顶檀木马车在通向京城的官道上慢慢驶着,然则对于十四阿哥,不过是一个多时辰。
正午的太阳挡不住初冬的寒风,十四阿哥从内城而出,沿着京城长阳大街向九皇子府策马而去。
暖阁里仍是紫嫣红,晚菊开得正艳。
烫盆里的银酒壶冒着丝丝热气。
十四阿哥执着乌金马鞭走了进去,九阿哥站了起来,秦道然上前,倒了杯乔家白。
九阿哥笑着对十四阿哥道:你在户部熬了十多日,今儿才能出来散散,哥哥特意叫了三庆园的戏子来唱一段,马上就到。
说话间,将暖酒递了过去,帐查得怎么样?十四阿哥面上带了倦色,但精神头儿却足,一屁股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进,看着转过头来的八爷和十爷,摇了摇头,咱们也是白忙活,银子不声不响早进了那宫里,还是太子得了大头。
你是没见着老三那张脸,他被太子推出来领头,甜头没见多少,皇阿玛见着抓到的都是些平日有些清名的人,说话就没好气儿了。
八阿哥微微笑,赵世显到底救过驾,皇上多少记着他的功劳。
再者,皇上未必不知是太子爷在折腾,自然不会有好气儿,老三这回可是吃了亏。
九阿哥笑了出来,咱们门的奴才早得了信儿,把帐改了些,抓不着大把柄。
反是那些老实官儿被拎了出来。
我看着,皇上一听陈变之也有份,可是气得不轻。
十阿哥已是些醉意,他站起大力拍着十四阿哥的肩膀,嚷着:我说老十四,哥哥到今天不佩服不行了当初也十一?那丫头和你一样大?你就怎么瞅出她是个能干奴才,闹着要她做跟前人的?乖乖,每年十四万余两,上上下下半点风儿都不透,直接填了窟窿,他们陈家多少家私,这样眼睛都不眨地替皇上掏腰包?十四阿哥微微皱了眉没有出声。
九阿哥坐在扶手椅上哈哈大笑,转头对侧立一旁的秦道然笑道:你的眼光儿也不差,当初你替齐强和他妹子打包票时,爷心里还直冒嘀咕。
谁知道她竟是个财神娘娘转世?!秦道然笑道:奴当时也没想着。
不过觉着齐强地妹子胆儿大。
心又细。
既然有胆量改九皇子府里地帐。
还没让奴才抓到尾巴。
管管江南地帐也不是个难事儿。
九阿哥一愣。
她什么时候改爷府地帐了?爷应还没忘年齐强去江南建牙行。
在外头跑了一年。
正遇上大格格洗三。
八爷请了四爷、十三爷商量事儿。
特意把德隆那五房和太子府里有些干连地奴才给撵了——八阿哥笑了起来我还记得。
那一日是齐强地妹子在外头支应,那头地帐必是经她地手。
她动什么手脚了?秦道然笑道:也不是大事。
齐强地妹子和几位爷地贴身公公们都有些交情。
便借着这个机会。
拿着九爷府里地银子做人情。
在酒席戏曲上多给了他们些体面。
多花了一百二十六两银子。
九爷和十爷对视一眼哈大笑。
十四阿哥地脸色却有些不好了。
八阿哥也笑了起来我就说,李全儿平日里对她就是格外客气些。
齐姑娘前姑娘后的。
老四身边的秦全儿原和他主子一样是个冷面,见着她也是脸上带笑还纳闷他们这是怎么了……十阿哥笑得直喘气,不错,不错,胆儿够肥。
这还是她第一遭管你们九爷府的帐吧?秦道然笑道:不单是头一遭,要紧的是她当年还没有出嫁,还只有十三岁,和十四爷一般大,就敢伸手捞银子了——话说到这里,便听得外头傅有荣小心翼翼地说道:爷,齐二管事带着齐姑娘来给各位爷请安了——十四阿哥猛然站起,一把拉开暖阁的门,执着乌金马鞭,冲了出去。
几位阿哥俱都一呆,秦道然半晌回过神,听得暖阁外有人声,走到门边看去,惊道:十四爷把齐强的妹子拖走了——齐粟娘被十四阿哥一把拽住胳膊,一路拖着向通直斋而去。
齐强惊得面上失色,正要跟上,却被暖阁里追出来的秦道然拦住。
齐粟娘看得十四阿哥脸色难看之极,知晓是一触即爆,想着要求十四爷的事儿,忍着胳膊上的剧痛,半声儿不吭,任由他一路从曲廊上拖了过去。
进得通直斋水榭,十四阿哥一把将齐粟娘甩到栏边,冷冷瞪着她,半天没出声。
齐粟娘吞了一口吐沫,强自镇定,忍着腰背上抽搐的撞疼,十四爷—十四阿哥听得这一句,反手一鞭子抽翻一张剔红靠背椅,瞪着齐粟娘怒骂道:看你干的那些破事儿眼里还有爷么!齐粟娘看着被乌金马鞭抽成烂柴的剔红靠背椅,倒抽了一口凉气,扶着栏杆儿勉强站起,奴婢……奴婢给十四爷请安。
十四阿哥一脚将剔红八仙桌踹飞,重重一声砸在粉墙花格窗上。
齐粟娘紧闭双眼,只听得一阵破裂折断之声连连响起,接着便是粉墙房里一阵瓶破杯裂之声,安个屁!爷以前太惯着你这奴才!现下你眼里还有爷么!奴婢……奴婢不敢……不敢?你有什么敢的?!你包了画舫喝花酒,到戏园子里听戏喝酒,你有什么不敢的?爷还没死!你做这些伤风败俗的事儿,也没想着来报爷一声,求爷一句,拉你哥哥一把?——能干奴才?爷要你这奴才能干有什么用?爷还指着你这奴才替爷去赚皮肉银子么!齐粟娘忍住眼泪,原是想……太子爷……十四爷必是没功夫……爷有没有功夫是爷的事!做奴才就该知道分寸!什么事儿自己平了,什么事儿来求爷,还要爷教你么!十四阿哥狠狠一鞭子抽到栏上,隔着齐粟娘只有两指远,拳头粗的栏杆应声而断。
刀割般的急风刮得齐粟娘脸上生疼,惊得她倒退两步,重重跌坐到了地上。
青砖地上冷得透凉,粟娘脸上白得不见血色,身上冷汗直流,颤抖着要开口说话,嘴唇儿却直抖。
十阿哥越发恼怒,看你这蠢样!爷就狠不得一顿鞭子抽死你!你在爷面前这样缩手缩脚,指望着再糊弄住爷,啥事都不和你这奴才较真,纵得你无法无天,眼里没爷!?你就打错主意了!齐粟娘颤抖道:……我没有……她明知十四阿哥不会真伤她,内心对他狂怒的恐惧却是止也止不住,哪里还顾得上自称奴婢?你没有?十四阿哥冷笑一声,走到粟娘面前慢慢蹲下,盯着齐粟娘道:法源寺赏丁香花那天,你和连震云偷偷摸摸干什么了?他竟敢当着爷的面,勾搭爷的奴才!要不是为了八哥的事,要不是为了你这奴才的体面,爷当时就该把那不知死活的混帐砍成三段!齐粟娘一听这话,那害怕的心全丢到了一边,立时叫道:我和他没私情——十四阿哥狠骂道:你要和他有私情,爷早就抽死你了!不长眼的蠢奴才!以后不准你再去他府里!声音腾然拨高,听到没有!齐粟娘骇得连连点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十四阿哥发了一顿火,出足了气,再见得她老实服顺,心便软了下来,哼了一声,挺身站起,起来。
齐粟娘见他脸色,知晓已是过了劲,终是松了一口气,连忙爬了起来。
十四阿哥一屁股在栏边坐下,过来。
齐粟娘慢慢走了过去,在十四阿哥身前一步停下,咬了咬唇,陪笑道:十四爷……陈变之那事你打算怎么办?十四阿哥看着齐粟娘,皇上未必信他贪墨,却会怀疑他挪用仓银——你说,他是不是——齐粟娘连忙摇头道:回十四爷的话,外子他没有挪用朝廷半分银子,那些银子——那些银子——十四阿哥一摆手,爷没兴致知道你从哪里弄的银子,只要没挪用就好。
扫了齐粟娘一眼,哼道,陈变之既是做了官,他下头的人奉承你也是该。
站起身来,老十三和陈变之交情好,前几日就来找过我,今儿爷就找他一块儿去和皇上说,清查扬州府仓银,只要他没实证说他贪墨挪用,皇上已经丢了个赵世显,自然要保他。
齐粟娘断没料到十四阿哥这般干脆利索把事儿决定了,不用费她半句口舌,眼圈儿顿时红了,含泪施礼,奴婢谢过十四爷……十四阿哥哼了一声,你就在这里呆着,谁叫你也不许动,等爷从宫里回来。
说罢,出了水榭,穿过曲廊,匆匆而去。
暖阁里的作乐声响了起来,三庆园的戏子唱着十四阿哥爱听的曲儿。
齐粟娘看着十四阿哥远去的背影,倚栏听着,唱的正是那,……家散万金酬一顾,身留一剑答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