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还未散,各府里的下人已有勤谨些的出门打理车驾耳房里吃喝的从人了。
查府三门还未打开,五处角门儿却早早敝了开来,任由各府的从人出入。
堂上仍有残席,与查府交好的几位亲朋尤在说笑饮酒,彻夜长饮也是寻常。
散去的客人们三三两两散走在查府堂前的青石宽道上。
查府的三门缓缓开启。
今晚没有星星,月亮也躲在了云后。
查府仆从、客人们跟从的小厮、随从打着上百的灯笼,仍是照不亮查府门前每一处角落。
男女嘻笑的声音在各个阴暗角落处传来,三宝牙行的马车停在查府门前。
摇晃的灯光下,青衣小帽的马车夫打了个哈欠,觑着眼向查府门内探看着,咋舌自语道:东家这回儿醉得不轻……走都走不稳了……德隆贴身的小不过十五六岁,席下也偷喝了酒,扶着墙,高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走了出来,青红着一张脸,打着酒嗝,胡乱指点着,王……王叔,帘子打起来,回去……马车夫王叔利利索索从下跳了下来,陪笑道:哥儿靠着我歇歇,东家还在后头,说话间,踮起脚,向查府里探了探头,看着远处慢慢走来的人影,啧啧道:三庆园的戏子倒是会巴结……那小厮老客气向王叔身上一靠,吊眼看向门外石道上殷勤扶侍着德隆一步三移地走过来的艳妓,嗤笑道:这戏子在席上唱的时辰,就一个劲儿使媚眼勾搭东家,东家就好这个调调,眼见着被头席宋大当家拦去陪席了,正恼着,这戏子错眼就溜到他跟前来了,现下这些女人都上杆儿巴结东家,也不看看自个儿什么出身……王叔扶着那小厮,赶着凑趣道:哥说的是,咱们家奶奶没得福,东家发达了,她却暴病去了,外头的女人多是想进府里侍候东家……小厮听得这话,立时变了脸,一把将王叔推了开来,端起架子叱骂,什么话,咱们家奶奶身上一直不爽好时坏地病了几年,拖到开春时便撑不住了,算什么暴病?王叔开先话一出头。
便得多了嘴。
东家当初卖老婆在齐府里戴地绿帽子。
多是人知晓。
过日子时顾不得脸面达了哪里还能容得下?王叔想起东家卖主杀妻地段儿。
再见得那小厮翻脸作色。
不依不饶地样子。
脚肚儿便有些打颤。
抬手便给了自个儿两记重重耳光。
一把扶住那小厮。
低声下气道:哥儿说地是。
奶奶身子弱。
没得福。
照我说外头这些姐儿们。
若是想进府里来。
就得先到哥儿跟前孝敬请安。
咱府里、行里。
谁不知道。
哥儿是东家地心腹臂膀……那小厮原是醉得有点脚不沾地。
这会儿吃这王叔一捧火气儿来得快也去得快。
脚下一松劲儿靠在了王叔身上。
算。
别胡侃了。
看着东家过来去搀着。
招呼那些跟着地马车护住了。
爷地仇家可还在这京城里呢……又骂道:他们眼见着散了席不知道赶紧出来侍候着。
只顾着吃酒……王叔暗忖你都醉成这样了头地人更没有了拘束。
嘴上连忙应了。
哥儿且在车座上靠靠。
他们必是就来了。
我去接着东家。
德隆被那艳妓搀着。
陪爷……陪爷家去睡……睡……含混地话语里透着浓浓地醉意。
手脚多是不听使唤。
上不了车。
王叔连忙伸手搀了上去。
那艳妓扫了一眼车后跟着地二十来个从人。
低头上了车。
王叔让小厮坐在车辕边上。
一扯缰绳。
马车便慢慢驶离了查府。
向虎头胡同口而去。
女子的娇笑声在马车内响起,爷家在哪?远了奴可不敢去,这天黑漆漆的,怕人。
不用怕……爷家宅子大着……里里外外守满了人……专防着有人找爷的麻烦……知道大爷是贵人,奴却是个下贱受欺的。
或是远了些,误了明儿上午的戏,班头饶不过——求爷怜恤一二——三庆园戏子谄媚笑着,爷这样的贵人,总该有别宅,近一些的——或是爷怕不回宅子里,府里奶奶怪罪——没这回事儿,爷如今的事全是爷自个儿拿主意。
德隆打着酒噎,迷迷糊糊笑着:外头就有爷的牙行……拂晓,北京城亮更钟响后,各王室宗亲穿戴好吉服吉冠,带着早已备好的寿礼,走入紫禁城,恭贺皇太后的万寿。
皇上眼前阿哥们自然不甘人后,在皇太后、皇上、母妃们跟前热闹着,一直近晚方散,各自回了王府。
活该!九阿哥到了书房,一把摘下头上的嵌着两层金龙的吉冠,甩到大笑,吉服上缀的金花一阵晃动,八哥,你看着太子的脸色没有?恨不得扑上来一口咬死咱们!八阿哥不紧不慢撩起吉服后摆,在椅上坐了下来,不仅我看见了,皇上也看见了。
就连皇太后,老眼晕花的,也被他吓着了。
十阿哥还没有迈进书房门,大笑声便传了进来,他不单瞪我们,还瞪老四。
八哥,这事儿是不是老四门下干的?怎么就那么巧,老四那晚和德隆都在查府里喝酒?要不就是老三,赵世显那事上,他可吃了太子的一个大亏!十四阿哥他跟着十阿哥进来,一屁股坐到椅上。
他的皇子吉服上套着石青色龙褂,把他的脸色映得铁青。
八阿哥瞟了他一眼,笑道:就算不是老四干的,他也知道是谁干的。
没见着太子爷拿话刺他,他也不应么?九爷得意笑道:管是谁干的,当真是做得干脆利落!隔着被子一刀扎进小腹,外头十多人都没惊动就办成了!必是在席上喝多了,让人盯住,那人买通了三庆园的戏子,暗地里把他放了进来下手,再带着那戏子远走高飞。
要不是三庆园是铁帽子亲王门下奴才开的,主顾儿又多,太子哪里肯一百板子就了事?听说那下手的人,还受了,地上有血,竟也没叫人察觉就逃出了三宝牙行,必是有接应的人。
十阿哥摸着粗粗的胡须,多半也是那女戏子的>头——九哥!十四哥突地大声道:德隆死了,太子的三宝牙行开不成了!皇太后的万寿也办完了,叫秦道然把牙行的事接了。
九阿哥笑道:你急什么?你那奴才这儿还不喜疯?再有病都不用叫御医了。
是时候了。
八阿哥瞟了一眼九阿哥,嘴角含笑看着十四阿哥,她着实辛苦了一回,你好好和她说话,好好赏她。
同一时节,雍亲王府里,全儿小心替四阿哥摘下吉冠,脱下吉服,低声道:外头接应齐姑娘的,是八爷门下直隶漕帮的帮主宋清。
直接带着齐姑娘回了查府自香斋。
看了四阿哥一眼,奴才估摸着,不定是八爷知晓齐姑娘的打算,所以叫宋清接应……四阿哥摇了摇头,宋清在席的样子不似早知道这事儿。
慢慢道:宋清是个精明人,总不会替她白办事。
顿了顿,听说受了伤?没叫人察觉?奴才估摸着,是小伤。
奴才派去盯着的人,发现三宝牙行后院墙根被挖了个狗洞,用软土堆着,想是齐姑娘早就打算好了。
她这一阵儿时时去查府,半夜里怕是没有睡觉,趁着角门儿开的时辰,出了府,专去三宝牙行后街挖洞。
宋清应不是开先就约好的,多半是查觉了跟上来的。
若是没有他,齐姑娘就算回不了查府,也能直接回齐府。
她以往在自香斋时,总是睡觉,没人去扰她,有她的贴身丫头当替身,要瞒过去容易。
那个叫目儿的戏子……应该就是齐姑娘的贴身丫头,齐管事死后第二天,那丫头就被赶了出府。
必是投进了三庆园。
齐姑娘上京一直住在查府里,知道能等到机会,所以才……微微抬眼,看了看四阿哥,齐姑娘不会唱戏,一直等到四爷去了查府,趁机撺掇着查家人不叫三庆园的人唱大戏。
她上了浓妆,掩去真脸。
席上只有四个人常见她。
宋清是八爷门下,不会碍她的事。
刘和亭是主人免不了多喝。
还有四爷……秦全儿小心翼翼含糊了过去,至于她要杀的德隆,当初就是因为赌钱耍女人叫人设局拿住了短处,才卖了齐强。
富贵了后他老婆又死得不明不白,头七未完,就娶了填房。
他这样的酒色之徒,早就醉得不知死活。
她等得酒席行到半路,客人们都醉了七八分的时候和她的丫头换了。
那丫头去自香斋,齐姑娘出来唱曲儿……陈变之一离了眼前,她就无法无天,什么事都敢做。
四阿哥面无表情,她就拿定了我不会揭穿她,总是我待她太宽了些……秦全儿陪笑不敢说话,四阿哥慢慢踱着步,良久方道:宋清是老八门下得力之人。
我虽是有心笼络他,只怕他把赌注儿全压上去了,想收也收不回……转头看向秦全儿,一手按住了书桌上的金龙吉冠,差人去问连震云,何时给我看崔浩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