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老爹已经能下床走路了,但以后,再也不能干什么重的体力活。
冬阳也干不了,在土家其他人眼里,书童的活计是他目前最好、最有出息的路子。
张绪竹给的药材有一些能用得上,最后省了五两银子。
冬阳留下来二两,剩下三两都给了土王氏,找人把房子修葺了一下,又强行让她给家里改善了一段时间的伙食,土珠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头发也有了一些光泽而不再像枯黄的杂草一样。
土王氏见得他对土珠的好,心里有些了悟,在冬阳起身回张府那一天,拉着他的衣襟,摸得平平整整,又拉他的手:豆,你放心,娘就是卖了自己也决不会委屈了你们兄妹俩个。
冬阳吸吸鼻子,笑着说:爹,娘,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做事,多挣一点钱回来的,我们都会过上好日子的。
土珠一头扎在他怀里:哥哥,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再教我认字?很快,哥哥很快就会回来。
冬阳摸着土珠的头,心里有些愧疚。
土珠是很聪明的人,一个月时间,就认了将近两百来个字,还学会了简单的计算。
本来冬阳可以教她更多的,如果用汉语拼音或者阿拉伯数字。
但现在,这些东西拿出来教她并不合适。
只能等以后的机会和时间了。
再一次回头看着远处小小的三个黑点,冬阳摸一摸怀里的二两银子,挥挥手,大踏步往前走。
一年的时间,自己要把二两银子变成二十两,甚至更多……三颗土豆已经种下去,如果顺利的话,到来年应该就可以至少种满一亩山地了,家里人就不用每天喝稀粥麦麸吃野菜了……以后如果能中个举人,当个小官,就不用担心家里人被欺负,但官场黑暗并且只有贪污受贿才能吃好喝好;如果经商,钱财来得快却会被人看不起,这两条路都不好走,或者回家种地,做个土豆大王之类的……一边走一边慢慢计划着一些事情,两天后来到同安县城。
冬阳想起一个月前看到的两个人影,有心到县衙去看看,却在城门口看到士兵们凶神恶煞地检查进出行人。
这个年代,地区间消息传播得比较慢,但人的八卦心理却是出乎意料的强大。
只站在城门外不到半个时辰,冬阳就知道,同安县令一个月前被蒙面人刺杀,凶手目前还没有找到,新任县令的委派令也还没有下来,泉州的张大人因为这件案子,以前的海难的事情也给捅了出来,目前被革职查办,当然,还有的版本说张大人已经被抄家灭族,更有海妖发怒,天遣之类的流言……冬阳没有再进城,马不停蹄往泉州赶。
不知道张家到底怎么样?自己的饭碗还有没有?如果张家真的受难,自己会不会受牵连?陈良父子又怎么样了?一路忧心忡忡,傍晚在山路上迷路了!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前后都是蜿蜒曲折、望不到头的山路,冬阳暗叹:早知道就不找人问什么近路了!可世上没有早知道,身上没有火折子,山里丛林深处,不时传出风吹的沙沙声和野兽的叫唤声。
冬阳蜷缩在树下,在又一次听得令人心惊胆战的不明哀号声之后,噌噌噌地以极为不雅的姿势,极其艰难的动作爬上了一棵树。
不远处传来沙沙沙的声音,冬阳感觉有无数的野兽在黑暗中慢慢向自己靠拢,一片漆黑中只能看见无数锋利的、白森森的尖尖长牙……把自己尽可能地缩小,躲在树枝和树叶后面瑟瑟发抖,两只爪子从他手臂上跳过……不要吃我!不要吃我啊!……冬阳秉住呼吸,全身紧绷,只剩下牙齿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心里绝望地呼喊。
吱吱……吱吱……爪子离开,有毛茸茸的触感掠过皮肤,一道小小的影子迅速从眼前闪过,瞬间无声无息。
原来是猴子……或者是松鼠?冬阳拍拍胸口,大松一口气,眼光触及树底下,立时又呆住了——树下有四个绿幽幽的光点!是萤火虫,是萤火虫,萤火虫……冬阳无力地催眠自己,可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萤火虫不会一动不动,萤火虫不会有这么凶残的视线,不会给人这样毛骨悚然的可怕感觉,更加不会让自己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看到两团黑乎乎的像狼的一样的影子!难道要和他们这样对峙一个晚上?他们会不会爬树?会不会突然跃上来……救命啊!有没有人啊!救命啊!嗥!……呜……伴随着冬阳带着哭腔叫喊声的是凶猛的狼嚎。
冬阳此时已经无暇去后悔自己选择的这条近路,更加不敢和两狼对峙,哆嗦着抱住树枝又喊了几声,远远地竟然看见一点红光,不由精神一震。
救命啊!救命啊!有……有……狼……冬阳猛然噤声。
喊出来会不会把人吓跑?不喊会不会害倒别人?说?还是不说?嗥!嗥!两只狼躁动起来,冬阳只看得见四只眼睛在不停地围着树转,随即慢慢退开几步,一支火把出现在眼前,是一个高大的蒙面人,手中拿着一把剑。
大侠!大侠!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有狼的,我不想害你被狼咬的……我听说狼怕火,你还有没有火把?要不,烧点柴火也可以,这里很多树枝可以烧的,只要不引起森林大火就行……大侠,你可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大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大侠,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作牛作马都会报答你的……冬阳混乱地、着急地说着,只恨不得能立即跳下去,抱住大侠的大腿。
夜深人静,森林里不时传出野兽的嘶嚎。
冬阳抱着膝盖坐在树上,再一次把眼光看向正在树下处理伤口的大侠。
就在方才,这位大侠,以一人之力勇战两只恶狼,那场景叫一个惊心动魄、刀光剑影、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战马嘶嘶……好吧,是恶狼吼吼……总之,恶狼被大侠放倒,之后也没有狼群围上来。
大侠就在树下点了一个火堆,然后给自己的伤口上药,彻底无视冬阳。
大侠,这个……我不会下树,你能不能帮帮忙?虽然让一个伤患帮自己很不合情理,可是,他现在真的不敢下树,只能求救于人。
再说,下去后就可以帮他处理伤口,这也算是一个互惠互利的建议。
冬阳咽咽口水,冲面无表情的大侠说:大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你于我有救命之恩。
你让我下来,我来帮你敷药吧。
我的技术很好的,真的,我自己不久前就病过一大场,不是说久病成医么?前一个月又照顾自己卧病在床的爹爹,我很会照顾病人的。
真的,大侠,你相信我,我是很诚恳地想要报答你的…………大侠,相逢即是有缘,你我如果能围坐火堆,对月当歌,意气风发,人生几何?咳……咳……如今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实在是太辜负这等良辰美景了。
……山风吹来,呜呜作响,似乎在嘲笑冬阳无人喝彩的个人秀。
冬阳打个寒颤,从包袱里掏出一件外套披在身上,看着那热乎乎、红通通的火堆,心头涌上无限怨念。
终于咬牙搓搓手,往手心哈一口气,吭哧吭哧以及其不雅的姿势从树上往下爬。
啊!一个不稳,从树上摔下来,屁 股墩结结实实和大地来了一个亲密接触。
人,果然只有在危急到来时才能发挥最大的潜能么?不然,为什么能爬上去却只能摔下来?冬阳哀怨地看了高高的树干一眼,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揉揉摔疼得屁 股,一瘸一瘸蹭到火堆旁。
大侠,我叫……冬阳,冬天的太阳,今年十四岁。
大侠该如何称呼?家住哪里?今年贵庚?再一次把自己的热脸贴过去,冬阳没抱什么希望地开口。
可大侠却忽然抬头看他,而且,看了很久很久,似乎要把冬阳脸上有几个毛孔也给看清楚。
冬阳露出殷勤的笑脸,有些疑惑地讪讪道:大侠,烦请大侠告知姓名与住址,冬阳日后也好报答大侠的救命之恩。
徐丁,你很吵。
大侠吐出五个字,又盯了冬阳一会儿,低下头就不吭气了。
呃……你很吵……冬阳呆住,随即闭上嘴巴。
好吧,他不应该害怕大恶狼,不应该在恶狼被消灭后依然心有余悸,不应该没话找话以掩饰心中的恐惧,更不应该絮絮叨叨打扰徐丁大侠休息……无眠,闭着眼睛瞎想,对面的大侠依旧没有吭声,就连坐姿也没有丝毫变动。
不对劲!冬阳蹭过去一点,拉拉他的衣袖:大侠?徐大侠?……拿树枝戳戳肩膀,大侠?徐大侠?……不应该这样吧?大侠不是都很警觉,一点动静就可以醒过来吗?小心地把手伸到大侠额头——惊人的高温!再扳起他的头,扯掉面巾,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鼻息间呼吸很是微弱。
不是吧?他不会就这样昏倒了吧?深山野林,黑灯瞎火、随时可能有野兽出没、没有人帮忙,自己怎么才能帮他找到大夫?报恩的机会可不可以不要来得这么快?哭丧着脸,摸遍他全身,找到一个酒壶,一个水壶,几瓶药,一本书,几锭银子,十几个铜板,还有一些铁制的小工具和干粮。
冬阳把其他东西放好,只留下水壶、酒壶和药瓶,往火堆里加了几根树枝,火烧得旺旺的,光线顿时明亮不少。
扒了他的衣服,这才发现,除去刚才和恶狼搏斗时留下的伤口,他身上还有不少新旧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却在泛着脓水,尤其腰后像是被人横砍了一刀,有一道长长的伤口。
冬阳咪咪眼,撕下一块布,沾了水,稍微清洗一下伤口,又把药瓶打开,好在只有一瓶药是膏体状的,估计就是徐丁之前有用过的,细细涂抹一遍,再拿布片占了酒,擦拭他的身体。
冬阳不敢远离火堆,眼前这有这些条件,能不能奏效就只能看徐丁的造化了。
看着皱眉呻吟,却一直不醒的徐丁,冬阳暗自叹息,谁能想到,刚刚还骁勇彪悍的大侠这会儿却生死未卜,任他搓圆捏扁……天渐渐亮了,火堆熄了,清浅的烟雾袅袅绕绕飘向远方,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到看不见……鸟儿叽叽喳喳叫唤起来,冬阳看向枕在自己大腿上的徐丁,摸摸他的额头,似乎没有那么烫了,这才放心一点,开始研究他的长相。
坚毅的轮廓,五官如雕刻般坚硬,双唇苍白,剑眉粗黑,眉心紧缩,不知是被伤口折磨的还是心事重重。
总体来说,是个刚硬的汉子,与赵秉文的儒雅潇洒是不同的风格,有点帅,也有一些沧桑和……脆弱。
拿湿布沾沾他干裂的双唇,冬阳伸出二指到他的耳朵处,正想强行捏他醒来,徐丁的睫毛忽然动了动,冬阳赶紧收手,看着他一点一点睁开眼睛,立即把几瓶药都放到他眼前,急急地开口:你全身有很多伤口,昨天晚上还发烧昏过去了。
我不敢给你随便用药,你既然醒来了,就告诉我哪些药是用来疗伤的,我给你服下去。
徐丁眨眨眼睛,似乎没有清醒过来,好一阵才指了指冬阳用过的药瓶和另外一个印着红色小花的瓶子,干涩沙哑地说:一个外敷,一个内服。
冬阳倒出两粒药丸给他吃了,又给他抹了一遍药。
徐丁一动不动任他摆弄,好久才又吐出一个字:酒。
酒没了,给你擦身子退烧了。
你要是馋了,就喝点水吧。
徐丁眯了眼睛盯着冬阳,眼神很是不满,冬阳毫不在意,一边拿干粮就着水喂他吃,一边说:我看你的腿上伤口不多,能不能起来走路?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找个大夫才行。
你识路吧?附近又没有你认识的朋友或人家?我送你过去。
徐丁一言不发,吃完干粮坐起身,做了个打坐的姿势,约摸一个时辰,身上渗出薄薄一层汗来。
他才站起身来,柱着剑,背起包袱,淡淡说:你昨夜救了我,我们一笔勾销,以后各走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