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微怔,觉得气氛突然就变得有点暧昧起来了,连忙岔开话玩笑道:你这样一说,我都要怀疑我方才说的是借钱给你还是送钱给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昱低下头。
知道。
温柔暗叹一口气,正色道:我一向将你当成弟弟来看待,照顾家人,总要周到一点,何况我能帮你的也有限,并没有对你太好,你不必放在心上。
叶昱有点敏感,自尊心又很强,她不能不负责任的无缘无故疏远他,只能借言语来提点,变相的表明心迹,希望他能够明白和理解,若是会伤害到他,她很抱歉,但总比态度暧昧不清,让他心萌希冀,加倍的沉溺在这段无望的感情里要好得多。
果然他听完这番话,头就低下去了,默默走了很久才开口道:我比你大,不是你弟弟。
叶昱没有直接表白,但这话里的含义谁都能听出来,温柔不想在装傻含混过去了,微微一笑,状似不经意道:叶昱,你今后若是娶妻,是想同那个人两情相悦的吧?叶昱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若是不能两情相悦,你想去找个爱你的人,还是你爱的人?很难取舍的问题,但这次叶昱毫不犹豫就答道:我爱的人。
温柔点了点头,她从前也是这样想的,但随着阅历渐深,想法不免有些改变,只叹道:我若不能嫁两情相悦的人,倒是宁可嫁一个不爱我的人。
叶昱的身子明显震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挣扎,忍不住人问道:为什么?既然不能两情相悦,那爱我的人必定是我不爱的。
温柔说到这里觉得自己有点残忍,微蹙着眉,顿了顿才硬着头皮接着道:若是嫁了这样的人,成亲之后或许有一段时日,我会被对方全心全意的呵护,照顾的很周全,但日子久了,对方一直在付出,却得不到相应的回报,难免会心生疲倦和忿怨,或暴怒或日渐消沉,觉得自己的付出十分不值得,这种负面的情绪在心里滋长蔓延,会变得越发不可收拾,那么生活里的矛盾和摩擦就在所难免了,日子慢慢就过不去下去了。
温柔的话,不是很容易让人理解,叶昱沉默凝思了半晌方道:照你这样说,难道随便挑个人就能嫁娶了?哪有这样容易啊!若是能这样容易,她也就不必烦恼了,总要挑个彼此看着不讨厌,有些令人欣赏的优点,人品又相对好些的人吧?这样双方都不需要额外的付出和回报,在心里留一点小小的空间给自己,日子过久了,没准能生出几分感情来,这样的生活虽然过的没什么激情,多少总有点温情……温柔说着说着,心有感触,也默然无言了。
大概,这就是大多数平凡人的一生吧,夫妻之间没有多少爱情,有的只是长久相处而衍生的亲情。
爱情这种事,不是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两情相悦也不是想要就能得到的,这世上像陆沉舟那样能与妻子一辈子相爱的人又有多少?虽然温柔话里有些词用的很古怪,但大体的意思,叶昱还是能听明白的,也知道她是在变相的拒绝自己,情绪加倍低落起来,心里蓦然腾起一股冲动,很想大声告诉温柔,只要能与她在一起,自己就满足了,哪怕她不爱他,他也会一辈子对她好。
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他不想温柔更干脆明白的拒绝他,这样就连一点转圈的余地都没有了,而且言语有时候是很软弱无力的,誓言与其说是为了取信对方,不如说是为了坚定自己来得更确切些,他不想做一个只会说空话的人,温柔也不是一个会被言语打动的人,真的想和她在一起,还是用行动来争取和证明为妙。
他不想就这样放弃,心里多少还希冀着,没准有一天,温柔会喜欢上他,这样不就能够两情相悦了吗?叶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理的失落和悲伤,轻声道:回头我跟你学厨艺吧。
好啊。
温柔点头应了,望着叶昱一眼,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通了,但她此刻也没有追究的心思,毕竟一段感情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总要耗点时间来慢慢淡忘,就像她自己,不是也在努力适应没有陆策的日子吗?两个人各自沉默了一会,都刻意回避掉了方才的话题,慢慢的走回了家,至于夜里躺在床上,会不会心事重重,辗转反侧,都只有自己心里才知道。
一个家要布置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零碎的事情特别的多。
次日起来,温柔花了半天工夫,再次将屋内屋外打扫了一回,叶昱则在后院里栽种花草,清理水池。
午后两人抽空出去了一趟,又采买了一些东西回来,路过花鸟市的时候,温柔还挑了几尾好养活的红鲤,预备到时养在池子里。
其后几天,两人的时间多半都花费在了逛街上,四处寻找有没有合适的酒楼出让,可是这云州城大大小小的酒楼不少,偏偏生意都挺好,他们的一双鞋底都快磨穿了,也没找见有出让的酒楼。
这就是没有钱的悲哀了,若是有钱,温柔大可以自己造一座酒楼起来,反正古代的地皮不值钱,便宜到几乎白送的地步,值钱的是那些搭建房子需用的木料砖石。
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叶昱摇头道:谁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盘到一座酒楼。
坐吃山空不是温柔的习惯,她想了想道:若是真开酒楼,我也没有合用的人手,不如先开两家铺子,到时也好从中挑些熟手。
还卖七星鱼丸和雨燕?叶昱觉得不太稳妥。
温柔摇头笑道:那岂不是自暴行藏?卖什么东西,可以回去慢慢考虑,横竖开家小铺子,有五十两银子的本钱也足够了,即便大点的铺子,本钱也超不出二百两银子,这一点,温柔倒是不犯愁,抬眼看看天色还早,笑道:今儿也走累了,不如去找莫万江吧?找莫大人?叶昱皱了皱眉,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嗯。
温柔说着,转头望望街道两旁,找了家糕饼铺子就迈步进去,挑了四色糕点,提在手里就去府衙找莫万江。
这里的县令知府,为了办公方便,通常都是住在衙门后堂,温柔原本以为官儿不是那么好见的,起码得层层通报进去,她甚至还准备了几块散碎银子,打算塞给门吏,让人家通融一下的,谁知方报上手实上填的假名温欣,连通传都不要,门吏就引着她和叶昱入内去见莫万江了,一路上还赔笑道:大人等您许多天了。
等我?温柔微讶。
是啊,大人说最近这段时日,若有个姓温的姑娘求见,就立刻带进去见他。
门吏说着,偷偷拿眼角余光扫了扫男装的她。
温柔略一沉吟,便知一定是云淡事先打过招呼了,其实这手实,陆策明明可以让云淡直接送呈莫万江的,非得绕个弯而让她亲自送上,大概是想让莫万江认识她,方便日后照应的缘故,反正人情总是欠下了,当下她也不再多想,随着那门吏到了待客的厅堂上。
一番相见倒还顺利,莫万江瞧上去是个年过三旬的白面书生,身上一排煌煌正气,但说话倒还温雅可亲,没有什么拿捏官腔的娇态,就像陆策说的,他是个不错的官儿,即便承了陆策的情,替温柔填了云州的户籍,但也事先言明,那些该缴的税捐必不可免,至于循矩守法之类的话,他到没有说,想来是觉得温柔一介女子,不可能做出什么乱法的事情。
对于叶昱的感激,他只推说这些一个为官之人应当做的事,再与叶昱多攀谈了两句,倒赞他后生可畏,见识不错,动了几分爱才之心,问他是否有意仕途。
这个提议让叶昱心念微动,但他一时下不了决心,只低头沉思,莫万江瞧他踌躇难答,也不强问,只说让他回去想想,又说自己的府衙内还缺几名文书吏,若是他有兴趣,可以来试试。
两人逗留了小半个时辰,从府衙里告辞出来,所幸一直没有瞧见那个讨厌的许秀才,各自松了一口气,顺道买了些米菜回去,生火做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招募人手温柔不知道他们前脚方走,莫万江后脚就唤了个文书吏将她送呈的手实登造入户籍之内,好巧不巧,这个文书吏,偏偏就是那个令她厌恶至极的许秀才!许秀才那回在温家受辱而归,发奋苦读,又考了一回,可惜他霉气通天,发榜一瞧,又没考中,当下气了个倒仰,暗中将主考和审卷官儿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一怒之下就离了京都,想去别处谋个出身。
恰好途经云州,听说知府莫万江在招募文书吏,心中琢磨着若是能讨得知府欢喜,没准日后受到提拔,能在仕途上迈进一步,于是仗着自己写得一笔好字,就来应招了。
他到底前前后后念了二十来年的书,肚子里多少有点墨水,莫万江见他誊写的文书字迹清楚工整,错处也少,当即便留用了,偶尔出门也带着他,方便录写公事。
文书吏,说起来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连官都算不上,但许秀才心里得意,觉得知府大人对他青眼有加,他再勤谨些时日,没准就能成为知府大人的心腹,于是遇到什么事儿都要抢个尖,在莫万江眼前奔来跑去的忙碌,好彰显自己的能干。
旁人初见他这抢功邀好的样子,心里都有几分恼怒,再看他完全不通人情世故,说话也不甚得体,知道此人能耐有限,不是能飞黄腾达的根苗,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触怒知府被踢出府衙去,因此倒也不怕他将来踩在自个头上嚣张横行,便由得他去抢事儿做,乐得偷懒清闲片刻。
这日莫万江原本只是随便唤个文书吏,并没有指名要谁,但许秀才誊写文书时曾抬眼往帘外瞥过一眼,刚好瞧见门吏引着温柔和叶昱去见莫万江,心里纳闷之极,后来听见唤人,估摸着事儿与温柔有关,便抢着去了。
没想到莫万江也没什么大事要他去办,只交给他一纸手实,让他去造册,许秀才拿眼在纸上一溜,看见上面写的人名赫然是温欣两字,心头疑虑顿起,很想问问知府大人,这温欣可是方才来过的那个男装女子。
很可惜,莫万江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撂下的手实就入二门内去了,他又不好追上去的,只得压着一肚子疑虑,去办莫万江交待下来的事情。
许秀才提笔往户籍上抄录时,发现这纸手实上除了名字与温柔的不同之外,年纪,大体相貌都没甚差别,越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于是默记下手实上写的地址,准备寻个机会去暗中探访一下。
日子转眼又过了五天,叶昱在这段时间里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对仕途实在没有什么兴趣,还是跟着温柔学点厨艺较好,因此又特意造访了一回莫万江,谢绝了他的好意,回来后除了陪着温柔出门去寻找合适的铺面外,就是在她做菜的时候守在旁边习学,倒也学了两道菜,做出味道尚可。
温柔这些天来也有所收获,看中了闹市处两家铺面,恰恰离得又不远,便打算一起盘下来,只是苦于没有人手,想起上回在酒楼里攀谈过的那个朱贵,似乎是个挺机灵的人,就又去酒楼里找了他一回,请他喝了一顿酒,寻机让他介绍两个老实能干点的厨子。
朱贵当下拍着胸脯作了保,说寻厨子这件事,包在了他的身上。
温柔心里并不十分信他,可是云州又实在人生地不熟,只能先托着他找找看。
开铺子除了厨子之外,伙计也是必不可少的,她又另外找了个牙婆,说清了自己找伙计的条件,让牙婆一有合适的人选就带来让她过过目。
两天后,朱贵先给了温柔答复,带了三个看上去相貌忠厚的厨子来让她挑,温柔本着谨慎的原则,先考校了一下他们的厨艺,又差点将这三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了,甚至还亲自上门去他们的住处打听探问,访得实了,才打算雇佣其中两人,只是还要让他们签份契书,注明他们学得的厨艺不得私传他人,一年之内也不得辞工不做,若有违约,就需罚银五十两。
温柔深知若要马儿跑得好,就要给草吃的道理,她可不想为了抠点工钱,最后培养出来的厨子消极怠工,或是被人挖了墙角,因此开出来的工钱甚是丰厚,还言明日后若是做得好,额外有赏钱。
养家糊口的人,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稳妥,那两个厨子一听待遇如此好,就巴不得能长做下去呢!当下二话不说,请了住在附近的里正作个中人,就签了契书。
朱贵在旁看直了眼,心里又羡又妒,暗恨自己怎么当初没去学厨艺,不然这样的好事,哪轮得着这两个厨子?心下悄悄盘算着,回头出去一定要教他们破点银钱请酒吃。
赶巧这时牙婆又领着四个年约十七八岁的伙计上门来让温柔挑,朱贵一听便迈不动步子了,急巴巴向温柔问道:您好要请伙计?温柔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是啊!不如……请我如何?朱贵在这云州城里也算混成个人精了,大小酒楼都打听过,知道伙计的工钱少得可怜,还要时常被掌柜喝骂,因此才情愿自己卖些酒果点心,换两个钱糊口过活,但此刻见温柔出手似乎很大方,不由也动起了想当伙计的念头来。
你?温柔笑着摇头道:我请不起!我要的工钱不多。
朱贵可怜兮兮的望着她。
温柔沉吟了一会道:那你在旁先听听,回头再说。
说着她又照例盘问起那四个伙计来,这回跑腿打听探问的事儿,都由朱贵给代劳了,最后挑定两人,温柔比照着在太和城开铺子时的惯例,斟酌着报了工价,再瞟朱贵一眼,问他道:我只能给伙计这个工钱,最初试用的三个月内,还只能领半数,你做不做?做!朱贵立刻点头,这样的工价,已经比其它地方开得要高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稳定两字,不用担心生意不好时要饿肚子。
温柔觉得这人挺机灵,而且在这城内认得的人也多,将来许多地方都用得着他,见他肯做,自然也没有异议,照旧请里正做个中人,与他们签了契书。
有了人手,温柔教导了他们数日,就赶着将看中的两家铺面顶了下来。
小的那间铺子,她卖广式的精致小吃,水晶虾饺、蜜汁叉烧包、干蒸烧卖和各式的粥店。
至于大的那间铺子,就卖些酒饭,多少可以积累一点开酒楼的经验,不过她只打算挑四五样这里没有的菜色来当饭铺的招牌菜,其余的菜,捡着厨子原本会的做就成了,不但能省好些力,还不至于太过与众不同,惹人侧目。
温妈妈他们还没有回来,人手毕竟不足,接下来的五六天里,光是预备铺子开张,买东西,教导厨子和伙计,温柔就累得快要趴下了,这天她在外忙碌到天色擦黑,才同叶昱一起咬牙撑到回家里,刚转进巷口,就见门前站了好几个人,还没顾得上仔细瞧,就有两人冲着她飞扑了过来,一个揪着她的胳膊,一个拉着她的手,俱都欣喜的唤着:姐姐。
你们——温柔吃得一惊,发现这两人正是温刚和小环,不觉松了口气,笑道:总算来了。
分别半月有余,温柔每天都在猜想她诈死离去后,陆策那边能不能应付得过来,有没有出什么意外,此时瞧见温妈妈、刘嫂和云淡都站在远处望着她笑,再看看温刚和小环神情欣喜,知道事情应该处理得很妥当,这才总算放下了一半的心,暂时将一肚子的问题强压了回去,招呼众人进门歇脚叙话。
第一百七十二章 久别闲话互道别来之后,云淡见他们有一堆话要说,喝了一杯茶就要告辞离去,天色这样黑了,温柔留他吃饭都没留住,只好送他出门,转身回来,刘嫂已带着小环下厨房忙碌去了,温柔连忙跟进去,寻出昨儿从街上买来的白年糕,切了猪肉丝,白菜丝和笋丝,炒了下年糕,又蒸了两大碗嫩嫩的鸡蛋羹,打算晚饭简单将就一下。
很久没有一大堆人围坐在一起吃饭了,看见那些久违的笑容,温柔忽然觉得自己目前过得其实挺幸福的,起码有了亲人和朋友,不再像从前那么孤单,若不是她诈死的那天清晨,小环悄悄说出她装病的秘密,刘嫂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呢!这个……温柔低下头去,拿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白菜丝,尴尬道情非得已……刘嫂你别怨我……知道!刘嫂近来恢复了一点往日的爽利脾性,叹口气笑道:我晓得你是心高气傲的人,不过没想到看上去那么稳重的陆少爷竟然跟着你胡闹,这一招还真是险,好在一切都平安过去了!旁人没瞧出破绽吧?温柔这句话刚问出口,那边小环忍不住噗嗤一声下了,温柔问她笑什么,她却不肯说,问的急了,她才掠了掠头发道:那日你走后,陆少爷和洗竹将那口猪塞进了棺材里,钉上棺盖抬了出去,发殡时还当着许多人的面抚棺长叹了,虽然没有落泪,那摸样却教人瞧得心里一阵阵发酸,只是后来我想到哪棺材里躺的是口猪,再想到他实是对猪长叹,就……若不是我在旁见状不对,狠掐了她一把,她就差点破涕为笑了!刘嫂没好声气的瞟了小环一眼,想到她当时一脸似哭似笑的尴尬摸样,也撑不住笑了。
温刚是个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是可以理解的,他笑着插话道:我比你们好些,只要他眼圈儿揉红,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就成了,倒是娘有些为难了,她……不许说!温妈妈竟然老脸微红。
说啊——温柔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连声催着温刚。
温刚看看温柔,再看看那自己的娘,忽然端起碗站起身来,躲远两步才笑道:娘说她怕别人瞧出破绽来,心里又慌又乱的,想哭,偏偏就是哭不出来。
温妈妈急了,丢下碗筷想去堵温刚的嘴,却被温柔一把拉住,她只催温刚道:继续说!温刚溜到门旁,好方便随时逃跑,接着笑道:后来我悄悄告诉娘,那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怕是不下百两银子,她吃了一惊,就忘了慌怕,再想起棺材里那口猪也值不少钱,回头都要被烧了,一心疼,眼泪就哗哗的下来了……这段故事连小环和刘嫂也没听过,当下都撑不住笑开了,温妈妈自个也觉得臊得慌,只好悻悻的骂了温刚两句来解嘲,口里还不甘的辩解道:我是想起柔儿他爹走的时候,我连副薄木棺材都没让他睡上,心里愧得慌。
见她提起过世的丈夫,温刚倒也不闹了,走回去轻声安慰她道:娘,别想太多了,你已尽了力,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怨你的。
温柔从未见那个过世的爹,自然不会有什么悲伤的感觉,只是听温妈妈说的凄楚,心里也有点发酸,连声打岔道:鸡蛋羹要凉了,先吃吧。
小环舀了一勺鸡蛋羹,低头吃着,忽然道:姐姐,你还记得哪位姓沈的姑娘?沈梦宜?温柔停筷道:记得,怎么了?她啊!刘嫂接话道:办完丧事,咱们不好就走的,多住了几日,见那位姑娘隔三差五就带着丫鬟来找陆少爷,借口说他新丧了姬妾,怕下人不当心照料他的饮食,有时带点补汤,有时送点鞋袜,坐在书房里与陆少爷闲话,不过举止倒还矜持,每每坐不上半个时辰就走了。
叶昱闻言悄悄抬眼去瞧温柔,见她低头吃着鸡蛋羹,没有搭话,心里微涩。
矜持什么呀!温妈妈似乎对沈梦宜很不满的样子,接话道:她若矜持,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见过一个大家闺秀成天往门外跑的?送补汤也罢,鞋袜这些贴身穿的东西,是能随意送的么?话题好像歪了,温柔挺头痛的搁下勺子正色道:娘,旁人的事咱们就别多管了,自己的日子才要紧。
说着,她将盘下两家铺子的事情说了出来,回头她预备将查铺管账的事儿交给小环,温妈妈料理家务,至于刘嫂和叶昱,自然随着她学点做菜的手艺,这样个人都有事情做,也不至于太闲或是太累。
姐,我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吃闲饭,你把管账的事儿交给我吧。
温刚在旁听着,忍不住插嘴道:小环毕竟是姑娘家,在外头奔波着不方便。
刘嫂闻言抬眼瞧了瞧他,没有说话,温妈妈却急道:你还要念书呢!哪有这些闲工夫?是啊。
小环笑道:我在外面跑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你还是安心念书吧。
书念来念去就那么几本,我要背顺了,再说我也不想当什么秀才状元,趁早学点养家糊口的本事才要紧。
温刚说着,见温妈妈变了脸色,又安慰她道:娘,你放心,你若当真要我入场去考,那也没什么,回头到了乡试的日子,我去考便是,若能考中,就接着念书,若是不能中,就安心跟着姐姐学做生意,两全其美。
一回不中,下回没准就中了呢!你怎么不想着考不中,再回来多念念书?温妈妈总觉得要当上官儿,才叫出人头地,能光耀门楣,生意做得再好,那也是不入流的商贩!娘——温刚哭着脸道:这可不是多念书就能考中的,许秀才念得书够多了吧都倒背如流了,他还不是一年接着一年的落榜,到老还是个秀才!说起许秀才,温柔倒是心念一动,与叶昱对望了一眼,清清嗓子打岔道:我前些日在这城里瞧见许秀才了。
啥?温妈妈原本还待再唠叨温刚两句,听见这话,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他在这里做什么?还开私塾?不知道叶昱摇摇头道:他穿得倒是挺光鲜,似乎过得还算如意。
温妈妈转头向温刚咂嘴道:听见没有?没准他已考上了个官儿当呢,可见人不是一辈子都落魄的。
温柔微微蹩眉道:我说见过他,只是给你们提个醒儿,若是不巧在街上遇见了,只当不认识,别搭理他,否则指不定又生出事来。
温妈妈在这件事上是有心病的,听见温柔这么说,也不言语了,其他人对那许秀才原本就没有好印象,见了他都要绕道走的,那里会去搭理他,自然点头答应。
只有温刚,许秀才毕竟教过他念书,古人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于是他笑道;我若是遇见她,只向他问个好儿,立刻溜走。
这也罢了。
温柔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众人都是累了一天,饭后歇息了一阵,闲话几句,就各自回房去睡了,次日起来,温柔将账本移交给小环的时候,顺带把温刚也唤上了,让他们两人各管一家铺子,一方面让温刚学点东西,另一方面,来去路上他们也好搭个伴。
刘嫂在陆家的时候,就同温柔学过两手厨艺,但会的不多,早几日前,温柔已将日后开酒楼时预备的菜单开了出来,这些天里一得闲,就按着那个菜单上的菜,一样一样的交给刘嫂。
至于叶昱,她教的就不是菜谱了,而是教他一些简单特别的小吃做法,横竖叶昱对厨艺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他要开食铺,也只是为了积攒本钱,将来好做别的买卖,不用学的太精深。
若是没有意外,日子大概也就这么平淡而忙碌的一天天过下去了,但是老天爷往往见不得人舒心畅快,时不时就要在这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扫上一把盐,或是些许胡椒面儿,搅成一锅浑汤水,于是这一天,温妈妈出门买菜的时候,就在巷口巧遇了一会许秀才。
第一百七十三章 殷勤探话许秀才最近这段日子已在温柔住的宅子附近转悠过许多次了,发现只有温柔和叶昱两人住在那里,心里十分吃惊和懊恼,摸不透温柔是不是嫁给了叶昱,但每回温柔出门都是男装,他无法从装束上辨别她究竟是已嫁还是未嫁。
虽然能断定温柔搬家改户籍这件事里一定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不过早就领教过温柔那爽辣的言语和清脆的巴掌,他再傻也不会在捏到她把柄之前自个送上门去探问挨骂,想找她的左邻右舍打听一下吧,无奈这个地段建的都是小户宅院,能够住得起这样宅子的人家,家境多少还算殷实,也买着二三个下人使唤,白日里男人家出了门,持家的夫人就紧闭着门儿坐家,对外事一概无知无闻,不像小家小户的妇人,还时常串个门儿,或是坐在门前聚着堆儿做针线闲话,因此也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可越是探听不出消息,许秀才就越是被这隐秘勾得心里痒痒,十分想要查访清楚,然后借着这事儿,整治得温柔服服帖帖,哀哭告饶。
他从前睡前最喜欢幻想自己中了举,当了大官,许多人围着他阿谀奉承,现下因着这事儿他连睡前幻想的内容都改了,不是猜测着温柔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就是想象自己将温柔的把柄抖落出来后,她脸上那值得令人玩味的表情,每每想到兴奋难当,后果就是失眠。
这天他黑着两个眼圈,再次偷偷的摸到温柔住的宅子附近,想要跟踪她,谁想却发现温妈妈挎着竹篮儿出门买菜,心里又惊又喜,便悄悄跟在后面,待她转过穿过一条街,走过半条巷子,才装出巧遇的样子,上前与她打了声招呼。
温妈妈吃惊的盯着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人,愣了一会,想起温柔的叮嘱,只向他点点头,道声好,就急着想脱身离开。
谁想许秀才却不打算放过她, 温家所有人的里,他只对温妈妈略有好感,虽然在得知她想将已然是残花败柳的女儿嫁给自己时, 也恼恨愤怒过,感觉自己上了当,但后来一再回想,当初温家住的那条巷子里,有许多未娶的年轻后生,温妈妈为何只挑中自己,想嫁女儿呢?说明她多少还有两分识人之明,知道自己不是久困之人,终要飞黄腾达,心里的那份怨怒也就渐消了,如今他发了迹,自然想在她面前炫耀一下,因此紧跟上前,摇头晃脑道:他乡遇故知,真是乐事一件。
是啊,是啊。
温妈妈哪里会拽文,只陪着笑,脚下快赶了两步道:真巧,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先生。
人生的际遇真是难料!许秀才感叹道:我原本是云州探访故友,谁想他竟搬了,我正要回京都去,缺侥幸遇识了知府大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侧眼偷瞟了温妈妈两眼,见她步子渐缓,脸上露出想要听下去的好奇神色,立刻接着道:蒙他青眼,再三恳请我在此云州长住,他好时常讨教,我推脱不过就应了,可恨近来应酬颇多,席上攀谈之人俱都满目可憎,言语无味,回到居处,左邻右舍随时常来往,但他们敬我是个在府衙当差的人,都不敢在我面前放肆,我私下里常想,还是原先住在京都的时候,街坊和睦,言语无忌的日子来得畅快啊——这个啊字,他音调拖得特别长,真是带着无奈的感慨,好不容易收住尾音,他就露出一脸探究的神色低声问道:你们一家也搬到这云州城了吗?自从温柔从赵府赎身出来,温妈妈见的世面也渐渐广了,原先要是听见与官儿有关的字眼,怕的就是心惊胆颤,但眼下她连丞相和将军的公子都见过了,知府这个级别的官儿,自然吓不倒她,不过终究是平头百姓,对于有身份的人抱着敬畏之心,听见许秀才如今能让知府大人都另眼相待,倒也不敢得罪他,只笑道:是啊,刚搬来。
你家的食摊摆得不是挺好么?听说后来还开了食铺。
许秀才笑道:无缘无故的,为何要搬家呢?唉,说来话长!温妈妈摇摇头道:如今这世道的事儿啊,我是闹不明白了。
在许秀才心目中,温妈妈一向是心里没成算,见了人就畏手畏脚,问什么答什么的人,谁想今日一见,她竟变了样儿,听见自己眼下际遇得意,也只在面前带出了些许羡慕之色,口风仍是甚紧,搬家的原因一个字不往外吐,他心里一急,顾不上许多,张口道:我前些日子见到你家姑娘去府衙改换了户籍,这可奇了,大昭的律法上不是有一条,在一处未住满十年,是不许迁籍的么?见他问起这事,温妈妈心里咚咚跳了两下,不知怎生回答才好,眨了半天眼,只敷衍了一句,孩子们的事。
我。
不知道。
不知道。
说着就想脱身逃开。
见她言语支吾,神色慌张,许秀才更是料定其中另有内情,哪肯放她走,只追着问道:一家子的事,怎会不知道呢?我真不知道。
温妈妈此时想起从前每回填报手实时,里正都再三告诫不能谎报瞒报,否则就要抓去蹲大牢,心里更加慌张起来,只央着那许秀才到:这事你可别对旁人说。
放心,咱们是老街坊了,我怎会到处乱讲!许秀才小心翼翼探问到:那你也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告诉你不得!温妈妈还是摇头不肯说,她虽糊涂,但欺君是要杀头的罪,她哪敢往外吐半个字:许秀才闻言十分失望,在心里估量了一下,看来不放点狠话她是死不开口了,于是挺起胸来哼得一声,板着脸一本正经道:你就不说我也知道,户籍上头,你家姑娘连名儿都改了,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回头我得了闲回京都时,问问人就知道了。
他原本只是信着口儿胡说,哪有功夫当真跑到京都去?何况他还不知道温柔究竟做了什么事呢,只料定就算回京都,也未必问得出来的。
哪知这番话正道中了温妈妈的心病,她的脸色蓦然变得煞白,慌得连嘴唇都抖起来了,只一个劲儿摆手道:别去,先生你事儿忙,还是别去罢!?许秀才见到她慌得都语无伦次了,顿时大喜,再回想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确定温妈妈是听见自己要往京都去的话后才慌乱起来的,思忖着当真要跑京都一趟了,但面上只冷笑道:问你些事儿,你都怕我害你似的,推诿着不愿说,现下我要会哪儿,你管得着吗?话一说完,他冷哼一声,就丢下温妈妈,背着手儿往前走了,心里猜测她大概会追上来,将搬家的原因一五一十的告诉自己吧。
谁知走了五步,身后没动静,再走十步,仍然没动静,许秀才按捺着想回身再去追问的冲动,一直走过这半条巷子,转身的时候,悄悄回头瞥一眼,看见温妈妈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发着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皱了皱眉,想转回去温言安慰她两句,再慢慢套话,后来一想,谁知道她会不会编些谎话来敷衍自己啊?不如寻个空儿,亲自回京都打听一回好了,便收住想要回去的脚步,再哼了一声,仰起头来回府衙去了。
温妈妈此刻心里纷乱如麻,一时惊,一时惧,真怕许秀才回去打听到温柔被皇上赐给陆策为妾的事情,他要是再去陆家左近探问一下,肯定也能知道陆策新纳妾室病故的消息,那么——这可是要抄家杀头的罪啊!她怕得都不敢再深想下去了,菜都顾不上买,急急忙忙掉转身,一边抹着吓出来的眼泪,一边疾速往家里奔去,要找温柔商议一下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第一百七十四章 出谋划策温妈妈一溜烟儿赶回家来,偏巧温柔一刻钟前刚出门,去铺子里查看生意去了,连刘嫂和叶昱都不在,找了一圈,温妈妈发现空荡荡的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满腹的慌乱都没处可诉,不觉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就放声大哭起来。
她是真的怕呀!若说最初见了许秀才那温和可亲的样儿,还没太提防着他,到了后头许秀才一个劲的追问自家的事,她再迟钝也觉察出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了,更是没敢多说什么,哪想即便是这样,许秀才仍然知道温柔迁籍改名的事儿,若是他当真再上京都一打听,那温柔装病炸死欺君的事儿岂不就全露了馅?想到这里,她心里多少有点埋怨起温柔来,若是她当初能听自个的话,嫁给许秀才,也就不会惹来后头的麻烦了。
就算不嫁给许秀才,安心继续当陆策的小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得有什么不好?哪怕公主下嫁,她只要不争宠,巴结讨好一下公主,也未必就是个死局!起码不像现在这样,将一家子人的性命都搭了进去!温妈妈越想越烦恼,心里虽然没有先前那样慌了,可是骇怕更甚,尤其是想到事情败露后,温刚没准都要被捉去杀头,就更伤心起来,眼泪哗啦啦的流个不停,怎样都止不住。
一个半时辰后,温柔和刘嫂从铺子里转回来,走到门前,看见大门虚掩着,也没在意,只推门走了进去,谁想没走两步,就看见温妈妈跌坐在前厅的台阶上,胳膊上还挽着只空空的竹篮儿,两眼红肿,直愣愣地望着井口发呆。
温柔微蹙起眉,紧赶两步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温妈妈哭尽了眼泪,坐在那里正忧心如焚,竟没发现温柔回来了,及至听见她问,才立刻从地上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泣道:完了!咱们温家完了!哎,这话是怎么说的?刘嫂吃了一惊,但不忙着问,先回转身将大门给栓上了。
温柔也按捺住心里的疑惑,拉着温妈妈进屋道:娘你先把篮子放下,有话进来说。
温妈妈随手将竹篮往门外一丢,哭丧着脸跟着温柔进屋,嘴里不停的念叨着:咱们温家完了啊——究竟是怎么回事?温柔倒了一杯茶给她定定神道:就算天塌了,还有我和温刚顶着呢,娘你别慌,慢慢说。
温妈妈顾不上喝茶,只紧拽着温柔的手,哑着声儿将遇到许秀才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温柔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再望一眼刘嫂,见她也皱着眉儿,沉吟不语。
你说,他若是真上京都去打听了,可怎生是好?温妈妈懊悔不迭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得罪他,眼下他得了势,又捏了咱们把柄……温妈妈不提当初的事就罢了,一提那事,温柔心里多少有点儿恼,怎样才叫不得罪许秀才?由他指着鼻子辱骂,还是嫁他?不该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她坐下来倒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想着法儿。
柔儿,这事儿究竟要怎样办才妥当?你倒是给句话儿啊!温妈妈见她不言语,心里更急,提议道:要不咱们塞点银子给他,堵住他的嘴?这个法子,是她方才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
不能给钱!刘嫂在旁插话道:你给了他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哪有这样多的银子去填这无底的窟窿?是啊,况且他什么都不知道,要不也不用套你的话儿了。
温柔疲惫的摇头道:若是给了他钱,倒显得咱们亏心,回头他更要去打听了。
说实话,在她的道德观念里,欺君实在不算什么罪过,她又没妨碍到旁人,只是不想按着那皇帝老儿给她安排好的生活去过而已,但眼下她在古代,不能不按着这里的规矩和律法行事,对这件突发的事儿,一时间也颇感头痛,总不能像小说电影里那样上演一场杀人灭口的戏吧?哪怕许秀才再可恶,暴力剥夺他人生命的这种事情她也做不来。
那怎么办啊?温妈妈没了主意,急得像只没头的苍蝇。
他未必能打听到什么吧?刘嫂想了想道:圣上赐婚的事儿,有许多人知道么?温柔摇摇头道:次日咱们就从原住的地方搬了,街坊邻里大概都不晓得,但食铺在那里,有没有人在伙计面前露过口风就不得知了。
刘嫂转头安慰温妈妈道:嫂子你别急,回头等孩子们回来,问他们一声,若是没在外头张扬过这事,只怕就没什么妨碍,他一个小小秀才,哪有能耐识得什么达官贵人?就算他听见陆少爷新丧了妾室,也想不到柔儿身上。
刘嫂说的这番话儿极有道理,温柔眼下怕的不是迁籍之事,而是担心许秀才会发现他们犯下的欺君之罪,但只要他得不到自己是被皇帝御口赐嫁的线索,再怎么打听也是枉然,不可能想到她这样一个平民,会犯下如此大罪,因此跟着点了点头。
哪知温妈妈一听这话,脸色更加苍白,犹豫了一会,才结结巴巴道:可是我……我在外头说过……温柔蓦然抬眼盯着她看了半晌,叹口气道:你告诉过谁了?铺子里的伙计……还有那天在街上遇见隔壁陈大娘,说了会闲话……对门的王掌柜也知道……温妈妈这才懊恼起自己的多嘴来,但她当时哪能预料到将来发生的事?见女儿嫁得风光得意,自然要吹嘘炫耀两句。
知道的人这样多,又都是铺子附近的熟人,许秀才回去都不用太费劲儿,只需问一句温家搬了?大概就有许多人会抢着为他提供八卦。
温柔与刘嫂对望一眼,俱都无语了。
刘嫂强笑道:就算他打听到了,也没处告去,事涉威远将军的孙儿,又是欺君这样的大罪名,哪个衙门敢受理?这次温柔就要摇头了,她虽不懂政治,但电视剧总看过一些,低声道:那也未必,若是陆家有什么政敌,这件事就是最好的参劾借口,不过欺君这样的空头罪名可大可小,圣上若是不想动陆家,没准也就轻飘飘带过了,按咱们这种平头百姓,就逃不过了。
刘嫂不赞同道:话是这样说,但你们说的那个秀才,有没有胆子得罪陆家还未知呢!斗倒咱们是容易的,斗陆家却难,就算陆家要败,弄死他这个穷酸秀才,还是跟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这事若搁我身上,除非活腻了,要不我可没胆子去告。
温柔听见这话,双眼一亮,毕竟她的阅历还比不上刘嫂这种在大宅门的勾心斗角里混出来的人,这一点,她可真的没有想到呢!细想想,他们与许秀才也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儿,许秀才在她看来,又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真没为了点小仇怨,就孤注一掷押上自己性命去状告达官显贵的勇气,最多回过头来要挟他们罢了,于是心里的愁绪立刻就散尽了,脸上也露了点笑模样,点头道:刘嫂你说的是。
温妈妈低头细想,觉得自己也是没胆子去告的,但温柔先前的顾虑也是有道理的呀,她仍然不能放心,迟疑道:万一那许秀才有人替他撑腰,壮起了胆儿怎么办?或是说话露了口风,被有心人听见,撺掇着他去告又如何?温柔微蹙着眉还在想,就听刘嫂在旁道:要我说,这事儿咱们就撂开手吧!她站起身,望了望天色道:写封书信,将这事告诉陆少爷,横竖这事儿也有他一份,谁教他跟着柔儿胡闹呢?该怎么办,就让他头疼去,或是事先打点下各处衙门,不教他告,或是将那许秀才堵在城门口不让进,他有权有势的人,法儿比咱们可多着呢!温柔听见这话,略有些愧疚的垂下了眼。
欺君这事,她的确是有不可推脱的责任,无论成算有多少,都让温家大小还有小环和刘嫂陪着她冒了一回险,于是点头道:回头我让刚儿写封信吧,将许秀才的事说明,不管他告不告,咱们都先作防备为妙。
可不是?刘嫂笑道:多大点事儿,倒教嫂子受了一回惊,我看这日头都升到半空了,咱们还是先弄点吃的,填饱肚子是要紧!事儿说到这,温妈妈才算放了一百二十个心,想想自己先前惊慌成那样,还真是不值得,暗自咒骂了许秀才两句,怨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后,便讪讪站起来想去厨下搭个手儿,谁想走了两步,瞧见丢在门外的那个空竹篮,她立刻一拍额头道:糟了,我菜还没买呢!这一句话,说得温柔和刘嫂都撑不住笑开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赶往京都待到温刚等人回来,听说许秀才又闹事,自然是忍不住又将他咒骂了一顿,饭后温柔让温刚写一封书信给陆策,只是没有熟人带信,怕被人偷看了,信里的字句就写得非常隐晦,若是不知内情的人看了,是完全不能明白这封信在说什么的。
写完温刚将信重念了一遍,温柔点了点头,咬着唇沉吟道:再加一段吧,让他不要害了别人性命……古代律法不健全,凶杀的事情时有发生,上位者也不太在乎平民的性命,虽然她觉得陆策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却也忍不住想提醒一句,毕竟许秀才再令人讨厌,也罪不至死。
信写好,蜡漆封口,次日要找人送时,温柔颇费了一番踌躇,最后还是去找了一回莫万江,请他近日往京都发公文时,顺带将这封信带给陆策。
求人办事,不好空手上门,温柔又亲手做了四色精致的点心。
翡翠烧卖的形状好似裂了嘴的石榴,皮子薄得能透出里面饱满的碧绿馅心,远远望去仿佛如玉雕琢出来的一般,玲珑剔透。
香芋角包好后要用油炸出金黄的色泽,和翡翠烧卖比起来,外观不太打眼,但是外皮酥香,馅微含汁,咬下去味道香浓而鲜美。
鸽蛋圆子是拿薄荷与糖做的馅卤,卧在洗净的新鲜薄荷叶上,瞧上去甚是洁白细腻,透出玉瓷般的光泽,味道弹口而甜糯,但薄荷的清凉又解了糖腻,吃完后吸一口气,都是微甜的凉意。
海棠酥完全是精致漂亮了,做成一朵朵海棠花的样式,里面裹着枣泥馅,花心间还镶着一点殷红的蜜饯樱桃,外观和口感俱佳。
温柔将这四色点心装入红漆提盒,每样的量都不多,下剩的就让家里人分着吃了,反正精致的点心浅尝细品就行了,原本就不是为了当饭吃的,若是堆上满满当当的一盒,倒失了雅致的美感。
她住的地方离府衙并不太远,急急赶去时,翡翠烧卖和香芋角还微热,向莫万江道明来意,将信交给他,温柔也就告辞离去了,不过临走前,她提了一句,说那点心要趁着还没全凉时先吃,若是吃着好,可以派个随从来知会一声,回头她再做了让人送来。
莫万江点头允了,让人送她出去,自己将那提盒点心带入后堂,打开一看,那四色糕点有见过的,也有不知名儿的,做得十分精巧美观,间隔着摆在提盒中,倒让人不忍尝了。
好精巧的点心,哪里买的?莫万江的夫人周氏原本在做针线活,看见这盒点心,手里活就停了,连忙唤丫鬟出来,再泡了茶,唤小少爷一同来吃茶。
这是京里陆大人嘱咐我多加看顾的那位姑娘送来的。
莫万江点点头道:那位姑娘倒是生得好模样,言行甚是得体,见了官儿,也没有一般平民的畏缩惶恐之态。
陆大人对你有恩,他嘱咐的事,你就多费点心。
周氏忙道。
莫万江颔首道:她一个姑娘家,成天男装着抛头露面做生意,倒是艰难,只是我能看顾的地方也有限,不过是让她有事儿的时候来找我一遭,护着她不遭那些地痞恶吏的骚扰就罢了,若是有违律法之事,我却爱莫能助。
周氏叹了口气,正待说话,就瞧见年方七岁的独生子莫离从外头奔进来,扎着两只泥手就要去桌上摸点心吃,连忙打掉他的手,让丫鬟拿水来给他净手。
娘,这个团子好吃!莫离将每样点心都尝了一遍,特别爱那个鸽蛋团子,一口气吃了三个才停住口问道:哪里来的?我明儿还想吃。
莫万江笑斥道:别人家送来的,尝过就罢,哪有当饭吃的道理?你也玩了大半日了,回头吃完就去练字吧。
说着,他自己拿筷夹了一只翡翠烧卖,尝了尝点头不语。
不提莫家事,单说温柔出了府衙大门,迎面遇见一个着紫酱色绸裳的人提着两包东西走了过来,仔细一瞧,正是那阴魂不散的许秀才,立刻双眉紧蹙,假装没瞧见他,侧转身子绕到另一条路上去了。
许秀才再次在府衙门外瞧见温柔,心里微讶,正在猜测她来这里的目的,就看见她对着自己皱起了眉头,心里的怒意顿时就无法抑制的炽烈了起来,冷笑着想她大难即将临头,竟然不赶着过来巴结讨好自己,还作出一副瞧不起自己的样儿,避道而走!他头脑一热,立刻就去求见莫万江,莫万江正在后堂享他的天伦之乐,听见许秀才求见,心里十分不耐,但又怕耽搁公事,只挥挥手向那传禀之人道:你问他有没有什么要紧事,若是没有,就回头再说吧。
传禀之人出去问了一回,又绕进来道:许书吏说他有事想回一趟京都,请大人准假半月。
哦,准了。
最近事不多,况且府衙里的文书吏又不止许秀才一个,他想告假就告吧,莫万江倒不怎么在意,只将一只海棠酥夹给周氏道:你尝尝这个,枣香味儿很浓呢!许秀才听见莫万江毫不犹豫就准了他的假,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高兴是有闲去京都探听温家的事情了,失望的却是莫万江竟不虚留他一下,最后低头想了半日,忽然一拍大腿,恍然想道:一定是温柔在莫万江面前搬弄他的是非了!要不莫万江待他怎么改了个样儿?他越想越气恼,心里对温柔的恨意也更甚了,边回去收拾行李,边暗暗琢磨着抓到温柔的把柄后,该怎么整治她才能快意。
思前想后,决定到时候强纳她作小妾,这样不但可以享受她的美色,还能肆意凌辱她,待到自己飞黄腾达后,再娶个有身份的体面妻子,让温柔服侍他们,还能省了买丫鬟的钱呢!对了对了,她不是还能做生意么?到时想个法儿,将她开的铺子也据为己有,那往后的日子就更是吃喝不愁了!若是有闲钱,没准还能走通门路,混个官儿做!许秀才越想越得意,将方才受到莫万江冷遇的失落都抛到脑后去了,背上行李铺盖,就飞快的出去雇车,往京都去了。
偏生莫万江近来没有什么公文要送入京都,直耽搁到三日之后,才将温柔托他送的那封信连着公文一块使人送往京都,这时许秀才才离京都只差两日的路程,眼看着无论怎么赶,陆策都不能在他进城之前,收到那封信了。
偏偏此事,莫万江是个不知情的,而温柔原本估摸着许秀才在府衙里做事,不是个自由身,应该没有这么快就能赶去京都的,却没料想到许秀才对整治她的事情,抱有极大的热情,居然说去查,就立刻去查了,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许秀才一路幻想着将来的美妙前景,乐滋滋的抵达了京都。
他原来住的房子是赁来的,眼下没有落脚处,只能找间客栈住下。
他一向只知道温家搬到别处去开铺子了,却不太清楚究竟是搬到哪里去了,次日一早起来,梳洗整齐,就穿着一件簇新的精白绸裳往从前赁房的那条巷子里走去。
街坊邻里瞧见许秀才如今容光焕发,衣饰又讲究体面,俱都来逢迎攀谈,倒教他卖弄了好一阵子,心里更是有种荣归故里的虚荣快感,及至那熟人媒婆子马氏一步三摇晃到他面前,拍了他半晌马屁后,难改老本行的打探他娶了妻没有,他才想起自己今儿个来的目的,忙问马氏知不知道温家当初搬到哪去了。
马氏斜瞟了他一眼,甩着帕子笑道:许先生真是情深念旧的人,如今都平步青云了,还没忘记那温家女子?当着众多街坊的面,许秀才不得不装出沉稳的道德脸孔,斥她道:别胡说,我是有正经事儿要找他们。
马氏显然不信,但又不敢得罪他,只满面推笑道:搬去小食街了,你找找,听说挂着‘温家食铺’的招牌呢,生意红火得不得了!其他街坊略有知情的,也都点着头附和有声。
许秀才闻言与众街坊道了个辞,拔步就走,马氏见他说走就走,只慌得追在后头高声喊道:许先生,若是看上哪家姑娘要上门提亲,可别忘了找我——第一百七十六章 佳人相邀许秀才对上回马氏没提成亲事,还强行要去他十文钱,最后追在他身后大声叫骂的事情记忆犹新,此刻听她这样殷切的招徕生意,理都不理,头也不回就一溜烟去了,心里还冷笑着想:就算要找媒婆上门去提亲,也绝不找她!他一路背着手往小食街上踱去,张着眼只顾打量两边的招牌,待瞧见温家食铺的字眼后,双眼顿时一亮,急匆匆就闯了进去,逮住一个伙计就说想找温柔。
食铺里生意很忙,伙计忙着招呼客人,端送食碗都来不及,哪有闲空搭理许秀才,但听见他说要找温柔,毕竟还是不敢得罪,只笑道:掌柜的嫁了人,搬到别处去住了,已有好几个月不往铺子里来了,前些时小环姑娘还每日来转转,如今也有一个月没见了。
温柔嫁过人的消息让许秀才大吃了一惊,他猜想她没准是嫁给叶昱了,可是嫁给叶昱,为何不管铺子里的事呢?于是拦住那准备入厨的伙计再问道:你知道她嫁到哪家去了吗?这么大的事您都没听说过?伙计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有点不信他认识温柔,因他自从铺子开张就待在这里了,却从没见过这个人,当下不耐烦道:大伙儿都晓得掌柜做菜的手艺非凡,连圣上尝了都赞不绝口,最后下了道口谕,指给威远将军的孙儿陆大人作妾了。
什……什么……许秀才眼珠子都差点从眼眶里跳了出来,结结巴巴道:圣……圣上指婚?嫁给……威远将军的孙儿?情况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连他这个苦读数十载的人都没有福分瞧见皇帝一面,这个开小铺子的贱民,竟然被皇帝亲口指婚!嫁的还是大有来头的权臣显贵之家!哪怕是做妾呢,都是天大的荣耀!许秀才听见这个消息之后,除了震惊之外,心理还极度不平衡了。
老天爷太不公平啊!凭什么她这种除了会做两手菜,长得还算入眼的贫女,认得的都是极有身份的人,甚至连知府大人都礼让她三分,比他这个秀才活得还要畅意?不过,待他妒忌完后,忽然再想起圣上、威远将军这几个字眼,脸色蓦然又变得煞白,直觉的认为温柔若不犯事便罢,若要犯了事,这事情肯定牵扯很大,别说圣上和威远将军了,就连云州知府莫万江,都不是他一个穷酸秀才能得罪得起的……这位客人,那儿有桌子腾出来了,您要不要吃东西?若是不吃,只为了找掌柜来的,请您移步去陆府找吧。
伙计入厨内数回,见许秀才还立在那里挡道儿,脸上忽青忽白,忽咬牙忽切齿,觉得这人着实古怪地可以,不得不客气的下逐客令了。
哦——许秀才此刻有点失魂落魄,也无暇去在意他人的态度了,提步就想往外走。
就在这时,食铺外头忽然走进来两位少女,其中一位脸上蒙着轻薄的面纱,一双妙目流转生辉,只在许秀才脸上轻轻一扫,就勾去了他一半的魂魄,让他顿时将什么圣人教诲,岸然道貌全都忘到一边去了,只直着眼儿盯着少女猛瞧。
那少女扫了他一眼后就没理会,只转眼往铺子内扫视了一圈,又问那伙计:今儿陆少爷有没有来过?她声音犹如出谷黄鹂,清柔婉转,吐气犹如兰麝,口齿含香,听得许秀才连半边身子都麻了。
您来得可不巧,陆少爷方才刚走。
伙计笑指着许秀才道:这不,这位爷还来寻我家掌柜,我让他上陆府找去。
这少女正是沈梦宜,她今日去找陆策,谁想扑了个空,听下人说他仿佛去温柔原先开的那家食铺里吃东西去了,近来他总是这样,隔不上两日就要往那里跑一趟,沈梦宜听得心里含酸,便跟着找了来,谁想没遇上陆策,却听见伙计说有人找温柔,不觉又拿眼将许秀才浑身上下统扫了一遍,见他神情猥琐的直着眼睛盯视自己,只差没流口水了,心里颇感不快,但最终还是强压下厌恶问他道:你找温柔?许秀才的魂魄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看见沈梦宜在对他说话,却完全没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等到沈梦宜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头,绿萼才撇着嘴儿道:我家姑娘问你是不是找温柔!是……啊……是的……许秀才这才回过神来,慌忙答着话,转眼瞥见绿萼长得都甚是清丽,眼神又有点发飘。
同这样的人说话,简直就是自贬身份,沈梦宜原不想理会他,但又对此人找温柔的事颇感兴趣,猜想他没准是温柔的旧识,只是不知道两人从前究竟是怎样的关系,这才按捺下性子,在绿萼耳边轻语了两句,自己转身就走了出去。
许秀才的目光跟着沈梦宜飘了出去,绿萼满脸不情愿的挪了下身子,挡住他的视线低声道:我家姑娘请你在醉香楼叙话,你快点来。
说完,她急匆匆跟着出去,搀扶等在马车旁的沈梦宜上了车,这才皱着眉头又望了站在那里,露出满面喜色目送她们的许秀才一眼,厌恶向车夫道:去醉香楼。
佳人相邀醉香楼,这真是许秀才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天大艳福,他多少还有一点自知之明,知道人家邀他,未必是看上了他,但这少女一看就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若是相谈间能讨她欢喜,若是能娶她为妻……许秀才越想越飘飘然,早就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也忘了要去寻思一下人家请他去醉香楼的用意,只吸溜了一下快要流出来的口水,就脚下生风似的赶往醉香楼去了。
毕竟是在京都里住过许久的人,许秀才虽然从前囊中羞涩,没胆子踏入这京都第一,菜价极贵的醉香楼,但路过时没少被里头飘出的酒菜香气逗得馋涎乱吞,幻想有朝一日,怀里揣着大把银子,被酒楼掌柜奉迎着入内海吃一顿的情形,因此很快就熟门熟路的赶到了醉香楼。
瞧见外头停的马车时,他晓得佳人已在内等待,忍不住又心荡神迷了一会,这才迈步进去,及至跑堂迎上来那一刻,他不由紧张的摸了摸怀里那干瘪瘪的荷包,不安的想着,既然是那女子请他来这,那一会该不会让他掏银子付账吧?许秀才清了清嗓子,正要问那跑堂的方才有没有两位女子进来,就听见旁边有人喊道:秀才,这里!他转头一望,却是绿萼在向他招手,连忙丢下那跑堂的,就跟着绿萼进了楼上的雅间。
推门进去,正瞧见沈梦宜坐在那里,掀起了半边面纱在喝茶,那殷红水润的唇色,细腻柔滑的肌肤,看得许秀才眼又直了。
坐。
沈梦宜原本不耐烦与此人说话,但被他盯得难受之极,就仿佛浸泡在污秽肮脏的水里一样,浑身起鸡皮疙瘩,只好冷冷的提醒他坐下,希望他能回过神来,别再盯着自己不放。
啊……好的……许秀才想绕到大圆桌的另一端去,贴近沈梦宜坐下,谁知绿萼却似有意似无意挡住他的去路,还顺手提起茶壶,替他倒了杯茶,搁在里沈梦宜最远处的桌面上,向着他道:请!许秀才半是懊恼半是慌张的一屁股往椅子上坐去,匆忙间又带翻了桌上那一杯已然倒好的茶水,黄橙橙的茶液顿时淌了一桌,他又急忙拿手去擦,结果更是搞得桌上、手上和身上到处湿淋淋的一片,不成个模样。
沈梦宜见状唇角微扬,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只是这笑容隐在面纱后面,瞧不分明,她随即又向绿萼瞟了一眼道:让人绞把手巾来,顺便上菜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 言语惊人不一会儿,各色菜肴就被端了上来,摆了满满一桌。
此刻已时近正午,许秀才赶早起来出了门,除了在街边喝过一碗粗茶外,还粒米未沾牙,嗅见食物香气后,注意力总算从沈梦宜身上暂时挪开,移到菜肴上去了,但是沈梦宜未动,他又不敢先动筷子,两只眼儿只是溜溜沈梦宜,又溜溜桌上的菜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咱们素不相识,冒昧请你来,实是有事相询。
沈梦宜垂下眼,目不斜视的望着手里的茶杯道:就是不知该如何称呼阁下?我……小生姓许,名文长。
许秀才毕恭毕敬的反问道: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初见沈梦宜惊艳过去后,他总算能稍稍平静下来了,开始将往常扮惯了的稳重模样端了出来。
小生?老生还差不多!站在许秀才身后的绿萼,不屑地撇了撇嘴。
许秀才揣着怎样的心思,她自然看得清楚明白,心里暗骂他没有自知之明,想吃天鹅肉之前,也不照照自已是不是癞蛤蟆。
原来是许先生。
沈梦宜点点头,但假装没听见他的问题,只抬手让道:请用菜吧,咱们边吃边说。
她让许秀才吃菜,自已却连筷子都不动,只冷眼看着许秀才假装斯文,实则心急难耐的夹菜往口里送,等他吃了四五口,才缓缓开口道:先生你与温柔姑娘是旧识?嗯,是啊……许秀才嘴时嚼着菜,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句,转念一想,不对,又抬眼望向沈梦宜道:姑娘你也认得温柔?人家请他上酒楼,就是因为听见他认得温柔,只是他当时的神思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压根就没听见,此时一听沈梦宜提起温柔,反倒吃了一惊。
嗯,算认识吧。
沈梦宜喝了口茶,心想他今日去食铺找温柔,显然不知道她已然病故,这个消息她还是暂瞒不说的好,只探问道:不知许先生认得她多久了?你们俩是近邻?许秀才端起茶杯,将嘴里的食物冲下喉道:小生认得她总有一年多了,算是近邻吧,不瞒你说,她娘当初还想将她嫁给小生呢!哦?这一句话,倒是挑起了沈梦宜的兴致,觉得自已自降身份,委屈的陪着这种人吃饭说话,还算有点收获,因此破天荒的,眼里露出了几分笑意,问道:那先生怎么没娶她?她……许秀才想起那日上温家提亲的情形,眼皮不觉跳得两下,恼道:小生堂堂一个秀才,怎么会娶这种不贞不洁,没廉没耻的女人做正妻!话毕,他忽然自觉失言,因为还不知道沈梦宜与温柔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万一她们有几分交情,那他这番话岂不是间接得罪了沈梦宜?于是略有些忐忑不安的抬眼去望她,正巧望见她眼里闪过的一抺惊讶,又慌忙改口道:其实小生也不是这个意思………谁想沈梦宜对他的解释压根没有兴趣,打断他追问道:她怎么不贞不洁,没廉没耻了?她……她………许秀才摸不透沈梦宜究竟是愿意听他说温柔的坏话还是愿意听他说温柔的好话,迟疑了半晌。
她怎样呢?沈梦宜微蹙了眉头,觉得此人说话拖拖拉拉颇为讨厌。
许秀才横横心,决定赌一把,再不济也能撇清自已与温柔的关系,只是这话当着一个少女的面,实在难以开口,他结结巴巴道:她……早就不是………完壁之身了……此言一出,沈梦宜和绿萼两人都惊呆了!加倍吃惊的同时,沈梦宜脸上也腾起了一抺红晕,她飞快的扫了一眼绿萼,低头解嘲道:这是怎么说的……难道,破了温柔身子的人,会是陆策?陆策当初在圣上面前提起他与温柔有私情,她头一回光顾温柔的铺子时,绿萼也曾听见陆策说过一句似乎是早已认得温柔的话,可是她也见过陆策与温柔相处的情形,两人很生疏的样子,不像有甚私情,何况陆策这样的人,若是喜欢温柔,虽不能娶她作正妻,但只纳她作妾却没有什么难处,何必偷偷摸摸掩人耳目?她思前想后,心里一忽儿醋意波涌,一忽儿又狐疑万分,再回想起近来陆策时常的沉默与揪然不乐,更是不甘之极!她不明白自已如此品貌,如此才情,向有京都第一美人的称号,又与陆策自小认识,门当户对,他怎么偏瞧不上自已,却去喜欢那个只会做两手菜,满身世俗烟火气的贫女?还在她病逝之后还念念不忘,手里时常把玩着一根白玉簪子,宁愿对簪沉思,也不愿多看自已一眼!姑娘………姑娘?许秀才见沈梦宜低着头半天不说话,生怕自已惹恼了她,再没心思去吃桌上那些丰盛之极的酒菜,等了再等,终于忍不住唤了她两声。
沈梦宜回过神来,暼了许秀才一眼,沉默了半晌,才硬着头皮问道:你………可知………破了她身子的人是谁?要她这样的大家闺秀,在许秀才这样猥琐的陌生男人面前问出这种问题,其实比杀了她还要痛苦,但心里的猜疑和妒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若是不能搞清楚这件事,她日后恐怕都不会安心了,横竖这秀才出不知道她姓甚名谁,甚至连她的容貌也没看清过,将来也不可能再见到她,她这才咬着牙,不怕丢脸的问了。
这种事情,她家的人怎会对小生说。
许秀才微微讶异的同时,摇了摇头,但看见沈梦宜的眼眸里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后,又低头想了想道:对了,小生似乎听见她娘在争吵中说过她是在什么赵府里被破的身子………嗯,没错,就是赵府!那天受辱的情形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时常就会想起,而且他也不能忘记自已听见温柔已然失身时,所感受到的失望、震撼、羞辱与痛苦,因此那天听见的一切,在他的反复回忆中,早已变得清晰如昨日。
赵府?赵和陆这两字的音,念得再含糊也不至于混淆的,沈梦宜总算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略有些放松了,但仍不放心的问了一句,你没记错吧,是赵府?不会错的!许秀才肯定的点点头,瞧见沈梦宜似乎没有生气,眼里还透露出几分欢喜,这才放下了心,想探身夹筷菜到沈梦宜面前的菜碟中,偏偏距离太远,他只好道:姑娘你怎么只顾说话,也不吃菜?吃菜?沈梦宜厌恶的暼了一眼桌上的菜,暗想难道要吃你的口水?她摇摇头道:我不饿,先生自吃吧,只是你知晓了那………那事之后,又怎样了?小生自然不会娶这样无耻无德的淫奔女子,当即毁了婚约,将她大骂一场后就走了。
许秀才为了维护自已的面子,又开始撒谎了,当然,他也不是故意的,他那天的确是想这样干的,只是温柔没有给他机会。
沈梦宜又详细追问了许秀才认识温柔的点滴,连她曾经男装摆摊的事情都知道了,不过她一边打探 ,一边心里也颇感懊愧,委难相信自已竟然会在乎一个已死之人的过往,还撂下身份去极力打听!但是想起陆策近来失落的模样,她又忍不住想知道更多关于温柔的事情,也不知是想从中找出陆策喜欢她的原因,还是想证明她的确不如自已。
两人说了一会话,绿萼在旁听着,总感觉许秀才之言不尽不实,待到他又开始辱骂温柔,借机吹捧自已,那口沬横飞的样子让人看着实在讨厌,于是与沈梦宜交换了一个眼色,忍不住插话道:先生既然这样不喜欢她,那今儿为何又去找她?这个………许秀才听她这样一问,满腹的言语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来,梗了梗脖子,才搁下筷子慌慌摆手道:两位姑娘不要误会,小生找她可不是对她有什么情意………沈梦宜和绿萼听他这样说,实在有点无语,她们有什么可误会的?若是这穷酸秀才当真对温柔有什么情意,有胆子上陆府去闹一闹,沈梦宜还巴不得在旁看场热闹呢!只是此刻温柔都已死了,戏自然看不成了,她正颇感失望 ,又听许秀才接着道…………小生眼下在云州知府莫大人那儿做文书吏,前些时日瞧见她竟拿改了名字的手实去找莫大人登籍造册,心里猜想她大概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将莫大人都蒙在了鼓里,因此才想着来京都明查暗访一趟,若是能查出点什么实据,回去也好告诉莫大人一声,免他通融奸人,受到连累。
什么………沈梦宜闻言大惊,蓦然站起身来,连失手打翻了茶杯都不自知,再转头望一眼绿萼,见她也是大受惊吓,露出一脸苍白无措的神色。
第一百七十八章 暗动杀机许秀才瞧见她们蓦然色变,跟着也吃惊起来,但他回想自已说过的话,没觉得有什么让人骇异的地方,于是吃惊又变成了疑惑,踌躇不安道:怎么?小生猜的不对吗?沈梦宜最初听见温柔没死的消息时,先是极度的惊讶,待到回过神来一琢磨,就知道这事情的牵扯实在太大了!陆策和温柔犯下的可是欺君之罪啊!而眼前这秀才,瞧上去明显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让他知道这事,很难说他会不会以此来谋求进身,到时温柔是死是活,她不关心,但连累到陆策,就是她不愿看见的了,因此只低着头沉默,半晌方道:没什么不对的,你接着说吧。
这话敷衍的意味太浓,连许秀才都能听出来,但人家不愿说,他哪敢唐突佳人继续追问?只咂着嘴道:小生眼下倒是有点头绪了。
什么?沈梦宜不解。
小生今日才知晓她被圣上赐给陆大人为妾,论理不该出现在云州城!许秀才得意的晃着脑袋说出他的推断,因此小生料定她做的那见不得人的事,就是背夫私逃!背夫私逃……沈梦宜这会有点神思恍惚,缓缓的重复了一遍许秀才的话,才反应过来他究竟说的是什么。
对!就是背夫私逃!许秀才轻拍桌子道:她还抗了圣命,这可是死罪!他心里这个乐呀!这两条把柄在手上一捏,足够将温柔治得死死的,不过他可没胆子替她包瞒这抗圣命的事儿,暗自琢磨着,是不是该将这事儿捅出去?绿萼回过神来,好笑的讥讽道:她又不傻,干嘛要逃啊?陆大人这样好的夫婿,她走遍天下都没处寻去!这个问题,其实许秀才也想不明白,但他是亲眼瞧见温柔与叶昱单独在一起住过一阵子的,于是将一切都归结到温柔的天性淫奔上去,摇摇头反驳绿萼道:你不晓得温家还有个姓叶的,来历不明的小子吧?小生看他俩一定是做出什么芶且之事了,怕被发现了这才私逃!对,一定就是这个原故!看来,他得上陆府去一趟?没准能得些打赏,或是混个小官儿当当!你这压根就是没凭没据的猜测!绿萼是见过叶昱的,觉得此人虽然不错,但比起陆策来,还是差一截儿,若是让她选,她可不会做这等傻事。
怎么没凭据?小生亲眼瞧见他俩住在一块的!许秀才生怕被沈梦宜嗔他胡说,非得解说个明白。
失身、假死、私逃、奸夫…………从许秀才嘴里说出来的这种种事情都令人匪夷所思,而且极具震憾效果,沈梦宜仿佛被炸雷连劈了四五次,脑晕沉沉的,一时间真的无法消化掉这么多信息,又听见绿萼与许秀才在那里争论温柔私奔的事情,头涨的感觉就更厉害了。
她很清楚温柔离开陆策,不可能是私奔,要不陆策也不会陪着演那一场丧妾的戏了,但她真的弄不明白,他俩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若是相互喜欢,怎么又分开?若是不喜欢,又解释不通发生过的这些事。
偏偏这种疑惑,她还只能暗自琢磨,压根不能去问陆策,再说这许秀才嘴里说出的话,能不能信还颇令人踌躇,只听眼下他与绿萼的争论就能推断出很多事情完全是出于他的臆想。
姑娘,你怎不说话?许秀才说了半天,没得到沈梦宜一点鼓励和回应,实在有点无趣了。
沈梦宜抬眼瞧见他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心里忽然闪过一邪恶的念头,这个大嘴巴的家伙,实在不能留!就算他不知晓自个名姓,保不准也能打听出来,回头他出了这酒楼,还不知怎么在人前编排自已邀他私谈的事情呢!想想都有些犯恶心!再说温柔诈死,陆策欺君的事,他没准也能打听出来…………许秀才哪知佳人转眼间就已动了杀念,还乐滋滋的征求她的意见道:姑娘你说小生若是去找陆大人,告之他逃妾的行踪,他会不会见小生?沈梦宜心里虽起杀念,但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多少会感觉慌怕,一时间还真不知该怎么结果掉许秀才这个大麻烦,这会突然听见他说要去找陆策,先惊后喜,当即决定撂开手,将这事丢给陆策去处理,于是破天荒对着许秀才笑了一下,颇含深意道:他一定会见你的,这就好!这就好!许秀才欢喜的不知怎生是好了,只能不停的搓着手,来缓解心里的兴奋,正想再探问一下沈梦宜的姓名,将来飞黄腾达后也好试着上门去提亲,谁想就见她站起身道:多谢先生陪我说了这半晌的话,但眼下时辰不早了,先生也还有正经事要办,我就不耽搁你,先告辞了。
话一说完,她压根没有给许秀才挽留客套的时间,带着绿萼就走出了雅间,下楼时,还将跑堂的唤了过来,让他将帐记在沈府名下,又赏了他一两银子,嘱咐他千万不可将自已的身份透露给他人知晓。
出了客栈,沈梦宜上了马车,绿萼刚想跟上,就听她淡淡吩咐道:你留下,盯着那穷酸,回头我让人来接替你。
盯他?绿萼不解道:这样的人,多看一眼都是秽气!盯他做什么?看看他是不是去了陆府。
沈梦宜的目光越过绿萼,望向远处道:若是进去便罢,若是他沿途打听了什么事,最后又没进陆府,你就跟着他,瞧他到底住在何处,记牢后赶紧回来告诉我!绿萼仍有些不解,但又不敢再问,只得点头道好,目送马车载着沈梦宜离去后,自已就避身一旁,等着许秀才从酒楼里头出来。
许秀才正郁闷着呢!他哪能想到沈梦宜竟然说走就走,连多说两句话的机会都不给他?他原本想要追出去的,但又怕此举太过唐突,惹得佳人生气,反不为美,再说这满席的酒菜,压根就没吃两口,他也不舍得浪费掉,犹豫了一会,知道再追出去也来不及了,干脆提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吃了停,停了吃,等到许秀才终于将那席酒菜统统塞进肚里,半点也没浪费之后,才心满意足的挺着肚子站了起来,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然后一边拿牙签挑着牙,一边哼着小曲走出了雅间。
直到下了楼,瞧见跑堂的望了他一眼,许秀才这才觉得眼皮一跳,心想坏了,不知这席酒菜付过钱没有,若是没有,他该拿什么钱来付帐?好在跑堂没有让他付帐的意思,只陪着笑道:这位客人,您吃好了?回头再来啊!嗯,嗯。
许秀才放了心,随口敷衍着,方想出门,忽然又折了回来,扯住那跑堂的问道:方才请我吃饭的那位姑娘,你可认得?能在大酒楼里跑堂招呼客人的伙计,都是阅人无数的,拿眼一溜,基本就能辨出来客的大概身份,而且知道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该烂在肚子里头,端的是机灵无比,何况他先前还收了沈梦宜的赏钱,眼下自然摇着头,一脸忠厚道:不认得!许秀才心里十分失望,只得放脱那跑堂的,转身走了出去。
此时绿萼在酒楼外头已经等的脚都快麻了,既没见沈梦宜派来接替她的人,又没见那穷酸秀才出来,不觉憋了一肚子怨气,暗自将许秀才的祖宗十八代都咒了个遍,这才瞧见他嘴里叼着根牙签,背着手,一脸沉思的从酒楼里踱了出来,然后辨了辨方向,择定一条路,慢慢的在前头走着。
绿萼不敢耽误了沈梦宜交待下来的事情,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打点起精神,悄悄的跟在了他的身后。
第一百七十九章 自寻死路许秀才逮着一个行人问清了陆策的住处,便踱着步儿一路到了陆府的门前。
本想着报明来意后就会被立该请入府里相叙,谁想刚陪着笑说出要求见陆策,就被守门的家丁打断道:爷出门还没回来,你改日再来吧!许秀才觉得这是推脱之辞,探手就去荷包里摸钱,结果摸了半天,只数出十文铜钱来,正想塞到那家丁手里,让他通融通融,就瞧见那家丁忽然冲着他笑了。
许秀才纳闷归纳闷,还是不由自主回了个傻傻的笑,这时就听见身后有人道:爷回来没有?还没呢!家丁恭谨的答道。
许秀才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人家不是对着他笑啊!再一转头,就见一个身着青布衣裳的清俊少年,走到他身边时侧头瞟了他一眼,随后径自跨过门槛同,入内去了。
想必那陆大人是真不在家,许秀才只好悻悻的将铜钱塞回了荷包里,转身回去了。
绿萼跟了他一路,绕过好几条巷子,才远远的看着他进了一家名叫福来的客栈。
等了一会,没见他出来,这才匆匆赶回去,将事情回禀给沈梦宜。
沈梦宜正坐在屋里弹琴,身旁站的红蕊捧着一只翡翠如意耳香炉,炉里腾出袅袅的烟雾,熏得一室馨香。
绿萼悄悄掀帘进来,见她手下微顿,立刻弹错了一个音。
坐在沈梦宜对面的一个身着竹布长衫的男子轻声道:心不宁则音不正。
沈梦宜眉头一蹙,再按着弹,谁想连错音,这才叹了口气停下手来,抬眼问道:那秀才进陆府了吗?没有。
绿萼摇头道:我瞧见他在门口和那家丁说话,后来云淡回去,他就走了。
我又跟着他一直到了福来客栈的门口,等了会没见他出来,就回来了。
沈梦宜沉默了一会,向她道:你去休息一会吧。
眼见绿萼退了出去,沈梦宜极力凝下心神,起手再弹同曲方终,就听那男子站起身道:今儿就到这吧,你心绪不宁,多弹无益。
沈梦宜叹了口气,禀退红蕊,抬眼望定他,半晌方道:再帮我一次。
她的话语里满含无奈,还着一点淡淡的求恳之意。
那男子沉吟半晌,背手负立道:你要我做什么?沈梦宜咬咬牙,垂眼道:去云州,想法子娶了她,再将她带去别处,越远越好!这事我未必办得到。
那男子轻轻摇头。
只要你尽力,总有六七成的把握吧?沈梦宜话语里的求恳之意更加浓了,她再次抬起的眼里甚至还有晶莹闪动,就算娶不了她,与她形迹亲密些,总能做到吧?你就真的……那男子说到这里,收住了话头,望了沈梦宜一会,叹口气道:好吧,我答允你。
真的?!沈梦宜微扬的脸上明显带着欣喜。
那男子背过身去,不再看她,轻声叹息道:你知道我向来无法拒绝你。
话毕,他头也不回,就掀了帘子慢慢走了出去。
她也不想这样做,但许秀才所说的事情,带给她的震憾实在太大。
温柔在陆策心里占有一定的位置,这点她知道。
可一直觉得温柔既然死了,那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她应该试着让陆策慢慢接受自已,慢慢忘掉温柔。
谁想就在她坚决的去执行自已的想法时,老天突然当头丢了个炸雷给她,告诉她温柔没有死!没死!那一切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她不得不防范于未然!不论陆策为什么喜欢温柔,是一时迷恋还是真心相对,她都不想再看见这女子出现在陆策的眼前!沈梦宜抬手往琴弦上按去,十指抡得急促,结果弹了没多久,琴弦就叮一声断了。
她站起身来,扬声向外喊道:红蕊!把这琴拿去烧了!许秀才其后又往陆府跑了两趟,但每回都没见到陆策,搅得那家丁一瞧见他,就挥手道:爷不在,你回去吧。
直到第三回,陆策总算在了,听见外面有个来自云州的许书吏求见,微挑了挑眉,就说了声请。
云淡在旁沉吟道:爷,此人接连来了好几回,是不是云州那边有什么事?陆策端起茶杯想了想道:且听他说。
两人说话间,那许秀才就被带到了厅上,见了陆策立刻迎上去行了个大礼,嘴里喃喃道:陆大人,可算是见着您了。
再一抬眼,瞧见云淡站在旁边,认出是那天在门外见过的布衣少年,晓得是陆策亲随,便也冲着他拱了拱手,笑得一笑。
许秀才话说得不伦不类,陆策也没在意,只淡淡道:我如今停奉思过在家,大人这称呼可担不起。
坐,你找我有什事?我………许秀才小心翼翼的搭了半个屁股在椅子上,微侧了身道:请问大人府里可是走失了小妾?他这话一出,不单是云淡,连陆策都诧异皱眉了。
这话怎么说?陆策脸上的讶色一闪而过,随即就恢复了淡然的模样。
许秀才敏锐的捕捉到了他脸上的异色,只当他是不想家丑外扬,于是陪了个讪讪的笑,踌躇着开口道:按理说,大人的家务事,没有我多嘴的份儿,只是我恰恰得知您府上小妾的藏身所在,怕大人为此忧心,这才赶着过来告诉一声。
陆策打量了他几眼,慢慢道:你说的这个人在哪?就在云州!许秀才笑道:她还改了个名儿,叫温欣!说着,他还将温柔在云州的住处,以及和叶昱在一起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这次陆策有了心理准备,倒没怎么吃惊,只是沉默的望着许秀才不语,但他身旁的云淡面色一凛,责问的话险险冲口而出,好在最后还是忍了回去。
见陆策不语,许秀才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只道是他心里有所顾虑,因此沉吟了一会又陪笑道:大人放心,一会出了这府,我就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绝不会在外头泄露半个字。
这时洗竹手里拿着一封蜡漆封印的信匆匆走了进来,递交给陆策后,又在他耳低语了两句。
陆策微点了点头,向那许秀才道了声稍候,就拆开信看了起来,越看唇抿得越紧,最后还对着信出了一会神,才将信重新套回信封里,递给洗竹道:拿去烧了。
说完,他抬起眼来再次凝视许秀才,目光深邃难解,将许秀才看得有点坐不住了,头越压越低,他这才沉声道:你说的事我知道了。
你现下可是在莫万江手下当文书吏?许秀才只当是陆策想提拨自已,脸上立刻露出一抺喜色,没口子道:是,正是!莫大人对我还算赏识。
陆策抬手打断他的话道:这样正好,我有一封书信,想让你替我带回去交给莫万江,不知你可愿意?带信?不是要提拨他吗?许秀才略有此失望,但还是点头道:替大人办事,我求之不得。
那好。
陆策吩咐云淡道:取笔墨纸砚来。
待到云淡取了笔墨纸砚,陆策提起笔来微一凝想,就在信笺上龙飞凤舞的写起来。
许秀才坐在那里,直着脖子望了半天,可是离得太远,啥也没看清,还挨云淡瞪了一眼,只好讪讪的收回目光,继续不安的坐着等待。
陆策写完信,盖上小印,放在桌上等着墨迹干透,这才折起来塞进了信封,拿蜡漆封口盖印后,又在封皮上写上莫知府亲启这五个大字,然后递给云淡交到许秀才手上。
第一百八十章 徒流边域许秀才低头望着手里这封信,真想透过封皮瞧瞧里头写的到底是什么,暗猜没准是让莫万江带人把温柔抓起来押解回京吧?但是,有没有提到自已报信的功劳呢?若是没有,他这一回岂不是白跑了?陆策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淡淡道:这信关系到你的前程,你可要小心保管好了,若是封口的蜡漆有些儿损毁,可就作不得数了!一听此言,许秀才顿时喜上眉梢,连声答道:是!是!我一定保管好!他得了陆策的亲笔信,满以为回去就能升官发财了,再没心思多坐,直接告辞退出。
陆策眼见着他去了,才向云淡道:你跟着他,确定他出了城,往云州去了再回来禀我。
云淡会意点头,刚要跟出去,忽然又顿住脚步,迟疑道:爷,我想起一件事。
你说。
前两日我头一回在府外瞧见此人时,沈姑娘的贴身侍婢绿萼好像跟着他。
陆策蓦然抬眼道:你没看错吧?云淡摇摇头道:不会错的,她掩在墙角处,可是露了截裙子出来,我这才留了神。
沈梦宜究竟想干什么?温柔的事,难道她也知道了?陆策抬眼望向门外半晌方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出去的时候,知会洗竹一声,沈府那边,让他最近盯着点。
云淡答应了出去,跟在许秀才身后,见他乐滋滋的在一家杂货铺子里买了一卷油布,将陆策托他带的那封信密密的裹了起来,藏在身上,随后没有半点停留,回客栈拿了行李,就雇了一辆车,一路出城去了。
许秀才坐在摇摇晃晃的骡车里,心里那个美感呀,虽然往返京都一趟,花了他不少银子,但收获显然颇丰,唯一的遣憾恐怕就是没能打听到那个邀他在茶楼相淡的美人的名姓,不过这不要紧,那样绝色的美人儿不可能没人知道,等他升官发财后可以再派人去打听。
在骡车上晃了五天,许秀才就揣着怀里的那封信做了五天的美梦,等回到云州,跳下车他就迫不及待的往府衙跑。
莫万江正在吃早饭,听见有人禀说许书吏求见,还带了一封京都陆大人的书信。
他顿时吃了一惊,想不通陆策和这许秀才有什么关系,搁下筷子就道:请他到厅上候着。
许秀才激动又兴奋的坐在厅堂上,将那封被油布层层包裹的书信紧紧的抱在怀里,等到莫万江出来,他连寒暄问好的话都顾不上说,急急迎上去就将那油布包递给了莫万江道:莫大人,这是陆大人让我带的信。
莫万江只觉得一样散发着酸臭味的东西被丢入了怀里,低头一看那脏得简直分不出颜色来的油布包,顿时哭笑不得,耐着性子一层一层的解了开来,才露出里面一封完好无损的信。
许秀才站在那里直着脖子看他拆信展阅,莫万江不悦的将信挪开一点道:你先在那边坐一会,待我看完了信,再同你说话。
好,好……许秀才虽心急难耐,也不敢违抗他的话,连忙退后两步,坐到了椅子上。
莫万江看第一行字时,面带微笑,及至看到二三行,神色凝重,再看到四五行,眉头皱得甚紧,还不时抬眼往许秀才那里瞟上两眼,等到整封信看完,他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一时间也不说话,只慢慢的将信叠了起来,走到椅旁坐了下来。
大人,这………这信上说的是什么?许秀才明知不该问,还是忍不住问了,只因莫万江脸上的神色着实古怪,令他心里蓦然升起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
莫万江神色阴郁的望了许秀才一眼,缓缓道:陆大人嘱我送你一份前程。
啊!听见前程两字,许秀才将他的不安都抛到脑后去了,猛然站起来就欣喜问道:什么前程?来人啊………莫万江没理他的问话,甚至不再看他一眼,只扬声叫人。
不一会,厅外就走进来两名官差,莫万江当下指着许秀才道:把许书吏带下去堵了嘴杖责二十大板,徒流边域五年!啥?许秀才怀疑自已听错了,疾步至莫万江面前就伸手去拉他道:莫大人,怎么会这样?您不是说要送我一份前程的吗?莫万江站起身来,厌恶的甩开他的手,向那两名官差道:怎么还不动手?快!把他拖下去!两名官差答应一声,连忙上不拖拽许秀才。
许秀才这才反应过来自已大难已临头,腿一软,就滑坐到地上去了,口里还喊叫着:莫大人,这事不对!那信…………他话没喊完,就被官差把嘴给堵上了,只能发出唔唔的挣扎声,万分骇怕,千分不甘的被拖下去打板子了。
莫万江憋了一肚子的怒气,见许秀才被拖了下去,还背着手在厅上来回踱步,想要平缓一下自已的情绪。
谁想府衙其他的书吏见许秀才遭了殃,俱都拍手称快。
反正无人对质,也不怕自已做的坏事被攀出来,有一个平素与许秀才结怨甚深的书吏甚至还带了些确切的罪证,跑到莫万江面前加油添醋,将许秀才往日借着莫万江的名头私自改卖户籍,榨取平民钱物等恶行一一诉了出来,听得莫万江恼上加恼,连声嘱咐官差再加打二十大板,徒流边域十年,这才气冲冲的回内院去了。
周氏见他回来时脸色不对,暂时没敢多问,只默默的陪坐在一旁,等过一刻钟,见他脸上神色渐缓,才关切道:怎么回事?你瞧上去像是了气恼。
莫万江见问,当即愤愤道:那许书吏真不是个东西,亏我平素待他不薄,他却做下那许多贪赃违法之事,还在外头败坏我的名声!这话是怎么说的?周氏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替他抚着背顺气,先头不是说他带了陆大人的书信来么,怎么突然又牵扯上这些事?莫万江长叹一声道:你不知道,陆大人信上说瞧见这厮在京都酒楼喝醉了,说的满口浑话,骂我表面廉洁奉公,背地里却贪污受贿,草菅人命,恶事做绝!陆大人听不下去,让下人将这厮架回了府里,谁想这厮酒醒后,一点不记得自个说过的话,陆大人怕他待在京都再喝个烂醉,说的话传到御史耳朵里就糟了,这才修书一封,诓他回来,让我严加看管他,最好是拘在府衙里抄写东西,操持杂役,再别放他出云州城一步。
周氏听了也愤怒,啐骂道:这遭瘟的东西,竟然如此忘恩负义!京都那是啥地方?满城里都是官,传到谁的耳朵里,再说出来都没好话,幸得陆大人仗义,将他弄了回来,要不然还不知道会闹出啥事呢!可不是!莫万江万分郁闷道:明明没做过的事,经他的嘴一说,辩都辩不清了!我一怒之下就将他徒流边域了。
回头想想,似乎罚重了些,正犯踌躇,再没想又有人拿了他平日里欺民讹钱的罪证来告,这也不算屈了他!周氏附和道:该!这样的人本就该发配出去!你待他好时,他尚且在背后说你坏话败你名声,这会打了他,要是还留下,不知该怎么编排你呢!就算留在这云州城,都是个祸害!只是你既罚了他,自个也别再生气了,为这样的人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
莫万江闻言默默点头不语。
其实这结果,正在陆策的意料中。
陆策很清楚莫万江虽是个好官,但也有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希冀流芳百世,名垂青史,绝对不能忍受自已的名声被无端玷污,这才提笔胡写一通,将许秀才诓回云州城,料定莫万江在气怒之下,必定或打或罚。
待到他冷静下来,自然会想起许秀才这样的人不能留在身边,就连放任他离去都是不行的,唯一的法子就是远远发配出去,到了那蛮荒之地,许秀才再要说出些什么浑话,也没人听见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买下酒楼这天傍晚,温刚喜匆匆跑了回来,进门就嚷着找温柔。
姐………姐………温柔在厨下煮蟹黄豆腐羹,正在将蒸熟的螃蟹剔出肉来,听见温刚喊得急,手里螃蟹没撂下就赶紧走了出去,疑惑道:怎么了?温妈妈听见动静,也急急从里屋跑了出来,瞧见儿子一脸喜气,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只见温刚眉飞色舞道:我听见铺子里食客议论,那穷酸秀才被知府大人打了一顿,发配了出去!这真是老天有眼!温妈妈最先称快,紧皱了十来天的眉头总算舒展了开来。
哪是老天有眼啊?分明是姐……温刚话说出一半,才发现自已兴奋过头,险些说漏了嘴,幸好及时收住,那个夫字没吐出去。
温柔瞟了他一眼,淡淡笑道:这会还没开饭,你先去街头同叶昱和刘嫂将摊子收了,顺便迎迎小环。
好咧!温刚应了一声要跑,却被温妈妈拉住道:我去,你累了一天,回屋歇会去。
娘,不用歇,我不累!温刚挣脱出身,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哎,你慢点!温妈妈望着他消失在门外,不满的咕哝道:都多大的人了,行事还没半点稳重的样子,这明年万一要是考中了,可怎么当官儿?温柔听了这话好笑之极,也不接口,扭身就转进了厨下。
数天后,铺子里伙计朱贵告诉温柔成内有家名叫十里香的酒楼要让出去,她立刻就带了刘嫂跟着他赶了去问价。
一路上,朱贵都在卖弄他灵通的消息,笑道:这酒楼掌柜姓李,生意做得还挺大,不光开酒楼,还开着两家大生药铺子和一家绸缎铺,只是近来亏了一批货,手头周转不济,迫于无奈才出让酒楼,仓促间哪里找得到买家?一会咱们可得狠狠压他的价!这家酒楼温柔去过,知道刚建起来没多久,里头一应高施都齐备,地段也不错,最重要的是离温柔眼下住的地方不远,只要穿过两条街就到了。
但她近来没少打听酒楼的价钱,知道这样一家酒楼,起码能值二千两银子上下,可她手里却没有这么多钱,恐怕谈到最后,还是没办法拿下来,不觉有点忧心。
赶到十里香,李掌柜带着她们在酒楼里转了一圈,最后领他们到雅间谈价,开口就要了一千八百两的银子,让温柔有种立刻起来回家的冲动。
一千八百两银子,真的不算贵,但这可是她手里全部的积蓄!若是买下来,到时她得拿什么钱来购买食材调料,给厨子和伙计开工钱?万一头几个月人气不足,亏本经营,她又该拿什么钱来将酒楼继续维持下去?我卖的不贵,你们去城里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李掌柜笑得一脸和气生财。
温柔苦笑着摇头道:你要是开一千二百两银子的价,我还勉强买得起。
李掌柜低头喝了口茶,笑道:这做买卖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道理我明白,但我急钱用,开出的可是公道价,你这一下压了我六百两银子的价,教我怎么卖?刘嫂在旁插话道:李掌柜,我们可不是说虚话还你的价,手里实实在在就那两个钱,就是想多给,也变腾不出来。
一千二百两……李掌柜摇头道:这卖不了,我再让一百两银子,若是诚心要,咱们就找个中人签文契。
一千七百两也买不起!温柔知道价钱谈不下去,毕竟人家再急等钱用,也不到于将酒楼半价发卖,因此不想多浪费时间,道了声抱歉,就想带着刘嫂离开。
这时那李掌柜脸上的神情终于不再是不愠不火的样子了,隐隐流露出一抺焦虑,他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咬牙道:一千六百两银子,再低我就不卖了!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知道是不是在坚定自已绝不让步的决心。
温柔闻言脚步一顿,真的很动心,可是手头只留二百两银子作流动资金,恐怕还是不够的。
她想了想,转过身道:我能分期付钱吗?分期付钱?李掌柜一愣,迟疑道:你是说分次把钱给清?我可不赊账!四百两银子也不肯赊吗?温柔心里飞快的盘算了一下,决定赌上一把,开口道:文契上这样写,酒楼总价一千六百两银子,我收了房契,先付你一千二百两银子。
若是拖上半年还没还清,这家酒楼仍是你的,我已付的银子你也不用归还!温柔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似乎很令人震撼,朱贵和刘嫂脸上都露出了吃惊的神情,但是她自已却知道,就是因为无论如何都能还出钱来,她才会这么说。
当然,她没有把握接手酒楼就赚钱,甚至有可能亏本,但要还上四百两银子还是容易的,大不了像这李掌柜一样,转手将这酒楼卖出去,得了银子来还钱,横竖不会白白送他。
李掌柜做惯了生意的,精明只在温柔之上,哪里会不知道她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若是正经谈这事,就算他同意分期付钱的法子,也会在她付清所有钱之后,才将房契给她,甚至还会要求她每月额外支付利钱,无奈………李掌柜要是怕我还不起钱,到时没处找人去,这酒楼可挪不了地方。
温柔见他沉吟不语,心里真是紧张,怕他拒绝。
毕竟她不是真正的生意人,开铺子能赚钱,也只是仗着自身的好厨艺,本本分分的做着回头常客的买卖,要是正经谈生意,计较得失,打心理战术,她完全不擅长,别说蒙人了,没被人蒙就不错了!李掌柜拿眼光余光偷瞟她一眼,皱眉,再沉默,等过半晌,才长叹一声松口道:好罢!不过我不全信你,恐怕你也不全信我,咱们分头各找一个中人作见证吧!温柔听他这话一出口,紧绷的神情立刻松了,当即答道:好!那先说定,明儿晌午我在这摆一桌酒,你带上银子,我带上房契,签了文契,这家酒楼就是你的了!李掌柜笑道。
温柔点了点头,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她便与朱贵和刘嫂一同回去了。
李掌柜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又等了一会,这才走到隔壁雅间里,那里坐着一个身着青布衣裳的少年,正在自斟自饮,看见他走进来,便笑道:生意谈成了?李掌柜点了点头,沉默着坐下。
那青衣少年取了只干净的酒杯,斟满后推给李掌柜道:那可要恭喜你了。
云少爷,你就别拿我取笑了。
李掌柜摇摇头苦笑,拿起酒杯一口喝干道:我不明白你打的是什么主意,用二千二百两银子买下我的酒楼,又让我用低价卖出去,这一转手,你可就足足亏了六百两银子!她用一千六百两买下了?这青衣少年正是云淡,两日前刚到的云州城。
嘿,不是你说卖价不能低于一千五百两银子么?李掌柜自个动手倒起了酒。
废话!低过那个价,大把的人抢着要,怎轮得上她?云淡笑道:她回去一想就会起疑的。
反正我不懂!李掌柜再次摇头。
你有钱赚就成了,不必懂。
云淡说着站起身道:我还有点事办,先走了。
话一说完,他毫不停留就走了出去。
李掌柜望着云淡的背影苦笑,酒楼虽只值二千两银子,但那简直就是将生蛋的老母鸡卖了出去,仔细算算还是亏呢!若不是从云州到京都这一路的各行生意,多半都攥在这少年手里,自个往后还得仰仗人家多照顾生意,哪里肯卖!不过细想想,旁人想拍他的马屁还找不到机会呢,他能来找自已,就是份天大的脸面,往后做生意,还怕没得赚吗?第一百八十二章 知府光顾温柔回去的路上又问了朱贵许多关于这家酒楼的细节问题,到家后想了许久,总觉得自己买下酒楼的价很低,心里有些疑惑,该不会是骗子做成的圈套吧?但细想又寻不出什么破绽来。
找来刘嫂商量,刘嫂却有些满不在乎道:那李掌柜急等钱用,低价卖出酒楼也不奇怪,只要明儿签文契的时候看仔细些,没什么妨碍。
温柔默默点头,夜里将自己想到的需要注意的问题都写了下来,预备明日签文契时好留个心眼。
次日一早起来,她带上银票,邀上里长,赶到十里香去签文契。
过程一直都很顺利,及至她拿到酒楼房契的时候,还有点不敢相信,这酒楼真是自己的了?这种感觉持续了一整天,温柔脸上一直挂着那种迷茫的微笑,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手里的房契,待到刘嫂来提醒她,酒楼既然买下了,就要赶紧添些人手,早日开起来,好赚钱还债,她才漠然惊觉,开始忙碌起来。
李掌柜将酒楼卖给她的时候,连厨子和伙计都留下了,温柔让朱贵将他们一一请来,问清了他们的情况后,就暂时留用了,又把两个厨艺不太熟练的厨子与铺子里的对调,将整个酒楼的人事调派,采买食材等事情都交给了刘嫂,账目交给温刚去管,她自己则将培训厨子的事情给搅了过来。
虽然酒楼设备齐全,粗粗瞧上去似乎没什么可预备的,但实际上要忙的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多,直到五天后才顺利开张。
为了招待原有的食客,酒楼的名字温柔并没有改,只是拿金漆重描了一遍,不过她在酒楼外头竖了一个类似编钟架的木架,分层挂了许多黑底银字的小木牌,木牌上写着酒楼当天供应的各色菜名,挂在最上层的,就是酒楼的五个招牌菜——竹筒沙虾、酿香螺,汽锅鱼、葵花鸭片、炊水晶鸡。
招牌菜用的都是不太昂贵的常见食材,像海参、鱼翅、燕窝、鲍鱼等做起来费事,吃得起的人又不多的东西统统没有,而且为了小心起见,她从前开食摊,在赵府,沈府里做过的菜色也没有一样列在上面。
鞭炮一响,新漆的招牌一挂,酒楼门前便站了许多围观的路人,对着那菜牌指指点点的议论着,猜测菜名。
哎,郭兄,你见多识广,见过这葵花没?这……这古籍上似乎有记载……这……葵……花……这……旁边有人插话了道:嘿,别装了,没见过就没见过呗,有啥丢人的?是啊,葵花没见过,花魁我倒是见过!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温柔原本正要进酒楼去厨下照看,听见这些话,不知怎的,脑海里竟浮现出葵花宝典这四个字,顿时感到有一只乌鸦在她的头顶飞过来,又飞过去,飞过来,又飞过去……怎么忘了这里没有葵花呢?就连外头卖的瓜子儿都是西瓜子,连南瓜子都少见,更别提葵花子了。
好在这道葵花鸭片,也不过是拿青菜铺底做叶,鸭片夹着火腿片和笋片做花,鸡茸,松子做花蕊,摆个造型而已,大不了,明天另想个菜换掉它!温柔正站在门边想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向她打招呼道:温掌柜,恭喜你酒楼开张,这可要祝你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了——她急忙转身,看见一身便装的莫万江站在那里向着她微微而笑。
莫大人?您怎么也来了!快里边请!温柔忙笑着招呼,连在一旁帮忙的叶昱也迎了上来与莫万江打招呼。
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人认出了莫万江,顿时嚷了起来,四处一片大人声响。
莫万江转身向人群带笑拱了拱手,这才迈进门槛。
酒楼外围的人原本都在看热闹,琢磨门前的菜牌,真进酒楼的没几个,这时瞧见知府大人都来光顾了,有不少人就跟了进来,准备尝尝新。
这下候在门前的朱贵等跑堂伙计才真的忙碌起来。
莫万江手里牵着儿子莫离,一边跟着温柔走,一边笑着打趣她道:你这酒楼开张,也不给我送张帖子去?莫非是怕我吃饭不给钱?大人这样说,可就让我无地自容了。
温柔笑道:您肯赏脸光顾,我真是求之不得呢!!只是原想着大人公事繁忙,怕打扰您,再说酒楼这地方鱼龙混杂,怕影响大人官誉,这才没有送帖子。
说着,她又瞧了瞧莫离,笑问道:这位是您的公子?莫万江还未答话,莫离就抢着先道:爹,您不是说带我来尝上回送糕点的姐姐的手艺?那她到底是姐姐还是哥哥?一句话,说的陪在旁边的叶昱笑了,只是望着温柔不语。
莫万江愣了一下,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温柔心里也觉得好笑,她是为了行事方便,才换的男装出门,没想到被这孩子天真一问,倒有些尴尬起来。
又不好对他细解释,毕竟这年头,世人多半循规蹈矩,她这样的言行举止,瞧在知情人眼里,应该是很离经叛道的吧?别带坏了小孩子!幸好莫离也没追着问,小脑袋里装的满是吃食,一本正经像温柔道:姐姐,你上回做的那个凉凉的糯米团子很好吃,今儿我还能吃到吗?凉凉的糯米团子?温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鸽蛋圆子,但店里还真没预备做这样东西的食材,便笑道:那个凉凉的糯米团叫鸽蛋圆子,你要爱吃,下回我再做些给你送去,今儿是尝不成了,我做别的给你吃吧。
莫离低头想了想,点头道:好,我要吃甜些的。
甜的那是点心,不是酒菜。
莫万江好笑地轻斥道。
莫离一听,失望的撅起了嘴。
温柔瞧他那模样实在是可爱,不觉笑道:那就做些甜的酒菜给你。
真的?莫离眼睛发亮。
温柔笑着点了点头笑道:你一会等着尝。
说着,她又与莫万江闲话了几句,让叶昱陪着他们父子俩吃茶,自己先道声歉,亲自下厨去做菜了。
给莫万江吃的酒菜,温柔捡拿手的做就成了,但莫离要吃甜味的菜,让她颇费踌躇,想了想,决定做香橙菊花鱼、拔丝山药、太极芋泥和冰糖元蹄。
其实她原本还想做无锡肉骨头的,但除了孩子之外,这里的人都不太爱吃太甜的菜,她根本没有预备,无锡肉骨头做起来,光是腌肉,就得花上半天的时间,实在是赶不及了。
不过这四偏甜的菜一上,莫离真是吃得兴高采烈,对拔丝山药尤其感兴趣,因为夹起一块,就能拉出长长的丝来,既好玩又好吃。
莫万江瞧他吃得开心,忍不住也稍尝了尝,除了不太可能接受冰糖元蹄和那个裹了一层糖汁的拔丝山药外,对那个香橙菊花鱼和太极芋泥倒是赞不绝口,连下了好几回筷子。
及至温柔将让人特意烧制好的陶制汽锅端上来,开启盖子后,这父子两人都停住了筷子。
莫离好奇道:这是什么?中间还有个像茶壶的小嘴儿。
这是汽锅。
温柔一边解释汽锅的功用,一边将一碟切好的生鳊鱼片和葱段飞快的投入汽锅里,然后拿筷子播散开来,再扣上盖子,笑道:焖上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吃了。
莫万江听了只道有趣,莫离却有点坐立不安了,过不了一会就问,好了没有?停得一停再问,能吃了吗?好容易等到温柔再次将盖子掀开,他伸筷进去夹了一片烫熟的鱼肉就要往嘴里送,慌的温柔连忙拉住他道:烫嘴的,你先吹吹!这整锅汤都是原汁鸡汤,面上一层油封住了热气,看着是温凉的,其实很烫。
莫离听了咂舌,依言将那鱼片先吹了吹再送入嘴里,莫万江跟着尝了一片,品味半日,默默点了点头。
第一百八十三章 设计巧遇汽锅鱼上桌后,温柔紧接着又上了一道招牌菜酿香螺,这道菜做起来颇为麻烦,要先将养尽泥沙的鲜螺肉挑出,截取黑肠,剁碎后混入肉末和各种调料,再重新填回洗净的螺壳里,在煸香葱段、姜片的油锅里稍稍翻炒一下,喷入黄酒,加高汤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慢煨干,这样馅料被汤汁润透,鲜味不会流失,吃起来异常香浓可口。
莫离玩兴甚大,看见这个菜十分欢喜,连筷子也不用了,上手就抓起一只,放在嘴边吸的不亦乐乎,结果被莫万江瞥了好几眼,说他没规矩,让他声小点。
席间各色菜肴接连不停的上,莫万江吃的满意后,谈兴也高了,有叶昱陪着,两人偶尔也吟两句诗助助酒兴,时间慢慢过去,等到温柔又端了三小盅汤上来,他才发现桌上已堆满了菜,连忙玩笑着喊道:够了够了,再上菜,我就付不起这酒帐,要当了衣袍才能出门了。
温柔一边将汤盅放到各人面前,一边笑道:来云州后,没少麻烦大人,这桌菜自然算我请。
这不行。
莫万江连连摇头,吃酒付钱,天经地义,我可不能占这个便宜。
寒门小户,有客人上门,还得蒸条咸鱼,切一碟子腊肉待客呢,何况大人亲自赏光前来道贺,怎有不留饭的道理?温柔微笑道。
莫万江仍是摇着头笑,垂眼见那黑瓷的汤盅里汤色乳白,热气氤氲中,一小朵拿白萝卜雕出的剔透莲花漂浮在汤面上轻轻摇曳,不禁问道:这是什么汤?美食美器,瞧着倒是雅致的紧,不忍心喝了。
叶昱先尝了一口,在旁猜到:这味儿,是江瑶柱吧?你的舌头倒灵。
温柔笑道:说出来也不值什么,不过是拿江瑶柱和萝卜久熬出来的汤,滤去了渣子,只留净汤,上面飘得那朵萝卜是现雕的,酒后吃了清口醒神,若是不爱那辛辣的味道,撇着不吃就罢了。
这朵花好看,姐姐,你雕的么?莫离眼睛又发;亮了,比庙会上那个捏面人的老头手还巧!温柔见他有趣,忙让人将雕花的刀子取来,又端来一盘水果,净了手后,当场雕起果盘来。
这年头的人,虽没有饭后要吃水果的习惯,但她开酒楼前就想好了,凡是前来吃饭的客人,饭后都奉送一个果盘,不值什么钱,纯是敬客,也好让客人吃得满意,下回再来。
谁想莫离看她雕水果看得起劲,一迭声嚷着要学,结果脑袋上挨了莫万江一个暴栗,这才满心不甘的安静下来。
一顿饭吃完,临走前莫万江执意要给银子,温柔万般推脱都无用,这才勉强收下,心里盘算着改天再做些糕点,让叶昱送去府衙里致谢。
接下来的数天,酒楼的生意倒是兴隆,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
这一方面是厨子手艺经过温柔指点,与外边别的酒楼相比多少让人尝了感觉新奇的缘故,另一方面就是莫万江带来的名人效应了。
温柔这几日每晚结账,发现净利润总有十两上下,若是生意能一直这样维持下去,一月总也有三百两银子的进账,还钱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了,过上半年,这买酒楼的本钱也能赚回来。
城里没有宵禁,酒楼日夜都可经营,但温柔和刘嫂身为女子,夜晚在大街小巷里行走回家实在不太方便,再说子时过后,生意就冷清多了,压根也没多少人上门,实在没必要日夜开着。
因此大家就议定子时过了就闭门歇业,白天的生意由温柔和刘嫂负责,夜里的经营则让温刚和朱贵负责。
这日傍晚,温柔正在柜台后面低着头算账,等着温刚来接替她,忽然听见有一个温润平和的声音问道:掌柜,请问你们这里招不招乐师?声音似乎有点耳熟,但温柔每日接触的人太多,一时间也想不起在哪听过这个声音,闻言抬起眼来,先见一袭洗得发白的竹布长衫,目光再往上移,就对上一双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随即,那眸子里就有一抹微讶的神情闪过。
怎么会是他?温柔地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但是心念一转,就知道这样做除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外,对事情实在没什么助益,何况这人分明是认出了她,她的酒楼在这里,就算躲得了和尚,也躲不了庙。
温柔正在心里盘算是坦荡荡与他打个招呼好,还是若无其事的假装不认识他好,就听他已先开口:陆夫人,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毕竟两人只打过一个照面,听他话语里有迟疑之意,温柔就想告诉他认错了人,但刚要说话,谁想这时温刚偏就来了,还未走到她身前。
先笑着道:外头天阴沉沉的,一会没准要下雨,娘让我带把伞来,你和刘嫂赶紧先回……话没说完,温刚看见站在柜台前的那人转过身来,不禁讶然失声道:裴先生——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想到了什么,看看温柔,再看看裴景轩就这么傻傻的愣在了原地。
完了!温柔轻轻吁出一口气,心想自己真是挺倒霉的。
明明来了古代后,除了那些彼此不知根底的食客外,她认识的人压根不多,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却在这离京都五天路程的地方,一而再,再而三的遇见。
刚打发走许秀才,还没安静几天,就不知打哪冒出个裴景轩来。
裴景轩心里无奈叹息,其实眼下这场面,是他设计了许久的,目的是为了让温柔无法回避身份的问题,又不至于太过起疑。
为此他还悄悄跟踪了温刚几日,掐准他来酒楼的时辰,才演出这番巧遇,此时他心里虽十分不愿,面上还不得不露出疑惑与揣度的神情。
看看温刚,再看看温柔,也沉默不语。
三人就这样僵在了原地。
最后还是温柔深吸了一口气,丢了个眼色给温刚道:你和先生许久未见,想必有话要说,楼上雅间还空着,你们先上去聊着,我让伙计去预备酒菜。
事到临头,温刚也无他法,只得拉着裴景轩上楼去了。
不管怎么说,先打听一下他的来意,再看看他有何打算。
温柔目送他们离去,站在原地发了一阵呆,才唤来伙计,让他预备酒菜给楼上送去。
这时刘嫂从厨下出来,向门外张望了两眼,奇道:今儿刚儿怎么还没来?天都要黑了。
他已经来了。
温柔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心想古代的交通这么不便,这些人没事干吗到处乱窜?再说了,窜到哪去都没关系,为何偏要窜到她眼前来?人呢?我怎没见!刘嫂说话间才发现温柔神色不对,关心道:怎么你脸色不太好?太累了吧!我没事。
温柔摇摇头,想了想,还是将裴景轩的事说了出来。
刘嫂听了先是讶然,紧接着就是沉默,最后纳闷道:这也太巧了!怎么咱们刚离京,他就跟着来了?温柔无言的点了点头,说起来,她避讳的人也就是在陆府、沈府里头见过的那几个,基本都是没有可能再次遇见的,因此她才敢抛头露面出来做生意,毕竟一家人要吃饭穿衣,总不能闲着当米虫吧?谁想这么巧,就被裴景轩瞧见了。
只能说天意弄人了。
温柔叹口气道:眼下都被认出来了。
再追究这个也没用了,就是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这人该不会像姓许的秀才一样厚颜无耻吧?刘嫂沉吟道。
温柔摇摇头,谁知道呢?看着不像那种人,但人不可貌相。
你也别太忧心,我还是那句话,这种事儿,搁在咱平民百姓身上,除非不要命,否则就没胆豁出去闹,何况你又与他无怨无仇的……两人正说话,温刚独自从楼上跑了下来,还未说话,先露出一脸喜色,及至凑到温柔身边,才轻声笑道:姐,裴先生答允不将你的事泄露出去!第一百八十四章 负气而去太和城,陆府。
陆策收到云淡的书信,看完后随手交给了身旁的洗竹。
他原先一直在猜测沈梦宜究竟知道了多少事情,眼下看来,她是真的从那许秀才嘴里听闻了温柔的下落,要不就无法解释裴景轩会在云州出现的原因了。
洗竹一目十行扫完了信,迟疑道:爷,沈姑娘这是……她这简直是不择手段了。
陆策淡淡道。
打从裴景轩被温刚找来当琴师,他就让人暗中查过裴景轩的身份,这才知道在他借住沈府前,这裴景轩一直在教沈梦宜弹琴的琴师,只是这人来意虽不正,却也没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情,他也就只当不知道罢了。
那,我们要不要揭穿那琴师的身份?洗竹有点担心。
陆策垂眼凝想了一会儿,微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让云淡忙自己的事去,不用总盯着裴景轩。
在他能给温柔想要的生活之前,不想过多干涉她的选择,搅乱她心底的宁静。
洗竹答应一声,退出去给云淡回信了。
沈府中,沈梦宜同样收到了裴景轩的信,展开字筏,入目的依旧是那一笔清素淡雅的字迹,一如他的人。
这样的温雅平和的男子,虽然比不上陆策,但想必仍是会让温柔慢慢动心的吧?她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将信看完后撕碎,洒入竹桥下的流水中,看着那碎纸片浮浮沉沉,顺着那溪活水,飘向远处,又默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去,路过沈梦安住的添香阁时,她忽然想起这位二哥还在被爹爹禁足,想必心里正发闷,还是去找他说两句闲话,下盘棋好。
走到添香阁门外,沈梦宜瞧见大白天房门紧闭着,心里有些纳闷,再转头看看四周,发现也没有一个婢女和小厮候在门外,正在犹豫要不要敲门,就听见房内隐隐传出沈梦安的声音。
好了,好了,我把人都打发走了,这下你可以说了吧?沈梦安的声音里,透着不耐烦的焦躁。
父皇要我嫁人,你快帮我想个办法啊!这声音,似乎是安宁公主的?沈梦宜听见后吃了一惊,不觉倒退一步,想要离开,但是又有点按捺不住好奇想要听下去,她再次确认了一下周围没有人,这才放轻脚步,将身子掩到了穿前的一株花树下。
嫁人?好啊!赶紧嫁,越快越好!屋里,沈梦安兴灾乐祸的笑道:这样你今后就不能来烦我……话没说完,安宁公主已经出其不意的下死劲踩了他一脚,痛得他惨呼一声,就抱起脚跳到了椅子前,一屁股坐下后,抽了半天冷气,才抬眼瞪视安宁公主道:说好不动手不动脚的,你怎的说话不算?谁让你兴灾乐祸!安宁公主眼睛瞪得比他还大。
沈梦安十分无奈,自从那日被她从天佛寺抓回来后,他的日子就过凄惨无比,不但要被继续禁足,还要陪着这个时不时就找上门来的公主玩乐,偏偏他向他爹抱怨,还被训斥了一顿,让他不得触逆公主。
要不是看在公主上门,他能陪着出去放放风透口气的份上,他早就不耐烦搭理她了。
安宁公主看见沈梦安沉着脸不说话,只得道歉,好了,我发誓今后不再踩你,这总行了吧?你快帮我想法子!真没见过有谁道歉都那么理直气壮,没有半点诚意的,话说回来,这样的话安宁公主都不知道说过多少回了,但没有一次能做到,信她?母猪都会上树了!沈梦安无奈道:你要嫁人是圣上的主意,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看你就听他的话,乖乖嫁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摸着下巴暗自同情那个将要娶公主的家伙,不知那人将这样一个打骂不得的暴力公主领回家后,在她的凌虐下还能活上多久。
不行!安宁公主斩钉截铁道:听说嫁人后要守许多规矩,还不能再偷溜出来玩,这样我活不了两年就会被闷死的!这话似乎说反了吧?沈梦安好笑的瞟了她一眼,问道:说了半天,究竟谁这么倒霉要娶你啊?是我倒霉好吧?安宁公主一屁股坐到椅子,在桌子上拈起一颗蜜渍樱桃丢进嘴里,咕哝道:那个人你也认识,就是上回在天佛寺里遇见的威远将军的孙儿,陆策。
沈梦安一听这话,立刻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惊呼道:陆策!这时在门外偷听的沈梦宜也是一惊,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才忍住了没有叫喊出声,但心里早已慌乱成一团,怎么会是陆策?怎么能是陆策!沈梦安惊讶了一会儿,想到得了天花病死的温柔,眉头就渐渐拧了起来,最后又坐回了椅子上,淡淡道:那很好啊,恭喜你嫁了个文武全才的驸马爷。
你什么意思啊!安宁公主又有些恼了,不帮我想法子,还总说这样的风凉话。
我只是实话这实说。
沈梦安唇角勾出一抹冷笑道:反正你迟早都要嫁人的,陆策很好啊,连我爹都总是在夸他呢,你能嫁他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安宁公主终于被他一再的幸灾乐祸和冷嘲热讽给激怒了,用力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你当真巴不得本宫早点嫁人吗?安宁公主平时虽然没有什么公主架子,但真的生气时,就会以本宫自称,不过沈梦安此时没有心思去逗乐她了,只瞟了她一眼道:是啊,你不知道你真的很烦吗?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像现下这样惨!沈梦安——安宁公主恼得一把将桌上的茶碗和果盒扫到了地上,还在上面重重踩了两脚,将水果和蜜饯糕点统统踩个稀巴烂,这才恨恨的向他道:告诉你,本宫来找你是给你面子,旁人求本宫与他说一句话,本宫还不屑搭理呢!那就谢谢公主的另眼相待了。
沈梦安干脆唱戏唱全套,站起身来团团的身着她作了个揖,心里却暗自提防着她再来踩自己的脚。
谁想安宁公主这次不踩他了,捏起拳头,对准他的眼眶就是狠狠一拳,打完,恨恨的抽身走人,用力拉开屋门时,咬牙切齿的丢下一句,本宫今后若再踏进你们沈府一步,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沈梦安手捂着眼睛,痛得泪流满面,还没忘了回嘴道:恭送公主殿下,您要是不再登门,我立刻就烧高香去——门外的沈梦宜没想到公主说出来就出来,这时要再避开已然来不及,只好藏身在花树后面,幸好树干很粗,公主愤怒之下也没有留意,只边往沈府外面走,边大声喊着随她出来的宫女道:人呢?都死哪去了?快跟着我回宫!门内沈梦安也在喊,侍墨,你人呢!爷的眼睛要瞎了,你快滚出来给我请大夫去!闹成这样,沈梦宜在这里再也站不住了,眼见公主越走越远,趁着婢女小厮们还没赶过来,悄悄的溜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只是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她就觉得心里憋堵得有些喘不过气,最后只得放慢脚步,待到气息渐匀时,又忍不住抽出帕子,握着脸轻声抽泣起来。
若说当初陆策被迫纳了温柔,她心里只是妒忌吃醋的话,那方才听见安宁公主的一番话后,她心里就完全是绝望了。
她想不明白为何她如此喜欢陆策,可到头来能嫁给他的人,偏偏都不是她?唯今之计……唯今之计……沈梦宜停止了哭泣,擦干眼泪在心里盘算权衡了半日,最后终于咬咬牙,疾步往上房走去。
第一百八十五章 破釜沉舟上房里沈缘的夫人简氏正同着婢女怀香在念米佛,看见沈梦宜来了,立刻停声,向她笑道:你怎么自个走了来,跟你的人呢?沈梦宜向简氏请了安后方低头道:女儿只是在园子里随意走走,没带人。
丫鬟们要是懒待动弹,你也该说说,别总由着她们使性子。
简氏说着,瞧见沈梦宜今日神情不同往日,倒像是揣着满腹心事,忧虑重重的样子,不禁问道:怎么,昨儿夜里没睡好么?沈梦宜欲言又止,看了怀香一眼,低声道:睡得还好。
简氏沉吟了一会,使唤刚端了茶来的怀香道:去将前儿秦翰林夫人送来的雕花梅球儿和砌香葡萄装些来,再绕到厨房说一声,让厨子晌午多做几个姑娘爱吃的菜。
怀香答应一声出去了,简氏这才转头望向沈梦宜道:宜儿可是有什么话要对娘说?娘——沈梦宜迟疑了一会,头压得更低了,嗫嚅道:我……我……这种事情,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实在说不出口。
你这样吞吞吐吐的,究竟是什么事?简氏催促她道:在娘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沈梦宜听她这样一说,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跪到简氏身前,低头泣道:女儿的心事娘一向都知道的,求……求娘成全……简氏哪里想到她会说的是这个,听完后还愣了一下,这才猛然站起身来,亲自走去将房门关上,满脸疑色的转回身来,厉声问她道:你可是背着我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了?没……没有……沈梦宜羞得满脸通红,抬起一只手道:女儿可以起誓,若有半句虚言,教我……行了,没有就没有,用不着起什么誓。
简氏打断她,心里松了一口气,但仍是板着脸训她道:就算没有,可这样的话是你一个姑娘家该说的么?若是让旁人听见,什么难听话说不出来?你的清白还要不要! 沈梦宜一向要强,极少被爹娘训斥的,听见这话脸色又变得煞白,一句辩解的话也没说,只紧攥着手里的帕子,低着头哭。
简氏看她哭得可怜,心又软了,叹口气坐下道:你起来,把事情给娘说清楚。
你不像你二哥,一向是识大体的孩子,就算心里有什么想头,也知道这婚姻大事由父母作主,怎么今儿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沈梦宜依言站起,又哭了半日,偷眼瞥见简氏脸上所以渐消,这才低声诉道:我……方才无意间听见安宁公主与二哥说的话……什么话?简氏好奇道。
安宁公主说圣上要将她嫁给陆策……她话说到一半,就被简氏一拍桌打断道:因此你就急了?跑来找娘替你作主,好让你与公主抢驸马爷?!你……你胆子够大的!那陆策再好,能比我们沈家大小的脑袋重要吗?她指着沈梦宜,气得声音都有些颤了。
沈梦宜噗通一声又跪了,声泪俱下的诉道:女儿怎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实是听见公主说她不想嫁给陆策,让二哥替她想个能躲过去的主意,又回想起公主这段时日总爱跑到咱们府里来寻二哥玩耍,如今连这样的终身大事都让二哥替她出主意,女儿就觉得公主她……她的话停顿在这里,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低着头默默的哭泣。
简氏仔细回想沈梦宜这一番话,紧皱的眉头就渐渐松了开来,心气平和道:你是猜想公主瞧上你二哥了么?沈梦宜迟疑了一下,方点了点头拭泪道:女儿还想着,那安宁公主是最受圣上宠爱的,二哥若是娶了她,自然也能受到圣上青眼,日后前程无量,爹爹也不用总是逼着他念书,骂他不成才了,娘也能少生些气儿。
听完这些话,简氏缓缓点着头,心里的气恼顿时全消了,再看看哭得犹如梨花带雨,双眼微肿的女儿,甚至有些懊恼自己方才对她太过严厉苛责了,连忙将她拉了起来,抽了帕子替她拭泪,温言道:娘只当你一心想着要嫁陆策,都魔症了,却没想到你是在替你二哥和爹娘着想,这可难为你了。
女儿——沈梦宜垂着眼道:也是有私心的……话是这样说,可若不是为了你二哥,依你的性子,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简氏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沉吟半晌方接着道:不过这虽是两全其美的事儿,却十分难办!圣上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安宁公主下嫁陆策,我们能有什么法子?总不能让你爹去上本折子,求圣上赐公主下嫁吧?沈梦宜沉默了一会,没有说话。
简氏抬眼看了看她道:探过你二哥的口风了么?沈梦宜明白简氏的意思,若是安宁公主与沈梦安两情相悦,那说动圣上更改主意的事儿,自然就能着落在安宁公主的身上,但她想起方才这两人的那一场吵闹,迟疑了一下,终是摇了摇头。
那依你看,他对安宁公主如何?简氏想了想,又问道。
沈梦宜闻言顿时苦笑了,她真猜不透沈梦安的心思,要不也不用亲自出面,厚着脸皮来求娘亲替她的终身作主了。
怎么,安儿不喜欢公主?简氏的眉头拧了起来,站起身道:我去问问他。
娘——沈梦宜拦住她,迫不得已开口道:安宁公主对二哥说的话,是我无意中听见的,你可别告诉他……再说二哥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他喜欢公主,被您那样一问,也不会承认的。
简氏一想也对,叹口气道:那你说怎么办才好?事到如今,她若是不开口明说,那前头一番铺垫的功夫就都白费了!沈梦宜咬咬唇道:请娘和爹爹说一声,上陆家去提亲!圣上要赐嫁公主的旨意还没下来,若是陆策已定了亲事,就没有让他退亲再娶公主的道理,再说公主本就不想嫁,圣上就算生气,也无可奈何。
这——简氏惊疑不定的望沈梦宜,在心里将她说的这番话反复掂量了一阵,许久才点头道:好吧,等你爹回来,我和他说说看。
说起来咱们沈陆两家也算是世交了,你爹原本就一直等着陆家先上门提亲……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九皇子生辰那日发生的事情,记起陆策说过的话,不禁又有些忧心忡忡,道:这亲事若是说不成,你打算如何?这个问题,沈梦宜早就想过了,若是陆家真不答应这门亲事,她除了听凭爹娘作主,日后嫁给他人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只是若要是没有公主这事,她原本不用这么早就行此破釜沉舟之计的,起码能等等,再等等,等到陆策喜欢上她再说……越想,沈梦宜心里就越觉得悲哀,真不甘心把自己将来的幸福押在一场未知的赌局里,但眼下,她只能横下心这样做了。
娘,若是陆家不答允这门亲事,女儿也无话可说。
沈梦宜垂下眼淡淡道:只当是二哥没有娶公主的命,我也好早日绝了心思。
简氏望着她摇头叹气,半晌方嘱咐道:你先回房去歇着吧。
沈梦宜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定下亲事简氏等到沈缘回家,夜里留他在房中歇宿,两人闭了房门,沈缘打了个呵欠,正想吹蜡宽衣去睡,就听简氏悄声道: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沈缘漫不经心的解着衣袍道:什么事?简氏接过他的衣裳,转身挂在衣架上,沉吟了一会道:宜儿的终身大事。
哦?沈缘有了点兴趣,抬眼笑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来?宜儿今早来请安,我忽然想起等过了年,她也将满十八岁了,再不说亲,终身就耽搁了。
简氏端了盏茶,走到床前递给沈缘道:因此我越想越不安心,就琢磨着同你商量商量,咱们还是先上陆家去提亲吧。
沈缘沉吟了一会道:陆策刚丧了妾,只怕没心事成亲,这事还是再等等吧。
简氏闻言心里叫苦不迭,这事不能再等了!再等圣上的旨意下来就迟了!可是沈缘管教子女甚严,她又不能明说这是沈梦宜的意思,否则沈缘必定大发雷霆。
陆策丧的是妾又不是妻,没什么妨碍。
简氏笑道:再说他的年纪早该成亲了,也不知为何拖到这时,这可是听说上他家提亲的人都快踏破了门槛,你要是不早点拿主意,回头他与别家定下了亲事,你再懊恼可就迟了。
沈缘呷了一口参汤,攒眉不语。
陆策这孩子他是极喜欢的,何况无论是人品、才学、外貌,还是家世,都足堪匹配沈梦宜,只是这小子的心思,他实在看不透!那日陆策在圣上面前说的一番话,也不知是真是假,他就怕上门提亲被拒,事情反倒弄僵了,因此才一拖再拖,放低了姿态,给足了暗示,就等着陆家先来提亲。
简氏揣度着他的心思道:你能等,宜儿可不能再等了!这亲事,成不成也就一句话的事儿,那边要是没有和我们结亲的想法,你再等下去也只是枉然,还不如趁早死了心,将宜儿许配给他人。
就凭宜儿的条件,啥样的人不能挑?就算比陆策差些,也有限。
沈缘拈着胡须,默默点头,妻子这话,说的原也没错。
他考虑了半晌,将手里的茶盏递给简氏道:好罢,那就挑个日子,找个官媒去说说。
简氏闻言甚喜,将茶盏搁在桌上,伺候沈缘上了床,吹熄了蜡烛,心里就开始琢磨沈梦安与安宁公主的事儿,究竟该怎么说出口。
等了片刻,黑暗中沈缘鼻息渐重,像是要沉沉睡去,简氏轻推了推他,待要说话,沈缘已翻了个身,咕哝道:累了,早点睡吧。
简氏顿时羞红了脸,暗自啐了一声,想了想,仍去推他,低声道:安宁公主近来怎么总往我们府里跑?我怎么知道?沈缘有些不耐烦道:公主是孩子的心性,爱玩。
你那儿子原就是个吃喝玩乐的行家,倒是凑了她的趣了!简氏听了心里生气,正待替沈梦安辩说,就听沈缘又接着道:你得了空劝他在安宁公主面前收敛些,虽然公主性子豁达,不拘小节,可她终究是个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的女儿家!别到时真惹恼了她,跑到圣上面前一哭诉,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沈缘这样一说,简氏想要说的事倒暂时不便吐露了,想了半日,只得叹了口气,翻身睡去。
转眼两天过去了。
这日阳光正好,陆策携了卷书册在园子里边走边看,忽然洗竹急急找了来,还未奔至他身前,已急道:爷,不好了!爷——什么事这样慌张?陆策停步,眼睛却还没投注在书页上。
沈家……洗竹站在他身前呼呼喘着气道:派人去找老爷说亲了!老爷他——陆策闻方这才抬了眼,微蹙着眉头道:他答允了?洗竹有点心虚的咽了口唾沫,点头道:事出突然,等我得到消息时,已然……陆策心里甚恼,关于沈家想与他们家结亲的事儿,他爹心里早就有数,他也再三声明过,不愿娶沈梦宜,这才断了他爹上门提亲的念头,可没想到他爹这会主意又变了,竟然答允了亲事!爷,怎么办?洗竹心里担忧。
若是旁人家,退回亲事也没什么,可这次偏偏是沈家,要是闹破了脸面,日后可就不好相处了。
我祖父呢?当时没在家吗?老爷子偷偷溜出门吃肉去了……洗竹对陆沉舟虽然尊敬,却也有点无语。
那这事儿我就当不知道。
陆策说着,瞟了眼洗竹道:你也只当不知道,若是家里来人,就说我出门去了。
这样,可以吗?洗竹迟疑着点了点头。
你去把他们定下的迎娶日子打听清楚,回头我们提前半个月出门远游去。
陆策说着,目光又投注在了书页上,既然左右不了他爹的决定,多想无益。
洗竹忍不住道:这样只能拖得一时吧,若是这次老爷执意要您娶呢?总不能一直躲在外头不回来吧?到时再说吧。
陆策淡淡道:谁知道这中间会有什么变数,想得太早也没用。
倒是云淡那边在办的事,你让他抓紧点。
上回九皇子说的事,还没有半点消息,不知圣上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反正这决定权不在他手里,只得暂时以不变应万变。
洗竹点了点头,转身出府打听去了。
陆家。
陆老爷子陆沉舟提着把剑,追在儿子陆凤林身后破口大骂。
你小子别跑!这样大的事,不等老夫回来就擅自决定,你到底还有没有把老夫放在眼里?是不是巴不得老夫早点死,就没人管你了?!爹,儿子哪能有这样不孝的念头,实是……爹,你消消气……听我说啊……陆凤林无奈的在园子里逃窜,说起来实在是丢脸,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成天被老爹追在屁股后面跑,可是不跑又不行,老爷子上了火,没准那剑就真的刺了过来。
陆家上下见惯了这种场面,处惊不乱,一名丫鬟捧着食盒在园子里走,看见前头飞也似的冲过来两个人,还未看清他们的脸孔,就条件反射的侧身往边上一让,等这两人相继擦身而过,她掠了掠被风拂乱的头发,又若无其事的接着往前走。
她身后追上一名小厮,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老太爷又出来溜湾消食了,差点被撞个正着。
那丫鬟啐了一声道:你都来了好几个月了,难道不知道这种时候要装作什么也没瞧见吗?忍忍吧,这时候千万别上去招惹,等老太爷发完脾气,就雨过天晴了。
厨房门前,两名厨娘一边杀鸡一边说着闲话,及至两道人影从她们身旁飞凉而过,惊得她们手一,那已被割了脖子的鸡就扑着翅膀到处乱跳,鸡毛鸡血落了一地。
哎,又开始了。
其中一名厨娘将鸡捉了回来,继续放血。
可不是,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另一名厨娘提了烧滚的开水就往木盆里倒。
陆沉舟毕竟年纪大了,体力比不上正当壮年的陆凤林,追着追着,气喘得渐粗,步子也愈来愈慢,但口里还是不依不饶道:你小子翅膀硬了,叫你别跑还跑……陆凤林一直关注着身后陆沉舟的状况,怕真把自个老爹给累瘫了,此刻见他跑不动了,自然放慢了步子,脸上堆满着笑,回头道:爹,儿子没您那么好的体力,实在跑不动了,要不我们到湖边歇歇,让人泡壶茶,边钓鱼边自在说话怎样?陆沉舟口干舌燥,闻言很心动,却又不想认输,停下脚步喘息了一会,还是梗着脖子嚷道:那策儿的事怎么办?当初不是说好,你不干涉他的婚姻大事么?再说了,你小子娶亲时,老夫可曾干涉过你?这事你得给老夫个交待!第一百八十七章 旁听八卦这条不干涉子女婚姻大事的规矩,在外人看来是很不合情理,极放纵子弟的,却是陆家三代以来一直在遵守的家训。
当然,这条家训的制定人就是陆沉舟。
当年他与妻子罗绮成亲时,有一回罗绮私下感叹,说两人能走到一起真不容易,为此她都与家里断绝了关系,希望今后自己的儿孙们,能不要吃这种苦头,受这种煎熬。
陆沉舟听了心下悱恻,他这一生觉得最对不起罗绮的,就是让她受尽了娘家人的白眼,连她娘亲去世,她上门吊祭,她爹都没让她进门。
因此他便在家训里立下了一条规矩,将来儿孙到了成亲的年纪,要替他们说亲时,必得事先征得他们同意,否则就算是父母长辈,也不能一意孤行,擅自替儿孙作主。
这事……陆凤林苦笑道:我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陆沉舟冷笑道:你倒是把苦衷说出来让老夫听听,有什么苦衷比策儿的终身幸福还要紧?爹,你先把剑放下,我们好好说。
陆凤林见陆沉舟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大着胆子将他手里的剑夺了下来,这才笑道:梦宜这孩子我们都是见过的,才貌双全,难得的是人品淑雅,举止端方,对策儿又是痴心一片,若是策儿连她都瞧不上,这满京都,我看就没人能入他的眼了。
我这当爹的,总不能看着他终身不娶吧?我还想着抱孙子呢,您老不是也想抱曾孙么?陆沉舟哼了一声道:上沈家提亲的事儿你没少提,策儿不就是不答允么?她沈梦宜再好,策儿不喜欢也是白搭!亲事你能替他定,但回头他不愿拜堂成亲,你还能替他不成?!这话说的陆凤林语噎,心里着实哭笑不得,不过他真没把握把陆策喊回来成亲,不得不陪着笑道:爹,这就得靠您了,只要您说让他回来成亲,他一定听!想让策儿回来,又拉不下脸说,就使这法儿变相的迫他回来,这才是你那所谓的苦衷吧?陆沉舟冷哼一声,头一仰,不悦道:老夫没这本事说动他!你自个干的事,自个看着办!都这么大的人了,拉完屎还要别人替你擦屁股吗?话一说完,陆沉舟将手往身后一背,就怒冲冲的走开了,丢下陆凤林独自一个站在那里,看看他的背影,再看看手里的剑,郁闷难当。
说起来,别看家中上下都喊他声老爷,事实上,这家里最没地位的就是他了,奈何不了老子,也管不住儿子,两头受气。
两个月后,云州城内。
温柔心不在焉的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竖着耳朵倾听离柜台很近的那桌客人的谈话。
你说的哪个陆家?还有哪个?就是当年领兵力抗五国合围,守住大昭疆土,安定天下的威远将军家!啊!原来你说的是陆老将军啊!他早就告老多年,不问朝政了,怎会惹恼圣上?嘁,惹恼圣上的不是陆将军,是他孙儿!你究竟有没有在听啊?怎么没在听?你说,快接着说!这陆老将军的孙儿早就到了婚娶年纪,但至今尚未成亲。
圣上看中他的人品才学,想将最宠爱的安宁公主下嫁,谁想旨意一下去,陆家祖孙三代就各自上了道折子请罪,说一个月前,已和沈丞相家定了亲。
沈丞相?听说他两个女儿都是绝色啊!大女儿已经嫁人了,和陆家定亲的是小女儿吧?对,就是沈丞相的小女儿!圣上下旨前,只当是陆老将军的孙儿还未定亲,就没细问,等到陆家谢罪折子一上,沈丞相也跟着去请罪,圣上那面子可就撂不住了,再说这旨意都下去了,若是陆家真不娶,那安宁公主的名声不就污了么?因此圣上当即就大发雷霆,责令陆沈两家退了亲事,让陆老将军的孙儿准备迎娶公主。
啧啧,这人艳福不浅啊!又是丞相女儿,又是安宁公主!轻声,你轻点声,怕人听不见是怎的?说话的人左右探看两眼,见温柔低着头在打算盘,邻桌的食客也在各自谈笑,这才压低声音接着笑道:艳福可不是好享的,要我说,那陆老将军的孙儿悄悄退了沈家亲事,娶了公主不就完事了么?公主的容貌虽比不上那沈家女儿,也是金枝玉叶,出落得跟朵花儿似的……另一人忍不住打断他道:你咋知道?你见过?我没见过,我猜的不成?被打断话的人不悦道:你也不想想,皇宫里的妃嫔,哪个不是美人,生下来的公主能丑吗?好,好,当我没说,后来怎样?后来……那陆老将军的孙儿不知为何,就是执意不肯退沈家亲事,还当场顶撞了圣上,说定亲在先,圣旨在后,他宁可终身不娶,也不能背义负信的退了沈家亲事!啧啧!他连圣上都敢顶撞,不要命啦?就是嘛!圣上既然让他退亲,沈丞相想来也不会怪罪他,又能娶个公主回家,与圣上做了亲家,这样的好事,旁人想都想不来呢,他竟然还往外推,甚至不惜为此得罪圣上,你说他小时候脑袋是不是被驴踢过啊?可叹陆老将军一世英明,怎的竟养出这样一个孙儿,听说还是三代单传呢!听到这里,温柔手里打算盘的力度不由自主就加大了,心里愤愤的想道:你们两个脑袋才被驴踢过呢!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不好,偏议论天子家的事情,还真不怕惹来麻烦!不过,陆策当真为了要娶沈梦宜惹恼了皇帝老儿?这种事情,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像陆策的行事风格,若是沈梦安这么做,还能让人理解……她走了神,那桌议论八卦的食客却还在继续。
那后来圣上怎么处置了此人?圣上啊!听说将沈丞相召去密谈了两句,沈家就乖乖退了陆家的亲事,连带聘礼都退还了,这不就是给那陆老将军的孙儿一个台阶下,又成全了他的守信美名吗?谁想他还不领情,上了道折子将自个痛骂贬低了一顿,将自己说成千古第一罪人,最后来一句他这样的人不配迎娶公主,气得圣上将那折了撕碎了,都丢到他脸上,当即革了他的职,将他贬为庶民!啊——说的人口沫横飞,听的人目瞪口呆,他真傻的啊?温柔在旁听了都忍不住心惊肉跳起来,连拿来遮掩偷听举动的算盘都忘了打,只站在那里发愣。
不过,这说八卦的人瞧着也不像什么达官贵人,他的话没准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往里头添了不少油盐酱醋。
不管真傻假傻,眼下京都里满城传的都是这件事儿,有人说他呆傻,也有人说他跟陆老将军一样,是个痴情种子,对沈家姑娘情深不渝,连公主都不愿娶,官儿也不愿做。
照我说,这两人一定早有私情,那陆老将军的孙儿是被沈家姑娘勾了魂魄去啦,要不为何拼死都不愿娶公主?你这么一说我可想起来了,陆老将军和他夫人那一段感情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哪……那两人还在自顾自往下说,温柔却没心思接着听了,满脑子想的都是陆策的事情,不经意抬眼,才瞧见裴景轩面色有些苍白的走了过来道:温掌柜,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今儿这琴……他当初说是负着琴游历四方,谁想走到云州城却不小心被人偷光了钱,因此在答允将温柔的事保密的同时,也请求她让自己留下来在酒楼里弹琴,赚点盘缠。
平日,这酒楼也算喧闹,他都能心无旁骛只顾弹自己的琴,谁想这会无意中听见沈家、陆家这些字眼,再听见那两人浑口诬蔑沈梦宜与陆策有私情,就怎么都无法安下心来了,只得向温柔告个假,回去理一理自己的情绪。
温柔的心绪也正乱,听他这么一说,只道:那你就回去歇着吧,弹琴的事儿没要紧。
第一百八十八章 露天夜醉裴景轩走了之后,温柔这一整日精神都很恍惚,原本以为过了这几个月,已经能渐渐淡忘陆策了,可是没想到听见他的传闻后,已渐趋平缓的心境,又再起波澜。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年代,她很明白陆策激怒了皇帝,就有可能失去所有的一切,甚至于性命,但他真的如传闻中所说,爱沈梦宜已经爱到不顾一切的程度了吗?基于她对陆策的些微了解,她很自然的会去怀疑传闻的真实度,但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隐情呢?她承认她实在没办法猜到陆策心里的盘算,也承认听见他与沈梦宜有私情时,心情微酸,不过现在,她所有的情绪都只能被深埋在心底,等着时间将它们慢慢蒸发掉。
她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站在那里默默观望,暗自祈祷,希望他这次不要将皇帝惹得太过恼怒,这样没准过上半年一年,旁人再求求情,等皇帝气消了,他还能官复原职,娶上一个他喜欢也配得上他的妻子,共渡一生。
而她,也应该早点找到归宿,继续过自己的平淡日子吧……柔儿。
刘嫂在厨下忙了一阵,出来歇口气,问道:今儿生意怎样?赚了多少钱了?啊——温柔被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低头看看帐册,发现纸页上一片乌黑的线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想事情时,手里还拿着沾了墨的毛笔在那里无意识的涂涂抹抹,结果一整页的纸,都被她给抹黑了。
刘嫂听见她惊呼,探头过来看了看帐册,奇怪的瞟了她一眼,忽又笑道:你想什么心事呢?我什么也没想……温柔说话的底气十分不足,甚至还低下了头。
哦——刘嫂拖长了音调,转头看看,忽又问道:那个裴叮咚呢?裴叮咚……每回听见刘嫂给裴景轩起的这个十分形象的外号,温柔就有一头碰死在柜台上的冲动,免得自己裂开嘴笑得像个白痴。
刘嫂……他叫裴景轩……温柔忍住笑,第二百八十三回纠正道。
这名字叫起来不顺口么!刘嫂漫不在乎道:横竖他一天十二个时辰,除了睡觉吃饭和拉屎,都在弹琴,叮叮咚咚的,让人喊一喊也没差。
刘嫂……咱们这是酒楼……不要说拉屎的问题成么……温柔觉得漫天都是乌鸦在飞。
成!刘嫂口里应着,还转着头找裴景轩,他人到底上哪去了?我还打算让他帮忙把那张短了腿的桌子抬去木匠那里修一修呢!裴景轩挺惨的,除了在酒楼里当琴师外,还得兼职打杂。
温柔压下心里的同情,回话道:他说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俗话说的真是一点没错,百无一用是书生!刘嫂抱怨了一句,风一样走了,温柔看见她扯住一个正在偷懒的伙计,骂了他两句,然后又将他打发去修桌子了,完全就是当初在赵府时,她使唤自己的模样嘛!温柔笑了笑,不禁又陷入了回忆里。
及至傍晚温刚来替换她们,温柔和刘嫂回家,才进门,就见裴景轩挽着衣袖在帮着温妈妈打水。
刘嫂快人快语道:裴叮咚,你不是不舒服吗?怎么还干活?裴景轩苦笑一下,回道:我不能在这里白吃白住,帮着干点活是应该的。
说起来,他原先在城内的贫民巷里租了一间破茅草屋,一到下雨天,屋顶上就往下淌水,有回正巧被温刚瞧见了,看见他淋了一身雨,裹着同样温淋淋的被子在发抖,心里不忍,觉得横竖房子还有空,加他一个人,也不过是多添床被子,添多筷子的事,就将他邀到家里来了,自己也能方便继续学琴。
可为这事,温刚没少惹得温妈妈抱怨,说这个家就快变成大杂院了,不分男女内外,谁来都能住。
裴景轩在旁吃了些冷言讽语,也不吭声,默默的动手帮着干点活,虽做不了太多的事,但温妈妈看他性子和软,说他也不回嘴,自个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渐渐的也就不吱声了,有时甚至还吁寒问暖两句,替他缝补浆洗点衣裳。
不舒服就去歇着,这水我来打吧。
温柔上前接过水桶,略有些吃力的提着往厨房走。
恰好这时叶昱收了食摊回来,中途抢下温柔手里的水桶道:我来。
温柔只得放了手,回身帮叶昱将推车挪到墙根下面,再准备往屋里走时,却瞧见裴景轩站在一旁望着他,面上流露出十分寂寥的神色,不禁探问道:你没事吧?看你的脸色是不太好,还是再去歇歇吧。
没事。
裴景轩摇了摇头,吁出口气道:只是觉得自己没用了点。
他说的是真心话,自从认识温柔以来,这才感觉到自己除了弹琴之外,真的什么也不会,也许沈梦宜不喜欢他,就是这个缘故吧。
像她这样出身高官显宦家族的女子,又怎能嫁一个穷苦的书生,跟着吃糠咽菜呢?他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直无法断了喜欢她的心思,只想着每日能见她一面,跟她说两句话,就已经足够,却没想到长年累月下来,越陷越深,已经在这段感情里无法自拔了。
你想太多了,谁也不是全才,有一技之长已经很好了,若是让我弹琴,我还不会呢。
温柔再猜不到裴景轩的真实心事,只随口安慰了他一句。
夜里吃完饭,温柔照例要清算帐目,但她满腹心事,总是走神,因此那帐就算得极慢,还一直出错,等她好不容易算完,夜已深了,她这才感觉到坐久了浑身僵冷,连脚尖都是冰凉的,便决定去厨下做碗姜汁撞奶,吃了暖暖身子好睡觉。
转头问小环,她已窝在床上看书了,摇摇头说不要,温柔也不勉强,自顾自出去。
外单屋子黑漆漆的,似乎累了一日,家里人都早睡了,而温刚尚未归来。
温柔掌着灯,小心翼翼的跨出门,刚走到院中,就觉一股凉风袭人而来,吹得她打了个哆嗦,手里的灯也验些灭了。
温柔连忙拿手挡住风,护住了火苗,走了没几步路,隐隐听见墙角处似乎有什么动静,她心里一惊,只当是有贼,刚要叫喊起来,就借着那昏暗的灯光瞧见裴景轩衣裳皱折,头发凌乱的斜坐在墙角,脚边放着一只酒坛,喝得目光迷离,一脸醉意。
你怎么在这里喝酒,快起来——温柔吃了一惊,上前就想要去拉他。
与裴景轩相处这几个月来,一向见他滴酒不沾,只当他不会喝呢!何况大冷的天,想喝酒哪里不能喝,偏坐在这露天的墙角处,万一喝醉了,在这里睡上一夜,怕是会被冻死。
裴景轩听见温柔声音,涩着眼角瞥了她一下,口齿含糊道:别管我。
怎能不管!温柔使劲拖他起来道:你要喝上屋里喝去,这又不是暑天,坐在这里会冻死!死了好……裴景轩咕哝道:反正我没牵没挂,无依无靠……说什么醉话呢,起来!温柔觉得裴景轩身子死沉死沉的,紧咬着牙都拖不动他,待要将手里的油灯先放下,谁想一阵风过,呼一声就将那灯吹灭了。
月黑风高,虽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灯火一灭,温柔眼前蓦然一黑,基本也什么都瞧不见了。
她只好决定先摸进屋里,将小环喊出来搭把手,再把裴景轩拖进屋里去,可是刚慢慢的挪出两步,没想到踩到了裴景轩的袍角,他身子又一动,将那袍角一带,温柔只觉脚下打滑,一个趔趄,身子就往前倒去。
哐当油灯砸在了地上,而温柔则跌在了裴景轩那冰冷的身体上,摔倒时她的脚还不小心踢翻了酒坛子,同好一声响。
宜——裴景轩低低呢喃了一声,字音含糊的就仿佛在叹息。
他的两只胳膊忽然圈过去紧紧的搂住了温柔,冰凉的嘴唇还贴了上去,黑暗中寻不到位置,最后只停留在温柔那暖热的颈窝间,轻轻摩挲。
温柔心里大惊,加倍着急想要脱身起来,一面使劲去推他,一面喊道:你喝醉了,放手!这时屋里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响,叶昱掌着灯,衣冠不整的从里面冲了出来,小环披着衣裳跟在他的身后,还有温妈妈那慌张的声音从内传出,这大半夜的,究竟出了什么事了——第一百八十九章 醉后心思冲出来的众人看见温柔被裴景轩拥住的情形,都大吃了一惊,一时间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温柔还没来得及起身解释,恰好温刚也回来了,推开院门,就看见叶昱飞快的向着裴景轩冲过去,狠狠揍了他一拳,打得他松开了温柔,一张嘴顿时张得老大,再也没法合拢。
你们……温妈妈结巴了,不知要说什么好,方才那一幕给她的刺激太深了。
温柔总算脱身爬起,进紧拉住还要上前狠揍裴景轩的叶昱,无奈道:他喝醉了,你赶紧把他架回屋里去吧。
我没醉——裴景轩被叶昱打了一拳,在酒精的麻痹下,竟然也没感觉出有多痛,情绪更加亢奋起来,甩开叶昱拉住他胳膊的手,就想自己爬起来。
喝醉的人,十有八九都说自己没醉,刘嫂在酒楼里见多了,掉头就往厨房走,我去给他都碗醒酒汤。
叶昱看见裴景轩轻薄温柔,心里早就憋着一肚子火,不顾裴景轩的反抗,再次拉住他,拖着就往屋里走。
反正这个文弱的书生,就算发起酒疯来,也没多大的力道,叶昱一人足够应付了。
这时温刚才回过神,紧赶两步到温柔身边,关切道:姐,你没事吧?小环也皱眉道:天寒地冻的,他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喝酒?谁知道……温柔也十分无语,想不通这个平时看起来温和无害的人,喝了酒后,怎会这样冲动。
只有温妈妈,瞟了两眼被强拖进屋的裴景轩,又看看温柔,挤到她身旁欲言又止。
娘,你想说什么?温刚先问道。
也没什么……温妈妈说着,迟疑了一下,终究忍不住低声道:柔,你们两个是不是……我都说了,他是喝醉了!温柔没好气的打断她道:你还当我们私会后花园啊?就算要会,也不至于挑这样冷的时节吧?更不至于惊动你们!温妈妈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讪讪的无话可说了。
都去睡觉吧,天也不早了。
温柔发了话,看着众人各自回房安歇,这才下厨帮着刘嫂做醒酒汤,随后给裴景轩端了去,让叶昱给他强灌下去,为了防止他再胡闹,不得不让叶昱将就着,陪他睡上一夜。
我看着,不会再让他起来闹酒。
叶昱看了看温柔,很想多与她说几句话,问问她方才裴景轩有没有更加无理的举动,可是刘嫂在旁,这种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她走出门去,才回转身来,皱着眉打量躺在床上,醉的不省人事的裴景轩。
次日早上醒来,裴景轩只觉得头痛欲裂,坐起身时,立刻有一种恶心欲吐的感觉从胸口翻腾出来,憋不住,头一歪,就哇一声吐了一地。
你醒了?叶昱听见动静,从旁边的床上翻身起来,替他倒了一杯水,又面无表情的走出门去,取了沙土扫帚,开始清理被他弄脏的地面。
我……裴景轩被吐出的胃液烧得喉咙辛辣刺痛,缓了半晌,方歉意道:对不住,弄脏了屋子。
叶昱没搭理他,清扫完地面,出去洗了个手才进来,扫了两眼才问道:你好些了没有?嗯。
裴景轩双手捧着茶杯,凝眉沉思,显然在想事情,隔了一会问道:我昨晚……做了什么事?他只记得自己心情不好,找了酒在院子里喝,然后恍惚看见沈梦宜站在自己的面前,但接下来的事,他完全不记得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床睡觉的,这会清醒过来,才开始考虑昨晚看见沈梦宜的事到底是真还是梦境。
无疑,后者的可能性居高,因为沈梦宜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可他的心里多少还是存着点希冀。
你当真不记得了?回想起昨晚看见的那一幕,叶昱的语气不由自主的冷淡起来,我只瞧见你紧拽着温柔不放,还想肆意轻薄她。
我真这么干了?裴景轩愕然,心里十分失望,难道昨晚他是将温柔错当成沈梦宜了?叶昱瞧他吃惊的样子不像是假装的,心里怒气消了一些,但还不能完全释然,只点了点头道:不记得就算了,不过你既然不能喝酒,下回就别喝。
对不起。
裴景轩低了头,想要穿鞋起来,去找温柔道歉,可宿醉未醒,猛然一起身,只觉天晕地旋站不稳身子,若不是叶昱在旁扶了他一把,只怕他就要跌倒在地了。
他们都上酒楼去了,你再睡一会吧。
叶昱说着往外走道:刘嫂临走前给你新煮了醒酒汤,我去给你热一热端来。
麻烦你了。
裴景轩默然点头,躺回床后,望着帐顶开始发起呆来。
他在一阵阵的微微晕眩中,仿佛再次看见了沈梦宜那如花的笑脸。
那是她十三岁的那年,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他被请入沈府,去教沈家四姑娘学琴,路过一大片花海,见蜂蝶盘旋,繁花烂漫,不觉停住脚步看了一阵。
谁想花海里传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在他微微的惊愕中,一张比花更艳丽娇俏的笑脸,在花海中探了出来,向他笑道:喂,你就是爹娘请来教我学琴的琴师吗?他一向自认从不以外貌取人,但那一瞬间,也完全呆住了,没想到这世上真有如此绝色的女子,虽然那张脸还带着些稚气未脱的神情,但眼眸中已有媚人的水色流转,可以想见她长成后,会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那女孩瞧见他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眼眸里闪过淡淡的轻蔑和不悦,挑衅道:瞧你也没比我大多少,真有本事教我弹琴?我不信!说着,她从花海里穿行过来,走到他的身边,扬起小小的下巴命令道:弹一曲给我听听。
照理说,他那时是该生气的,但心里却完全没有这种感受,不由自主就遵着她的话,将身后背着的琴取了下来,撩起衣袍席地而坐,将琴端正在膝上,就抬手洋洋洒洒的弹了起来。
第一缕琴音响起时,他能感觉到自己满心里都是喜悦,仿佛已化身为一只蝴蝶,盘旋在这如洗的碧空之下,时而在花海中嬉戏,时而飞绕在她的发间裙摆,起起落落,停停歇歇。
一曲方终,他再次抬起眼来,看见女孩眼里的那抹轻蔑和不悦早已消失怠尽,取而代之的是微讶和欢喜,随即她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先生。
那比琴音更能扣动他心弦的声音,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忘记,可是女孩渐渐长大,渐渐将他当贴心的良师益友,有了苦恼,偶尔也会向他倾诉。
几年后,同样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天气里,他才知道原来她心里,早已藏了另一个人,不是他。
裴景轩还未继续想下去,叶昱已然推了门进来,将一碗烫热的醒酒汤端到了他的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趁热喝。
叶昱将碗递给他道:我出门摆摊去了,你喝完将碗搁在桌上就成了。
裴景轩接过碗,道了声谢,叶昱就出门去了。
他望着碗中升腾的热气,出了一会神,尔后就端起碗来,将醒酒汤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连同心里的苦涩、失落、痛楚和这么多年来对沈梦宜的默默爱恋,都一起咽了下去。
放下碗,裴景轩长出了一口气,就这样吧!既然她已得到了她长久以来一直渴慕的爱情,得到了那个人的不渝痴情,那他除了祝她一生幸福之外,也只能彻底死心,默默地从她的生活里退出了。
第一百九十章 意外求亲就在裴景轩打算对沈梦宜完全死心的当儿,午后竟又意外的收到了她的来信。
他先是欢喜,等到展信一阅,情绪立刻又默然了下来。
没想到沈梦宜对京都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只嘱咐他一定要尽快娶到温柔,万不能再拖延下去。
看完信,裴景轩在心里猜测了无数回,怎么都想不出为何到了这种时候,她还关心温柔没嫁人的问题。
他苦笑了许久,又将信重看了一遍,再默默烧掉。
不是他不想帮沈梦宜,而是相处这些时日下来,他发现温柔与从前那些仰慕他的女孩一点都不一样,每回与他说话时,眼里都没有那种他见惯的近乎崇拜的光芒在闪烁,而是平平常常,自自然然,他实在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打动她的心才好,这种无奈,与他不知该如何打动沈梦宜的心一模一样,因此直到此刻,他和温柔的关系还连一点进展都没有,娶她?谈何容易!恐怕这次十有八九,他要令沈梦宜失望了。
当天夜里温柔回家,见裴景轩酒醒后除了沉默颓丧些之外并没什么异样,也就选择将昨晚的事情忘到脑后,毕竟每个人喝醉了酒,都会有点奇怪的举动,端看裴景轩的平日为人,她想他一定不是故意要冒犯自己的,为了避免两人尴尬,还是假装没有发生过这事为妙。
饭后,温柔照例和小环两人在房里清算当日帐目,忽听房门被轻敲了两下,不禁抬眼去瞧,却见裴景轩站在门口,微微笑着向她道:能出来一下么?我有事想和你说。
温柔稍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搁下手中的毛笔,与小环对望一眼,就走了出去。
两人走到院子里,默立了一会,裴景轩先开口道:昨晚的事我很抱歉,醒来后都记不得了,还是小叶告诉我,我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真混蛋!温柔借着天上朗月的淡淡光华,看见他左眼下乌青了好大一块,那是昨晚被叶昱打的不禁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今后你别再喝那么多酒了,昨晚要不是我发现得早,没准你都被冻死在院子里了。
裴景轩闻言沉默了一会。
温柔觉得气氛有点古怪的尴尬,又憋见温妈妈在她自己的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心里微有些不悦,急着想要回房去,便道:还有什么事要说吗?没有的话,我先回房了。
我……裴景轩犹豫了一下道:我想我该为昨晚的事负责,你……嫁给我好吗?啊?!温柔原本都想转身走了,听见这话,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顿时愣在了当地,毕竟她这个现代人,很难接受那种被搂了一下,抱一下,就非君莫嫁的观念。
见温柔睁大眼睛望着自己,裴景轩别转过眼去,低声道:昨晚我真是罪该万死,事情要是传出去,教你没法做人……我想我既然尚未娶妻,就该担起这个责任来……虽说不能让你享受荣华富贵,但我承诺一定会对你很好……温柔从来没想过自己与裴景轩会有什么情感瓜葛,因此听他说最初两句话里,感觉十分荒谬,差点没忍住就要出言反驳,但继续听下去,再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后,忽然觉得要是嫁给他,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毕竟眼前这人是相处过一段时日的,不是个坏人,何况她眼下若是要成亲,也只是为了平平淡淡过日子,不是追求爱情,这样细细考究下来,裴景轩倒还真是个比较合适的人选。
我说的全是真心话。
温柔的持续沉默让裴景轩心里有些忐忑,生怕她会开口拒绝,连忙又抬手发誓道:若是我有一字虚言,教我来日身首异处,死无全尸!这倒不是假腥腥的发誓,裴景轩被迫答允了沈梦宜来此行这卑鄙之事,心里对温柔多少怀着歉疚之意,横竖他娶不了沈梦宜,对自己后半辈子的人生也没多少期许,不如对温柔好一点,还了欠她的情份,也好心安。
温柔心里虽已冷静的盘算过了,但让她立刻答允裴景轩的求亲,那她还真没现实理智到这种程度,想了想,叹口气道:我从来都不信誓言这种东西,你也没必要对我发誓,至于成亲的事情,你让我先想想吧。
她话刚说完,就听得屋内传来温妈妈的惊呼声,不禁有些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道:娘,你若是想听,就大大方方站出来听,躺在那里鬼鬼崇崇的做什么?温妈妈很尴尬的走到院中讪讪道:我方才口渴,出来倒水喝。
说着,她看看裴景轩,再看看温柔,最后实在忍不住问道:裴先生,你方才说要娶我女儿的事是真是假?自然是真的。
裴景轩微微欠身,有些不安道:子女婚事,当由长辈作主。
这事我本该先找您商议,只是怕温柔不愿意嫁给我,这才想着先问她一声。
温柔自己心里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要不要嫁这个人,毕竟这是关系她终身幸福的事情,就想听听其他人的意见,于是就问温妈妈道:娘,你说这亲事该不该答允呢?她说起自己的闲事,态度自然而无半点扭捏之处,让裴景轩心里猜测纳罕之至,温妈妈却没有想到那么多,听见温柔问她,只道:自然不该答允!裴景轩闻言心里咯噔一下。
温柔则好奇道:为何?她还没忘记从前温妈妈极力主张让她嫁许秀才的事呢,眼前这裴景轩,无论怎么看,都比许秀才要强上一大截,怎么温妈妈反倒看不上眼了?温妈妈笑道:裴先生,我是穷人家见识,你别笑话。
我只知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眼下还在柔儿开的酒楼里弹琴赚两个辛苦钱,将来可怎么养她?我可以教人弹琴,多收几个学生,每月总也有十几两银子的进项,让她吃饱穿暖是能够的……裴景轩说这话的时候,底气不太足,他赚的这钱,在穷苦人家看来不算少,但在温柔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呢!何况这学琴的人,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出得起这份钱来供自家孩子学琴的人家,可也不太多。
裴先生也是能断文识字的人,就没想着考个官儿当当?温妈妈最介意的就是这件事了,她恨不能自己和女儿都能穿戴上凤冠霞帔。
我一向无心仕途……裴景轩声音更低了。
温妈妈从前一直很糊涂,但经历过许秀才的事后,吃一堑长一智,多少也学聪明了些,知道欲擒故纵了,她昨儿见了裴景轩紧拽住温柔的那一幕,只当是郎有情妾无意,既然女儿眼下不愁嫁,她不着急了,就有闲心拿拿乔,抬抬女儿的身份了,笑道:愿不愿意做官儿是一回事儿,考不考得中又是另一回事儿,要不,回头你与刚儿一同温书,一同去考,只要能考中,我就答允将女儿嫁给你,如何?不需做官?裴景轩问道。
温妈妈笑道:随你。
温柔在旁听得哭笑不得,这八字都还没有一撇的事儿,他们怎么就能讨价还价说得像真的一样?何况她只是想听温妈妈的建议,可没让她替自己作主呢!因此不得不打断他们的话道:这事先搁搁,回头再说,我得先想几日。
别想了,你不能答允!叶昱忽然从屋里走了出来,面沉如水,他扬了扬手里小半张被烧得焦黄的字条道:裴先生想要娶你,可是另有所图呢!第一百九十一章 百般猜测温柔知道叶昱一向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就算喜欢自己也不至于做出诬陷他人的事,因此听他这样一说,心里已先信了五分,立刻伸手接过叶昱手里的字条,看见上面写着:务必……快娶……她……恐……有变……字条被烧过,上面有焦灼的痕迹,有些字被火烘烤得焦黑模糊,已然分辨不出来了,但能看清的字词,已经能说明裴景轩想要娶她,恐怕不是出于自身的意图,而是受人指使,不禁皱起了眉头,抬眼望向他道:裴先生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裴景轩脸色变得苍白,只是院中光线黯淡,瞧不出来,他还未说话,温妈妈心焦之极,已然凑过头来,借着那昏淡的光线去瞧温柔手里的字条。
可惜那些字她个个看得清,却个个不认得,只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念给我听听。
温柔没理会她,只是盯望着裴景轩,没有漏过他脸上任何一抹情绪。
叶昱被温妈妈问不过,虽然他也心急听裴景轩的解释,但还是耐心的将字条上的字,念给了温妈妈听。
温妈妈不听则已,一听立刻大怒,指着裴景轩的鼻子骂道:只当你是个好人,还想着女儿嫁给你能有个好归宿,却没想你用心如此歹毒!我……裴景轩想要解释,但细想想,这件事的确是他的错,而且字条已被温柔瞧了个清楚,再分辨也无济于事,要悔只悔当时烧字条时,为什么不仔细查看清楚,有没有烧尽。
裴先生,你是心怀坦荡不屑辩解,还是暗怀鬼胎无话可说?温柔真是有点愤怒了,很不喜欢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说话不知不觉也刻薄起来。
裴景轩脸色更加苍白了,垂下眼,仍是不发一言,半晌才道: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算完了?温妈妈愤怒道若是小叶没瞧见这张字条,你岂不是毁了我女儿的终身?究竟是谁指使你来做这样的事,骗了我女儿,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裴景轩面对这一番厉声责问,实在是答不出话来,只是低着头苦笑。
是啊,骗娶了温柔,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只是将沈梦宜从自己身边推得更远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与别人双宿双飞,恩爱终老。
不过温妈妈说的这番话,倒是让温柔心念一动,她实在想不出裴景轩要是骗取了她,究竟会对谁有利,除非是……不对,陆策不是已然铁了心不肯退沈家的亲事吗?沈梦宜根本不需要做这样的事,何况裴景轩又怎会认得沈梦宜?温妈妈的心思转得比温柔更快,蓦然间想起一人,不觉脱口问道:难道是陆……陆策他要你来的……她话一说完,看见温柔脸色一沉,自觉失言,立刻拿手捂住了嘴,但仍掩不住那一脸的惊异。
陆策!这两个字犹如一把利刃,瞬间刺入了温柔的心里,让她痛得呼吸都为之一窒。
真的会是他吗?她已然与他没有关系了,不论他想娶公主还是娶沈梦宜,她都不会是他的绊脚石,他又有什么必要做这种事呢?还是他好心的认为,他已然有了想娶的人,所以需要替她也找一个好的归宿……温柔实在没办法再深想下去了,她抬眼看着欲言又止的裴景轩,再看看变了脸色的叶昱和温妈妈,心绪更是烦乱,没有气力继续站在这里追究下去,只咬了咬唇,不发一言的毅然转身回房去了,连温妈妈在身后喊她,都没有听见。
沈梦宜与她何干?陆策又与她何干?她只想过平静的日子,不想深陷在钩心斗角,情感纠葛中,他们为何总是不放过她?老天为何又总是不让她称心如愿?树欲静而风不止,第一次,温柔感觉如此疲惫何颓丧。
小环隐约听见外面的动静,正坐在房中发楞,瞧见温柔脸色极差的走进来,不禁站起身问道:姐姐,究竟出什么事了?温柔真是不愿再去想这件事,只默默的走到床前坐下,发了半天怔,才摇摇头道:没什么。
小环显然不信她的话,但见她情绪这样差,也不忍心再追问,只笑道:既然没事,那咱们早点睡吧,明儿还要忙着做生意呢。
嗯。
温柔随口应着,站起来去铺床,待到铺完,又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怔怔的又坐在床沿发起呆来。
小环皱眉望了她半晌,见她压根无觉无察,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悄悄走了出去,想找温妈妈问个清楚。
温妈妈此刻正在房里生气,与刘嫂说着方才发生的事情,瞧见小环进来,也不用她问,立刻就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的缘由说了出来,还不停的咒骂裴景轩,说他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就在温妈妈骂得痛快淋漓之际,裴景轩心里也很沮丧,他没有完成答允沈梦宜的事,还害得温柔伤心难过,实在是没脸再在这里待下去了,默默的回房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背着琴,准备去向温柔告辞。
这时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叶昱终于开口道:这深更半夜的,你要上哪去?明日再去吧,也不差这一晚。
叶昱见他将要跨出门槛,不得不出声道:她这会不会想见到你的。
他瞧得出温柔喜欢陆策,自从他们分别后,他也一直在希冀这温柔能忘记陆策,慢慢的接受自己,可是今晚闹了这一出,他才发现,原来从头到尾,温柔的心里,就只有陆策这一个人,不觉深感挫败,语气也变得十分意兴阑珊。
裴景轩没有理会叶昱的话,自顾自走到温柔房前,敲了敲门,半晌,里面才有人问道:谁?是我。
裴景轩轻轻吁出一口气。
我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吧。
温柔没有去开门的意思,真的不想看见裴景轩,否则就无法自制的再想起陆策。
这次的事……对不起……裴景轩沉默半晌道:我要走了,来向你道个辞……里面温柔还未答话,小环已然走了回来,瞧见裴景轩还在这里聒噪打扰温柔,再好性子也耐不住了,扬声插话道:先生想走就走,何必要来道辞,这里没有人会留你的!裴景轩闻言低头苦笑,迟疑了一会,黯然道:小环姑娘说的是,我这样的人,哪有人会将我放在心上……小环听他说得凄然,咬着唇没有再讥讽他,温柔却吱呀一声拉开房门,站在门内,望着裴景轩正色道:先生此话错了!是你没将那些关心你的人放在心上,任意玩弄于股掌之间,又怎能怨人?!裴景轩站在原地想了想,长叹一声,颓然道:原来我又错了!他说完,默默负琴离去,黑暗中,只听见院子的门响了两声,一切又重归寂静。
毕竟夜深了,他这一出去,还不知这一夜要怎样渡过,温柔望着他离去,原本想喊住他,但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没有开口,只站着怔怔的出了一会神,才转身同小环一起回屋。
一百九十二章 反常举止次日清晨,温妈妈得知裴景轩已然离去后又提心吊胆赶来,生怕他心怀愤恨,会将温柔诈死的事情泄露出去。
对此温柔倒是毫不担心,因为无论裴景轩是沈梦宜派来的,还是陆策派来的,都不会傻到将这事情泄露出去的地步,何况她总觉得裴景轩还不至于坏到如此程度,虽然做错了事,却没有像许秀才那样人品低劣,不过若是事实证明她看走了眼,那也无法,她又不能将裴景轩软禁在家中,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可是这次的事情,对她的打击还是蛮大的,短时间内,她对任何事都有点心灰意冷,只有在酒楼里忙碌时,没时间去想那么多的事,会感觉心情轻快些,其余的时候,多少总有些情绪低落。
这天温柔正没精打彩的站在柜台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算盘,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问道:你们这里有什么招牌菜?声音有点耳熟,仿佛在那里听见过似的,不过酒楼里往日人来客往,偶尔听着声音相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温柔也没多想,条件反射的张口答道:醉香螺、气锅鱼、炊水晶……她边说边抬起眼来,当瞧清眼前那人时,不禁睁大了眼睛,视线微移,惊讶更甚,站在云淡身后那个正注视着她微微而笑的男子,不是陆策却又是谁?于是她更是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呆呆的望着陆策,哑然无声。
掌柜………云淡好笑的看着他们两人四目相望,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打断这两人之间目光的纠缠交错,你的菜名还未说完呢!温柔被他这一声唤回神来,不禁沉下了脸,冷冷望着陆策道:你来干嘛?陆策对她突如其来的冷淡搅得微微一怔,随即就淡淡笑道:吃饭。
标准食客答案,总不能将他向外赶吧?再说这时温柔想起裴景轩的事只是她自个的猜想,还没得到证实,没准会冤枉了他呢,就更说不出无理取闹的话来了。
但不知为何,她心事很清楚明白,脸上就是笑不出来,当下只挤出一抹十分难看的僵硬笑容,扬声喊伙计道:带两位客人去楼上雅间。
好生伺候着。
伙计应了一声,殷勤的招呼着两人,陆策凝目望了她一瞬,便跟着上楼去了,留下温柔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百般纠结。
待到陆策和云淡两人在雅间里坐定,伙计倒了茶,候着他们点了菜阖上门出去,云淡不禁诧异道:爷,她怎么………陆策轻啜了一口茶道:想必是不愿瞧见我吧。
云淡不敢再问,只是低着头喝茶。
等到点的菜上来,他看见陆策夹了一筷,还未咀嚼两口,就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由跟着去尝,结果菜吃到嘴里,咸得好像搁了一坛子的盐,他立刻苦笑起来道:爷,云州城里的盐价又跌了么,这菜真咸……温柔此刻站在柜台后面,心里忐忑不定,她方才特意嘱咐厨子将菜往难吃里做,也不知道陆策他们吃了之后,会是怎样的感受。
说实话,她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十分小家子气,幼稚又蛮不讲理,可是陆策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真的在她心里掀起了狂风骇浪。
明明,说好不再见的。
明明,要两相忘却的。
他怎么总是一次次,在她以为就要忘记他的时候,再次提醒着她,他的存在呢?这时伙计跑到她面前,苦笑道:掌柜,按您的吩咐做了,真的没关系么?怎会没关系?也不知他会不会拂袖而去呢!只是这样,不是正遂了她的心愿么?温柔强作镇定道:没事,那菜,他们吃了没?吃了……伙计脸上苦笑更甚,不明白今儿掌柜怎么转了性子,平日里不总是怕客人尝着菜味不好,还时常亲自下厨么?你去招呼客人吧。
温柔强压下心里的忐忑,轻声向那伙计道。
时间慢慢过去,日头已由半空落了下来,渐渐又到了黄昏,温柔在柜台后头无数次的张望酒楼内的楼梯,却一直没有看到陆策和云淡下来,心里又是好奇又是不安,菜这么难吃,照理说一般客人早就愤怒离去,发誓再不上这家坑人的酒楼了,他们却怎的在雅间坐了这么久?难道当真不想走了么……最后是她忍耐不住,泡了一壶清火的菊花茶,亲自端上楼去了,轻敲两下房门,推开,看见陆策坐在桌前,慢慢的吃着一筷子清蒸鱼,温柔一怔,知道那鱼是拿隔夜的死鱼做的,亏他吃的下去,心里不禁升起一股歉然之意,还未开口说话,只见陆策微微笑道:来得正好,这菜死咸,我们快渴死了。
就这一句话,让温柔更是难堪,觉得自己的确做得有些过分了。
她将那壶菊花茶搁在桌子上,伸手过去就抢了陆策手里的筷子道:别吃了!怎么,掌柜要赶客人么?陆策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凝视着她。
我……温柔想起往日里他对自己的好,于是对自己方才所做的一切更加懊悔起来,只是这会仍不想道歉,半晌才道:你为什么要来?不是就要成亲了吗?她的本意只是奇怪陆策的来意,因为原本以为一辈子不会再相见的,但话一说完,她才惊觉这话听起来甚有歧义,还带着一股子浓浓的醋意,简直就像被冷落了几个月的小妾,委屈里带着娇嗔,再看陆策眼里露出浓浓的笑意,恨得差点就想去咬自己的舌头,不等他答话,急急又转问道:我问你,裴景轩是不是你使唤来的?裴景轩?陆策一怔,只笑着伸手去端那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云淡见他们俩人像是有话要说,十分有眼色的悄悄退了出去,还细心关上了门,守在外面。
究竟是不是你做的?这个问题已经在温柔心里纠结了好几日了,今天她做出如此反常赌气的举止,也缘由于此,实在忍不住想问个清楚了。
他做了什么了?陆策不急着回答,喝了一口茶,笑望着她道:向你求亲了?果然是你!他的话,犹如一道劈雷,震得温柔 险些站立不定,心里的怒意如狂涛涌起,憋了许久的话一时按捺不住,都倾泄而出,你闲得没事做啦?就算你要娶沈梦宜或是公主,也没必要将我的终身大事都考虑周全吧?我又不会妨碍到你!若是你嫌我离你还不够远,大不了我再搬远些,远到你永远都看不见我,这样满意了吗?她的情绪完全失控,话说到一半已然有些哽咽起来,连她自己都深恶痛绝起自己的失态来。
穿越这么久,即使是在赵府那样的环境下艰难的生存,她都能默默忍受,遇到不如意的事了,心里再怎样煎熬,都可以淡定的微笑,若无其事的继续生活下去,偏偏无法忍受陆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明明不是……温柔转身想要出房,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将心里的负面情绪全都宣泄一空,谁知刚走了一步,就被陆策一把拽入怀中,紧紧搂住。
放开!温柔挣扎着低声怒斥,不想在他面前完全展露出自己的脆弱和在意。
陆策却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只是将它搂得更紧些,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执子之手温柔身体微微一僵,到底,该不该相信他的话?这样的犹疑在心里一闪而过,随即她就叹了口气,接受了他的解释。
只因她虽然不是非常了解陆策,却也知道裴景轩这件事不像他的行事风格,再说若是他做的,就完全没必要向她解释了,大概,他也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吧。
心里憋了数天的怨念一旦消失,温柔立刻就恢复了正常的理智,想起自己还被陆策搂在怀里,顿时窘得脸上一阵滚烫,慌忙想要逃离,可是陆策的双手将她箍得甚紧,她一时挣脱不开,不由急道:放开我……洞房那次演戏性质的拥抱不算数,严格说起来,这是陆策第一次将温柔拥在怀里。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轻轻摩挲着,感受她青丝里散发出的阵阵馨香,心里实在不舍就此将她放脱,反倒愈拥愈紧。
温柔感觉到他的臂弯渐渐收紧,心跳不由自主的更加快了,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人更是手足无措。
这同上回裴景轩强行将她拉入怀里不同,她完全没有厌恶感,但心里分明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她和陆策,不是明明已经分开了么?陆……陆策,放开我……温柔的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激得陆策心里有一阵暖流淌过。
我们两个……已经没有关系了……再说你就快成亲了……说到这里,温柔挣扎的力道又大了些。
她喜欢陆策,却不代表要与他发生暧昧的情意,先不说道不道德的问题,只将心比心,她也不愿意自己将来的夫婿,在背着她的时候,将别的女人搂在怀里。
这一句话倒是让陆策失笑了,见她实在窘迫难堪,再不情愿,也暗暗深呼吸了一次,终于放脱了她。
但相拥实在是短短的一瞬,压根解不了他长久的相思之渴,因此他心里还琢磨着,一会是不是得找个机会,再抱她一次。
温柔哪知道陆策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只知道这会自己脸上一定红的仿佛开了胭脂铺子,不敢抬头,只急急将颈间悬着的一股丝线扯了出来,丝线上系着一枚玉佩,那正是她离开京都时陆策送给她的,一直找不到机会规还。
这个……温柔解开丝线,将玉佩递过去道:还给你。
陆策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目不转睛的盯视着她,心里多少有点想将这迟钝女人抓起来搁在腿上打屁股的冲动。
她到底是在装傻,还是当真不知道他送她玉佩代表着什么?竟然还敢如此煞风景的拿出来还给他。
那个……陆策一直不说话,不动弹,让温柔感觉气氛实在有点古怪,只得自我解嘲道:你送的东西太贵重,我搁在家里都怕丢了,到时没东西可还你,只好戴在身上……陆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你还记得这是我送你的?他这句话的重点在那个送字上,温柔哪能听不出来,见他不接,只低头将玉佩搁在桌子上道:怎么,你这次来找我,不是要回玉佩的吗?真是笨蛋!陆策看见她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将玉佩拿起,想要替她系回颈间。
不,我不要……温柔慌忙躲闪,不经意抬起的眼眸里,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她终于还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情愫了,有点要哭的冲动。
要!陆策坚定的替她系上玉佩,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会收回。
但这玉佩的意义不同……温柔反驳。
是啊,的确不同。
陆策似笑非笑的瞟了她一眼:怎么,你还不明白我送你玉佩的含义?这算是表白?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温柔感觉全身的血液都猛的冲到了脑中,心扑扑跳个不停,险险就要蹦出胸腔。
她微感晕眩的在原地站了片刻,待到情绪渐缓,才低头无奈道:我明白有用吗?两人彻底分开时,陆策送了这玉佩,而之所以分开,是明知无法相守在一处。
她要的,他给不起。
他要的,她同样也给不起。
既然如此,这玉佩究竟还能代表什么?她明不明白,又有什么要紧?陆策望定她,仿佛看出了她的迷茫和彷徨,一颗心不由因疼惜她而深揪了起来。
他伸手,将温柔再次扯入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叹息道:这玉佩给了你,我就只娶你。
温柔身躯轻轻一颤,蓦然睁大的眼睛望向陆策,见他的眼里不再有平日的淡漠与冷清,而是满溢着深情和执着的承诺。
她心里不知是吃惊还是欢喜,是感动还是难过,情绪纷乱成一团,但最终仍是摇摇头,咬牙推开他道:这样的话今后不要再说,你我的身份差得太多,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你应当娶的只有公主或是沈府的四姑娘!公主和沈梦宜?陆策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道:你最近一定听到过某些传闻吧?圣上被我惹恼了,说再也不想看见我,至于沈府的亲事,丞相也已经退了。
传闻的一切,都是他暗中设定下的计策么?事到如今,温柔不能不这么去想。
陆策大概是借着沈府的亲事来回绝了公主下嫁的圣意,又借着公主下嫁的圣意来回绝了沈府的亲事,的确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但这又如何?她还是摇了摇头,自嘲的笑道:没有了公主,还会有郡主,没有了丞相女儿,还会有翰林女儿,没有什么不同,你的家世,注定不能娶我这样的平民女子,纳妾尚可。
温柔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冷静,面对喜欢人的表白和承诺,还能头脑清醒的去考虑到这样现实的问题。
不过能考虑到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她纠结苦恼了许久的事,不正是这些吗?要不然,她也未必会选择离开,选择与陆策彻底绝决。
陆策沉默了一会,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低着头淡淡笑道:你还不知道这玉佩在我家的含义吧?玉佩还能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不就是定情信物吗?温柔咬着唇,摇了摇头。
你瞧瞧玉佩上刻的字。
陆策的笑容加倍柔和。
玉佩被温柔把玩过多时,不用再看她也知道正面刻着执子之手,反面刻着与子偕老。
其实最初瞧见时,她心里还疑惑过,这明明是《诗经》上的句子,在她原先生活的那个世界里被作为经典的爱情句子广为流传,可是出现在这没有老子、孔子、庄子等等这些古代名人,与她原先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时,实在有点奇怪。
这玉佩代表的是唯一的承诺。
陆策轻声接着道:当年祖父交给我时,就对我说过,若是没有遇见想要执手终生的女子,今后就将这玉佩交给我的子孙,若是想要送给女子作定情信物,那就代表着终身的承诺,非卿不娶,不离不弃,终守一生,必不能再纳别的妾室。
这分明室陆沉舟的专一爱情!温柔真没想到这玉佩还代表着这样的含义,顿时觉得这块原本就份量不轻的玉佩,变得更加沉甸甸起来,只因上面满刻的都是真执专守的爱情,珍贵而难得,但陆策却将这样的玉佩送给她……第一百九十四章 上门求亲陆策对她的感情能到如此地步?这是温柔从来也没有想过的,意外欢喜的同时,又觉得心里有一种沉沉的压抑。
她多少有点怀疑事情的真实性,这,该不会是在做梦吧?要是梦醒之后,一切又回归了原位,那种极度的失落感,真会令她疯狂的。
她无法选择面对的方式,直觉的反应是一种自我保护的逃避,她低下头轻声道:我没觉得自已有什么招人喜欢的地方。
陆策微微笑道:你也没有什么招人讨厌的地方。
对啊!温柔忽然感觉坦然了,笑道:我就是这样一个平凡又中庸的人,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种事情是没有道理的。
陆策打断她道。
真是如此!温柔承认自已可以找出许多喜欢陆策的理由,但想要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可是,陆策这种突如其来的表白,仍旧让她有点无措,不知该接受还是该拒绝,毕竟前一刻,她还认为他们两个,从此是路人。
陆策是不会给她犹豫机会的,见她低着头沉默不语,立刻站起身道:天将黑了,你回去么?嗯啊。
温柔想着心事,不由自主就点了头。
那走吧。
陆策自自然然就往外迈步。
哦。
温柔也自自然然跟着往外走,直到出了雅音间门,看见候在外面的云淡,才感觉有些不对劲,仔细一想,才明白到底哪儿不对劲了,不禁飞快的抬眼偷瞟了陆策一眼,假装不经意道:你们打算在云州城待几天?还没想好。
陆策丢出一句话。
温柔立刻飞快的抛出下一个她真正想问的问题:你们住在哪家客栈?此言一出,陆策突然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道:不住客栈,住夹子胡同。
夹子胡同………这不就是她现在住的地方吗?温柔黑线道:我家住不下那么多人了!说的时候,她是十分理直气壮的,可是陆策没搭理她,只自顾自往楼下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温柔才想起来,她那个所谓的家,不正是陆策名下的产业吗?那宅子是他送给她的,哪有正主儿来了,还霸占着不让住两天道理?她默默的跟在陆策身后,最终还是忍不住道:方才那话当我没说,我想挤一挤,你们还是能住下的……云淡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结果被温柔结结实实瞪了一眼,她还未来得及表示自已被嘲笑的恼怒,就听得楼下有人惊讶的咦了一声,抬眼看时,却是刚从厨下出来的刘嫂。
刘嫂睁大着眼睛,惊喜的望着陆策,一只手还捂在嘴上,生怕太过激动,会大喊出声,惹来不必要的注目。
刘嫂。
陆策微微笑着,先向着她点了点头以示招呼。
陆……陆少爷………刘嫂欢喜道: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看见刘嫂分外激动的样子,温柔生怕她会堵在楼梯口与陆策叙旧个不休,不得不插话打断他们道:有什么事我们还是回去再说吧。
陆策自然没有异议,但是见到他会惊讶的人可不止刘嫂一个,来酒楼接替温柔,站在柜台后收钱的温刚望见他们时,脸上也露出了十分复杂的神情,但他好歹明白这里不是能畅快说话的地方,因此只站在原地,向陆策这边拱了拱手。
怎么,他还在恨我么?陆策走出酒楼时,突然问了一句。
谁?温柔一时有点蒙,没反应过来。
你弟弟。
陆策边走边道:你离开京都后那几日,他每回见到我,那目光都像一把出鞘的剑。
他这样一说,温柔立刻想到自已让陆策背了一回黑锅,当时温家上下个个都以为他始乱终弃,想娶公主,即便日后明白了那并非他的本意,但那段日子里,陆策也没少挨骂,她心里顿时便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感觉自已欠他的情份实在太多,于是歉疚道:他早就不恨你了,那事,全是我的错。
陆策淡淡一笑,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行走在路上,还时不时的转眼瞧她,搅得温柔窘迫不安,不是低着头扯衣裳,就是一脚踢飞挡路的小石子,就是不敢抬眼与他对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温柔男装的扮相已然很清雅,陆策却比她更为抢眼,两人一起走在街上,回头率是极高的,甚至有些女孩儿家,想瞧他们,又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看,只低着头时不时娇怯的瞟他们一眼,又羞得满脸通红,窃窃私语间,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银铃般轻响的笑声。
刘嫂见状有些担心道:陆少爷,我们这样走在街上没要紧吧?会不会被人瞧见后………陆策摇摇头道:没事。
云淡在旁轻声插话道:圣上这几日龙体欠安。
这一句话出,温柔和刘嫂都有些吃惊,但随即便明白了话里的意思,自不必多言。
行了不多远,就拐进了夹子胡同,温柔将陆策带进门后,温妈妈惊得差点打翻了手里提的水桶,但她心里还是很喜欢陆策的,愣了一阵之后,就赶忙上来嘘寒问暖,要不是有温柔在旁牵制,恐怕温妈妈能问上两个时辰都不停歇。
当然也有人不太高兴的,叶昱初初收摊进门,就发现家里多了两个人,待瞧清来人是陆策后,脸色加倍难看,脱口就问道:你来干嘛?陆策倒没介意他的敌意,只微微一笑道:来求亲。
他话说完,云淡就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生辰八字,外带随身衣箱里的聘礼,全都恭恭敬敬的摆到了温妈妈面前的桌上。
这………事出意外,温妈妈惊得嘴都闭不拢了,结巴道:陆……陆少爷……你是娶妻还是纳妾?娶妻!陆策的语气很坚定。
叶昱的脸色有些发白,低下头去,紧攥着双手沉默不语。
真的很突然,方才刚表白,即刻又求亲,他是属兔子的吗?这速度实在地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温柔还没理清自已的想法呢,讶异得半晌出不了声,最后只苦笑道:我没答允要嫁你………这样再不求,我怕自已要后悔。
陆策微笑着坐了下来,望向她道:虽说唐突了一些,但你可以慢慢考虑,无论想多久,我都会等着。
我要想上十年,二十所呢!温柔纯心刁难。
那我就等上十年,二十年!陆策接得极快,但脸上没有分毫戏谑的神色。
叶昱深恨自已没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此刻心里百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刘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十分无语道:我不明白你们闹的这是哪一出了。
这弯儿,绕得也太大了!当初是纳妾,眼下是娶妻!陆策强调。
妾不能扶正为妻,是众人都知晓的事情,但这事突兀得让人无法置信,温妈妈不禁颤声道:陆少爷,这事可开不得玩笑!咱们门不当,户不对,这亲事………我从来不拿这种事玩笑。
陆策说出这句掷地有声的话时,小环刚巧进门,看见陆策已是惊喜,再见众人都愣在厅上沉默不语,顿时将一句姐夫给憋回了肚子里,跟着站在那里沉默起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夜饭盐话看见陆策眼里流露出的那极度认真的神情,有一瞬温柔心中就要点头说好了,但转念一想,又有些迷糊,她怎么总觉得一切都有些快呀?仔细想想,从认识陆策到给他当小妾,再到两人分到扬镳,及至现下他的表白和求亲,这中间,他俩似乎一直没有恋爱的过程。
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陆策的,也搞不懂陆策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
想到这里,温柔有点无奈的苦笑了,大概古代的人原本就不知道恋爱为何物吧?他们的婚姻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有机会可以自己挑选未来的配偶,已经是一种幸运,更多的人,在入洞房之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嫁娶的人是什么模样。
她正站在那里沉默出神,偶尔一抬眼,对上陆策那深邃的眼眸,再想到在酒楼时被他拥在怀里的情形,脸上就不由烫了起来,悄悄向外挪了一步,再挪一步,直到挪到门边,才丢下一句:我去做饭。
然后飞快的闪身出去。
温柔躲在厨房里不肯出来,只听见厅上隐约传来的笑语声,过了一会,小环溜进来了,两人还未说话,温妈妈也溜了进来,三人六目,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温柔忍不住道:你们看我干嘛?我脸上又没长花。
小环轻抚了鬓角乱发,笑着抬眼向外望道:早起我似乎听见有喜鹊在枝头叫唤。
昨晚灯花也爆了好几回呢。
温妈妈跟着笑。
温柔黑线道:再说下去,都要天降祥瑞,景星庆云了。
姐姐——小环转过眼来望了她半响,探头到她耳旁悄声问道:你心里还是喜欢陆少爷的吧?是又怎么样?温柔很不想回答,可是瞧见小环那双满蕴着关切的眼时,就忍不住点头了。
喜欢就喜欢呗,有什么大不了,不敢说的?说也奇怪,这一点头,那些在她心里盘桓了许久,时常令她头痛郁闷的种种顾虑都在此刻消散殆尽了。
想太多是没有用的,享受每一天才重要,有些事情的发生既然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与其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去生活,不如索性恣意放纵些,倒活得更舒畅快意。
温妈妈听不见她们说话,有些不满道:你们两个咬什么耳朵?还是赶紧做两个菜端出去,陆少爷远道而来,定然是饿坏了!饿?陆策方才在酒楼里吃盐都吃饱了吧!温柔想起自己的恶作剧,顿时好笑起来,但是手下也不慢,很快就整出了三荤三素六个菜,都是清淡口味的菜色,还煮了好大一碗荠菜豆腐羹,这才吩咐小环拿了碗筷,烫了壶酒,一齐端到厅上。
荠菜是一种田间常见的野草,颜色碧绿,细拣净洗后剁成碎末,煸炒一会,再混入炒过的肉丝和豆腐,还可以适量加一些鲜蘑,煮成汤后就连味道也是鲜香滑嫩,十分清口。
陆策看见别的菜尚可,唯独见了这道汤,飞快的舀了一碗,慢慢喝完,才淡淡笑道:卖盐的总算收摊了。
这一句话,除了温柔和云淡外,在座的众人都完全听不懂,温妈妈甚至诧异的接了一句,家里盐还很多,不缺!就算一时急用起来,卖盐的收了摊,那巷口的杂货铺子也能买到。
噗温柔口里含着还未下咽的汤,听见她这样一说,憋不住笑了,就喷了出来。
幸好她还算是转过了头,没污了那一桌的菜,但地上就免不了汤汁淋漓了。
云淡端着碗笑得前仰后合,就连陆策也憋得甚是辛苦,低着头,闷声笑。
偏生温妈妈不明白他们究竟在笑什么,还一脸茫然的问道:怎么,我说错了?就算巷口的杂货铺子里买不到,再穿过一条街,还有个油盐铺呢!娘——温柔笑得肚子疼,实在撑不住了,哀声求告起来,你先别说……别再说了……温妈妈加倍莫名其妙起来,见他们三个都在笑,不觉有点尴尬,扯了扯嘴角,也露出一抹苦笑。
小环心里好奇,待到温柔笑得稍缓些,急急扯她衣裳,要问个究竟。
温柔附在她耳旁将酒楼里那番事情说了,她声音略有些大,虽是悄悄说的,其实在座的众人隐约也听见了,刚刚停歇的笑声,又再次爆发了出来,只不过这一次,陆策脸上的笑容转成了无奈,而一直沉着脸坐在那里的叶昱,多少也勾动了一下唇角。
热热闹闹一顿饭吃完,叶昱说要出去走走,温妈妈则急着要去收拾房间,夜里好让陆策和云淡宿下,谁想陆策却止住了她,淡淡笑道:不用忙,我们不住在这里。
温柔连忙道:客栈里头不干净,也不方便,还是委屈你们两日,在这里挤挤吧。
陆策望着她微笑,摇摇头道:不住客栈。
那你们住哪?温柔好奇问道。
陆策抬手指了指院墙,笑而不语。
隔壁?温柔微讶道:那座宅子也是你的?嗯。
陆策点头道:一会稍稍打扫一下就能住人。
温妈妈挽留道:空了许久的宅子没人气,还是住在这里好!夜里若是想吃什么,也方便做。
云淡在旁笑道:我和爷还是过去住的好,回头若是有客人上门,也不至于打搅到老夫人。
他嘴甜,那久违的老夫人三字,唤得温妈妈甚是眉开眼笑,也不再多话,招呼了刘嫂和小环,就端了水盆,提了扫帚,上那边打扫去了。
宅子里一下子清冷起来,云淡是个有眼色的,连忙上前赶着温妈妈去,还笑道:老夫人等等我,钥匙在我这呢,不开了锁,你们进不去。
霎时间,院里走得只剩下温柔和陆策两人了。
其时明月在天,树梢风动,隐约还能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的轻微的说话声响,结果反倒更显出这边的静寂。
许久没有这样独处过,温柔不觉有点紧张起来,一时不知要说什么话才好,只低着头,倾听自己的心跳。
温柔是紧张地说不出话来,陆策则是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微笑着望她,偏偏也不说话,任由气氛沉静下去。
时间每过去一点,温柔的头就压得更低一些,直到忍无可忍,低无可低,她才算嗫嗫道:不要这样盯着我吧……陆策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可是温柔不用抬头,也依然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再次将头往下压了一点,都快与身体成四十五度斜角了,这才有些恼羞道:那你还盯着我!没有。
陆策有点无奈的辩解道:其实,我在看你身上的衣裳……衣裳?温柔黑线道:衣裳有什么好看的?嗯,你说对的对。
陆策的话语里有掩不住的笑意,衣裳果然没什么好看的,那我还是看你好了。
温柔窘到无语,脸上烫的都可以直接拿去熨衣服了,只想挖个地洞钻下去,她无奈妥协道:你还是继续看衣裳吧……陆策好笑地望着她,见她窘成这样,倒不好意思再接着逗她了,只温言笑道:许久没见,你清瘦了不少,衣裳都显得宽大了。
换回女装吧,还是女装比较适合你。
听见他最后那句话,温柔的身子微微一震,思绪仿佛又飘回到了在糕点铺子里偶遇陆策的那一刻,他身着玄色衣裳,目光轻飘飘的在她的脸上闪过,就当她自嘲的以为他压根就不记得她的时候,他说:还是女装比较适合你。
第一百九十六章 调侃试探隔壁宅院打扫完毕,陆策便带着云淡去歇息了,温柔则被温妈妈拖住,絮絮的说了一堆话,听话的时候,她有点昏昏欲睡,可是等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倾泻进来的一地月光时,她反倒有点失眠的感觉,睡不着了。
身边的小环轻轻翻了一个身,微睁开眼,瞧见她平躺在那里望着帐顶发呆,不禁打了个呵欠,懒懒的取笑了她一句道:姐姐是太欢喜,睡不着了么?温柔笑骂道:促狭的丫头,我分明是太忧心,才睡不着的。
忧心什么?姐姐说出来,我替你解解。
小环略抬头,往温柔这边靠了一点,顺手还将披散的头发掠到脑后,那乌亮的青丝,散了一枕。
温柔瞧见她的言行举止,完全已是一位待出阁的少女模样,不由心念一动,玩笑道:不论何事,我说出来,你都替我解忧?那还用问?小环笑道:我虽无能,好歹也能替姐姐出个主意,再者说,姐姐将忧心之事告诉我,心里也能松快些儿。
唔——温柔沉吟道:我正忧心叶昱的事儿,你大概也瞧出他今儿有点郁郁不乐了吧?被你一问,我倒想起你也到了出阁的年纪,与他恰能配成一对……她话未说完,小环已羞红了脸,轻声啐她道:这样的话儿,也是当姐姐的能往出说的?你难道忘了我如今跟着叶大哥姓,敬他如兄长么?温柔笑着调侃道:那有什么关系,横竖也不是亲兄妹。
你要不好意思,我去与刘嫂说说,准成……姐姐!小环又羞又恼,翻身起来道:不许你说!你要是敢告诉我娘,我就……我就……温柔笑着挑衅道:你就如何?改个姓儿,随我姓么?你——小环握住脸急道:我不听你说了!姐姐今儿见了姐夫,欢喜疯了,满口浑话!好吧!我怎可能让你改姓温呢?温柔掠了掠散落的发丝笑道:那样可亏了本了!亏什么本?小环听了好奇,握住脸的双手略松,从指缝间望着温柔。
温柔坐直了,一脸正色道:好好一个弟媳送了人,怎能不亏本?她绕了个圈儿说话,小环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更是羞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又羞又急,偏生什么话儿也说不出来,只扭过身子,背着她躺下,恨道:我睡觉了,不陪着你疯!害羞了?温柔轻推她,笑道:我家刚儿有什么不好?是模样配不上,还是才学配不上?更难得的是你俩一块长大的,从小的性情好坏都知道……她话未说完,小环再次翻身起来,一言不发,就探着两只手儿就去呵她的痒。
温柔一向是怕痒的,哪能想到小环会搞突然袭击,当下笑成一团,一面躲,一面求告。
小环不依不饶,就是不肯轻易放过她,这小小的一张床榻,哪有地方可躲?温柔笑得差点滚到床底下去,早忘记会惊动人的事儿了,笑嚷道:好妹妹……我再也不敢了,你饶我一回……这时房门传来三下叩门声响,温妈妈站在外头道:你俩闹什么呢?这都半夜三更了,还不早点歇着,明儿还得早起呢!娘——温柔拉长音调喊道:小环她要……不许说!你不许说!小环以为她要将两人的玩笑话说出去,急得冲下去就捂她的嘴,又没口子的向门外喊道:大娘,我没事,你快去睡吧。
她们闹出的动静明显是在玩笑,温妈妈原本就没当回事,听小环这样一说,只摇头嘟囔一句,这俩孩子……就自顾自走回房去歇息了。
房内温柔得了喘息的空儿,连忙拉开小环的手,拿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戒备的缩到床角去了,口里妥协道:好啦,我不说,你也不许再呵我痒。
小环满不情愿的转过身去,赌着气儿不理她。
隔了半响,温柔缓下喘息,低声道:说句正经话,你年纪也不小了,就没想过将来嫁人的事吗?姐姐,你又怎么了?小环简直拿她没辙了。
我认真的。
温柔推她道:与其将来配个不知根底的,不如趁早拿主意自己挑一个。
温刚和小环的事,低着头轻声道:知道姐姐是为我好,只是我这样的人,再没想到配个好人家……这事儿,你今后还是别再提了……温柔一怔,原先只当小环早已解开心里的疙瘩,将那件事慢慢淡忘了,却没想到她还一直介意着,若是到时她有了自卑倾向,钻起牛角尖来,执意不肯嫁配,倒是一件麻烦事了。
想到这里,温柔不禁深恨起那赵府的老爷来,要不是他,小环如今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姐姐?小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见温柔悄无声息的坐在那里发呆,不禁向她道:咱们还是早些睡吧。
嗯。
温柔点了点头,拥被睡下,只是想着心事,一直无法入眠,直到天色将亮,才总算有了点睡意,合上眼感觉只过了一瞬,再醒来时天色已大亮。
温柔探手一摸身旁,床上空荡荡,想必小环早已起来,连忙也爬了起来。
习惯性的要穿上男装时,她犹豫了一下,又将衣裳搁了回去,开了箱子去寻女装。
无奈她最近身量虽未大变,但瘦了不少,去年做的那些衣裳穿在身上都松垮垮的,十分臃肿,不过急切间也没处寻合身的,只得将就着穿上。
挽好头发,温柔端着盆儿走出去,刚到厅上,就听见院子有棍棒相击的声音,她站在门槛边好奇的抬眼向外望去,只见叶昱抡着棍棒儿朝着云淡打去,却被云淡架住,不知怎的带着叶昱转了圈儿,抬起腿来,就将他踹了出去。
叶昱腾腾腾向后连退了三步,手捂着肚子脸色有点苍白。
你们……温柔以为他们在打架,心里一惊,急着跨出门槛就想要上前劝架。
谁想刚走两步就被站在旁边的陆策一把拉住了,他笑道:没事,他们在切磋武功。
切磋?温柔狐疑的望向叶昱,却见他盯着陆策的手,眸光一暗,但仍是点了点头,表示陆策没有说谎。
温柔吊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打了盆水,洗漱完后,便饶有兴趣的站在一旁观望起来,却见叶昱每每先出手攻击云淡,但最终不是被云淡一脚踹开,就是胸前背腹挨上两掌,屡战屡败,不由皱起眉头,替他疼痛起来。
陆策在旁瞟了温柔一眼,见她似乎有点担心,不禁微微一笑,见叶昱还要冲上去,便迈前两步道:你这样只知强攻,不知躲闪使巧是不成的。
我来与他过两招,你仔细瞧好。
叶昱有点不甘情不愿的将手里的棍棒交到陆策手上,闪身到一旁凝神观看,却见陆策如他一般,抡着棍儿朝云淡打去,云淡仍是提着棍子招架,谁想陆策手里的棍棒并不与他的相击,而是倒使过来,棍尖直点云淡小腹处。
云淡急退,手里棍棒一转,直扫陆策面门,陆策身形一晃,闪出云淡的攻击范围,手里的棍棒却斜指他的咽喉处。
就在云淡回棒抵挡之时,陆策已飞腿往他下盘扫去。
云淡急退,哪想陆策这一扫却是虚招,心里早算好云淡退身之处,跟着跃进,速度快得惊人,自然一击正中。
爷,我不和你过招。
云淡停了手,痛得蹙起了眉头抱怨道:纯粹是给你当靶子打嘛!陆策将手里棍棒丢给叶昱,淡淡笑道:那你费点心指点他几招吧。
说着,他又瞧了瞧叶昱道:你的基本功夫练得倒还扎实,只是招式一板一眼不会取巧,让他带你多练两日,悟出其中的窍门来,你的武艺就能更进一层了。
叶昱听他这样一说,脸上不觉一红,原本赌气想要拒绝,只是想起适才是他自己在院子里练习武艺,瞧见陆策和云淡走来,听说温柔还未起身,便站在一旁看他练武,他心里不忿,这才借口说要切磋,却没想到压根就打不过人家,此时再要赌气,反倒显得自己孩子气,不觉就点了点头,答允了陆策的提议。
只是他心里还是挺纳闷的,完全没想到看上去外表清雅文秀的陆策,竟然也有一身好武艺!第一百九十七章 赵府熟旧看多了武侠小说,温柔对功夫这种神奇的存在多少保有些许好奇心,但现实里的功夫毕竟没有小说上那样神奇,她就是看个热闹,等到云淡开始慢慢传授叶昱技巧时,就已然失了兴趣,径自入厨房煮了一锅云吞面,趁热端出来,就招呼众人来吃。
别以为云吞面只是面条加馄饨在汤里就叫云吞,要想味道好,做起来很讲究的。
好在云吞面是温柔最近常做的一样点心,拿鱼干虾壳等物熬出的特色高汤是早就备好的,做起来才算少费了一半事。
但做面包云吞仍然挺麻烦的,尤其讲究的是和面时最好一点水都不加,完全靠鸡蛋来调和,云吞里包的也必须是新鲜的虾肉,加竹笋尖和肥瘦肉一起剁出的馅料,汤里还得放点韭黄丝,这样做出来的云吞面吃起来才爽脆鲜美,汤味也是香浓至极。
陆策想事起得早,饿了,这一碗云吞面吃起来感觉格外美味,心情越发好起来。
温柔隔着桌子,在汤气的氤氲里瞧见他眉眼舒展,整个面部的线条都柔和起来,平添了几分清淡的儒雅,比往日那沉着脸的淡漠样子,又是不同,心跳不由加快了一些。
瞟一眼,再瞟一眼,都能偷偷红了脸,温柔吃到最后,整张脸都差点埋到碗里去了,原先陆策没有表白自己的感情时,她还能较为坦然的面对他,可是表白之后,心境不一样了,感觉也就完全不一样了。
好在屋里还有其他人,又都在埋头吃东西,温柔还不至于感觉气氛太过尴尬。
她急急吃完站起身来,探头看了看屋外的天色道:今儿可迟了。
温妈妈收拾着碗筷,笑道:不急,刘嫂已经先去了,你迟些也没什么。
温柔点点头就要迈步出去,刚跨出门槛,低头看见脚上的绣花鞋,又犹豫了一下。
酒楼那地方鱼目混杂,为了避免不必要地麻烦,她一向是男装出门的,可是今早起头脑一昏,就换了女装,这样出门似乎有些不方便。
叶昱似乎瞧出了她心里的顾忌,丢下碗站起身道:我陪你去。
不用了,路不远,还是我自个去吧,你也该预备出摊了。
叶昱不能代替她去照管酒楼,如果只为了让他陪着走一段路,对她没什么助益,又害他来回奔波,实在有点得不偿失,因此温柔还是拒绝了。
叶昱神色一黯,欲言又止。
这时陆策走过来道:正巧我要出门,陪你走吧。
你去哪?温柔随口问了一句。
去找几个下人回来。
陆策说着,向温妈妈和叶昱点了点头,就与温柔一同往门外走。
找下人……温柔闻言有些无语,脱口问道:你究竟要在云州待多久?陆策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自小有人服侍,他去找下人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问题是,若只在云州待两天,没必要这样讲究费事吧?难道他还打算长住?怎么?陆策微一眯眼,似笑非笑的瞟着她道:你巴不得我早些走吗?若是换做以前,温柔那一个是字没准就脱了口,只是如今,她心里却犯踌躇,不知怎么回答,低下了头,半响方道:我还以为你是来云州办事的,自然待不了多久,何况你家在京都,怎可能不回去?提到那个家字,她多少有些郁闷。
哪怕她的心结已解,但有些事情仍旧不是她能够控制的。
不回去。
陆策转开目光,淡淡道。
不回?!温柔话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语气竟有些惊喜的味道。
是啊!这次陆策笑得比较畅快了,还有情绪调侃她道:在你没允了亲事前,我不回去了。
黑线!完全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说着玩的,温柔不甘示弱道:一辈子不允了。
陆策悠闲地踱着步子道:莫万江将云州治理得不错,这里山清水秀的,不比京都差,应该适合安居。
喂,你不怕我拖死你吗?温柔的好脾气里多少也藏着点恶劣因子,拖到你七老八十,看有谁还嫁给你!唔——陆策低头作沉思状,半响没有言语,可是就在温柔自以为说道他的顾虑处,得意洋洋时,他忽然:我仔细算了算,到时还想嫁给我的人,十个里头恐怕还能挑出四五个来。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没想到陆策也有这样死不要脸的一面,温柔闻言,脚下一个躇趄,差点扑倒在地,还是陆策从旁扶了她一下,道了声:小心!大庭广众之下,他两这样一亲密接触,立刻觉察到有许多含义暧昧的目光投注在他俩身上,堵得温柔将埋怨的话都憋回了心里,只低着头躲避别人的异样注视,一个劲的往前走,连走过了酒楼门口都没发现。
你去哪?陆策立定脚步。
酒楼啊——温柔话一说完,才发现不对,窘迫的倒退回来,自嘲道:走过了……陆策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言语,倒是他身旁的云淡,一脸憋笑的神情。
温柔尴尬之极,丢下一句,我进去了。
就飞快的进了酒楼,没看见身后的陆策又站了半响,才带着云淡离去。
酒楼里的伙计和厨子初见温柔女装,惊得眼珠子都差点突了出来,他们压根没想到一个女子能开这样一座酒楼,甚至还有个伙计跑上来陪笑问道:姑娘,您……是掌柜的同胞姐妹?长得真像哪!温柔哭笑不得的回了一句道:我就是掌柜!这一句话,惹得众人哗然,温柔解释了好一阵子,才将他们打发走去做事。
以往在酒楼里照管生意时,听听食客们闲聊的八卦,收收银子,一天就那样过去了,但不知为何这一天的时间过得似乎特别慢,温柔脑子里总有陆策的身影,无论怎样都抹不掉,连带她算错了好几回帐,向食客道了好几回歉。
好容易熬到天色黄昏,可是温刚还没到酒楼来接替她和刘嫂,倒是小环急匆匆跑了来,一进门就扯住她道:姐姐,你猜我瞧见谁了?谁?温柔诧异的望着她那一脸似激动似惶恐的神情,心里忽然就乱了。
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哪,该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赵安!我看见赵安了!小环倒也不卖关子,只是说话时紧紧握住了温柔的胳膊。
什么?!刘嫂在旁听见,吃惊的追问道:该不会是瞧错了吧?他怎会在此?他……他……小环一急,都不知怎么措辞说话了。
温柔虽也急着知道前因后果,但不得不道:你慢慢说,是在街上偶遇的么?不是!小环摇着头道:他被陆少爷买下了!这——温柔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究竟怎么回事?刘嫂与赵府的牵连颇深,猛然听见这个消息,心里浮上的唯一感觉就是担忧。
我没有问……小环低头道:我回去的时候,可巧看见陆少爷在与他说话,没敢上去见,转身就出来寻你们了,他……若是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小环是有心理阴影的,赵府带给她回忆多半是不堪的,乍然瞧见赵府旧识,一时就打乱了分寸。
刘嫂想起自己和小环早就有了户籍,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轻拍拍小环的手安慰她道:别慌,没什么大不了的。
温柔心里略一盘算,觉得赵安既然是被陆策买下的,那应该与那赵府没甚牵连了,不需要太过避忌,因此唤过伙计朱贵嘱咐了几句,就匆匆带着刘嫂和小环往家里去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劳燕双飞迈步入门,温柔先是拿眼一扫,发现家里似乎没有人的样子,喊了几声娘,也没人应,正想去厨下看看,小环已先她一步进去了,不多会转出来道:厨下备了不少菜,可大娘不在,会不会是去隔壁了?去看看?刘嫂提议。
温柔知道她们好奇赵安怎会来此的原因,也不反对,点了点头,就转到隔壁去叩门。
很快云淡就出来开了门,见是她们,当即笑道:可是来寻老夫人的?嗯。
温柔笑道:我娘在这里么?云淡一面将她们往里迎,一面道:老夫人和爷一同出门去了,想必一会就回来。
温妈妈和陆策一块出门?温柔闻言好生讶异,脱口问道:他们做什么去了?这个,小的也不太清楚。
云淡虽这么说,但瞧他神色显然是心里明白的,大概只是不想说罢了。
温柔也没有追问,转着眼在宅子里四处打量起来,发现这宅子的格局与她住的那座差不多,但是显得荒芜一些,毕竟是许久没有住人了,虽略事打扫,可是花草树木之类的植物,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布置起来的。
小环和刘嫂也转着头在四处看,见这宅子里除了云淡和新买的一个丫鬟外似乎没有旁人在,面上不禁流露出几分失望的神色。
夫……云淡叫夫人顺了口,一时差点忘了转变过来,好在及时收住口,笑道:姑娘在找什么?没找什么。
温柔否认,在没有确定陆策新买的仆人就是赵安时,还是什么也不说的话。
让人奉上茶来,他则站在一旁陪着说话。
过不多久,院门吱呀一响,被人推了开来。
一个身着布衣,脸上神情颇为愁闷的男子,手里抱着一大包东西当先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正是陆策和温妈妈。
怪道去酒楼寻你却扑了空,原来你已回来了。
温妈妈抬眼瞧见温柔,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意,正想接着说话,却见温柔等人面上神情有些古怪,眼睛也直愣愣的盯着她身旁,不觉转眼去瞧,发现她们望的人竟不是陆策,而是那个新买的家丁,更奇怪的是,那家丁也直愣愣的望着她们,表情讶异之极,心里不禁纳闷非常。
你们认识?陆策注意到众人神色不对,问了一句。
没有人说话,云淡和温妈妈是不知情,温柔等人是心里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赵安却是心里忐忑,不知该说认识还是不认识,毕竟回想起来,温柔、小环和刘嫂三人,当初在赵府里的遭遇,都不太适合说出来。
最后还是温柔先开了口,她站起身向赵安施了一礼,笑道:在赵府时多承照顾,没想到还有重见之日。
我……小的……不……不敢受礼……眼见温柔身上那衣裳的面料虽不算华贵,却也不是寻常小户人家置得起的,显然她的身份已不同往日,赵安不由暗自猜测她是这座宅子的女主人,想要上前回礼,偏偏手里捧着东西,待要说些叙旧的话,又不敢,一时僵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慌张起来。
陆策见状微微一笑,也不打断他们说话,只示意云淡接过赵安手里捧的东西,屏退丫鬟,自己捡了张空椅坐了下来。
温妈妈很想问个究竟,但还知道此时不宜插口,便学着陆策的样儿,默默坐下,一双眼睛却不停的转溜着,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赵安哥哥。
小环也抢上前施了一礼,当真见到赵安后,她倒不是慌张害怕了,只因原先就知道,他是极好的一个人。
赵安慌慌张张回了一礼,结巴道:小……你是小环……他转头,又望向刘嫂,刘嫂……你不是已经……难为你还记得我。
刘嫂无限感慨,拿手背抹了抹眼角,勉强笑道:不说从前的事,你怎会流落至此?赵安被这一问,触动心事,神色加倍木讷起来,头也压得更低了。
温柔见他这样,知有难言之事,立刻打岔笑道:可是我糊涂了,只顾着叙话,忘了该吃晚饭了,有什么事,以后慢慢说吧……她话音未落,赵安忽然一下子跪了下来,也不说话,只对着温柔连连叩头。
这是怎么说的……温柔慌了神,正想上前去扶起赵安,就见他又膝行两步,转向陆策,叩起头来,还语带哭音道:求爷,求爷恩典,能不能将我媳妇一块买来?你媳妇?陆策还未说话,小环已忍不住讶然出声了,她记得离开赵府时,赵安并没有娶妻呀。
有什么话你起来说。
陆策心里虽有疑问,面上却没露出分毫,只丢了个眼色给云淡,云淡会意,立刻上前将赵安搀了起来。
你媳妇也是赵府里的人吗?温柔缓了缓神问道。
回夫人——赵安又想跪,却被云淡紧紧扶住了胳膊,跪不下去。
这一声称呼,令温柔尴尬之极,不巡的瞟了陆策一眼,分辩道:我不是什么夫人……你不必如些……如花姑娘……赵安不知温柔本姓,慌慌的又换了一个称呼,谁想陆策一听这名字,目光直在温柔脸上打转,憋着笑道:果然如花似玉。
这是夸奖还是讥讽?温柔更窘,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在有小环在旁提点赵安道:姐姐本姓温。
温姑娘!这次总算对了,温柔吁了一口气,发现鼻尖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连忙摆手道:你别管怎么称呼我了,还是快说事吧,你媳妇怎么了?不知姑娘还记不记得小燕?赵安深吸了口气,缓缓了情绪道:她是赵府的粗使丫鬟……小燕?刘嫂依稀记得。
温柔听见这个名字,不由想起迷路的那个彷徨无措的夜晚来,心情一黯,点了点头道:我记得她。
我也记得。
小环奇道:怎么,小燕姐姐嫁给你了吗?是——赵安头压得更低了,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悲伤,我和她都被卖出了赵府,辗转了些时日后就……分开了……如今也不知她究竟是死是活……说到这里,他语声哽咽起来,显见往日与小燕的夫妻感情甚笃,一朝生离,犹如死别。
温柔闻言心下恻然,却又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好。
温妈妈忍不住插话道:生生拆散人家夫妻,作孽的事啊!又是那赵老不死的干的?提起赵老爷,刘嫂就恨得咬牙。
小环深有同感,咬着唇不语。
不……赵安哑声道:是李氏那毒妇!提起李氏时,他恨得咬牙切齿,原本挺坚强的一个汉子,此刻连眼圈都红了,当下将自己遭遇之事一一道来。
原来温柔和小环离府后不久,赵府就将一些年纪偏大的丫鬟配给了该娶妻的家丁,小燕恰是被指给了赵安。
最初两人只是凑合着过日子,但时日长了,多少也有了些感情,又赶上小燕后来怀了身孕,两人越发如漆似胶。
偏偏这时赵府老爷凑了大量银子,上京打通各处关节,捐官儿做去了,那二夫人李氏耐不得寂寞,不知怎的与赵老爷的大少爷赵颀勾搭上了。
两人起先还偷偷摸摸的来往,后来因苏氏病重,卧床不起,越发没有顾忌,大白天的也敢在园内的山石头后行那不伦之事,可巧被小燕撞见了,李氏万般羞恼之下便赖她偷了自个的首饰,让人堵了她的嘴,拖到小院里一阵狠打,待赵安得了消息冲去求情时,小燕肚子里的孩子已被打掉了。
赵安叙述这段经历的时候,眼泪憋不住淌个不停,怕人看见,只低着头,紧攥着拳,将嘴唇都咬出血来,让人瞧了心里真是十分酸楚,连温妈妈都陪着抹起了眼泪,又催促他道:后来呢?你们怎么逃出生天?多亏了三姑娘……赵安哽咽道,她那日恰好路过……虽不知是什么事,仍是再三替我们求了情……李氏那毒妇却不过她的情面……又不放心将我们留在府里,当下就……唤了伢子去……将我们夫妻卖了……说到这里,赵安悲痛难以自抑,身子颤个不停,只拿双手握着脸,无声痛哭。
第一百九十九章 寻想线索满室静寂无声。
所见赵安这个样子,每个人的心里都十分不好受,尤其是云淡,对赵安的同情更甚。
同样是做家丁随从,他就活得比他体面得多,虽然从表面上看来,他与陆策是主仆关系,但内里,却觉得陆策待他如手足,不但教了他许多东西,而且完全信任他,任何事都可以放心让他插手去做,平日里也绝不会责骂他,让他活得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更有尊严些。
小环沉吟了一会问道:赵安哥哥,你不知道小燕姐姐被卖到哪去了么?赵安摇摇头,嗓子眼里逸出一声压不住的哽咽。
温柔有心想帮赵安一把,但茫茫人海,若是没有任何线索,又能上哪去找这样一个被卖的人?她追问道:多少总有些线索吧?或是买她那家人的姓氏,或是人伢子的名儿,只要能记得的,你都说出来,我们才好帮你找。
温妈妈听她这么说,心里便有些不自在起来,毕竟同情赵安是一回事,劳心费力的去帮他就是另一回事了,那些能买得起丫鬟仆僮的都是多少有些家底的人家,万一得罪就更麻烦了,因此担忧插话道:这……怕是不好找吧?就算找见,人家也未必肯转卖……先找了再说!温柔瞟了温妈妈一眼,接着向赵安道:你仔细想想。
赵安拿袖子抹干眼泪,低着头想了半晌方道:买她的那户人家姓什么我不知道,但听人喊那人伢儿富贵。
温柔觉得好几只乌鸦嘎嘎叫着,相继从她的眼前飞过。
她不是觉得这名字太谷太难听,相反,这名字其实寄托了许多人毕生的梦想,很有期想祝福的意味,无奈这世上想变得即富且贵的人实在太多了,随便往街口一站,扯着嗓子吼一声富贵,起码就有十几个人转过头来,应一声,谁喊我!刘嫂苦笑道:他姓啥?赵安摇摇头道:不知道!这可难找!温柔正在沉吟,忽听一直沉默的陆策开了口问道:你媳妇在哪个城里被卖掉的?回爷,在商阳城。
这个赵安倒还记得。
你还记得那人伢子的长相有何特异之处么?陆策接着问。
他——赵安沉吟道:眉毛上方有一颗黑痣,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上有个浅浅的酒窝儿……陆策点了点头,没有再问,站起身道:天色不早了,该吃饭了。
温柔听他问了这两句,心下已有些明白,深觉自己愚笨,问个问题都到不了点子上,不如陆策,思路简单明了,回头寻起人来,都方便得很,不禁暗自钦服。
爷……赵安不知道陆策究竟有没有买回小燕的意思,心里忐忑不安,只想求句确切的答复。
云淡见他这个样子,安慰他道:别忙,爷已允了,你只安心等待消息便是。
恭喜赵安哥哥。
小环是知道陆策能耐的,连忙向他道喜,就连刘嫂也笑道:你放心吧,陆少爷即允了你,就一定能寻回人来。
赵安闻言大喜,肿着眼睛笑得眯起了缝儿,连忙拜倒在地,要给陆策磕头道谢。
最初他瞧见陆策神情冷淡,还当是个极难伺候的主儿,却没想到他待人如此宽厚,心里不禁暗自庆幸起来。
用不着总是跪来跪去的。
陆策淡淡道:今后当好你的差事,尽点心力,比你磕上百个响头要强得多。
是!小的一定谨记爷的教诲。
赵安口里说着,最终还是磕了三个头,才肯站起身来。
温柔见此情形,心里欢喜,笑道:我做饭去!又转头向温妈妈道:娘,你与我搭把手吧?好!温妈妈应得爽快,实是想趁着做饭的当儿,悄悄向女儿打听些八卦。
在旁听了这许久,她多少明白了赵安的身份来历,可是总想再问详细些,满足一下好奇心。
老夫人,等等我。
云淡抱起那堆陆策采买回来的物事,笑道:我将这些与你们送去。
三人相继离去。
刘嫂有心留下来与赵安叙会话,但见温柔和温妈妈都要走,又想赶着去帮忙,一时踌躇住了,却听陆策留她道:刘嫂,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陆少爷有话尽管问。
刘嫂笑着向小环道:你去帮帮你姐姐。
小环应了一声,又看了在旁待立的赵安一眼,笑着追去了。
陆策留了刘嫂,却不忙说话,只向赵安道:我先前给你起了名儿,却没想到你与温姑娘原是旧识,她们既喊了你那旧名,也就不用改了。
赵安应了声是,想了想却又道:求爷,还是改了吧,我如今不想与那赵府再有甚瓜葛。
陆策点头道:那你就改姓陆吧,名儿不改,叫陆安。
谢爷赐名。
赵安在大户人家当惯了家丁的,应对十分流利。
嗯 ,你去泡两杯茶来。
陆策要与刘嫂说话,借口将他打发走。
赵安如何不知他的意思?连忙答应了,就先退了下去。
刘嫂也是机灵之人,已然猜到陆策想向她打听赵安的来历,或许还想问问温柔的旧事,但她不知温柔的事该不该说,不等陆策问出来,就单隐下这事,捡着能告诉的,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连带她为何毒害赵老爸被送官发配等事也丝毫没有隐瞒。
陆策最初听着不动声色,待她说到小环被赵老爷糟蹋之事,不禁也有些动容,沉声道:刘嫂,你将这事告诉我知道,就不怕传出去坏了小环的名声?陆少爷哪会是这样人?刘嫂胸有成竹道:你当初救我回来,也没多问一句,如今我若再隐瞒不说,心里却不安呢!陆策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小环与刘嫂的事,他的确听温柔说了一部分,但关于小环的隐私问题,温柔却隐着没说,如今从刘嫂嘴里听见,他多少有点意外,连带又有些怜惜的情绪从心底泛上来,猜想当初温柔在赵府时,恐怕吃了不少苦楚,不同问道:刘嫂,你可知道这赵老爷的真名姓?这个——刘嫂低头想了想道:记不太真,仿佛是叫赵慈良。
慈良?陆策扯了扯唇角,这名字,还真是不副其实!墙壁这头陆策在向刘嫂打探事情,墙壁那头温妈妈也追问个不休,饶有兴味的探问温柔在赵府之事,还有她如何识得赵安的经过。
温妈妈从前不敢问,不是没有好奇不想知道,而是不敢,生怕勾得温柔伤心,埋怨她这个娘亲当年狠心卖女,现如今她知道温柔绝没有这样小心眼,又有赵安这个借口,不趁着机会多问两句,她会悔死的。
温柔不傻,她原本就是个冒牌货,穿越而来的,哪知道那正牌的温柔在赵府里待了那许多年,遇见过什么事?本着多说多错,沉默是金的原则,但凡温妈妈问上十句,她只勉强答上半句,而且答得含含糊糊,模棱两可。
温妈妈见追问不出什么事来,失望之余,又将目标转向小环,开始从小环嘴里打听消息。
小环虽机灵,但哪里受得住温妈妈的穷追不舍,多少透露了点事情教她知晓。
温妈妈听着听着,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温柔失身之事,也不及听小环说完话,就哎哟一声,向门外冲去。
娘,你怎么了?温柔停了手里的菜刀,诧异的望向她。
坏事了!这下坏事了!温妈妈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口不择言道:那个赵安!他!留着他必定是个祸害!温柔永远无法理解温妈妈脑子里那些令人诧异又无奈的想法是怎样产生的,此刻自然也不懂她为何这样说,奇道:你究竟想到什么了?你的事!温妈妈怨得跺脚道:环儿和刘嫂自然不会告诉陆少爷,可是这赵安……他分明也知道你在赵府里做下的事,这万一要是传到陆少爷耳朵里……原来又是为了这个,果然不能对温妈妈的思想接办抱有多大的期望。
温柔怔怔望着她,顿时哑然无语起来。
大娘!小环都实在听不下去了,插话道:你怎么总疑心姐姐做了……那样的事……她听你这样说,心里该多难受……话不是这样说!这回温妈妈竟理直气壮,提声道:人言可畏,无论柔儿有没有做那回事,话从别人嘴里先说出来,听的人就能信上三分,若是心里存了疙瘩可怎么好?这可关系到柔儿终身的幸福,还是早作防备为妙!她话音方落,就听厨房外头传来陆策那清冷淡然的声音道:什么事需早作防备?温妈妈听见这话,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响,瞬间骇立成了泥像,站在那里张着嘴,一脸惊惶,嗓子眼里仿佛堵了团棉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第二百章 清不清白温柔听见陆策的声音后,也吃了一惊,转眼瞟瞟温妈妈那惊惶的样子,反倒冷静下来,甚至感觉有点好笑。
果然是隔墙有耳,祸从口出呢!想必温妈妈说的时候也没料想到,自己的话偏偏落入一陆策的耳里吧?眼见温妈妈僵了一阵,求助的目光向她投射了过来,温柔只是假装没看见,低下头去继续切她的菜。
她心里明白,温妈妈有这样的想法,说这样的话,其实并不是存了什么坏心,兴是生活的环境和见识带来的一种局限性,温妈妈不知道这种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的话,时常会给别人带来困扰。
为此温柔已经忍受了很久了,于是也不打算管,温妈妈惹出来的祸,就让她自己去解决,要是能因此得到点教训,使她今后的言行能稳重收敛一些,就再她也没有了。
转眼间,厨房的门就被推开了,温柔回头,看见陆策那挺拔的身形矗立在门外,脸上带着淡淡的一抹笑,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大老远就听见了。
没……没说什么……温妈妈慌乱下,编不出什么借口,只得矢口否认。
陆策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追问,眼见站在他身后的刘嫂显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温柔反倒淡淡一笑,垂眼道:我娘担心我待在赵府时发生的事,会让你知晓。
一语惊起千层浪!温妈妈再次呆了,就连刘嫂都脸色一僵,望向温柔的目光颇为古怪。
小环一脸震惊,死命的扯着温柔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只有陆策,带着一脸饶有兴味的神情,望着她道:哦?究竟有什么事,不可以让我知晓呢?如花爬上赵老爷床的这件事,已经困扰温柔很久了。
这事不是她做的,她完全没有亏心的感觉,但别人都认为是她做的,她也百口莫辩。
原本,她不太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但是温妈妈在乎,这件事鲠在她的心里,时不时地就会触动她那敏感的神经,然后积聚起一些不必要的担心和顾虑,最后总会在特别不适合的时机爆发出来,搅得温柔不胜其烦。
温柔心里明白,这事就算眼下遮掩过去了,但温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从中搅和一场,终究瞒不过陆策。
何况此时说出来,她的言行是坦荡的,他若是无法接受,她也好早点死了心,若是瞒过一阵再说,倒变成是她有意欺瞒,事情的性质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到时陆策要是想不通,不能接受,那他俩之间的感情,大概就会演变为一场悲剧了。
唉,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刘嫂见温柔嘴唇一动,连忙插话圆场道:这天也不早了,我可是饿坏了,咱们还是赶紧吃饭要紧!是啊!温妈妈被一提点,立刻接道:晚上有蟹粉狮子头,柔儿的拿手菜,陆少爷一会尝尝。
陆策微微点头,没有言语,只是望向温柔的目光加倍柔和。
好了,你们让我把话说完。
既然已下定决心要将这件事说出来,还一再被打断,感觉真是挺郁闷的,温柔回望陆策道:我曾经在元昌城一家姓赵的大户人家里做过丫鬟,那家的老爷十分好色,见了略平头整脸些的丫鬟,就想糟蹋,偏偏他宠爱的如夫人又是个善妒的主儿,若是被她知晓有哪个丫鬟上了老爷的床,必要找个借口,拖去打骂一顿,就是未打死,回头多半也要发卖出去,或是打发到老爷瞧不见的地方,去做些粗活……咳……温妈妈看见陆策的眉头微微蹙起,忍不住咳了一声,轻声斥责温柔道:姑娘家怎么能说这样不害臊的话……温柔连正眼都没瞧她,甚至没感觉到羞怯,只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一般,自顾自接着道:恰好,我就被那赵府的如夫人教训过一次,险些被打死,最后发配到刘嫂照管的大厨房里去做事,受尽了赵府众人的白眼和讥讽……听她说到这里,陆策的眉头拧得越发紧了,嘴唇紧抿成一条线。
小环脸色苍白,低着头站在温柔的身后,一言不发,但刘嫂忍耐不住了,插话道:可你的身子是清白的……温柔向着她微微一笑,又瞟了温妈妈一眼:我自认是清白的,可别人心里却未必都如此想,何况我的确当众被打了板子,清白不清白,端看他人怎么想了,横竖我的名声是不好听的。
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陆策沉吟道:就这事?就这事。
反正都详细说了,虽然看见陆策的神情变化时,温柔心里有疼痛和失落的感觉,却越发没有顾忌,直言道:当初执杖的人就是赵安,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他。
陆策点了点头。
温柔压下心里的种种情绪,接着道:这事原本与你无关,只是你既向我家求亲,我想还是让你知道的好,这样你也可以选择要不是改聘家世清白的女子。
沉默,良久的沉默。
陆策与温柔两人对望着,彼此都不发一言。
小环神情紧张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牙齿险些要咬破自己的唇。
刘嫂长叹了一口气,低头无语。
最郁闷的是温妈妈,她心里懊恼之极,还十分纳闷。
温柔平日看上去分明是挺明白事理的一个人,一向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告诉人,谁想她这会竟一反常态,不但不遮掩,还主动将这样的丑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人,甚至没有半点羞愧,那目光澄澈坦然的仿佛在谈天气好坏,让她这个当娘的,都没脸去面对陆策,更是担心着下一刻陆策会不会就拂袖而去。
陆策初闻此事之时,的确愤怒了,但他气的是那赵老爷的禽兽行径,疼惜温柔曾经受过的伤害,而不是关注她失没失贞。
温柔说的没错,清不清白,端看他人怎么想了。
对他来说,虽然希望深爱的女子只属于他一个人,却也不会刻意去在乎这种在他遇见她之前发生过的事。
贞洁不是不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温柔的心性和品行!相处这段时间下来,温柔是怎样的人,他再清楚也没有了,若是水性扬花又贪恋富贵的女子,她大可以攀附上沈家,甚至赖在他的府里继续安心的做他的妾室,没必要大费周折,执意欺君,拿自己的性命来作赌注,换取她想要的平淡安适的生活。
再退一步说,哪怕她心里有一点算计,都不会当众将这种可以遮掩过去的隐密事情说出来。
就这么一转念间,陆策就明白自己要定了她!立刻将紧蹙的眉头松一开来,淡淡笑道:你清不清白,我自然知道,用不着去向旁人打听。
温柔原本已做好心理准备,估摸着会看到陆策冷然离去的情形,听他这样一说,反倒怔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说这话究竟是好意替她解围,还是恶意讥讽,但,不分青红皂白就恶意讥讽这种事,似乎不是陆策会做的,那他——怎么?忘了几个月前,你还是我的小妾么?陆策的声音,犹如清风,而他的眼神,却有些促狭。
这样一句话,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此刻说出来,却让人无法不想到暧昧的地方去,温柔一直略有些苍白的脸,陡然就涨得通红,待看见温妈妈仿佛松了一口气,小环的头垂得更低,而刘嫂脸上的笑容里则带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更是不知想哭还是想笑。
陆策这家伙,也太邪恶了!只说这一句话,就让所有的人都误会了,其程度实在不亚于她刚刚解说清楚的那件事!温柔心里暖意掠过一个想法——也许,她真的不该坦白!第二百零一章 祸事疾至蟹粉狮子头这道菜汤汁浓厚,烧得极入味,温妈妈先前说了些不招人待见的话,自己也略有所觉,因此在饭桌上格外殷勤,自己没怎么吃,只是不断的招呼着别人吃菜,一碗蟹粉狮子头,她给每人夹了一筷后,就只剩下铺底的汤汁和青菜了。
温柔见她这样,心里忍不住叹息,这又是何苦来?说起来,温妈妈为人十分节俭,不论有钱没钱,一件衣裳都可以穿上好几年,破了补,补了再穿,对吃食也不太讲究,有什么好穿的好吃的好用的,绝对是先想到温刚,再想到温柔,她自己永远是排在最后一位的。
为这事,温柔没少劝她,让她想开些。
钱赚来就是花的,能花才有再去赚的动力,不必太苛刻自己。
就算能攒下万贯家财又如何?终究是要死的,活得长寿些,也不过短短几十年,眼一闭,什么都没了!不趁活着的时候吃够穿暖,难道还指望那虚无缥缈的来世?即便有,也要重新奋斗过,这辈子积下的钱,可带不到下辈子去!无奈温妈妈嘴里应着好,却总是做不到,就像她已然极力去控制自己了,仍免不了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一样。
温柔先前还是极恼她的,眼下看见她这种面上堆笑,费力讨好他们的模样,又替她酸楚,心里的气不觉也消了一半,暗叹一声,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低头,将温妈妈给她夹的蟹粉狮子头又回夹过去,轻声道:娘,你吃吧。
温妈妈见温柔搭理了她,简直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拿手捂住饭碗道:我不爱吃这个,还是你吃,你每日养家糊口辛苦得很,得多吃点!看,都快夹散了,别给我了,浪费!温柔拗不过她,只得将那蟹粉狮子头重搁回自己碗里,刚扒了一口饭,就见温妈妈拿筷头沾了点那碗蟹粉狮子头的残汤,放入嘴里抿了抿,笑道:柔儿,你的手艺越发好了,这菜的味儿真是不错。
说着,她将那残汤剩叶,都倒入自己的碗里,也不再夹别的菜,就拌着白饭有滋有味的吃起来。
温柔摇头叹息,抬起眼来,瞧见陆策盯着她,似乎洞息了她心中所想,目光越发柔和起来,甚至面上露出了春风般的暖意,还对着她微然一笑。
经历过方才那事后,温柔已经完全找不出借口来拒绝陆策的这份感情了,而且她深知自己是喜欢陆策的,这种喜欢,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就是爱。
她不由自主就挪开了目光,不敢再与他对视,生怕心跳更急,一不小心就从腔子里蹦了出来。
就在此刻,院门忽然被轻敲了两个,陆安从门外探进头来,见陆策对他点了点头,就急急赶到厅上,站在一旁低着头禀道:爷,有位自称是云州知府的莫大人未见,说是有急事,请爷赶紧回去。
莫大人?温柔心里一惊,古人是极为讲究礼节的,除了故意蹭饭吃的,很少会在这样尴尬的时候去拜访他人,难道莫万江当真有什么急事?陆策沉吟了一会,吩咐陆安留在这里,又望着温柔歉然一笑,放下碗向众人道:你们吃,我去瞧瞧。
爷,我吃好了。
云淡跟着放下碗筷,随着他急急出去。
莫万江此刻正在陆策住的那个宅院里来回踱步,面上隐隐露出一抹焦急之色,及至听见院门轻响,转眼看见陆策当先走了进来,才长出一口气,赶上两步,向着他作揖道:陆大人,你来云州怎也不派人打个招呼?可是嫌我寒酸,连个东道都请不起?陆策淡淡一笑,回礼道:莫大人说哪里话,我是生怕叨唠了你,心里过意不去。
两人客套寒暄了两句,莫万江就急着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道:冒昧寻来,实是为了这封信,陆大人,你先看看。
陆策瞧见信封,神色先是一凝,接过信看看封蜡未损立刻拆了展阅。
莫万江一面打探他面上颜色,一面解释道:此信用六百里加急从京都送来,我拆开一看,信里还套着信,说是让我立刻送到此处,交给大人。
我一刻没敢耽搁,径自赶来,若是有什么失礼处,还请大人见谅。
陆策似乎压根没听见莫万江的话,一目十行的看着信,眉头渐渐深拧起来。
莫万江一向只觉他谈笑间就能杀伐决断,从来没见他有过如此凝重的神色,又因这信是九皇子派人送来的,他不禁担忧起来,低声探问道:陆大众……可是京都里出了什么事? 陆策蓦然抬起眼来,眸光如剑!莫万江心中一凛,随即听见了一阵禽鸟扑翅声响,抬眼看时,见一只信鸽穿过暮色而来,轻轻停在了云淡的肩头。
云淡已觉事情不对,此刻又见信鸽,心绪更是大乱,慌忙从鸽子的脚环处取出一张字条,也没敢看,就双手递给了陆策。
陆策飞快展开字要,见上面写着:初十二,沈丞相嫁女,其婿为御史石磊。
竹愚钝,未解其中深意,未传书禀示。
月中,御史石磊上书弹劾陆、温两家欺君,天子震怒,已派暗卫疾赶至云州拿人,须臾即至,望爷速避!看完飞鸽传书,陆策神色越发变幻莫测,不知不觉中,他身周的气氛也变得异样凝重起来。
莫万江一头雾水,实在不敢开口细问,只觑着陆策脸色道:若是有什么能帮忙的,陆大人千万别客气,只管吩咐便是。
一向不喜多嘴的云淡,也忍不住唤了他一声,爷——陆策蓦然抬起手来,止住云淡的话头,望向莫万江道:莫大人,我的确有一事相求,请……他话未说完,忽然听见门外来隐约的脚步声响,就连房顶院落之外,都有衣袂翻飞的动静,脸色刹时变得有些苍白,冷哼一声道:终究晚了一步!他顾不得多说,只急向莫万江道:快进屋去躲着,不论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来!莫万江从未听见陆策用如此严厉的语气与他说话,心知他所涉之事定然不小,没敢多问,立刻拔腿跑到屋里,刚掩上房门,就听见外头有个低沉的声音道:陆大人,我们这些人的来意,想必你已然知晓,就请随我们往京都走一趟吧!云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看房顶墙上突然出现了一群身手不凡的黑衣人,腰间俱都悬着金牌,面上覆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目光犀利的眼,立刻就明白了他们的身份,吃惊的同时,头脑一昏,手已迅速探到了腰间。
暗藏软剑尚未拔出,云淡就觉一只略带些凉意的手按住了他的手,陆策在他耳旁轻声道:一会你想法子脱身,不要轻举妄动!云淡毕竟是被陆策调教出来,赋以大任之人,闻言一惊之后,立刻就明白了陆策的意思,默然点了点头,将手垂放在身侧。
陆策暗吸一口气,稳定下情绪,拿眼在四下里一扫,淡淡笑道:劳烦诸位跑这一趟,陆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却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诸位只拿了陆某回去覆命,莫要牵连到与此事无关之人。
先前开口的那黑衣人桀桀笑了两声,拍了拍手道:识实务者为俊杰,陆大人果然不愧为人中龙凤!过奖。
陆策情绪已深敛了起来,一面答话,一面在心里思谋计策。
陆大人既然这么给面子,咱们兄弟自然也不会将事情做绝,那躲在房内的莫大人,咱们就只当没瞧见,但那欺君的正主儿,还请陆大人交出来罢!说话的黑衣人将手一挥,聚在房顶和墙上的那些黑衣人立刻都跳入了院中,将陆策团团围了起来。
第二百零二章 夜色温暖陆策扫了一眼那些暗卫,知道此刻反抗只会将事情闹得越发不可收拾,于是连手指头都没动,只轻声吩咐云淡道:你去隔壁将温姑娘请来,不必惊动其他人。
是!云淡应了一声,没看那群黑衣人一眼,就自顾自往外走。
他先前站在陆策身旁,被一同围在了人圈内,想要破围而出,除非使用武力强行突破,或是这些黑衣人主动让出一条道儿来。
云淡心里很清楚这点,但他不能反抗,也不想弱了气势停步不前,只是不紧不慢的一直走着,眼见这要撞上一个黑衣人,也没有停下步子的意思。
那黑衣人不敢退,没有命令又不能动手,更不想被这个他认为是脑子一根筋的家伙顶着走,只得无助的望向了自个的首领,征求意见。
暗卫的首领见状微蹙了眉头,心里有几分不悦,但不想得罪陆策,仍是挥了挥手,示意手下退开,反正那边院子也早就埋伏下人了,若事发有异,他只需一声令下,自信连只苍蝇也逃不出他的包围圈子。
陆大人,我这可是破例。
暗卫首领微微笑道:回头上京路上,还请大人别耍什么花招。
陆策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放心。
他还没傻到与圣上作对,而后被四处通缉,永远过着躲躲藏藏日子的地步。
只是温柔的性命该怎么周全,还真是令他颇费踌躇,偏偏,这是眼下他最关心的事情。
凭借陆家的权势,除非圣上想要一举毁灭陆家,否则轻易发不得雷霆之怒,行事前也必须权衡再三,考虑清楚利弊。
但看此刻圣上只是出动了暗卫秘捕,并没有正式下旨将他缉拿回京,他就知道御史石磊上的那一道弹劾的奏折定然被强压下了,因此他对陆家没有过多的担心。
可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奏折被强行压下,文武百官多少也会有所知闻的,不知道现下朝堂上的舆论发展到体积程度了,那些往日处心积虑想要扳倒陆家的政敌,有没有上书附议,火上浇油。
若是局面还能控制,他想方设法谋划一下,温柔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到了圣上也压抑不下的局面,温柔的性命可就难保了,圣上很有可能为了保全陆家,平息非议,将她当成替罪羊,横竖她这样的平民女子,死上成百上千回,恐怕也没有什么人会真正在意。
陆策站在那里想着心事,片刻后,院门被轻轻推开,温柔跟在云淡的身后走了进来,她脸上还带着一抹笑容,方进院子就问道:你找我有什么……话未说完,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望着那一院子的黑衣人,显然有些吃惊,但没有尖声惊叫或是转身逃跑,只是定定的站在那里,沉默半晌,方向着陆策叹道:是我连累了你。
温柔自忖除了欺君外也没得罪过什么大有来头的人,那么这些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陆策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宽着她的心道:只不过随这些大人们回京都一趟,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这可难说!温柔心里虽慌乱,表面仍是十分镇定,只因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哭喊吵闹都是无事无补的举动,只会徒惹别人笑话,乱了自己的方寸。
但她心里还是深感内疚的,只恨当初虑事不周,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此刻才会连累了陆策,希望他不会因此受到太过严苛的惩治。
至于她自己,反正是一缕穿越而来的魂魄,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多活了这几年已然算是赚了,这样一想,她也就释然了,甚至微微一笑道:那很好。
陆策没有接话,与她对望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那暗卫首领是知道些内情的人,从前在暗处也远远的见过温柔两回,只当她此刻必定惊惶失措,原本正头痛该怎么让这个女人闭嘴听话,哪想到偏看见她一副处事不惊的模样,深感诧异的同时,对温柔不免也起了几分敬畏的心,当下只恭谨道:两位,这就随下官上路吧!这话听着像是立刻要奔赴九泉似的,温柔轻轻闭起眼,静默了片刻,再头次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后,睁开眼道:我能回去与家里人说两句话么?不能!暗卫首领硬着心肠拒绝。
那——温柔望陆策一眼,见他目光往云淡身上扫了一下,立刻会意,知道善后的事情会由云淡去处理,立刻闭了嘴,不再多说什么,只跟在陆策身后,往门外走去。
上了马车,往车位上一坐,温柔才感觉到自己的双脚有些发抖、牙齿也微颤着,发出撞击的轻响。
原来说到底她还是怕的,方才事发突然,她又不想在别人面前露了怯,才勉强装出镇定豁然的样子,此刻静下来,有了时间去回想,才感觉到深藏在心里恐惧。
正惶恐无措时,温柔只觉眼前人影一闪,看见陆策也钻进马车,在她的身边坐下,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气透入她的鼻腔,让她紧张害怕的情绪稍稍得到了缓和,但她还是咬着唇等了半日,自觉牙齿不会打架了,才自嘲的笑道:这钦犯的待遇还不算差,不但不用上镣铐,还有马车可乘坐,他们甚至让你与我同车……陆策没有接话,只借着透帘的微光,定定望着她。
温柔转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胆怯,但仍是需要耗费极大的气力,才能控制住情绪,不让自己的身子轻轻颤抖。
无声的静默,空气也仿佛被胶着住了,丝毫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转眼一瞬,马车忽然轻轻一震,随即就向前行驶了起来,那吱吱呀呀的车轮转动声和马蹄踏地的轻响,总算击破了这片寂静,让温柔微微松了口气。
此刻天色已然黑了,原先还能隐约视物的马车变得漆黑一团,再也看不见什么。
黑暗,很多时候让人联想到恐惧的事物,但此时此刻,却让温柔感觉到安慰,起码她不用再紧绷着脸,强迫自己淡定微笑,她可以任由心里的情绪流露在脸上,也不用怕谁看见。
别怕,有我在。
黑暗中,陆策忽然伸过手来,紧紧的攥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温暖,手指修长有力,令温柔的心,十分不合时宜的猛烈跳动了数下。
不知是不是骇怕到了麻木的地步,明明身处在这样的绝境里,因他这一握,温柔身上竟涌起一阵暖意,微微笑了。
两人再次静默起来,只是相握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温柔仿佛能感觉到那只手上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传递过来,让她感觉温暖和安心。
这一次,她是真的不再害怕了,甚至觉得如果能这样执手到天荒地老,那也很好。
过了一会,不知是不是出了城,原本平稳前行的马车开始在路上颠簸起来,温柔的身子随着那跳动的韵律轻轻晃动,这种感觉,仿佛随着波涛起伏,渐渐的,她的眼皮有些发沉,不但身子在晃动,连头都跟着轻晃起来,一点一点,倦意深重。
骇怕大概真的容易消耗体力,让人疲倦吧。
此刻的温柔,已忘记了一切,只想在这温暖的黑暗中,在这节奏平缓的颠簸中,合上眼去,沉沉一梦。
安心睡一会吧。
迷迷糊糊中,有淡定平和的悦耳声音传入她的耳中,紧接着,她的头就靠到了一处柔软的所在,鼻腔里嗅见一股清爽的令她安心愉悦的气息,她意识一松,就完全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第二百零三章 路边茶寮次日清晨,温柔不是在马车的颠簸中醒来的。
而是在那阵颠簸嘎然而止的时刻被蓦然惊醒。
初初睁开眼睛时,她的思绪十分茫然,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条件性反射的撑起身子,却听见耳旁有轻微的呼痛声传来。
温柔骇了一跳,慌忙转头,正对上陆策那双有些疲惫的眼,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那么,她不知不觉睡着后头枕的是——毫无疑问,是陆策的双腿。
你一夜没睡?为免尴尬,温柔低下头问了句废话。
陆策微微点了点头,有温香暖玉抱满怀,哪里睡得着?那个,对不起啊,很痛么?不是很痛……话虽这么说,陆策的声音还是带着点压抑的味道,他自己也感觉到了,淡淡笑道:只是有点麻。
我温柔刚想说话,就见车帘被人一掀,暗卫首领那张脸就探了进来。
下车,吃点东西,活动一下。
他言简意赅,丝毫没有打扰到别人的歉意,说完话后就放下帘子,自顾自离开了。
温柔无奈一笑,其实身为钦犯,这样的待遇已算是很好了。
下车吧。
陆策完全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当先离开座位,跳下了马车,随即伸出手来,供温柔搀扶。
你的腿没事了吗?温柔还算舒展着身子睡了一夜,下车后都有些站立不稳。
没关系的。
陆策说着,抬眼望了望四周,见这里只是一个拿竹竿搭起的破茶寮,挑着脏旧的酒旗,内里摆着三张桌子,几条板凳,简陋的很。
一个老头拖着慢吞吞的步子在端盘子,当炉的是一名老妇,扎头的布巾下露出点花白的头发。
茶寮四周围的都是暗卫,只是他们的黑衣外头,都罩上了一件不打眼的布袍,看上去与普通平民没有什么区别,大概是外人眼里,这些暗卫都是温柔和陆策这两个衣着相比还算光鲜之人的仆从。
只是那暗卫首领此刻大咧咧的坐在一张桌子旁,见他俩下来,便将面前的盘子往空位一推,道一声:吃。
那模样和态度,压根就没有一点仆从的模样了,温柔清楚的看见那端盘的老头儿,望了他们一眼,目光里流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温柔挪开目光,与陆策一起走到桌旁坐下,低头就看见那盘子里堆满了拳头大的包子,面皮黑乎乎的,看上去很脏的样子。
她两世为人,虽然过得都不太富裕,但因自身是厨子的缘故,也从来不吃这样的东西,所以看见那包子的时候,不由自主就皱了一下眉头。
只是眼下这种情况,已由不得她挑剔了,不吃也没人会哄着她,说不得,还是填饱肚子要紧,于是伸手就抓起一个包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第一口下去,没咬到馅。
第二口下去,还是没咬到馅。
第三口下去……温柔总算感觉到嘴里有点肉味了,但低头看看手里的包子——咳,她还是觉得这种东西叫馒头比较合适,而且是那种又干又硬,嚼在嘴里满是面渣的馒头。
悄悄抬眼看陆策,发现他也在面无表情的啃着包子,目光再转,温柔看见那暗卫首领的神色已经十分不悦了,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往嘴里灌茶水,好让自己吞咽得不太困难。
一时间,四周安静得没有旁的声音,所有人都在咀嚼着嘴里那干渣渣的包子,只是神情悲壮得仿佛在啃石头。
半个包子下肚,温柔完全没有什么食欲了,再喝两口茶,发现只是略带茶意,水面上还飘浮着不少碎叶子,粘在舌尖齿上,让人十分不舒服。
我吃饱了。
温柔想将剩下的半个包子放在桌上,但转念一想,还是纳入了怀中。
谁知道接下来她将会遭遇的是什么?万一到了那山穷水尽,连这样难吃的包子都吃不上的地步,有这半个包子充饥,也聊胜于无。
暗卫首领看见她的举动,微怔了一怔,觉得温柔的一举一动,都时常出乎他的所料,但在他眼里,她仍然是个钦犯而已,因此也不在意,从怀里摸出几十个铜板,搁在桌上,道一声:走了!陆策闻言悠悠闲闲的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裳上的面渣,温柔这才发现,他不声不响将一个包子都吃下了肚,唇边不禁浮起了淡淡的笑意,看来陆策虽然养尊处优惯了,但也不是太过挑剔的人,只是心里多少有点歉疚,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他哪里需要吃这样的苦头。
两人再次上了马车,彼此间都没有再说话,及至马车继续前行了一阵,耳里听见的满是车轱辘的滚动声和马蹄得得声时,陆策才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还未打开,一股甜美的肉香已满溢在车内。
温柔微讶,明知这包东西是吃食,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废话,这是什么?吃的。
陆策微微一笑,将油纸包打开,露出里面一只还带着热气的烤鸡,撕下一只鸡腿,递给温柔,低声道:快吃,别让他们发现。
呃——温柔吞了唾沫,虽然很想吃,但在一口咬上鸡腿之前,她还是问道哪来的?陆策再厉害,也没到未卜先知的程度吧?事先压根不可能在身上藏吃食的,何况这只烧鸡还是热的……开茶寮的老头给的。
陆策说这句话的语气,就仿佛是在酒楼里点了菜,人家理所当然要给他上菜的坦然,随后他撕下一只鸡翅,慢慢的吃了起来。
是不是人长得帅,吃东西的样子也特别有气质?哪怕是啃鸡翅这种容易吃出不雅模样的吃食,陆策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优雅。
温柔是一点即透的人,当然没有再追问为什么那老头会给陆策烧鸡,或者是什么时候给的,她怎么没看见之类的愚蠢问题。
她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陆策,心里佩服至极,打死她也无法将鸡翅啃得这样优雅。
叹息一声后,她自暴自弃的在鸡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含含糊糊道:要是外面那群人知道我们在车里偷吃烧烤,一定会气死的。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也感觉到陆策一种幼稚的恶作剧的快意,不禁轻笑出声。
这个时候,她完全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了,担心是一天,不担心也是一天,又何必纠结那些自己无法改变和控制的事情?天知道还能和陆策在一起多久,那赶往京都的这段路上,她干脆决定丢掉心里所有的包袱,活得恣意一些。
陆策瞧了她一眼,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想法,也微微笑了,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为了不将他们气死,我们还是赶紧将这只鸡吃完,毁尸灭迹。
说着,他又伸手撕下一只鸡腿,递到了温柔手里。
好冷的笑话!温柔没忍住,身子轻颤了一下,结果却被鸡腿给蹭了一鼻子的油。
她还没来得及擦拭,就见陆策很自然的抻过手来,拿手臂在她的鼻尖上轻轻抹了两下。
呃,温柔小心又脸红了。
温柔低下头,盯着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忽然感觉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气氛。
当然,还有烧鸡的香味。
第二百零四章 亲密接触离开城市一路过去之后,途中打尖的茶寮和食肆都不用指望其食物的味道太好,这些暗卫们早有心理准备,可他们最终还是郁闷了,只因没想到食物的味道能差到这种程度。
明明去云州的时候,这家铺子的东西还勉强可以入口的……铺子转卖了吧。
没有,我记得下厨的还是这个汉子怪了……哎,是不是那个陆大人……他搞的鬼?他吃的也是和我们一样?也对……次日晌午打尖时,听见暗卫们压低了声音在议论,温柔实在很想笑,只是抬起眼来,正对上暗卫首领那犀利的目光,她不禁又将笑意强忍了回去,板着脸,与他对视了数秒,才低下头去继续吃着碗里的米饭。
都给我闭嘴,吵吵嚷嚷的成什么体统!暗卫首领没在温柔脸上瞧出什么异样,回头就对手下们低声吼了一句。
就在这一瞬间,这家小食肆的伙计恰好端着一盘水煮青菜走了过来,趁着暗卫们不备,垂下一只手,将掩在宽大衣袖下的油纸包,从桌底悄悄递到了陆策的手里。
伙计动作的速度不快,但陆策接东西的速度却迅速得几乎让人瞧不清,待到那暗卫首领转过脸来,伙计正将菜盘端端正正的搁在陆策桌上,而陆策则带着一脸淡漠的神情,夹了一筷青菜,送入了温柔的碗里。
暗卫首领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异样,目光接连在伙计和陆策、温柔的脸上扫过,却依然没发现什么问题,又见温柔微笑着往嘴里送着那筷青菜,不觉也伸筷一夹,尝了一口,结果咸得他立刻吐了出来,连喝了好几口水,才恼怒的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上路!当然没吃饱,但这食肆里的东西,温柔原本没就食欲吃,只是坐在那里端着碗儿做做样子,听见要上路,倒好似受了解脱了一般,飞快的放下碗,就乖乖的往马车的方向走。
上车之前,还能听见身后那群暗卫们低声抱怨的话语。
等到马车继续前行,温柔确信自己说话的声音在这样的车轮滚动声里也不至于传到马车外头被人听见,才轻声问道:这些都是云淡安排的?陆策微微一怔,随即明白温柔问的是什么,笑着点了点头。
温柔侧着头想了想,原先她怀疑过,这些茶寮食肆的掌柜是不是都是陆策的手下,但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太大,没有一个人会无聊到连路边的小店都安插人手,以备不时之需的地步,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啦!只要给这些掌柜塞点钱,让他们传递点东西,故意将饭做得难吃些,还是能够办到的,不禁笑道:云淡真是够会捉弄人的,其实只要给你传递点吃食就好了,没必要让人把饭做得那么难吃。
陆策闻言挑了挑眉,笑道:要不这样做,怎能显出他雪中送炭的弥足珍贵?这小子,愈来愈会耍小心机了。
这次轮到温柔怔了,她还真没想到过云淡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恐怕除了陆策说的之外,云淡是厌恶这些暗卫捉走陆策,才想小小的报复一下吧。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两人说话的时候,陆策已经打开了那个油纸包,这次里面搁的是一些糯米团子,样子雪白小巧,恰恰适合一口一个。
温柔尝了两个,滋味绝然不同,一个是清甜的豆沙包馅,另一个则是鲜香的猪肉馅,味道都还不错,起码对现在的她来说,算得上是美食了,她不禁边吃边赞道:很好吃。
陆策笑望了望她道:你的手艺比这好太多,还会觉得好吃么?当然会啊!温柔很邪恶的偷掰开一个糯米团子,见里面裹的是鱼肉馅,她不喜欢,于是悄悄瞄了陆策一眼,见他似乎没有看见的样子,抬手就将那糯米团子塞进了陆策的嘴里,假装若无其事的接着道:美食很多时候是讲究心理的,有些小食摊上的东西,并不怎么好吃,可是吆三喝六的聚着一伙朋友,彼此争抢着吃,那味道会比一个人坐在一桌精美菜肴默吃要好得多呢!饿了也是一样,吃什么都觉得味道不错,不过……她掰到一个枣泥馅的糯米团子,轻咬了一口,略顿了顿,天知道在这两天打尖处的那些吃食,再饿,我也不想多尝的。
陆策脸上没动声色,默默吃着温柔塞给他的糯米团子,心里却感觉很甜蜜,这大概是温柔第一次对他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而且还十分自然,不由得他不心花怒放。
这心里一高兴,多少会有点促狭心起,见她还在那里悄悄掰着糯米团子,忍不住道:怪不得你不爱吃鱼肉馅的,原来放凉了会有腥气。
呃—温柔蓦然抬眼,瞧见他眼眸里淡淡的笑意,立刻羞窘起来。
原来他留意到了呀?她还只当他没有在意呢!你这样看着我……陆策的声音变得很低沉,听起来有种暧昧的意味,温柔还未反应过来,他的唇就已经贴了上来。
这一刻,温柔的双眼蓦然睁得老大,直直的望进了陆策那微眯的双眸中去,又因两人贴得实在太近,视线清晰了一瞬,随即模糊起来,温柔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
淡淡的薄荷香气霎时将她包裹起来,唇上有酥酥麻麻的感觉一直顺着全身蔓延开来,陆策像是在她身上点了一把火,使她的思绪也随之迷糊,仿佛做梦一般,半睡半醒的昏沉,但这昏沉中又有着说不出是愉悦还是羞涩的情绪慢慢浮现……就在温柔被吻得迷糊,不知是要立刻抽身而退,还是将唇再往上贴一些,贴得更紧些才好之时,马车还在行驶中,车帘却被人猛然掀起来,探进一张微留鬂须的脸。
掀帘的暗卫首领一时没有适应马车内的暗淡光线,只觉眼前黑了一瞬,但待他看清面前这两人在做什么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尴尬感觉浮上了心头,不及思索,脱口就道:你们…窘!再窘!大窘!当温柔意识到人窥见她和陆策的亲密接触时,一张脸立刻烧得滚烫,脑袋也下意识的就往后闪避,却因动作的幅度过大,马车里的空间又狭小,结果一头撞在了车壁上,直撞得两眼发昏,茫茫无措。
小心些。
陆策立刻拉过她,旁若无人的拿手在她的后脑勺上轻轻揉着。
这时候,温柔的情绪就不只是羞窘了,简直就是愠怒,甚至还带了几分意犹未尽的懊恼,对那无意中打扰到她和陆策的暗卫首领十分厌恶起来,张口就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亲吻吗?呃,这句话完全是浅意识的产物,她说完之后,车厢内就静寂的连呼吸声都可听闻了。
温柔看看呆若木鸡的暗卫首领,再看看憋着笑的陆策,只觉数千只乌鸦聒噪着从眼前群飞而过,沮丧得直想挠墙。
天哪!形象完全毁了!这样的话,像是她会说出来的吗?温柔正在欲哭无泪之时,就感觉陆策伸手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向那暗卫首领道:你还究竟还要看多久?这毕竟是一个封建年代,这暗卫首领回到家,或是进了勾栏,关上门后是什么都无所谓,但是面对面眼睁睁盯着别人亲热的情形,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其实他的窘迫程度还真没比温柔低多少,只是一时怔住了,没想到要迅速退离,被陆策这一问,更是尴尬,只能假装不经意道:你们……继续……只当我没有看见…话一说完,车帘放下。
他立刻消失在温柔和陆策的眼前,呆愣愣和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突然想不起自己方才为什么要去掀车帘了,只皱着眉头,出神凝想。
车内只剩两个人时,气氛就更是暧昧和尴尬了,或者说温柔自觉如此。
方才的事,发生的太突然,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此刻也不知道要对陆策说什么才好,只能低下头去,搓揉着自己的衣角,却听陆策带笑道:好险,差点被发现偷藏吃食,看来日后还是要小心点为妙!一句话,解了温柔大半的尴尬,再想起那暗卫首领的尴尬和慌张,她又觉得好笑起来,心情也随之变得轻快,但陆策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差点跌到车座底下去。
他说——我又想吃糯米团子了,为了不被人发现,我们再来一次吧!第二百零五章 一路彻谈赶了两天路,除了吃喝拉撒外陆策和温柔一直都在马车上,连睡觉都是不能安稳的。
温柔撑不住时,陆策还会自愿当作枕头,关切的劝她蜷着身子睡一会,但他便只能僵坐着,闭目假寐,权作休息。
时间久了,两人都十分疲惫。
陆策看上去还好,只是日渐柔和的日光里带了两份倦意,温柔就有点吃不消了,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的,但为免陆策担心,还是咬牙忍着,从来不发出一声抱怨。
元昌城离云州不远,原本温柔盘算着这些暗卫们颠在马上,其实没比他们舒服多少,到时总会进城歇息一下。
吃点东西吧?运气好的话,她也许还能要点热水,清洗一下身体。
谁想天不从人愿,温柔半掀着车帘,眼睁睁望着元昌城的城门出现在眼前,最后又彻底消失,马车连停顿都不带的,继续前行。
这些人都是铁打的么?温柔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失望道。
陆策淡淡笑道:你以为宫里的暗卫是好当的么?他们常年都有圣命在身,不是在外头奔波,就是夜深人静时还得潜伏在风凉露重的暗处,能吃上饭睡上觉就算是不错的了。
温柔饶有兴味道:这样的日子,他们怎吃得消?总有轮替的,暗卫首领三五日,就能休息一阵,要不铁打的人,也吃不消的。
陆策微眯着眼道:不过听说宫里的暗卫,隔不到五年就得替换掉一批……温柔闻言身子微颤,讶然失声道:你是说……他们只能活五年?陆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大多数人都只能活上五年,或是重伤不治,或是疲惫过度,甚至……被灭口么?温柔轻声问道。
她看过不少小说和电视,知道这种掌握大量绝密信息的人,都是活不长的。
是。
陆策无奈的点了点头道:对比之下,那些因身体受损,卧床难起而被替换掉的暗卫,已算是走运了,起码能得个善终。
不过,这么多暗卫里总有几个能混出头的,被圣上调派去做其他的事,那日后必定深受重用,前程不可限量。
温柔听后沉默半晌方道:看来他们也是蛮可怜的。
陆策微一扬眉道:这种隐在暗处的势力,在朝庭官员眼里,是很可恶呢!温柔点了点头,最后道:那派他们去做这种事的皇帝老头不是更可恶……话说到一半,她才想起自己失言了,这个年头,哪有人敢对皇帝不敬啊?只是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再想收回都已然晚了,她看看陆策那微讶的目光投射过来,灵机一动,想起从前看过的一个笑话,连忙辩解道:那个……圣上是万岁,自然很老……又是文武百官,黎民百姓的主宰,自然就是头……老头,呵呵……我没有不敬哦……这一番话,解释的是很机巧,但陆策仍是笑吟吟瞟着她道:那‘更可恶’三字作何解?冷汗!这个温柔实在无法自圆其说了,只好低着头默默无言,她不是担心陆策听见她骂皇帝会去揭发,她只是害怕陆策会不会问她为何如此大胆,因为尊君的观念,是深深烙印在古人心里的,一个平头百性姓,哪有胆子说这种对皇帝不以为然的话?如果,他问了……唉,真不想撒谎呢!温柔正在苦恼,却听陆策淡淡道:其实,我祖父当年就是暗卫出身。
啊——温柔吃惊之极,蓦然睁大了眼睛。
这么吃惊做什么?陆策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有这层缘故,你当外头那些暗卫们,对我还能如此客气么?这也算客气?!温柔承认,身为钦犯没有枷锁在身,能乘坐马车已算是不错了,可是陆策本为朝庭命官,没被皇帝定罪之前,受这种待遇也不为过,哪算得上客气?那是你没见过他们不客气的样子。
陆策说着,轻叹一声,垂下眼道:曾为暗卫的身份,是我祖父这一生里唯一能被人垢病的地方。
温柔能想像的到,大概在世人眼中,这种暗卫的身份就如同她那个世界里,历史上记载的明朝锦衣卫吧!是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
于是点了点头,颇为理解的望了陆策一眼。
难得陆策谈性大发,将他祖父当年如何成为朝廷暗卫,又如何当上将军之事慢慢说了出来。
不得不说,陆沉舟的一生,简直就像一个传奇,温柔听得十分入神,在路上颠簸的无聊而缓慢的时光,也因此而变得适意一些。
及至傍晚车停,温柔再看见暗卫首领那张脸时,也觉得不特别讨厌了,下车时,甚至对他微微一笑,惹得那暗卫首领一头雾水,反瞪了她一眼,粗声道:下来,今儿夜里在这林子里歇一阵,不赶路了。
林子?温柔急忙跳下车,在脚踏实地的微微晕眩感过去之后,环顾四周,发现此处真的是一片颇为茂密的树林,在这太阳逐渐西沉的时分,一阵阵林中特有的凉意侵人而来,不禁打了个寒颤道:那我们夜里吃什么?暗卫首领此刻已经转身走开,冷冷丢下一句话道:找到什么吃什么!温柔虽然有些失望今天夜里云淡那急救粮无法再送来,但也按捺不住有点小小的兴奋,毕竟在马车上颠簸久了,很渴望能在空旷的实地上舒展一下筋骨,何况树林里,可以吃的东西也很多,各种野菜野味,若是调理起来,实比这两天打尖时吃的东西,要美味上数倍,于是随遇而安的扭动了一下涨涩的脚踝,让自己的血液流通顺畅一些。
这时陆策站在她身边笑望着她道:要不要去附近走走?可以吗?温柔偷眼瞟了一下站在不远处指挥着其他暗卫的暗卫首领,脸上露出渴望的神情。
试试看吧。
陆策说着就往那暗卫首领身边走去。
温柔远远的望着他们,见陆策背对着她与那暗卫首领说了两句话,起初他只是摇头,后来陆策似乎是递了一样东西给他,他看后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头,于是温柔欢喜的朝他们那边走去,刚巧听见那暗卫首领道:给你们半个时辰,不许走远!承情。
陆策拱了拱手,很自然的就牵住了走到他身旁的温柔的手,往林子里走去。
温柔强压下心里的好奇,直待到附近再也看不到一个暗卫时,才悄悄问道:你对他说了什么?他怎肯让我们自由行动,还连一个暗卫都没派来跟着,不怕我们逃跑吗?陆策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枚小石子,微微笑道:我只是将中午吃剩的两只糯米团子送给了他,他就答允啦。
糯米团子……想到这个,温柔不觉就想起了那个亲吻,脸色一红。
不过她也算是聪敏之人,一点即透,立刻明白陆策那样做的含义。
他是在坦然告诉那个暗卫首领,他若是想逃,这一路上早就有无数的机会了,无论是在吃食里下点毒,还是纠集些人手劫手,都轻而易举。
你不逃是怕连累家里么?温柔低下头,十分歉疚,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她害的。
陆策摇摇头道:若是圣上想治我家的罪,拿这个罪名来处置,实在不够份量。
那你还是找个机会走吧,别管我们。
温柔连忙道。
就算要带你一起逃也没什么。
陆策微微一笑道:只是这件事迟早是要解决的,何必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不如乘此机会解了罢!说到这里,陆策瞟了温柔一眼,见她在默默点头,不禁促狭心又起,状似不经意的将语调拖长道:再说——什么?温柔果然上当。
陆策脸上笑意更深,我还想让咱们的孩子,将来光明正大的做人呢!温柔闻言面上笑容一僵,顿时窘了。
第二百零六章 林中暖泉陆策的准头和手劲都不错,仅凭地上捡的小石子儿,就打了两只雉鸡,正倒提着往前走,结果一肢踩入草丛中,就见一只灰色的动物从中蹦了出来,箭一样往前窜。
兔子!温柔惊喜,急忙追上两步。
陆策手中石子激射而出,准确的打在灰免身上,但灰色连停顿都没有,一头钻入另一丛草间,随着草叶的起伏如波,消失无踪。
这石子太小了,打不死兔子。
陆策低头在地上扫视了一圈,弯腰脸了块更大的。
两人一路向前,没多大功夫,战利品中又多了一獐子和兔子。
温柔笑道:这些够了,打多了可不吃掉。
再往前走了看看。
瞄了一眼手里猎物道:单我们吃是够了,但难保那些暗卫们闻见香气,不想来沾光。
说得也是,温柔点了点头,跟着陆策继续往前,路上还不时的停下来,采摘一些蘑菇、浆果和野菜。
都兜在衣上。
两人没走多远,林子里的光线原本就暗淡,眼前这犹如仙境一般的美景,瞧上去多少也让人感觉有些神秘灵异,因为那雾气是不断流动变化的,若是不靠近些,完全看不清这雾气后面掩着的是什么。
你怕?陆策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温柔抓紧了。
呃——温柔很想否认,但最终还是点点头道:说不怕是假的,但要说很怕,也是假的…陆策闻言淡淡一笑,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温柔的手道:我想前面只是个暖泉,才有这些白色雾气,没什么可怕的。
暖泉?温柔眼睛陡然一亮,害怕早就抛到脑后去了,拖着陆策行了几步道:我们去看看吧。
两人穿过白雾,果然有一池温泉出现在他们眼前,那白色的雾气就从水泉里蒸腾出来。
温柔蹲下身,拿指尖试了试泉水的温度,觉得微有些烫手,但可以忍受,不禁喜颜开道:我正想洗个澡呢!陆策盯着她,面色有点古怪,喃喃重复道:洗澡?对啊,你……温柔话刚接脱口而出,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年头的女子,应该是宁愿脏死,也不愿在露天的地方裸露出自己身体的吧?可是,她真的很想洗个澡,这一路的风尘,让她总觉得脸上蒙着一层灰土,十分不舒服。
你放心洗吧。
陆策这次没有取笑她,而是飞快的转过身道:我在附近转转,等你洗好了叫我。
说着,他不等温柔回应,就快步走了开去。
温柔望着他消失在白雾之外,再转送四下看看,见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才在温泉边上挑捡了一块搁放衣裳的大石,宽衣解带。
此刻那浓密的白色雾气带给她一种很安全的感觉,何况有陆策在附近巡视,用不着担心会有人偷窥,即使有,那人除了白雾外也完全看不清什么,于是温柔很安心的撩了点水泼在身上,等适应了水温,再慢慢浸身其间。
这温泉不太深,半蹲着身子,泉水刚好淹过头颈。
浑身酸痛疲惫的时候,泡个微烫的热水浴会有多么舒服就不用赘述了,温柔只觉疲劳顿时消了一半,完全不想动弹了,静静的在水里泡了一刻钟,才伸手解开发簪,披散了头发慢慢清洗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周景物模糊成一片,快要看不清了,温柔这才不情不愿的从水里起来。
裸露的肌肤被冷风一吹,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发起抖来,急急拿帕子勉强抹干了头发和身子,刚穿上衣服,就瞧见不远处有火把在那里晃动,还有隐隐的人声喧哗。
你们…做什么?半个时辰早……暗卫首领的话语,顺着风儿断断续续的飘过来。
糟糕!这暗卫首领大概是以为她和陆策逃跑吧?温柔来不及挽上湿发,就匆匆往亮处跑去。
这边暗卫首领微眯起眼,打量着面前这个衬着缭绕雾气负手而立,被林风拂得一袭袍动,似乎飘飘欲仙的男子,不得不承认他的模样,只能令人联想到龙姿凤质这个词,但此人再出色,眼下也只是个钦犯,若不是顾着陆大将军的颜面…陆策听见身后草丛轻响,又见眼前的暗卫首领和他身后的两名暗卫,突然将目光凝在他的身后,不禁眉头微蹙道:请三位退远十丈,再候上一刻钟吧!凭什么…其中一位暗卫沉不住气,开口想陆策训斥陆策,让他知道自己目前是什么身份,但陡然对上陆策那带着几分杀气的凌厉目光,不知怎的,话语竟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半句。
他不是被陆策目光里的杀气吓倒的,而是被他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慑力给震住了,愣得一愣之后,还待再说,却接收到暗卫首领那警告的眼神,不得不再次将话噎了回去,很不甘心的跟着退离。
看这三人远去,陆策才回转过身,瞧见头发还在湿嗒嗒往下滴水的温柔,不觉轻摇了摇头。
温柔先前没敢插话,只站在旁边看着,此刻见陆策这副神情,不禁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衣裳没穿整齐?结果不看则已,一看顿时黑线了,原来她跑得太快,连鞋都忘了穿,光着一双脚,踩在草丛里,露出了洁白的脚趾。
我……哪怕温柔的观念没有古代人那样保守,这会也觉得有点尴尬,缩着脚往后退了两步道:我回去找鞋…你烤火吧,我去。
陆策无奈一笑,向温泉边走去。
温柔这时才发现陆策已然生了一堆火,火上架着一只洗剥干净,串在树枝上烤得半熟的兔子,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于是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走上前几步,想将那兔子翻个身,但随即感觉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一时半会,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策取了她的鞋子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愣在火堆旁边,魂游天外,不禁问道:你发什么呆呢?被这一问,温柔脑子不知怎的灵光一闪,顿时就想起哪里不对劲了,于是指着那兔子,有点结巴道:你……在哪洗剥的兔子?要死!不会是在温泉那里吧?自己怎的一点都没觉察到?但,陆策会是这种人吗?就算不是,自己洗澡的时候,他在泉边洗剥野味,似乎也令她感觉很窘。
陆策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立刻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道:你想到哪去了?温柔更窘,尴尬了半晌,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唔。
陆策不答,只将鞋递给温柔道:穿上吧,别一会伤到脚。
温柔接过鞋子,背着陆策坐在地上慢慢穿上,随手捡了根树枝,在泥地里画着圈圈。
好了,别想了。
陆策一掀衣袍,在她身边席地坐下,将一样物事递到了她的眼前。
这是……温柔接在手里一看,水袋?嗯。
陆策点头,其意不言自明。
温柔再窘,果然又是她想歪了啊!可是谁知道陆策会用水袋里的水洗剥兔子呢?想到这里,她歪着头看了看火上烤的兔子,再看看手里那只容量不太大的水袋,最后偷偷瞟了两眼陆策,迟疑道:那个…你不介意把这只兔子送给那些暗卫们吃吧?陆策微微一笑道:正有此意!第二百零七章 两样心境当晚众人就在暖泉边的林子里露宿下了,一来借点暖意避寒,二来也能轮流洗洗一路的风尘,浸泡去浑身的疲劳。
不过暖泉里的水明显是不能喝的,暗卫们只得四处找寻清冽的林泉或是溪流,再将各自打到的野味洗剥干净。
温柔坐在火堆边上,将水囊里新灌的溪水倒在掘出的泥里,慢慢搓揉着泥团。
陆策坐在她边上,颇有兴趣的看着她将湿泥团全都包裹到洗干净内脏却又没有去毛的雉鸡身上,问道:不拔毛,做出来能吃吗?能啊!温柔笑道:要是再裹上一层荷叶,味道更好。
其实这就是后世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做法的叫化鸡,流传很广的一道菜,在这种没有锅碗瓢盆的时候,最适合做。
温柔将雉鸡埋入火堆后,又顺手挖出了先前埋下的山药。
山药已经烤熟了,很烫手,她简直拿捏不住,嘘着气抛了一个给陆策,便将留给自己的那一个放在一旁待凉。
净了手后,她再把洗切串好,搁在洁净树叶上的獐子肉拿到火上去烤。
不一会就烤出了油,滋滋的滴在火上,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
闻到香味的那些暗卫,都悄悄拿眼往他们两人这边的火堆探望。
虽说先前陆策已经很大方的送给他们一只烤兔了,无奈人多肉少,一刻钟不到,就分吃完了,不但没有解了馋,反倒变相勾起他们的食欲。
当然,他们自己也有吃的,生起的火堆上也烤着不少雉鸡、野兔和獐子。
可是有性急的人,没烤熟就开始啃吃,也有性慢的人,将好好的野味烤成焦炭状,无法入口,味道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温柔烤出的那只兔子相比。
温柔完全没注意到那些垂涎的目光,她慢条斯理的将獐子肉上烤出的香油滴在洗净的蘑菇串上,又随手在身旁抓了一小撮盐,均匀的洒在肉串和蘑菇串上,继续放到火上烤。
陆策吃完山药,挪过身子,坐得离温柔更近些,接过她手里的烤串道:我替你烤着,你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嗯。
温柔点头一笑,拿起那搁得微微有些烫手的山药,剥了皮就慢慢吃起来,目光四下里一望,却瞧见有名暗卫,不知在哪里掏了雉鸡的窝,捡了不少蛋来,埋在火里烧烤,便连忙将陆策手里已然烤熟的烤串捡了些出来,撒上碧绿的野芜荽,再挖出一个熟山药,一起拿到那暗卫面前道:我可不可以拿这些东西和你换点雉鸡蛋?那暗卫一愣,原本想要拒绝,但烤串的香味顺着夜风飘入他的鼻中,诱得他口水差点滴下来,不由自主就点了头,拿了四枚雉鸡蛋,换了温柔手里的烤串。
怎么,想吃烤蛋?陆策望着温柔走回来,微微笑道。
不是。
温柔摇了摇头,眼巴巴盯着陆策的衣裳道:能不能……把腰带给我……这个要求实在出乎陆策的意料,不过和在温柔要的是腰带,不是裤带,他二话不说,就解下来递给了她,然后看着她将那四枚雉鸡蛋在腰带上缚成一串,往暖泉那边走去。
等等。
陆策站起身拦住她道:你上哪去?温柔提起手里的蛋串道:把这个泡到暖泉里。
她煮温泉蛋吃呢!陆策轻咳了一声,接过那串雉鸡蛋道:路黑,我去吧。
嗯。
温柔笑着点头,嘱咐道:不要泡太久哦?这一顿夜饭真的很丰盛,叫化鸡、烤兔、烤獐子、烤蘑菇、烘山药和温泉蛋摊了一夜,不但荤素搭配,而且营养还很均衡,饭后还有从林间摘来的酸甜适口的野果。
温柔吃饱后,靠坐在大树上,满足的叹了一口气。
抬眼,见茂密的枝叶间透下淡淡的星光,耳边轻响的是天籁般的风拂树叶声,不禁想起在山林间结庐而居,晨起听鸟鸣,夜息闻虫吟的悠适日子来。
可惜,再过两天她就到京都了,等待她的,是未卜的凶吉!早些睡,明日一早还要赶路的。
陆策在她身边轻声说话,又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了她的身上。
我不冷。
温柔想要拒绝,可是对上他那双在火光的跳跃中,犹如星辰般的眼时,就知道自己是绝对无法拗过他的,只得将他的外袍在身上裹紧了些,担心道:你把衣裳给了我,自己不冷吗?陆策摇摇头道:我一向不怕冷。
嗯。
温柔低下头,见他的手就搁在衣裳边上,不由自主,就将自己覆在衣裳下面的手,缓缓的探了过去,一点一点,探到了陆策的手边。
陆策感觉到她肌肤触碰的那一瞬,眼眸陡然一亮,心里淌过一阵令他心中加速的暖流,霎时席卷了全身,他立刻手腕一翻,反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身周不远处都是暗卫,这样的举止,实是大胆之极,何况这还是温柔第一次主动,她不禁低下了头,唯恐被人瞧见脸上的红晕和唇边的笑意。
只是心里那种带着点战栗的喜悦是掩不住的,她只得深呼吸,再深呼吸,来缓缓平息自己那如鼓的心跳。
如此静美的时光,若是能长久,该有多好?温柔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指尖传来的陆策的体温,还有那覆在她身上的衣裳上淡淡的薄荷香气。
这一刻,她心里满是对上苍的感激,也许穿越这一回,真的只是为了遇见陆策,为了这山林间难忘的一夜。
同一片夜空下,有人沉浸于两情相悦的欢喜中,也有人深陷于自己酿就的苦涩里。
沈梦宜此刻斜倚在雕花栏杆上,抬头望着那繁星闪烁的天空,心里却满是愤恨。
她真的不知道,一切怎么会变成眼下这个样子,只是一转眼间,陆策飘然远去,陪伴在另一个人的身边,而她,也做出了断绝自己所有退路的事情!真的无法回头了!嫁给石磊,是她自己作的决定,而且当时她表现出了万分的坚决,简直非卿不嫁。
原因自然不是父母想的那样,为了找回颜面,其实要是陆策肯回心转意娶她过门,哪怕将她的颜面丢在地上任意践踏,她也心甘情愿。
偏偏陆策不愿娶她,父兄又不可能依她的意思去对付陆策,那么她只好选择嫁给石磊,因为他有御史的身份,能上书弹劾官员,况且他耳根子又软,没有主见,更没有头脑,她吹吹枕边风,很轻易的就让他在头昏脑热之下,写了一份慷慨激昂的奏折,呈到了御前。
区区欺君之罪,断不了陆策的性命,甚至也断不了他的前程,这一点,沈梦宜心知肚明,她的真正目的,只是想除掉那个讨厌的温柔!她得不到的东西,也不想让别人得到,尤其是不想让各方面条件都明显不如她的温柔得到!她深信自己了解陆策比任何人都多,她知道陆策不会因口腹之欲就喜欢上一个人,那么,这个除了能做一手好菜外,样样都不精通的温柔,又凭借什么吸引了陆策?想不通,更不愿想去深究,只想看到这个人消失!消失在陆策身边!消失在人间!哪怕陆策会因此而恨她,也比漠然无视要好得多!沈梦宜咬着唇,开始在心里盘算温柔还有几天就能被押解到京都,而到时圣上又会怎样处置这个当初拒绝进宫,又欺君罔上的平民女子?光是想想,她就觉得很快意,也只有这种快意,能够将她心里那种极致的痛苦给暂时压制下去,只是——这一刻,沈梦宜完全控制不住心里的厌恶情绪,将往常的淑雅贞娴都抛到了脑后,转过头去,望着那张长着浓眉蒜鼻,笑得无比猥琐的大扁脸,檀口微张,吐出一个字道:滚。
第二百零八章 夫妻夜话石磊惊骇的倒退三步,望着沈梦宜那张绝色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怎么都无法相信那样粗俗的字眼,是从沈梦宜嘴里说出来的,最后还是料定自己听错了,上前两步,陪着笑脸道:夫人,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为夫的没有听清……廊上吊挂的彩绘纱灯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朦胧的光线将石磊那张略有些丑陋的脸映得尚堪入目,但沈梦宜还是厌恶的垂下眼,很想将方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可是自小受到的教养让她实在无法在情绪略为平缓的情况下,再吐出那样粗鄙的言语,只好答非所问道:我方才看见竹林里有一抹白影飘过,骇到了。
原来夫人方才说的是鬼啊,倒是为夫的听差了!石磊闻言立刻面露恍然大悟的神色,伸过手去搀扶她道:别怕别怕,想是风拂花影,你一时眼花就瞧差了,回头服枚安神丹就不妨事了。
不过这里风大,露又重,夫人身子娇弱,可别再受了寒气,还是早些回房去吧!沈梦宜不着痕迹的将袖子往下一压,避过石磊搀扶过来的手,顺着他的话头道:嗯,我吃了一吓,出了点冷汗,被风一次是有点头疼。
石磊一听慌得了不得,连忙放声喊人道:快替夫人煎碗热热的姜汤来!沈梦宜也不开口阻止,只松了一口气,暗想今晚总算找到了借口,可以早点歇下,不用强忍着心里的恶心,敷衍这个讨厌的人了。
夜深时分,沈梦宜躺在床上,听着身侧石磊的鼻鼾声辗转反侧,怎么都难以入眠。
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她虽疲惫倦怠却也没后悔过,反正只要不是和陆策在一起,嫁给谁她都无所谓,都厌烦!只是心理算盘好的计策一定要尽力去执行,要不这份苦,她可就白受了!想到这里,沈梦宜不觉伸手去推石磊,一次,两次,三次,推不醒,她最后干脆翻身坐起来,拿手去摇动他的肩膀,才将他从酣梦中摇醒过来。
夫人……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去请大夫……石磊以为沈梦宜有什么不适的地方,虽然意识还迷迷糊糊的没有完全清醒,仍担着心,伸过手去就在身侧摸索起来。
我嗓子疼,想喝水。
沈梦宜随便找了个借口支使石磊,只不过想让他更清醒一些,及至石磊摸黑点了灯,替她倒了温茶来漱口,再另倒一盏水与她润喉,她也只吃了两口,就摇头不要了。
石磊将她喝剩的残水一口饮尽,又掌着灯看看沈梦宜的脸色,没觉出有什么不对,这才吹了灯再次摸上床,刚盖上被子道一声睡吧,就听她轻声问道:你上回递的奏折圣上怎么说?奏折?石磊愣了一下才想有这么一回事,翻身面向沈梦宜道:圣上没传我问话,也不知看了折子没有。
这都近十日了,怎会没看?沈梦宜咬牙,没想到石磊比她想的还要无能,她都让绿萼探听到了圣上派暗卫秘下云州的事情,他却还被蒙在鼓里。
石磊见她这样问,才吞吞吐吐道:朝中略有些流言蜚语,只是每回我近前探问,他们都闭口不说了……你也知道,我这御史官儿不招人待见……倒是岳父大人将我找去训斥过一回,我怕你忧心,就没告诉你……他心里也疑惑呢,明明当初沈梦宜让他上奏折时,曾说是岳父沈缘的主意,只是沈家和陆家是世交,前头又因亲事闹得不欢,沈缘就不好亲自出面上这个奏折,这才嘱咐沈梦宜让女婿代上。
谁想岳父将他唤去训斥时,却似乎对此毫不知情,最后还莫名其妙的骂他耳根子软,自个不会拿主意,他回来后纳闷了好几天,也没想通这耳根子软的话,从何说起。
沈梦宜闻言心里一跳,明知父亲沈缘必定能猜到这个奏折是她怂恿石磊递上的,但听见石磊亲口说出来时,仍旧有些心慌,又听他话语里带着点困惑之意,只好安抚他道:原本这事涉及陆家,我爹就要避嫌的,再说上折子的又是他女婿,他也要防着别人说他挟私报复,这才装着不知情呢,要不就亲自嘱咐你了,何必又绕一圈让我说?沈梦宜这样一解释,石磊心想也对,便将疑虑全抛到脑后去了,笑道:夫人果然不愧是京都闻名的才女,说得太有理了!这称赞的话要是从陆策口里说出来,沈梦宜怕是要喜不自胜了,可偏偏是从石磊嘴里说出来的,酸倒了她半边的牙,皱眉沉吟了一会方道:你明儿再上个折子吧,最好在圣上临朝之时。
临朝?石磊迟疑道:怕是不能!自从龙体欠安后,圣上统共没上过几回朝。
蠢货!沈梦宜差点就要骂出来,强压下心里的不快道:你就不会趁着圣上召见朝臣商议重要事情的时候,在外求见?那也未必见得着啊!若是惹恼了圣上又当如何?石磊很委屈,现下圣上连朝臣都难得召见,若见,必定是商谈大事,哪有他这个小小御史从中搅和的份?万一因此误了事,他有几个脑袋让圣上砍?没试过怎知道?沈梦宜不依不饶道:弹劾官员错失,不避权贵,犯颜直誎,原本就是你这御史的职责所在,要不朝廷养你何用?吃白食么?这话说得有些重了,伤了石磊的自尊心,他心里微有些不快,但又不愿与沈梦宜起口舌之争,只暗自忍耐。
黑暗中沈梦宜看不见他的脸色,只自顾自道:圣上又不是昏君,怎敢诛杀御史?再者说,有我爹保着你,除了谋逆大罪,有什么罪名你担不起?石磊没想到沈梦宜还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嘴道:你小声点,让人听见可怎生了得?沈梦宜见他如此胆小,心里更是失望,扯开他的手微怒道:夫妻两个被窝里说话,还怕人听去不成?俗话说隔墙有耳……石磊辩解道:还是小心些为妙,何况照你那样说,在陆家眼里,这等瞒妾未死的欺君也不是什么大罪……沈梦宜被他这句话堵得差点答不上来,她自然晓得这种罪名治不死陆家,她想治死的,只有温柔一个!但这层意思她却不能对石磊明言了,只蛮不讲理道:这事你究竟做不做?若不愿意,我明儿就回府去见爹爹,让他另托人办这事吧!这话只是说来吓吓石磊的,眼下她哪敢回娘家?避都唯恐避之不及呢!不过石磊这头脑少根筋,又将沈梦宜视若掌上珍宝的家伙还真上当,见她恼了,立刻哄道:我做,我明儿早起就写折子,找个有朝官在场的机会,递给圣上。
这还差不多!石磊暂时还有用,沈梦宜不得不转怒为嗔哄着他。
虽然黑暗中瞧不见沈梦宜那宜嗔宜喜的绝世容颜,但听她吐气如兰,语带娇嗔,石磊的身子顿时就酥了半边,不禁伸手过去就搂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我这回若替你出了心头闷气,到时你可得在岳父大人面前,替我多多美言几句啊……床不太大,沈梦宜睡的又是靠墙的那一边,躲都没处躲就被石磊抱了个正着,又听他带着几分酸意说起不出气的话,明知他指的就是那陆沈两家联姻,最后又闹得不欢而散,沸沸扬扬传了满京都的事情,不禁脸上一热,想起了陆策,心里拿石磊与陆策比较下,简直一个是地下的泥,一个是天上云,不由她不恼怒幽怨起来,毫不客气就一把将石磊推开,冷冷背过身道:我身上不舒服,要睡了。
石磊对沈梦宜喜怒无常的脾气真是一点都琢磨不透,又不敢得罪她,讨了个没趣也只得认了,还软言相慰道:是,是我的错,一时情动就忘了夫人身上不爽利,这就睡罢!第二百零九章 有事邀请次日一早起来,沈梦宜趁着石磊还在沉睡中,先梳洗打扮修饰一新,这才去厨下转了转,最后听见婢女通报老爷起床了,便嘱咐厨娘将做好的早点送到房里,自个迈着慢悠悠的步子,扶着陪嫁丫鬟绿萼的手归房。
房里,石磊刚洗漱完,坐到外屋的桌前。
沈梦宜迎上前道一声,老爷就坐在一旁看着厨娘将早点摆放好。
老爷尝尝,这些都是我下厨亲手做的。
沈梦宜说着,替石磊舀了碗白粥,送到他的面前,又将几碟他向来爱吃的小菜往他那边推了推,带笑看他。
自从沈梦宜嫁过来后,石磊还未受到过如此待遇,此刻受宠若惊,连忙半站起身,拿手拢着碗儿道:我自个来,你吃……你吃……沈梦宜微眯着眼,看石磊喝了两口粥,尝了尝小菜,才接着笑道:味道如何?好,夫人的厨艺真是非同凡响,比那些粗笨的厨娘强多了!石磊赞不绝口,不多时,一碗粥就下了肚。
其实那锅粥,她只拿锅勺轻轻搅了两下就撂开了手,至于小菜,压根就全是厨娘做的。
沈梦宜垂下眼,掩住眼底闪过的那一抹鄙夷,柔声道:老爷既然吃饱了,可别忘了答允过我的事。
石磊真忘了,经她这么一提,才想起两人夜半时说的那些话,连忙站起身道:怎敢忘了夫人的嘱咐,我这就去写,这就去……沈梦宜听见这话,立刻抬起脸来,向着他宛然一笑道:我替老爷焚香磨墨。
说是磨墨,不如说监视更确切些,沈梦宜站在石磊身旁看他写奏折,时不时就要指点他的措辞和用句,及至一本奏折写完,石磊自己通读一遍,愕然发现,这竟不像是他写的东西了!但他心里非但不恼,反倒甚是欢喜,连连叹说自己不知修了几世,才得了这样一个兰心惠质的才女为妻。
且不提沈梦宜如何将石磊敷衍上朝,单说石磊出门后,她就立刻嘱咐绿萼去将裴景轩找来。
绿萼吃了一惊,迟疑道:这宅子里人多口杂,姑娘又是新嫁……沈梦宜虽嫁了人,但对她来说,仍是沈府的四姑娘,这称呼一时半会,她改不了。
好在沈梦宜原本就不想被人称作夫人,也就从没纠正过她对自己的称呼。
怕什么?去!沈梦宜打断她的话道:这宅子里除了两个老苍头外,哪个不是我从娘家带来的?谁敢多嘴!是。
绿萼不敢再说,连忙领命去了。
裴景轩自从办砸了沈梦宜嘱咐他的事后,一直没见着她,及至后来又听见她嫁了人,简直犹如被雷当头劈中,心里痛得死去活来,很快就大病了一场。
绿萼去时,他还在病榻缠绵,听说沈梦宜要见他,面上的神色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倒教绿萼瞧着也觉心酸,只得略劝了两句,就催他跟着自己去。
我不去!没想到裴景轩竟会断然拒绝,绿萼听见这话时,意外极了,抬眼往他脸上瞧去,见他不像是在玩笑,不禁为难道:裴先生,你就当帮我一次,随我去了,教我也好交差。
裴景轩捂嘴咳了两声,不说话,只是摇头。
他一直以来对沈梦宜的刻骨爱恋,绿萼都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激他道:难不成,你心里怨恨,不愿见我家姑娘?恨吗?裴景轩自己也不知道心里那种极度失落,极度空虚,极度疼痛的感觉算不算恨,但他怎会不想见沈梦宜呢?梦里都想见!只是——我不愿踏入石家一步!裴景轩总还是个文人,心里存着一份叫骨气的东西,他愿意对沈梦宜卑颜屈膝,却不愿对着情敌赔笑寒暄。
这——绿萼倒退一步,随即笑道:老爷不在家,是姑娘要单见你。
孤男寡女,那就更不该见了!裴景轩咬着牙强迫自己拒绝,我不想做出什么有碍你家姑娘名誉的事。
这人,怎说不通?从前也没少见他进沈府,关键时刻却又迂腐起来。
绿萼急得跳脚,顾不上避嫌,上前就拖他道:爷!我家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这时又计较起这些来!快随我去吧!裴景轩病虽略有好转,但在床上躺的时日久了,难免手足无力,另一方面,他的确很想见沈梦宜,心里真是左右为难,犹豫不定,被绿萼这一拖,也就半推半就,随着她去了。
不过走到门口,他心里又暗道一声不好,急着挣出手来,道:就算要去,也等我擦把脸,换件衣裳!这个样儿,怎好……去见你家姑娘……绿萼听他这样一说,抬眼仔细打量她,果见他形容憔悴,胡子拉碴,最关键的是病中无人服侍,也不知多久没沐浴了,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穿的那件竹布衣衫也隐隐散发出一股不洁的气味,不禁扭过脸噗哧一笑道:好罢!我等你一刻,你去换了衣裳。
不过咱们可事先说好,一会你可不能反悔不去!裴景轩无奈点了头,这才转回屋里略事清洁,换了干净衣裳。
待他再次出来,虽脸上瞧着还有几分病容,毕竟精神爽目得多了。
绿萼急着交差,想到出来挺久了,又怕到时沈梦宜与他多说了话,到时撞上回家的石磊,问出来后,倒霉的还是她,于是只对着裴景轩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带着他走。
沈梦宜支开了身边别的婢女,早已等得不耐烦,在屋里坐立不安的来回踱步,待到绿萼在外头喊了一声姑娘,还未掀帘进来,她就顾不上讲究什么矜持了,自个动手一把掀开帘子,探头就急问,人来了没?话毕,沈梦宜刚巧看见跟在绿萼身后,目光里透漏出一份愕然而又喜悦的裴景轩,不禁为自己的失态稍稍羞窘了一下,但她随即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按着当年初见裴景轩时行的礼,微微躬身道:先生。
裴景轩见状又是一愣,自从沈梦宜与他相熟后,就一向不怎么拘礼,今次她又这番举动,想必是有求于己,但他心里仍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恍惚,依稀又看见那个幼年时的沈梦宜,带着一脸恬淡的笑容,仰着脸唤他先生。
先生,裴先生……真的有人在唤他,但这人却是绿萼,见他怔在门外不进屋,喊又没甚反应,只得拿手轻推了推他道:我家姑娘请先生进屋坐呢!裴景轩蓦然惊觉,缓了缓神,这才沉默着迈步进屋,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低着头,再不敢多看沈梦宜一眼,生怕瞧见她那已改作妇人的装束,心里又要刺痛。
先生知道我不喜虚应客套。
沈梦宜跟着坐下,将绿萼支开泡茶去,顿的一顿,开门见山道:因此我就实说罢,这回请先生来,确是有事相求,只是不知先生能否答允……她愈说,语调就放得愈轻柔,最后那几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时就仿佛一缕低声叹息,说完,她还轻咬着下唇,露出一脸落寞的疲倦,拿无助的目光,凝视着裴景轩。
裴景轩虽低着头,多少也有所觉,被她瞧得有些坐不住,只得表态道:是什么事,也等你说了,我才好回复你。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少不得要委屈先生,还要……累了先生清名……沈梦宜心里藏的那番话,令她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她时间不多,没工夫慢慢耗磨,再难启齿,也必须说,不过她刚打算将自己的算盘一股脑儿说出来,就见绿萼端了茶盘,急急进来回禀道:夫人,老爷来了!第二百一十章 上门怒斥老爷?沈梦宜听见绿萼的回禀后惊了一瞬,但她自认石磊这个人蠢笨得很,她可以轻易哄骗过去,因此也没有太过惊慌,反倒意态闲雅的轻抚了抚膝上的石榴裙,又抬手扶正了鬓边插的一支点翠步摇,做得更为端正了一些。
倒是裴景轩原本就不愿见石磊,何况他心里念想之人此刻已为人妇,无论两人之间是否清白无碍,这样背了人私会,多少都有偷欢的味道,心里便先愧了两分,又存三分惊惶,此刻猛然站了起来,就想离开。
不妨事——沈梦宜连忙留他。
绿萼却将手里茶盘往桌上一搁,急道:姑娘,你找个地方让裴先生避一避吧!有什么可避的?我俩行得正做得端……沈梦宜还未说完,就被绿萼大胆打断道:姑娘,你当是哪位老爷?不是府里的老爷,是丞相大人,正在厅上侯着呢!啊——这回轮到沈梦宜惊慌了,埋怨绿萼道:你怎不早说,还满口混叫!绿萼在沈府时一直称呼沈缘老爷,情急之下,一时就忘了改口,自知错失,更不敢辩,只向沈梦宜讨主意道:我带裴先生去后花园里避一避如何!不必了!沈梦宜强自镇定下来道:你陪着裴先生在这里略坐坐,我去去就来。
裴景轩此刻再不情愿也无计可施,若是径直走出去,反倒有可能撞上沈缘,只得继续安坐在房内,眼睁睁看着沈梦宜迈步走了出去。
沈梦宜心里忐忑万分,暗自猜想父亲来此究竟有何事情,越走,心就突突跳得越烈,及至走到厅门前,一颗心都快从腔子里蹦出来了,深深吸了两口气,才带着一脸笑意迎了进去,看见端坐在厅上的喝茶的沈缘,施了一礼,轻唤一声,爹。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沈缘将手里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把陪侍在旁的婢女红蕊吓了个哆嗦。
沈梦宜心里一颤,她从来没有见过沈缘如此疾颜厉色的与自己说话,当下不敢分辩,只跪道:若是女儿做了什么错事惹得爹爹生气,您只管教训便是,千万别气坏了自个的身子。
教训?!沈缘冷笑道:你如今嫁了人,不把老夫和沈家放在眼里了,老夫还当真不知要怎样教训你了。
爹爹这样说,女儿无地自容!沈梦宜头垂得更低,险些将下唇咬出血来。
毕竟眼前跪的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沈缘凝目望了她半响,忽然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在厅上踱了数步,负手不语。
沈梦宜心里发虚,但仍固执的认定自己私下做下的事,对陆家来说实没甚大不了的,最多只是毁去陆策心宜的女子而已,说起来,只怕陆家还得感谢她呢!要不然陆策为了一介平民女子,已婉拒圣上赐嫁的公主,回头若是又要将那女子聘为正妻,那陆家的脸面往哪里搁?真不知道沈缘气成这副模样,又是为何!你下去。
沈缘沉默了半晌,开口头一句话,就是先将侍立在旁不知所措的红蕊给打发了下去,这才望着沈梦宜,摇头道:我晓得你心里不甘,但姻缘本是天定,只能说你与陆策有缘无份,如今你也嫁了人,还想怎样?只安心过你的日子便是,又何苦挑唆着姑爷,做出这样的事来?沈梦宜心里本自愁苦,听见有缘无份四个字,眼泪就不知不觉滴了下来,她从袖里抽出帕子轻拭了拭泪水,轻声哽咽道:爹爹教训的是……我知道你性子倔强,与你那二哥不同,是个心里有主见成算的,只是你也这样大了,总知道拿捏分寸吧?沈缘再次叹气道:上回你捅出篓子后,我已唤了姑爷去教训了一顿,只盼能暗中点醒你,谁想你竟这样糊涂,又怂恿姑爷上什么折子!你知不知道,姑爷此刻还在圣上面前跪着呢!这事沈梦宜当真不知,不禁脱口讶然道:为何?还有脸问?!沈缘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斥道:朝中的局势你懂多少?就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插手搅乱!圣上只斥石御史君前失仪,罚他在宫里跪上半日,已算给我沈家面子了!他一生气,姑爷也不肯再唤,只直称石磊官职。
说起来,这事石磊也脱不了干系,有些事沈梦宜这养在深闺的女儿家不懂也就罢了,石磊好歹做了两年御史,也看不明白吗?为何耳根子如此软,又辨不清事态?他深恨自己从前没看出这个貌若沉稳,行事低调之人,竟只是个知道藏拙的草包!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能将女儿嫁给他!沈梦宜对石磊的生死不太关心,但妻凭夫贵,要是石磊因此被贬了官职,她免不了要跟着跌了身份,此刻听说圣上只罚他跪上半日,便将最后一点担忧都抛到了脑后,默默听着沈缘的训斥,不则一声。
不过她心里却是很不以为然的,恕不恕陆策的罪,只是圣上一句话,若是圣上不想变更这朝中的局势,她区区一个小女子,哪有那样的能耐?沈缘斥了半日,见女儿只是不言语,恼将起来,顺手将桌上茶盏拿起,猛地往地上一摔,喝道:你倒是痛快给句话,这事你究竟罢不罢手?!一切但凭爹爹吩咐。
沈梦宜压根不敢抬眼去瞧沈缘的怒色,但心里的算盘坚如磐石,丝毫没有动摇。
最多,她不再怂恿石磊往圣上面前递折子罢了,反正该说的,这次上的奏折里已然说清了。
沈缘听她答得不干不脆,心知她必定是不愿意了,气得抬起手来就想抽她一记耳光,但转眼瞥见她那薄如玉瓷般的肌肤,这一掌着实打不下去,最后一甩衣袖,撂下一句,为父话以至此,你好自为之!就气匆匆走了。
沈梦宜原本想要起身追赶,但身子晃了一下子后,便跪住不动了,也不喊人,缓得片刻,方站起身来,揉了揉发麻的双腿,拭干眼角的残泪,慢慢走回屋去。
绿萼在屋里早已焦急万分,见她回来,忙迎上去道:姑娘……沈梦宜抬手止住她的话,走到椅旁坐定,望向忐忑不安的裴景轩道:先生这次帮不帮我?裴景轩见她此刻形容不似往常,心知沈缘必定将她训了一场,心里一软,不禁叹气道:你先说说怎么帮吧。
沈梦宜听他松了口,心下略定,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润了润嗓方道:也无须先生太过作难,这数日内若是有人找先生问话,你只照实述说即可。
照实述说?裴景轩不解其意。
先生只说当日在陆府教琴时无意中发现了那两人的欺君之事,心里留了意,又……记挂温姑娘的安危……暗中跟着去了云州……她话未说完,裴景轩已猛然站起,急声道:欺君?沈梦宜别过眼去不看他,只点了点头道:圣上已然知晓此事。
你说的?裴景轩不傻,转念一想就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沈梦宜没有言语,算是默认。
你怎能做出这等事来……你……裴景轩想要指责她,却又自觉没有这个身份和立场,最后只嗐得一声,颓然道:这可是要杀头的大事,没准还要株连九族,我不能帮你这个忙!先生!沈梦宜目含泪光,凝望他道:欺君是杀头的大事,你不愿温姑娘死,就愿看着我死?裴景轩闻言大惊道:此话怎说?我家夫君递上的奏折里言明,此事乃是辗转从陆府一位琴师那里听闻的。
沈梦宜垂下眼去,泣声道:若是圣上派人去查问,先生不照实说,那就是我家夫君弹劾不实,有意污蔑朝臣,这个罪名虽可大可小,但陆家难道会放过这机会,不请圣上降罪?夫损妻损之下,我难道能置身事外?你——裴景轩愤愤且又无奈,这事明明是沈梦宜自寻死路,但他又不能视若无睹,真是难为之极,你难道没想过,朝庭随便派人一查,就能知晓我原先在你家当过琴师,你……若非如此,我家夫君又怎能从先生处听闻如此隐密之事?沈梦宜心里早就盘算好了,答得丝毫没有迟疑。
我……裴景轩被她堵得无语,心里又纷乱如麻,一时理不出头绪,只颓然做回椅子上,重重叹了口气。
第二百一十一章 抵达京都沈梦宜见裴景轩低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也不敢催促他做出什么决定,只默默的在旁陪坐,直到看见他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才给绿萼送了个眼色。
绿萼会意,上前将茶盏端起,送到裴景轩面前:裴先生喝茶,这是你最喜欢的碧峰雪芽,姑娘特意嘱咐我泡的。
裴景轩闻言紧抿的唇角微松,最终无奈的叹了口气,接过那盏茶来,喝了一口。
茶虽有些凉了,却也掩不住那微涩清新的香,就像,他初见沈梦宜时,她的模样。
难为你还记得。
裴景轩心内感慨万千。
其实他一个穷书生,有茶喝都已经不错了,哪有条件挑剔茶叶?这碧峰雪芽,实是头一回上沈府时,沈梦宜行完拜师礼后亲手端上的,从此便成为了他的最爱。
沈梦宜微微一笑道:先生喜欢的,梦宜怎会不记得?说着,绿萼又端上两样核桃酥与山药糕,这又是裴景轩素日最喜的茶点。
他怎能不知沈梦宜极力讨好的目的?只是这种温温暖暖,被关怀的感觉,还是令他觉得很窝心。
起码,她记得。
先生尝点?沈梦宜探出手,小心翼翼的托起一块核桃酥,送到裴景轩面前。
裴景轩瞧见她那纤洁柔腻如青葱般的手指和淡粉色的指尖,不觉就红了脸,慌忙将那核桃酥接了过来,之上惊惶之下用力太大,倒将那核桃酥给捏得碎了,惹得沈梦宜一阵轻笑,又让绿萼赶紧将残酥收拾了去,自己推过茶点碟子,殷勤款客。
沈梦宜愈周到体贴,裴景轩就愈觉得浑身不自在,最后完全坐不下去了,赶紧站起身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我照你说的办就是……我还有事,先……走了……他说完就想逃离石宅,沈梦宜却唤住他道:先生留步,梦宜还有几句话要嘱咐。
你说……裴景轩没有坐,反倒稍稍向后退了几步。
沈梦宜见状抿了抿唇,原本想问他,自己有那么可怕吗?但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出来,只将心理谋想好的细节,仔细的说给裴景轩听,甚至连他遭到温家拒亲,愤而泄露温柔行藏的理由都考虑好了,裴景轩这才深刻的明白,她先前说的要累了先生清名是什么意思。
先生可记下了?沈梦宜语调轻柔的仰着脸道:梦宜就仰仗先生成全了!裴景轩苦笑道:记下了……若没有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他答应下后,拒绝了沈梦宜的亲送,简直如同逃一样出了石宅,失魂落魄的一路走回去,心里一直在后悔自己为何要答应此事,虽说温柔犯了欺君之罪,但最多只是个死罪,也不至于死后还要坏了名声,被人指责勾三搭四,四处沾惹情事。
裴景轩心里还有一点不敢去想,不愿去想的事情,那就是他若是按着沈梦宜的授意说出那番话,便终究也逃不过一个匿情不报,包庇钦犯的罪名。
同理,死罪事小,身后还要留下一个见色起意,逼婚未遂翻脸报官的名声,那就事大了!罢罢罢!谁叫他此生今世,遇上这样一个令他魂牵梦萦,宁为其付出性命的沈梦宜呢!裴景轩长出口气,横下了心,推开自家的门走了进去。
及至躺倒床上,辗转愁肠时,才忽然想起,他出门时,似乎锁了门?一路紧赶,总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些,再长些,能让她与陆策再多相处些时日,谁想太和城的城门终于还是巍然眼前。
温柔透过车帘向外望去,当看见城门上的那两个大字太和时,心里就仿佛压了一块大石般沉甸甸的。
再悄悄转眼望望身侧闭目假寐的陆策,她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紧抿住了,默然无言。
到了?陆策那带着些微疲惫的声音响了起来。
嗯。
温柔应了一声,嗓子眼里像堵了棉花一样,仍旧说不出话。
陆策的双目蓦然睁开,借着车帘外透进来的淡淡天光,盯着温柔仔细看了半晌,探过手去,紧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接下来怕要委屈你数日了,不过我已打点好了,你只管放心。
打点?温柔苦笑,两人这一路被押解回京,陆策压根就没有什么机会往外传递信息,或者说自己与他这样片刻不离,也没见他做过什么有关打点的事,他这样说,是想让自己安心吗?不是她不相信陆策的能力,只是在这种皇权至上的年代,一个人的能力再强,与皇帝比较起来还是有限。
若是陆策能让她死得痛快点,她已然无怨了,毕竟这欺君之事,是她自己自作自受,能不连累到陆策,已是谢天谢地,还能有什么别的期望与念想呢?唯一可恨怪的,便是两人从前浪费了不少时间,真正情投意合的相处,也只有这身为钦犯的短短数日,如果上天能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温柔想到这里,心念一顿,随即清楚的知道,即便上天能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她仍然会选择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只是行事也许会更谨慎些,更周全些,起码不要闹到眼下这种不可收拾,命在旦夕的局面。
马车在城外停了一瞬,立刻接着往城内驶去,车里一时静得只能听见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还有似远尤近的大街上惯有的喧哗。
陆策似乎看出她心事重重,将她微凉的手握得更紧些,贴近她耳边缓声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话到一半,他收了声。
温柔觉得耳朵被他呼出的气息吹得一阵麻痒,原本紧张忐忑的情绪顿时得到了缓和,不禁出声问道:只需什么?陆策微微一笑道:只需想我就行了。
呸!温柔终于忍不住啐他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没开玩笑。
陆策的声音忽然变得认真起来,身子往后退了一些,拉开了他与温柔之间的距离,望着他正色道:你若是感觉害怕惶恐的时候,记得多想想我,多笑笑,感觉会好许多。
好。
温柔使劲将嘴角往上扯,扯出一个十分勉强生硬的笑,持续了数秒后道:是不是就像这样?好丑!陆策望着她微微一笑,忽然用力一拉,拥她入怀。
温柔能感觉到他坚实有力的双臂紧紧的环抱着自己,还有彼此那蹦得欢快的心跳,忽然就不再害怕了,只是静静的任由他抱着,用心去感受他的爱意和身体的温暖。
如果这一刻,能停留至天荒地老该多好?可是车轱辘咯噔一声,终于还是再次停下。
温柔从平静中惊醒过来,思绪又转回了现实。
她轻轻挣扎了一下,叹息道:车停了,我会被带去哪?天牢。
说出这简单的两个字,似乎要耗尽浑身的气力,陆策长吁出一口气,终于松手放脱了温柔,望着她道:忍耐数日,嗯?温柔点了点头,垂下眼去,不想再看他,深怕片刻后两人分别时,她会感觉更加痛苦。
可是陆策没有给她惊惶害怕的时间,紧接着就探过头来,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煞风景的人总是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两人正吻得难分难舍时,那暗卫首领就猛然掀开了车帘,将头探了进来……到了!下车!下车!快……暗卫首领就像一只被人突然捏住脖子的鸭子,没说完的话全被卡在了喉咙里。
他尴尬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终于轻哼一声,放下车帘,背转过身子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道:快点!第二百一十二章 关押天牢没有四处横行的老鼠和跳蚤,没有潮湿腐烂的稻草堆,也没有熏人欲呕的古怪臭气,甚至没有凶残暴戾的狱吏。
说实话,这天牢的环境和条件实在是比温柔想象中要好太多,唯一令她不满的,除了自由外,大概就是男女牢房的分设了。
自从下了马车,看到陆策被暗卫们带向另一条通往牢房的路开始,温柔就一直在忐忑不安,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陆策。
若是陆策也要被关在天牢里的话,哪怕两人不能见面,无法说话,她也希望自己能够离他近一些,这样起码心理上会感觉有所依靠。
可仅仅是这样的希望,也是无法实现的。
温柔能面对的只有一间单人牢房,这里有三面高筑,密不透风的铁强,墙上连窗户都没有一扇,就连头顶的天花板,似乎都是铁铸的,倒是脚下踩的地,是拿青石砖铺就,砖缝有些稀疏,从中长出粘滑的青苔,若是走路的时候不小心,很有可能会被滑个跟头。
牢房的唯一入口,是一扇厚重的铁门,门的下方倒有栅栏般的小窗,不只是为了方便透气,还是传递食水,或者这两样功用兼有吧。
温柔从这扇门外推进牢房时,还转着头四处打量了一下,可这空间实在太小,里面摆放的东西简直一目了然,除了一张被固定在墙角的铁床和床脚处的一只马桶外,什么都没有。
她只好深吸口气,走到床上坐下,再看看床上铺的被褥,洗得还算干净,只是已然分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了,多少还是让人心生厌恶之感。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等待死亡和经历死亡过程。
刚进牢房的时候,温柔想起满清十大酷刑和历史上那些酷吏,心里还是十分害怕,总是在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将自己提出去盘问,因此一听见外面有点动静,就忍不住想蹲到那铁门上的栅栏处往外看,可惜,什么也瞧不见。
如是者数次后,回回都是虚惊一场,她也就处之漠然了,干脆将那床被子推远些,抱膝坐在床上想心事。
孤独、静寂、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看不见阳光,牢房内只有门上的栅栏窗里透进的些微光芒,这样的地方待久了,压根用不着什么酷刑折磨,人直接会疯掉吧?天牢这种地方,关的都是重量级的犯人,他们脑子里想的东西肯定很多,而想得越多,在这种环境里,越能把自己逼疯,难怪这里干净得不像刘嫂待过的那种关押贩夫走卒的牢房,那地方虐的是身,这地方虐的是心!起码温柔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她已经将能想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可是在这种环境下,她能够想起的都是些不怎么开心的事,倒使得情绪越发压抑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憋赌在心里,直想大喊出声。
她当然不能真喊,只好强迫自己睡觉,也许睡着了,休息够了,情绪放松了就不会感觉时间这样难挨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时睡不着,想起前尘往事,温柔不禁微微一笑,当初刚到京都的时候,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这会她可以随心所欲的睡了,却反倒睡不着了。
正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温柔忽然听见牢房铁门上有人用力拍了三下,条件反射的就从床上蹦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惶恐害怕,就听见一个狱吏在外面喊道:吃饭了!晌午了吗?温柔盯着从栅栏窗里递过来的食盘,心里有点疑惑。
她被关进来的时候,已经晌午了,若时间过得真有这样慢,她都想一头撞死算了,因此没及细想,脱口就问那铁门外看不见面目的狱吏道:这会什么时辰了?问完,她方想起自己眼下的处境,压根没抱着能得到答案的希望,谁想那狱吏静了片刻,忽道:申时。
说完,温柔听见一阵脚步声响,想必是那狱吏去得远了。
申时?那就是下午三至五点间吧,这里的穷苦百姓一日只吃两餐,第二餐通常是在这个时辰吃的,这样看来,这大牢里大概实行的也是两餐制。
温柔苦笑了笑,自嘲的想:横竖被关在这里,除了睡就是吃,少吃一餐也好,否则人还没死,先肥成猪了!肚子不饿,不过嗅见食物的气味,觉得单调的牢房里有了点变化,温柔的情绪还是好了许多,饶有兴味的开始研究起天牢里的饭食来。
托盘里放着两个新蒸出来的白面馍,一碟咸菜豆腐干,一碟盐卤猪头肉,外加一碗白水青菜汤。
饭菜不能算差了,甚至还有肉食!也不知是陆策打点的结果,还是天牢里的饭食本来就是这个标准。
温柔摇摇头,想不通。
她此刻实在没有什么食欲,只拿起一个白面馍咬了一口,那筷子拔拉了咸菜豆腐干,忽然想起金圣叹死前说的那句话,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大有火腿滋味,又想起炒鸡蛋沾醋能吃出螃蟹味道,不禁就将咸菜、豆腐干和猪头肉各塞了一点到嘴里,嚼了半天,摇摇头,发现除了咸盐味她什么也没吃出来。
这真是苦中作乐了!温柔勉强吃完一个白面馍,和调了那碗白水青菜汤,本想继续躺到床上去养肥膘,但转念想起电视电影里常用的桥段,心念一动间,便将另一个没吃的白面馍掰开,仔细检查了半天,又将每只碟碗连带送食的托盘都看了个仔细,这才失望的接受了没有秘密传书的事实,躺到床上去闭目养神了。
这个时辰,大昭皇帝谢正瑞正歪在龙塌上,由贵妃亲手喂药,九皇子谢天皓在一旁站着,欲言又止。
皇儿想说什么?谢正瑞眼角余光瞄了他一眼,自个取过贵妃手里的锦帕拭了拭嘴角,又随手将帕子丢在了托着药碗的金漆托盘里。
谢天皓犹豫了一下,终于低了头道:陆策已被暗卫们押了回来,您为何……为何只将他关在天牢里不理不问?谢正瑞微微一笑,接过了他的话。
谢天皓点了点头。
谢正瑞没有答话,只示意贵妃调整了一下他身下的软垫,换了个卧势,闭上了眼睛,半晌才冷冷道:朕还未想好如何处置他,怎么,皇儿有高见么?自从谢天瑞病倒后,脾气变得越发古怪,喜欢猜疑起来,被他这一问,谢天皓有出冷汗的感觉,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儿臣见识浅薄,哪有什么见解,只是……父皇知道儿臣与陆策一向走得亲近……谢正瑞还未听完,脸色已渐缓,出言打断他道:朕有些累了,今儿就别再说这事了。
至于那陆策,就让他在天牢里先蹲着,你退下去吧!是,儿臣告退。
谢天皓暗自长出了一口气,退了下去。
走到外面,深吸了两口新鲜空气,才定下心神。
方才他真是行险了,他一向知道谢正瑞不喜欢没有见识,只知道附和讨好的人,但他不是朝臣,他是皇子,是有希望登上皇位的人,要是在眼下谢正瑞身患病症,情绪不定又喜猜疑的情况下侃侃而谈,直抒胸中见解,反倒会遭到猜忌。
何况他与陆策走得亲近之事,谢正瑞一直清楚得很,甚至还暗中试探过,这个时候他要是挺身而出,为陆策说话,那他从今往后就只能遥望皇位哀声叹息了,可要是假意撇清,又显得心中有鬼,还真是颇费踌躇。
谢天皓满腹心事的从皇城里出来,刚要上轿打道回府,一个心腹过来在他耳旁低语了两句,他脸上顿时有些色变,无比纳闷道:你没听错吧?他当真决定要这么做?小的绝没听错。
那心腹恭立低声的回答。
谢天皓的两道浓眉紧拧了起来,站在原地发了半天愣,方摇头叹气道:我再想想。
第二百一十三章千夫所指次日谢正瑞坐在偏殿那铺着明黄缎垫的椅榻上,冷眼望着面前案几上高高堆起的奏折,不发一言。
左丞相沈缘瞥瞥谢正瑞的脸色,再看看案几上的奏折,明明是初春的天气,他却已经开始流汗了,时不时悄悄的一抬手,拿袖子去抹鼻尖上的汗珠。
相比之下,右丞相江瑜则是木着一张脸,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连动都不动一下。
此外殿上还站着十位年已弱冠的皇子和朝中的文武百官,陆策的父亲陆凤林赫然其间,他面上神情沉稳,连目光都显得甚是刚毅,与被陆沉舟追着满府跑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不是正式的朝会,但文武百官,一个没拉,都挤在这偏殿里了。
人很多,说话的却没有,上头坐的皇帝不吭声,下面站的人连呼吸都敛住,满殿里充满着肃穆而又压抑的气氛,教不少人心生忐忑。
谢正瑞沉默了许久,终于板着脸开口道:众位爱卿可知朕为何传召你们?殿内众臣与皇子都心知肚明,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回答。
沈丞相……谢正瑞的目光转向正在擦汗的沈缘。
臣……沈缘垂目答道:臣愚昧。
谢正瑞从一直放在膝头的三四本奏折中抽了一本,甩到沈缘的脚下,冷然道:这是你上的折子?沈缘弯腰捧起一看,正是他请求宽赦陆策的奏折,一面擦汗一面点头应道:正是臣上的奏折。
这本是你的?还有这本,这本……,谢正瑞瞄一眼奏折,就随手扔一本出去。
被皇帝那准头较差的暗器给掷到的朝臣,脸上都有些色变。
谢正瑞将手里的奏折扔完,才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指着案几上那些奏折怒斥众臣:这些东西朕不用看也知道里头写的是什么。
你们是大昭的重臣,朝廷发俸禄养着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个个都为陆策求情,他陆策是谁?是被朕削去官职的一介平民!就算事涉陆将军,也不值得你们如此兴师动众!他不骂也罢,这一骂,殿上站的那些原本有点面若死灰的朝臣们,腰板忽然间都挺直了一些,神色也轻松了两分。
谢正瑞盛怒之下没有留意到这些,走到案几前双手一推,哗一声,如小山般的奏折崩塌下来,散落的堆了一地。
朕没有功夫看你们这些千篇一律的奏折,谁替陆策求情了,你们自个站出来!谢正瑞怒喝一声,抬眼将众皇子和朝臣扫视了一圈。
随着这声怒喝,沈缘主动站了出来,跟在他身后出列的还有四五位朝臣,除此之外,其他朝臣和皇子竟都扎了根似的站在原位不动弹。
见些情形,谢正瑞心里讶异。
他一向知道陆策人缘不错,见了那小山一般的奏折,就料定其中必有一大半是替他求情的奏折,再加上最先呈上来的奏折都是如此,于是就大张其鼓的招来众臣斥诫一番,顺便扫扫陆家的面子。
谁想一声喝令,站出来的却廖廖无几,他顿时感觉陆家的面子没扫成,反倒扫了自个的面子,不由当真忿怒起来。
你们……谢正瑞一时没有台阶可下,原本想要让内侍将一本本奏折当众宣读,对出人来,但转念一想,这些朝臣再大胆子,也不敢在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上面欺君,别到时弄得自己更下不来台,于是及时收了声,咳了两声,待内侍端上茶来,便低声示意他们去那堆奏折里翻找出九皇子和陆凤林的。
皇帝又坐下喝茶了,朝臣们继续罚站,站在殿中的沈缘等人最是难受,众目睽睽之下被晾在那里进退不得,每个人都觉得颜面无光,沈缘瞟一眼站在那里面沉如水的陆凤林,心里后悔起来。
连陆凤林都不急,他急巴巴的上奏折替陆策说什么情?不过这事归根结底还是要怪他自个的女儿沈梦宜,这次她将陆家得罪的狠了,沈缘这么做,也不过出于补救自己与陆家交情的心态,再没想到皇帝竟然借题发挥,当众落了他的脸面。
四五个掌管宫内藏书的识字内侍蹲在地上翻找,不多会工夫就寻出了九皇子与陆凤林的奏折,递了上去。
谢正瑞揭开一看,九皇子那本奏折写得极其堂皇,言明他与陆策是至交,但为了维护帝誉和大昭律法,他恳请按律严处陆策,以儆效尤。
谢正瑞看完后的第一个反应是欣慰,觉得九皇子极识大体,但紧接着一想,心里又有些狐疑,这九皇子不会是故意丢个难题给他吧?明知道眼下朝廷局势和边域情况都容不得他轻易处置陆家,而陆策又是陆家的独子……罢了,再看看陆凤林的奏折。
谢正瑞将九皇子的奏折搁到一边,揭开陆凤林的奏折,没想到上面写得更是大义凛然,陆凤林先是自责没管教好儿子,接着又痛斥陆策的罪状,最后要求严惩陆策,哪怕诛连到陆家也听凭圣命,无尤无怨。
谢正瑞看得一愣一愣的,其实这种谢罪折子他这些年来没少看见,每个犯臣都会痛斥自己的罪状,最后要求严惩自己或是请求网开一面,但陆凤林这奏折似乎过火了一点,连陆家都迁连上了。
欺君虽是大罪,但陆策所犯的终究没到诛连其家的程度,难道他也怀着以退为进的目的,认定朝廷不敢动陆家吗?想到这里,谢正瑞唇边浮出了一抹冷笑,又让内侍随意捡了几本奏折回来,发现里面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要求严处陆策的。
他越看越怒,两道浓眉几乎都要倒竖起来!陆家是有不少政敌,加上许多人有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恶劣心性,因此陆策犯事时,弹劾的奏折多些也没什么,但奇就奇在,连一些向来与陆家交好或是为人清正的朝臣都跟着弹劾陆策,整个朝庭的言论彻底一边倾倒。
他不用猜都知道这一定是陆家……不,陆沉舟和陆凤林不会做这些的事情,这一定是陆策的主意!关押在天牢里还不安份,当真认为他这个皇帝是好糊弄的吗?陆策眼下的行为无异于站在他的面前,腆着脸叫嚣着让他去砍去杀,甚至还言明砍死打杀都心甘情愿,这种情况下,他怎能再忍?!好吧,你既然自寻死路,那朕就成全你!谢正瑞面上的冷笑更甚,一把将手里的奏折弃在地上,站起身道:传朕旨意,陆策目无法纪,欺君罔上,按大昭律处斩,择日行刑!此刻朝臣们多半已看出谢正瑞发怒的因由,面上不禁都带上了讶然之色,一些遵照陆家要求上奏折,以为其中必有深意的朝臣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实在想不通陆策干嘛出昏招,他哪怕什么都不做,乖乖的蹲在天牢里,等圣上气消了,也自然放他出来,怎会闹到眼下这种无可挽回的地步?谢正瑞旨意传下,只有拟旨的翰林应答了一声,其他朝臣们都被自己的奏折所拘,自然没人敢去替陆策求情,因此殿内一片静寂,连呼吸之声都几可听闻。
九皇子脸色有点发白,虽然昨日他的心腹潜入天牢替陆策传话给他时,他就料定了这种结局,但事到临头,还是觉得有点无法接受。
这种举动太蠢了!压根不像是陆策的行事风格,他初初听到陆策恳请他做的事时,还一度怀疑是不是心腹传错了话,甚至当夜就冒了险,亲入天牢与陆策想见,才最终确定。
可是这还没完,接下来他还要替陆策做一件更蠢的事情……他苦笑了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玉佩,那些上折替陆策求情的廖廖数名官员中便有一人走了出来,跪禀道:微臣斗胆问一句欺君这样大的罪名,未审未问,只凭石御史那两本弹劾奏折就下来了?第二百一十四章天子亲审一石击起千层浪,这朝臣一句话出去,原本安静下来的又起了隐隐的骚动,虽然仍旧没有人敢说话,但谢正瑞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每个朝臣脸上的表情,他们都有想说话的欲望,只是有的跃跃欲试,有的踌躇犹豫。
若是往常,他早就容他们畅所欲言了,只是现下他自已心里不痛快,就偏冷眼瞧着不吭声。
上了折子替陆策求情,结果却在圣上面前讨了个没脸,沈缘知道上头高坐的那位主儿一向不喜欢墙头草式左右摇摆的人,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跪奏道:圣上是不是该把陆策和涉及这件事的人都唤来问问,审个清楚明白?左丞相一开口,有些性子直爽冲动的朝臣就跟着附和,呼啦啦一下子跪了一片。
谢正瑞心里加倍气恼,冷哼一声道:怎么,你们都把朕当昏君?认定朕就没审没问?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跪下来,齐声口称,不敢!嘴里说不敢,心里却定是如此想!谢正瑞冷笑着就给所有附和的人都定了罪,气头上不及想,就出言道:好!就当众审一次!石磊。
臣在。
石磊擦着冷汗跪了下来。
你去把那姓裴的琴师给朕带来!要快!臣遵旨……石磊答的响亮,心里却暗自叫苦不迭。
他曾在沈梦宜的授意下亲自去见过那裴景轩一回,但那人病仄仄的模样,对他又爱理不理的,他还真怕此人面圣时会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惹怒了圣上,最后倒霉的还是他。
石磊退出殿外后,在等待的过程中,殿内的气氛又再次变得沉寂起来,每个人都在默默的想着心事,他们倒不是太过关心陆策的生死,而是在猜测经过此事之后,朝堂上的局势将会变化成何等模样。
谢正瑞最近身体实在不太好,坐久了就支持不住,干脆撂下这些朝臣,自已先避到殿后去歇息,让内侍候着裴景轩来了再传话。
半卧在软榻之上,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后,他忽然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头,着实想不通陆家为什么要这样做,以退为进固然是一种手段,但陆家三代为官,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脾性,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只有吃亏的份!如果说陆家的底牌是裴景轩………这不可能!谢正瑞早让暗卫查得清楚,知道确有裴景轩这人,甚至知道他上石府与沈梦宜私见过一次,从石府回去的时候,陆策的贴身小厮洗竹还去找过他,而裴景轩答允沈梦宜,拒绝洗竹的那两次谈话,也被暗卫们照实记录下来,交给他过目,因此,他对定下陆策的罪是胸有成竹,但是他心里十分厌恶沈梦宜的多管闲事,若不是看着贵妃和沈缘的面子,早就给她点教训了。
谢正瑞百思不得其解,开始有点躺不住了,站起身来踱了两圈,又觉烦躁。
说实话,撇开陆家的原因不谈,陆策本身的才能也是他一直看重的。
前阵子的极力打压,甚至明知沈陆两家联了姻,他还要假装不知道,仗着要丢掉皇家的脸面,安排安宁公主下嫁,拆散沈梦宜与陆策的亲事,都是为了磨练并保全陆策。
他是将陆策当作丞相人选来培养的!一方面要锻炼出他沉稳执重,遇事不惊的心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让他卷入朝中派系势力的复杂争斗中,能处在一个相对中立的位置。
这样待他百年之后,不论继位者是谁,朝中局势将如何变幻,都能确保他不受涉及。
到时候,继位的君主再对陆策重用提拨,便会被他当作是知遇明君,尽心辅佐。
可是谢正瑞万万没想到,明明策谋好的事情,竟因他的一时冲动而出了岔子。
谢正瑞越想越懊恼,对陆策更是恨得牙痒!若不是他唆使朝臣上折弹劾,情况又怎能演变成眼下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天子无戏言,他又不能朝令夕改,否则必定会被朝臣们暗中取笑,让陆策加倍得意!但一会裴景轩若是当着朝中众臣坐实了陆策的罪名,他就更加无法收回成命了!左右为难!谢正瑞来回踱了数圈,愈发焦躁,想了又想,终于决定……派人在路上把裴景轩给杀了,来个死无对证!再让陆策在天牢里蹲上一两个月,尝点苦头,到时要不要赦免他,看情形再说。
赐温柔鸠酒一壶,白绫三尺,匕首一把,让她自已选择死的方式,一了百了。
来人啊………谢正瑞打定主意,开始唤人。
候在他身旁的内侍急忙低头答允。
你去………谢正瑞话未说完,门外一个内侍回禀道:圣上,那姓裴的琴师已至殿上。
谢正瑞大讶,失态道:这么快!那内侍一怔,不是圣上他自个说要快的么?此刻怎又嫌怨?他当然不敢质疑,只低下头应道:是。
谢正瑞点了点头,迈步往外走,心中的恼意又起,猜测着究竟是哪个混蛋巴不得陆策早点死。
石磊?有可能,只要觉察出沈梦宜对陆策的爱恋,他必然恨不得让陆策死。
沈梦宜?也有可能,上回陆家毁亲的事,她一定羞恨之极。
陆策…………想到这里,谢正瑞不由愣了愣,诧异自已怎会有如此不正常的想法。
哪有人会巴不得自已早点死?这太可笑了!他咧了咧嘴,却发现自已露出的只是苦笑。
裴景轩此刻跪在殿内心里忐忑惊慌又不安。
他今日只是像往常那样出门去买点东西,谁知走到半道上就被人拦住,接到了一辆马车上,带到了皇城外面。
及至下车,还没来得及辨清身处之地,就撞上面带急色的石磊,然后又莫名其妙的被带到了宫里,朝见天子。
身侧是文武百官,那上头坐的是天子,裴景轩紧攥着的手心里都出了一层簿汗。
沈梦宜只说圣上或许会派人询问他,却没说过会亲自传见他,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完全无措。
你就是裴景轩?头顶传来威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裴景轩按捺住心里的紧张,磕下头去,答道:草民正是裴景轩。
唔。
裴景轩听得皇帝轻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没敢问,头垂得更低。
当着众朝臣的面,谢正瑞无法流露出心内的悔意,也不能明显偏向陆策,只得继续问下去,石御史在奏折里说你曾在陆策的府中教琴,此话可真?回圣上,确有此事。
那你将亲眼所见的陆策欺君之事仔细奏上来吧!谢正瑞意兴阑珊。
裴景轩犹豫了一会,没有出声。
站在他身旁的石磊急了,悄悄的拿脚轻踢了踢他,示意他回话。
裴景轩的头微微抬了起来,目光直视谢正瑞那明黄色的靴子,语带疑惑道:欺君?请圣上恕罪,草民不知您指的是何事………此言一出,原本凝神待听的朝臣们发出了轻微的讶异声,谢正瑞脸上神色复杂,说不清是喜是怒,但石磊已是慌了神,忘了顾忌,大声责问道:你说什么?你怎会不知道!那陆策明明…………大胆!沈缘赶紧喝止石磊,生怕他会出言无状,圣上面前你也敢放肆?石磊被老丈人这一喝,才醒过神来,慌忙下跪,向谢正瑞叩头请罪道:臣一时忘形,请圣上恕罪!谢正瑞没功夫搭理他,只挥挥手,具视裴景轩,厉声道:你当真不知道?草民惶恐。
裴景轩连连磕头,举止惊慌,但他那垂视的目光里却是坚毅之色,草民当真不知!谢正瑞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朝臣们面面相觑,殿上刹时一片静寂。
第二百一十五章 荒谬胡言这事情转折得太出人意料,那些不知内情的朝臣尚可,谢正瑞却是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他忽然恼怒的发现,自己可能是跳进了陆策早已设好的圈套里。
若不是陆策先唆使那些朝臣父上了一堆弹劾的贴子,将他激怒了,他压根没有将裴景轩召来殿上当众审问的想法,只需随便派个大臣去查查这件事,宽恕陆策或是将陆策治罪,都够随心所欲,可是眼下,所有朝臣都在眼睁睁看着,他被逼得不得不断出一个结果。
谢正瑞微眯着眼,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着,他现在唯一想不通的便是陆策为何要费这样大的周折,设这样一个计谋,引他入套?在他面前玩弄手段和权术,就不怕真苦恼了他,影响自己的仕途?除非他压根不在意什么仕途,他在意的是别的事情,那究竟是……九皇子见谢正瑞阗晌不语,便悄悄给那质疑陆策案子未审的朝臣丢了一个眼色,那朝臣当即又跪了下去,叩头道:圣上,依臣之见,此事必有内情,还须细细审问,别冤枉了无辜之人哪!石磊忍不住回口道:谁是无辜之人?还未审问清楚,你就替陆策抱起屈来?难道是我有意诬陷于他?无怨无仇的,我为何要这样做?那朝臣轻蔑的瞥了他一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石大人这样做的缘由,还需旁人言明么?石磊闻言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来。
沈缘见话题竟然牵涉到自己女儿身上来了,自然恼怒,正要喝斥那朝臣,就听谢正瑞道:瞧瞧你们的样子!扑风捉影的事也要拿到朝堂上来争吵?成何体统!两人低下头,不敢再说,裴景轩被撂在一旁,正无措间,就听谢正瑞又向着石磊道:这事是你闹出来的,你去问他,朕和百官就在这听着,倒要断出个是非曲直!臣遵旨!石磊也觉出不对来,但皇帝发了话,他不得不问,只好盯着裴景轩道:本官问你什么,你最好如实回答,若有一字含糊隐瞒,那你犯的可就是欺君之罪!裴景轩默然无声的点了点头。
你在云州是不是认得一名唤温欣的女子?裴景轩心里一跳,如实答是。
这女子是不是与陆策的小妾长得一模一样?裴景轩迟疑了一会,又点了点头。
与这女子同住的家人你也都认识吧?嗯,裴景轩无奈道:其中一名少年正是陆府跟草民学琴的那位。
石磊一拍手道:这不就结了,你在云州遇见的那名女子,其实就是陆策的小妾,她原本姓温名柔,由圣上亲口赐给陆策为妾,谁想没几个月,陆策就报她病亡,可是你偏又在云州瞧见了她。
一个人自然不可能死而复生,那就定然是陆策和她欺瞒了圣上,这欺君之罪,可是难逃!他自顾自说完一连串的话,就急着回谢正瑞道:臣已审完,请圣上明断!谢正瑞皱着眉头,望了裴景轩一眼,却见他急着叩首道:石大人言语有差,谁说人死不能复生?此事另有内情,请圣上容草民细禀。
你说。
谢正瑞按捺下性子,示意裴景轩继续。
陆大人的小妾身患天花而亡,这是极易传染的病症,当夜入殓后,次日清早,陆大人便吩咐将灵柩停到城外的庵堂里,预备守上三日,就以火焚化。
说到这里,裴景轩顿了顿道:草民跟着去了庵堂,当天夜里本是陆大人亲自守灵,只是他劳累伤痛过度,守到小半夜,就发起寒热来,眼看着人也有些迷糊了,陆大人的贴身小厮洗竹生怕他也染上天花病症,极力劝他去稍事休息,恰好此时草民起夜,撞见这事,便自告奋勇的要替陆大人守上半夜……胡说!陆策那小妾不是还有亲生的娘和弟弟在?就便是换人守灵,也轮不到你这样一个外人,偏又是个男子!石磊忍不住打断了裴景轩的话,挑起刺来。
裴景轩苦笑一下道:石大人说的是,但陆大人那小妾的亲娘忽然痛失爱女,早就哭晕过去,她儿子忙着照料她,也是两日一宿没合眼,哪里还有精神顾得过来?草民虽是个外人,那种情形下,也只得从权将就了。
陆家难道没有下人了?石磊仍是不依不饶。
裴景轩摇摇头道:陆家的下人次日都要预备接待吊唁亲友,再说主家一下子病累倒了两人,哪里腾得出手来?那也……石磊还待再说,已被谢正瑞喝止,他嘱咐裴景轩道:你接着说。
草民替陆大人守了一会灵,迷迷糊糊要睡,却突然听见那棺材里有些微响动……裴景轩顿了顿接着道:草民当时吓坏了,只当是要诈尸,原想奔出去唤人,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老人曾说,有些亡故之人并未真死,而是一口浊气闷在胸口喘不上来,这才闭过气去。
旁人不知,只当他是真死,便装裹了殓入棺内,但下葬时,棺木一路抬去,免不了会震动颠晃,若是恰好将那假死之人胸中的浊气震出,就能还魂……一派胡言,荒谬之极!石磊忍不住大喊出声。
你给朕闭嘴!谢正瑞听到出神处,不断被打断,忍不住怒喝石磊,他是不是胡言,自有朕决断,要你多什么事?再多说一句,你就给朕滚出去!石磊惹得皇帝震怒,只得惊惶不安的低头站在那里,再不敢多言。
你接着说!谢正瑞催促道。
是。
裴景轩低头接着道:草民想到此事,怕陆大人的小妾也是死而复生,若是不尽早施救,恐耽搁了一条性命,但要是唤起人来,到最后陆大人的小妾又没活过来,反倒惹人埋怨忿骂,因此思来想去,草民便壮着胆子悄悄试撬棺盖,天幸那棺钉尚未封死,只要用些气力,棺盖还是能推开的……草民借着烛光瞧见棺内之人面色如生,再一探她鼻端,微微有些气息,就急着将她从棺内抱了出来,进行施救……说到这里,裴景轩又默然了。
怎的不说下去?谢正瑞又催。
草民……裴景轩为难道:草民当时心急救人,见陆大人的小妾呼吸不畅,未及细想,就……就怎样?谢正瑞焦躁道:你倒是说啊!还敢在朕面前卖关子不成?草民不敢!草民只是难以启齿……裴景轩咬咬牙道:草民想起家中老人说过,新死之人若是侥幸复生,需得活人渡一口阳气给他,才能醒转,于是草民便替……替她渡了气……此言一出,憋了许久的众朝臣们,又有些骚动起来,只是他们先前见过石磊被喝斥的情形,生怕重蹈覆辙,因此还是没有人敢出声。
裴景轩苦着脸道:待到陆大人的小妾苏醒过来,瞧见草民对她做的事,当场就赏了草民一个耳光,挣扎起身就一头房柱子上撞去……殿上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连谢正瑞的眉头都拧了起来。
幸好她病了许久,又是死后复生,浑身没甚气力,这一撞磕青了额头但并无大碍,草民生怕她想不开,急急抱扯住她,她挣脱不得,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裴景轩犹豫了一会道:草民当时又慌又乱,只想去唤人来,她却说自己的贞洁已经被草民所毁,再没脸面去见陆大人,草民若是敢去唤人,她立刻自尽,说到最后,又求草民顾全她名节,她宁可清白的‘死’去,也不愿失节的活着……草民救人心切,遇事没想周全,心里已然愧悔之极,又见她哭得凄惨,似要闭过气去,动了恻隐之心,就答允她不去唤人……裴景轩想了想接着道:那夜草民劝了她许久,终于打消了她寻死的念头,但她终究不肯再见陆大人,还要草民替她隐瞒,草民只得寻了些树枝树干,用她的外裳包裹上,放入棺内,又得闲封好棺盖……后来草民避开旁人耳目,让她住在自己的屋子里,说来也奇,经过这一变动后,她的病反倒痊愈了,待她体力稍有恢复,草民便替她雇了去去州的车。
那空棺停了三日火焚之后,草民又寻了个机会,悄悄将此事说给她的娘亲与弟弟知道,让他们去云州寻她……说到这里,裴景轩又连连叩头,这些事都是草民胆大妄为瞒着陆大人做的,他对此毫不知情。
草民不敢行那构陷之事,攀诬陆大人犯了欺君之罪,还请圣上明断。
第二百一十六章 古怪大夫斐景轩这一席话说出来,满殿皆惊。
连谢正瑞都愣在那不知如何应对。
他们惊的不是事情曲折难断,而是这样明显荒谬的胡言乱语说了出来,他们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要说斐景轩撒谎欺君吧?这满殿的朝臣,哪个自小没听过这种人死而复生的传闻。
就算心里存疑,不十分相信,偏偏鬼神之事,生死之密,虚无飘渺,无从验证,谁也不能确定说没有这回事。
何况斐景轩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说明陆策那头就一定安排好了。
无论找陆家的哪个下人来盘问对质,都只能证明斐景轩没有撒谎,陆策没有欺君。
要说斐景轩所说属实吧。
仔细回想一下,又觉得他字句里都透出一股荒唐的味道,谁也丢不下这个脸面承认自个相信这番说辞。
局面再次僵持起来。
谢正瑞恨不得自己是个无道昏君,起码昏君可以不问任何情由,不辩是非,一声令下,就把殿下跪着的那名乐师和关在天牢里的陆策统统拖出去砍了。
可他不是,他一向是以圣明之君自我标榜的。
力求在史书上,留下千古美名,若是突然一反常态,做出蛮不讲理的事情来,不但毁了自己辛苦一世得来的圣名,而且最终是被陆策逼迫到这一步的,与打个哈哈,将此事掩盖过去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就在谢正瑞左右为难之际,朝臣中站出一人,微低着头禀道:臣有话要问这琴师谢正瑞抬眼见说话之人是陆凤林,心里一突,但仍是点了点头。
陆凤林转向斐景轩,脸带愠色道:陆策之妾患的是天花,常人唯恐避之不及,你私开棺木,就不怕染上这不治之症?问得好。
谢正瑞差点要拍案而起了。
他只当陆凤林是要替自己儿子说话,却没想到他竟是要刁难斐景轩。
斐景轩闻言明显一怔,抬眼望了望陆凤林,又觉自个造次,连忙垂眼回道:草民曾患过天花,侥幸死里逃生,因此不怕这病。
满口胡言,真是满口胡言。
这次谢正瑞终于揪住了陆策计谋里的漏洞。
顿时激动了,腾身立起道:来人啊,拿镜子来。
谢正瑞这个时候要镜子,殿上有些朝臣觉得莫名其妙。
但有些机灵的已想到事情的关键,不禁替陆策扼腕叹息起来。
好好的一个青年才俊,若是将聪明用到征途上,那可真是前途无量。
可他却连出昏招,难道是生怕自己死的太迟,又没胆量自尽,要借着激怒圣上,来断送自己性命?内侍依旨取了镜子来,谢正瑞伸手抢过,一把掷在斐景轩面前,冷哼一声道:你自己照照吧。
你的模样像是患过天花的?要不要把陆策的小妾现下从天牢里提出来让大家瞧瞧。
患天花?你哄谁呢?此言一出,那些不解的朝臣们才恍然大悟,想起天花这种病症,患过之后,就算痊愈了,也会留下一身的疤痕,而眼前这个斐景轩,显然肌肉平滑,别说痘疤了,连蚊子叮咬的疤都没留一个,哪像患过天花的模样。
在满殿的窃窃私语中和天子轻蔑又得意的目光里,斐景轩低着头慢慢建起地上的镜子,照见了一张写满病容的憔悴脸孔,但瞳孔却出奇的黑亮,闪着病态的灼灼的光。
他缓缓闭上眼睛,静默了片刻,耳听谢正瑞已忍耐不住,唤进殿外侍卫拿他下去,这才骤然睁开眼来,手捧铜镜磕下头道:圣上,草民确曾患过天花,不敢欺君。
什么!谢正瑞气极反笑,他被这反复的事态搅乱了心神,此刻都不知道自己是想要陆策生还是想陆策死了,只将斐景轩当作陆策来逼!问,想将他逼!得死死地,再无力反抗。
他冷笑道朕倒是想听听你这过患过天花,身上又不曾留疤痕的缘由。
斐景轩深吸一口气道:草民侥幸,患天花时,曾遇到一位神密人姓何名霖。
一切疑难杂症到了他手里,都能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草民患的天花就是他料理好的,他还替草民配过一张药方,说每天早上用来洗脸擦身,只需要三个月时间,就能去尽疤痕。
后来草民救了陆大人妾室之后,也曾默录了一张药方给他,因此她脸上也瞧不出痘疤留下的痕迹。
听见何霖的名字,九皇子脸上微微色变,他没想到脾气古怪到了极点的何霖,竟肯替陆策周全此事!何霖?神医?谢正瑞嗤笑道:朕从未听说过这个人!说着,他又扫视群臣,淡淡问道:你们可曾听说过?回圣上,臣不曾听说。
臣也没听说过。
……………………大半朝臣都在那里摇头,石磊见状,总算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附和道:宫里的御医都称不上神医,一个小小的江湖郎中,会贴两张狗皮膏药,就被称为神医了?谢正瑞听了这话心里舒坦,一边点头,一边瞧那裴景轩如何应对。
谁想这时九皇子实在忍耐不住,站出来道:父皇,这个何霖,儿臣知道。
你?谢正瑞双眼微眯。
九皇子被他盯得心里忐忑,只得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父皇近来龙体不适,儿臣心里着急,曾四处探访名医,听得许多名医提起过这个何霖,说他医术超绝,举世无双,就差生死人肉白骨了………说到这里,他悄悄抬眼,瞥见谢正瑞在上神色渐缓,这才接着道:儿臣听了心里欢喜,也曾亲处登门数次,想邀那何霖进宫替父皇诊治,谁想那何霖脾性古怪,儿臣…………怎样?谢正瑞追问。
儿臣去了数次,回回都无功而返。
九皇了苦笑道:儿臣原以为这世上的医者,若不是心怀慈悲,想要救治众生病苦,就是好名为利,图个家事富足,名垂青史,谁想见了这何霖,儿臣才知道天下竟还有这种不将他人生死和世俗名利放在眼里,完全不近人情的………他踌躇了一会,才押准词道:怪人!谢正瑞的好奇心被勾起,讶然道:此话怎讲?九皇子想了想回道:这个醉心于医道,却又不是为了救死扶伤,喜欢钱,但若非穷到没钱买药材时,绝不肯替人瞧病。
儿臣许诺他高官厚禄,他说儿臣放………放屁……儿臣带去的金银财物,他抓起来就随手往门外丢………说到后来,九皇子都无语了,只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方自嘲道:这世上愈是有才能的人,性子就愈古怪。
这琴师方才若说别人替他治的病,除了身上疤痕,儿臣定然不信,但他说是何霖………儿臣还是信了七分。
听了九皇子的话,谢正瑞、陷入了深思里,他抬眼看看裴景轩,又满殿扫视了一圈,终于道:这事容易。
你去,传那何霖上殿,朕亲自试他!话一出口,谢正瑞算是替自已找到了可下的台阶,暂时松了口气。
何霖若只是个名不副其实的家伙,他就能名正言顺治了陆策的罪!何霖若是当真有如此神奇,令人无法致信的高明医术,那裴景轩方才扯的故事也就显得没那么荒唐了,即便信了,也不至于被人暗中嘲笑。
这………九皇子闻言却为难了,犹豫道:他若是不肯来呢?还有人敢抗旨不遵?谢正瑞眉头一挑,冷哼一声道:那就将他绑来!儿臣遵旨!九皇子暗叹一口气,领旨退了下去。
第二百一十七章 疯傻大夫裴景轩真的没想到,陆策竟然算无遗策!如果说他最初上殿面圣时,还非常紧张和慌怕的话,现下他就变得十分镇定漠然,不过他平静的外表下,掩藏了心内无比复杂的情绪,这一点,能从他的目光里窥见一二。
从派遣洗竹去找他,至被盘问时的答辞,陆策都一一谋想到了。
裴景轩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陆策能断定自己看了洗竹留下的那封书信后,就会改了主意答允帮忙?而且在殿上发生的种种事情,多半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即使有些不相符的情况出现,也都在可以把握和控制的范围之内。
此时此刻,裴景轩哪怕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陆策比他强得多,沈梦宜会为了陆策痴迷癫狂也情有可原。
可是他在她心里难道真的连一席之地都没有?他可以不计得失的为她付出性命,却不能接受她终将遗忘他的那种悲哀。
裴景轩低头盯着脚下青砖铺就的地面,自嘲的笑了笑,心想这大概才是他答允帮忙陆策的最大原因吧?他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他帮陆策只是为了避免沈梦宜事后遭到陆策强烈的打击报复,替她留一条后路。
可是他现在才想明白,爱情这东西,怎么可能连一点私心都没有呢?他帮陆策,实则是想替沈梦宜留下温柔这个情敌,他情愿被她恨,也不要被她忘记!石磊哪知道裴景轩的思绪早已跑到他妻子身上去了?还在对着他怒目而视。
谁想裴景轩竟连半点反应都没有,不由他慌上加慌。
明明,算准这事是扣死了难以翻转的,怎么到了最后,竟演变成这种局面?若是最后圣上断定陆策没有欺君,那他变个御史虽不至死,却也将陆家得罪得深了,日后朝堂上……想到这里他就不寒而颤,求助似的抬眼去看他的老岳父,结果沈缘的目光与他撞视了一刻后,立刻恼恨的抿紧了唇,别过眼去。
石磊心里一突,又偷眼去瞄高坐在上的皇帝,只见谢正瑞目光直视殿外,一脸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敢多看,连忙垂下了眼,心里焦急的盘算着,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殿上众人各怀心思,因瞧见谢正瑞无甚心绪,也没有敢说什么发松的话儿,只能干站着等,等过半个时辰,眼见日头都升到半空中,众人都有些立不住了,这才瞧见九皇子面带喜色,急匆匆的从殿外进来,纳头就拜禀道:儿臣幸不辱命,总算将何大夫请来了。
谢正瑞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跟在九皇子身后进殿的那位中年男子,只见他身着一袭又宽又大,也不知多久没洗,已脏得分不出颜色的大褂。
腰间的布绦松松挽系,使得褂襟处露出半片油腻腻的瘦削胸膛,那模样哪有半点像个大夫?十足街头乞丐!更令人骇异的是,街头乞丐的头发虽脏乱,好歹也有一头从娘胎里带来的没剪过的头发,而此人并非和尚,头发却只剩下寸许长,根根笔直坚硬的矗立在头顶,扎眼之极。
在这讲究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得随意损毁,否则就是不孝的年代,何霖的肮脏已被人忽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头顶,谢正瑞掩不住目光里的讶异,脱口问道,你的头发,怎么回事?何霖不跪不拜,听见谢正瑞问话,也只拿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头顶,笑道,洗头太麻烦,剃光了好!哪有人因为懒得洗头,干脆把受之父母的头发给剃光的?何霖此言一出,殿上众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有几个较为保守的朝臣已经开始摇头,轻声嘀咕道:岂有此理!九皇子看见何霖大咧咧站在那里对答,着急起来,慌忙朝他递眼色,却不知道何霖若是没瞧见尚可,瞧见之后反倒更糟。
他一仰脖子,就冲着九皇子道:你朝我挤眉弄眼的做什么?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通情理之人?九皇子简直哭笑不得,看见谢正瑞目光扫过来,忙掩住口轻咳了两声,向何霖道,见了圣上 你怎不跪拜?何霖闻言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看看高坐在上的谢正瑞,再看看九皇子,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的跪了下来,随随便便磕了三个头,嘴里还轻声嘀咕道,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罢了罢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这话说的声音甚轻,只有站得离他近的九皇子听见了,忙低下头去,掩住自己脸上骇然的神色,心里暗恼。
谢正瑞看见何霖嘴唇蠕动,只当他说着朝臣跪拜时常说的套话,也没当回事,就让他平身起来了,问道,殿上这裴琴师你可认得?何霖转头四下里看了看,脱口道,哪个? 裴景轩的脸色立刻变得灰败,骇得身体都有点哆嗦起来,暗怨陆策怎么找来这么个不晓事的人,说话行事半点不靠谱,连掩饰都不知道。
石磊却是惊喜,忙道:圣上,这位何大夫即认不出人,显见得是这裴琴师欺君了!谢正瑞的目光变得凛然,冷冷向何霖道:你当真认不出?何霖理直气壮的反问道:我为何要认得他?我都不晓得你们找我来所谓何事!九皇子真恨不得拿大棒子把何霖敲晕算了,免得他在这里捣乱坏事,但为了陆策,不得不忍着气,指着裴景轩提醒他道:这位裴琴师说你曾替他医治过天花,还给他开过一张药方,去除身上的痘疤。
话一说完,他被谢正瑞瞪了一眼,立刻惶怕的低下了头去。
何霖得了提示,拿眼望望裴景轩,然后夸张的哦了一声,点点头道:有点面熟,敢问阁下贵姓大名?我……我姓裴,名景轩……裴景轩脸涨得通红,十分悲壮的回答了何霖的问题,简直恨不能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之上,免得再跟着此人丢人现眼,临到头还要得个欺君的罪名,不得好死。
这时满殿的朝臣都觉得何霖此人疯疯傻傻,神志有点不正常了,有些人甚至憋不住哧哧笑了出来。
谢正瑞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这要是往常,他早让人把何霖捉下去乱棍打死算了,但此刻他一来还在犹豫该怎么处置陆策,二来也想瞧瞧这何霖是否当真有出众的医术,这才强压着性子怒道: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由得你戏耍胡闹吗?认得就是认得,不认得就是不认得,这样出乖露丑成何体统!石磊忙附和道,圣上英明!以臣之见,这样的人就该轰出殿去,免得污了圣听!何霖不慌不忙,侧过头去打量了石磊两眼,忽道:莫生气!生气老得快!你看你,明明不到三旬年纪,都快长出四旬的样貌来了。
殿上众臣看看石磊,果如何霖所言,又开始憋笑,连谢正瑞都有点忍俊不禁,只有沈缘惭然摇头,后悔自己又怎会让女儿嫁了这样的人。
而石磊闻言面色立刻变得通红,只因类似的话在洞房那天沈梦宜也说过,问他是不是瞒了年纪,这何霖实在是触到了他的痛处,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何霖不依不饶接着问道:请问这位……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大人,你十日前穿得什么衣裳,吃的什么菜?石磊只当何霖在戏耍他,也忘了这是在宫里,皇帝还在面前,只一梗脖子道:这么久的事,我哪记得?何霖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一拍手,笑道:这不就结了!十日前的事你尚且记不得,我治过那么多人,隔了数年之久,哪里一一记得?石磊再次语噎,答不出话来。
殿上众人俱都沉默了下来,望向何霖的目光顿时就变得与方才不一样起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拿腔捏态何霖的回答很机巧,让人无法分辨他究竟认不认得裴景轩,那么想要确认裴景轩话语的真假,就只有通过一个问题来证实了。
谢正瑞沉吟了半日,终于开口问道:天花这种病症,真的有法子能治好吗?何霖言简意赅:简单。
满殿无语。
天花在这个年头是不治之症,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往往得上了就只能听天由命。
最可怕的是发病时患者的模样,简直能够称为可怖,即便侥幸未死,那一身的痘疤也要留存一世,因此人人谈之色变。
而这个貌不惊人,言语颠乱的大夫,竟然说能治好!请教何大夫,这病究竟要怎么治呢?谢正瑞终于将他那帝王的傲然态度收了起来,缓和了声调,虚心请教起来。
种点牛痘就解决了,容易得很!何霖随口答着。
牛痘?那是什么?九皇子心急问道。
牛痘就是……何霖说着,忽然停顿了下来,扬起头,一脸认真道:说了你们也听不懂!石磊总算捉住了反驳的机会,你不说,谁知道是真是假?何霖瞟了他一眼道:就你这种对医术一窍不通的家伙,说了你就知道真假?笑话!你要真想知道,也容易,等你得了天花再来找我吧!石磊又被堵得语噎。
谢正瑞此刻依然发觉何霖这个人无法以常情度之,但他活了一把年纪,见过的人数不胜数,知道脾气举止愈是古怪的人,往往愈有特异的本事,因此也不恼,只沉吟道:何大夫,你要是不展露几手医术,恐怕你的话,这殿上无人相信。
他们信不信与我何干?何霖一翻白眼到:喊我来就为了问这个?我忙得很!若是没别的事,可以让我回去了吧?满殿再次鸦雀无声起来,众朝臣们面面相觑,无法相信在皇帝面前,竟然也有人敢如此无礼和不羁。
谢正瑞无语苦笑,这样一个人,他是代之以礼,还是代之以厉?若何霖是个没有本事,只靠嘴皮子唬人的大夫,杀了他都算便宜他,就怕他身怀绝世医术,杀之就令人扼腕痛惜了。
最后还是裴景轩出声恳求,让何霖看在故旧的份上,救他一回。
何霖翻着眼看看裴景轩,那摸样仿佛是在考虑此人值不值得救,半晌才一脸勉强道:好吧,谁教我心善呢?只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他此言一出,裴景轩松了一口气,但满殿人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真是从没见过如此皮厚之人,自吹自擂竟一点都不脸红。
拿纸笔来!何霖才不管别人怎么瞧他呢,呼喝一声,就跌坐在地上。
内侍看谢正瑞颔首,连忙按照何霖的指示去做,拿了一小碟极品贡签和笔墨,恭恭敬敬的搁到他的面前。
何霖提笔饱蘸墨汁,略一沉吟,就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谢正瑞坐在殿上,微伸着头,想看他写些什么,就连殿上分列在两侧的朝臣们,也耐不住心里好奇,个个睁大眼睛,穷极目力。
只有九皇子,此刻站在何霖身后,探头往纸上瞧了一眼,就忍不住苦笑起来。
何霖运笔飞快,没多会,一张贡签就写满了,他满不在乎的随手一揭,递给内侍,又歪着头赏玩起那方雕着飞云拱月的砚台来,笑道:这个砚台不错。
喜欢就赏给你吧。
谢正瑞随口说着,接过内侍呈上的贡签一看,顿时两眼发直,茫茫然不知所措。
愣了片刻,问道:何大夫,你满纸写的都是什么?朕一个字都没看懂!没懂?何霖也是一愣,最后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闷头又重写了一份,重新递了上去。
这次谢正瑞看懂了,而且越看越激动,满面兴奋之色,简直要拍案而起了,最后猛然吼了一声,奇哉!奇哉!,说完,却又惴惴不安的向何霖再次确认道:何大夫,找你这上头写的去做,真能杜绝天花病症?何霖一翻眼道:不信你找人试,错了再治我的罪!行了,没事我走了。
他说着,将砚台随手一翻,溅了一地的黑墨,又抓起极品贡签,跟使破抹布似的,在砚台上胡乱擦了两下,然后掷弃,只把砚台揣入怀中,当真就走。
何大夫——九皇子急了,请留步!靠,有完没完!何霖转过身来,不耐烦的看着九皇子道:有话快说,有……啊那个快放……九皇子听得一头雾水,但没敢多问,只一脸恳切道:请何大夫替我父皇诊诊病,开两季药方。
看病?何霖挥挥手道:我没这闲工夫!不替人看病,当啥大夫?满殿人的脸都霎时黑了。
何霖的言行举止已不是初上殿时的不敬了,而是大逆不道之至,但是谁也没胆子去呵骂他半句,万一他转眼就同意替皇帝瞧病,条件确实要处罚得罪了他的自己,可怎生是好?因此个人具都低着头,假装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眼前这一幕。
谢正瑞手里紧捏着何霖写的字纸,脸沉了下来。
只一转念的瞬间,他已经在杀与不杀何霖的想法中反复摇摆犹豫了数次,最后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怒意,不动声色的坐在那里,看九皇子如何与此人周旋。
何大夫,你不说最心善的么?九皇子再次恳求道:请千万发发善心,替我父皇瞧瞧!何霖一听这话,脸上竟然露了笑,止住脚步,一呲牙,乐道:这话我爱听!那就勉强替他瞧瞧吧!谢正瑞的手捏得更紧,心里杀意顿起,暗自谋算着是不是等此人替他瞧完病,就派个暗卫将他杀了。
谁想何霖瞧了瞧他,突然大声喊道:不好!怎么?谢正瑞心里一跳,脱口问道。
何霖摇摇头,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的脸猛瞧,瞧到他忐忑不安之极,最后再顾不得帝王的矜持,迟疑问道:何大夫,是不是朕的病……是啊,不太好治!何霖一点顾忌都没有的点着头,再次肯定道:不好治!谢正瑞听了这话,只觉心里发沉,嗓子发干,再扫视一圈殿上站立的众子,见各人面上神情不一,更是说不出话来。
九皇子焦急道:何大夫,究竟是何病?还能治好吗?一语惊醒众皇子,开始七嘴八舌的询问着,还拿灼灼的目光盯视着何霖的嘴唇,也不知是希望他说出能治的话,还是希望他说出不能治的话。
众朝臣见状也连忙表示出对皇帝龙体的关怀,满殿里乱成一团,好似有数千只苍蝇同时飞过,只听见嗡嗡的说话声。
治是能治,就是麻烦些。
何霖等殿上安静了一些,才点着头道:需用的奇异药材颇多,配起来手续也繁琐,须得十分小心,错了一步,配出来的药就无效了。
何大夫,你只管把须用的药材开列出来,无论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置备齐全。
九皇子言语恳切。
何霖皱眉想了想道:我看还是算了吧!这药一旦吃了就不能停,否则死得更快!这人要是天天泡在药罐子里养着,活得还有什趣味?不如早点死了干净,也不受罪,更不糟蹋药材!这话说得所有人再次面面相觑。
九皇子按捺住想仰天咆哮的冲动,求了再求,何霖才勉为其难道:好吧,看着你虔诚的份上,这病我治了!只是我今日被你们闹得疲了,得回去细想想,你明日到我家取药单,等凑齐了,我再动手配药。
话一说完,何霖随意拱了拱手,竟自飘然而去。
裴景轩在旁看傻了眼,从没想过世上会有如此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说走就走的人物。
也没想到原本令他战战兢兢应对着的祸事,会转变成眼下这种形如闹剧的局面。
他再转头看看殿上的朝臣、皇子和皇帝,见他们还沉浸于何霖那拿腔捏态,极度不恭的态度里,个个沉默无言,于是不得不暗叹一声,真是世上之大,无奇不有。
第二百一十九章 被抢先机经过这一番搅和,谢正瑞满心里想的都是何霖临走前说的那番话,担忧着自己的病情,再无心去审陆策的案子。
再说何霖已经证实了裴景轩所言不虚,而裴景轩说的若是实话,陆策就自然没犯欺君之罪,至于陆策事后如何知晓温柔在云州城里隐姓埋名,又如何从京都寻去,都没紧要了,一来他无法替陆策安上什么大罪名,二来以陆策的聪敏,能够有上千种法子应对他的盘问,到最后他也只是在徒劳的浪费时间罢了。
只是如何给温柔定罪,谢正瑞还颇费踌躇。
若说她假死欺君吧,她是真的因病死过一回,而且隐姓埋名的理由也足够充分。
若是就此赦免吧,大张其鼓的折腾了一回,他又明知陆策从中捣鬼,结果却不了了之,丢了颜面不说,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谢正瑞坐在那里踌躇了片刻,将整件事从头细想,原先没注意到的事件细节一个接一个跳入他的脑中,终于豁然开朗。
原来陆策费这么大的周折,甚至不惜触怒他,不是为了替自己脱罪,而是为了保全温柔!想通了这一点,谢正瑞反倒冷静了下来,看来当初陆策说与温柔两情相悦确是实话,既然他这么在意这个妇子——谢正瑞冷冷一笑,陆策还真以为他能将天子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天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这回偏不能遂了他的意!裴景轩方才不是说温柔是因失贞而不愿去见陆策,情愿远离京都隐姓埋名吗?横坚她也不想再嫁人了,那就遂了她的意,让她去阉堂里出家当姑子好了!能被天子亲赐出家,可是一份荣耀,量那陆策也寻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
谢正瑞想通了事情,脸上自然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他取过内侍捧在手里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又拿目光在殿上扫视一圈,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却见分列两侧的朝臣中站出一位,向他躬着身道:臣有话说。
待看清说话之人是陆凤林时,谢正瑞的脸色不由一沉,很想将手里的茶碗摔过去,堵住他的嘴,但最终还是不动声色道:说吧。
陆凤林沉道声:臣家三代为官,累世清明。
初闻臣子冒犯圣上,臣父气得吐血,命臣一定要奏请圣上,对臣子严加惩治,可谁想对质了这半日,臣子竟是被冤枉的!还请圣上明断,重惩那诽谤诬蔑之人,挽回臣家丢失的颜面!谢正瑞虽然早预料到陆凤林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当真听见,还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很想问问陆凤林,他替陆家挽回丢失的颜面,那谁替他挽回丢失的颜面?想虽这样想,他却不能真骂出来,只因审问裴景轩前,陆凤林已然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姿态,面子上做足了十分,他要是为此勃然大怒,只能显得自己气量狭小,不能容人。
不过他总算瞧明白了,原来陆家就没一个心地纯真之人,个个都不是好东西!可是追根究底,仍是要怪石磊和沈梦宜不安分,好端端惹出这场事来。
谢正瑞看着殿内附和陆凤林,替陆家抱屈的朝臣愈来愈多,再看看脸色惨白的石磊,极力按捺下不悦,再痛恨石磊多事,为了颜面起见,也只是不动声色的将他斥责了一顿,然后将他贬官罚薪,斥退出殿。
陆凤林对石磊只官贬一级的惩处稍微不满,但他知道石磊这个御史是言官,除了庸君之外,没多少君主敢诛杀他的,再说石磊也罪不至死,谢正瑞这么做,已算给陆家找回了一点颜面,当即便敛住了脸上的忿忿之色,只是心里有点犹豫,要不要照着儿子恳求行事。
但他看谢正瑞处置完石磊,动了动嘴唇似要说话,便立刻将那点犹豫给抛到脑后去了,跪禀道:臣还有一事,要求圣上恩典。
谢正瑞心里又是一咯噔,瞪了陆凤林一眼,最终无奈道:说。
此事说到底,都因臣子的妾室温氏而起,但俗话说事争从权,温氏并非自损名节,被裴琴师救起后又要自尺!尽而保全自己与陆家的名声,最后被迫无奈远离京都隐姓埋名,也是事出有因。
臣替温氏求圣上恩典,饶去她的罪过。
听到这里,谢正瑞脸色略缓,点头应允,正待说出赐温柔庵堂出家的事,谁想陆凤林立刻叩谢了他的恩典,又紧接着道:臣厚颜再求一事。
这到底还有完没完!他难道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吗?谢正瑞每回想说话,都被陆凤林抢先堵了回来,那感觉真是憋闷之极,脸色不禁又再次沉了下来,连话都懒得说了,只点了点头。
陆凤林见他点头,立刻道:圣上知道臣子年岁已不小,却一直尚未娶妻,臣与臣父一直忧心陆家无后,将来不能再替朝庭尽忠。
经历此事后,臣觉得温氏是个贞女烈妇,品德贤淑,俗话说要娶妻当娶贤,她虽出身平民,但原是圣上亲赐臣子的妾室,身份已不是大碍,因此臣斗胆,想请圣上索性将她赐给臣子为妻,了却臣与臣父的一桩心事。
他此言一出,不止谢正瑞暗恼,满殿朝臣更是讶然无比。
陆家显赫之极,陆策不娶妻原是眼界甚高。
瞧不上寻常女子,而不是娶不到妻,传言他对沈丞相之女怀有淑女之恩,为此连安宁公主都不愿娶,怎的此刻又要将妾室扶正?这不但有违律法,也徒然跌了陆策的身份,断了结纳一门显赫姻亲,在朝堂上相互扶持的机会。
众朝臣在心里纷纷猜度,搞不懂究竟是陆凤林被儿子气得失了理智,还是陆策因佳人别抱,心灰意冷之下自暴自弃。
只有谢正瑞心里最清楚明白,但苦于他先前对此事处理不妥,而陆凤林提出的要求也不算过份,他要是以律法不容为借口,将这恳请驳回,恐怕陆家会心生怨忿,他自己也不算赏罚不公,有失大度。
谢正瑞心里迟疑不定,只拿眼去看九皇子,希望他替自己出言解围。
九皇子何等机灵,瞟见他的目光,立刻明白他心里所想,但九皇子有自己的苦衷,实在不能出来开这个口,只皱着眉头,拿眼望向通往殿后的侧门,沉默不语。
九皇子这一望,谢正瑞顿时醒悟过来。
他的元配皇后两年前死了,后宫主位尚悬,近来他一直盘算着册立贵妃为后,也曾将此事在贵妃和九皇子面前吐露一二,此刻他要是拿律法当借口驳回陆凤林的请求,那来日他再册立贵妃为后,岂不是拿大耳刮子抽自个?到时陆凤林不抬出今日之事来反对才怪!念及至此,他心里对陆策的看法更是复杂矛盾起来。
一方面觉得陆微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若是能尽心辅佐朝庭,必定能令大昭兴盛,另一方面他又十分忌讳陆策的智谋,这样的人不是能轻易掌控得住的,若是陆策想要造反或是投靠别国,实是心腹大患。
这两种想法在他的心里此起彼落,他实在不知今后是该找个借口将陆策彻底除去,又或是重用了,因此只拧着眉头,一个劲的苦想。
满殿朝臣见他神色忧愁又沉默不语,各自忐忑纳闷,不知此事有何难以决断之处,允便允,不允便不允,至于让圣上为难成这样么?陆凤林在地上跪了半晌不见动静,也有些按捺不住了,正想再次出声,将谢正瑞从冥思苦想中拉回神来,就见沈缘走到他身旁,躬身向谢正瑞道:臣觉得陆大人所求没甚不妥,圣上何不成全此事,也好替民间留一段佳话?臣觉得沈大人所言极是。
……满殿朝臣都是颇有眼色之辈,知道沈缘有意与陆家修好,他们又哪会为了这点小事得罪陆沈两家?因此俱都帮起腔来,众口一词。
谢正瑞满耳都是聒噪之声,颇觉疲惫,再没心思纠缠此事,只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就推说累了,让众臣散去,自己回后殿歇息去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劫狱行动温柔在天牢的小黑屋里待了好几天了,饿没饿着,冻也没冻着,连害怕的感觉都消失殆尽了,只是不知未来的命运如何,心里时而空虚,时而怅然,坐立不安,没个着落。
直到这种挥之不去的感觉搅得她其烦无比,甚至焦躁的想要砸点什么东西来发泄时,她才找到了一个排解的好法子,那就是不断的去回忆自己曾经做过的菜肴,又在脑海中将各式各样的食材挑捡搭配,斟酌着该用哪几种调料和哪几种烹饪手法,最后再幻想亲做出来的菜肴应该是怎样的滋味。
这件她颇感兴趣的事情带给她无穷无尽的趣味,虽然有点遗憾不能亲手尝试烹饪,但是起码可以让她暂时忘掉一切的事情,包括对陆策的思念。
也能让她在吃那种食之无味的牢饭时,感觉滋味好一些。
这天她照例无所事事的躺在牢里那硬邦邦的铁床上幻想,想到出神时,忍不住里轻声嘀咕念叨着食材和调料名称。
谁想这时牢房的铁门悄无声息的被打开,一个身着黑衣,蒙着脸的人从外面探进头来,瞅了温柔两眼,轻声唤道:喂,那个谁,我是来搭救你的,快跟我走!温柔吓了一跳,从床上坐起来,借着走道里昏黄的油灯光线,看见一双忽溜溜灵动之极的眼睛,再一回想方才这人说话的声音,顿时失声道:安宁公主?黑衣人一怔,讪讪的扯下脸上的面具,问道:你认得我?温柔从吃惊意外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这样戒备森严的天牢,想来也只有安宁公主这种不按理出牌的人才有兴致潜入,也只有她这种身份的人,才能不闹出一点动静,悄无声息的出现。
不过,她无缘无故为何要救自己?安宁公主原本还想上演一场英雄救美,期待着温柔看见她出现后喜极而泣,跪喜哽咽,甚至大磕其头,自称愿意以身相许,而报救命大恩呢!谁想看见温柔只微讶了一瞬后,脸上神情就回复了平静,还猜测出了她的身份,顿觉十分扫兴,当下只招招手道:随我走吧。
走?温柔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咦?安宁公主再次感觉出乎意料,睁大了眼,仔细打量温柔,试图猜出她不走的缘由,最后认定她是害怕,当即朝着门外的地上指了指,安慰她道:你放心,带我进来的狱卒都被我迷倒了。
温柔站起身来,探头往门外瞧了瞧,果见一名狱卒呈大字型趴在地上,顿时感觉有点哭笑不得,问道:你怎么干的?这一问投其所好,安宁公主兴奋的解下背在身后的包裹,从里头扯出一件华美精致的宫装,提在手里扬了扬笑道:我穿这个进来的,又带了一包迷药,喝令这个家伙把我带过来找你,随后趁他不备,将他迷倒在地。
嘿嘿,有趣得紧!你随我出去时,我再演给你瞧!这个公主玩心也太重了!迷倒了人后,还要先换了黑衣,营造出一种神出鬼沉的气氛,再打开牢门搭救她。
温柔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愣在原地黑线片刻,才再次摇了摇头道:公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想出去,你还是快点回宫去吧……外面,呃,不太安全。
咦?安宁公主诧异的指指那黑暗的牢房道:你情愿待在这种地方也不出去?温柔点头。
你犯了欺君大罪,要杀头的!安宁公主吓唬她。
这口气,怎么跟吓唬娃娃狼来了一样?温柔苦笑着再次点头道:我知道。
那你为何不走?安宁公主十分泄气,她可是专程赶来救人的,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处处都与她想的不符。
不走,只是不想再连累陆策和其他无辜的人了,何况躲躲藏藏的日子实在太累。
再说陆策曾让她安心等待,她仍然是相信他的。
温柔淡淡的笑道:我是钦犯,能往哪里逃呢?放心啦,我会替你安排好的。
安宁公主大咧咧的保证着。
温柔很怀疑的望了望她。
走,就她这种心无城府的性格?恐怕过不了三天,就该四处夸口炫耀,扯着人听她的劫狱行动了,何况她如此光明正大的来劫狱,皇帝老儿哪能不知道?没冷板着脸盘问两句,她就全招了,自己还是乖乖蹲在天牢里比较安全。
你究竟走不走?安宁公主也没了耐性,她与温柔可以说是素不相识,只是从九皇子那里听说了温柔与陆策的事情,想着若是能帮温柔逃出去,成全她与陆策,没准自己就不会被逼嫁陆家了,这才降了身份,跑来搭救的,谁想温柔还不领情,居然不走,由不得她不郁闷。
温柔仍旧摇头,没有一点动摇。
安宁公主泄了气,走进牢房,一屁股坐到床上,教训她道:你知不知道我如今出宫不容易?费了好大的劲才偷溜出来……从殿上出来,九皇子带着传旨内侍,亲自去天牢将陆策放了出来,两人尚未闲话两句,陆策已拖着他往关押温柔的天牢冲去,急得那传旨内侍跟在他俩身后一个劲疯跑。
轮值的狱头看见他们两人急急冲了进来,先是一愣,随即想起安宁公主还在里头,心里顿时叫苦不迭,勉强挤出笑容迎上前施礼。
免礼。
九皇子伸手虚扶。
陆策蹙着眉头站定等那传旨的内侍,见他一头大汗的跑了进来,喘息半晌,才站直身子目不斜视的将圣谕再宣念了一遍。
狱头领了旨,只得带着他们往关押温柔的牢房走去。
一路上穿过数道牢门,陆策一直紧抿着唇,衣袂生风的走在最前面,他耗费了很大的气力才掩住自己激荡喜悦的心情,没让自己失态。
九皇子,陆大人……一路上走着,狱头在心里权衡再三,决定还是自认其罪,将私放安宁公主进天牢的事情先说出来,谁想话刚出口,就见陆策忽然疾速窜了出去,他吃了一惊,跟着放眼往前一瞧,发现温柔的牢房门口一动不动的倒趴着那个领安宁公主入内的狱卒,也不知是死是活,吓得立刻跪了下来,口呼:九皇子,陆大人,饶命啊……小人实在不知情……安宁公主此刻正坐在牢房里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劝着温柔逃出天牢,直至陆策冲进来,她还没回过神来,待听见那狱头在外面求饶的动静,才讶然转头,看见陆策站在牢房门口与温柔对望着,两人的视线仿佛胶着在一块,炽烈的拆解不开,不禁心里一跳,呆怔住了。
安宁公主?!传旨内侍这次跑得快,紧跟在陆策身后进了牢房,但他看清牢内那黑衣人的面目时,忍不住就吃惊的喊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九皇子在看见安宁公主的一瞬,也皱起了眉头。
那个倒霉的狱头还死死跟在后头,求饶道:公主,您替小人向九皇子求个情……此刻陆策回过神来,看看安宁公主,又看看那跪在地上的狱头,瞟了九皇子一眼道:这里的事交给你,我们先出去了。
说着,他拉过温柔的手,迫不及待的将她往牢房外带,只想躲开这些人,找个安静的地方与她独处。
哎,你等等我——九皇子在后头懊恼地喊了一声,见陆策理都不理他就出去了,立刻回头教训安宁公主道:看看你的样子,成何体统?还不快回宫去!安宁公主最怕这个皇兄,虽不情愿,但也不敢声辩,只哦了一声,就乖乖的往外走。
九皇子又对着那个跪在地上求饶的狱头和仍处于震惊状态的传旨内侍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道:安宁公主来过这里的事,你们给我闭紧了嘴,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否则——小人什么也没瞧见!传旨内侍擦着额头的汗,连忙答应。
狱头也松了一口气,连忙屁颠颠的磕头,小人醒得!小人不敢说!第二百二十章 初次登门出了天牢,温柔被外面强烈的阳光一晒,立刻觉得眼睛刺痛起来,情不自禁就站定了脚步,眯起了眼。
重见天日的感觉其实不太美妙。
陆策微微一笑,将她的身子搂过,带着她往外走。
大半阳光被陆策那高大的身影给遮蔽了,温柔在这一瞬间,心里涌起一阵甜蜜蜜的感动。
自从爷爷过世之后,她一个人生活,就一直缺乏安全感,但是她自己并不知道,只觉得未来的生活很迷茫,能做的也只是过一天算一天,随遇而安。
直到这一刻,她才切实的感觉到有一个喜欢的人在身旁,替自己挡风遮雨,是一件多么安心而又幸福的事情。
未来会有怎样的遭遇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样一个人,可以陪自己渡过。
天牢最近戒卫森严,走不到十步路就有可能遇到数名来回巡视的官兵,他们见到陆策和温柔时,眼里总会露出几分来不及掩饰的震惊和讶异。
温柔知道,对他们来说,这种光天化日之下搂抱着走路的举止实在太过于惊世骇俗,但是他们两人此刻都沉浸于重逢和自由的喜悦中,甚至不忍多说话来破坏这种美好的感觉,自然也不会将那些人的目光放在心上。
洗竹备了马车等在外头,陆策和温柔刚跨过门槛出来,他就欣喜迎上去,唤道:爷——夫人——听见夫人这个词,温柔心里一颤,在这一刻思绪迅速回到了现实,原先忘记去问的疑惑,一一浮现上心头,只是她知道这里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因此又硬生生将问题都咽了回去,向着洗竹淡淡一笑,在陆策的示意下就要跨上马车。
陆兄留步——九皇子提着衣袍疾走出来。
陆策站定脚步等他赶上。
那个……九皇子似乎有些无措,慌了一阵才稳住神,温和的向着温柔笑笑,问道:安宁没找你麻烦吧?温柔摇摇头。
虽然那个公主本身很麻烦,但的确没有找她的麻烦。
那就好……那就好……九皇子看上去似乎松了一口气,抬眼瞧见陆策盯着他,不由自主就解释道:安宁的事与我无关……陆策点点头,眼神仿佛洞悉一切,淡淡笑道:殿下也是好心。
九皇子有被看穿的尴尬,顿时无语起来。
安宁公主会出现在天牢,的确与他的言语策动脱不了关系。
他原先压根不认为陆策和温柔在这件事里能够全身而退,因此安排了后着,装作不经意的在安宁公主的耳边透露了陆策和温柔出事的消息,自信能够逗出这小妮子的兴趣,只要她忍不住从中闹上一闹,事情也许就有了转机。
可是他没想到陆策自己就能解决这事,这才懊悔起自己的多事来,生怕安宁公主方才一时突发其想,又做出了什么任性的事情,反倒不妙。
陆策见他尴尬,拱拱手谢道:这次多亏了殿下援手,策铭记在心。
小心,不必挂齿。
九皇子松了一口气,回复了往日的沉稳。
陆策颇有深意的望了温柔一眼道:对殿下来说是件小事,对我来说……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言外之意在场的人都听懂了,温柔心里一跳,低下头去。
九皇子心里也是一跳,仔细看了看陆策和温柔,目光里微露讶然之色,这才知道陆策这次竟然真是认真的!九皇子了然的点了点头,自然明白陆策揭明这件事的用意,又见洗竹一脸想尽快离开的不耐神色,顿觉自己杵在这里十分没有眼色,拱手一笑便转身离开,走了数步,想起一事,又蹙眉回身道:那位何大夫处境十分不妙,你闲时还是劝劝他吧。
陆策闻言挑了挑眉,沉吟着点头,眼望九皇子离去,这才带着温柔上了马车。
马车在城里跑了一路,温柔也听陆策和洗竹说了一路,及至车停,她仍是一脸如在梦中的恍惚,只因洗竹仿佛亲见一般,绘声绘色的重述了圣上亲审的经过,最后丢出一句炸雷般的话语:圣上恩允爷娶夫人为妻了呢!这句话乍听实是不通,又是夫人,又是妻的,温柔听完就呆了一瞬,等到反应过来这话的实际含义时,当真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只是一直恍惚的微笑,直到随着陆策走进陆府,看到排列在正厅两旁迎候的下人时,才惊醒过来。
这里……温柔被那百十道好奇望过来的目光搅得十分不自在。
是我家。
陆策的回答听来犹如叹息,显然也被眼前的阵仗搞得实在无语,他顿了顿,在温柔的耳旁轻声道:忍一忍吧,回头我们搬出去住……他语音未落,就有一个十分威严的声音从正厅里传出来道:孽子!回来了还不赶紧进来?杵在外面做什么!丑媳妇要见公公?温柔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不知怎的,反倒镇定下来,随着陆策往正厅里走去,决定坦然的面对眼前的一切了。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瞧上去为人十分严肃方正的未来公公,在喝斥了儿子一句之后,还没来得及劈头盖脸骂上一顿出气,就反被喝斥了。
听见孙儿回来的陆沉舟,大踏步从后堂走了出来,先笑吟吟的向着温柔点点头,尔后就板起脸,一点面子都不给儿子,大声喝斥着,没事你开什么中门,坐什么正厅?策儿刚回来,你就逞起当爹的威风了?是不是打算将他再骂出门去,好替你省些衣食花销?方才还中气十足的陆凤林,此刻低头站在那里,惶恐不安道:儿子不敢……你不敢?陆沉舟指点着厅外聚着的下人道:你不敢把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做什么?看你教训儿子?陆凤林委屈的低声道:这些人是……来看爹您教训儿子的……正厅外的下人们听见这话,许多人都憋笑憋得脸色发青,温柔也忍得好辛苦,低着头,死死咬着唇才没有大笑出声。
不是她不尊重长辈,而是陆凤林长着一张沉稳冷漠的脸,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效果十分的惊人。
连看惯他被斥骂的陆家上下,都忍俊不禁了,又何况是初入陆府的她?陆策在旁也是笑着摇头,生怕他爹面子过不去,回头反将气出在他身上,连忙将厅外聚的那些下人都打发去做各自的事,又劝止了祖父,这才带着温柔郑重拜见。
陆凤林实是头一回看见温柔,原先只当她是个狐媚一般的女子,勾去了儿子的魂魄,因此虽在皇帝面前促成了她与陆策的婚事,心里却是十分不喜的,这才有了方才那兴师动众之举,打算给温柔立个下马威。
此刻他见温柔虽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却有淡雅如风的气质瞧着让人感觉舒坦,不禁点了点头,将心里的厌恶去了四成。
及至看清她那坦然而不失清澈的眼神,优雅又不缺恭谨的礼数时,又将心里的厌恶去了四成,开始觉得自个生的儿子,毕竟是有几分眼光的,挑的虽是小家碧玉,竟有几分大家风范,于是那紧绷的脸,就松懈了一些,刚想开口误导几句,谁想又被陆沉舟给抢了话,老夫最烦这些礼数,见过便罢!你俩这些时日吃了不少苦头,还是赶紧下去沐浴休息,有什么话日后再说。
是。
陆策答应一声,不去看他爹那张郁闷的脸,带了温柔就走。
走了没两步,温柔就听见身后又吵了起来——爹,您就是太宠策儿,他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什么!你自个管教不好儿子,还要将罪责推到老夫身上?爹,儿子不是这意思……老夫管你是什么意思!来人啊——取家法——……温柔无语的与陆策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加快了脚步。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一章 婢女青如人出了正厅,眼见四周无人,不由又相视一笑。
阳光下,陆策望见温柔眼眸晶亮,情不自禁就揽过她,想在她的眼皮上轻吻一下。
谁想刚低下头去,洗竹就匆匆跑了过来。
爷——洗竹撞见陆策与温柔暧昧的一幕,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扭捏着连来意都忘了,直到陆策问他,才低着头道:夫人住的屋子收拾妥当了,沐浴的净水也备下了。
我……温柔闻言犹豫道:真要住在这里吗?入乡随俗,古人对婚姻大事看得慎重,皇帝虽允了亲事,但他俩还未拜堂成亲,眼下住在陆府似乎不太合适。
上回爷拒娶公主,圣上一怒之下就将原先赐下的那座翰林宅子收了回来。
陆策尚未答话,洗竹已抢道:爷在城东新置的宅子又尚未归整好,夫人还是先在府上住两日,等老夫人上京,议定了嫁娶的日子,再挪出去住罢。
老夫人三字,倒让温柔想起了方才在马车上,陆策曾说已通知云淡,将温妈妈和温刚、小环等人接来的事,不由急道:我在云州的铺子和酒楼怎么办?那是她费心经营起来的事业,真的不愿意放弃。
陆策淡淡笑道:别急,这事云淡会安排好的。
是啊,夫人放心。
洗竹接话道:云淡和小的不一样,小的专管随爷出门跑路送信的事儿,云淡管着爷名下的各路生意,手里有的是料理铺子的掌柜和账房先生,误不了事。
温柔闻言瞧了瞧陆策,见他微微点头,也就放下了心。
暗想恐怕除了生孩子这事是他办不成的之外,真没有什么事是他不能的了。
陆策替温柔安排的住处叫梧桐轩,是一处极其清幽的所在。
温柔走进院子,鼻端先嗅见一股清淡的异香,抬眼又见满目青碧,竟瞧不见一颗花树,院里栽的全是各色辨别出名来的香草。
布满青苔的院墙上,蔓藤叶结,院中还有几株丈高的梧桐,微有风过,满院里便响起沙拉拉的轻响,犹如天籁。
这个地方好。
温柔轻笑,转着头四下里瞧,决定日后若有机会搬出去住,必定也要照样仿建一个这样的院子,这真是月下读书,品茗清淡的好所在。
你喜欢这里?陆策的声音掩着抹不易察觉的欣喜。
温柔没在意,一面蹲下身去研究一株香草,一面笑道:这地方夏天住最好,一走进来,就觉遍体清寒,俗虑顿消呢!陆策点点头道:这里是我祖母一手布置出来的,每到炎夏,她总爱待在这院里歇凉,就在那边树下放一张竹躺椅。
说着,他走到一株梧桐树下,拿手轻拍拍那粗壮的树干,轻轻叹道:多少年过去了……温柔跟着叹息一声,走到另两株梧桐树下摆的棋桌边,在棋盂里摸了一枚玉石棋子,拿手指轻轻磨砂着,低声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了我爷爷,他也没多少旁的喜好,闲了就喜欢泡壶茶,去公园找人下两盘棋……说起公园两字,温柔惊觉自己失口,连忙掩住了口不再说下去。
好在陆策也沉浸在回想中,没听仔细,见她不语,只当她是疲惫了,走到她身边,替她轻轻拂去肩上的落叶,淡淡笑道:你在天牢里吃了这几日苦,必定是累了,先好生歇着,回头我再来寻你。
嗯。
温柔顺从的点头,的确是感觉又脏又累,很想洗个澡,安稳睡了一觉。
陆策无视院中侍立在旁的两名婢女,将温柔轻轻拉到身边,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就轻轻搂了她一下,吻上她的额头,略停得一停,才抽身离去。
温柔回过神来,眼角瞥见那两名婢女低着头,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不禁觉得有点尴尬,在原地静立了片刻,才转身往屋里走去。
夫人——那两名婢女这时才迎上来与她见礼,温柔不习惯她们那太过恭谨的态度,忙点点头,示意她们不必多礼,也不要她们服侍,只让她们备了套干净衣裳,就自己去沐浴更衣了。
洗完后,温柔挽了头发出来,瞧见那两名婢女已在桌上摆放,各色精致糕点。
她只望了一眼,就忍不住惊讶道:这些点心是哪里买的?两名婢女见问,面面相觑的对望了一眼,摇头问道:这是青如姐姐方才拿来的,小婢不知。
青如?许是个丫鬟的名字吧,温柔没有在意,随手拈起一颗酥油泡螺尝了尝,默默点头。
这味道,正是出自梅香之手,较她做的稍微甜腻一些,但闻起来香味更加浓郁。
两名婢女见她站着出神,也不敢出声打扰,只忙着去展被铺衾,放下层层纱幔,又将床上的竹帘卷下,遮挡住阳光,弄得一室幽暗,这才请温柔歇午。
坐牢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温柔的确累坏了,躺到柔软的床上,闭上眼睛听窗外树叶沙沙轻响,只一恍惚就睡了过去。
醒来已近掌灯时分,屋里光线十分暗淡,温柔舒展了一下身体,还不想起来,便躺着慢慢回想这数天里发生的事情,心里百味交织。
她还没想到,真有一天能够与陆策在一起相伴厮守,但经历过从前种种,她豁达了许多,只是单纯的喜悦着,并不去深想两人能在一起厮守很久,日子能不能过得畅心顺意……夫人醒了没有?没听见动静,怕是累坏了,还沉睡未醒。
温柔正懒洋洋的魂游天外,突然听见屋外有婢女们低声说话的声音传来,不觉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我醒了, 点上灯吧。
一名身着青衣的婢女闻言急忙进来,点起灯后,一面将窗幔挂起,一面想着温柔笑道:爷已经问过好几回了,生怕夫人饿着,让我送了些粥食来给夫人点饥。
温柔坐起披衣,上下打量了那婢女两眼,见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修眉俊眼,生得一副极灵巧的模样,心里猜测她是先前另两名婢女说起过的青如,于是点了点头,问道:爷呢?那婢女微蹙着眉道:被老爷唤去书房训话了,已去了近半个时辰,今儿夜里怕是不能来看夫人了。
爷打发我过来服侍着,夫人要取用什么事物,只管吩咐我。
说着,她微微笑道:我是自幼起便待在爷屋里服侍的丫鬟青如,老爷曾说……话及至此,她顿住不说了,只是低着头,候着温柔起身。
温柔微诧道:老爷曾说什么?昏黄的灯光掩不住青如面上潮起的些微红晕,温柔能够清楚的瞧清她那含羞带怯的神情,心里不由就明白了几分。
老爷曾说等我略大些,让爷收我入房,尽心服侍爷和夫人……说完这句话,青如头垂得越发低了,却又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温柔面上神色,似要揣度他心中意思。
温柔实是哭笑不得,哪里能想到还未真的嫁给陆策,就已有想做通房丫鬟的人在旁边虎视眈眈了。
不过这青如未免也太过急躁了些,初次见她,说了不到两句话,就急着吐露心事,想让她点头应允了吗?青如原是在陆策身边服侍过几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照理行事当有分寸,不该如此莽撞,就算有当通房丫鬟的心思,她也知道该先讨得温柔的欢喜,再徐徐图之是为上策。
只是陆策今日回来,她在旁察言观色,发现陆策似乎有将房里的大丫鬟都打发出去配人的想法,又慌又急,就乱了分寸,加上听闻温柔并不是什么尊贵出身,不过与她一般是蓬门陋户之女,想来也没什么底气和主意,就大着胆子吐露心思,来探温柔的口风了。
青如一见夫人,就知道夫人定然是最体恤下人,只是这府里事务繁琐,下人又多,难免有些刁钻古怪不听使唤的,夫人将来入主府内,哪里有精神一一料理?青如总算在府里呆过几年,略略通宵些事情,情愿替夫人效协锦帛之力,还望夫人成全!青如说着,竟屈膝跪了下去,向着温柔磕起头来。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 心怀妄念这年头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纳妾收同房丫鬟都是即合理的现象,反倒是那些不纳妾,指守着正妻过日子的人会被嘲笑,因此温柔没有法子用她在现代社会里生活所形成的思想观念去指责这种古代现象。
再说她也能理解青如的想法,当通房丫鬟虽然并不比普通丫鬟高贵很多,但若是生得一子半女,母凭子贵,也能混个妾室,只要陆家不至于家道中落,一辈子也就衣食无缺了。
你起来吧。
温柔望着青如,暗叹了一口气。
夫人……您这是答应了?青如又惊又喜的抬起头来,长长的眼睫如蝴翅般扑簌簌扇动。
温柔摇摇头,她能理解青如的想法,但不代表她能接受和赞同。
这事不由我拿主意,你该求的人也不是我。
温柔站起身来,目光越过青如,望向黑沉沉窗外,淡淡道:谁在你面前虚了诺,你求谁去。
夫人……青如欲言又止,叫着下唇,心情由惊喜转为黯淡。
陆凤林为人严正,哪可能去管儿子纳妾收通房丫鬟的事?他方才言语中抬出陆凤林来,也不过是想压过温柔一头,替自己提提身份的意思,谁想温柔竟毫不理会,她立即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
别跪着了,忙你的事去吧。
温柔说着就往外屋走,方才起来还没觉着什么,此刻胃里却一阵接一阵的抽搐,是饿坏了。
走到屋外,温柔见桌上满放着小碗小碟,里面盛着吃食除了清粥小菜外,还有生煎、太平燕、七星鱼丸和各色咸甜的小粽子,外加一碗撒着葱花和辣椒油,还微微冒着热气的鸭血粉丝汤,不禁又是意外感动。
青如跟了出来,使了个眼色将另两名丫鬟打发出屋子,立在温柔身旁讨乖巧的替她介绍桌上摆放的吃食,由指着那晚鸭血粉丝汤道:夫人,这汤面上飘的那层红油是辣椒油,老太爷最爱的,只是头一回吃兴许会觉得不惯。
这碟生煎,里头有滚烫的汤汁,吃的时候要小心烫了嘴。
还有着几碟粽子,夫人爱吃咸的还是甜的?青如替夫人挑捡。
温柔好笑的瞧了青如一眼,见她面上隐约现着几分得意卖弄的神色,向足在刘姥姥面前炫耀贾府财势的凤姐,只不过凤姐那么做是为了讨得贾母欢心,而青如这么做的动机,可令人颇为踌躇。
我吃咸的吧。
温柔在桌旁坐下,想看看她这般殷勤,究竟还有什么话要说。
咸的……青如那纤细的指尖在一碟碟粽子上游移着,最后检出一碟,替温柔剥去粽叶,搁在碟内推到她面前,笑道:万幸还未凉,夫人趁热吃。
温柔点点头,咬了一口粽子,又去喝鸭血粉丝汤。
青如在旁边不停的劝她吃点这个,又劝她吃点那个,最后笑道:府里规矩大,夫人要是过了门,每日怕需亲自下厨,偏偏老太爷和老爷都讲究吃食,爷虽不太讲究,但若是饭食精致,总会多吃两口。
温柔唔了一声,没有接口。
青如沉默了一会,按耐不住,又道:小婢在府里伺候了不少年,各人什么脾性,爱吃什么,倒也记得清楚,夫人要是想知道,回头小婢细细说给你听。
听完这番话,温柔总算明白青如的想法了,又是点头一笑,不语。
这回轮到青如不知所措了,原本她心里料定温柔是小户出身,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凭着祖坟冒青烟的运气嫁到陆家这种仕宦之门,总需步步留神,生怕做出什么不合规的事情来,惹人耻笑。
又想温柔若想固宠,必定要讨好陆家老小,这才在话风里带出自己能帮她的这层意思,谁想她听了之后,竟半点反应都没有,真不知是要她说谨慎过度,还是迟钝过度了。
青如心里猜测……温柔却没什么不安的念头。
横竖陆策是个有主意的,看来要不要纳妾收丫鬟,都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想左右他什么,也不想迫他承诺什么,因此由着青如去施展,至于结果如何,走一步算一步吧,她不想太过杞人忧天。
听着青如的絮语,温柔慢慢吃完一顿饭,站起身道:我吃完了,要去外头走走。
你回爷那去吧,嘱他早点歇息。
青如见温柔一派淡定安然,举止大方的模样,压根没有半点局促不安,已知道是自己错了念头,不敢再奢求能在温柔这里求到什么结果,何况她也没有理由再待在这里不走,因此迟疑了片刻,就告退回去了。
温柔站在门槛边,望着青如那窈窕的身影穿院而出,默立片刻情不自禁摇了摇头。
陆策在书房里足足立了十个时辰,才见骂他骂了个畅快淋漓,口干舌燥的陆凤林端起茶杯,喝出一声去。
他迫不及待的出了院子,往温柔的梧桐轩去,可是走到门外,才发现院门已紧闭,里面黑漆漆的灯火俱无,猜想温柔大概已经睡下,不想打扰她,于是又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刚跨进房门,陆策喊了两声洗竹,却见伏在桌案上的青如,揉着一双朦胧睡眼立起身来,娇娇怯怯的向着他笑道:洗竹累了一日,我让他早些歇息去了,爷要什么,嘱咐我也是一样。
陆策点点头,自顾自走到桌案前磨墨,口里道:替我跑一壶茶,放床铺上。
床早铺好了。
青如笑着取过桌上的茶壶,拿手摸了摸,倒出一杯搁到陆策面前,笑道:爷,这是才泡的清露茶,爷将就着润润嗓。
陆策嗯了一声,也没抬头,只端起茶杯一口饮尽,又捉了毛笔,铺开纸笺去写字。
青如不敢打扰,在边上默默立了片刻,扰了一把莲蕊香,在香炉燃起来。
不多时,一缕带着清香的烟线,便从香炉内飘了出来。
陆策写完一纸字,微动了动鼻翼,吩咐道:把香炉撤了吧,这味道太烈。
青如忙道:还有宁神香,点那个可好?不用。
陆策言简意赅,又写了两行字,等着墨迹干透,便折叠起来,拿信封封起,这才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身子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去睡吧。
青如应了一声,撤了香炉,但仍是立在原地不动。
陆策站起身来,想要拿茶壶再倒一杯水喝,青如瞧见,赶忙抢过来,偏偏吃了陆策一步,陆策的 手已握在了壶把上,而青如的手,握在了他的手上。
爷,我来倒。
青如脸上飞起红晕。
陆策瞟了一眼她仍不放开的手,淡淡道:我自己来。
那……我替爷把桌案收拾收拾。
青如万般不愿的松了手,收拾起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来,还不时地偷眼窥觑着陆策,脸色越发红起来。
陆策不动声色的喝完一杯茶,撂下茶杯就准备去睡。
青如在温柔那里撞了软钉子,心里当真是急了,觉得要当通房丫鬟,还得在陆策这里想法子,偏生这种事她又不好明求,但不说,陆策待她仍如往日,她简直素手无策,左思右想下,好不容易找了个借口让洗竹去睡了,才得了这与陆策独处的机会,哪里肯轻易放弃?于是赶忙三两下整理好桌案,跟上陆策,低头嗫嗫道:爷,我服侍你。
陆策脚步略顿,但没有停,走到窗前站下道:不用。
青如仍不死心,鼓足勇气踏步上前,要替陆策宽衣解带,口里犹道:爷,这是青如份内的事。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 跳井寻死陆策回转过身,拿淡然的目光望定了青如。
青如被他看得心里忐忑,低了头,只是不言语,但她的性子里也有执拗的成份,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总不能就此放弃吧?她咬咬唇,伸出手去替陆策解开了外赏衣带,随后那只手就滑入了他的衣内,带着微微的颤抖游移其内,见陆策没有出声拒绝,缨咛一声,身子就靠了过去。
陆策没有伸手将她搂入怀里,仍是目光清明的望着她。
青如一直没敢抬起眼来,可是直觉的感受到了陆策的冷淡,原先就有些发烫的脸颊顿时变得更加火热起来,不是情动,而是尴尬得无地自容。
正在她不知是该进一步搂抱住陆策,还是立刻知难而退之时,陆策脚步一错,往旁边一闪,就轻轻巧巧的从青如的偎贴中抽身出来。
够了没有?陆策的声音淡然如初,与平时却没什么两样,但是身子失去依靠跌落在陆策床前的青如听了,不知怎的,心里大恸,加上无颜去面对陆策,索性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咽起来。
你在陆家待的时日不短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想你心里自有分寸,也不必我多言。
陆策将目光从青如身上挪开,任由她哭了一阵后道:时辰不早了,你回房歇着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青如哽咽着,答不出一句话来,抬眼看看陆策,心知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只得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一路直奔出去。
洗竹就歇在陆策屋侧,睡到警醒,听见女子泣声,不知出了什么事,立刻从床上翻身爬起,连外裳都来不及披,只着中衣跑了出来,恰恰看见青如一路远去的身影,心里忐忑,不及多想,连忙进屋来看陆策,却见他恰褪去了外衣,也不回头,只叮嘱道:你去睡你的,明儿把青如打发去别处伺候。
洗竹不敢多问,答应一声,由听陆策接着道:记得再问问她的意思,若是有意中人,愿嫁出府去,就替她备一份嫁妆,好歹她也算辛苦服侍了我这些年。
洗竹此刻心里雪亮,知道青如一定是做了些触怒陆策之事,轻声问道:她若是不愿出府嫁人?那就由她住着,等她想嫁人时说一声,府里连她的卖身契也一并给还。
陆策说完,没有再多语的意思,随手一挥,将床头点的灯熄去,室内立刻黑暗寂然下去。
洗竹轻轻替他带上门,转身回房。
次日清晨,温柔起身正在梳洗,就听得门外守着的婢女在窃窃私语,因她们声音压得低,听不清字句,但明显能感觉到她们语气里带着的讶然和隐约的兴奋,不由好奇心起,扬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夫人起身了?怎没唤我们进来服侍?其中一名小婢推门进来,满脸都是忐忑之色。
温柔对着镜子微微一笑道:不过是着衣梳头,我自己收拾就成了。
另一名婢女勉强笑了笑道:也没出什么事,不过有个姐姐想不开,寻了短见,已经救回来了。
温柔停住挽发的手,讶然回头道:人没大碍吧?没……已经缓过气了,养几日便好了……见婢女答得遮掩慌张,温柔心下起疑,略一思忖,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我?那年纪略小的婢女诚实答道:是青……他话未说完,已被另一名年纪略长的婢女给打断了。
夫人想到哪去了,没什么事……那婢女说完,瞟见温柔沉吟的神色,想起她的身份,心里又觉不安,最后还是低头忐忑道:罢了,婢女不敢瞒夫人,只是这事婢子若说了……夫人你可别动气……温柔听这两名婢女一说,更清楚事情必然与她有几分关系,心里便有了几分隐约模糊地猜想,当即点了点头,催她们快说。
婢子也是听旁人说的,并不知真假……那年长的婢女犹豫……方道:说是昨夜里有人瞧见青如姐姐哭着从爷的屋子里跑出去,今日早起就……就投井自尽了,恰被一名起来提水的小厮撞见,这才叫嚷起来,将她救了上来……年幼的婢女忍不住接话道:是爷救上来的。
她话刚说完,又被那年长的婢女瞪了一眼,怨她多话。
温柔听完这番话,低头半响,沉默无言。
她做梦也没想到事隔一日,青如竟会投井自尽!生命只有一次,究竟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要走这样的绝路?难道就因为当不成陆策的通房丫鬟?那就太犯糊涂了!两名婢女见她不语,不敢再说,只惶惶不安的站在一旁,深深懊悔起自己的多嘴多舌来。
不提那里温柔心里感触,只说这边陆策换掉湿衣裳,方沐浴出来,就听得洗竹在旁禀报:爷,已让人替青如请了大夫,开了两剂安神驱寒的房子。
唔。
陆策点点头,别无他话。
洗竹忍不住道:爷,你为何要亲自救青如?你明白她坐下这事损人不利己……真没想到离府一年,她会变成眼下这幅摸样,往日的机灵全不往正道上用。
陆策微微摇头道:你也知道她做这事是损人了,我岂能眼睁睁看着?洗竹闻言低头凝想片刻,随即恍然,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这时门外匆匆奔进一名小厮,见了陆策躬身禀报道:爷,老爷他说……他话未说完就被陆策打断了:我知道了,我就去见他。
陆策不慌不忙的束好头发,随着那名小厮往书房里去,谁知方踏进门,就见陆凤林捉着把剑,劈头向他砍来,口里还怒道:孽子!这逼迫婢女至死之事,你也做得出来?陆策也不分辨,闪身到一旁,躲过了这一剑。
陆凤林还待再刺,却听陆策无奈道:爹,你真信这事?早起满府里就传开了,说的绘声绘色,我能不信么?陆凤林举剑再刺,青如好歹服侍了你几年,你狠心下这样的毒手?对啊!策儿好歹是你亲生的,你狠心下这样的毒手?陆沉舟今日兴致颇好,吃饱喝足了出来遛弯消食,谁想听了一路闲话,走到厨房又刚巧撞见儿子教训孙儿,忍不住就出来抱了个不平。
爹,这事您不知道,您别管。
陆凤林总算理直气壮了一回。
不知道?陆沉舟笑笑,老夫还没老到不堪!耳朵好使着呢!你还是先把事问清楚明白,再下断论吧!还不够明白?陆沉舟怒指着陆策道:都是这小子见色起意!老夫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陆沉舟一把抢过陆凤林手里的剑,喝道: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是要冤枉策儿,逞逞你当爹的威风!儿子不懂您这话……陆凤林盯着那明晃晃的剑尖,拿眼角余光搜寻着向门外逃脱的最佳路线。
你不懂?你装傻子还要带上老夫?陆沉舟晃着剑尖道:要跳井半夜人静时不能跳?左近无人时不能跳?偏选在早起各人都忙着用水的当儿跳,摆明了是要让人瞧见,其心可诛!哪有人拿自己性命开玩笑?陆凤林分辨道:您怎知那青如不是哭了一宿,早起才铁了心要死 ?你这是强词夺理!陆凤林低头:您说的也未必有理……你还敢顶嘴了?陆沉舟拿着剑就往儿子身上刺。
爹,不要打……陆凤林飞快的窜出门去。
陆策从进门起到这会只说了一句话,就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个的爹和爷爷从一言不合的文辩开始,发展到热闹无比的武斗,继而从书房里直追到后院中去,不禁露出一抹苦笑,摇了摇头。
第二百二十四章 口无遮拦陆策出了书房,信步走到梧桐轩,才一进门,就见温柔同一个婢女对坐在树下,手执黑子,正在皱眉凝想。
其时旭日当空,暖暖的阳光穿透树叶斑驳的照射在温柔身上,将她侧脸的轮廓衬托得分外恬静柔和,陆策不由自主就放缓了脚步。
那与温柔对弈的婢女发觉有人走近,抬眼瞧见陆策,忙要站起身来,却被陆策一个手势给止住了,只得低下头继续不安的坐在那里。
而温柔想棋想得太入神,竟没发觉有人站在她身后看棋,直至想了片刻,落下一子,探手去身旁的小几上拿茶,才瞥见陆策的袍角,讶然回头。
你来了怎么也不出声?倒吓我一跳。
看你们下棋呢。
说着,陆策微蹙起眉,问道:你们下的这是什么棋,我竟看不懂。
你自然不懂。
温柔失笑,她哪里会琴棋书画这些高雅的玩意?不过是坐闷了,拉了个婢女与她下五子棋。
这棋初看起来不明所以,其实走法简单得不行,只要两句话说清,是个人都会。
这时那婢女慌忙站起身道:爷坐,我泡茶去。
陆策点点头,在她空出的位子上坐下,抬眼仔细打量温柔两眼,淡淡笑道:昨晚睡得可好?都快睡成猪了。
温柔笑道:原本以为入夜前睡多了,夜里会走困,谁想躺到床上,听讲窗外树叶沙沙轻响,人一恍惚,竟又睡着了。
一觉天明,连梦都没做。
陆策见她神色平静,又低头看了一会棋盘,突然拈起一枚白子,搁在棋盘上,截住了温柔那已连成四子的黑棋。
温柔讶然,看看陆策,再看看那枚白子,觉得有点无语。
五子棋的走法虽简单,但没有说破前,要在短时间内从残局中准确无误的窥出规则,也十分不易。
该你下了。
陆策淡淡一笑。
温柔点点头,取黑字走了一步。
两人默然无声的续了几步棋,婢女捧了茶上来,又悄悄退下。
这时陆策方开口问道:早起听见闲话了?你说青如的事?温柔低头又下一子。
嗯。
听见了,人没事就好。
温柔抬头对他一笑。
陆策心里一暖,自知此事无须解释。
两人对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到一局棋下完,双方竟是战了个平手,温柔一推棋盘笑道:不下了,你有意让我。
我对这种下法不熟,应对不暇,哪有余力让你?陆策笑着将棋子捡入棋盂中。
温柔笑道:不用哄我,我是臭棋篓子,你来之前,我都输了数回了,怎可能与你战成平手?陆策避而不答,只道:在这里住着有些闷吧?温柔点点头道:原先住在翰林府里,还能忙着做三餐,管管铺子,与小环说说话。
此刻在你家住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铺子也不用管,真闲得发闷起来,要不我也不下这劳什子的棋。
陆策思忖片刻道:我原想再置一所宅子,又怕不合你心意,不如这样,回头你带着洗竹自个去挑,看中哪座宅子,就买哪座,我们搬出去住。
搬?若我是一人是无妨的,你……你爹和爷爷同意么?温柔踌躇道:再说你在城东不是已置了一所宅子,还要再买?城东那宅子是预备给你娘和弟弟住的。
说着,陆策笑道:只要时常回来看看我爷爷,他是没什么意见的。
至于我爹那里,我自有法子。
温柔点了点头,没有反对,原先她作的是假妾,将家人接了一同住也没什么妨碍,若真要嫁给陆策,还是两人独住好,日后温刚也要娶妻生子另立门户,挤在一处,实是不便。
两人正在闲话,洗竹寻了来,低声禀道:爷,何大夫请你去一趟。
陆策站起身来,歉然望了温柔一眼。
你去忙,不用理会我。
温柔笑道:将洗竹留下,陪我去看宅子便成。
陆策点头,又叮嘱了洗竹两句,这才离去。
温柔眼望陆策离去,让洗竹去寻了一身男装,换上后,悄悄从后门溜出了陆府,出来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才长出了一口气,轻松道:能出来走走真好。
洗竹在旁忍不住笑道:家里人多,规矩马虎不得,住得是挺累人,要不爷怎么总喜欢往外跑?夫人再忍耐几日吧。
温柔失笑道:快别喊夫人,让人听见可要诧异?洗竹应了,边走边觑看她面上颜色,见她情绪不错,便笑道:今早的事,实与爷无关,那青如……温柔打断他道:不用替你爷解释,我知道他不是那样人。
陆策若是贪美色,怎能放着绝色的沈梦宜和安宁公主不娶,那青如又是陆家旧人,想染指也不用等到现在。
这些道理浅显易见,但若是搁在往日,她头脑一热也许分辨不出,此刻与陆策刚经历过一场生死磨难,两人相知已深,又哪里会因这种事而引起误会?洗竹见她如此行事,松了一口气,暗暗点头,引着她往适宜安居的城东行去,要在那里寻一座宅子。
不提温柔,单说陆策,他寻到何霖住处,见门未上闩,随手一推就进了院子,抬眼就瞧见何霖正蹲在井边清洗一堆瓷瓶,见他进来,立刻嘀咕道:这破地方,用个水都这么麻烦!嫌麻烦,买个小厮替你做这些杂事不就成了?陆策熟门熟路的进屋端了把椅子出来,坐在院中与何霖说话。
何霖闻言慌忙摆摆手道:我天生劳碌命,不会使唤人。
你再别提买人的话,太不人道了!人道?陆策微微蹙眉。
何霖一怔,忙低下头去假装专心的清洗瓷瓶,再不说话。
陆策知他脾气,也不追问,只道:寻我来有什么事?一听这话,何霖立刻扎着两只湿淋淋的手跳了起来,郁闷道:你好意思问这话!你替我惹来的麻烦,赶紧替我解决掉。
陆策失笑道:什么麻烦?你说清楚。
宫里那些暗卫!何霖气哼哼道:要不是替你扯谎,老子至于惹来这些人吗?成天在我家探头探脑,我这房里可都是贵重药材,丢了寻谁要去?这是意料中事,再说九皇子也提醒过他,陆策丝毫没有惊慌,只觉难得能看到何霖生气,实是趣事,淡淡笑道:你既知道有暗卫盯着你,还敢如此说话?他这话不说便罢,一说何霖反倒直起脖子冲着院外大声喝骂起来,张口闭口暗卫如何如何,压根就没有顾忌。
骂完,他出了气,才斜睨这陆策说:你别装,你不也知道?还敢大摇大摆走进我这院子?陆策饶是惯常对人淡漠疏离,对这何霖也是无可奈何,只摇摇头露出一抹苦笑道:我们做的事压根瞒不了人,不过掩人口舌罢了,此刻木已成舟,我自然没什么顾忌。
这不就结了?何霖想是大骂了一顿,出了气,语态缓和多了,只是脸上仍带着不悦道:这些人骂也骂不走,惹得我心烦,你赶紧想法子把他们弄走!陆策不急着说话,侧耳听了听,确定此刻左近无人,才轻声道:这次的事多亏你,我自然设法替你将这些暗卫弄走,只是你好歹收敛些,眼下仗着圣上用你,不至于杀你,日后……他话未说完,何霖已不耐烦的打断他道:怕什么?我们不是早说好了,就让那皇帝老儿生不生死不死的吊着好了!我只替他治标不治本,他的病不能完全好,还敢杀我不成?就是没想到他这么烦人,竟然派人日夜监视我,不过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说到这里,何霖嘿嘿笑起来,凑到陆策跟前,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他是想派人窥了我治药的方子去,我偏不让他如意!回头隔数日换一次药方,搅得他头晕难辨!今日九皇子来取的药方上,我写了上百味药,其中只有数味是用来治那皇帝老儿的病的,其余的,嘿嘿,我就中饱私囊,笑纳了!陆策闻言又是苦笑,心知不用再担心何霖的生死,只是他这口无遮拦的毛病,数日爽快,却不由教人替他心惊,但他知道再劝无用,只得点点头道:暗卫的事交给我,不过你还得替我祖父开张药方,我今日瞧他追我父亲时腿脚没往日利索,怕是病又犯了。
何霖挥挥手道:他哪有什么病啊?他就是肉吃得太多!行了行了,我开张方子给你,你让他按方服用。
说着,他在肮脏的衣裳上胡乱抹了抹手,边往屋里走边嘀咕道:认识你真是我今生最大的错误!麻烦,太麻烦了!第二百二十五章 家常闲话陆策从何霖那里赶回家时,洗竹已经回来了,说是在城东看中一所清清静静的宅院,虽然宅子不大,但是也足够安置十来人居住,难得的是有颇大的前后院,尤其是后院,树木成荫,花草成丛,自然比不了陆家府邸,不过那格局在小户宅院里已属难得,原主急需用钱,卖的价钱也不高,因此温柔当即便决定要了。
陆策点点头道:这事你办得不错,房契呢?拿到没有?洗竹笑道:爷,快别提房契了,就是请中人作保,签转卖文书,拿房契时让我从中窥出了点事情,已着人去打探了,也不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怎么回事?陆策停下正往梧桐轩走的脚步。
文书是那原房主打发管家来签的,那管家见到夫人时神情颇有点古怪……怎么?陆策转眼望住洗竹。
洗竹沉吟道:我说不好,大概就是那种见了旧识,却又不敢相认的模样。
接着说。
陆策催道。
夫人显然不认得他,言谈自若,因此那人的古怪神情只在脸上一闪即逝,我想他是认错了人,便没在意,但是后来夫人签写文书时,那人瞥见夫人的名姓,脸色又是大变,我这才起了疑,觉得他应当不是认错了人。
夫人是男装出去的吧,兴许是见了女子名姓,那人觉得诧异。
爷,你是没在场,没瞧见那人的神情,不像是诧异……洗竹接着道:夫人也发现那人神情不对,但怎么也想不起在哪见过此人,回头出来便让我去查,我这才打发人去探查的。
唔。
陆策沉吟着点了点头道:若是查出什么,及时告诉我们。
洗竹应下,又跟着陆策走了段路,到了梧桐轩,婢女却说温柔不在,做了两样吃食,给老爷和老太爷请安去了。
陆策只得再绕出来,站在园中想了想,停步不前。
爷,我们去哪边找?洗竹看看左边通往陆风林书房的小道林萌,再瞧瞧右边通往陆沉舟院子的花丛绚烂,觉得这个问题挺为难的。
不单是陆策,就连他也不太情愿看见陆风林那张终是紧绷着显得十分严肃的连。
虽然陆策不在场时,陆风林有时也会显得和蔼可亲,但那种时刻毕竟少,何况陆风林看见陆策就忍不住要训斥,最好还是别去触这个霉头。
去老太爷那。
陆策择定道路,带头前行。
他深知自个爹爹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温柔即便去请安,最多闲话两句,就会被打发出来的,此刻耽搁了一阵来回,必定是在他祖父那里。
嗯。
洗竹松了口气,急忙跟上。
他有时也会在心里暗自琢磨,陆策不喜言笑,总是一张冰山脸,会不会是被陆风林传染的。
不过陆策脸冷只是生性淡然,让人感觉不易亲近罢了,相处久了,就知道他脾气还是挺好的,而且自从有了温柔,陆策脸上的笑容也比以前多了些,不至于像陆风林那样一贯的沉闷严肃,让与他相处的人提着根心弦,总是放松不下来。
两人一路走到了陆沉舟住的听涛轩,刚进去就瞧见陆沉舟手里拿着一只酒杯,坐在一张垫着厚厚靠垫的藤椅眯着眼睛晒太阳。
他的面前还安着一张小几,几上置着一只朱漆攒盒与一把影青莲瓣壶,攒盒里放着些干果和几样下酒小菜,而温柔坐在几旁的椅上,手里拿着本书,正在念读。
小人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不料老天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真是天缘巧合了……温柔念到一半,觉察有人进来,迷迷茫茫的抬起眼来,见是陆策,不觉捧着书,一时发怔无言起来。
陆策看见温柔发怔倒暗暗诧异,她明明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念书,陆沉舟也甚喜欢她,是不可能为难她的,为何她会露出这样茫然的神情呢?哎,怎么不念了,是不是累了,喝点茶润润……陆沉舟听着温柔念书,都快迷糊睡去了,睁眼才发现陆策站在一旁,不由笑道:正听到关键地方,你跑来打断。
怎么,才一会不见就想了?去去去,忙你的事去,留温柔陪陪老夫说说话,夜里你再找她去。
陆沉舟说话直接,陆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洗竹却感觉自己待在这里有点尴尬了,他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溜到门外,不妨碍他们一家人说话。
孙儿闲着无事,陪着一同说说话不好?陆策笑道:爷爷若真要赶我走,那我就走了……他说着,作出要走的架势。
陆沉舟一见,又连忙唤他回来,让他坐在身旁,献宝似的指点着面前的那个攒盒道:柔儿做了几样下酒菜来,你尝尝。
怪道说人越老越像孩子,温柔瞧见陆沉舟的样子,不禁丢开心事,也笑了,搁下手里的书站起身道:我再添双筷子来。
待她去了筷子,陆策夹菜尝了尝,沉吟道:这个菜……怎么样,吃着像肉吧?陆沉舟此刻的神情就像个急等着被人夸奖的孩子。
陆策点点头,问道:难道不是肉?他又夹了一筷仔细查看,可单看菜的外形,也像是肉,压根找不出一点素菜的样子来。
温柔在旁笑道:不是肉,这几样都是素菜,我不过是按着荤菜的味道做的,不仔细尝,不太辨得出。
就是油水少,爷爷吃了不惯,回头容易肚子饿。
不怕不怕,饿了再吃!陆沉舟对着陆策开怀笑道:你爹成天逼着老夫吃素,家里厨子做的又寡淡无味,害老夫一天到晚嘴里淡得没有味儿,要是没有柔儿,老夫怕是离死不远了!哼,被饿死的!这话说的过了,温柔颇有点同情陆风林,他实在也是为了陆沉舟的身体好,可惜一片孝心不被领受,还时常要被曲解。
不过……当温柔瞥见陆沉舟心安理得的坐在藤椅上,带着一脸安适的笑容接受陆策的好言相慰时,忽然觉得他这么闹别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如同小孩一样,需要做点出常的举止来引人关注,让人关怀,不觉又笑了。
此刻陆策正唤了服侍陆沉舟的婢女来,将何霖开的药方交给她,说清了煎服的法子,让她每日盯着陆沉舟服药。
陆沉舟一脸不耐烦的咕哝道:不吃,这么苦的药……陆策不理他,只嘱咐那婢女道:若是哪天老太爷不肯服药,你就来告诉我。
陆沉舟刚要反对,就听见温柔在旁道:回头我也做两样蜜饯送过来,吃药的时候也能过过口,就不觉得苦了。
陆沉舟甚是喜欢温柔,不好意思连她的话也反对,只轻哼了一声,就默然不语了。
交待完药的事情,陆策一眼瞥见温柔搁在小几上的那本书,不由取过翻了两页,盯着那一笔熟悉的清雅字迹,略有些怅然道:这书……还是我祖母留下的,好多年没有翻看了。
他这么一说,陆沉舟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怀想的忧伤,盯着那本书,叹了一口气道:老夫怕搁久了被虫蛀烂,时常拿出来翻翻晒晒。
可是老啦,眼睛不成了,都瞧不清书上的字了,只好让柔儿给老夫念念。
说着,他脸上的忧伤又转为淡淡的甜蜜,缓了语调轻声道:绮儿脑子里总是有那么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说出来的故事也最是有趣,幸而老夫当年见她时常闲着无事,便让她将这么故事都录写了出来,要不今时今日就看不到了……祖孙两人都在怀想罗绮生前的情形,气氛一时变得温情而又感伤,温柔缓得一缓,见他们情绪稍稍平复,这才笑道:这书写的有趣,我又恰好闲着无事。
爷爷我从你这借几本奶奶写的书回去念念可成?成!陆沉舟点点头道:这些书写出来,原本就是要让人念的。
老夫不借给旁人,是怕他们弄坏了,倒是你拿去念念,老夫是放心的。
说着,他又指往卧房边上的一间小屋道:绮儿的东西都搁在那里头,让策儿带你去挑吧!哎!温柔谢了陆沉舟一声,迫不及待的拉着陆策往那边小屋走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罗绮遗物温柔简直是冲进小屋里去的,一进门,立刻转手将门扣上,回身的时候急促了点,额头咚一下就撞到了陆策的下巴,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急?陆策苦笑着捂住下巴。
温柔不及答话,唔得一声,扫了一眼屋内靠墙摆设的那列书架,眼睛一亮,就从陆策身边挤过,凑到书架跟前去了。
书架上密密麻麻排的全都是线装手写的书籍,装订的很仔细,书册上也没有落下什么灰尘的痕迹,看得出来,这些年来陆沉舟一直很尽心的在保管这些书籍,可这并不是温柔关心的事情,令她浑身微微发颤的是那些书脊上写的字——飞雪连天……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加上她先前念给陆沉舟听的那本《射雕英雄传》,金庸的武侠小说可都齐全了!温柔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捂住心口,试图让猛烈跳动的心平缓下来。
她接着转头去看,书架上还有许多古龙的武侠小说,外带一些古典的文学名着,唐诗宋词,楚辞元曲,甚至连《三十六计》和《孙子兵法》都赫然在目。
她越看脸上的神情越迷茫,最后回转过头,问那安静站立在一旁打量她的陆策道:你祖母记忆力是不是很好。
记不太清,她去逝的时候我还小,只隐约记得一些事情。
陆策转眼瞧瞧书架上的书接着说,不过祖父常说她是世间最聪颖的女子,比当时名噪一时的江家才女……唔,就是当今右丞相的姑母江灵韵强得多,她只是不喜欢在人前卖弄罢了,外人多半不知她的才气。
温柔闻言默然不语,伸手从书架上抽了一两本金庸的小说出来翻看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这些书她看过,但是她的记忆力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除了能约略记得内容梗概之外,连半名话都背不出来,因此也实在不能分辩罗绮默出来的东西与原文到底有什么不同。
陆沉舟的话绝对没有夸张的意味!这些书哪怕只是罗绮生搬照抄来的,她那份卓越的记忆力也委实令人惊叹。
想到这里,温柔心里万分羡慕罗绮,她若是有这样的记忆力,当年念书时该多少的轻松,也不至于花费大量时间去背诵那些她现在压根就记不起多少的课文了。
陆策见她面上神色变幻不定,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不过温柔若是暂时不想说,必定有她的道理,他也就不问,只伸手抽出一本《三十六计》翻了翻,淡淡笑道:祖父当年领兵征战能常胜不败,多少也倚仗了祖母相助。
温柔点了点头,她从前看书时,不太相信世上真有像《射雕英雄传》里写的黄蓉那样过目不忘的人,直到今日亲眼见了,才知道她不信,只是因为没有见过。
不过,最令她惊讶的不是罗绮的聪颖,而是罗绮竟然与她一样,是穿越到这个世界里来的!那么她在穿越之前是做什么的?又曾有过怎样的经历?对于这些事情,温柔十分好奇,只是苦于罗绮已然逝去,她压根找不到解答,不由低低叹了一口气,心不在焉的翻着手里的书籍,没想到意外发现书扉上写着一行蝇头小字——此书乃海宁氏所作,余幼时曾览阅数回,其后此书意外毁于火患,幸得余尚能记忆一二,遂捡暇时将之默录,传后人观。
温柔看完将书放了回去,又接连抽了几本翻开扉页看,见上面留的话大同小异,其意不过是为了标明原书作者,只是罗绮说的很隐晦,常用侥幸得见海外流传孤本,听闻博学之士谈论兵法要义之类的字句掩饰过去,大概是怕有心人去查证,于是干脆来个死无对证。
陆策见温柔只翻着书扉,便笑道:祖母总说这些书不是她写的,她只是默录抄记,但我这些年也寻集了不少书籍残卷,却从未见过她提起过的这些人和书。
温柔点点头,他自然不可能见过,不管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人是穿越而来的,能像罗绮这样拥有绝佳记忆的人,必定很难再找见一个。
即便有,那人也未必读过这些书,愿意做这种繁琐的记录工作,再说就算抄记下来,要是都像罗绮写的书一样被深锁在某间小屋内,陆策也没有机会瞧见。
你俩在里头做什么?大半天了也不出来!忘了老夫还在门外听壁脚么?此刻门外忽然传来陆沉舟的叫嚷声,话语里显然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
温柔一窘,随手从书架上取了三四本书,拉着陆策走到外面,假装没听见陆沉舟的调侃,向他笑道:爷爷,我借这几本书回去看看。
陆沉舟瞥了一眼她拿的书,点点头道:看完了再来这里换,不用问老夫,你随意便是。
温柔还没来得及答话,洗竹却从门外转了进来,垂手禀道:老爷往这边来了。
此言一出,陆沉舟与陆策两人十分默契的对望一眼,压根不用陆策开口告辞,陆沉舟就已然催着他赶紧走了。
走吧,快走吧!免得你爹瞧见,又生口舌。
温柔此刻脑子里的思绪乱成一片,巴不得要早点回去静处着理一理呢,向陆沉舟施了一礼后,就跟着陆策急匆匆避了出去。
他俩和洗竹刚绕过花丛往另一边道上走去,就见陆凤林低着头踱进听涛轩。
恰好,前头又有一名小厮小跑了过来,瞧见陆策立刻擦了擦额角的汗道:爷,可算找见你了。
什么事?陆策站定脚步。
沈家二少爷求见,指名要见爷,已在厅上等了许久,就快跳脚骂人了……那小厮一脸为难的模样,显然碍于沈梦安的身份,无法将他轰出去,又怕陆策责怪他任凭外人在陆府里撒野。
温柔闻言望了陆策一眼,见他脸上神色照旧平静无常,只向那小厮点了点头,仍是没有松脱牵住温柔的手,不缓不慢的往前走。
倒是洗竹忍不住嘀咕道:他来做什么?这回沈家闹了好大一出戏,听说沈家四姑娘都被沈丞相召回府里禁足了,他怎么还在外头晃悠……去见见不就知道了。
陆策打断洗竹,走到通往厅上的岔道边,抬手替温柔掠了掠垂在脸颊边的发丝道:你先回去歇歇吧,回头我去梧桐轩找你。
嗯。
温柔点了点头,抱紧怀里的书,眼望着陆策和洗竹远去,才满腹心事的往梧桐轩走去。
沈梦安来这里做什么她并不关心,她只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陆策,这事她原本一辈子都不打算说出去的,毕竟这个世界与她过去的完全没有什么联系,她反正都回不去了,还不如淡忘掉过去,只当重新活一次,彻底溶入这世界。
但她方才表现出来的异常情绪陆策也一定都看在眼里了,他不问,大概是尊重她想要给她留点隐私的权力,不代表他不想知道。
而她又一向是不惯在心里藏事的人,尤其今后要与陆策朝夕相处了,再对他隐瞒,就不够坦诚了。
真是一件麻烦事呢!不知道罗绮当年有没有将她的身份告诉过陆沉舟……温柔默默的走到梧桐轩门前,正要迈过门槛,忽然从旁边的树丛后转出一人,向着她深深施了一礼道:夫人请留步……,第二百二十七章 软硬兼施青如早起跳井有小半原因是昨晚在陆策那里遭了挫,希望破灭不说,还羞愧得无地自容。
另有大半原因是她想以死明志,用一片痴心来感动陆策,盼他回转心意。
当然,她也希冀这事多少能传只字片语到陆凤林耳里,没准陆凤林念着她安安分分,勤勤谨谨在陆府服侍了这几年,能成全她的心愿。
甚至她内心里隐约还有陷害温柔的想法,因此昨晚哭着回住处的时候,被同房的婢女问起原因,曾委婉的说起被夫人训斥了一顿,心里苦闷,期望跳井后借着众人悠悠之口的传论,惹起陆沉舟、陆凤林对温柔善妒、不贤的不满和陆策对温柔狠心的厌恶。
只是青如算盘打得好了,却没想到昨晚哭着从陆策屋里跑出来时被旁人瞧见,清早跳井时,又是陆策亲自将她救上来,抱回屋里的,于是流言的矛头顿时都指向了陆策,再听闻陆凤林将陆策传去骂了一顿,斥责他见色起意,她顿时就惶恐无措起来。
这分明是将陆策往死里得罪了嘛,别说再得不到他的怜惜,晋身无望,哪怕陆策在陆凤林的逼迫下将她纳入房中,日后她也别指望能得宠了。
更堪虑的是,流言已传了满府,若没有个名份,她真没脸继续在陆府待下去。
即便出府,这不清白的名声传了出去,也难再觅好人家,将来可怎生过活?青如思前想后,不敢再去招惹陆策,觉得唯今只有再求求温柔方是上策。
只要她能点头答允,再替自己在陆策面前美言几句,也许尚有两分转圜的余地。
因此再躺不住,拖着疲乏伤痛的身子,就来寻温柔。
谁想她先前来的不是时候,还未走近院门,就见陆策带了洗竹进去了,她只好掩在一旁等待,守得陆策走了,温柔和洗竹却也随后出了门,过了好大工夫才再次回来,又去陆沉舟和陆凤林处请安,她压根寻不到机会与温柔说话,直等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坐倒在泥地上,背靠着树还感觉人快支撑不住要昏晕过去时,这才见温柔怀里抱着书,带着一脸沉思之色慢慢踱了回来,她再顾不得什么,挣扎着站起,就赶上前喊住了温柔。
温柔停下脚步,转眼看见一袭青衣,面容憔悴不堪的青如,心里不禁暗暗叹息,轻声问道:怎么不好生养着?寻我有什么事?青如原本无颜再见夫人,只是心内苦楚,不想再这样煎熬下去,还是求夫人给个恩典,不论是死是活,青如的命都交到夫人手里了。
青如声音低软无力,但语气里带着一份坚决。
温柔诧异莫名:这话怎么说?你的性命只该由你自己掌握,我有何权操控?若是你心里仍想着昨日求的事,我也仍是那句话,这事你不该来求我。
她越说,越感觉荒唐,世上怎有这种求人到人跟前,软硬兼施着要分享人丈夫的女子?也许古代一些贤妇良妻,出于名声、子嗣、固宠等种种目的的考虑,或是压根对配偶没有什么感情,只图安稳过日子,会答允这种请求,替自己的丈夫纳妾收丫鬟,但她绝不会这样做!陆策纳不纳青如,她不阻拦干涉,也不会在委屈自己的同时,擅自替陆策作决定,强塞给他一个通房丫头。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要是插了第三者,只能彼此折磨,她可不想后半辈子都生活在自虐和虐人的境况里。
青如见温柔毫不犹豫就回绝了她,心里更是绝望,但仗着短暂的接触,瞧出温柔不是严厉狠辣之人,即便她说了什么造次的话,也不至于挨打受罚,于是又低声哀求道:夫人,您也知道,眼下这种情形,我若是没个名份,当真无法在府里待下去了……求您,可怜可怜我,容我有一席存身之地……我一个丫鬟,怎么都不会妨碍到您的……事情是青如自己做出来的,弄到眼下这般情形,只能怨她自己错了念头,旁人并没有责任和义务替她承担这种后果,也没道理因为可怜她,就毫无原则的答允她不合理的请求,牺牲自己将来的幸福去成全她。
温柔摇摇头道:对陆家来说,我目前仍是个外人,没有决定这事的身份。
再者说,即便我能决定,也不会违心答允,你不用再说了。
夫人……青如还待再说,温柔截断她的话道,陆家并未赶你走,何来待不下去之说?就算你真觉得此处不能容身,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真要走,陆家也不会亏待你。
说着,她看看青如那有些发青的脸色,叹气劝道,路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此路不通时,你难道不能转向另择条道走?非要碰得头破血流都不肯回头?我言尽于此,你还是回去好生养着,慢慢想清楚吧。
话毕,她心绪烦乱得很,不想再多说什么,径直又往院里走去。
青如浑身发软,早已站立不稳,见温柔要走,她索性任凭身子下滑,跪坐在了地上,哭道:夫人就这么狠心,要眼睁睁的看着我去死么?温柔听闻此话,讶然转身,望着青如一时说不出话来。
青如见她停步,以为这话打动了她,心里又萌出点希望来,伏在地上连连磕头,泣道:夫人,我是个丫鬟,生来命贱,但好歹也是一条人命,您是个慈心的人,要是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心里也未必好受吧?只求您高抬贵手,点个头,留我一命!温柔心里的怒气渐炽,她极力控制住自己气得有些发颤的身子,冷淡道:照你的意思,我若是不肯点头,就是有意迫你去死了?青如不敢……只是深怕旁人不解,碍了夫人名声……这真是软硬兼施,连威胁恐吓都用上了!青如那楚楚可怜的外表下,隐藏的却是她那及傲慢自私的心性!温柔气极反笑,自嘲道:我还有什么名声?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她就从来没有过好名声。
谁不是在千夫所指之下熬过来的?就青如更尊贵些?一个人若是不懂得自重,就别希冀着能被别人尊重!夫人……青如不解她的意思。
温柔看着她,深吸一口气,缓下自己的情绪道:一个人若是真心求死,没有人能拦得住!井没上锁,江河湖海也没加盖子,想怎么死,你尽管去,我不会拦你,更不会为你的死而内疚悔愧!青如闻言蓦然抬起头来,睁大带泪的眼,目光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温柔瞥了眼手里的《天龙八部》道:换个方式说,我看你这双眸子生得漂亮,很想挖出来安在自己眼眶里,你给不给?不给我就去寻死,我死了都是你的错!你挖还是不挖?青如答不出来,脸色惨然,汗涔涔下。
温柔紧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听清楚!命是你自个的,你自个都不珍惜,就别指望旁人替你珍惜!说着,她不再理会哑然无言的青如,转身离去的同时,撂下一句话道:行了,你今后要死要活都别再来知会我了,我又不是你娘,管不了这么多……温柔一路走进梧桐轩,轩内两名婢女显然听见了方才那一阵吵闹,替她倒了一杯水后,就悄悄站立在那里默然无言了,只是时不时偷望向她的目光里带着两分从前没有的钦服。
一气灌下茶水,温柔心里的烦燥略解,坐在那里望着手里的书出了一会神,最后还是放心不下,自嘲的笑了笑,轻声道:你们出去看看。
两名婢女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就出去了,结果看见青如脸色青白的昏倒在院门口,急忙又来回禀。
夫人,依小婢看,青如姐姐是清早受了惊吓和寒气,又疲惫过度才晕过去的,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温柔低头拿手拨了拨书页,轻叹口气道:找两个小厮把她送回房去,再请大夫去瞧瞧。
婢女们应声要走,温柔又道:这两日让人看紧了她,别真闹出什么三长两短来。
年小的那名婢女替温柔不值道:青如这样目中无人,夫人你又何必……去吧。
温柔打断她站起身道,等她解了心结,再来告诉我。
那小婢还待再说,被另一名婢女悄悄拉了拉袖子,两人这才从梧桐轩里出来,找了两名小厮抬着青如,一路往青如住的屋子里去。
,第二百二十八章 八卦丫鬟小厮们抬着青如在前边走,两名婢女落后数步跟在后头。
那年小的婢女忍不住抱怨道:小瑞姐姐,你说夫人是不是太好性子了?由着青如这样蛮横犯上,还好心劝导她。
小瑞笑道:连你都听出夫人劝导的意思了,要是青如再不明白,真是痰迷心窃,连好人心都不识了!可不是?说起来,她也在府里待了几年,一向服侍着爷,大小规矩都懂,人又要强,从没犯过一丁点错,哪想到如今却有这样大的胆子,欺起主来。
那小婢说着,叹了口气道:终究是夫人太好性了,要我说,还这样好吃好喝供着干嘛?就该打她一顿赶出府去!小瑜——小瑞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抬手拧了拧她的脸颊道,没瞧出来,你年纪小小,心可够狠的!你干嘛呀!疼!小瑜拍掉小瑞的手,不以为然的咕哝道,哪是我心狠?分明是她太可恶嘛!主家待我们算是宽厚,虽说是卖身丫鬟,可往日也从没亏待过我们,日常做的活也轻省,不像那些苛薄的人家,恨不得将一个下人掰成两个使唤,从早到晚也没个歇的功夫。
说起来,我们的日子,过得不比那些小家小户的姑娘差。
就为了这个,也该费心尽力的当好差事不是?像她那样刁钻奸滑就使不得!话是这样说,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小瑞叹了口气道,你来的时日尚浅,不知道。
说起来,青如姐姐的身世也蛮可怜的。
她不像我们是家里穷得没活路才卖了进来,有个吃饭穿衣的地方待着,家里也得了钱能活命。
过上几年,年纪大了要是想出府,主家连赎身银子都不要就放人。
即便想在府里待下去,也能配个小厮好生过日子。
可她……算了,没事白嚼这些舌头做什么?由得她去吧!说嘛!小瑜扯住小瑞的衣袖哀求道,小瑞姐姐,你别卖关子,搅得人心里痒痒。
你就说给我听听,又打什么紧?小瑞犹豫片刻,放慢了脚步,刻意同前面的人拉远距离,悄声道,听说青如命硬,打小就把亲爹亲娘亲爷爷亲奶奶都克死了!呀——小瑜惊叹出声。
亲族都嫌她命硬,又是个丫头,没有肯养,恰好她舅母怀了身子,家里活计没有做,又没钱买丫鬟,最后想到青如也长到八岁,能当半个丫鬟使唤了,就支使她娘舅把她领回去养了。
后来呢?小瑜催道。
后来?小瑞叹口气道,她娘舅家里做饭洗衣纺纱织布的活都打发她做,她舅母又爱走街窜户的和人穷磕牙,常把孩子撂给她照看。
她没日没夜的做活,又缺吃少睡,有一回烧着灶做饭,犯起困来坐着睡着了,没留神竟让那才两岁大的孩子跑到灶头被火给烧伤了!就为了这事被卖的?小瑜忙问。
小瑞点点头道:被卖还是运气!她舅母口口声声叫嚷着养了个白眼狼,说青如是有意想把孩子作践死,要绝她娘舅的后,骂着骂着火气上来,还狠狠的揍了她一顿,要不是她娘舅还有点良心,拦住了她舅母,恐怕早被生生打死了!但这事过后,她娘舅家里也再容不下她,她舅母原打算将她卖去勾栏,人都带出去了,路上可巧遇见一街坊,说起这府里要买个婢女,给的身价银子多,她舅母动了心,才将她卖到这里,捡回一条命来。
这么说,她要是出了府也没处可去?小瑜动了恻隐之心。
是啊。
小瑞接着道,府里签的卖身契是五年,规矩是年限满了找家里人来问问,要带出去的,就送还本家,家里不愿带出去的,才配给小厮或是寻个良家嫁了。
你想青如那舅母岂会不捡这现成便宜?定要将她带出去,再转卖一回。
算算她在府里也快呆满五年了,估计这才急了,生出这些事来。
那也犯不着做这样的事。
小瑜嘀咕道,求求老爷,不出去不就成了?小瑞摇头道:府里向来不干那种欺男霸女的事,青如她舅家要她出去,这里岂会扣着人不放?不过真要求求,没准老爷也肯再花点钱,将她留下,只是她心里,大概另有想头……什么想头?小瑜毕竟年幼,听了此话竟懵懂无知。
你笨呢!小瑞竖起食指指尖,在小瑜额头上用力戳了一下,悄悄笑道,她成日对着爷这样出色的主子,哪里会没什么想头?小瑜这才恍然,哦了一声。
我看,这些事我们还是少议论。
夫人虽好性,却是个明白人,并不是一味软弱可欺的,我们也不必替她担忧,今后只要尽心当好差事,日子长了,必定有我们的发处……小瑞话说到一半,却见前面抬着青如的两名小厮站住了脚步,抬眼望去,原来是陆策和沈梦安往这边走来,于是也连忙站定了,等陆策他们过来,施礼请安。
怎么回事?陆策扫了一眼青如问道。
青如姐姐她晕过去了,夫人让赶紧找大夫呢!小瑜答话时才想起,她和小瑜说话说到兴头上,忘了半道上就该岔出去寻大夫的,白跟着小厮们走了半日,脸上立刻显出几分懊恼的神色来。
夫人?陆策微一沉吟,立刻明白青如不好好待在屋里调养,却晕倒在外头的原故,便点点头道:你们去吧。
沈梦安跟着陆策往前走,想起他那一声夫人,心里不免含酸,忍不住就讥讽道:这人还未娶过门,就连夫人都叫上了?陆兄,你也忒无耻了!陆策瞥了他一眼,悠然道:若是我没记错,那回九皇子生辰,拙荆去你家掌厨,被圣上传见的时候你也在场吧?一听这话,沈梦安的脸立刻白了,只从鼻腔里哼得一声,懊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哪能不知道陆策这是在变相的提醒他,从那天起温柔就已经是陆家的人了?最让他心里犯堵的还不是这事,而是那回在湖池上设宴款待九皇子是他的主意,温柔也是他软硬兼施迫来掌厨的,哪想到最后抱得美人归的却是陆策这个混蛋!由不得他不生气郁闷。
两人谁看谁都不太顺眼,走了一路默然无言,不过陆策是可以一天都不开口说话的人,沈梦安却憋不住了,气呼呼道:你打算安排我住哪?待月阁。
沈梦安侧头想了想,不情愿道:在你的临风轩边上?是啊。
陆策点点头,淡淡道,沈世弟难得来,我怎么也得尽尽地主之谊,住得离我近些,方便照应。
少来!你才没这么好心呢!沈梦安迟疑片刻,问道,温柔住哪?陆策微挑眉梢,照实答道:梧桐轩。
梧桐栖凤……沈梦安神情变得古怪起来,目光复杂的望了陆策一眼道,你还真对她动了心?连梧桐轩都让她住。
怎么,你有意见?陆策仍是一脸淡定。
圣上都点头答允他们的亲事了,意见顶个屁用!沈梦安紧捏住拳,真想往陆策脸上狠揍过去,可是他明知道论打架,自己绝不是陆策的对手,最后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隐忍住了,咕哝道:我住在这里的事,你千万保密。
我不往外说,但保不住府里人多口杂的不会传扬出去。
陆策垂眼沉吟道,何况公主要找你太容易了,除非你跑出京都,否则怕是躲不过去。
行了行了,别再给我添堵了。
沈梦安不耐烦道,我只求个耳根清静,有躲一日是一日!说着,他愤然抱怨道,这都什么事?!先是我妹妹被我爹唤回家,天天哭闹个不停,连我娘都跟着起哄,成天和我爹吵。
紧接着安宁公主也跟圣上闹翻了,竟然愤然离宫跑到我家去住,也不知道宫里那些暗卫们是干什么吃的,竟然不把她捉回去!连圣上都由着她在外头胡闹……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转眼望向陆策,恨恨道:都是你!若是没你,压根就没这么多事!陆策淡淡一笑道:你要是后悔住到这里要时常瞧见我,大可以现在就离去。
沈梦安被堵得语噎,气哼哼的一甩衣袖,快步往前走去。
陆策微摇了摇头,不紧不慢的跟在了后头。
,第二百二十九章 语出惊人夜里陆府家宴,温柔亲自下厨,菜做的不多,但是样式齐全。
陆凤林入席时稍怔了一下,倒有些不忍下筷了。
他与温柔接触不多,原先常听陆沉舟夸奖温柔菜做的好吃,不过是附和着一笑罢了,心里很是不以为然,认为自个那个爹爹,只要有肉吃,不论怎么做,都会夸好。
直到此刻瞧见桌上摆的这八道精制菜肴和一道汤品,才知道自己个爹爹没有谬赞了她,若是没有在厨艺上浸润数年练出的工夫,是做不出这些菜的。
不错不错,比御厨做的还好。
陆沉舟一面说,一面破例的不去舀那晚银鱼莼菜羹来喝,令温柔瞧得都有些诧异了。
爷爷,今儿不吃大荤了?温柔接过碗,替他舀了一碗。
恩。
陆沉舟应得一声,将脸埋在了碗里,半晌才抬起脸来,叹息道:这羹和绮儿做的味道一样,鲜嫩滑口,多少年没尝过这味道了……原来如此!温柔恍然的同时,想到罗绮的身份,不禁默然沉思。
陆凤林闻言也舀了一碗,尝了,点头不语。
这羹做得比他娘好,若说是一样的味道,未免是陆沉舟过于夸张了,但老人家记忆里的美味,旁人做得再好,都是比不得的,如今温柔能得一声夸奖,已属难得。
沈梦安坐在一旁,也不吃菜,只目不转睛的盯着温柔,半点掩饰都没有,瞧得陆策都有些微恼了,当下不动声色的替他夹了一块雪花鸡道:沈世弟尝尝拙荆的手艺。
拙荆两字在沈梦安听来分外刺耳,他哼了一声,将陆策夹来的菜拨一旁,赌气道:我不爱吃鸡!说着,他恶狠狠的就近夹了一大筷麻辣肚丝,又恶狠狠的填进嘴里,温柔抬眼正好瞧见,拦之已不及,轻抽了一口凉气后,就看见沈梦安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舌尖上又麻又辣,初尝这滋味的人可不会觉得美妙,偏偏满桌的人瞧着,沈梦安此刻这一大口肚丝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犹豫了半天,总算一横心咽了下去。
他猛咳了几声后,觉着嘴里火辣辣得疼,又伸手就将面前那盏酒给倒进了嘴里,谁想不但没解了那烧灼般的疼痛,反倒感觉愈烈了,立刻掐住自己的脖子,挣扎出声道:水……给我水……一旁的婢女小厮忙乱着给沈梦安取水,他一气灌了好几杯凉水下去,才稍稍缓过了气,坐在那里抹着被辣呛出来的眼泪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陆兄……你太狠了!这菜里放的是什么?你这是纯心让我出丑……沈梦安凑过头去,在陆策耳旁咬牙切齿。
谁让你吃那么一大口……陆策也有些无语,这可不能怪我……陆沉舟似乎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还殷勤的指着麻辣肚丝道:这菜里搁了番椒,你府上想是吃不到吧?来来来,多吃点。
哎——沈梦安再混,也不敢在世交长辈面前放肆,又不好意思不领这殷勤,只得苦着脸又依言夹了一筷,搁在食碟里,就是没敢吃。
吃啊,别客气!陆沉舟笑眯眯的催促着,老夫这孙媳妇做菜的手段可是一流。
温柔听见陆沉舟这样夸自己,黑线无比,简直都要替他脸红了,再看沈梦安那一脸苦相和陆沉舟和蔼的笑容,心里不禁一动。
哎,这老爷子不是在故意整他吧?她偷眼瞄了瞄陆策,心想真是有其孙必有其爷。
不过她虽然有点可怜沈梦安,却不便开口替他解围,想想他从前替自己制造的那些麻烦,也只当他还债了……就在沈梦安带着一脸壮士一去不回返的悲壮神情,打算把麻辣肚丝再次夹到嘴里的时候,总算陆凤林瞧不下去,替他解围道:梦安啊,你打算在我这里住多久啊?沈梦安暗道一声侥幸,搁下筷子,抹抹鼻尖上被辣出的汗道:我……我也说不准,世伯若是觉得我住在这里不便……陆凤林摆摆手,打断他道:我巴不得你来长住呢,只是你爹那头要是问起,我总要有话回他,要不他还当我扣着他儿子不放呢。
世伯。
沈梦安闻言急道:您别告诉我爹我住在这里。
陆凤林瞥了一眼陆策,摇着头笑道:你们这些孩子,总是不让父母省心,要知道父母可都是为了你们好,就算有天大的矛盾也没什么解不开的。
行了行了,吃饭的时候教训孩子做什么?陆沉舟不悦的发了话,打断了陆凤林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又笑眯眯向着沈梦安道:听说公主和圣上闹翻了?这次究竟又是为了什么?说来听听,好解个闷。
这老太爷一定是闲疯了,也太八卦了!不过温柔也好奇沈梦安为何突然跑到陆家来住,说是要躲公主,但公主总这样纠缠着他,皇帝老头心里若是没有什么打算,打死她都不信!因此也十分好奇的望住了沈梦安,等着他说。
沈梦安瞧见温柔想听的意思,也就顾不得卖什么关子了,当下将安宁公主私入天牢被圣上得知,父女俩又一言不合吵翻的事娓娓道来,最后苦笑道:我爹说圣上近来身体不好,忙着吃药调养,恐怕一时没空管教公主,就让她在我们家住上一阵,等圣上气消了再回宫也好。
可是我……他尴尬的笑了笑:我受不了公主那脾气,就出来躲躲。
陆凤林听完他的话摇头道:我听内庭总管詹大人说公主刚离宫圣上就忙着让人将她带回去,可是被贵妃娘娘给拦下了,劝圣上说公主在宫里闲着也是闹腾,横竖她也快出嫁了,将来也没机会再胡闹,就让她出去转转,散个心也好,有暗卫护着,出不了差错。
再者说,她不在宫里,圣上也眼不见为净,免得生气了。
公主要嫁人了?这个消息倒是沈梦安不知道的,他以手加额,庆幸万分道:好!好得很!老天也总算开眼了!说着,他兴奋的连灌了三杯酒,又满心喜悦的斟满了酒杯去敬陆沉舟。
陆凤林望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这消息陆策也不知道,意外的同时也觉轻松,但瞧见他爹脸上神色,忽然悟到了什么,瞧了一眼兴兴头头的沈梦安,些微露出点不忍地神色,欲言又止。
陆策和温柔在席,又有沈梦安的喧闹助兴,总算消了往日与陆凤林两人对作着吃饭的沉闷,陆沉舟这一顿饭吃得算是十分尽兴,还喝了个醺醺微醉。
待到席终,陆策正想送温柔回梧桐轩,两人安静说会话时,他忽然开口道:策儿,你先送沈梦安回去歇息,柔儿陪老夫说两句话。
爷爷你——陆策可没忘了老头白日里说过的话,多少有些不满他成天拉着温柔说话解闷的霸道。
老夫怎么了?叫你去就去。
陆沉舟站起来笑眯眯的冲着他挥挥手,又向温柔道:柔儿啊,你随老夫来。
恩。
温柔应得一声,向陆凤林和沈梦安告个辞,又看着陆策笑了笑,抽身随着陆沉舟走到外头去了。
其时明月当空,清辉遍地。
陆沉舟沉默着只顾踱着步慢慢地走在前头,温柔方才也喝了几杯酒,此刻跟在陆沉舟身后,走在园内被风一吹,酒有些上头,晕晕乎乎的,仿佛再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没发现不说话,这样静静地走路有什么不对劲,只觉得月亮很圆,园子里泥土和青草的香气也很清新,走路的时候好似踩在了棉花堆上,轻飘飘的都感觉不到自身的重量了,心情顿时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也不知究竟走了多久,直到能远远望见听涛轩了,陆沉舟才停下了脚步,拿手轻拍拍身边的树干叹了口气道:柔儿啊,有一件事老夫早就想问你了,你可别瞒着老夫,照实说。
温柔闻言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道:爷爷你只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不会欺瞒您老人家。
陆沉舟点了点头,背手负立,仰面望了一会儿明月道:你和绮儿一样,都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吧?一言方出,温柔的身子就跟着震动了一下,一时间好似连浑身的酒劲都散去了,鼻尖上除了细细的汗,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她不明白陆沉舟怎么会没头没脑的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而这句话,当真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她茫然地望了望陆沉舟那正正经经,带着点期盼的脸,喃喃低语道:爷爷,你的话我不太明白……第二百三十章 神秘来历陆沉舟摸着胡子轻轻笑了,他这个样子,瞧上去倒与陆策相似了两分,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温柔加倍无措,掠了掠鬓角低声道:爷爷,您别笑,我是真的不太明白。
我知道。
陆沉舟点点头,沉吟道:绮儿曾说,她来的那个地方人能像鸟儿一般在天上飞,地上跑的马儿也全不用吃草,他们喝油。
还有一种小匣子,拿手一按,里面就有许多人在说话唱戏……说到这里,他摇头笑了笑道:听起来神气得很,是不是?温柔眨眼,愣神,再眨眼,总算确信他当真知道罗绮的身份,点头的同时,不禁讶然道:这……这些事……她怎么全说了……陆沉舟叹气道:绮儿不惯瞒老夫,心里想什么趣事,随口就说了。
老夫原先还当她是奇思乱想,可是说的多了,老夫心里难免纳罕,再三追问,她瞒不下去,才托盘而出。
至于你弄的那些个番椒、六月柿什么的,绮儿也曾提起过,但老夫总觉着没这么巧,能遇到一个来历与她相同的人,就没问,及至今日你念书时神情不对,老夫才瞧出几分端倪,问你一问。
温柔松了一口气,隐在心里数年的事,能有个人说说,她也觉得轻松,求助道:爷爷,既然您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瞒着了,我的确也是从那地方来的。
今日瞧见那些书,都是我小时候读过的,我真是觉得意外,没想到……唉,我眼下正犯愁,要不要将这事告诉陆策……这倒是个为难的事。
陆沉舟点点头,沉吟片刻道:依老夫看,若是不能说,就别说罢!是怕陆策不能接受吗?温柔没想到陆沉舟会选择让她隐瞒。
不是老夫夸口,策儿这个孩子随老夫,打小稳重,从不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的。
他即便知道了,也不至于惊慌失措。
只是……陆沉舟摸着胡子,犹豫不语。
陆策稳重,温柔一向是知道的,可是陆沉舟稳重吗?似乎大概好像是,然而未必不见得……温柔小小的腹诽了一下,还是催道:只是什么?爷爷,您快说吧!陆沉舟仰面望天,半晌方才长叹一声,郁郁道:有时候知道得多了,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绮儿当年也是这么劝老夫的,只是老夫听不进去,一个劲的追问她,非问出个所以然来不可,结果……他顿了顿苦笑道:事情是弄明白了,但成天提心吊胆的滋味不少受啊!提心吊胆?温柔那纳闷不解。
担心她会突然消失不见,又回到她来的那个地方去了。
陆沉舟呵呵笑道:说句为老不尊的话,有段时间老夫每日清早醒来不敢睁眼,生怕看见一个与绮儿长得完全一样,但性情习惯全然不同的女子躺在老夫身边,每每总要先闭着眼问她几个私密的问题,她答得出来,老夫这才敢安心睁眼……陆沉舟说着,转眼看温柔道:你知道绮儿去世的那一刻,老夫说的是什么吗?温柔默然摇头。
老夫说,‘你要是回去了,就把我也带上吧!’陆沉舟微微笑道:那段日子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想着她究竟是被阎王请去喝茶了,还是回去过她原来的日子了,连个准信都不给,让老夫死的时候,上哪去找她啊?这样的日子,的确是一种煎熬。
温柔听得心里发酸,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可是若要说些什么来劝劝老爷子,又觉得在这样至情至深的爱情面前,任何言语都太过软弱无用,她只能沉默着,伸手去拉拉陆沉舟的衣裳,示意他不要太过伤感难过。
陆沉舟定定的望着她道:现下你来了,倒是帮老夫参详参详,你说她究竟是不是回去了?温柔摇摇头道:她必定也是这样惦念着您,哪里舍得回去?只等着您百年之后再重逢呢!此话当真?陆沉舟的目光含喜,在月光下透出欣喜的笑意。
自然是真的。
温柔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这么想的,罗绮若真是在天有灵,又怎舍得丢下陆沉舟一人独自凄惶呢?好!好啊!陆沉舟轻拍拍树干,开怀大笑道:若当真如你所说,老夫也就心满意足,再无遗憾了!温柔点点头道:爷爷放心,我的来历,暂时就不告诉陆策了,我也不忍心让他……她对着长辈吐露着心事,多少有点尴尬,顿住话头只一笑道:横竖我在那世上,再没有亲人了,从今往后,就在这里安心过日子了。
你这想法对得很!走,上老夫那里喝杯茶,回头,让丫鬟送你回去。
陆沉舟此刻兴致颇高,边往听涛轩走边问道:那个一按机关,就会亮的那个叫什么来着?老夫记性不好,忘了……爷爷,是电灯吧?温柔轻笑。
不对不对。
陆沉舟摇头道:是用来照路的,比灯笼好使!电筒?温柔语带询问。
对拉!陆沉舟一拍掌道:就是这个!妻儿说过……两人说这话渐渐远去,园中又恢复了静寂。
天上的月亮轻轻扯过一朵云,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月华顿敛。
不远处,树后转出一个人来,望着陆沉舟和温柔远去的方向无声默立。
半晌后一阵风过,轻轻拂散了云朵,清淡的月晖洒射下来,照亮那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隐约的,有喊声渐进——陆兄,陆兄——陆策身子轻轻动了一下,转过身淡淡道:我在这里。
沈梦安满头大汗的循声寻了过来,抱怨道:你这也算待客之道?我只是解个手,你就跑没影了!陆策淡淡一笑道:你又不是头一回来,还真要我带路不成?沈梦安不满的咕哝道:你家不比我家小,天这么黑,我绕了两步就走迷了,满园里连问个路的人都找不见,不找你找谁?陆策身手拍拍他的肩道:行了,别抱怨了,我送你回去。
不行!沈梦安一梗脖子道:我要去梧桐轩吃茶!别过分啊!陆策语带警告。
温柔是我先遇见的!凭什么嫁你!沈梦安极不服气,憋了许久的火都出来了。
陆策微微笑道:谁说是你先遇到的?早在温柔初来京都,在大街上摆摊时,他就认得了。
也许,这就是不容错失的缘分!难道是你先遇见的?说什么瞎话!沈梦安乘其不备,一拳照着陆策的小腹打去。
陆策瞧都不瞧他一眼,挥手拦开,顺便在他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道:别过分!温柔是我的人!你今后离她远点!我不服!沈梦安郁闷之极。
不服找圣上说理去!陆策一句话顶得沈梦安无言,这才迈步往自己住的临风轩走去。
沈梦安生怕他撇下自己又走没了影,再不情愿也只得跟上,嘴里不停地咕哝道:你们陆家个个鬼灵精似的,专捏着话柄堵人,真没一个好东西……陆策由得沈梦安在身后骂骂咧咧,他此刻满脑想的都是方才无意中听见的那场对话,不过陆沉舟和温柔说的十分含糊,他只听出他们口里所说的那个地方是十分神秘而怪异的,似乎不能凭借肉身一来去,那么自己的奶奶和温柔又是怎么来的呢?想不明白的问题多了,什么也不再问了吧,免得爷爷和温柔都替自己忧心。
再说温柔和奶奶一样,是个心思单纯,没什么城府的人,也许他平日里留点神,再多翻翻奶奶留下的书册,能找到答案。
第二百三十一章 久别重逢次日清早起来,吃过早点,温柔与小瑜趴在桌上打双陆,这是她在陆府新学会的游戏,玩法有些像现代的跳棋,但又不一样,闲暇时用来打发时间还是挺有乐趣的,不过她刚学,还不太会,哪里玩得过小瑜?偏偏她嫌干玩没趣,要赌彩头,结果她面前堆的那些个拿红绳串起的小钱,都跑到小瑜面前去了,乐得小瑜眉花眼笑。
夫人,您要是再输,这个月我可得了双倍的月钱了。
小瑜笑吟吟的数着钱串。
小瑞在一旁笑道:瞧这丫头,才赢了点钱就轻佻起来,忘了往日输了钱,怎么哭鼻子来着?夫人这是让我呢!小瑜嘴也甜。
温柔一把抓起骰子道:不服气,再来!我就不信只有输的命!这里三人正玩闹着,外头沈梦安一步三摇的晃了进来。
小瑞忙着要去倒茶,温柔瞥了他一眼没理会。
虽说这样待客不太礼貌,但她心里清楚,沈梦安是个顺杆爬的家伙,要是给他点好脸色,一会就该上头上脸开始胡闹了。
她顾忌的还不是闹起来影响不好,而是该让他早点死了心,将心事用到公主或是其他大户人家的姑娘身上去,别总缠着她。
沈梦安一向脸皮厚,温柔不理他,他也不恼,一掀袍子坐到椅子上,一面拿手拈着攒盒里的松子儿磕着,一面笑道:我才瞧见陆策大清早就忙忙的赶去看那名叫青如的丫头了,该不会你还没过门,他先纳妾室吧?小瑞和小瑜闻言脸色微变,不敢则声,都觑着眼瞧温柔。
温柔端茶的手微顿了下,紧接着若无其事的喝了一口茶,淡淡笑道:这事你该问他去,我怎会知道?小瑞松了口气,大着胆子道:也不是这样的人,陆家又一向宽厚,定是青如病得厉害,他去瞧瞧……温柔摆摆手止住小瑞的话,向着沈梦安道:我这里没什么可招待的,恐怕要怠慢了沈少爷,你还是去别处逛逛吧。
我……沈梦安刚想施展他的牛皮大法,死赖着不走,就见陆策的贴身小厮洗竹跑了进来道:夫人,夫人,老夫人和温少爷都接来了!这么快!温柔微讶,她才从天牢出来没两天,算算日子,还不够从云州京都跑一趟的。
这个小的不知道。
洗竹瞧见沈梦安在这里,眉头微蹙。
人呢?在哪里?温柔一提裙子站了起来,小环姑娘和叶少爷来了没有?都来了!在爷新买的宅子里,赶着让我来请夫人,都担心坏了!洗竹探问道:外头的车已备好了,夫人这就走?走。
温柔方提步,瞧见沈梦安一脸郁闷的坐在身边,不禁微微躬身道:沈少爷,失陪。
她话说完,毫不停顿就提裙往门外奔去,丢下沈梦安一个走又不甘心,留又没趣,正踌躇呢,就听洗竹在旁道:沈少爷,爷请您呢。
我要跟着夫人出门,就让小瑞带您过去吧?不用!我认得路!沈梦安一甩袍子气呼呼站起来,临走前,突然瞧见桌上搁着两本书,心里猜测是温柔常日里看的,于是顺手就将那书拿起,塞入怀内。
小瑞和小瑜不知这两本书的来历,也不敢拦他,就眼睁睁望着他出去了。
洗竹快马加鞭,赶着车到了陆策在城北买的宅子,温柔刚下车进门,就瞧见妈妈哭天喊地的抢了出来,不及说话,先将温柔上下检查了一番,这才哭道:我的儿啊!怎么就把你弄到天牢里去了?当初我就说欺君的事儿做不得吧!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刚儿可怎么活啊……温柔被她闹了个手足无措,只得任由她抱着哭,鼻涕眼泪的沾了一身。
刘嫂赶出来劝开温妈妈道:别哭啦,柔儿这不是好生生的站在你面前了吗?行了行了,拿帕子擦擦,好生说话。
温柔对着刘嫂感激的笑了笑,再仔细打量温妈妈,没想到短短时日不见,她倒像是老了许多,连白头发都多了些,心里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担心,心里不禁有些感动。
不管怎么说,温妈妈到底是她这身体的生母,往日里再偏心,危机的时刻,还是记挂着女儿的。
温柔——温柔闻言抬眼望去,瞧见叶昱赶出来,站在门边望着她,目光里满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心里暗叹的同时,对他笑了笑道:我没事了。
叶昱点点头,目光黯然下去。
这一路上早就听说了圣上赐婚的事情,不论他如何努力,注定是不能娶温柔了。
叶昱的心事温柔懂,但是她也很无奈,只得勉强硬起心肠,装作若无其事,不去劝解。
因她知道,越劝,就越是往他伤口上撒盐,不如什么都不说了,顺其自然的好。
她转眼又瞧见小环和温刚并肩站在那里,冲着她微笑。
小环抢先道:姐姐你当真没事?这事发生的也太突然了,我们怎能想到你去邻院串个门,就被捉了,真是担心死我们了……是啊,云淡不肯明说就罢了,还连带着消失了好几天,叶大哥找你都快找疯了,娘急得成天淌眼抹泪,人都瘦了一圈,直到云淡回来,才问出事情的真相。
我们即刻就往京都赶,好在半道上接到了信,说姐姐已没事了,圣上还赐了婚,我们这才放心。
温刚说话的时候,情不自禁拉住了温柔的手,生怕她又会突然消失不见。
温柔看看温刚,再看看其他人,何止是温妈妈瘦了一圈?连他们都清瘦了许多,她心里难过,又怕引得大家都伤心,只得强笑着说些发松的话道:看来只有我这蹲大牢的养胖了些,倒教你们白担了心。
放心吧,我没事,在牢里头也没吃什么苦头……姐姐——温柔话说到一半,被打断了,她讶然回头,看见梅香带着一脸欣喜地笑容从门外迎上来道:前天陆少爷打发人去铺子里去点心,说是姐姐回来了,我还不信,进而抽出空来去陆府探望,府里人说姐姐上这来了,我这才找了来。
你家里可好?温柔原想等着一切都安顿好,再去瞧瞧梅香,今日见了她,倒又是意外之喜。
都好!我爹娘总惦着你!梅香说着,又低下头一脸为难道:只是今年庄里人家都学种了番椒和六月柿,怕是到了采摘的时候,满市上都是了……这是温柔早想过了,压根也没法防着别人跟风种植,见梅香如此内疚,倒劝着她道:回去劝你爹娘别想太多,这事不是他们的错儿,若是到时番椒和六月柿不值钱了,我们就从市上再买些来,雇几个人手制成能久放的酱,一样是生财之道。
对呀,这个我们去年做过。
小环笑道:剥那六月柿的皮,可剥得我指甲根生疼……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站在院中说得热闹,还是刘嫂反应过来,连忙招呼人道:站在这里做什么?快,都进屋去,等我烧壶水沏上茶,大伙儿好好叙叙。
温柔笑着答应,刚要进屋,瞧见洗竹,忙向他招招手,唤到面前嘱咐道:你先回去吧,告诉爷一声,就说我这两日住在这里了,老爷和太爷那里,让他替我回禀一声。
洗竹点点头,觉得温柔住在这里也好,一来人多热闹,不至于出什么差错,二来陆府里还有个极缠人的沈二少,避开点也好。
那我回去唤两个丫鬟来服侍夫人。
洗竹抽身要走,被温柔喊住道:别!我又不是没长手脚,你多喊了人来,这里还住不下呢!你只回去告诉一声就是了。
洗竹知道温柔的脾气秉性,也不勉强,应了一声就出去,刚套上车,从街角那边拐过来一个小厮,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
你没打听错吧?洗竹讶然。
错不了!那小厮信誓旦旦道:若是有一点差错,爷您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着玩!那你继续盯住他。
洗竹点点头道:我回去禀告一声。
第二百三十二章 恩怨分明洗竹匆匆赶回陆府,恰巧陆策刚从青如住的屋里出来,正和云淡说话。
洗竹没敢出声打搅,只站在一旁候着。
青如不能再留在府里,就这样赶出府,也不是我们陆家的行事,没有眼睁睁看着人去死的道理。
陆策瞧见了洗竹,站定了脚步。
云淡建议道:不如这样,等她病好了之后,我带她出去,她若是愿意学点记账的本事,就教她。
若是不愿意,找个卖胭粉首饰的铺子安插她。
回头再看看哪位账房或是管铺子的掌柜尚未娶妻,问过了青如的意思,再将她嫁了,这也不算委屈她。
你看着办吧。
不过她好歹服侍过我几年,她的嫁妆府里出,到时你去账房领银子。
陆策说完,看看洗竹道:夫人出府去了?回爷,夫人说要在外头住两日,暂时不会来了,让爷替她向老爷和太爷回禀一声。
洗竹照实回道。
知道了。
陆策点点头,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沈家少爷呢?沈家少爷?洗竹郁闷道:我早起去寻夫人时,见他赖在夫人那里不走,就谎说爷找他,也见他出来了。
怎么,竟没来找爷?没有。
陆策眉梢微挑,淡淡道:快到晌午摆饭的时候了,你去找找他。
洗竹应了一声,没走,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陆策淡淡笑道:你和云淡都是我的心腹,有什么话就爽快点说出来。
洗竹应道:昨儿个我陪夫人去买宅子,不是瞧着那家的管家有些蹊跷么?今儿打听出来了,原来是赵府的管家。
赵府?陆策一时没想起。
云淡在旁插话道:就是夫人在云州时曾说起过的那个元昌城里的赵府吧?对,就是元昌城那家。
在京都待了近一年,才花银子买通门路找了个官做。
听说是今日赶着要上任,这才将京里的宅子托卖。
洗竹不太清楚温柔与赵府的具体牵连,但是替刘嫂和小环办户籍的事是他经手的,对这个赵府自然也不陌生。
赵府……陆策心下沉吟,想起赵安,问云淡道:你把赵安带回来了么?他的妻子找见没有?回爷,温家得知夫人下狱急着进京,走得仓促,云州那边的铺子和酒楼,我虽安排了掌柜的去经管,但宅子还存着不少细软物件,到底也要有个人看着,我就将赵安留下了。
至于他妻子小燕……云淡摇摇头道:当时爷和夫人都下了天牢,我只忙着各处打点安排,一时就没顾上去找。
陆策点点头道:你也不用找那人贩子去了,直接去赵家问那人贩子的住处,再打听小燕的下落!对了,赵家老头叫什么名儿?赵远山。
洗竹答道。
想起温柔在赵府受的欺凌,还有小环和刘嫂遭的罪,陆策眉头微微蹙起。
这笔账可不能这么轻易就算了!他出声吩咐道:云淡,你将赵安的妻子找回来后,给他夫妻俩一笔银子,让他们出去开个小铺谋生吧。
回头调用元昌城的人手,探听一下赵远山手底下做着什么生意,给我把他的铺子都挤垮了盘过来,归到刘嫂和小环的名下,派几个人大点,暂且别教她们知道,等年底给她们分了红利再说!是。
云淡领命。
陆策转眼又道:洗竹,你去探听一下赵远山买官走的是谁的门路,把他的官职给我夺了!留他一条老命苟延残喘都算是厚道了!洗竹笑道:爷,这可巧!怎么?陆策不解。
赵远山只是个寻常富商,在京都里哪有什么门路?偏偏他年纪一大把了,瞧着又昏聩无能的样子,各处官员怕他太过贪酷惹出事了,都不待见他,就有钱也捐不来什么好官职,因此才在京都蹉跎了近一年,直到……洗竹犹豫片刻方接着道:欺君的事闹出来之前,沈家四娘那夫君石磊,不知在何处听说了这个人,在沈丞相面前夸他经纶满腹,才华出众,这才得了个县令的官职。
沈梦宜!陆策稍一转念,就明白石磊这样做的原因。
原本看在陆沈两家世交,他又是从小看着沈梦宜长大的情分上,没有太过计较她做的种种事情,可是照这样儿看,若是不给她一个教训,今后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来!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洗竹,你……洗竹明白他的想法,不等他说完,先抢着说道:爷,我看你的主意暂且搁搁,我会派人盯住沈家四娘,若是往后她还想生事,再按爷的主意办吧!陆策微诧,没想到洗竹竟会替沈梦宜说话,只望着他淡淡的笑道:说说你的想法。
小的哪有什么想法呀!洗竹笑道:不巧的是沈家四姑娘有身孕了,这当娘的再有错处,也不该连累到她腹中的孩子……哎?云淡诧异道:当真?应当没错,消息是从专替沈家瞧病的大夫那里打听来的。
沈丞相这么急着把女儿接回去住,除了方便管教之外,想必也有这层缘故。
洗竹凑近前低声道。
说的我像谋财害命似的,不过是给她一个教训,让她日后别生事。
瞧着洗竹那神秘兮兮的模样,陆策都忍不住好气又好笑的轻踹了他一脚道:罢了,沈家待我不薄,这事就此作罢。
至于那石御史……云淡笑道:那些日子爷让我打点京都上下官吏,眼下都办妥当了,将来陆家即便不在朝廷里为官作宰,仗着这层关系也能逍遥一世。
不如我去安排一下,那石御史就暂且将他贬出京都,出去吃点苦头,历练一番,教他知道凡事自个心里要有主意,别总受人挑唆,行那损人不利己的事。
这个主意好!洗竹拊掌笑道:我们从不仗势欺人,却也不是能被人任意欺凌的。
陆策点点头道:这些事就交给你们了。
云淡和洗竹应了一声,各自退出去办自己的事。
陆策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离去,想起从出狱到现下,总被这些琐事缠身,都没闲暇与温柔好生说话,偏偏这会得了点闲,她又出府去住了,到教他想起原先在他祖母编的词集里看见的那句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当初看的时候,还深以为然,哪知今时今日回头再想,就深不以为然了。
人生能有多少光阴可虚度?数下来不过匆匆百十年,更该争个朝夕相对,就像他祖父现在虽与祖母阴阳两隔,但终究也有无数共处的回忆可咀嚼念想,不至于懊悔当初没有珍惜。
陆策心念一动,就想出府去寻温柔,哪怕温家人多,没有独处说话的机会,也能多瞧她两眼。
谁想刚迈步往府门处走,半道上就见沈梦安捧着本书,目不转睛的看着,哼哼唧唧的踱过来了。
这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陆策深知沈梦安虽是个天分聪明又悟性极高的人,但偏偏天生讨厌看书,为这从小没少挨打,强背了一肚子的经史典籍,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没想到今日竟能瞧见他手握书卷,看得浑然忘我,连绵前有人都没发觉。
好!杀得好!虽千万人吾往矣!沈梦安看到入神处,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陆策闻言面色微变,再瞧沈梦安手里那卷书,不是他祖母亲手所写,他祖父一向当成宝贝的书又是何物?他出其不意的再沈梦安肩上一拍,吓得沈梦安手一松,书就往地上落去,被他飞快的抄回了手里。
陆……陆世兄……沈梦安惊魂初定道:你吓我做什么?快,把书还我,正看到精彩处!陆策扬扬手里的书淡淡一笑道:抱歉,此书乃是我祖母遗物,不能轻易示人。
你若是要看书,书房里多得是,你自个去取。
他说着,将书揣进怀里,迈步就走。
沈梦安急了,提着衣袍急急追在陆策身后道:陆世兄,瞧在我们两家世交的份上,借给我看看有什么关系?三天!啊,不,两天!两天后我看完了就还给你!不行。
陆策头也不回。
一天!一天总行了吧?沈梦安焦急道:这书太精彩了!我若是看不完,连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你行行好,就借我一天!两人从小相处直到如今长这么大,沈梦安对他一直看不顺眼,憋着一肚子的不服气,别说恳求了,连说话都向来不肯示弱半分,总要争锋相对咄咄逼人,没想到今日为了这本书,沈梦安竟追着苦苦哀求。
陆策心下觉得好笑的同时,故意不动声色道:借你看看可以,但你今后不许再纠缠温柔。
第二百三十三章 莽撞提亲沈梦安闻言一愣,看看陆策再看看书,思忖犹豫了半日,咬牙点头道:行!横竖她已经是你的人了,圣旨我也为抗不了,不认命还能如何?不过……我还有个要求。
陆策淡淡笑道:你说。
我答应不纠缠她,但是我偶尔与她说两句话,你总不能不许吧?沈梦安郁闷极了。
好罢!陆策心里好笑,自己怎会怕他纠缠温柔?真缠到令人头痛的时候,直接将他拎出门丢回沈府即可。
不过是难得兴起,与沈梦安开个玩笑,没想到他竟还当真了!这样也好,倒替温柔省了些麻烦。
见陆策允了,沈梦安心里又觉得有些不安,竖起一根手指道:我再提个要求!陆策微微挑眉道:你说说看。
沈梦安从怀里摸出另两本尚未看的书道:这两本书也一并借我,我找借给人誊写一遍,日后慢慢赏玩。
陆策眼望着那两本书摇头道:我说过这是我祖母手书的遗物,借你看看已然是破例,决不能誊写另录,更不能流传到外面!怎的这么小气?沈梦安不服气道:书就是让人读的,这么珍藏密敛的做什么?又不是金银珠宝怕人抢。
这是我祖母的遗言!这些书只容陆家后人翻看,你不必再说了。
陆策伸出手道:拿来。
什么?沈梦安明知故问,将书藏到身后。
你手里的书!陆策紧盯着沈梦安。
沈梦安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再说正看了一半的那一本书还在陆策手里,他着急看下文,最后只得无奈的将书递了过去。
陆策接过书,将先前抢的那本还了他,淡淡道:看完一本再来我这换另一本。
哦。
沈梦安无奈。
记得!不许誊写,不许外传,也不许和没看过这些书的人谈论,更不许弄脏损坏书页!陆策难得有耐心说这种婆婆妈妈的叮嘱话,只因这几本书,实在是他祖父的心头宝,要当做传家宝来保管的,沈梦安的性子又跳跃浮躁,若是弄坏了,他祖父不知该气成什么样,还是预先嘱咐清楚的好。
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几本破书么?陆家真不开眼!沈梦安腹诽的同时,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几本破书当真吸引人,教人一看就放不下了,称之为奇书也不为过。
哼,他要是有书里那萧峰大侠的武艺,别说一个陆策了,再来十个都照样打得他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沈梦安向着,不由自主就冲着背对着他离去的陆策挥舞了两下拳头,又踢了踢脚。
陆策仿佛预感到什么,顿下脚步,不过没有回头。
沈梦安吓得立刻搂紧了怀里的书,猫着腰一溜烟往远处的凉亭上跑去。
陆策无奈的摇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寻到城北的宅子里,刚进院子,陆策就听见屋内传出温妈妈惊讶无比的声音——什么?你要娶小环?温刚的声音紧接着传出来道:对!这是我一直都想说,只是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就压着没提,眼下娘和姐姐都在,小环和刘嫂也在,我想……不管成不成,都能商量个清楚……往常没看出来,这小子倒是个心里有主意,也有勇气说出来的。
陆策淡淡一笑,拿手掀起了布帘,见屋里挤着满满的人,温刚垂着头站在中间,坐在刘嫂身旁的小环也不知是情愿还是不情愿,只低着头,使劲绞着手里的帕子。
温柔正要说话,抬眼瞧见陆策倚在门边,方想站起来,却瞧见他对自己做了个悄声的手势,不觉一笑,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垂眼道:我觉得这门亲事不错。
不错?温妈妈急道:怎会不错……啊,刘嫂,你别多心,我不是说小环不好,只是这事也太突然了一些……刚儿事先就没告诉我想要娶小环……他给你们说过么?刘嫂怎能不明白温妈妈想让温刚娶个官宦人家的姑娘,平步青云的想法?多少有些着恼,于是紧握住小环的手道:刚儿是你儿子,这样的事,岂会先告诉我们?这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的,我们还嫌他唐突呢!小环,你说是不是?小环尴尬的低着头不说话,被刘嫂推急了,才勉强点了点头。
屋内众人此刻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温刚身上。
除了温柔外,只有叶昱发现陆策来了,他微蹙了蹙眉,又看看温柔,最后无奈的叹了口气,假装没瞧见陆策。
温刚摸摸脑袋,歉然道:我……我只想先问问你们的意思,若是能定,再正式提亲,就没考虑那么多……真是一个傻小子!温柔原先还当他与小环私下说好了,这才当众提出来,谁想小环也是压根不知情!敢情这就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啊?温柔苦笑着摇摇头,埋怨温刚道:这事你也不先问问小环?万一她不愿意,你岂不是让她臊得慌?我……温刚觑看着小环,低下了头,轻声道:小环,你……愿不愿意?小环被他当众一问更臊,拿帕子握着脸,只一个劲的摇头。
偏生温刚有些不开窍,只当她是不愿意,哭丧着一张脸,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看见了吧,我们家小环不愿意!刘嫂也猜不透女儿的心理,但先前被温妈妈给气到了,堵着一口气就回绝。
温妈妈松了一口气,脸上反倒带了笑道:小环是富贵命,将来要嫁大官儿的人,自然瞧不上我们家刚儿。
温柔见这一闹不成事了,瞟了眼陆策,见他倚在门边倒像是看戏的,不觉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站起来一拍温刚脑袋道:傻小子!小环是个姑娘,你这么问她,就是愿意,她好意思说了?啊?温刚惊喜抬眼,这么说她愿意?说你傻你还真是十足的傻!温柔在他头上又拍了一记,向刘嫂和小环微微欠身道:刘嫂,小环,你们跟我出来一趟可好?我有两句话想说。
刘嫂自然不会回绝温柔的话,当即点头站起,要往外走时,众人这才瞧见陆策。
温妈妈先抢上前道:姑爷来了!怎的也不吱声?教我们怠慢了你!我瞧你们有正事商议,就没出声打搅。
陆策淡淡一笑,走进屋坐下。
温妈妈又乱着泡茶,殷勤问话,刘嫂和小环也站定脚步不走了。
温柔将手往她俩手上一搭,将两人都带出屋子,走到院中,这才回过身来,向刘嫂歉然道:刘嫂,你别介意,我娘就是这个毛病不好,也是从前穷怕了的缘故。
刘嫂叹了口气,点头不语。
温柔瞧瞧小环,低声道:这里就我们三人,没有什么话是害臊不方便说的,小环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照实告诉姐姐。
小环一张俏脸羞得通红,抬眼偷偷的瞟瞟刘嫂,又看看温柔,还是咬着唇不语。
别忸怩了,这是问你主意呢!刘嫂一拍小环的手道:你又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姑娘,就算不好意思说,点头摇头总会吧?别误了自己的终身,到时可不要埋怨娘!小环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真不愿意?温柔有些意外,虽说早先担心过小环会不会喜欢上裴景轩,为这温刚还吃过醋,但离了陆府去云州后,没发现小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后来再见裴景轩,她反应也很正常,倒是反观她与温刚,两人从平日里的小打闹,小争吵里带出点青梅竹马的意思来,照理说,她心里也该有温刚才是。
刘嫂一拍掌道:得!既然你不愿意,这事就容易了,等我进去回绝这门亲事。
她说着抽身就走。
小环一见急了,忙拽住刘嫂的衣裳不让她走。
这话是怎么说的?你不愿意,还不许我去回绝?刘嫂纳闷的望着小环。
小环心里又羞又急,被刘嫂这么一问,更是心火如焚,最后咬牙一跺脚道:这事还用我说吗?我在赵府的事儿,你和姐姐又不是不知道……这不是我嫁不嫁的事,是人家愿不愿意娶的事!话毕,她心里深感绝望,捂住脸就轻声哭起来。
刘嫂心疼女儿,见她哭了,有点手足无措道:那……这事瞒着不成吗?不成!温家待我们不薄,哪能坑了温刚?小环泣道:罢了!横竖我一辈子不嫁人,就替姐姐看着铺子……别说傻话了!我去给温刚说!这是搁在温柔心里很久了,一直没有机会解决,今日情势逼到这份上,不管结果如何,这层窗户纸都该捅破了!她一提裙子,就要往屋内走。
红杏泄春光 第二百三十四章 艰难抉择姐姐,你别……小环急着要拦温柔。
眼下不是害臊的时候!寡妇都能再嫁,那事又不是你的错,怎么就不能嫁了?温柔将小环拉开交给刘嫂道:你要是不叫我说,万一他不介意呢?你岂不是白错过了这美满姻缘?再者说,即便他介意,也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坏你名声,你呢,不嫁这重贞洁不重人的男人,还是额首庆幸呢!这……小环觉得温柔的话似乎有那么点道理,但想到要把那样丢人,令她痛苦许久的事情告诉温刚,又忐忑羞愧之极。
还是刘嫂爽快,当即替小环拿了主意,向温柔道:你就说去,只是别当着人。
这个我自然知道。
温柔笑着轻抚抚小环的发道:别担心,等我一会儿,就出来。
她说着,径自进屋找温刚,却听见温妈妈正在对陆策道:刚儿这孩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只是这一向没闲工夫,就没顾上替他说亲,不知道姑爷能不能替他寻门好亲事……娘!温柔打断她道:你家姑爷又不是媒汉,你让他寻什么亲事?再说小环和刚儿的事还未定呢!着什么急?小环……温妈妈不满道:她不是不愿意么?温柔轻摇了摇头,没理她,只唤过温刚,到里屋去私谈。
听完小环在赵府的遭遇,温刚犹如被雷劈过的一般,整个人都蔫了。
怎么?你不愿意了?虽然明知这种事情,即便是现代男子,大半也无法接受,不能责怨温刚,但不知怎的,温柔仍然十分失望。
姐,这事……这事你怎么不早说……温刚沮丧得仿佛要哭出来。
早说?温柔郁闷道:若不是你俩两情相悦,论及婚嫁,我怎能将这事告诉你?万一流传出去,旁人看不透,要生出多少流言蜚语?让小环怎么活?温刚闻言不语,只有气没力的垂着头。
片刻静默中,隔帘的屋外传来温妈妈探问朝廷官吏家里有没有未出阁姑娘的说话声,还有陆策语气淡淡的敷衍声。
温柔叹了一口气道:不勉强你非娶小环不可,若是你心里的疙瘩实在解不开,成亲后也只能争吵度日,倒毁了你们两人的终身幸福。
不过愿不愿意娶,你到底撂句话出来,我好出去告诉小环和刘嫂。
我……温刚痛苦极了,姐姐,你宽限我几日,容我好好想想成么?这事不必钻牛角尖,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想多了你更难抉择,反倒痛苦。
温柔垂眼道:刚儿,你是个男子汉,做事该要有担当。
话呢,我也不多说,横竖将来的日子是你自己在过,不论你如何抉择,只要觉得问心无愧,不会后悔就行了。
我……温刚还在犹豫不决,恰恰听见陆策的声音传入帘内,顿时想起当时他是如何对待温柔失身之事,还有自己娘亲的偏执给温柔惹了多大的麻烦,替她制造了多少痛苦,再换位去想小环,她尚没姐姐这样坚强,自己若是为这个她自己也不愿承受的事嫌弃她,拒绝娶她,她还不知要痛苦成什么样子……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由替小环一痛,这才恍然发现自己方才一直纠结在小环失贞的事情上,竟忘了去想自己有多在意她!原本他可是下定决心,不论有谁反对,只要小环愿意嫁他,他就一定要娶她,哪怕私奔都在所不惜!他要与她生许多许多孩子,一辈子对她好……他甚至想过,若是当真娶不到小环,未来的生活似乎也没了期许盼望,或者都乏味疲惫……怎么样?想好了没有?温柔看他一脸挣扎的神情,有些不忍心去催他,但这事总要有个决断,拖可不是法子。
温刚这会正想要将来娶了亲,洞房花烛夜时,一挑新娘的盖头,结果露出一张陌生的脸,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再被温柔出声一催,不觉脱口道:不要——不要?温柔深深吸了口气,犹豫了片刻,毅然转身往外走道:好吧,我去告诉小环。
姐,不要!温刚醒过来,冲上去就拽住温柔。
你不是作出决断了么?温柔心情十分沉重,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小环那必定要悲痛欲绝的脸,可偏偏这事小环和温刚都没有错,错的只是那赵府老爷和世人心里根深蒂固的贞操观念。
不是她想转变,就能办得到的。
我是说不要!不要娶别人!温刚情绪激动,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温柔纳闷道:这会是问你和小环的事,谁让你娶别人了?就算要娶,也是你自个不想娶小环才……说到这里,她收声摇头。
这生活,有时候真像三流的言情剧,总要将一对有情人折腾得形销骨立,幽怨欲毙,再揭示结局究竟是喜是悲。
姐,我要娶小环!温刚话一出口,反倒坚定了决心,紧握住温柔的手,再次重复道:我一定要娶小环!今生今世,除了她我谁也不娶!他这两句话说的声音有些大,早就惊动了外屋的温妈妈,此刻温妈妈掀了帘站在门边,恨铁不成钢的望着温刚,忍不住埋怨他道:你……你怎么就这样死心眼?小环是个好孩子,但是……温妈妈对温柔到底还是有两分顾忌,况且她与小环也相处了这几年,要说完全没有感情是假的,此刻见温柔责备的目光望过来,立刻识相的收出了话,沉默片刻,又不甘心的咕哝道:我这不也是为了刚儿的将来着想?倒像是要害他……罢了罢了,长姐如母,刚儿的亲事你作主,我这个当娘的就撂开手,由着你们去闹腾吧!温妈妈的话虽带不甘,到底退了一步,温柔嫣然一笑,望着温刚道:你当真决定了?这事可不能后悔的。
温刚点点头道:定了,不后悔!娘,向你道喜了,这过不了多久,你就能抱孙子了。
温柔松了一口气,心情顿时轻快起来。
听见孙子两字,温妈妈一直紧绷的脸上总算露出了几分笑意,将心思挪到替孙子预备多少衣裳鞋袜上头去了。
这是喜事。
陆策微微笑道:我看自家人,也不需要太讲究,这伐柯之人我就做了,两家换了聘礼嫁妆,捡个好日子办喜事吧。
听见陆策肯做伐柯人,温妈妈立刻转怒为喜,连声应道:好!好!不过柔儿年长,必定要先替她办了喜事!娘,你说什么呢!温柔一听话题竟转到自个身上来了,连忙甩袖往外走,不过行了几步,回头瞧见站在那里傻笑的温刚,立刻又转了回来,凑到他耳旁悄声道:小环的事,可别教娘知道。
我又不傻,告诉她干嘛呀!温刚一个劲的点头,没留神竟将话带出了口。
你们姐弟俩在嘀咕什么?温妈妈狐疑道。
还说不傻!往常看着他还算机灵,没想到一涉及情事,他就憨了!温柔连忙替他圆话道:没什么,只是白嘱咐他一句闲话。
是吗?温妈妈不信,但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只得作罢,眼睁睁望着温柔掀帘往院子里走,不觉长叹了一口气。
这门亲事,虽不中她的意,到底也算是门当户对,想到含辛茹苦抚养大的儿子也要娶亲了,她心里不知怎的竟悲喜交加起来,走过去拉起温刚的手,语重心长道:刚儿,这亲事就随了你的心,但你也得替娘争口气哪!究竟什么时候才去科考,替娘争个凤冠霞帔回来?这……温刚对科考一向都不热衷,此刻满心里又是即将成亲娶小环的喜悦,哪有心思去理会这事?不觉为难的望了望陆策。
陆策淡淡笑道:这事不急,回头我自然会替他周全。
听见陆策发话,温妈妈就仿佛吃了定心丸,只顾着傻乐去了,再没一句闲话。
叶昱站在一旁,瞧见这般情形,黯然神伤,又怕自己失意的情绪落在温柔眼里,教她作难,于是悄悄的退回了里屋,独自惆怅去了。
此时小环在院中听温柔说温刚不介意她失身的事情,执意要娶她,一时间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竟痴站了过去,直到刘嫂轻抚着她的发,感慨女儿成人,要出嫁了,她才哇一声,搂住刘嫂大哭起来,倒惹得屋里温刚大吃一惊,抢出来急道:小环,你哭什么,是不愿嫁我么……小环听了这憨话,心里好气又好笑,一边抹泪,一边低声啐他道:傻子……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唯独温刚还不解风情的站在那里,傻笑着摸头,搞不清楚状况。
红杏泄春光 第二百三十五章 市井传言尽管累了一整天,傍晚温柔还是打点精神,亲自下厨蒸了香米饭,又做了几道菜。
灌汤虾球、稻香肉、翡翠螺、干锅羊杂、脆鹅肠,还炒了几大盘时鲜的蔬菜,外带一碗汤色澄净,清香扑鼻的清笋汤。
晚饭时,温刚犹如恶鬼临世,吃相那叫一个凶猛,风卷云残般就连吞了三大碗米饭。
温妈妈瞧见他犹未饱足的想去盛第四碗饭,唬得慌忙捂住了他的碗,惊慌道:再吃要撑坏了!温刚依依不舍的望了一眼桌上的碗碟,感叹道:还是姐姐做的菜好吃。
别拍马屁啊!温柔顿住筷子笑道:云州城那酒楼里的掌厨都是我亲自调教的,就算做出来味道稍有不同,也逊色不到哪里去。
别提了,你失踪那几天,大伙都急疯了,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
温刚说着,腆着脸凑到温柔跟前道:姐,明儿再下厨做几道拿手菜行不行?美得你!温柔伸指在温刚额头上狠狠戳了一下,惹得小环低头偷笑。
温妈妈推他道:吃完就温书去,都快成家立业的人了,还这样不老成!你要是能有姑爷的半分能干,你娘后半辈子就不发愁了!温柔好笑的瞟了温妈妈一眼,没说什么,继续低头吃饭。
陆策搁下饭碗,淡淡道:我吃饱了,先回府去。
天都黑了,不如在这将就一晚?温柔连忙留他。
这两天,他们俩人,没多少闲工夫说话,虽说是天天见面,但不知怎的,仍然竟觉得思念。
桌底下,陆策伸手捉住了温柔的手,紧紧的握了片刻,才松开,淡淡笑道:我回去还有些事要办,再说这里你们还没腾出空来收拾,夜里怕是要挤着睡,我就不在这里添乱了。
不是他不想多留一会,只是此刻才发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看得见,触不着,还不能说些贴己话的感觉,着实不太好受。
陆策告辞回家,刚进房换了件便衣,洗竹后脚就跟了进来,说的是青如的事。
她起先不愿出府,说要留下服侍爷,后来不知怎的竟想通了,答允出去学点记账的本事。
至于配人的事,她说须得自己拿主意,遇上可心的人才嫁,若是遇不见,宁愿孤身终老……陆策点点头道:照她说的办。
那,青如在府里快待满五年了,回头她舅家上门要人怎么打发?这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陆策既然插手管了,洗竹觉得还是问问他的主意好。
银子。
陆策言简意赅,走到书案边慢慢磨起墨来。
洗竹答应一声,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最后只接过陆策手里的墨锭,替他磨墨。
还有什么事?陆策淡淡笑道:你近来怎么也学了这种吞吞吐吐的毛病。
这不是怕坏了爷的心情吗……洗竹跟着笑道。
唔?坏消息?陆策抬眼看他。
洗竹蹙眉道:也不能这么说……究竟什么事,你照实说吧。
陆策提起笔,对着面前那张熟宣端详了一阵。
夜饭时老爷发了脾气,把厨子臭骂了一顿,沈少爷也跟着起哄,还有老太爷,他不肯吃饭,闹着要找夫人,说一定是爷给偷藏起来了……洗竹满脸委屈道:我解释给老太爷听,他说我是你的心腹,说的话压根不能信!爷,你今儿个没替夫人回禀出府的事?陆策方要下落的笔顿时停在了半空中,他沉默片刻道:忘了。
啊,忘了?洗竹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不是他夸口,跟了陆策这么多年,无论再累再忙,也从没见他忘过什么事,怎么现如今就这一点小事,他反倒忘了?嗯,忘了。
陆策理所当然的应着,脸上神情分毫未变,似乎事情本该如此处置,倒教洗竹疑惑起来,暗自猜测他心里是不是另有算盘。
这事我明儿自去回禀,要是再没什么事,你先去休息吧。
是。
洗竹答应了声,犹自纳闷的摸了摸鼻子,出门的时候顺手替陆策带上了门。
眼见洗竹退了出去,陆策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竟然忘了……话毕,他调匀了呼吸,撇开心内杂绪,落笔在纸上勾勒起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副白描的小照就跃然纸上。
只见面上人儿低垂着眉眼,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赫然便是温柔的模样。
她没有浓艳的明妍,没有婉转的娇媚,只有一种茶韵余香般的美,虽不绝,但令人回味。
时光匆匆,一晃三月有余。
京都盛传天子龙体幸得神医救治,沉疴渐愈,但这天下究竟谁坐龙庭,并不是生活在安稳世道里的百姓们所关心的事情,对他们来说,那天子不过是高居尊位,无法被世俗人等窥见容颜和冒犯的入凡真龙。
龙生龙,龙传龙,横竖天子归了天,自然有龙子接位,只要能有一碗安稳饭吃,再无别求。
不过狗血八卦自古以来人人爱,近来京都百姓们津津乐道的,无非是天子病愈后龙颜大悦,大赦天下的无量德行,此外还有两桩天子御口亲赐的羡人婚事。
天子御口赐婚,对京都百姓们来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只是这回被赐婚的两对男女身份迥然,这才惹得人人传扬,众口皆道。
这两对男女,自然是陆策和温柔,沈梦安与安宁公主了。
不过在街头传闻里,温柔和沈梦安是算不得主角的,主角是前段时日因痴情而闹得京都沸沸扬扬的陆策,还有被天子宠到无法无天,举止出格跋扈的公主安宁。
这事里可透着稀奇!我都被搅迷糊了,这陆将军的孙儿,衷情的不是沈丞相的女儿么?甚至连公主都不愿娶,为此还得罪了圣上,怎么到头来,他却娶了一位平民女子?这些官宦大族的事儿,谁知道?说是嫁娶需得门当户对,可这将军对庶民,算是哪门子的对?哎,我听说,这位平民女子,是个绝色!当初连圣上都相中了她,想纳入宫内作嫔妃!胡扯!圣上相中的人,能拱手让给臣子?再说了,这陆将军的孙儿,早被革了职,除了出身高贵些,还不是同我们一样,都是庶民!要我说,这事有趣的紧。
你们想啊,圣上原是想将陆将军的孙儿和安宁公主撮合成一对的,可是陆将军的孙儿为了沈丞相的女儿宁死不娶公主,到头来,反将安宁公主和沈丞相的少爷撮合成了一对,这真是造化弄人哪!什么将军丞相,少爷公主的,我都被你绕晕了!捡紧要的说,别光耍嘴皮子。
紧要的?说话之人猥琐的笑了两声,听说沈丞相的少爷是出名的风流,勾栏妓馆里的常客。
那他娶了公主岂不是要糟糕?连侍妾都不能纳了。
何况这公主还是个有名的泼辣……附和之人醒起安宁身份,及时收住了口。
其余人等七嘴八舌的叹道:惨了!他这回是惨了!这些贩夫走卒们的议论传入坐在茶楼僻静角落,男装打扮的温柔耳里,惹得她忍不住低头闷笑,又抬眼促狭的看了看坐在她对面的陆策,笑道:庶民陆策,你将公主拱手他人,有没有后悔?怎会?陆策淡淡笑道:我巴不得安宁公主与梦安早日完婚。
温柔原是想调侃陆策,没想到反被调侃了,脸上顿时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低头详装喝茶,片刻后方抱怨道:圣上怎的想着一出是一出?竟下那种旨意!她真的挺无语的,正是赐婚的旨意下来前,她绝没想到,这皇帝老儿竟会让他们两对新人同日完婚!许是觉得这样操办热闹些吧。
陆策转念想到安宁公主备嫁足需半年光景,眼下方才过了三月,顿时抿紧了唇,面露不悦。
温柔自然明白他心内所想,低头笑着,拿手沾了茶水在桌上乱涂。
陆策没留神,抬眼望望外面天色,已是正午时分,站起身来:今儿早起答允了爷爷,要回去吃饭,天色不早了,我们走吧。
好。
温柔笑吟吟的写完最后一笔,站了起来。
伙计,收钱。
陆策扬声,将钱搁在桌上,将要走时,瞥见温柔拿茶水涂在桌上的字迹,脚步微顿后,反手握住了温柔的手。
放开……温柔微窘,她还没忘了自己身着男装,要是两个大男人拖着手在大街上走,成什么样子?不放。
陆策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压根不在意茶楼里旁人的异样目光。
温柔挣脱不得,索性认命,一脸坦然的由他带着,往外面走去。
红杏泄春光 第二百三十六章 武侠书迷茶楼的伙计抽身过来收钱,隔得老远就瞧见桌上搁了一锭碎银子,顿时两眼放光,待到乐颠颠的捡到手里掂了掂,发现足有三四钱重,立刻高声冲着将要走出门去的陆策和温柔喊道:谢爷赏钱——喊毕,他忙着收拾桌子,又瞧见桌上那几个茶渍未干的字。
总算他当伙计前还念过两年书,不至于睁眼瞎,此刻皱着眉辩了半日,才抓抓头,喃喃自语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什么意思?陆策带着温柔,也不坐车,一路悠悠的闲晃回去。
说是闲晃吧,到了陆府门外时,两人手里也提满了大包小包,有些是温柔瞧着有趣的小玩意,有些是新鲜的吃食,买回来哄家里两个长辈开心的。
洗竹早就侯在了府门外,一见他俩,立刻迎上来忙着接东西,口里抱怨道:好我的爷!怎么逛到这时候才回来?买这么多东西,也不让我跟着……温柔打断他,笑道:我们两个出去逛,带着你做什么?还有两个字她没出口,灯泡!没错!陆策点头赞同。
洗竹被挤兑了,苦着脸道:好嘛,不跟就不跟!陆策边往门内走,边问道:今儿家里没什么事吧?有!洗竹忙禀道:那个沈少爷又来了,追着我问爷的行踪。
沈梦安?温柔纳闷道:他怎么又来了?两个月前沈丞相亲自将他领回去的,不是听说又被禁足了么?没猜错的话,沈丞相是想让他在成亲前逍遥一阵,成亲后,就要他收心做个好驸马了。
陆策一笑。
哎!温柔黑线道:真不知道你们男人想的都是些什么……我找爷爷去了……她说着,抢过洗竹手里拎的吃食,就往陆沉舟的听涛轩去了。
陆策苦笑着摇摇头道:怎么连我也扯上了……洗竹在旁想笑,又不敢,只得低着头憨笑,半晌方道:爷,你是不是答允沈少爷,要借他什么书?他总缠着我问爷的书都搁在哪,我怎敢让他去爷的书房里乱翻?只问他是什么书,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就取了给他,谁想他支吾着就是不愿说。
他不是不愿说。
陆策淡淡笑道:他是不知道。
沈梦安前段日子在陆府里赖了一个月,看完了那三本武侠书,从此就入了魔,成天想的都是那些快意恩仇、江湖鸳侣和绝世武功之类的玩意,最崇拜的人是黄药师,最喜欢的门派是逍遥派,最讨厌的是郭靖,因为他觉得这个貌似老实忠厚的傻小子,其实很阴险。
他还时常后悔当年他老爹逼他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棍棒拳脚的时候他没努力,要不,到今时今日,没准他也是一代多才多艺的绝世高手,早就打得陆策满头包,逼着他把所有的书都交出来了。
温柔当时知道这事后,先是懊恼这家伙连声招呼都不打,就从她房里拿了书房,后来想想,倒是笑了,说没想到这武侠小说还有励志的效用,要是将来生的孩子不肯好好念书和学武,就讲黄药师的故事给他听。
不过,话一说完,她瞧见陆策在旁笑的畅快,当即就后悔了,直跺脚抱怨自己的口无遮拦。
陆策走了一阵,忽然问道:安宁公主近日在做什么?洗竹一愣,想了想道:爷打听公主做什么?小的没留意,只听说公主近来又玩新花样了,求着圣上调了四名暗卫给她,说要跟着学绝世无双的轻功,可是没学多久,就嫌那些暗卫们无能,统统打了回去,她还时常偷溜出宫去找沈少爷玩,两人闹得沈府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爷,我就知道这些,回头再派人去探听。
不用,这些就够了。
陆策的脸色有些冷然下来。
沈梦安看过的那三册书分别是《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和《鹿鼎记》,安宁公主要学轻功,估计是羡慕韦小宝学的神行百变。
就知道沈梦安这家伙嘴不严,说是讨厌公主,事实上这两人恰是一对爱玩活宝,再相配也没有了,凑到一起,没翻了天都算不错的。
陆策心里正想着,远远就见沈梦安不知哪得了他的消息,知道他回来了,飞奔着来寻,跑到近前,一把拉住他道:书!陆兄,醒醒好,再借两本,十天之内就奉还。
你还敢找我借书?陆策弹开他的手道:你当初答允我什么?不把这书的事说出去……沈梦安急道:我没说呀,我真的没说!那安宁公主怎么知道了?公主的嘴比沈梦安的更不严,她若是也入了迷,没有顾忌的在宫里混说,难免会传入谢正瑞的耳朵里。
偏偏谢正瑞近日养病已闲闷了,回头若是让陆家将这些书呈进宫去御览,可真是麻烦了。
我……沈梦安哑然,半晌方垂头道:我是被迫的……那日我在歇午,不知怎的,公主竟溜进我房里,听见了我说的梦话……当即把我从床上揪起来,严刑逼问……我发誓,除了她之外,我没告诉过任何人!陆策想起祖母临终前嘱咐过,不要将这些书外传,她不想担那名不副其实的才女名声,嫌臊得慌。
他当时不明白,那夜无意中听见祖父与温柔的对话,再回想起书扉上的字句,才知道这些书原不是祖母自创,只是记录……见陆策沉吟不语,沈梦安急道:陆兄,这回我再不往外说,连公主都不告诉,你就借两本书给我看看吧。
陆策被沈梦安求得有些心软,但想到沈梦安斗不过公主,压根受不住秘密,别到时连书都被公主抢走,那才糟糕。
再说书里有太多无法解释和犯忌讳的东西,若是公主真说出去了,倒替陆家惹了麻烦,只得狠狠心摇头道:不行。
沈梦安一张笑脸顿时挂了下来,沮丧到:真小气。
嗯。
陆策应一声,不解释,随后拍拍沈梦安的肩道:书你虽然看不成,但是你可以自个写。
自个写?沈梦安惊讶。
横竖你当了驸马是不能领兵打战,涉位丞相的,只能挂着清闲的职,白领俸禄。
陆策眼里露着笑意道:公主要你陪着她玩,是不会放你出去逛的,那漫漫长日如何打发?倒不如撰几部书,自娱一番,也是乐事。
你说的似乎有点道理……沈梦安暗自琢磨着,缓缓点了点头。
你要是写书,那你爹只当你勤奋用功,多少会约束着公主少来打搅你,你岂不是又得了清静?陆策继续鼓动他,再说书要是写出来了,你悄悄拿给公主看,她瞧着有趣,想你再写,就不会欺负你了。
对哎!沈梦安想起安宁公主听他说书时那眼睛晶亮的乖巧模样,似乎也不觉得她十分讨厌了,又想到将来若是写成了书,公主看得高兴,指不定还要崇拜他呢!再不能像如今这样,不将他当回事的呼来喝去。
若是公主乖巧的托着茶盘,倩笑盈兮的服侍他,恳求他喝口茶歇歇再写,他是板着脸让她别打搅他呢?还是顺水推舟的喝上一口?唔,应该让她给自己锤锤腿……沈梦安想着想着,脸上就露出了十分甜蜜梦幻的笑容。
洗竹在旁看着好笑,出声提醒他道:沈少爷?该去吃饭了,太爷和老爷想必要等急了。
啊?沈梦安从美妙的幻想中被惊醒,摆手道:不吃了,我回家。
还是留下吃了饭再走。
陆策留道。
不!我回家,你们吃饭去,别理我。
沈梦安说着,就急匆匆往府门外头跑。
陆策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洗竹在旁听了许久,多多少少也悟出了点名堂,笑道:爷,这沈少爷也太好骗了点吧?陆策闻言眉梢微挑着:我骗他了吗?洗竹一怔,连忙摇头道:没……没有……爷怎么会骗他?沈少爷……他是自个有急事回去的……唔。
陆策打发走了沈梦安,心情颇好的点了点头,我爹一会要是问起他,记得照实说,可不能欺瞒他老人家。
爷说的是!洗竹苦笑道:我记下了。
红杏泄春光 第二百三十七章 赵家诸事晌午饭时,陆沉舟扒了扒面前的菜肴,很没食欲的搁下筷子道:这厨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做的这叫什么?没滋没味的,让人怎么吃?温柔一怔,又夹了筷菜细细品味,觉得味道尚好,能做出这等菜肴的,在这里也算是名厨了,不至于像陆沉舟说得那么不堪。
爹,您好歹吃两口。
陆凤林劝道:府里这三个月里,都换了四个厨子了,就这个冯师傅,还是您自个挑来的,原先好歹也是个御厨。
御厨有什么用?御厨最没新意了,光会做这几道菜,吃了一个月下来,早腻味了!陆沉舟气呼呼的吹着胡子。
爷爷,人家这也是没法子。
陆策跟着劝道:宫里的厨子多,惯例每人每日只做两道拿手菜,日子久了,也就只会做这两道菜了。
要不,回头我也找上一百个厨子来,让它们每日轮着给爷爷做菜?陆沉舟尚未开口,陆凤林已对着陆策瞪眼斥道:胡说什么?家里就算有几个钱,也不能这么铺张奢侈!再者说,即便养得起这些厨子,也没这种道理,这可是犯禁违例的事情!王公大臣家里,养上十个厨子,都要惹人侧目。
你养一百个?回头就有人参你敢与圣上比肩,这是心存犯上造反之心!陆策淡淡道:这道理我知道,不过只要爷爷能吃得下饭,就养一百个又如何?我只说请的厨子不中意,我每日换一个,谁管得着?胡闹!陆凤林一拍桌子,杯碗都被震得跳起,他还待接着训斥陆策,陆沉舟已经不乐意的瞪眼道:说话就说话,拍什么桌子?你这是存心不想让老夫安心吃饭?陆凤林顿时蔫了,爹,我这不是怕策儿给家里惹事嘛……陆沉舟不讲理道:别看他是你儿子,但他比你懂事!我……陆凤林哭笑不得,这到底谁是谁老子?温柔见他们争执起来,连忙从中调解道:要不,还是我来做饭呢吧。
你眼下住在外头,每日赶过来做饭太不方便。
陆沉舟摇摇头,他虽想让温柔朝夕与自己作伴,但她毕竟还未正式嫁过来,况且圣上下了旨意后,多少双眼睛盯着陆家的一举一动?人言到底是可畏的,别让旁人在传出什么闲话来坏了温柔的名声。
那我偶尔做些吃食孝敬爷爷总可以吧?温柔抿着嘴笑道:爷爷想吃什么?明儿一早我亲自市上挑捡食材。
老夫想吃……陆沉舟话还未说完,陆凤林就连忙打断道:鱼!陆沉舟瞪眼,陆凤林假装没有瞧见,只向温柔道:许久没吃鱼脍了,这个你可会做?若是会,就做些来尝尝吧!好。
温柔点头。
究竟是你想吃还是老夫想吃?陆沉舟赌气道:老夫不吃鱼脍!陆凤林是个孝子,凡是都能容让自个的爹爹,唯独在饮食方面加倍留意,绝不退让一步,只陪笑道:爹,何大夫都嘱您少吃肉,多吃鱼和蔬菜水果,您就听一句吧!儿子知道您嫌吃鱼麻烦,要吐刺儿,可这鱼脍用不着吐刺,又是柔儿亲手料理,您就勉为其难,吃一回?嗯。
陆策点头道:她的刀工是极好的,能切出薄透如水晶般的鱼脍,爷爷是该尝尝。
当真?陆沉舟有两份心动,望向温柔。
温柔笑道:他胡说呢!并不是所有的鱼都切得越薄越好,有些鱼要切得厚些,嚼起来才有滋味。
那老夫可要尝尝。
陆沉舟心情突然好起来,捉起筷子,扒了两口饭。
见总算哄得老人家开怀,三人都各自松了一口气。
陆凤林笑道:柔儿也不必自己出去挑捡食材了,这市上卖的,未必是最新鲜的,回头我打发人去弄些贡呈御食的新鲜鱼来,你明儿过来料理就是了。
温柔点头应了,陆策悄悄向她道:我爹就这毛病,我说什么他都觉着不对,他自己去弄那些贡上的鱼,又不怕犯忌讳了。
一句话,说得温柔想笑,却又怕陆凤林问她笑什么,只得忍着闷头扒饭。
午后,陆沉舟和陆凤林惯例要去歇午,温柔这两日在学下棋,便让人抬了张小桌和两把椅子,放在梧桐轩的树底下,与陆策对弈。
近来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这树荫底下虽凉快,温柔渐渐还是有点倦怠起来。
陆策下完一子,伸手去拿茶,喝完抬起头来,发现她手里捏着棋子,头不停的往下点着,显然是在强忍睡意,不禁轻声道:要是困了,就去屋里歇一会。
嗯?温柔听见他说话,倦倦的睁开眼,迷茫着:该我下了?我是说让你去屋里歇一会。
陆策摇着头笑。
我不困……温柔仍在强撑,举着手里的棋想下,却又茫然的睁着眼看棋盘,显然在回忆陆策方才下的是哪一步棋。
陆策方想再劝她去睡,就见云淡出现在门外,轻声禀道:爷,我回来了。
温柔接过茶轻啜了一口,带着点淡淡甜味的凉爽在舌尖蔓延了开来,总算觉得神志有些清醒了。
她原本想避开,让云淡与陆策自在说话,可是刚将茶盏搁下,就听见云淡道:办妥了,赵家十三家铺子,都被挤垮盘了过来。
赵远山的官职早被夺了,他回元昌后发现自己儿子与妾室有染,又气了个半死,眼下正卧病在床。
元昌的赵家?温柔讶然。
这件事,陆策没有与她说过。
云淡唇边噙着淡淡的笑道:正是。
他既回家,那妾室又怎会如此大喜,教他发现奸情?陆策淡淡道:这事是你做的吧?爷,瞒不过你。
云淡笑道:赵远山的妻子染病下世,他回去原是歇在小妾李氏房里,李氏自然事事谨慎,是我悄悄给李氏和赵远山的儿子各投了一封夜半私会后花园的约书,又暗中引着赵远山去撞破此事。
后来呢?温柔着急知道下文,连忙催他说。
后来?赵远山气的全身瘫痪,没舍得打儿子,只教下人将李氏打了二十板子,又寻了人贩子将她远远发卖了。
卖了?温柔睁大眼睛,困意全消。
嗯。
云淡点头道:卖她的那个人贩子,就是上回卖赵安和小燕的那个人。
这算不算是报应呢?李氏自作自受,温柔完全没有同情李氏的想法,但她也没有觉得快意,只是长吁了一口气,觉得老天总算还是公道的,要不将来李氏还不知要害多少丫鬟小厮呢!那——温柔再问,小燕找着了没有?找着了,按爷的吩咐,赏还了他俩的卖身契,还给了些银子,让他们夫妻开小铺子谋生去了。
温柔默默点了点头,心想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
这事你办的不错。
陆策淡淡道:赵家如今是什么情形?我当初没急着挤垮赵家的铺子,就等着赵远山往里投钱,勉强支撑,眼下他多年的积蓄都耗得差不多了,养的两个儿子又只知道吃喝玩乐,压根不中用。
我看,赵家已然快支撑不下去了。
不过……云淡沉吟道:赵远山似乎在京都里还留了一家绸缎庄,我回京之前,有天夜里潜入赵家,听见他两个儿子凑在一块商议将来分家的事,又说赵远山瘫痪在床,眼见不中用了,还要每日食参,再这样下去,没等他咽气,家里就穷得干净了,不如早些分了家,再断了赵远山的药,多少还能分点家产。
他们家三姑娘呢?在赵府时,温柔只觉得那赵三姑娘赵颜和夫人苏氏还算有点人情味儿,不由也关心起她来。
云淡皱眉道:她那两个哥哥私下里将分家的事都谋划好了,只等着赵远山咽气,压根没留她的份儿,将来也不知道是命好嫁出去呢,还是被她两个哥哥卖了。
温柔想起自己能赎身出赵府,多亏了苏氏的成全,没想到她生了两个无良的儿子,也就只有这个女儿,品性还算淑良了,偏偏命也不好,不禁轻叹了一口气。
陆策瞧了一眼温柔,淡淡笑道:这样吧,云淡你去将赵家在京里留的这家绸缎庄也弄过来,再想个法儿,将赵家三姑娘领到京都来,把这家绸缎庄记到她的名下,将来她不论是嫁人,还是想单身独过,都还有个依仗。
至于赵家其余人等,由得他们自生自灭吧!云淡笑着答应一声,见陆策再没什么事要嘱咐,就先退了下去。
红杏泄春光 第二百三十八章 嫁前琐事温柔感激的冲着陆策一笑,站起来款款施了一礼,谢道:此事多亏你周全,我也没什么可谢的,不过是明日用心点料理鱼脍,你可得多吃点。
陆策淡淡一笑道:我怕我吃多了,我爷爷和我爹该抢着揍我了。
温柔轻啐他道:近来怎么总没正经的样子,不与你多说了,我得回去给小环说一声,夜里不过来吃饭,别等我。
她说着,抽身就走。
陆策望着她出门,再瞧瞧棋盘上的残局,摇头自语道:眼见要赢了,她又逃……温柔回到城北温家住的宅子里,小环正在厅上做针线,瞧见她来,自然欣喜,站起身扯过她道:姐姐快来瞧瞧,你要的这靠垫套子绣得还好?接过小环递过来的活计,温柔低头一瞧,见孔雀蓝的棉布一角扎着一朵娇美的嫩黄色小花,极为清爽悦目,不由笑道:你可是越来越长进了,偏偏我还是拿不了针线,只好烦你做这些活计。
小环笑道:姐姐说哪的话?眼下铺子酒楼里的事,陆少爷都派人打点了,我只要隔三岔五的去巡查一番,得了许多空闲,就不做这些,闲着也只是淘气。
温柔将绣品搁到桌上,微微笑道:话不能这样说,你也快出嫁了,有了闲,该给自己绣点嫁妆……她话未说完,小环已经急得跺脚道:姐姐,连你也取笑我!我哪是取笑你啊!温柔笑道:照规矩,这些都该早置办起来,我是没法子,拈不了针,就绣了一对鸳鸯枕套还……说到这里,她笑而不言,实在是没好意思往出说的,那对鸳鸯枕套的针脚缝得简直犹如蜈蚣,上面绣的花样嘛,拿出去没人认得,十足两只秃毛的鸭嘴兽!到时真嫁到陆家,洞房花烛夜时,取出这样呀一对枕套搁在床上任人欣赏,不知道会不会教人笑掉大牙。
姐姐,你初学刺绣,能绣成那样已然不错了。
小环安慰她道。
别宽我心了。
温柔笑道:横竖我脸皮厚,不怕人指点取笑。
倒是你,手头的银子够不够用?前日云州那边的酒楼汇了银子过来,一会我取些给你。
小环慌忙拦道:不用,你上月给我的银子,还剩许多没花完呢!若是真不够用,少不得会告诉姐姐。
那好。
温柔一笑,坐下道:有件事想告诉你。
小环跟着坐下,取过桌上的绣品,接着做活计,口里只道:姐姐你说。
温柔将赵家的事一一细说给小环,小环愣神听着,心里说不出是喜是悲,最后竟然扑桌抽泣起来。
温柔正待要劝,刘嫂已慌忙从屋里跑了出来,问清情由,拊掌称快到:该,老天有眼,像这种老畜生,最好断子绝孙,才称了我的心!说着,她又忙着安抚小环,渐渐的劝止了她的哭泣。
小环抹着泪站起身来,对着温柔纳头就拜道:姐姐——温柔慌忙去扶,小环执意不起,强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代我谢谢陆少爷……好在此刻洗竹寻了来,回禀温柔新买的那所宅子已然按她的意思布置周全了,请她过去瞧。
温柔想带小环一起出去散散心,连忙扶起了她,让洗竹备车。
新宅子便是从赵远山手里买来的那所,温柔成亲后打算与陆策一起居住的地方。
眼下经过一番布置,前后院里满栽了各色香草和梧桐树,清风送香,涤人心扉。
院后的小池塘内,碧青澄澈的池水内游着许多活泼泼的红鲤,一见人影,就全都聚到了池边上,跟随着人的走。
小环一见这般雅致的景,心情好了许多,脸上总算也露出了点笑模样。
宅内全按古式的风格来布置,唯独正房上那间被温柔留出的小室里,用原木铺着地板和墙,刚踏进去,就有一股原木的清香扑鼻而来,比香草的气味更清淡宜人,让人仿佛置身于山林旷野之间。
墙角立着一排书架,上面堆放的不是经史典籍,而是陆沉舟从前闲暇无事时照着罗绮留下的那些书而卷写的录本,还有许多这个世上的诗词歌赋、山海图册、志怪小说和地方志之类的书籍。
架上露出一小排没摆书的空出,温柔指着道:将来等有了闲,将我记得的食谱都录下,搁到那。
这间室内并没有书案桌椅,连茶具都摆在地上,只在靠墙处搁了一张现代式的棉布沙发。
那是温柔实在不喜欢坐古式的硬邦邦的木头椅,嫌咯得慌,因此画了简单的图纸,找木匠打制了一个沙发架子,木架与布套之间填满了丝绵,上面还垫着厚厚的,同样塞满了丝绵的垫子,坐起来与现代的沙发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的感觉,十分舒适。
小环将散落一地的各色靠垫捡了一个起来,抱在手里,往沙发上坐去,笑道:姐姐说的是好,只是这宅子原是那姓赵的,你住着不觉得别扭么?有什么可别扭的?温柔干脆席地而坐,也顺手抱过一个靠垫,笑道:最重要的是,这宅子眼下是我的,而不是那姓赵的!小环微微一笑,半躺在沙发上道:没想到这椅子坐起来软绵绵,真是很舒服,回头我也弄一个。
温柔忙摇手笑道:罢,罢,我弄得这稀奇古怪的椅子,也只有搁在这屋子里瞧着还协调些,你要是在外头搁上一张,古怪之极!说着,她缓下声道:弄这间屋子,不过是想着将来能有个看书避静的地方……还有话她没有说出来,她想在这里找到一些现代的气氛,不是想回去,而是想着能够放松心灵,偶尔想想爷爷,想想曾经活过的另一段岁月。
她们两人正说话,外边有人轻轻敲门,温柔站起来打开房门一看,却是原先在翰林府邸里服侍过她的丫鬟裁云,不由欣喜道:怎的是你?许久不见,裁云的身量拔高了不少,此刻手里提着一罐新煮开的山泉水,先抿着嘴儿轻笑道:裁云见过夫人。
施了礼后,她方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忽闪的大眼上下打量温柔,见她当真好端端的站在眼前,喜道:裁云只当是今生再见不着夫人了,没想到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她太过激动,无法接着说下去,顿了顿方道:夫人走后,爷将我安排在一家铺子里做事,前些日子使人唤我和采芹来这宅子里听差,说是夫人回来了。
我们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是真……这真是太好了! 住在翰林府的那段日子里,温柔最喜欢的就是裁云这个活泼可爱的丫鬟,今日见她,也是喜不自胜,接过她手里的那罐山泉水,席地坐下,一边泡茶,一边笑问道:香兰呢?她呀——裁云瞧了一眼小环,脆生生道:爷今儿个打发她去小环姑娘那了。
啊?小环讶然起身道:去我那儿?这不行……我不需要什么丫鬟服侍……温柔微微一笑,她算是想通了,虽说不需要什么丫鬟服侍,可是总不能将这几个丫鬟赶出去吧?卖儿卖女的都是活不下去的贫苦人家,就指着那些卖身银子过活呢,只要不苛待那些丫鬟,她们有口饭吃,还有月钱可以贴补家用,做的又是些拿针递线的轻省活,总比待在家里等着饿死,或是卖去勾栏陪笑好得多,因此劝小环道:香兰服侍我娘惯了的,将来你出嫁,也好有个帮着做活,要不……她促狭笑道:你到时生了孩儿,可怎么忙得过来……姐姐——小环急道:你再胡说,我可就恼了!好啦好啦,我不说了。
温柔笑着倒了三盏茶,分递给小环与裁云,向裁云道:你也坐下,咱们三个说会闲话。
我倒想知道,我走了之后,你在铺子都学了些什么?裁云本性活泼,又跟惯了温柔,知道她是不喜拘礼的人,于是落落大方的坐了下来,接过茶盏,笑道:我跟着掌柜学会打算盘了,夫人当初教我识得字,我也一直在练着呢,回头写了来给夫人悄悄。
门外洗竹听见她们三人说笑热闹,放心一笑,找了个小厮叮嘱道:夫人恐怕一时半会不回去,我还有点事,先去办了,回头你将夫人送回去,路上可小心着些。
小人醒得!小厮笑道:您就放心去吧。
洗竹点点头,抽身离去。
第二百三十九章 料理鱼脍次日一早,温柔辰时一刻就赶到了陆府,正好瞧见角门边,三四名小厮忙乱着从一辆大车上往下抬一只只盛满了水的大木盆。
她探眼瞧了瞧,发现每只木盆里都有几尾鲜活的鱼儿在畅快游曳,数量和种类之多,令人诧异。
不过最重要的不是这点,最重要的是,她在木盆里瞧见了三尾河豚鱼!河豚美味但有剧毒,这是世人都清楚的事情,不知道陆家这祖孙三代究竟是傻大胆,还是对她的厨技万分信任,居然敢让她料理河豚!这无异于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里,他们就不怕吃了毒发身亡么?她不知道这个世界里,是不是会拿菜刀的人就能料理河豚,但是她知道,在她从前生活过的那个世界里,一名厨师想要料理河豚前,必须通过严格的考核,甚至是吃下自己用河豚做出来的菜肴。
夫人,有什么不妥吗?洗竹从车上下来,一眼瞧见温柔立在那里发愣,不由问了一句。
这鱼有剧毒。
温柔咬咬唇,指了指木盆里的河豚道:这个季节,还是毒性最强的时候。
没事!洗竹毫不意外的笑道:只需用菘菜,萎蒿和荻芽等物煮食就没事。
温柔摇头不信,料理河豚关键是把血液、肝脏、卵巢等等有毒的部分去除干净,若是没料理干净,单用别的食材同煮,难免要衍出悲剧。
不过好在她以前跟着爷爷学过河豚的处理方法,也练习过好几年,加上刀工精湛,把握还是十足的。
洗竹说陆策一大早就带着云淡出门了,温柔确认过他晌午会回来吃饭,这才入府转了一圈,给陆沉舟和陆凤林请了安,随即带了小瑞小瑜两个丫鬟做帮手,去厨房里预备了。
吃鱼脍沾料很重要,温柔按着这里的习俗,做了金齑、小虾酱和梅子酱,还备了酸橘醋和柴鱼高汤调制的酱油,再洗净新鲜的山葵,等吃的时候现磨。
她甚至还取出成堆的精致瓷碟,分盛上葱蒜齑姜醋,薄荷桔丝萝卜泥,到时每人面前堆上十来个瓷碟,由着吃的人以喜好的口味去调配。
陆凤林让洗竹准备的鱼太多,陆家祖孙就是大肚弥勒佛也吃不了这许多,未免浪费了这样鲜活的鱼,最好是散给整个府里的丫鬟小厮们一起吃,但温柔又犯愁,她切鱼脍的速度再快,终究还是一个人,一双手,那里有这么多时间和体力去料理完这所有的鱼?踌躇半日,干脆挑捡出一些鲜鱼来熟做,晌午这一顿鱼脍宴,改成了全鱼宴。
青花鱼肉质紧实,去骨洗净,两面的均匀洒上盐粒,烤成金黄色,吃起来皮脆而多汁。
鲢鱼煎熟,投入豆腐,再加上酱料、酒和水煮到沸滚,其鱼头最是美味。
竹荚鱼剔除鱼刺,混入姜末剁成肉泥,上笼蒸熟后装盘之前,先在盘底铺上一层碧绿的紫苏叶,其后撒上切碎的葱花,瞧上去清爽悦目之极。
银鱼拿火腿汤煨熟,鱼鲜混着肉香,逗人食欲。
刀鱼细嫩味鲜,用蜜酒酿后清蒸,是非常鲜美的,可惜就是刺多了些,温柔边做边轻声嘱咐小端,回头将这刀鱼端上桌的时候,千万不要放在陆沉舟的面前。
老爷子性情急躁,哪里耐烦吃这样刺多的鱼?别到时牛嚼两口,吞下肚去,不是刺了舌头就是扎了喉,倒吃出痛苦来了。
忙忙碌碌的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快,转眼日头已经移到了半空中,温柔做好一道菜后,吁出口气,抬起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才瞧见陆策站在一旁笑吟吟的望着她。
你怎么来了?温柔意外之极。
这世上的男人们轻易是不入厨房的,往日温刚想要帮她点忙,也常被温妈妈骂作没出息。
温柔不喜欢这种极端偏激的大男子主义,可是既然活在这世上,有时就不得不勉强接受这世上的某些观念,否则反要被人视作异端。
刚回来,听洗竹说你在这里,就过来瞧瞧。
陆策压根不顾厨内众多厨娘和丫鬟诧异而暧昧的目光,那气定神闲的样子瞧上去仿佛不是置身厨房,而是在闲庭观花。
温柔笑着调侃道:君子远庖厨,没听说过这句话?陆策摇摇头,问道:谁说的?温柔以手虚扶额头,作了个晕倒的姿势。
她哪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呀?她原先生活的世界里,古代历史上这个子那个子,说过的被引为经典的句子太多了。
细想想,有点意思。
陆策沉吟道:这话说的是君子当有仁慈之行吧?那你剖鱼时,我不看便是。
他说着,假意扭转过头,倒惹得温柔笑起来,拿话堵他道:一会做鱼脍时,我也是现杀现剖的,你要仁慈,就不吃罢?吃!陆策想都不想就回答了,引得厨娘们相互挤眉弄眼的在旁边偷笑。
温柔瞧这架势,也没法安心做鱼了,干脆拉着陆策出去,洗净了手后,两人方说了没几句话,陆沉舟就派了个小厮来催,说自己等得腹饥难耐,这鱼脍究竟什么时候能吃?在临水的凉亭上摆饭吧。
温柔向那小厮嘱咐道:不用抬桌子,每人一张小几,一把椅子就够了。
那小厮答应一声走了。
陆策想了想道:你慢慢预备吧,我去爷爷那里哄住他。
不用。
温柔笑道:该预备的都预备好了,鱼脍要吃最新鲜的,我得现做。
片刻后,陆沉舟和陆凤林漫步至凉亭,温柔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几上酒盏杯盘陈设齐全,亭外活泼泼在水盆里游曳鲜鱼一列排开,温柔向他们笑道:你们想吃那种鱼?我现做。
陆沉舟不怕死的蹲下身去,在地上捡了一根草叶,去逗那河豚鱼,看它们将全身鼓涨成一只圆球。
他笑道:这个鱼有趣,老夫要先吃这个!没想到温柔这次摇起了头,拒绝道:这鱼要留到最后才能吃。
为什么?陆沉舟诧异抬头。
我怕您老人家砸我的招牌……温柔诚实答道。
咦?柔儿你也有露怯的时候?陆沉舟得意的笑了,安抚她道:就算你做得不好,老夫也不怪你。
不是为了这个缘故。
温柔笑着解释道:这河豚是天下至味,今儿这鱼宴上,我还要靠它来压轴,讨爷爷的赏呢!若是先吃了这个,别的鱼吃起来就味同嚼蜡了。
陆沉舟笑吟吟的点了点头,将所有的鱼都瞧了一遍,最后指着一条鲷鱼道:就这鱼吧!陆凤林点了鲂鱼,陆策要了鲻鱼,温柔依次洗剖干净,做起鲜鱼脍来。
只是这现杀活剖的场面难免败人食欲,她料理鱼脍的大案,摆在了几棵大树的后头,远远的,让人能看见她的一举一动,却又瞧不分明。
清风徐缓,酒香醉人,说两句闲话,品一箸鱼脍,想来也是一件赏心乐事。
席间谈笑的声音总是断续的被风吹入温柔的耳里,她想起自己似乎从没见过陆家祖孙三代人聚在一起时,有过如此安然恬和的场面。
在旁边帮忙的小瑞悄声笑道:今儿可稀奇,一向不爱吃鱼的老太爷,吃得比老爷还多。
这算什么?一时闲着无事,蹲在地方逗弄河豚的小瑜插话道:最稀奇的是老太爷今日心情特别好,这大半晌了,竟没同老爷吵过一句。
小瑞方想出声提醒小瑜谨言慎行,温柔就一眼瞥见小瑜拿了手指去戳河豚,连忙出声制止道:住手!小瑜吓得哆嗦了一下,缩回手来,怯怯的望向温柔道:夫人,我,我错了……温柔瞧她那一脸的胆怯分明是被自己喝斥后的表现,其实仍旧茫然,不禁好笑道:错那儿?我……我不该去逗这鱼,万一弄死了,味道就不好了。
小瑜说着,低下了头。
温柔摇头道:我不是怪你逗鱼。
你也不瞧瞧这鱼的牙利得像刀锋,要是没留神被咬上一口,你这手指就没了!小瑜探头瞧了瞧河豚,犹自不信道:没这么厉害吧?不信?温柔笑着让人取了一枚蛤蜊来,丢进水盆里,只见那河豚轻易就咬开了蛤蜊的硬壳,吞食起里面的蛤蜊肉来。
小瑜见状,看看河豚,再看看自己的手指,这才心生余悸。
但见温柔准备开始料理河豚,探手入水,熟练的将河豚戳成一个圆球,不禁骇道:夫人,你怎么……我怎么?温柔一笑,将河豚抄至案板上,割去鱼鳍,切除鱼嘴,挖掉鱼眼,再飞快的剖下皮来,破成内外两层,递给小瑞道:拿清水多洗几次,记得一定要洗干净。
小瑞点点头去井边打水,小瑜这才长吁出一口气道:夫人,你怎么这样厉害!温柔微微一笑,但没有答言,屏住呼吸,全神专注着剖起鱼肚来。
第二百四十章 美味河豚温柔一边熟练的剖着河豚,一边让小瑜在旁不断的拿清水将剖鱼时流出的鱼血冲清干净,剖完鱼,在做成鱼脍前,她先生了红泥小炉,将味薄的水酒烫热,其后把剪下的河豚鱼鳍烤的半焦,泡入烫酒中,不一会,一股浓郁的香味就溢了出来。
好香。
小瑜有点垂涎了。
温柔悄笑,取过一只小巧的酒盏,倒了一杯酒,递给小瑜道:尝尝。
这个……可以吗?小瑜还在犹豫,见温柔点了头,她才小心的捧起酒盏,先用舌头尝试着舔了一下。
酒味略带腥气,但是回味里焦中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小瑜仰起头,一口将酒饮下。
她量浅,又不常喝酒,片刻后些微酒劲泛上来,只觉得浑身懒洋洋的甚是舒服,连拂面吹来的风都显得分外和煦。
温柔轻推她道:别楞着了,把酒端过去吧,放一会凉了,鱼腥味就重了。
小瑜点点头,取了酒送到陆沉舟等人面前,回来的时候,就见温柔已经在切鱼脍了,她动作灵巧而迅速,切出来的鱼脍肌理白嫩,竟薄胜纸张。
温柔抬头,见小瑜站在一旁愣神,又冲着案板边上搁的那只青瓷碗抬了抬下巴,嘱咐道:你把这河豚肝拿去水里反复清洗浸泡。
哎!小瑜答应一声,端起碗就跑。
回来。
温柔笑道:记得要一直换水啊,冲洗上三个时辰应当差不多了。
要是累了,就找两人轮流替换。
啊--小瑜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三个时辰?!这也太久了点吧!这肝有巨毒。
温柔说着,抬手将拇指抵在尾指的指甲上,这么一丁点,就能致命。
小瑜脸色有点变了,低头看看手里端的碗道:那还洗什么?早该弃了。
愈毒愈美味,要不怎么说是拼死吃河豚呢?温柔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切鱼脍去了。
要致命的美味,谁敢吃呀?小瑜皱着眉头,纳闷离去。
片刻后,温柔将拿切好的鱼脍装盘。
特意捡了一只雨过天青釉的盘子,将薄如蝉翼般,仿佛风一吹就能飞走的鱼脍小心的摆出盛放的莲花造型。
此时小瑞拿着洗净的鱼皮过来,看见盘底的雨过天青色透过薄薄的鱼脍显现出来,衬得鱼脍玉洁莹透,直如冰雕成的一般,不由脱口赞道:真好看呀。
温柔唔了一声,没有回头,拼好最后几片花瓣,在中间摆上切段的细葱和一片青橙,随后才让小瑞将鱼皮拿了过来,氽熟切细后摆了一撮在盘中,又点上少许姜椒辣酱,才吁出一口气道:好了!小瑞欢喜上前,要将这河豚鱼脍端到陆沉舟那里去,却被温柔制止了。
她将剩下的鱼皮搁上细葱、酸橘醋和些许调料,拌匀后分盛在三只雨过天青釉的精致瓷碗里,连同河豚鱼一起搁在捧盘里,才让小瑞端了上去,还叮嘱道:要先吃鱼皮,再吃鱼脍。
这细葱可以卷在鱼脍里吃,沾少许酸橘醋就行。
小瑞点头去看,先将凉拌鱼皮搁到了陆家祖孙三人面前,再将盛装鱼脍的大盘子置在他们三人中间的一张小几上,笑着将温柔的话说了,才退下去。
陆沉舟照着小瑞说的,先迫不及待的夹了一筷凉拌鱼皮,吃到嘴里先感觉到一股淡淡的酸咸,很清新的果香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再细嚼两口,发现河豚内层的皮软细,外层的皮爽脆,滋味虽淡,却越嚼越觉得鲜香甘美,忍不住先赞了一声好。
吃完鱼皮,陆沉舟觉得嘴皮微麻,这种感觉很是有趣,他不禁又举箸再尝鱼脍,没想吃到嘴里又是一种不同的滋味。
河豚鱼的肉极有韧性,味道比拌了佐料的鱼皮还要清淡,但清淡里又散发出微甜幽香,加上小香葱的甘甜,更衬托出了鱼脍鲜美的滋味,比他往常吃过的煮熟的河豚,味道更胜一筹。
鱼皮鱼脍吃完,小瑞捧上来的是鱼脑和烤熟的鱼骨,鱼骨边上连着不少肉,比鱼身肉还要甜,拿手撕下下酒,是无上佳味。
最后还有拿鱼骨熬出的清汤,撒上葱花,还未端近,甜香就已经弥漫在空气里,惹得人不停抽鼻了。
这汤喝到胃里,热热的烫得人浑身舒坦,将原先吃下去的生冷鱼脍所带来的些微不适,都冲得一干二净了。
陆沉舟方惬意的搁下汤碗,就见温柔终于腾出手来,亲自走到凉亭上,笑问这一顿鱼宴吃的是不是还算满意。
很好!非常好!陆沉舟连连点头,陆凤林在旁也附和着赞了一声好,这一对父子,意见难得也有统一的时候。
陆沉舟又补充道:最妙的是吃起来不用吐骨,只管狼吞虎咽。
温柔忍不住笑道:还有备下的拿河豚鱼汤熬的粥,爷爷若是还吃得下,我就端上来?这回陆沉舟却摇起了头,捂着肚子道:不成,再吃下去,老夫的肚子就要炸了。
这会……吃的东西已经漫到喉咙口了,老夫要去散散步……陆沉舟站了起来,陆策见机在旁向温柔道:你忙了大半天,还没吃东西,先坐下歇一歇吧。
对!陆沉舟点头笑道:策儿你在这里陪着她慢慢吃。
他说着要走,忽然想起什么,转眼去瞧还坐在那里举着筷子的陆凤林,一瞪眼道:怎么,你还没吃够?没有眼色的家伙!快来,陪老夫散步去!陆凤林实是吃饱了,只是候着陆沉舟走了,再回房去歇午,被他这一训话,只得站起身来,递下筷子理了理衣裳,上前搀扶陆沉舟。
做什么?陆沉舟很有气势的一甩袖,将儿子的手甩开,边走边道:谁要你搀?你当老夫已然老得走不动路了吗?儿子这是怕您累着。
陆凤林很恭谨小心的答道。
累?陆沉舟轻哼一声道:老夫会累?不信来比比!今儿个非得绕着这园子走上十圈,瞧瞧谁先累倒不可!他说着,大步迈将出去,还回头望向陆凤林道:还愣着干什么?走啊!陆凤林无奈的苦笑着,跟了上去。
眼见两人行得渐远,温柔才悄悄悄道:晚上我还留了好东西。
什么东西?陆策好奇。
河豚肝。
温柔轻声道:这实是河豚最美味的部分,只是毒性太大,非得拿水冲洗上三个时辰不可。
我不敢告诉爷爷,怕他知道了立刻要吃,那就坏了事。
陆策淡笑,嘱咐在旁待侯的小瑞先下去吃东西,这才替温柔斟了一杯酒道:回头别忘了找爷爷讨赏,他今儿吃得很满意,机会难得。
温柔笑着点点头,举起了筷子。
到了晚饭时,陆沉舟准时跨进饭厅。
他在园子里走了一下午,竟还满面红光,精神奕奕。
跟在他后面的陆凤林,身体就差多了,简直是佝偻着身子进的门,一沾到椅子,就瘫在那里只顾喘气了。
陆沉舟走赢了,心情甚好,竟没有斥骂陆凤林,而是走到他身边拿手拍了拍他的肩,呵呵笑道:小子,要同老夫比脚力,你还差得远呢!当着儿子和准儿媳的面,被称呼小子,陆凤林低头看看自己那一大把已然有些花白的胡须,再次无奈的苦笑起来。
站在旁边的温柔见陆凤林尴尬,连忙打岔,让人将准备好的小碟都端了上来,摆放到各人面前。
这是什么东西?陆沉舟好奇的提起筷子,轻轻拔拉一下碟子里那一小粒如同指甲盖那么大的东西,笑道:这么一丁点,都不够人抿的!温柔笑着解释道:这是河豚肝,有剧毒,我可不敢多给,有这么一丁点尝个味就好了。
陆沉舟一听有毒,顿时来了兴趣,拿筷子夹起送入口中,只一抿,就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甘香在舌尖弥漫开来,滋味比晌午吃过的所有鱼脍都要好上百倍。
但是片刻后,唇齿开始发麻,其程度比吃鱼皮时的感觉还要强烈,这是微微中毒的症状,可是并不痛苦,反倒让人觉得舒服。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突然大力拍桌子道:妙啊!再来三碗!温柔闻言脚下一下趔趄,险些撞到桌上的杯碗,苦着脸笑道:爷爷,你饶了我吧。
第二百四十一章 家败遭难十日后。
赵颜穿着一身打了两个不显眼补丁的衣裳,心怀忐忑的进了陆府。
等在梧桐轩外厅里时,她悄悄环顾了一下身周的布置陈设,发现奢华皆无,雅致十分。
瞧起来虽不如她家尚未落败时那般华丽富贵,但让人置身其中的时候,却感觉很舒服。
尤其是桌上随意摆放的那一尾断纹琴,从琴身崩裂的端纹来瞧,足历了五百年以上的沧桑,让爱琴的她不禁有种想要伸手去轻抚试音的冲动。
只是眼角余光扫见侍立在一旁,不断打量她的一名小婢时,她蓦然想起自己眼下的身份,顿时按捺住了心里的渴望,低下头去暗自感伤。
身为子女,虽不能指责父母的不是,但赵颜心里多少还是怨着她爹爹的,要不是他往日多行不义,怎能被人莫名的摘去了官职?赵府又岂会在突然间被不知来历的人挤垮了十几家铺子,倾刻间败落到如此地步?就连娘亲苏氏,其实也是对他灰心失望,才终日郁郁不展颜,不得高寿就抱病仙逝。
赵颜乘人不备,悄悄拿帕子抹了抹眼角。
两个哥哥也是不成气的,不顾爹爹病重就开始抢分家产。
她好容易搜寻出家里的存参熬了汤,端一碗送去给爹爹,却被正在爹爹房中清点古董字画的大哥劈手夺过,狠命一摔就砸在地上,瓷片四射,汤汁飞溅。
大哥还冷言道:老东西早死了才省事,你还给他送参汤?瞧瞧家里眼下的光景,是喝得起参汤的人家嘛?败家女!大哥对爹爹心存怨恨,她只当是为了那被卖的李氏,虽觉得大哥无耻又不孝,却没想到他能狠心到与二哥商议,要卖掉她的地步。
二哥总算还心存不忍,提议将她嫁了,谁想大哥冷哼了一声反问道:没嫁出去之前你养她?嫁妆从你分得的家产里扣?还有她的卖身银子,你是不是该补一半给我?三句话,问得二哥无语,她甚至跪地哀求,情愿替大哥二哥当个丫鬟,只求他们不要卖掉她,可大哥却一脚将她踹翻到地上,喝道:你当丫鬟?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能做什么?我还得买两个丫鬟来服侍你呢!她忍着痛跪爬到二哥身边,抱着他的腿痛哭,可是二哥扭过头去不瞧她,最后讪讪的吐出一句,长兄为父,这事我管不了,你认命吧!听见这话,她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反倒仰头哈哈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不由自主的一直涌出来。
二哥还知道长兄为父的道理吗?她的亲生父亲,还瘫在床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切,额上青筋涨突的指着两个哥哥,说不出半句话来。
卖人也讲究卖给谁。
二哥建议卖作丫鬟,只要做事勤谨些,被当家老爷瞧上,还能当个小妾,好赖少不了一口饭吃,还能有人服侍。
大哥兜头拍了他一掌就骂道:你傻了?卖去当丫鬟能得几个钱?你再看看她,有点会做活的样子吗?别到时候做不成活,成天吃打挨骂!大哥说着,又扭着头向她讨好的笑道:大哥还是疼你这个妹子的,将你卖去享清福可好?她懵懂不解,被卖还能享清福?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她哭得眼睛红肿,一个劲的摇头,偏偏一点主也作不得,大哥理都没理她就转身出门去了,二哥缩头缩脑的看看她,也悄悄溜走,只留下她爹爹,吊着一口气,在床榻上呼哧呼哧的喘息。
次日元昌城里最有名的勾栏老鸨就亲自带了两个龟奴上门买人,瞧见了她的模样后,笑得一脸温和可亲。
她只当那老鸨是个好人,心想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哥哥,不至于太过冷漠无情,谁想接下来大哥与那老鸨的对话惊得她如遭雷击,呆立在当地,作声不得。
妈妈看我这妹子长得还不错吧?大哥笑得一脸无耻。
老鸨子不动声色的喝茶,再好也不值五百两银子。
我可是允了你用赵家的名头!大户里娇生惯养的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诗词歌赋那是张口就来,就凭这噱头,妈妈能日进斗金!况且又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卖死了身再不赎的,怎么就不值五百两银子?大哥的话越说越往邪路上去,她已经察觉到不对,心慌如蚁噬,谁想那老鸨又道:你只问她愿不愿意认命接客,若是听话,这五百两银子我给你。
若是不听话,寻死觅活的,一个疏忽,她一头撞死了,我的银子不就打水漂?还得赔上钱给她买张席卷裹呢!她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将要被卖去的是什么地方,心里完全绝望了,不等大哥来问她,抢先就一头往桌角上撞去--想到这里,赵颜不觉抬手抚了抚额头上那尚未消褪的淤痕,苦笑起来。
寻死未成,有个龟奴眼明手快,将桌子往旁踏开了,她一头栽到地上,还没来得及再次寻死,就被大哥一把揪起来,劈脸一个耳光,打得她脑子里一阵发晕,紧接着就被那两个龟奴用绳子给捆了起来。
这时候她完全傻了,眼睛里干涩涩的,连哭都哭不出来,失了神般坐在那里,木然听着大哥继续与那老鸨讨价还价。
最后三百两银子成交,大哥乐得屁颠颠的捧了朱砂印泥要来摁手印,这是不知哪里射来一把飞刀,将大哥的手死死钉在了桌上。
大哥失声惨呼,老鸨跳起来就尖叫,杀人啦--场面乱成一团,可是不知为何,她瞧见大哥那满手鲜血的惨样,心里竟然觉得快意之至! 这时屋外跃进两个少年来,都是一身青衣打扮,三两下就将两个龟奴揍倒在地,其中一个还从龟奴脚上除下一只鞋来,随手一丢,鞋子飞进了老鸨的嘴里,堵得她呜呜两声,再喊不出声来。
谁再出声,小爷今日就要开杀戒了!看上去年长一些的青衣人冷眼在厅上一扫,刚将鞋子从嘴里拔出来,想要再次尖叫的老鸨顿时将话吞了回去,一口冷空气入腹,噎得直打嗝,又怕这也算出声,连忙捂住嘴,睁大眼睛,惊恐的望着那两个青衣人。
她大哥想跪地求饶,膝盖刚屈下,牵动钉在桌上的手掌,又疼得哎哟哟叫唤起来,结果被毫不留情的抽了一耳光,脸立刻肿起来,眼泪在眼眶里一个劲打转,但再没敢喊痛,只压低声音哀求道:两位爷,要是看上我妹子只管带走,从今往后她就是你们的人了,只求你们高抬贵手,饶了我的狗命……那年小些的青衣人,神情一直十分冷漠,但听见这等无耻之言,也忍不住心内鄙夷,厌恶的瞟了她大哥一眼,探手取过桌上笔墨,就唰唰唰在纸上写起字来。
另一名青衣人,上前将她扶起,替她解开缚在身上的绳索。
她站在那里,惊疑中带了两分欢喜,不管这两人是什么身份,闯入她家想做什么,只要他们不将她卖进勾栏,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片刻后那年小些的青衣人写完字,揭起纸张轻吹了吹,待墨迹稍干,就摞在她大哥面前道:画押吧!她悄悄抬眼去看那字纸,见满纸都是清俊挺拔的字迹,心里顿时佩服起来,不由自主就去看那写字的青衣少年,谁想正与他那冷然中带着倔强的目光撞上,不知为何,心就碰碰跳起来。
想到这里,赵颜的脸微烫。
那两名青衣少年并没抢她,摞了五百银子给她大哥,拖着他大哥的手,沾了鲜血就往卖身契上摁手印。
事后她便跟着他们一路往京都来,中途在一座破庙里停留了半日。
她不知道他们买她要做什么,他们也不怎么与她说话,只是相处数日下来,在他们彼此的言谈中,她还是弄懂了那个年长些的青衣少年,名唤云淡,而那年小些的青衣少年,则名叫叶昱。
她对自己的家人已经心灰意冷了,爹爹是自作自受,两个哥哥将来也不见得有好下场,从此后,各自天涯,再不相见罢!赵颜轻轻叹了一口气,寻思着云淡和叶昱买她来做什么。
大概,是要在这府上当丫鬟吧,只是,买一个丫鬟,需要花五百两银子吗?正百思不得其解时,赵颜听见身后传来云淡的声音,夫人,你走慢些,人又跑不了。
她慌忙转身,怯怯的抬眼去瞧,果然失望的发现,叶昱并没有出现,只是,那个快步赶来,被唤作夫人却作少女打扮的女子,为何瞧着有几分眼熟呢?赵颜正纳闷的上下打量她,却见她停下脚步,微微一笑,轻声道:三姑娘,许久不见。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世事无常赵颜听见温柔的声音,再见她款款施礼的动作,脑中蓦然浮现出一个名字,不由自主的睁大了眼睛,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三姑娘认出我了?温柔微微一笑,这才注意到她头发些微凌乱,身上的衣裳又脏,想必在这几天在路上压根就没有好好洗漱过,不禁将叙旧的话咽了下去,只笑道:一路奔波劳苦,想必是很累了,不如我让人预备香汤,三姑娘先沐浴,回头换件干净衣裳,我们再舒舒服服坐着吃茶说话。
赵颜犹豫了一下,终究不知该怎么称呼温柔,最后只点了点头,万分忐忑的随着小瑞去了。
及至赵颜走开,云淡才从怀里取出两张契书递给温柔道:这张是赵姑娘的卖身契,还有这张,是赵家在京里的绸缎铺契书,只等她摁个手印,铺子就归到她名下了。
温柔接过,点了点头笑道:我说前几日叶昱怎么不见了,问旁人,都说不知道,还白担了好一阵子心,原来是同你一起去元昌了,怎么都不说一声?云淡笑道:我俩并未约好,只是在城外撞见的。
他说他去收敛亡父草埋的遗骨,后来听我说了赵三姑娘的事,想去元昌瞧瞧,这才结伴同行。
一番话,倒让温柔想起了初遇叶昱时的情形,心里十分感慨,低头默然了半晌方问道:他亡父的遗骨带回了?云淡点了点头。
回头你帮着料理丧事,定了抬棺下葬的日子,记得告诉我一声。
温柔为了让叶昱能渐渐淡忘掉对她的感情,已经很久没有私下里与他单独对谈了,只等哪一日,他能豁然了,也许他们还能回复以往的友情。
且说赵颜此刻褪去身上衣裳,泡入温然适中的浴水里,这才感觉心情开始慢慢放松下来。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往日在赵府里受尽白眼的丫鬟如花,如今会以这样一种身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真是世事无常,造化微妙。
那么,她找自己来又是为了什么呢?赵颜微微摇头,不管为了什么,哪怕只在这府里作个丫鬟,也比在家里受气,比卖到勾栏里去卖笑强得多。
想起勾栏,自然忘不掉云淡和叶昱,不知为何,云淡瞧上去分明比叶昱更俊朗些,她却只有面对叶昱时,会觉得心跳加快,面红耳赤。
这难道就是有缘……赵颜正想着小女儿的羞人心事,小瑞恰在外头问道:赵姑娘,水凉了,需要添点热水吗?不用。
赵颜连忙拒绝,生怕小瑞进来瞧见自己脸红,但随即想起自己已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了,只怕将来要与这小瑞共事,连忙又谢道:小瑞妹妹……谢谢你,我若是需要什么,再喊你……姑娘是客,无须这么客气。
小瑞一笑,转身守到门外去。
客?她算是什么客呀!只差家破人亡了,只求一席容身之地……赵颜想着,心里又感伤起来。
待她沐浴完,拿起小瑞替她准备在旁的衣裳,只觉触手柔滑,心里不由诧异,仔细瞧那衣裳,竟是上好的绸缎裁成,心里不由又惶惶起来,连忙向外喊道:小瑞妹妹,你怕是拿错了衣裳吧? 小瑞在外掀了帘子,瞥了一眼,笑道:没有错啊!这是姑娘在京都之前,夫人就让人裁好的,你试试合不合身。
她这么一说,赵颜更是无措,怎么都想不明白温柔心里是何主意,只得忐忑的将衣裳换上,梳了头,又跟着小瑞往温柔住的梧桐轩去。
才进门,就见桌上已列了各色糕点鲜果,温柔一个人坐在桌旁低头看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见是她,站起身笑道:再过一个时辰才摆饭,我想着你此刻必定饿了,就预备了点心,你吃些,先垫垫肚子。
我……赵颜心里不安,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道:夫……人,你有什么事要做,还是直接吩咐我吧……温柔微讶,随后向小瑞丢了个眼色,示意她先退下去,这才笑道:赵姑娘不用这么客气,喊我的名字温柔就行了。
温柔?赵颜默念,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但已不是她现下能喊得了,正要开口,只听温柔接着道:我这正有一事要请姑娘帮忙,既然你应了,那回头可不许推脱。
夫人只管吩咐……赵颜低下了头。
温柔见她不改口,笑着摇摇头,拿起书里夹着的两张契书递给她道:还请姑娘帮忙收下这个。
赵颜诧异接过,低头一看,惊道:这是……这是赵姑娘的卖身契和你家在京都留的一家绸缎铺的契书,你收好了。
温柔说着又笑道:姑娘别误会,我请你来这里,不过是想略尽心意,报答一下当初你娘亲一力周全我赎身出府的恩情,没有别的意思。
眼下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下来,等找到合适的落脚点,想搬的话再说。
这怎么能行……赵颜摇摇头,实话道:我娘当初只是与二娘赌气,谈不上什么恩情……温柔笑道:这我知道,可当初你们母女俩都未曾薄待我,哪怕她是在与李氏赌气,才周全我赎身,到底也是份恩情。
何况--她停顿片刻,坦然望着赵颜道:实告诉姑娘吧,你家落到如此地步,与我和小环脱不了关系,不过这是你爹他咎由自取,我心里毫无愧意,只是连累到你,我很抱歉。
赵颜讶然望向温柔,不知该恨她还是不该恨她,随即想到小环的遭遇,推及己身,怔立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悄悄抹泪道:我爹实是咎由自取,我大哥和二哥也不是好人,即便不是因你的缘故,赵家也迟早要败落……小环,她还好吗?嗯。
快成亲了。
温柔点了点头道:刘嫂这些天乐坏了。
刘嫂?!赵颜听见这个名字,心里浮起复杂的情绪,刘嫂没死么?小环事发的那天夜里,我听见李氏悄悄嘱咐管家,要买通狱卒,不许她活着出大牢……没死,不过被流放出去了,也受尽了苦楚。
想起这些事,温柔心情不由沉重起来,摇头笑笑道:不说这些事了,你快吃点东西吧。
她说着,将桌上一碟水晶虾饺往赵颜面前推了推道:我记得你以前爱吃这个。
嗯。
赵颜心情复杂的夹起一只水晶虾饺,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咀嚼了半日,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娘也喜欢吃这个的,你走了之后,有两回她还提起过你……温柔默然点了点头。
赵颜搁下筷子,想了想将那绸缎铺的契书递还给温柔道:这铺子你还是收回去吧,我从前只知弹琴写字,做生意的事从没留意过,连算盘都不会打,就算你把铺子交给我,也会维持不下去的。
再说,又哪有女儿家抛头露面去站柜台的道理……这你不必犯愁,铺子我会招人替你料理,每月按数给工钱就成了。
温柔不接契书,沉吟片刻道:只是方才我与云淡商议了,他说近来接手了许多家铺子,能管事的掌柜和帐房都散出去了,暂时寻不到合适的人,只得请我一个朋友替你经营两日,回头有了人手,再把他换回来。
赵颜闻言含泪起身下拜,要谢温柔成全,温柔赶紧扶起她道:姑娘不要客气,只管在这梧桐轩先住下,歇上两日,我到时再带你上铺子里去瞧瞧。
第二百四十三章 姻缘不定赵颜在陆府住了下来,温柔照顾的很精心,衣食总是无缺,但她仍旧郁郁不乐,一来担心着父亲,二来还惦记着叶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他一面。
她原以为叶昱和云淡一样,是陆策的亲随,后来在婢女面前旁敲侧击了好几回,才弄明白叶昱不是陆府的人,因他从未来过,婢女们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云淡那里,她是不敢去打听的,怕被窥悟了心事,温柔这边,她踌躇了好几回,也没敢问。
即便问了,又如何?她一个未出嫁,又没有亲人作主的姑娘家,哪能自己择配?于是越发觉得未来得道路很迷茫,她总不能一辈子住在陆府吧?这天一早,温柔打发人来让她梳洗装扮了,说是一会要去铺子里瞧瞧。
赵颜恹恹的描了眉,施了一层薄薄的粉黛,才随着婢女往门外走去,跟在温柔身后上了马车。
怎么,住在这里不习惯吗?温柔瞧出她眉间隐的愁绪,不禁问了一句。
赵颜摇摇头,半晌方道:不知我爹眼下如何了。
温柔对赵远山这人是深恶痛绝的,没有盼着他死,已经算是很平和的心态了,让她宽慰赵颜,说赵远山会长命百岁的套话,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只轻轻叹了口气,望着车窗外的街道不语。
车轮滚动声里,两人各怀心事。
温柔昨夜是歇在外宅里的,此刻身边跟的丫鬟是裁云,她陪坐在车里,看看温柔,又看看赵颜,笑道:赵姑娘,我家夫人常说处世应顺其自然,你想太多也没用,不如将心放宽些吧。
话是这样说,但怎能放心呢?赵颜点了点头,还是默然无语。
倒是裁云说起这两日去温家那里帮忙叶昱安葬亡父的事情,手舞足蹈的样子,引得温柔转头笑望着她,压根没人注意到赵颜的脸突然变得通红起来。
绸缎铺不太远,很快就到了。
温柔先下了车,与叶昱和新雇来的伙计站在那里说话,赵颜被裁云从车内扶出来,抬眼就瞧见叶昱说话的时候,无意中往自己这边瞥了一眼,心立刻跳得猛烈起来,诧异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面上还带着一抹温和的笑容,整个人从阴冷转成了明朗,这是她从来也没见过的另一面。
裁云扶着赵颜的手,突然感觉到她身子微颤,转眼又见她脸色绯红,忙问道:赵姑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一句话,说得温柔等人都往这边瞧来。
温柔只当赵颜是发烧,上前将手搭在她的额头上试了试温道:夜里着凉了?要不要回去休息?此刻赵颜哪里愿意走?只摇头道:不用,我真的没事,可能是天太热了……那去铺子里坐着喝杯茶吧。
温柔说着,将赵颜往铺子里引,待到坐下,才将她介绍给铺子里的伙计认识,又指着叶昱笑道:你们俩想必已经认识了,我就不介绍了。
叶昱是我最好的朋友,有事你交给他办,是可以放心的。
嗯。
赵颜不敢与叶昱对视,只端着茶点了点头,而叶昱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的落在温柔的身上,怕她发现,又急急挪开。
等赵颜歇了一会,温柔才领她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又指着楼上道:上面是搁货的地方,灰大,就不用上去瞧了吧。
赵颜心念一转,忽然坚持道:还是上去瞧瞧吧。
好。
见赵颜似乎不再像往常那样,说起铺子的事就漫不经心,温柔总算也觉得放心了一些,毕竟这家铺子,今后是赵颜安身立命的基础,她自己要是不上心,别人替她着急也没用。
两人上楼,赵颜发现楼上有两间屋子,一间里堆着满满的绫罗绸布,另一间则摆着一张床铺,像是住人的地方,不由问道:有人住在这里?铺子里有个伙计家离得远,夜里住在这里,方便看铺子。
赵颜低头一沉吟道:我……想住到铺子里来。
嗯?温柔诧异道:住这里?对。
温柔摇头道:不行,你一个姑娘家,太不安全了!这几日赵颜在陆府住着,没事常与小瑞小瑜聊天,多少听说了一些温柔的事情,笑道:你从前不也在铺子里住过么?那不一样。
我身边有家人,还有小环和叶昱,可你现在是一个人。
温柔皱眉道:这事关你的安全,我不放心。
没关系的。
赵颜似乎铁了心想住在这里,笑道: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在陆家,我想着现在铺子里住一阵子,回头再找间合适的宅子,搬了去就是。
至于安全,横竖这里地方大,我买个丫鬟,再请那家远的伙计住在楼下守着就成了。
你让我考虑考虑。
温柔熟识赵颜,知道她的性子里带点怯弱的天性,眼下突然这样坚持着要一个人搬出来住,她还真觉得有些反常。
别考虑了。
赵颜托着温柔的衣袖哀求道:这里是京都,夜里各处都有官差巡查的,铺子又在主街上,往来人多,不会不安全。
温柔看她这样坚持,倒不好再说什么,只问,你确定真要搬出来住?嗯。
赵颜半点犹豫都没有,就点了头。
温柔低头沉吟片刻,终于点头道:好吧。
不管怎么说,赵家败落到如此地步,与她和陆策脱不了关系,赵颜不记恨已算是难得,强着她别别扭扭的住在陆家,也实在不是道理。
见她答应,赵颜喜道:横竖我没什么随身的东西,一会就不回去了,倒要烦你借我个丫鬟先使两日,让她顺手将我床头搁的一只楠木小匣带来就成。
这么急?温柔真觉得反常了。
嗯。
赵颜点头道:这家铺子外头挂的还是赵家的牌子,我虽无能,总不能学着两个哥哥将家业再败出去。
住在铺子里,早晚也能学点记帐的本事和做生意的门窍,将来就能独立支撑了。
她说出这样有志气的话,温柔倒不能阻拦她了,只笑道:那我回头再让人送些动用的家什和衣裳被褥来。
你住着,凡是都留点神,夜里铺门上了板,若是有生人敲门,千万别开。
我记下了。
赵颜缓缓点头。
两人相携着往楼下走,恰好瞧见叶昱低着头在那里记帐,身边站着笑吟吟的裁云,在替他磨墨。
只是裁云生性活泼,哪肯规规矩矩的做手里的事?又扭着头在与边上的伙计说话,一不留神,蹭了不少墨点到衣袖上,急得在那里跺脚道:哎呀呀,才上身的衣裳,怎么就污成这个样子!叶昱瞥了她一眼,见她又跳又叫,反将衣袖上的墨迹又蹭到鼻尖上去了,不禁笑道:让你别帮忙,你不听,这下反帮了倒忙吧?我这不是好心么,你还怨我……裁云说着泪汪汪起来,回头还得随着夫人去温家,这让老夫人瞧见了,又要说我不会过日子……你只当没听见不就成了?横竖温柔她不会怪你。
叶昱说着,让裁云将帕子拿出来,沾了点水,替她将鼻尖上的墨迹抹净。
裁云常去温家,见了人都有说有笑,就连一向不爱搭理人的叶昱,瞧着她那天真烂漫的样子,与自己的妹妹有两分相似,也没法狠着心不睬她,因此两人是极熟的。
此时叶昱替她拭墨,毫无异样心思,裁云更是随意,踮脚仰头,一面由着叶昱替她擦拭,一边还在与伙计说话,两人都觉得这样十分自然,但赵颜瞧见这一幕,脚步却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温柔察觉到了,转眼去瞧她,见她脸色泛白,眼里似也盈着些水光,目不转睛的盯着叶昱与裁云,心下立刻恍然,原来赵颜的反常,全是为了叶昱!难怪这样急就要搬到铺子里来住,不过叶昱当初将赵颜从家里救出来,赵颜对他有好感也实属正常,只是感情的事最忌剃头挑子一头热,却不知叶昱对赵颜的倾慕究竟知不知情……想到这里,温柔苦笑着摇了摇头。
叶昱这小子,生性执拗,有时候还挺迟钝的,恐怕对赵颜的心事还一无所知吧!她又转眼瞧瞧裁云,觉得裁云这样天真活泼,心思单纯的女孩,要是能与生性稍嫌清冷的叶昱在一起,也是不错的一对。
温柔为难了,不知该替裁云还是赵颜牵线搭桥,但她随即想到,叶昱一定不愿意自己从中周旋,替他作什么红娘,还是撂开手罢!感情这种事,该顺其自然,由他自己去作主。
何况谁知道他的姻缘是眼前这两名妙龄少女,还是仍未出现呢?走,下去拿帐本给你瞧瞧。
温柔想着,拉着赵颜继续往下走。
赵颜勉强藏起满腹的心事,点点头,随着她下楼。
第二百四十四章 百年好事不知道今年是不是所有人都命犯桃花,温柔将赵颜留下,带着裁云回府去时,竟然撞见洗竹和小瑞两人在花树底下窃窃私语,瞧他们面上那含情带笑的模样,用手指想温柔都能知道他俩之间一定有些暧昧。
她没动声色,想瞧瞧绕回梧桐轩去,谁知洗竹到底练过点功夫,耳力也比寻常人要好,听见脚步声,转眼见是温柔,不禁讪讪的低了头道:夫人。
嗯……撞破别人说情话,尴尬的反倒是温柔,她加快步伐想要脱身离去。
裁云不明所以的跟在后头,还频频回望。
夫人留步。
洗竹出声道:爷寻了你半日,眼下在临风轩呢!让我见了夫人就知会一声。
我知道了。
温柔站定想了想,忽然回头笑道:你若是定了主意,趁早和他说去。
洗竹被她一句话闹了个大红脸,小瑞也手拧着帕子,咬唇笑而不语,唯有裁云,仍旧懵懂着,直到走得离他俩稍远,才不解问道:夫人,定什么主意?和谁说呀?温柔笑望着她道:你要是心里有了主意,也记得趁早告诉我。
说什么呢?裁云被搅得更迷糊了,长长的眼睫扑扇了两下,眼里满是疑惑。
温柔不同她解释,只让她上梧桐轩去,嘱咐小瑜给赵颜送铺盖去,自己则转身穿过一条林荫道,往临风轩那里去。
陆策坐在桌案前执笔疾书,写到一半忽然停下来,抬眼就瞧见窗外温柔身着一袭海棠红单裳,掠起被风吹得拂面的柳枝,匆匆向这边走来,不觉站起了身,迎到门外。
走这么急做什么?陆策见她鼻尖上渗出了细细的汗,不觉伸手抽了她笼在袖里的帕子,替她轻轻擦拭。
洗竹说你找我。
温柔笑着从他手里抽回帕子,照样笼进袖里,边往屋里走边道:我这不是怕你等急了吗?快说,找我有什么事?陆策不语,只朝着桌案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温柔走过去,见一案的大红喜贴,不禁呀了一声,转回头望向陆策道:离成亲的日子还有两个多月呢,怎么这样急?早预备好了,到时就不慌张了。
陆策走过来,很自然的伸手环住温柔的腰,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淡淡笑道:我写贴写腻味了,找你来磨墨添香。
温柔只觉耳轮被陆策说话时的气息轻轻拂过,痒嗖嗖的,连忙拍开他的手道:大白天的,别闹……陆策没有松手,反倒环得更紧了些,唇轻轻贴上了她的后颈。
不知为何,婚期愈近,他觉得日子过得愈慢,从前还没觉得,眼下一刻不见,就如隔三秋,虽没有想到心慌,但是脑海里总拂不去她的影子,做什么事都容易跑神,想的全是她的音容笑貌。
温柔被他搂着,感觉很安心很舒适,也不再说话了,只是反手轻轻抚着陆策的发,心里感慨,似乎从云州回来后,每日都被琐事缠身,两人很少有这样独处的时光。
此时此刻,她再没有别的期盼,只愿这样静好的岁月,能长长久久。
院里一阵风过,轻轻拂动眼前的珠帘发出泠泠的撞击声响。
温柔眨了眨眼,透过那微晃的珠帘,看见的是一片铺天盖地般的红。
两位喜娘满面带笑,不停的在屋里进进出出,一会捧了香粉来,一会又取了头面衣裳来,而温柔端坐在那里,任由裁云在梳子上沾了刨花水,将她的头发理得通顺服帖,再轻轻的盘起髻,插上一直累丝嵌宝石金凤簪,又点上额花,染了唇红,妆点出喜庆华贵的模样。
时光匆匆,分明前一刻还觉着日子悠长,怎么一晃两个多月就过去了?温柔有些恍惚的望着镜中那盛妆的女子,这人,真是自己吗?瞧上去熟悉却又陌生。
新娘请起身,要换吉服了。
喜娘抖开缕金绣凤的大红长裙,送至温柔面前。
外屋里,温妈妈扬着嗓子喊,好了没有?吉时快到了,这可耽误不得!刘嫂笑着掀起珠帘道:别急,就快好了,误不了。
院子里唢呐喇叭吹得欢快,邻家的孩子们在满院的嫁妆堆里挤挤嚷嚷,闹着要看新娘。
温刚捧着簸箩,大把大把的往院子里撒喜糖,逗得那些孩子一涌而上的疯抢,而门外则围着许多瞧热闹的姑娘媳妇,在那里低声说笑。
温柔从最初那恍惚的喜悦中回过神来,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比往常沉重了许多,这也难怪,那么沉甸甸的头面首饰和衣裳压在身上,想挺直脊梁都觉得有些困难,加上天气炎热,那吉服密不透风,她的汗是一层接一层的出,很快就花了脸上的妆,慌得喜娘连忙拿帕子替她抹汗,又接着往她脸上敷厚厚的脂粉。
这个时候,温柔终于开始怀疑那皇帝老儿将婚期定到大夏天,是不是有意在整她和陆策。
陆沉舟和陆凤林都不是爱面子喜奢华的人,若不是圣上亲赐的婚事,压根不用这样大张旗鼓的操办,那她也不用受这样的罪了。
难道,这就是痛并快乐的感觉?陆策此刻胸前簪着花,带着迎亲的队伍,骑在马儿一路往温家赶来,他这会对皇帝老儿也是恨得咬牙切齿,分明数日前谢正瑞曾下旨说身体不适,成亲之日就不用他们赶到宫里去谢恩了,谁想今日一大早,又遣了内侍来,说想见两对新人,那回头进宫一耽搁,原定的拜堂吉时是指定赶不上了,只能往后推延,连带的洞房花烛夜也得跟着往后推……温家门外围的姑娘媳妇瞧见迎亲队伍来了,连忙避到一旁,有几人瞧见陆策骑在马上那丰神俊朗的模样,顿时羞怯的低下了头去。
院子里,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高喊了一声,新娘子请上轿!爆竹声就跟着铺天盖地般响了起来。
新娘上轿讲究三催四请,即便温柔在人多杂闷的屋子里待得感觉快要窒息,却还得摆出一副矜持的模样,在一声连一声的催请声里,稳如磐石般坐着。
姐姐——小环走过来执起温柔的手,脸上带着笑,眼里却露着恋恋不舍。
温柔压根不像这里的新嫁娘,临上花轿前要哭得死去活来,她只是笑吟吟的望着小环道:做什么闹得跟生离死别一样?我就算成了亲,也会常回来看看的。
嗯。
明知温柔说的是实话,但小环眨了眨眼,还是没忍住,滑出了成串眼泪,又忙背转身去悄悄擦拭。
倒是温妈妈急着在她耳边轻声催道:柔儿,你倒是哭两声哪!谁家的大姑娘出阁前不哭?回头嫁过去,要让旁人笑话,让夫家瞧不起的!笑话?温柔站起身来,嫣然一笑道:成亲是喜事,哪有哭的道理?今日我绝不哭!说不感伤,其实是嘴硬,她心里也有连喜悦都压不下去的淡淡怅然。
终于,要嫁作人妇了,要是爸妈和爷爷能瞧见这一刻,该有多好!温柔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不看任何人,只伸手接过喜娘递来的一只盛着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的绘着百子图的描金剔红沉香木匣子,随后轻抚了抚身上的衣裳,由裁云搀扶着,仰起头就向门外走去。
今日跨出这门槛,她就要道别过去,开始崭新的人生了!温柔紧抿着唇,唇角微微上扬,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去回首往事,她怕眼泪真的落下来!爸、妈、爷爷——若你们在天有灵,能看到眼前这一幕,就请相信,女儿将来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的在这个世界里生活下去,请你们安心、安息!温柔走到门前,被灼热的阳光刺得微微眯起了眼,但目光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一眼就望见笑吟吟立在院中的陆策。
两人默默无声的对视了片刻,陆策缓缓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新娘子出来了!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恭喜恭喜啊!新娘子好漂亮啊!娘,我也要穿新娘子的红衣裳!去,一边玩去,等你大了,自然有穿红衣裳的日子!……院里围观的人群喧闹起来,但此刻陆策和温柔的眼中只有彼此,耳边萦绕的话语声,都仿佛被自动过滤一般,显得飘渺而遥远。
温柔微微一笑,提起裙摆就要往门外跨去。
这是喜娘在里屋慌张的追了出来,大声喊道:哎!喜帕!喜帕!新娘子还没蒙上喜帕呢!温柔的眉头不由自主的微蹙了蹙,这神情尽落入陆策的眼里,他一只手拉过温柔,另一只手将喜娘手里的喜帕一抽,团进自己的衣袖里,淡淡笑道:要这让人气闷的东西做什么?说着,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就带着温柔,转身大步往远门外走去。
陆策天生就有一种能令人悦服的气质,众人听见他这不羁之言,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暗想这样热的天,让新娘蒙上喜帕,坐在密不透风的花轿里,的确有些不合适,万一闷昏了可怎生是好?于是都大点其头,连声感叹有理起来。
直到温柔被送上了花轿,温妈妈才回过神来,一拍身旁温刚的脑袋道: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按规矩须得你将你姐姐抱上花轿的!可是姐姐已经上轿了呀!温刚被拍的委屈,捂着脑袋道:总不能将她请下来,再抱上轿一次吧!你!你气死我了!温妈妈眼见裁云和喜娘都急追到花轿旁,院里围观的人群也跟着向外涌去,再没心绪与温刚计较,只跺脚抱怨道:这不哭不闹又不蒙喜帕,这这这……这成何体统啊!花轿就要走了,你不赶着上去与柔儿再说两句话,在乎这些做什么?刘嫂在旁一把拖着温妈妈就往门外奔。
小环与温刚两人跟在后头,相视一笑。
花轿停在门首,温妈妈颇煞风景的拽着轿中温柔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低声叮嘱着她过门后需要做到的三从四德。
街角处,叶昱隐在墙后,默默望着这一切,知道喜娘高喊一声,新娘子起轿了——才黯然转身,缓缓地往小巷另一头走去。
第二百四十五章 矛盾心情大太阳下,盛妆的两对新人并排而立了。
温柔鼻尖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沈梦安的一双眼睛总偷偷往她身上溜,而安宁公主渐渐不耐烦起来,开始扯裙跺脚,唯有陆策,仿佛压根不在意那毒辣的日头,仍旧气定神闲的立在那里。
父皇究竟搞什么鬼?这样的大喜日子,竟让我站在这里晒太阳!安宁公主一边抱怨,一边拿帕子拭汗,结果将脸上的脂粉弄得一塌糊涂,边上陪侍的宫女见了,慌忙要替她补粉,却被她不耐烦的轰开道:走开!别烦我!殿内,谢正瑞端坐在明黄缎绣九龙的软榻上,沉着脸,分明心情不佳。
他传见两对新人,原有许多话要殷殷宽勉叮嘱,但事到临头,竟又十分不耐烦见他们。
贵妃在旁觑看他的脸色,端了一盏莲子茶递过去,柔声道:他们在外头站了小半个时辰了,还是宣进来吧,别耽误了拜堂。
谢正瑞接过茶喝了两口,沉默不语。
贵妃见机又道:旁人尚可,公主从小娇生惯养的,怎受得了这样毒辣的日头?别到时中了暍,心疼的还不是圣上?听了这话,谢正瑞脸色稍缓,搁下茶盏道:朕这是不甘心哪!明知道被陆策那小子给算计了一遭,偏偏还要当着众臣的面亲口赐婚……谁说不是呢?瞧他长了一脸聪明相,没曾想肚子里竟是草包一团,放着好好的公主不肯要,非要娶那个平名女子。
贵妃摇着头叹息,但她心里其实还是欢喜的,到底沈梦安是她的侄儿,能娶公主,是沈家的荣耀,也是将来九皇子争位的一大臂助。
陆策是草包?那被草包设计的他又算是什么?谢正瑞听了这话十分不喜,又沉下脸道:趁着朕主意没改,宣他们进来吧!内侍手执拂尘快步走出大殿,对着阶下等候的温柔等人,尖着嗓子高喊:宣——安宁公主、沈梦安、陆策、温柔晋见!安宁公主吁出一口气,鼓着脸气呼呼的带头就走,慌得跟在后头的宫女,连忙替她抬起长长的裙锯。
沈梦安瞥见陆策悄悄执起温柔的手,皱皱眉,很无奈的快赶几步,跟上公主进殿去了。
四人在谢正瑞面前跪下,三呼万岁,又转拜贵妃,口称万福金安。
平身吧。
谢正瑞看见安宁公主一头的汗,不觉怜惜心起,气闷也消了大半。
父皇,您怎么让女儿在外面晒了这许久的太阳!安宁公主老实不了多久,一站起来,就开始抱怨:平日还总说最疼女儿,都是骗人的!安宁公主在谢正瑞面前撒娇惯了,说话都是口无遮拦的,倒是温柔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情形,再悄悄朝上位瞧了一眼,见谢正瑞望着安宁公主,一脸的疼爱不舍,突然觉得他虽贵为天子,到底也是位父亲,对待喜爱的女儿的态度,其实和普通人也差不了多少。
朕这还不是为了你好?谢正瑞无奈的望着安宁公主,你这急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不借着此时略煞煞你的性子,回头嫁到沈家,难道还能像在宫里时一般胡闹吗?女儿什么时候胡闹了?哪回去沈家是没有规规矩矩的向丞相和丞相夫人请安?安宁公主极不服气,转头望向沈梦安道:你说是吧沈梦安尴尬的笑笑,实在不方便作答。
这称呼该改改了!谢正瑞无奈的摇摇头道:记得朕的话,今后别总这么浮躁,要举止端庄些知道吗?哦。
安宁公主低下头,不以为然的皱了皱鼻子。
谢正瑞心里甚是不乐意将女儿嫁给沈梦安,但谁让她自己挑中了这个驸马,除了沈梦安谁都不想嫁呢?不愿女儿难过,这婚事他也只得认了。
说到底,他先前一再犹豫着要不要见安宁,也是因为心情复杂难过,怕自己一时舍不得,脱口就收回旨意悔了这婚事的缘故。
没想到克制了半日,此刻见到她,还是无比难过,突然就不想再多与她说话了,将目光盯向沈梦安,盯了他半晌,想要叮嘱点什么,最后又颓然摇了摇头。
大殿内沉静下来,温柔忧心忡忡,她仍旧想不通皇帝老儿究竟为什么要突然传见他们,生怕临时又生出什么事来,阻了婚事,但悄悄抬眼望向陆策,见他神色自若,不由自主就安了心。
片刻后,谢正瑞的目光转向陆策,忽然没头没脑道:好!很好!草民愚钝,不解圣上之意。
陆策微微笑着,沉着应对。
你分明清楚的很!谢正瑞哼一声,想将心里的怨气发泄到陆策身上,只是还待再说时,瞥见贵妃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又轻叹一口气道:罢了,你今后别忘了朕待你和陆家不薄,须尽心为朝庭效力便是。
这才是他要见陆策的真意!陆策心里微惊,他一向知道激流勇退的道理,陆家掌了许久兵权,在朝中势力甚大,颇受猜忌,若是不知收敛,继续在朝中执掌大权,难免会惹祸上身,因此他经常惹怒谢正瑞,不是恃宠而骄不知进退,实是想退出这暗涛汹涌权势纷争,保全陆家,保全自己,过逍遥无忧的日子。
但谢正瑞此刻的话,表面听来是指赐婚的隆恩,要他感念,其实却分明带出点还想重用他的意思,不由得他不担忧。
好在他多少也研究过历代的帝王心理,了解些权术之道,深知谢正瑞自己是不会用他了,留着他,只是为了将来让新君提拔,好让他感念知遇之恩,尽心辅佐新君,眼下瞧着谢正瑞身体还算康健,且不必顾虑太多,若是到时真不想再回朝庭效力,找个借口推脱过去便罢,于是笑道:草民对朝廷对圣上一向都是忠心不二的,即便不在朝庭做官了,也一定会克守律法,修身洁行。
话没法说透了,谢正瑞也听出了陆策话里的含义,瞧瞧他的通达谙练,再看看沈梦安一脸的懵懂无觉,对这个驸马加倍不欢喜起来,心情一下子降到了谷底,懒待再说,扫了四人一眼,挥挥手道:朕身体不适,你们这就退下去,预备成亲拜堂吧。
他说着,站起身来,也不等他们谢恩告退,就背着手,往后殿走去。
父皇,父皇——安宁公主急了,您不是答允要御驾沈家,替女儿脸上增彩的么?谢正瑞脚步微顿,但没有回头。
这孩子,都要嫁人了还这么急躁。
贵妃追了两步,听见这话,停下脚步回头笑道:你父皇身体不适,就让他好生歇一会,回头我再劝他。
淑妃娘娘还在鹤宁宫等着你去见上一面,别让她久候,你这就同驸马去吧!淑妃是安宁公主的生母,出宫前是必定是要见上一面的,安宁公主哦了一声,眼望着贵妃离去,才转头望着沈梦安不解道:父皇似乎不太高兴?何止是不太高兴,简直是很不高兴。
陆策淡淡笑着,向沈梦安拱拱手道:驸马爷,我这就先告辞,回去拜堂了。
说着,他牵起温柔,大步往殿外走去。
沈梦安恨陆策恨得牙痒痒,偏偏今日是他和公主成亲的日子,又在宫里,还需收敛,免得得罪了身旁这位脾气焦躁的公主,当场闹起来,那他的人头真要落地,只得转头望向公主道:圣上是舍不得你嫁,你……要是也舍不得离他而去,咱们可以考虑将婚期延后……他仍在做垂死挣扎,可是不巧遇上这位天真的不解世事的公主,纳闷的盯了他半晌,道:胡说什么哪?婚期怎能延后?走走走,去见母妃。
沈梦安被公主一把拖住,犹如一只待宰的羔羊,满脸挣扎无奈的跟着往鹤宁宫去。
第二百四十六章 洞房之夜陆府大宴宾客,门庭若市。
不过陆策和温柔进宫一趟耽搁了吉时,陆凤林又翻了历书,最后定了酉时三刻让他俩成亲,因此温柔下了花轿,先被引到僻静处歇息静候。
好在这里没有不许新娘吃东西的习俗,温柔虽然没胃口,多少也喝了一盏莲子银耳羹,小睡片刻,再由喜娘替她补了妆,候得天色渐黑,才被搀扶至正堂里去拜堂。
这里拜堂的习俗,与温柔从前在电视电影里瞧见过的不太一样。
她和陆策并不需要拜天地,只一次拜了陆沉舟、陆凤林和在场的亲朋众友,喜娘就端了两杯酒来,让他们喝个交杯,还美其名曰合欢酒。
不知道酒里掺杂了什么物事,喝起来味道带点苦涩,十分古怪,而且是当着长辈与一大群陌生人的面做出这样亲密而有暧昧的姿势,温柔不由自主就面红心跳起来,偏偏这群围观的人还不放过他们,此起彼落的笑喊着再来一杯,连陆沉舟都跟着起哄,她和陆策就被迫各喝了三杯酒下肚。
喜娘在他们喝酒的时候,絮絮叨叨的说着些早生贵子,白头偕老之类吉祥话,因为凑得太近,温柔微一抬眼,就能瞧见亮堂堂的烛光下陆策那线条优美的唇近在咫尺,连忙将目光再上移一些,又对上他那双深邃而含着笑意的眼,慌得闭上眼睛就将酒一口灌下,惹得围观的众人又大声哄笑起来。
喝完合欢酒,陆策照倒要留下劝着众人喝一巡喜酒。
温柔则被两名喜娘搀扶回洞房,不过她边走,脑子里边还不断回想着陆策方才的眼神,总觉得里面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偏偏又没法问的,只得将疑惑搁回心里。
洞房设在陆策住的临风轩,里外早都陈设一新,入目便是铺天盖地的红。
院门前高挑着红灯笼,门窗上贴着红喜字,桌上燃着一对儿臂粗细的红喜烛,就连床幔也换成了一色的软红纱,朦朦胧胧,叠叠层层,说不尽的旖旎韵致。
屋里很安静,但时不时有阵阵的笑语喧哗声顺着风儿隐约传来。
温柔坐在床边,双手叠放在腿上,睁眼看着两名喜娘领着几个婢女在里里外外的忙碌,想到一会就要洞房花烛,她心里既喜又慌,简直都不知道是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还是慢一点了。
爷大概还要耽搁一会才来,夫人先吃点东西可好?裁云很贴心的端了酒菜来摆在桌上。
我不想吃,你们吃吧。
尽管这一天都没吃多少东西,但温柔仍然没有饿的感觉,她只是觉得越来越紧张,手心里都快渗出汗来了。
难怪夫人没有食欲,这天也实在太热了。
裁云想了想笑道:我看还是去取两碗冰镇酸梅汤来,夫人喝了开开胃,好歹吃两口东西。
冰镇酸梅汤!在这念头就是夏日里最佳的解暑饮料了,若是能一气灌下一大碗,一条冰线顺着喉咙蔓延下去……想想都过瘾!温柔连忙点头道:好,你多取一些来,我只想喝那个。
裁云应了一声,笑吟吟的就往外走,谁想却被一名喜娘给一把拉了回来,阻止道:不能喝那个。
为什么?裁云懵懂不解。
喜娘为难的的望望裁云,这分明是个未经人事的黄毛丫头,该怎么对她说?只得敷衍答道:太凉,喝了伤身。
让她去拿吧。
温柔笑道:我的身子可没这么弱,往年热极了,连冰都嚼过,喝两碗酸梅汤不妨事的。
不成!绝对不能喝!喜娘慌忙摇头。
嗯?温柔困惑的望着她。
这喜娘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吱唔了半晌,最后方灵机一动道:往日怎么吃喝都无妨,但今儿可是夫人大喜的日子,一生只有一次的,万一喝坏了肚子岂不是煞风景?想想喜娘描述的情形,似乎的确很尴尬的,温柔蓦然红了脸,低声咕哝道:不喝就不喝罢!话刚说完,温柔瞧见喜娘松了一口气,就顺手拿了簸箩要往床上撒干果,不由自主的想起上一回与陆策洞房花烛时被粟子硌到的狼狈情形,连忙站起道:拜托,能不能不要在床上撒这些硌人的东西? 喜娘笑道:这是规矩,不能改。
说着不等温柔再说,抓起一把干果就往床上撒去。
只要是规矩,没有不能改的。
但这道理与这喜娘说不通,温柔只得掰着手指无奈的坐下,不过不知为何,这会她觉得身上有些燥热起来,看看窗户禁闭,便吩咐裁云开了窗。
微凉的夜风带着沁脾花香一阵阵吹进来,裁云站在窗口直呼凉快,但为肉却觉得越发热了,刚想站到窗口去吹凉风,另一名喜娘就慌忙将窗子给禁闭了起来。
透透气都不许吗?温柔恨得牙痒。
不是不许。
喜娘笑道:这时辰姑爷该进房了,若是不关窗,岂不是有些不便?温柔被说得哑然无言,干脆闭了嘴,忍着热,继续在那里坐着。
两名喜娘收拾好屋子,见陆策还未进来,就站在桌旁匆匆吃了点酒菜。
裁云按照温妈妈事先交待好的,等他们吃完,收拾好残肴欲走时,就从荷包里取出两个红包塞到她们手里。
喜娘们接了红包,拿手掂了掂份量不轻,喜得连忙向温柔施礼道谢,其中一位还悄悄从袖里摸出一只小巧的瓷罐,递到温柔手里道:这个,夫人请收好。
这是什么?从没听说过喜娘要回礼的,温柔想要将那瓷罐打开瞧瞧,谁想那喜娘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就让她再也抬不起头来,紧攥着那个瓷罐,脸涨得通红。
夫人,我走啦!裁云被喜娘们带着往外走时,喊了温柔一句。
温柔压根没听见,只出神的望着地面。
裁云还待再喊,已被两名喜娘拽了出去,随后房门就被碰一声带上了。
屋里顿时寂静下来,这时温柔才回了神,听着自己卟卟的心跳声响,她愈来愈紧张了,正在懊悔自己穿越前为什么不多谈两回恋爱,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紧张无措的时候,陆策已经推了房门进来。
等久了?陆策站在门边,望着坐在摇曳烛影里的温柔微微一笑。
温柔反应过来,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一般跳起,急急将手里攥的瓷罐往枕头底下塞去,口里慌张道:还好……不太久……该死!是不是心思歪的时候,听什么话都会想到歪处去?明明陆策说的是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她一回想,却又品出了别的含义,急忙又改口道:不,是一点也不久!陆策微微一怔,随即恍悟她的心思,忍不住就轻声笑了。
听见他笑,温柔愈发羞臊起来,暗怨自己没出息,明明都不是头一回进洞房了,怎么比上回还要紧张慌乱得多?不过怨归怨,心里还是有个细微的声音在替自己辩解,上回是假洞房,这回是玩真的,绝对不一样……陆策走过来轻抚了抚她的发,笑道:我有这样吓人吗?瞧你出的这一身汗。
他的语气温和轻松,让温柔的紧张稍稍缓和了点,不觉脱口抱怨道:大热天的裹着这一层层的厚衣裳,又不许人喝冰镇酸梅汤,还不许开窗,能不出汗吗?嗯,那的确是热极了。
陆策忍着笑点头道:不如,将外面的衣裳脱了?温柔此刻处于完全没有半点主意的状态中,听他这么说,条件反射的就去解扣子,刚解开两颗扣子,忽然想起不对,连忙又扣了回去,结巴道:我……我不热,我不脱……看着她那慌乱无措又娇羞之极的模样,陆策说不出是怜惜还是疼爱,心跳不由自主就快了起来,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低着声促狭笑道:你不脱,我可脱了。
不……不要吧……温柔继续结巴着,脸都快烫成火炉了,但人有急智,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微松了一口气道:回头有人来闹洞房,看见你连衣裳都脱了,不知要说出什么话来呢……闹洞房?陆策摇头笑道:你是在我祖母留下的书里看见过这样的习俗吧,事实上成亲是不需要闹洞房的。
温柔这才想起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不完全与原来的世界相同,连忙低头掩饰道:我……我不知道,我娘没告诉我这个……陆策知道她是答允了自己祖父,有些话不能挑明了说,也不在意,只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逗她道:请问夫人,我热得很,究竟能不能脱衣裳?你……你……没道理不许他脱,温柔只好临时做鸵鸟,你随意……我……我去洗个澡……她说完捂着脸就掉头往一帘之隔的内室里跑。
第二百四十七章 春宵正长温柔在这世界里住得也算久了,没少抱怨过沐浴的不便,可是对陆策房里的浴室,却惊叹过许多次,那简直是一座小型的室内游泳池!池里的水是天天换的,永远洁净,也不知被动过什么手脚,总是保持在适宜的温度,天热时稍凉一些,天冷就能看见一池的氤氲热气,哪怕不洗澡,疲惫了在池中泡泡,也是一种享受。
此刻陆策被隔在帘外,温柔不再感觉那么紧张了。
她走到池边拿手试了试水,温凉温凉的,稍解了她心里的燥热,恨不得直接跳下去洗个清爽。
于是回头望了望门上的纱帘,虽薄透,但覆了好几层,绝对不担心帘外的人能看见帘内的情形,她松了一口气,刚要探手去解衣扣,就见纱帘被掀了起来,陆策缓步走了进来,微笑道:巧了,我也要洗,一起。
你……你故意的吧……温柔瞧见他眼里那微带促狭的笑意,解衣扣的手十分无奈的缩了回去。
陆策一笑,不答,只将外裳宽了下来,随手挂在一旁的檀木架上。
温柔偷瞄一眼那件衣裳,再瞄一眼再在脱中衣的陆策,叹气道:我……让你先洗……陆策好笑的将转身而去的她一把拖了回来,凑到她耳旁轻声道:我要洗很久,你裹着这么多衣裳坐在外面就不嫌热么?不如,一起洗……热!怎么会不热!谁大夏天裹着一层又一层的锦衣也会受不了,尤其是眼下与陆策贴得这么近,耳里听着他那带点沙哑和暧昧的声音,又被他说话时带出的气息拂在颈间,温柔不知怎么就觉得浑身越发臊热起来,真想立刻泡到水里,心意不禁就动摇了。
陆策不再说话,笑望着她的脸,开始伸手替她解衣扣。
外裳被宽下,丢在脚旁,陆策还要伸手替她除中衣,却被温柔一把握住了手,她低着头,声若蚊吟道:我自己来……陆策此刻心跳的也很急,摇摇头,将她的手轻轻拉开,继续解着她的衣扣。
他的手指仿佛带着火花,每回不经意间触碰到她裸露在外的颈间肌肤时,她都能感觉到一抹微灼的热度,再悄悄抬眼看他的脸,仍是带着淡淡的笑,只是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那投射在眼睑下的睫影,那醉人的眼神,那微微起伏的鼻翼,还有那轻抿着的唇……温柔闭上眼,不由自主就往他的唇上轻轻吻去,瞬间沉溺在那一片灼热的柔软中。
不看,不想,随着心的指引去贴近,也许这样就不会紧张到尴尬,不会羞怯到无措。
陆策没想到温柔会主动吻上来,先是微讶,但继而就被点燃了一直克制在体内的欲望,呼吸急促起来,将她一把搂在怀里,辗转深吻。
两人不知缠绵了多久,直到彼此都感觉快要窒息,才念念不舍的分开了胶着在一起的唇。
温柔喘息不定,目光迷离的望着陆策,想到他已是自己的夫婿,是将一生陪伴呵护她的人,心里对他的爱意就再无法控制的泛溢开来,她展颜,恍惚一笑,听见他在耳边哑着声音道: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听不听?唔。
温柔此刻哪里还说得话来?更没有半分好奇,只是随着他的话语声缓缓点头。
我很热。
陆策的声音真是哑得仿佛被火灼烤过一般,他也已经失控,眼里带着掩也掩不住的欲望,一边继续褪温柔身上的衣裳,一边缓声道:若是你不在眼前,哪怕再多喝一坛合欢酒,我都不会失控成这个样子……那酒……温柔回想前情,些微隐在心里的疑惑一一得到解答,终于恍然,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拜堂喝合欢酒的规矩也实在是画蛇添足,她眼下的迷醉,又岂是因酒而起?实在酒不醉人人自醉……说话的片刻,陆策已将她身上的中衣褪了下来,温柔浑身只着小衣,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事实上,这里的衣裳都不暴露,哪怕是小衣,同现代那些吊带背心,小热裤比较起来,遮的肌肤都要多些呢!只是身处的环境不同,气氛不同,眼下又是洞房花烛时分,温柔怎么都没法穿着这衣裳坦然面对陆策。
陆策知她羞怯,也不勉强,只褪去了自己身上的衣裳,温柔扭着头,眼角瞥见陆策的衣裳一件接一件的被褪到地上,尴尬欲死,更不敢抬眼,只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片刻后,耳边响起水花溅起的声音,知道他已入了浴池,温柔总算吁出一口气,可是随后就觉手腕被一把握住,她惊惶转眼,望见陆策带着魅惑笑容的面孔,心里一跳。
陆策手上微一使劲,将温柔拖入了池中,惹得她失声低呼。
不过力道算得恰恰好,温柔跌入池里的时候刚巧被他搂进怀里,并没有呛着水,只觉得一半身子沉在温凉的水里,而另一半身子贴在陆策灼热的肌肤上,意识逐渐迷乱起来。
唔。
陆策低下头,贴着她的耳道:这次不用费劲摇床了。
你——温柔又羞又窘,话还未说出来,陆策的唇就贴在了她的唇上,轻轻吐气道:嘘,不要说话。
情迷意乱之下,温柔不由自主就伸手搂住了陆策的脖子,两人的身子紧紧的贴在了一起。
陆策顺着她的唇愈吻愈下,轻声呢喃,恣意迷乱的恍惚间,温柔忽然记起喜娘临走前塞给她的那瓷罐据说抹了以后就不会痛的药,还没考虑好要不要去拿,就听见陆策那仿佛飘忽遥远又近在耳旁的声音道:柔儿……别怕,我会轻一些的……院子里起了凉风,树叶被吹得沙沙轻响,风从窗缝里透进,摇得烛光微微晃动,门上的纱帘也被吹得缓缓飘起又荡下,荡下又飘起。
夜色温柔,春宵正长。
子夜时分,淡淡的月光从窗纸外照射进来,一地霜白。
温柔从沉睡中醒来,耳边听着陆策匀净的呼吸,脸上渐渐绽出微笑,忽然觉得相爱的两人在一起,执手百年,相携到老,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吧!对她来说,未来还很漫长,可是不管在哪里,过怎样的日子,只要有陆策相伴,就能远离孤寂,没有俱畏……她心里满溢着甜蜜幸福的感觉,搭在陆策胳膊上的手不由自主就搂得更紧了些。
陆策一动,转醒过来,看见温柔十分依恋的靠着自己,微微一笑,挑起她散落在枕旁的一络青丝,轻轻缠绕在指尖,柔声道:醒了?嗯。
温柔一笑,将头往陆策那边挪了挪,半张脸都埋在了他胸前。
柔儿,你将来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陆策搂紧她,在她耳旁轻声问道。
温柔眯着眼想了想,轻笑道: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很想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也想吃遍天下的美食……就这么简单么?陆策淡淡笑道:那今后我们去游山玩水,寻着一处喜欢的地方,就停下来开两家铺子,住一段时日,等腻了,再逛去别处。
要是想家了,也可以回来待上一两月,陪陪家人,这样可好?温柔缓缓点了点头,慵懒笑道:其实,我只是这么说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无论什么样的日子,都是我想要的。
嗯,再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正好。
陆策的手顺着温柔的发慢慢往下移,他低声道:我是陆家的独子,从小受尽宠爱,可是在遇见你之前,一直很孤单……这话温柔深有同感,不由脱口道:我也是……话到一半,她忽然醒起她眼下的身份,可不是独女呢,还有温刚这样一个弟弟,连忙收住了口。
也是什么?陆策翻过身,轻轻压住了她。
温柔轻咬了咬唇,笑望着陆策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嗯。
陆策压根不揭穿她,一本正经的点点头道:好!那趁着天还没亮,我们继续努力……温柔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见陆策那荡魂摄魄的笑容慢慢在她眼前绽开,下一刻,她的唇又被吻住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棠风庙集(结局)五年后,棠风城。
正职庙会,沿街摆满了各色小摊,大街上人来车往,纷纷拥拥。
有个捏泥人的摊子前挤满了年岁不等的孩童,俱都睁大着眼睛,瞧着摊主十指灵动飞快的捏弄着那一团团泥巴,须臾一个活生生的泥人小像就被捏了出来,咧大的嘴,弯月眼,憨憨的笑容,猛一瞧,真与站在摊子最前面的一位小男孩一模一样,惹得众孩童在那里大声叫嚷,给我捏一个——这阵喧哗吸引了远处一位年约四岁,身着淡粉色布衣,长相甜美可人的小女孩,她低头看着怀里揣的一纸袋糖炒粟子和香喷喷新蒸出来的小豆糕,忽然将豆糕往身旁的年青女子手里一搁道:娘,我去那边瞧瞧。
话一说完,她抱着那袋糖炒粟子就钻入了人群,那年青女子手里还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想要拉她已然晚了,眼睁睁的看着女儿挤入人群,慌得直推身旁的丈夫道:还不快把萌儿追回来!怕什么?由她去逛逛吧。
那年青男子淡淡的笑着,顺手将妻子怀里的婴孩抱了过来。
说得轻巧,若是被拍花子的拐去怎么办?年青女子怨怪着丈夫。
拍花子的拐她?年青男子笑道:你忘了上回她在家门前玩耍,有个拐孩子的无赖拿了一颗糖想哄她走,反倒被她整了么?这事确是有的,那拐孩子的无赖拿着糖哄萌儿去别处玩,谁想她反从怀里摸出一块荷叶包裹的糯米糍粑,一本正经的说爹娘嘱咐过,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即便要拿,也要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于是接了无赖的糖,把糯米糍粑递给无赖了。
无赖心急着要她吃糖,好迷昏了她抱走,她又反问无赖为什么不吃她送的糯米糍粑。
无赖哪知道她在糯米糍粑里包裹了一大团的辣椒酱,敷衍着咬了一大口,被辣得整个嘴都肿了,她却站在那里拍着手笑喊:教你个乖,陌生人给的东西,再馋也得忍着,可别混吃!想起那件事,年青女子忍不住垂眼笑了。
这个孩子也不知像谁,满肚子捉弄人的鬼主意,小小年纪就跟人精似的,成天钻在房里捣鼓一些整人的玩意,现下她那间房子里机关重重,进去的人再谨慎小心,也要中招,别说她和丫鬟了,就连丈夫等闲都不敢往女儿房里去,就怕一不留神着了道。
还不是你惯的她?都快无法无天了!年青女子口里抱怨着,但到底没有去追,只目望着女儿跑远的方向,瞧着她在泥人摊前站定,才放心下来,低头瞧瞧手里的小豆糕,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还好,大街上现买的糕,这小丫头还没工夫动手脚。
她还算有分寸,不会无缘无故就捉弄人。
年青男子淡淡笑道:我们去左近逛逛吧,回头再来寻她。
且说萌儿挤至泥人摊前,一边踮着脚看摊主捏泥人,一边剥着糖炒粟子吃。
她身边三四个贫家孩子闻见糖炒粟子的甜香味,被惹得馋涎,注意力渐渐从泥人身上转到了她手里的糖炒粟子上,眼睁睁盯着,一个劲的咽唾沫。
萌儿察觉后倒也大方,一把一把抓着纸袋里的糖炒粟子分给那几个贫家孩子,别人向她道谢,她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几个粟子罢了,不足挂齿。
几个孩子聚在摊子前嘻嘻哈哈的边吃粟子边看捏泥人,这时也不知打哪又来了一个衣着华美的女孩,看上去也不过五岁左右的样子,但肌肤莹润胜雪,小小年纪已是一副美人胚子的模样,只是脸上的神色倨傲,瞧人的时候都是睨着眼的,见这几个孩子在分吃糖炒粟子,她虽然也想吃,嘴里却嚷道:你们脏死了,离我远一点,别弄脏了我身上的衣裳!萌儿听见这话,偏着头瞧了瞧那小女孩,忽然一笑,捡了一只糖炒粟子递给她道:吃一个?新上市的粟子,很甜的。
她笑的比糖炒粟子还要甜美,仔细瞧起来,样貌不比那小女孩逊色,更胜在气质清甜,而且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很难令人抗拒的亲和力,此刻那小女孩看看她脸上的笑容,再瞟一眼她那身洁净的细布衣裳,不由自主就伸出了手去,将那糖炒粟子接了过去,掏出锦帕轻轻擦了擦,这才放到嘴边用力一咬——哇——小女孩仰着头大声哭起来,惹得身周的大人小孩都莫名其妙的看她。
不远处,守在一乘轿子旁的一名官差打扮的中年人慌忙奔过来,紧张追问道:小祖宗,怎么好端端的又哭了?她——小女孩抽着鼻子,边哭边指着萌儿道:她给我吃石子……硌了我的牙……哗身周的孩子都笑了,萌儿也笑了,吐吐舌头道:谁让你骂我们脏?这下吃了更脏的石子吧?那官差摸着脑袋不明所以,自家的姑娘从来不吃别人给的东西,嫌脏,就算接了这小女孩给的石子,一眼就能瞧出来,也不会傻得咬下去吧?他不知道,萌儿随身的荷包里总是带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那石子是她不知在哪捡的,看着模样很像粟子,觉得有趣才藏起来的,想着今日逛描绘,爹娘一定会买糖炒粟子给她吃,因此带着打算捉弄人,没想到还真被她逮着了机会。
小女孩在众人面前受了奚落,面子下不来,哭嚷得更大声了,一个劲的喊着,把她抓起来!关到大狱里去!官差为难了,就这么点小事,总不能真把那孩子捉起来吧?在说看她身上的衣着虽然简朴,但气质不俗,也不像是寻常孩童……刘三,怎么回事?停在一旁的轿帘被掀开了,坐在轿里的女子瞧上去不过二十来许年纪,但生了一张绝美的脸,声音又异样悦耳,惹得路人都驻足往这边看。
官差一边哄着那小女孩,一边苦着脸向那轿中女子道:夫人,姑娘被人欺侮了。
那就捉起来,回头让老爷仔细审审。
轿中女子嗔怒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人教吗?此言一出,围观路人纷纷议论起来,有认得的,开始摇头叹息,说这是县太爷的家眷,这下捉弄人的小女孩可要倒霉了。
刘三为难道:夫人,欺侮姑娘的是个孩子……我看这事就算了吧。
守在轿边一身秀才装扮的男子低声劝着。
管她是谁,捉起来!捉起来!小女孩跺着脚一叠声的喊,见刘三在旁犹豫着不动手,她冲上前去,小手一扬,就向萌儿脸上扇去。
萌儿反应是快的,将身一偏,右足踢出,轻轻巧巧,就将那小女孩给绊倒在地上。
哇——那小女孩淌眼抹泪,哭得更大声起来,你欺侮我……我叫我爹打死你!没出息。
萌儿不但不怕,反倒还笑道:让你爹来打我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自己打死我呀!刘三上前去扶那小女孩,但她蹬足甩手的就是不肯起来,倒将刘三踢了好几脚,还扭头求助道:娘……有人欺侮我你都不管!刘三,你还愣着干什么?娇中女子走了出来,亲自将女儿抱了起来,这才打量了萌儿两眼,结果大吃一惊,只因她生得实在太像某个人了……她转头无措的去忘守在轿边的男子,唤道:景轩,你过来瞧瞧,她……那男子正是裴景轩,他仍是孜然一身,眼下在石磊府上当琴师,教的自然是石磊与沈梦宜生的女儿,石晚晴。
裴景轩跟着上前打量了萌儿两眼,也是大吃一惊,她……难道是……他自知那名字压在沈梦宜心里数年了,从来没被忘却过,话到了嘴边,实在吐不出来。
石晚晴被沈梦宜抱在怀里,对娘和琴师的反应感到十分奇怪,但她小小年纪怎会多想,况且从小被宠溺到了极点,骄纵不堪,此刻心里只想着将萌儿捉起来打死,一叠声嚷道:娘,你快让刘三捉了她呀!那萌儿见围观的人愈来愈多,而沈梦宜好裴景轩也目不转睛的打量她,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心里多少有点怯,正不知所措间,却听得人群里有个淡淡的声音道:萌儿,快出来,咱们要走了。
爹——萌儿欣喜的转头四望,可是身周围的全是人,她实在挤不出去。
沈梦宜听见那声音浑身一震,忍不住也跟着转头去望,却见陆策从人群里走出来,瞧都没瞧她一眼,只向着裴景轩点了点头,尔后牵起萌儿的手又往人群外走去。
娘!她要跑了!捉她,捉她呀!石晚晴还在大嚷,眼睁睁看着陆策牵着陆萌,在拥挤的人群里犹如闲庭信步般渐渐远去,陆萌甚至还回过头来,向她作了个鬼脸。
晚晴,算了,回家去吧。
裴景轩瞧了瞧站在那里愣神,目望着陆策远去的沈梦宜,再瞧瞧石晚晴,不觉摇了摇头。
不行,我爹是县令,我外祖父是丞相,我舅舅还是驸马呢!谁都不可以欺侮我!和几句话是石晚晴成天挂在嘴边的,一不如意就大嚷着要把人捉起来。
人群顿时哗然起来。
沈梦宜和裴景轩往常听惯了不觉得怎样,此刻听见石晚晴在大庭广众之下还这样喊,颇觉丢脸。
沈梦宜抬手欲打女儿,但终究下不了手,只在她脸上轻轻一拍,怒声道:别嚷了,回家!石晚晴一愣,随即不甘的大哭起来,在沈梦宜的怀里一个劲的扭。
往常这招很好用,不管有什么事,沈梦宜都会投降,但这次却没得到回应,反被丢进了轿子里,沈梦宜也弯腰上了轿。
轿子被官差抬起,裴景轩跟在轿旁,听着石晚晴的哭声,回望望陆策消失的方向,心里暗想:县令?丞相?驸马?顶什么用?眼下九皇子新登基为帝,请了陆策好几回都被婉拒了,但遇到什么为难的朝政大事,新皇仍会遣人询问陆策的意见,这是朝廷上下每个官吏都心知肚明的秘密了……陆萌被陆策领回温柔身旁,知道自己今日的小小恶作剧闯了祸,只低头望着鞋尖不语。
温柔好气又好笑的望了她一眼道:别盯着鞋尖,看你爹,问他今日该怎么罚你!爹——陆萌立刻露出一个甜美的笑,仰头望向陆策,小心翼翼的以商量的口吻道:罚我回去陪着小弟弟玩好不好?她不喜欢和新生的弟弟陆隐玩,嫌他一天到晚只会吃喝拉撒哭,连话都说不出一句,只有睡着的样子很可爱,她会忍不住去轻摸他的脸,于是算准了逛完庙会回去,小弟弟就该睡沉了,若是这样罚她,她心甘情愿。
陆策哪能不知她心里转的主意,沉着脸瞥了她一眼道:想都别想!温柔在旁忍不住要笑,只转了头望远处。
那……罚我做什么?陆萌失望之极。
限你十天之内把曾祖母留下的诗集抄三遍,否则下月回京都,你就留在这里继续抄。
陆策不看她,扶着温柔往前走。
还抄!陆萌失声惊呼,从小到大,那诗集她抄了有无数遍,都堆满了一书架了,现下让她倒背都没问题了。
她跟在后面急急追上,求饶道:抄一遍行不行?不行!我都会倒背了!那就当练字!罚我蹲马步踩梅花桩不行吗?不行!……四人渐行渐远,庙集又恢复了原先的喧哗热闹,仿佛方才的事,从未发生过……(全文完)本书下载于派派论坛,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www.paipaitx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