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温柔宿在梅家,与杨氏同炕。
许是劳碌了一天,杨氏性子又柔怯,与她搭了没两句话,就已经睡着了。
温柔躺在稻草铺的炕上,略一翻身,身下的稻草就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身上盖的粗布又单薄,睡着还是有些冷,她鼻端嗅着淡淡的草香,一时半会却睡不着。
晚上光顾着看那些孩子抢食了,菜的量不多,她没敢多下筷子,到了夜半时分,她就有些饿起来,不过这会起来也找不出什么吃的,何况又在别人家里,怕惊了人,她便只好侧躺着不动,看如水的月光透过窗纸倾泻进来,映得地上一片朦胧的白。
想着些有的没的心思,耳听着外间屋里孩子们的喃喃梦呓,最后她觉得眼皮渐沉,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鸡鸣两遍时,温柔被杨氏起身穿衣的声音惊醒,看着外头天色还黑,涩着眼问,这么早就起了?嗯。
杨氏应了一声道:我去做饭,你再睡。
杨氏的声音很轻软,听在温柔耳里好似催眠,她原本挣扎着想要跟着起来,谁知眼皮一沉,又接着睡过去了,等到再次被屋里孩童的笑闹声惊醒,天色早已大亮。
黑线,睡迟了!温柔连忙披衣起身。
在古代,劳动人民多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她这样睡到太阳出来的,简直可以称之为懒婆娘了。
在家里时,因要赶在铺子开张前打理好一切,她也没睡这样迟,没想到在人家家里,倒睡过了头。
待她起来,掀帘出去,见到杨氏连洗脸水和洁齿的杨柳枝都替她预备好了,本来没觉得羞惭的她,脸上也不禁一热,连忙接过杨氏手里盛着热水的吊罐道:我自己来。
早饭简单,不过是将昨晚剩的饭热了一热。
农户家里只吃两顿,又要下地干一天的活,因此备的还是干饭,不吃饱点,哪有力气?只是菜就简单多了,杨氏将昨晚剩的一丁点肉菜热了一热,都堆在小碟里,安放得离温柔和温刚坐的位置最近,除此之外桌上就只有几茎咸菜了。
温柔将那碟肉菜分到两个孩子碗里,自己夹了点咸菜下饭,谁知扒了两口饭,却在饭里扒出一只剥了皮的溜圆鸡蛋,再抬头看温刚,也正对着他碗里的鸡蛋发愣呢,不过其他人就没有这好待遇了。
呃,这家人真是太质朴了!温柔淡定的将鸡蛋夹出来,搁到那个大点的女孩碗里,那孩子一慌,连忙摆手道:我不要。
又将鸡蛋夹了出来,想要放进温柔碗里,结果温柔不理她,只推自己不爱吃,勉强将那满满一碗米饭就着咸菜吃完了,结果撑得直想打嗝。
饭后吴天才就开始套骡子,预备带着温柔和温刚回城了,临出门前,温柔一拍脑袋,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刻收住脚步,回头看定梅家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儿?多大了?那女孩见问,露出一抹略带羞涩的笑容低声道:我叫梅香,刚满十二。
梅香……这个名字好!温柔打量了她两眼,见这孩子虽然衣着破旧,面有菜色,不过模样出落得还算灵秀,没有多少拙味儿,不禁点了点头道:愿意跟我去城里吗?梅家大小一听这话,不知温柔到底何意,都惊住了,就连温刚都愣了一下,不懂姐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怎么想起这一出来。
温柔笑着解释道:过段时日我要新开家铺子,需要帮忙的人手,你想想,要不要跟着我去帮忙。
手里有了钱,不拿钱再生钱,她总觉得吃亏,因此的确是有新开铺子的打算,只是没有想过要请年纪这么幼小的孩子,童工哎,有犯罪的感觉,不过看梅家这么困难,这女孩又挺成熟懂事,雇个略知根底的,总比外头找的要好,再说也能替梅家稍稍解决点生活困难,而且他们家女儿在自己那里做事,种番椒和六月柿的时候,梅有德总会更上点心吧?这样一举数得的事,何乐不为?当……当真?梅有德惊喜之极,忙教女儿跪下给温柔磕头。
他虽忠厚老实,人却不傻,在短暂的接触中,也瞧出了温柔心好,自家女儿若是随了她去,必定不会受苦,家里又减了一个吃饭的人,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只是少了梅香帮忙,妻子要更辛苦些了。
哎,有德啊,我给你道喜了!吴天才套完车回来催促他们上路,听见这话也很高兴。
梅香看见温柔点了头,心里也自欢喜,只是嘴里却说不出来,正要向她跪下磕头,谁知却被她扶了起来,听见她笑道:跟着我是要学手艺的,到时吃苦你可别哭哦!我不怕苦,再苦也不怕……梅香兴奋得脸通红,这可比庄子里的小姐妹被卖身去当丫鬟强多了,还能学门手艺,再好也没有了。
唔,你刚学时,我不可能给你开太高的工钱,每月给你五百文钱吧,做满一年后再给你加,另外年节下铺子不开门时,你也可以回家。
温柔自己不是有钱人,花钱自然要精打细算,再说她这是授人以渔,不是开免费的慈善机构,没有原则性的帮人,她可不干。
这……这怎么行……梅有德一拍大腿,急道:不行不行!呃,他难道嫌钱少?温柔微拧着眉,却听他紧接着道:难得这小丫头能让你瞧得上眼,就带去使唤得了,你帮了我家这么多,这工钱可不能再要了!是啊!这工钱不能再要了!杨氏在旁帮着腔。
她也是有见识的人,晓得去城里学手艺的孩子,头三五年,都是没有工钱,要帮着师父白做的,有时还要替师父家里倒夜壶料理家务呢!就这,有时满了七年都不给出师,就是人家想多使唤些时日。
你们若是这样说,这孩子我可不敢带走。
温柔一笑,就想转身,却被梅香拽住了衣袖,巴巴的望着她道:带我去吧。
那你收工钱?梅香犹豫了一阵,拿眼瞧了瞧身旁的爹娘,最后无奈的点了点头,但心里多少还是暗自欢喜的,五百文钱,对此时的温柔来说不多,可是对她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想到自己能帮着家里挣钱了,她更是喜悦得说不出话来。
刚儿,你去找纸笔来。
温柔说着,又迈步走回了屋里。
温刚应了一声走了,梅家大小却面面相觑,不知她要做啥。
一时温刚回来了,温柔便嘱咐他将方才说定的雇佣梅香的条件,外加昨儿与梅家商议好的种番椒和六月柿的事情,写成一式三份的契书,请吴天才做了中人,自己摁了手印,又拿到梅有德面前道:你也摁个手印吧。
这……太费事了吧?梅有德笑道:我难道还信不过姑娘吗?有了契书,你心里总安定点。
温柔看着他和吴天才接连在契书上摁了手印,收起自己的那份后不觉摇了摇头,心想这庄户人家还是太老实了,字都不识,也不请人看看就敢签押,幸好她不是坑人,否则再有十个八个梅有德,都让她卖了,还帮她数钱呢!第一百章 又见故人预支了梅香一个月的工钱给梅家救急,骡车又载着三人一路颠回了太和城。
途中,温刚忍不住心里好奇,问温柔道:姐,你打算再开什么铺子啊?还卖太平燕和鱼丸吗?不卖了。
温柔摇摇头道:开个糕饼铺吧,这季节正好,不冷不热,先招来些常客再说。
那我要做什么呢?梅香心里忐忑,她什么都不会做,就连在家下厨,也只能替娘打个下手,洗洗菜,烧烧火什么的。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温柔微微一笑,闭起眼来养神,脑中却在盘算着开糕饼铺需要找人打制的模具样式,对了,还需要锡纸,不过幸好这里能买到,价钱也不贵。
这一次,温柔没犯傻,让吴天才将车赶到了自家门口停下,免得多走冤枉路,下车时,向他玩笑道:可认清路了?别到时你家梅香被我卖了,你都没处找人去。
姑娘你又说笑了,哪能呢!吴天才呵呵的笑着,却见温妈妈在铺子里探出头来,瞧见是他,还认得,又忙着出来打招呼,热情的拉着他进去吃东西,直到看着他吃掉两笼汤包,一碗太平燕,才算了车钱让他走。
家里多了一个梅香,只好打发她去与温妈妈同睡,隔天起来温柔就偷空出去找合适的铺面,又找匠人打制各种模具、烤盘、铁篦,梅香则在家里帮着温妈妈做活。
数天后,终于找到了合适的铺面,温柔便赶紧找人拿耐火的砖砌了个老式烤炉,开糕饼铺子的硬件设施就准备得差不多了。
至于食材,太和城很繁荣,各地的往来客商也多,包括一些游牧民族的商人,因此黄油,奶酪之类的东西还是能买到的,只是这年头找不到各种食用香精和食品添加剂,只好将就一下,做纯天然的健康食品了。
忙着布置糕饼铺,其它铺子温柔暂时都交给了小环,让她学着打理,这丫头为了方便在外头行走,只得学着温柔的样儿,扮了男装,可惜她长得太娇弱,扮装后也掩不住骨子里的那份女气,不太像个男人,好在温刚下了学后经常同她在一起,温妈妈略有了闲,也常陪着她一块出门,才让温柔安了心。
梅香自觉在温家吃了半个月闲饭,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因此温柔开了糕饼铺后,教她怎样烘烤各色糕点,如何做面包时,她便加倍的用心去学,无奈从来没接触过这类东西,开始时慌手慌脚,常常烫了手,或是将糕点烤焦,不过温柔从不打骂她,只是温言提醒她要当心,还买了烫伤药让她治伤,她心里感激,做事更加努力,三个月后,不但做出些像样的糕点来,偶尔还能提点建议,创造出新品味的糕点。
糕饼铺的生意还算不错,天气渐热起来后,上门光顾的客人还是不少,做糕点的事情又全权交给了梅香,甚至她还双多招了两个伙计来当帮手,一边跟着梅香学手艺,一边替她站柜台,于是温柔在辛苦了数月之后,再次当上了甩手掌柜,能睡上安稳觉了,心情更是惬意。
这天下午,她算完帐后正闲着无聊,趴在糕饼铺的柜台上数门外的人来车往,数着数着,都快昏昏欲睡了,忽然听见一阵车响,抬起眼皮一瞧,见门外停了一辆两匹马拉的华车,知道是生意上门,可是懒得动弹,便由着站柜的伙计上前招呼。
客官,您要买些什么?小店有上好的果仁面包,酥皮蛋挞,抹茶蛋糕、还有椰子圈,若是喜欢咸味的糕点,您可以试试咸香芝士条。
伙计一见来客面生,便知道是第一次光顾,屁颠颠迎上去,不遗余力的推销着铺子里较好卖的几种西式糕点,当然,他也没忘了顾及生客的口味问题,又陪笑道:您要是想吃桂花糕、栗子糕、枣泥山药糕和酥油泡螺,本店也有卖。
冷场!绝对冷场!在伙计殷殷勤勤,啰啰嗦嗦提供了这么多样可供选择的糕点后,竟然还有人完全没有反应,甚至连哼都不哼一声?温柔好奇的抬起眼,先瞧见那伙计僵了一脸尴尬的笑容立在那里,再转眼,瞥见一袭玄色衣裳,那位身材高挑的男子背身立在铺子门口,低声向马车上坐的人道:这家铺子里卖的东西太多,你还是自个下来挑吧!温柔愣住了!隔了片刻,只见马车内钻出一个绿裳垂鬓的幼婢,她指挥着车夫摆好脚踏,才小心翼翼的从车内搀扶出一位绯裳少女,侍候着她下了车。
离得不太远,温柔能瞧见那绿裳的幼婢眉目如画,却瞧不见那绯裳的少女的容貌,只因她面上覆了一层柔薄的轻纱,掩去了她的容颜,只露出一双满蕴着水光的杏眼和描画得尤如远山含黛的秀眉。
应该是位绝色女子呢,温柔望着她鬓发间插的那支珍珠簪发呆。
拇指尖大小的珍珠呢,那柔和的光彩衬得绯裳女子的双眸更是水色迷朦。
那簪子一定很值钱!没错,非常值钱!再看那绯裳少女轻移莲步,人还未进店,已有一阵淡雅的香气顺着风儿飘散了进来,将整个铺子里的糕点香味都压了下去,就连站在门边的伙计都忍不住轻抽了两个鼻子。
也不知为何,温柔感觉有些沮丧,简直想躲进内间看梅香做糕点去了,不过她刚迈出一步,就瞧见那玄裳男子回过脸来,两人四目对了个正着。
玄裳男子的目光轻飘飘的在她脸上一扫而过,随即便低头去看货架上陈列的各色糕点了。
温柔开始很尴尬,以为自己会被认出来,谁知人家完全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仿佛只是看见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那目光连一点停顿都没有,当然更没有惊讶、疑惑等等情绪的流露。
她的尴尬渐退,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失落,不过很快就提起神来,自嘲的笑了笑。
凭什么人家应该记得她,认出她呢?原本她和他,就只是说过两句话的陌生人嘛!何况她今日同梅香一起来的铺子,没换男装,别人更不可能一眼认出她了。
他这样的反应很正常,再正常也没有了!温柔吸了一口气,走到货架旁边,大大方方,若无其事的招呼那绯裳女子道:姑娘想买点什么?红杏泄春光 第一百零一章 绯裳少女这个年代没有制造大块纯净玻璃的工艺水平,糕饼铺内当然不可能用玻璃柜面,温柔便仿着现代小超市的陈设方式,找匠人打造了纤巧的货架,纵列在铺子里,每列货架两边还垂挂下轻薄盈透的白纱,既能挡尘,也能防虫,而且还能隐约瞧见架上托盘内摆放的各色糕点,力图给人一种洁净感。
此时,那绯裳少女由幼婢虚扶着,正在架前慢慢挪着步子,听见温柔问话,这才轻声笑道:你这铺子里卖的糕点样式到多,我竟不知挑哪种好了。
温柔走到离他们身周三尺的地方停下,微微一笑道:那姑娘是偏爱甜点还是咸食呢?我家姑娘口味清淡。
绿裳幼婢抢着答道。
不如——温柔左右环顾了一下,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扫见那玄裳男子,然后指着身侧的一款糕点道:捡这种乳酪蛋糕?里头没有搁塘,口感香润绵软,很多人喜欢的。
称两斤吧。
绯裳少女略一点头,绿裳幼婢就提她开了口。
到底是有钱人家,连价都不问上一问!伙计见状暗暗咂舌,这乳酪蛋糕价钱很贵的,普通客人来店里,顶多称上半斤。
还有这种椰蓉糯米糍,也不太甜,有淡淡的椰香,口感弹滑。
温柔说着话,向那思想开小差的伙计瞟了一眼,他才拿着木夹子过来捡乳酪蛋糕了。
也称两斤。
绿裳幼婢说着又道:还有什么配茶的小点心么?替我们捡上三四样,称了一起抱起来。
茶点?那甜腻些没有关系。
温柔点点头,轻声在那伙计耳边说了几句话,让他捡些奶油曲奇、酥油泡螺和酥皮蛋挞。
绿裳幼婢听见温柔与伙计说话,又忍不住插口道:你这铺子里的东西名字都好奇怪,让人听了都不知道是什么,回头还是改一改吧。
这个,很多是西式糕点,名字自然奇怪,温柔一来懒得动脑子,不高兴给这些糕点另外起名,另一方面,奇怪点的名字,容易吸引人的好奇心,因此也没有改的必要,听那幼婢如此一说,她只是微笑再微笑,没有言语。
绿萼,别多嘴。
绯裳少女轻斥了她一句,指着眼前那几种色彩晶莹鲜艳,看上去呈透明状的糕点问道:这是什么?倒挺好看的。
水晶冻。
温柔说完就看见那名叫绿萼的幼婢瞪大眼睛,似乎对这水晶冻很感兴趣的样子,便笑指道:草莓、西瓜、蜜桃、荔枝、葡萄……有很多口味。
其实这些应该叫果冻了,只是材料有限,又没有食用色素,做不出那种非常通透的感觉来,不过瞧在古人眼里,也算新奇了。
用石花菜做的吧。
一向少话的玄裳男子忽然插了一句话。
呃,他怎么知道!温柔闻言一怔,做这水晶冻时她比较过许多材料,最后还是觉得拿石花菜做出来的口感和外观都比较好,而且大昭的都城附近有海,石花菜这种原料价廉,能节省好多成本。
是了。
绯裳少女笑着附和道:我记得前些日子在九爷那儿吃过,那道菜叫水晶烩吧?不过是切成薄片状的,味道清甜,仿佛只搁了冰糖,没有这样好看。
原来这里有这种东西啊!这倒是温柔没意料到的。
不过,估计这东西也是大户人家的宴席上才有的,平民们不容易吃到,反正这段日子以来,这水晶冻卖得挺好,大概是天气热,吃起来清凉爽口的缘故吧,孩童们最喜欢,温刚和小环也爱这个。
那,这水晶冻你们还要吗?她迟疑着开口,努力忽视站在她身旁的玄裳男子。
绯裳少女扫了一眼脸上露出几分垂涎神色的绿萼,淡淡道:要,每种都要一些。
那三人在温柔的铺子里转了半天,最后大包小包,买了近三十斤的糕点回去,将她的货架扫空一小半。
温柔好几次想要提醒他们,眼下天气炎热,买这么多糕点回去,要是吃不完,搁上两天就算不坏,味道也会差好多,不过每回她总是欲言又止,看那绯裳少女大肆采买糕点的淡漠劲儿,一定是个有钱的主儿,家里人口肯定也不少,每人分上一些就吃完了,自己替她操哪门子心哪?还是闭紧嘴巴,闷声发大财吧!最后结账,他们买的糕点一共价值一两六钱银子,那玄裳男子从腰间摸出一小锭散碎银子,掂了掂就抛给了将糕点送上马车后走回铺子内的伙计,随后站在门边,等着绿萼和那绯裳少女先出门。
温柔接过伙计递给她的银子,拿称子一称,发现足有一两八钱,抬眼又见那玄裳男子将要走出门去,忙道:客人请慢些走,还没找你钱呢。
不用找了。
玄裳男子停下脚步,站在门边望着那绯裳少女被扶上马车。
对了,他一向有买东西多给钱的奢侈习惯,自己倒是忘了。
温柔想着,再不多言,漫不经心的那钥匙打开柜台抽屉,将那锭银子丢了进去,在慢慢锁上。
头还未抬,忽听那男子又低声道:还是女装比较适合你。
唉?温柔讶然抬眼,却见他说完那句话后已然回过头去,走到马车旁钻了进去,随后车夫赶动两匹拉车的马,只听得一阵马蹄和车轱辘轻响,那辆车便驰行远去。
原来他还认得出自己啊?温柔自嘲地笑了笑,一年了,倒不容易。
掌柜,您认得他?伙计显然也听见了那句话,十分八卦的凑了过来,笑道:这位爷出手可真阔绰。
嗬,买了这么多糕点去,也不知多久才吃的完。
温柔似笑非笑的扫了他一眼道:你事情做完了?没……没有……伙计抬手拿袖子抹了抹额角上的汗,呵呵,天气好热啊。
那还不快点去做?温柔淡淡说了一句,又趴回柜台上数门外的人来车往去了,再不瞧他一眼。
那伙计屁颠颠应了两声,就赶紧跑到内室去,将梅香新做出来的糕点取些出来,补满货架。
红杏泄春光 第一百零二章 夏夜纳凉铺子开多了,每天算账也是一件麻烦事,偏偏温柔看到帐簿就头大,又不太会用算盘,经常算错再算错。
这天她恰恰心情又不太好,连核了几次帐都不对,烦躁起来就将笔一丢,账本一推,坐在窗前望着外头院子里的葡萄架发起愣来。
姐姐,账待会再算,先出来吃西瓜。
院子里,温刚在大喊。
她懒洋洋从椅子里起身来,拿帕子抹抹鼻尖上的细汗,才走出去同大家一块乘凉。
小院里,梅香正同小环嘻嘻哈哈的从井里将凉过着的西瓜吊上来,拿了刀将瓜片成小瓣,温刚等不及,抓了一块先啃起来,沾得一手一脸的甜汁,淋淋漓漓,直呼过瘾,待到抬头,见温柔深情仄仄的坐在那里,又催道:姐姐,吃啊,今儿买的瓜好甜。
不想吃。
温柔开始想念她以前觉得甜腻的可乐,这样的天气,要是有一杯加了冰块的可乐,让她一口气喝下去,再打个气嗝,也许她才会觉得舒服些。
可惜这里虽有冰块,去没有可乐。
该不会是中暍了吧?梅香推她道:从铺子里回来时,我就见你有些不耐烦。
中暍就是中暑的意思,温柔还明白,但她知道自己没有中暑,只是这天气闷得令人难受罢了,坐在院子里,也没感觉到有一丝凉风儿,只有地上的热气带着点泥腥味儿蒸腾出来,顺着脚底蔓延至全身,越发热了。
她很想穿上吊带T恤,牛仔短裤,赤着脚儿吹空调,不过在这里,空调就别想了,穿的凉快点倒是可以的,但恐怕次日温家就得请大夫去,不是请来替她看疯病的,就是替温妈妈看晕病的。
温妈妈瞅了她一眼道:待会做点绿豆莲子汤解解暑吧。
这段时间以来,她总是有意无意的尝试着与女儿和解,一家人住在一起,成天不说话的也太难受了,不过温柔却经常不搭理她。
这次也一样,温柔沉默着没有说话,她的脾气看似温和柔顺,可是骨子里却十分倔强执着,再说温妈妈一而再,再而三的做出些令她无法接受的事情,更是不想轻易同她和解,否则过不了几天,她又故态复萌了。
我知道!小环一面细心地将一瓣西瓜剔去籽儿递给温柔,一面好笑道:姐姐哪,是被账册上那些数字儿给弄昏了头!这样吧,今后我来替你核账,我已经学会算数了,算盘似乎也比姐姐打得熟练些吧?温柔不好意思拒绝小环的好意,接过西瓜咬了一口,摇头道:不行,你每日替我巡查铺子,又要安排次日的采买,已经很劳累了,再把这个事情推给你,那我不成了吃闲饭的?小环摇摇头正色道:姐姐怎么同我说这些见外话?这许久以来,不都是你在养着大家?有时候一天都睡不了三个时辰,累的人都瘦了,也从没听你抱怨过半句。
我若是还像以前那样不识字,不会算账,也只能看着你劳累罢了,可如今我能替你分劳了,你就放手将事儿交给我打理吧,让我历练历练也好。
说着,她神色略有些暗淡道:我也只能替你做些事儿来谢你了,若不是你,我再想不到能过上现今这样的日子,别说念书识字学道理了,没准都未必还活着。
少胡说。
温柔抬手就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一下,笑道:你要做便做去,我不拦你,我可乐的清闲呢!只是别再提谢不谢的话儿!不过到时候,你要是真累趴了,可别抱怨我刻薄你。
说话的同时,她借着淡淡的月光仔细打量小环。
近段日子她太忙,没怎么留神,这会才发现小环看着竟成熟了许多,眉眼长开了,容色愈发妍丽,又因平素饭食好,身量也长高了许多,神态看上去虽然不像以前那样灵动活泼,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淡淡的素雅和自信,不觉欣慰的笑了。
小环,她长大了!要是我能像小环姐姐这样识字就好了。
梅香在一旁也羡慕道:我至今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呢!这有什么难的?闲了,你就找刚儿学去。
温柔淡淡笑道:他如今好为人师呢!她这个弟弟,一年多来也长大了许多,整天捧着卷书在那里看,瞧去也有几分读书人的模样了。
嗯,要学就找我,家里我最闲。
温刚在啃西瓜的百忙中抬起头来应了一句。
梅香笑着摆摆手道:罢了,我没这命。
有闲了,我情愿多替姐姐做点事,学些做糕点的手艺。
我笨,念书识字这事儿,也只能想想,真要让我学,可要愁死我了。
她真的满足了,想想两个月前她还在家里挨饿受穷,到了温家,不但有工钱拿,每日还有鸡鸭鱼肉吃,温柔的手艺又是没话说的,对她来说,这就是难以想象的神仙日子了。
看着眼前这数张笑脸,知道不论何时,都还有他们会陪伴自己,安慰自己,温柔的心情忽然又好了起来。
这,大概就是有亲人,有朋友的好处吧!大家正笑笑闹闹说着闲话,在院子里啃西瓜纳凉,忽听得头顶轰隆隆一阵雷响,又是一道闪电蓦然擦亮了天空,不觉怔得一怔。
别是要下雨了吧?温刚抬头仰望天空,见厚厚的云层已遮蔽了那半轮夜月。
轰隆隆雷声翻滚得更急促了。
傻小子,你想什么呢?还不快点进屋!温妈妈反应最快,当先跳起来,将吃剩的西瓜都聚拢到红漆捧盘里,抢着往屋里跑。
小环和梅香也慌慌张张站起身来,忙着收院里摆的小桌和板凳。
谁知夏日的雨说来就来,压根不给他们躲避的机会,还未跑到屋里,瓢泼似的暴雨就哗啦啦砸了下来,将他们兜头淋了个透湿。
哎哟,我才换的干净衣裳!温柔冲进屋里,看着自己的衣裳不住的往下滴水,实在有些哭笑不得,早知道就晚点再冲凉了!待她再抬头看见小环和梅香两人,一个拎着板凳,一个提着小桌,立身的地上躺了一圈水渍,正面面相觑呢,活像两只落汤鸡,不禁又指着他们放声大笑了起来。
红杏泄春光 第一百零三章 沈府相邀温柔这段时日一直躲在家里,也不知为何,她就是哪儿也不想去,连偶尔小环拖她出去散散心,她都拒绝了,借口是天气太热,不耐烦出去,然后成天趴在桌案前,拿着把毛笔在纸上涂涂写写,美其名曰在练字,实则只是在胡写菜名而已。
再不然就是将温刚看的书拿来乱翻一气,结果看不到两三页就扔到一旁去了。
哎,文言文,还是枯燥之极的经史典籍,看得她两眼发昏,晕晕然不知所措。
说白了,她就是闲的无聊!无聊死了!有没有话本笔迹之类的书啊!温柔在温刚的书架上埋头苦翻,哪怕是诗词也行!多背两首,冒充一下文化人。
姐,别翻了,没有。
温刚最近在研究棋谱,制止住她的破坏行为后,扬了扬手里的棋谱道:这个你要不要看?学两手,咱们下棋。
温柔瞪大眼睛,看看书名,最后轻声咕哝道:那你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温刚无言半晌,转过头去继续看书,丢给她一句话:姐,要看什么书,你自个出去买吧。
去就去!温柔回房揣上钱,就要迈步出去,结果迎头就撞上了糕饼铺的伙计。
你在这里干嘛?温柔微皱起眉,眼下可是店里最忙的时候,他不看着铺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掌柜的,晌午有人往铺子里送了份帖子,请您往他们府里走一趟。
梅香姑娘事忙走不开,让我将贴子给您送来。
伙计将洒金大红的请柬递给她。
温柔疑惑的接过一看,这请柬却是沈府发的。
她用手指弹了弹那请柬,不错嘛,有钱人家的请柬都用这么好的纸,可是沈府,哪个沈府?她压根没听说过,也不认识那府里的任何一个人。
伙计像是看出她的疑惑,笑道:送贴子的那位管家说了,他们家姑娘前些时日在咱们铺子里买过不少糕点,回去尝了之后赞不绝口,想请您上他们府里,教她做几样点心。
掌柜的若是愿意去呢,明儿一早那管家来铺子里接您。
有没有搞错!他们不知道这是商业机密吗?她为什么要把做糕点的本事教给他们家那啥啥姑娘?温柔刚想开口回绝,可是转念一想,姑娘?该不会是那天由陆策陪着上铺子里买糕点的那位绯裳少女吧?瞧这请人的架势,倒也符合她无意中展露出来的身份。
掌柜的?伙计见温柔半天不开口,只是站在那里翻来覆去的看那张请柬,不得不试探着喊了他一声。
唔,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温柔将请柬收起道:明儿我若是不去,会知会梅香去回话。
眼见那伙计走了,温柔原本想出去买书的心情完全没了,顺脚又走回了屋内,躺倒床上去望着屋梁想,到底去还是不去呢?若是下贴子请她的当真是那位绯裳少女,应当不至于学了她的手艺后去开什么糕饼铺子同她抢生意,再说她也没傻到把做糕点的手艺完全教给别人的地步,到时见机行事,随便教一两样简单的不就得了?反正大家闺秀们学这些东西,只是为了积累嫁人的资本,偶尔露一手让人惊艳赞叹一下,又不是为了谋生。
好吧!反正闲着也是无聊,去看看再说!谁让她在这太和城里,只是个没跟没底的小生意人呢?乡绅官宦之类的人家,她即便不去刻意讨好,也不能轻易得罪,要不万一人家给她小鞋穿就有她难受了。
何况那绯裳少女买东西出手大方,去应酬敷衍一下,替自己铺子里招徕个常客也不错。
钱嘛,她是永远不会嫌多的,不挣白不挣。
次日温柔一早起来,开了箱子取衣裳,心里犹豫着,女装?男装?小环好奇道:姐姐,你站在那里发什么呆?温柔将沈府请人的事情向她说了,小环便笑道:那自然是穿女装去,要不你同人家府里姑娘私处,会被人嚼舌根传闲话的。
温柔一想也对,好吧,随手捡一件浅藕荷色罗衫换上,再系一条白色长罗裙,将头发拿一根乌木簪子挽起,对着头镜理了理鬓角,搞定!姐姐——还未走到门口,小环已在身后唤她了,温柔诧异回头道:怎么?你就这样去了?温柔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笑道:就这样呀,常日里不总这样穿吗?小环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头发道:你头上什么首饰都没有。
我本来就没有首饰!温柔答得理直气壮:我一来没钱,二来怕抢,一向就不戴首饰,再说天气这么热,弄个满头珠翠的出门去,我怕连路都走不动了。
好歹戴对耳坠子吧?小环妥协。
耳坠子……她的确有,上回同小环逛珠宝铺子时买了两对,只是戴了两天就嫌不舒服,脱下后就再没戴过。
此刻她摸摸耳垂,想了半天,汗颜道:不知道搁哪了?小环一脸无奈的笑,将自己耳上戴的那对银丁香解了下来,递给她道:先用我这个吧,回头我再帮你找找。
需要这么麻烦吗?温柔盯着手心里那对小小的银丁香,低声嘟囔道:我是去教人做糕点,又不是去相亲……她声音虽轻,小环还是听见了,笑道:咱们都是经历过的,你怎么不晓得大户人家那些丫鬟婢女们都是只认衣裳不认人的?好歹打扮的体面些,也不至于受人白眼怠慢。
你喜欢素净些的妆扮没关系,只是也别太离了谱,总要戴两件首饰吧?说着,她又开了梳头匣子,寻出朱钗来,替温柔饰在鬓发间,而后退了两步,略一端详道:好了。
感觉好奇怪!小环怎么变成他姐姐了?温柔无奈的挥挥手里的小帕子道:我走了,铺子里的事麻烦你替我看着了。
嗯,小环笑应道:早点回来,等你吃饭。
看吧!她又姐姐了!温柔走到小院,同梅香一块往铺子里去,边走边想,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在做些什么?似乎,想不太起来了,反正没有小环这样早熟懂事。
红杏泄春光 第一百零四章 权贵世宦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尽管发现沈府派来接她的马车,正是那天她看见陆策和绯裳少女搭乘的那辆,但在上车之前,温柔还是当着梅香的面,向那名态度恭敬的管家仔细打听了沈府的情况,结果那管家瞪大眼睛,将她当火星人一样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道:大昭的左丞相姓沈。
哦!左丞相姓沈,那和沈府有什么关系?温柔早上没睡醒,脑子反应慢半拍,待到她差点将心里的疑惑问出口时,才觉察出不对劲来,幸好及时刹住口,心里暗骂自己笨蛋!不过她虽然猜测过那绯裳少女的身份不凡,却没想到会是丞相之女,因而还是大大的吃了一惊,直到飘飘忽忽上了马车,坐定后才回过身来。
好吧!管她是丞相之女还是皇家公主,反正自己就是一介布衣平民,两人之间绝无交集,入了沈府后,随便教导那绯裳少女学两样糕点的做法,她就可以继续过自己那种优哉游哉的平民生活了。
当然,这种淡定从容的想法是她坐在马车里时动的心思,真入了沈府后,还是被这里的排场给小小的震撼了一下。
她承认,沈府没有那种暴发户似的张扬,将什么金银玉器堆了满屋,名人字画贴了满墙。
这里就连游廊柱子上的朱漆都有些色泽暗淡了,可是依旧少不了雕梁画栋、层台累榭,少不了一波又一波在整个宅子里穿行的仆婢。
整个沈府透漏出来的是一种内敛的贵气和低调的奢华,还有一种长久以来所累积沉淀下来的书香气韵。
坐在沈府四姑娘沈梦宜待客的抱厦内,温柔看看手里端着的那釉色如玉的梅子青瓷茶碗,再瞟两眼身旁待立的婢女,忽然发现那丫鬟身上穿的衣裳,料子比她穿的还好,单是腰间悬的玉佩,看上去价值也不菲,果然是有钱人家,衬得她比婢女更婢女了。
温柔微微一笑,搁下手里的茶碗,又百无聊赖的打量起整间抱厦内的陈设来,正等得不耐烦,沈梦宜总算在两名婢女的围侍下轻移莲步走了进来。
抱歉,让你久等了。
沈梦宜走到近前才向温柔露出一个歉然的笑意。
今日她面上未覆轻纱,着一身薄如蝉翼的银红色沙罗裳裙,飘逸又不透明,整个人仿佛被笼在烟霞云雾之中,温柔能够瞧清她那绝俗的容颜,真有芙蓉般的清姿雅质,乌鸦鸦的头发松松的挽成慵来髻,鬓上斜插着一支云纹白玉簪,额间一点嫣红的莲瓣花钿,更增娇艳。
我也刚到没多久。
温柔收回目光,口不对心的虚伪了一把。
沈梦宜一笑,请她坐下后方道:上回在你家铺子里买了那些糕点,回来一尝,味道竟是特别好,连我爹对吃食那样讲究的人,都赞口不绝,我一时就动了拜师学手艺的念头,还望温姑娘不要怪我冒昧。
哪里哪里,沈姑娘谬赞了。
温柔快要擦汗了,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她真是受不了这种文绉绉的虚话客套,却又不得不敷衍着,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了。
好在沈梦宜的客套话没说两句,就转入了正题,请温柔动手教她如何制作糕点。
这是温柔拿手的本事,她总算觉得谈话没那么无聊了,但也不得不实话告诉沈梦宜,她做的那些糕点都需要特制的烤炉和模具,沈府里没有这些东西,因此有些糕点就不能做了。
谁知沈梦宜却向她笑道:温姑娘不必顾虑这个,我早让人预备好了。
预备好了?温柔吃惊后第一个念头是,难道沈府里的厨子,也有穿越来的西点师?不过再一思忖,就知道这种可能性真是太小了,小到可以忽略不记,那么……沈梦宜察言观色,瞧见温柔眉头微蹙,立刻歉然道:我原本是让府里的管家替我预备一些做糕点需要动用的器物,谁想他未经得姑娘同意,就私下里找匠人照做了姑娘铺子里的烤炉和模具,真是抱歉的很。
温柔心里真有点生气,她的铺子门前又没挂上欢迎入内参观的牌子,什么私下里找匠人照做,说得太轻飘飘了,明明就是趁着夜黑无人时偷溜进她的铺里探查她铺内的东西好不好!不过是以至此,她能怎样?总不成站起来同人家翻脸,说人家盗取商业机密吧?呜呜呜,官大一级都压死人,何况现在是堂堂左丞相的家仆欺压她这个平民百姓!忍!忍吧!算了!她跟没骨气的从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字,不过声音多少有点异常,惹得沈梦宜身边的两个婢女多瞧了她两眼,其中那个见过她的绿萼笑道:你瞧上去很不情愿,跟吃了黄莲似的一脸苦色。
绿萼!你又多嘴!沈梦宜喝斥了她一句。
温柔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心想真有这样明显么?看来她的忍耐功夫还是没练到家,被人当面揭穿了。
她苦笑了一下岔开话题道:沈姑娘,你想学哪种糕点的做法?沈梦宜想了想道:先学水晶冻和乳酪蛋糕吧。
说着她起身将温柔领到厨下。
温柔入厨一看,发现这被称为小厨房的地方,简直比她眼下住的整个家还大,再拿眼四下里扫了一圈,看见东西备得还真够齐全,没话可说,只得教。
水晶冻学起来比较容易,温柔打算先教这个,好在厨内有从石花菜中提炼出的琼粉,不需多费工续,她拿琼粉配上一定比例的清水烧沸后,又往里加了些冰糖改用小火慢慢熬,随后在水果筐里挑了只西瓜,刨成两半,将一半西瓜滤出澄净的汁子来,搁在一旁备用。
另一半西瓜,她则剔了籽,拿刀雕成一朵朵晶莹剔透的小巧红莲,摆放在圆杯形的模具里。
这时锅里的汤汁已熬剩一半,她又熄火滤去里头的杂质,待到汤汁温凉,再将滤出的西瓜汁倒入搅匀,飞快的倾入模具里,这才将模具搁到事先让绿萼找人拿来的一大块冰上,吁出一口气道:好了。
好了?沈梦宜在一旁已然看呆了。
当然不是因为这水晶冻坐起来步骤繁难,而是温柔精湛的雕工将她给彻底震住了。
冻一会就好了。
温柔点点头,制作的过程中,她已将需要注意的事项一一说清了,其实这东西做起来真的是非常简单,只要稍费点心思,就能用琼粉做出各式各样的水晶冻来,她搞不懂沈梦宜为什么要学这个。
你那个——沈梦宜怔怔道:雕西瓜花的本事能不能教我?温柔看看她那洁白如玉瓷般的手指,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刀子,十分为难的摇了摇头道:你可以将各种水果切成碎块,吃起来味道是一样的。
红杏泄春光 第一百零五章 偷闲片刻好在沈梦宜明白这种雕花工夫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学会的,她自己这双手保养得当,是拿不起刀子的,因此也没有强迫温柔教她,只是求着温柔再雕几朵水果花,她要摆在水晶盘里赏玩。
温柔无奈,想了想,又从果筐里挑了一只西瓜,摆在桌上端详了一阵,这才飞快的下刀雕刻,不多时,一朵怒放的硕大牡丹就出现在了她的手里。
红瓤白皮,雕出花瓣渐变的色调,翡翠绿衣浅刻出衬托的花叶,摆在水晶盘里显得格外艳丽。
她没有停,随手拿起香瓜、蜜瓜之类的果品,又雕了些小朵的花摆在牡丹旁边,再扯散两朵不同颜色的新鲜月季,将花瓣洒在水晶盘内,这才净了净手,笑道:好了,夏天在屋里摆上这个,都不用熏香了,淡淡的果香嗅着比较舒服。
沈梦宜对那盘水果花雕爱不释手,立刻让绿萼将水晶盘小心的捧到她屋里,这才定下心来跟着温柔学乳酪蛋糕的做法。
待到烤出乳酪蛋糕,太阳便已经移升到了半空中,是正午时分了。
沈梦宜诚心留温柔在府里用饭,不过温柔借口家人还在等她,推托了过去。
说实话,她是挺想回去了,因为在沈府里,不能妄言妄动,总让她想起在赵府当丫鬟的那段日子,有点拘束,有点无奈,还有更多的郁闷。
真要走?沈梦宜留不住,略迟疑了一下,从手上抹下一只赤金缠丝双扣镯,拉过温柔的手替她戴上,笑道:一点小小心意,温姑娘请务必收下,等闲了再来府里坐坐,我还等着请教你呢。
沈梦宜原本打算给温柔点银钱权充谢礼,只是相处了这短短一段时光,却发现她虽然言语温和恭谨,态度却是不卑不亢,骨子里有一股淡淡的傲气,压根不像常来府里替自己裁衣的金织坊大娘和那些陪着娘亲聊天解闷的姑子那样卑颜谄媚,阿谀奉承,因此心里对她颇有好感,不愿拿银子赏她,这才亲自卸镯相赠。
金镯套上手腕,感觉沉甸甸的,估摸着足有七八钱重,温柔不由暗吃了一惊。
只因为古代举止都比较矜持,何况沈梦宜还是个大家闺秀,就算要给镯子,也无须亲手替自己戴上啊!再说她自从到了古代之后,手里还从没有摸过金子,自然知道这年头金子有多值钱,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无缘无故怎能收人家这样贵重的镯子,于是连忙将之褪下道:这个我不能收。
我与你一见如故才赠镯略表心意,你若是不收,可是嫌这份礼轻?沈梦宜淡淡一笑,就是不收温柔递还回来的镯子,只略欠了欠身道:温姑娘慢走,恕我不能远送。
说着,她留下绿萼送客,就转身由另一名婢女搀扶离去。
温柔望着自己手里的赤金缠丝双扣镯蹙眉,不知是该追上去执意退还,还是从自己身上找件什么物事回赠,偏偏浑身上下压根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实在拿不出手,正在犹豫间,却听绿萼在旁笑道:我家姑娘很喜欢这只镯子呢,常日里总带着,此时既然赏了你,自然是好意,你便收下吧,否则她要恼的。
一个赏字让温柔听了心里感觉极不舒服,但她本不自卑,当然就不会敏感过头,也知道绿萼这样说并无恶意,只是身份、习惯使然,便顺手将镯子套上手腕道:走吧。
两人沿着路往府外去,走到半路,侧旁忽然有个丫鬟喊住绿萼道:绿萼,你往哪里去?我送客。
绿萼说着走过去与丫鬟嘀嘀咕咕说了半晌,再回来时满脸歉意,向着温柔笑道:我要替人捎带点东西给看门的小子,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好吗?我拿了东西就回来。
此刻他们身处沈府的园林内,温柔环顾四周,见都是花丛树林,山石亭台,其间石子甬道遍布,她压根就找不到出去的路,只得点点头道:我去那边水榭转转,你快些回来。
绿萼应了一声,飞快的转回那丫鬟身边,两人携着手儿,边说话边去得远了。
水榭一面临着宽广的胡池,四周栽种着各色香花,温柔走过去在胡池畔的树荫里坐下,随手采了一朵栀子花,放在鼻下嗅了嗅,再抬眼望望那一片碧波荡漾的水面,偶有一阵风过,吹得湖池中莲叶层层涌动,淡淡的莲花清香就这样四溢开来,教人顿时心悦神怡。
古代的有钱人家好会享受!这种时候,若是能沏一壶花果茶,手边再搁上几串葡萄,握一卷书,半躺着悠悠闲闲的蹉跎一整个下午,那真是神仙一般的逍遥日子。
温柔心想,都说古代生活条件差,那是相对于那些为了生存而艰难挣扎的平民们来说的,若是家里有可供任意挥霍的钱财,其实古人的日子过得比现代人要好得多。
食物是纯天然的,衣料是纯天然的,就连环境都没有污染。
天色总是很湛蓝,空气十分清新,喝口水都觉得满吼甜润。
说白了,就是只要有钱,无论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年代,都能活得舒适惬意,哪怕是现代社会,大多数平民百姓,不也都在为了生活,为了那几十平米的小小蜗居而奔波忙碌么?想要住上豪宅,想要享受生活,先赚钱再说吧!温柔深深吸了口气,原本她是不喜欢沈府的,觉得待在这里太压抑,可是因为这个水木清华的园林,因为眼前这一片澄澈潋滟的湖池,她忽然又觉得沈府不错起来。
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买一所宅院。
不需要太大,但绝对要有水,没有湖池,水池也将就啦。
养点鱼,种些花,冬天有暖阳可晒,夏日可以乘着风在花荫下午睡,唔,想想就觉得很美好!一个人傻傻的想着心事,偷偷地笑。
温柔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等人的不耐,甚至希望绿萼可以慢慢走,让她在这里多坐一会,只是身后传来的轻微的脚步声响,彻底打破了这一份恬静,她无奈的站起身来,拂了拂沾染了尘灰的罗裙,转头笑道:你来了?第一百零六章 风流二少笑容还未完全绽出,就已然凝固在了脸上,温柔转过头,发现自己身后站的人并不是绿萼,而是一位身着月白色罗衫的陌生男子。
他身形颀长,容姿朗朗如日月,原是极出色的清雅人物,只是斜眯着眼瞧人时,面上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里便带出了几分轻佻神色,加之他正懒洋洋的斜倚在一株花树旁,拿手不住的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那举止神态完全是浪荡子弟的模样,在温柔的最初印象里,他便与纨绔这两个字划上了等号。
你是哪房的丫头,我从前怎么没见过?大晌午的你躲在这里做什么,约见情郎?他是谁啊?有爷这样英俊么?那男子跟审犯人似的问个不休,话音将落时,还顺带附送了一个自以为勾人的媚眼。
温柔被他一连串无稽又惹人生气的问题给搞得无语,根本没法回答嘛!正要开口说自己压根不是这府里的人,却见他眼神蓦然一亮,飞快地冲到她身边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脸上露出邪邪的笑容道:哈哈,原来是个偷儿!晕!偷你个头!温柔被他气到了,差点就脱口骂人了,总算顾忌着他的身份,咬牙忍住了。
这个家伙,衣着不俗,容貌与沈梦宜有三分相似,肯定是沈家的少爷,她不想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惹出事端,只得压抑住心里的厌恶,一边使劲往回夺着自己的手,一边冷冷道:放开我!放开你?那男子嘿嘿一笑,反倒将她的手拉得更高。
罗衫的袖子顺着她的胳膊滑溜下去,露出她半截手臂和腕上那只映着日光,烁烁发亮的赤金缠丝双扣镯。
这只镯子你打哪偷来的?那男子将她的手用力一扯,从牙缝里挤出字道:老实说!温柔被他这么一拖,脚下一个趔趄,险险就要跌倒在地,最后也不知他怎么一转一带,又将她的身子拉起,带入了他怀里,一把反抱住,就连她原本被紧扯住的手,此刻也变成了与他五指交握。
你要不说也没关系,陪爷一晚,我就当什么也没瞧见。
那男子压低的声音略带沙哑的性感,说话时嘴里吹出的气息软软的拂过温柔的耳轮,暧昧的挑逗。
黑线!谁来告诉她这男人到底是不是色情狂?竟然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做出如此举动,即使在现代,这种事发生的几率也非常小吧?更何况是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温柔真是又羞又恼,扭头挣扎间,眼角瞟见地上那双可恶的穿着青绸布鞋的大脚,不及多想,抬起脚来就狠狠的踩了下去-----你居然敢踩我!那男子吃痛,手上力道便松了。
温柔趁机脱身而出,心里还恨恨的想着,为啥这年代没有高跟鞋?否则这一脚下去,包管踩得他脚趾肿上数天!从那男子被踩到温柔脱身不过是眨眼间发生的事情,温柔刚向前逃出两步,下一刻他就忍住痛追上去重新拉住她的一只胳膊。
放开我,我又不是你们沈府的……话未说完,那男子已用力将她的身子掰转过去,低下头准确的噙吻住了她的双唇,灵巧的舌尖还试图挑开她那紧咬的牙关。
温柔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响,蓦然睁大了眼睛。
怒了!彻底怒了!这玩笑开大了!她在那男子的唇上狠狠一咬,趁他疼痛愣神之际,使尽浑身气力一把将他推开,然后抡起胳膊就重重的甩了他一耳光。
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啊!这是疯狂的世界!穿越前她是个乖乖女,最多与人起点口舌纠纷,从来也不动手。
穿越后她就是头河东狮,动不动就甩人耳光,这是已经是第二回了,不过与打许秀才不同,这个耳光她扇得真是痛快淋漓,正准备反手再来一下,手腕就被紧紧的握住了。
你打我!那男子半边脸红半边脸白,舔着被咬破渗血的嘴唇,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打的就是你!打都打了,温柔也索性豁出去了,扭着手腕怒道:放开我!你爹没教你廉耻两字怎么写吗?摆明了就是间接骂他没教养!那男子气极反笑,正要说话,却听得旁边一个怯怯的声音小声道:二……二爷……救星来了!温柔总算松了一口气。
那男子回头一看,见喊他的人是沈梦宜房里的贴身侍婢绿萼,不禁没好气道:干嘛!她……她不是咱们府里的人……绿萼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的解释道。
我知道!沈家二少赌气似的大声吼了回去。
他当然知道,方才吻她之前,她不是已然说了吗?可是那又如何?若是绿萼不来,没准他再扳回一局也就罢了,可是偏偏绿萼来了,想必方才他被这女人扇了一耳光的情形也落在了她眼里,他丢不下这个脸面,咽不下这口,反倒不肯罢休了。
绿萼一向知道他风流成性,平素见了略有些姿色的丫鬟都要调笑两句,心情好的时候还要动手动脚吃点豆腐,不过他人长得俊朗,又是府里的主子爷,丫鬟们都巴不得往他身边凑呢,想着勾搭上这个少爷,好歹也能挣个通房丫头的身份,因此也少有人躲他,她也见怪不怪了,只是没想到他好色到这个程度,明明知道温柔不是府里的人,还要调戏,故而睁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急了半晌方道:她……她是姑娘的客人……那又怎样!沈家二少仍是紧捏住温柔的手腕不放,一面躲闪着她的踢踹,一面继续吼绿萼。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紧抓着温柔到底有什么用,打她?不行,他从来不打女人!将她就地正法?他还没无耻到这种程度!他眼下完全是凭着本能行事,单纯的不想让温柔遂了心意。
绿萼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其实沈家的规矩还是很严的,老爷晓得他这个儿子风流放荡,也管教了无数次,无奈拘不住他,最后只好嘱咐他,外头的风月场合不禁止他逗留,但为了沈府的声誉,良家女子绝对不容他梁指,否则必定将他打死!谁想他今日光明正大的在府里调戏起良家女子了,兴许……绿萼怯怯的瞟了一眼仍在挣扎着想要脱身的温柔,心想兴许是她方才那一巴掌,将二爷给打怒了。
别看二爷平日里有说有笑,还算平易近人,可是脾气骄纵之至,一旦被惹怒了,是非常可怕的,就像,眼下这个样子。
局面一时僵持住了。
第一百零七章 狼狈脱身温柔此刻也被呕得想要吐血,原以为绿萼过来了,这流氓能收敛些放她走呢,谁想到他还是紧抓着她不放,偏偏踢又踢不着,踹又踹不中,再这样继续纠缠下去实在太令人崩溃了,最后她急中生智,抬起被抓的手腕,张口就咬下去--女人受体力影响,最常用的攻击方式不外乎是手抓脚踢外加牙咬,虽然温柔以前一直觉得这样做实在不太雅观,十足的泼妇模样,只是眼下被逼急了,哪里还顾得上讲究风度,泼妇就泼妇吧,只要能脱身就好。
你……你又咬我……沈家二少痛得不由自主就撒了手,他只防着温柔脚踹,却没想到她会用牙咬,一时不备就中了招。
温柔幸得脱身,怕他再纠缠上来,慌不择路就转身逃跑,结果跑得太快,脚下被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子绊了一下,整个身子就向前扑跌而去。
绿萼见状忍不住惊呼,因为温柔摔倒的方向正是那面湖池,只是此刻再赶上去救她已然不及,只听得卟嗵一声,温柔整个人就栽进了湖里。
真是有够倒霉!她一头栽下去时没憋住气,被水呛入鼻腔,此刻只觉得一股酸意从鼻中直透入大脑,真是太难受了,眼泪都忍不住被呛流了出来。
好在湖池虽深,离岸的这边水却尚浅,温柔扑腾了两下,搅得水底淤泥翻滚上来,将水面染出一片浑浊,才总算爬了起来,结果从头到脚都在不住的往下淌泥水,那模样比落汤鸡还要凄惨。
沈家二少原本气极败坏,此刻看见温柔的狼狈模样,心里的气不觉就消一半,指着她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绿萼在旁睁大眼睛,想笑又怕温柔难堪,憋得好辛苦。
闭嘴!温柔涵养再好都憋不住心里的怒,她搞成现在这副模样,还不就是这家伙害的?他居然还好意思幸灾乐祸的大笑!真是太没人性了!沈家二少被她吼了一嗓子,笑声顿了顿,再望向温柔时,脸上露出一抹值得玩味的表情。
这家秋的目光突然变得好……色情……温柔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自己,结果黑线的发现,罗裳浸了水,变成半透明的样子不说,还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女性化的曲线,甚至,能看见里面穿的亵衣的颜色--谢天谢地!她现在开始庆幸起古代女性的保守了,原来大夏天把自己裹得严严密密也是有好处的,起码在落水的时候不至于严重走光。
绿萼,有衣裳给我换吗?温柔不再理会那个流氓样的沈家二少,她只想早点离开这个人的猥琐视线,换身干净衣裳。
有……有的,你跟我来……此刻的温柔在绿萼眼里,已经同浑身祼露没啥区别了,她不明白温柔怎能不遮不掩,不惊不忙的从水里走出来,而且神态淡定。
温柔当然不在意,只不过露了点亵衣颜色出来嘛,再说这年头的亵衣,比现代的外衣还要保守,不该露的地方绝对不露,有啥好遮的?她只是有点担心沈家二少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再继续同她纠缠,好在她跟在绿萼身后离开的时候,那家伙没有再做出什么令人崩溃的举动,只是站在那里摸着下巴沉默不语。
一路走去,温柔害羞是不害羞的,但感觉很难堪,任谁头发上沾满烂泥,还裹着一身湿衣裳走在路上,都会觉得尴尬,因此她在心里不住的的祈祷,希望不要在路上碰见什么人。
谁知天不从人愿,她愈怕被人看见,就偏有人从前头走了过来,等她慌忙躲到绿萼身后,再抬起眼来时,忍不住就开始咒骂老天爷了!丫的存心玩她是不是?!这个人偏偏是她最不希望在沈府里碰见的那一个--陆策!陆策最初低着头不知在同身边的一个小厮说什么话,等他感觉到前面似乎有人走过来时,便收住了声,漫不经心的抬起眼来,结果当场愣住了,连脚步都有些微的停顿。
不过讶然的情绪转瞬即逝,他很快又回复了以往的那种漠然,向着温柔点了点头,就与她擦身而过了。
温柔打赌自己上辈子或是上上辈子肯定得罪过老天爷,要不这丫的为啥不支会她一声,就将她送到这陌生的世界来,而且还总是让她倒霉,然后在倒霉之后被陆策看见。
不过,她干嘛这么在意被陆策看见自己的狼狈呢?她思及至此,有点愣了,紧接着就坦然的承认了自己心里对陆策有一份淡淡的好感,大概是从她的小摊被那群地痞砸掉之后开始的,她认定那次帮她的人就是陆策,虽然他不承认。
不过那也仅仅是好感而已,没有什么别的不良企图,再说知道了沈梦宜的身份后,她更是认定陆策的家庭背景非富即贵,这样的人,是根本不可能与她这种平凡的小人物有什么交集的,最多也只是当她的食客罢了,因此怅然了片刻,她就将心里那份小小的失落给抛到脑后去了。
陆少爷人很好啊!就是脾气古怪了点。
倒是绿萼目送他远去,忍不住八卦起来。
嗯。
温柔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跟他又不熟,虽然从表面上看来,陆策的性格的确很冷,不容易与人相处的样子。
他同我家姑娘真是一对璧人,就是不知陆家啥时才来提亲。
背后议论自家姑娘是不对的,尤其是这种男女问题,绿萼话说出口才省起,连忙吐了吐舌,转换话题道:陆少爷就是不爱笑,让人轻易不敢同他说话。
男人都不太爱笑吧。
温柔敷衍道。
她想起叶昱,他也很少笑的。
才不是呢,我们家二爷就很爱笑啊!要说二爷生得也算出众了,不过他笑起来可没陆少爷笑起来好看。
绿萼悠悠神往道:我只见陆少爷笑过一回,那次二爷就站在他身旁,结果生生就让他给比下去了,这人比人哪,有时候真会气死人的。
嗯。
温柔还是不知要说什么好,更讨厌听见那个骚包家伙的八卦。
谁知绿萼八卦起来真就没个完了,难怪沈梦宜也常斥她多嘴,只听她继续笑道:当时老爷也在场,还夸陆少爷风姿清举,二爷听了立刻就吃醋了,绷着张脸呆站了半晌,最后借口有事溜走了。
不过老爷似乎很偏爱陆少爷,常说他将来前途未可限量,夸着夸着,想起二爷不争气,连带着就要喝骂他两句,也难怪二爷会生气……得!温柔可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陆策是好是坏,那沈家骚包少爷是好是坏,可都与她无关,她落水沾了一身泥后,再被大太阳一烤,浑身发痒,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忍不住打断绿萼道:还要走多久?宅子太大也不是好事,每天的时间都浪费在走路上头了。
哦。
对绿萼来说,最扫兴的事莫过于自己说的八卦旁人压根不感兴趣,她失望的神色流于言表,沉默片刻后方道:就在前面,不远了。
第一百零八章 阴魂不散在沈家毕竟不方便,温柔没打算沐浴,只找绿萼要了一盆清水,随便把自己清理了一下,换上她拿来的干净衣裳,就道谢要回家了。
绿萼将她送到沈府侧门,看着她上了早预备好的马车,这才回头找人交递东西去了。
温柔坐在马车上,回想起今天在沈府的悲惨遭遇,真是千般叹息,万般郁闷。
天知道沈家怎么会出这种浪荡子弟,若要说沈家家教不好,偏偏沈梦宜是个挑不出错来的标准的大家闺秀,只能说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了,所幸她最后还能全身而退,至于那个被轻薄掉的吻,她也只能当是被狗咬了一口,不敢深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要杀人。
待到她回到家,已是未时,小环见她低着头走进来,忙笑道:对不住,温刚急着要上私塾里念书去,我们先吃了饭,你呢,吃过了没?没有。
温柔把自己的脏衣裳丢进洗衣盆,就入厨烧水,准备洗澡。
小环跟进去诧异道:沈家没留你饭吗?我去前面拿两笼汤包来,你先垫垫饥吧。
别去了。
温柔喊住她道:我这会不想吃。
怎么了?小环仔细一瞧,才发现她脸色不好,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吗?是不是沈家有人欺负你?没什么,不过是出来之前被狗咬了一口。
温柔揉了揉太阳穴,真是头疼。
小环将她的话当了真,急道:咬哪了?快让我瞧瞧!回头我出去给你请个大夫来。
看见她那焦急关切的模样,温柔再也绷不住脸,噗嗤一声笑了,无奈她摇摇头道:别担心,我只是打个比方,我没被狗咬,只是被人咬了一口。
反正等水烧开还要等挺久,温柔便将今日在沈府遇到的事情向小环重述了一遍,回头又嘱咐她不要告诉别人,否则温妈妈听见,脑子里又不知道要转什么令人匪夷所思的念头了。
小环听说沈家是丞相府,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听见沈家二少调戏温柔,又立刻愤怒起来,骂道:怎么大户人家专出无赖,这种人合该被雷劈死!温柔闻言忽然想起小环曾经的遭遇,怕她的伤心事被触动,连忙附和道:是啊是啊!一会我要钉个小草人去,天天拿针刺了再刺!小环被她逗笑了,道:姐姐哄谁呢,你哪会那种巫蛊的玩意儿,何况你也不知道那无赖的生辰八字,钉出个草人来也没用。
两人说了会话,温柔心里郁闷解了不少,见水烧开了,便打算先洗个头。
话说在古代,她觉得最不方便的就是洗澡了,没有淋浴,头和身子还得分开洗,最糟糕的是古代头发是不能随便剪得,拖着一头浓厚的长发,洗起来很是令人头痛,她不得不叫上小环来帮忙。
姐姐很爱干净呢!小环一边拿猪苓往她的发上抹,一边笑道:不过还是洗干净,头发嗅着气味清爽,从前我娘常常隔上好几个月才洗一次发,冬天还好,夏日里出了汗,常捂出一股子酸味儿,得多多的抹上花露油,才能掩住。
那我可受不了,我三五天不洗头,就浑身不舒服。
温柔一边笑一边往头发上撩着水,其实不独刘嫂,在赵府时,很多下人常常洗澡,偏偏就是不怎么洗头,连温妈妈也是这样,不知道这头到底有什么讲究,还是纯粹觉得不方便,不愿意常洗。
待到温柔沐浴清爽,在洗弄脏和的换下衣裳时,小环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便先出门去各个铺子巡查一遍了。
温妈妈在前头铺子里照料着,家里没人,温柔折腾了大半天,洗晾好衣裳后,摸着头发干了,又觉得有些困倦,就躺倒床上准备闭目养养神,谁知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天色已然擦黑。
她躺在床上,耳听着外头厅上仿佛有人说话,想着大概小环和温刚回来了,便懒懒爬起来,一面拿簪子挽着披散的头发,一用脚尖抵开门,打着呵欠走了出去。
姐,你醒啦?温刚笑着向她道。
唔。
温柔将簪子在发上固定好,抬起眼来才发现温刚坐在桌前,正同一个人下棋,那衣裳,那背影…谁把他放进来的!温柔尚存的几分倦意顿时荡然无存,她转着头四下里找扫帚,想把这个人打出去。
姐,这位姓沈的客人等你很久了……他说有事找你……温刚看见温柔的反应不对,可是实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得站起来硬着头皮解释,不过话说回来,这客人也奇怪,先前自己说温柔在睡觉,他又阻止自己叫她起来,只说可以慢慢等,不急着。
姓沈!温柔当然知道他姓沈!这个混蛋怎么如此阴魂不散,居然还敢找上门来!她刚睡了一觉起来,心情略好,结果一瞧见这家伙就气不打一出来。
好!找上门来最好,起码可以痛痛快快的将他赶出去,这里可不是沈府,是温家!她说了算!扫帚一时没找见,但并不妨碍她赶人,温柔向着沈家二少爷怒道:你给我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啧啧啧,才分别片刻,你见了我用不着如此激动吧?沈家二少手肘搁在桌上,托着下巴回过头斜睨着她,一双勾魂的桃花眼里满是暧昧的笑。
出去!你听见没有?再不走我就报官了!这人怎么如此无赖又不要脸?被人指着鼻子骂了,还不赶紧滚蛋!报官?你要报哪个官?这京都里的官儿我都挺熟,需不需要我替你引见?沈家二少笑得更加欢快了。
温柔被他一句话顶得语噎。
是啊!堂堂沈家,大的左丞相,怎么养出这样一个败类的儿子?!她头痛之极,心想要是叶昱在家就好了,起码他学了一年的武艺,应该可以像捉小鸡一样将这个无赖捉出去丢到门外。
可惜他偏偏不在,而温刚看上去还没这个无赖壮实呢,自然打不过他。
温柔站在原地,脑中转过数个念头,最后竟然笑了,笑得一脸云淡风轻,她缓缓走到桌前,坐到温刚方才坐的位置上,清了清嗓子,柔声问道:那不知沈少爷贵人脚踏贱地,究竟有何指教啊?第一百零九章 彼此讥讽温刚在旁看愣了,不明白温柔的态度怎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沈家二少也愣了,原本他就以逗怒温柔取乐,谁知她忽然就冷静了下来,还对他笑,笑得他有点毛骨耸然,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怎么,沈少爷没有话要说吗?温柔的笑容更温婉了,甚至低声嘱咐温刚去泡茶,还让他泡浓一些。
好吧,既然这个无赖不吃硬的,那就只好试试软的了,若是他软硬都不吃,那脸皮就厚到天下无敌的地步了,她也没办法对付,只能自求多福。
咳——沈家二少终于回过神来,掩饰着咳了一声才从怀里摸出一只镯子,搁到桌上,推到温柔面前道:你落了东西在我家。
温柔一眼认出那镯子是沈梦宜送她的赤金缠丝双扣镯,微有些讶异,因此她压根没发现镯子掉了,而且回来后也完全没想起过,这时沉吟了一瞬,方淡淡笑道:那是令妹的东西,麻烦你替我还给她吧。
我不过区区一介平民,受不起这样贵重的赏赐,若戴了出去,没准还要被人当贼拿了呢!她这是话里藏刀暗讽他呢!沈家二爷面色微变,但仗着自己脸皮厚,仍笑道:先前真是我冒昧了,不知道这镯子是舍妹送你的,不过这镯子我常见舍妹戴着,虽有些宽松,却还不至于掉落,没想到姑娘你这么柳弱花娇,连手上戴的镯子滑落了都不知道。
说着,他的目光从温柔脸上扫到胸前,又从胸前扫回她脸上,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温柔当然知道他在暗示自己落水后的身材被他看光了,甚至他还暗讥她骨瘦如柴,不过她心里却半分都不恼,只维持着脸上的笑,端起温刚泡上来的茶,缓缓呷了一口后方道:所以说我这样的人,不配戴那个镯子。
送到眼前的金子都不要?这样的人,沈家二少还没见过呢!他先前进门时就观察过温家的生活环境,觉得这镯子若是卖子,足够他们家过半年的,因此认定温柔只是在端架子,故作矜持而已,不觉拿起那镯子,作势收起道:这镯子你若当真不收,我可就留下做个表记了。
随你。
温柔才不在乎一个她原本就不想要的镯子呢!再说那镯子本是他妹妹的,他要是真留下当表记,才是个笑话!她将茶杯轻轻撂在桌上,站起身道:现下事情说完了,天也不早了,蓬门寒舍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我也就不虚留沈少爷你用饭了,还是请你早点回府吧,要不路上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担不起这个责。
没想到她话锋一转就开始客气的赶人出门,沈家二少脸上笑容一僵,拿着镯子的手顿在半空中,收回也不是,送到温柔面前也不是,最后只得干笑两声解了点尴尬,将镯子揣入怀中,端起面前的茶来喝了一口道:不急,我今儿个没什么事,闲得很,再说外头还有小厮候着呢,天再晚些回去也不妨事。
说白了,他就是打算在这里赖到底了,偏要看看这个女人还有什么招可使,让她明白明白,他可不是轻易就能得罪的,更别想在打了他耳光后就当作没发生过这事。
两人言来语去,暗斗不休之时,小环回来了,温妈妈跟在她后头,腕间挎着个菜篮,面带喜色,进门就笑道:客人还没走吧?我买了点菜回来,今晚上留……温柔微微蹙眉,打断她道:娘,你把菜拿到厨下去,一会我料理。
小环刚回来,在门外撞见温妈妈的,只听她说家里来了个姓沈的客人,就猜想到一定是今儿调戏温柔的那个无赖,心里对那人已是厌恶之极,对温妈妈表现出来的兴奋更是感觉郁闷,但她答应过温柔不把那事告诉别人,也只得暗自生气罢了,此刻浑身上下被那沈家二少拿眼统扫了一遍,已着了恼,听见温柔发话后,便忙道:姐姐,我去帮你洗菜。
不用,你留着陪我娘吧。
温柔微微一笑,悄悄向小环递了个眼色,暗示她看住温妈妈,别让她信口胡说。
我哪用人陪?温妈妈在旁笑道:走走走,咱们三个一块下厨去,好快些把饭菜做出来,别让这位沈少爷饿坏了。
说着她抢先出了门,又回头嘱咐傻站在一旁,已经不知所措的温刚道:儿啊,你陪着沈少爷喝茶下棋,可别怠慢了人家。
经受过许秀才相亲事件的打击后,温妈妈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很沉寂,今儿见沈家二少来访,只当他与温柔相熟,心想这回再撮合他俩的婚事,女儿总不至于反对了吧?于是抱着丈母娘看女婿的心态,当时就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回,觉得自个女儿的眼光真不错,这沈家二少长得真是一表人才,而且看上去家里还很有钱,只是有点担心自家的条件高攀不上人家,因此有些刻意的讨好巴结,却没注意到温柔已经愈蹙愈紧的眉头。
到了厨下,小环打水洗菜去,温柔趁此机会向温妈妈道:娘,一会吃饭时,无论我做什么,你都别吱声,就当家里没这个客人,平常该怎样,一会就怎样。
一年以来,温柔这还是头一次主动和她说话,温妈妈心里的郁气就犹如积冰遇见了暖阳,一点一点被融化了开来。
她欢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连连点头答应下了,不过多少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这样吩咐她。
菜洗切好后,温柔使出浑身解数,竭力将这顿晚饭做得色香味俱全。
她有意不关厨房的门,让那菜香顺着风儿在夜色里飘散,不光是守在门外的沈家小厮嗅见香味儿后在那里直吞馋唾,就连坐在客厅里和温刚下棋的沈家二少都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待到七菜一汤上了桌,梅香刚好回来,还未跨进厅门就笑道:好香啊!姐姐今儿晚上做什么了?快来,有你爱吃的油爆鳝片。
温柔在往桌上摆碗筷,见她回来,便向她招了招手。
梅香早就饿了,这会满脑子想的都是吃,压根没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待到进门看见满满一桌的菜,更是讶然,笑道:今儿什么日子,怎么做这么多菜!平时温家不过三菜一汤,还没奢侈丰盛到如此地步呢!这啊——温柔笑着瞥了一眼温妈妈道:这是我娘见你们连月来做事辛苦,特意多买些菜回来让你们补补身子,打打牙祭的!第一百一十章 冷落挤兑这些菜明明是买回来待客的,温妈妈不解温柔为何要如此说,但还记得她先前在厨下的嘱咐,因而只是笑而不语。
来来来,吃饭了。
刚儿,你把那张椅子挪过来,再去将我前儿买的那坛玉露酒拿出来,晚上大家都喝上一杯。
温柔说着,又入厨下去取了几个酒盅,谁知再回来,就看见温妈妈正打算让沈家二少往上位坐,于是咚一声,将酒盅搁到了桌上,向那沈家二少款款欠身施了一礼道:抱歉的很呢,家里只有些粗茶淡饭,恐怕污了沈少爷那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嘴,再者说,舍下的饮食不太洁净,万一让少爷你吃坏了肚子,伤了玉体,那事儿可就大了,只怕沈丞相大怒之下,要将我家满门抄斩呢!因此不敢请少爷你屈尊在舍下便饭。
她沈丞相三字一出口,除了小环,其余人都有些讶异,温妈妈更是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家高攀不上这样的高门大户,顿时将那一片撮合女儿同沈少爷成亲的心思给彻底打消了,只是见温柔对那沈少爷如此不客气,心里又十分忐忑不安,怕这姓沈的大怒起来,会将温家搞得家破人散。
愣着干嘛?都坐下,吃饭了。
温柔看见众人站着发怔,忙招呼他们回神,又向那半起了身,僵在那里一脸郁闷神情的沈家二少微微一笑道:有偏了!然后就自顾自举起筷子,夹了一筷鲜虾烩瓜茸到温妈妈的碗里。
沈家二少原本以为温柔妥协了,还卖力下厨做饭菜讨好自己呢,心里正得意的不行,谁知温柔转眼就泼了他一盆冷水,不,不对,是冰水!让他从头凉到心,此刻更是恨她恨得牙痒,偏偏温柔又特特将他那沈丞相公子的身份点明了,他要是还像个叫花儿一般,跟三辈子没吃过饭似的挤过去讨吃,这脸就丢得太大了!冷静!一定要冷静!微笑,要笑得更有风度!他是谁啊!他是堂堂沈家二少,一向风流倜傥,潇洒多金,笑傲整个京都的风月场合,走到哪里都被人奉承讨好的沈梦安!怎么可以在这个女人手里一再的颜面扫地?反正一顿饭不吃又饿不死人,再说这破破烂烂的温家能有什么好饭菜?就算请他吃,他还不屑一吃呢!沈梦安一屁股坐回去,有意忽略自个那咕咕叫着抗议的肚子,极有涵养的坐在那里微笑,喝茶,再喝茶,微笑。
谁知温刚这茶泡得极浓,温柔又特意捡那种容易泛香的菜色来做,于是在一阵接一阵的菜香味里,他越喝茶肚子就越饿,好几回差点忍不住就想拂袖而去,找家勾栏左拥右抱,一口酒一口菜的好好享受一番,只是这样一来等于向温柔低头认了输,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因此仍是死撑着坐在那里,却没发现脸上那自以为优雅的笑容,已经变得有些扭曲了。
温柔眼角余光瞥见沈梦安坐在那里脸色铁青,还要假装若无其事的微笑,憋了一天的气恼顿时就一扫而空,感觉心情从来也没有这样舒畅过,于是胃口更好,话也更多起来,自己埋头苦吃的当儿,还没忘了给别人夹菜,一会道:小环,尝尝这个香烤兔肉。
一会又道:刚儿,今儿的鱼很新鲜,你多吃点。
温刚机敏,这半日早就瞧出温柔要故意整那沈梦安,自然帮着她,特特装出惊讶的样子,赞道:哇,姐姐,这鱼你怎么做的,又鲜又嫩!温柔好笑地瞧了他一眼道:新鲜桂鱼啊,当然是清蒸才最能吃出鱼肉鲜甜的原味来,不过蒸的时候我加了点特别的东西,尝起来是不是一点腥味都没有?嗯,好吃!温刚半真半假的夸着,筷子连往鱼身上点去。
过了一会,小环又惊呼道:姐姐,这个蜜汁火腿比你上次做的还要好吃,简直入口就化!她说着,有意又夹了一片,举得高高的,沈梦安一眼瞥见,灯光下那火腿偏瘦的部分颜色火红,肥的部分莹如水晶,火腿上挂的蜜汁也散发出诱人的光泽,不由自主就吞了口唾沫,然后非常郁闷的看着小环将那片火腿慢慢送进了嘴里,有滋有味的咀嚼着。
梅香见他们如此行事,再不通晓世事也有所顿悟,当即不甘落后的学着他们的样子,吃了一筷豆腐道:姐姐,这豆腐看上去就是清水煮的嘛,上面只铺了一层豌豆苗,怎么味道这样鲜?什么清水煮的!温柔不甘的抱怨道:这个叫畏公豆腐,做起来可费事了,要先用吊好的黄豆芽的汤慢慢的煮,煮到豆腐上面生满了蜂窝眼,再用清鸡汤炖着,将豆腥味儿完全煮去,最后再加配料下锅烧,又因这豆腐的蜂窝眼里都注满了鸡汤,油透不进去,才会格外腴润而不腻口,不过为了装盘好看,我把配料都捞走了,只拿烫熟的豌豆苗铺在上面,这样看起来颜色比较清爽啊。
温妈妈见他们这样玩法,再瞥见沈梦安脸色难看,心里着急之至,只想提醒他们收敛一些,但又怕温柔生气,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吃起东西来有点食不下咽,不时偷眼去瞧沈梦安的反应。
妈的!这家里的人个个心坏之极,联手整他玩!沈梦安一听那道豆腐的繁复做法连自己都未曾听闻过,口水本就泛滥得更加厉害了,再看见温妈妈总偷眼看他,更加认定温妈妈心里也在暗自嘲笑他,差点忍不住就冲上去抢筷子,或者干脆把桌子掀了,让他们都吃不成,不过最终他还是按捺住了心里那股邪火,只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咦,这个人终于要走了吗?小环心里暗乐,悄悄与温柔交换了一个眼色,谁知沈梦安只是走到厅门前便站住了,冲着外面大声喊道:侍墨!侍墨!你死到哪去了?还不快点给我滚进来!过了片刻,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那名唤侍墨的小厮便急匆匆跑了进来,见沈梦安一脸气急败坏的模样,吓得立刻跪下道:二爷,唤我来有什么吩咐?沈梦安借着厅内射出的灯光,看见侍墨嘴上还未抹尽的油渍,更是着恼。
好啊!原来人人都吃饭填肚子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像个傻子似的被冷落在一旁饿肚子,不由恨道:自个掌嘴十下!侍墨哪敢问沈梦安罚他的理由,抬起手来就左右开弓,啪啪啪连甩了自己十个耳光,只打得面皮泛红,眼含泪光。
沈梦安才不管他委屈不委屈,见他打完了才吩咐道:好了,你给我滚出去,上醉香楼叫一席上好的酒菜来,就在这院子里给我摆下!是!侍墨应了一声,扭头就走,却又听见沈梦安在后头叫道:回来!记得让他们把整张桌儿也抬来,再带十坛特酿的花蜜酒!第一百一十一章 赖定不走温柔听了沈梦安的话,差点被没吞下的菜给噎住。
这人怎么这样难缠啊?都被整到如此地步了,还死撑着不愿意离开,难道真打算赖在她家了?算了,不管他,爱待就待,反正他留下也只有被人奚落的份儿。
至于沈家的势力,她倒不太顾忌,先前听绿萼说过,沈梦安除了风流好色点之外,心眼倒不坏,不是那种恶事做绝的人渣,而且沈丞相最恨这儿子在外头沾花惹草,还特别嘱咐过他不许动良家女子,因此她确信沈梦安不会把这么丢脸的事儿告诉他老子,或是借了沈家的势力找些人来闹破温家。
沈梦安眼见着侍墨跑出去,这才走回椅旁坐下,心里暗暗得意的想,老子有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会那席上好酒菜,他要吃一半扔一半,那十坛特酿的花蜜酒也要喝一坛砸九坛,气死温家那些可恶的人!哼,想教他饿肚子,没门!温家大小只看见沈梦安脸色转好,坐在那里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甚至还架起二郎腿儿开始哼曲子,却压根不晓得他心里转的是如此幼稚可笑的念头,不觉有些面面相觑。
要说醉香楼不愧是整个太和城内最有名的酒楼之一,侍墨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就领着醉香楼的伙计,扛桌带菜的回来了。
温柔原本想出去拦,但又想起强硬的态度对沈梦安这厚脸皮的家伙来说无用,目前尝试下来,似乎只有客气而淡漠的对待他,不将他当回事这招,才最令他难以忍受,因此忍住了没有起身,只冷眼看着自家小院里支起了一张八仙桌,上头摆满了一席酒菜。
唔,不错!沈梦安趾高气扬的慢慢踱着步走到小院内,绕着八仙桌转了一圈,满意的点了点头后,从怀里摸出两钱碎银,丢给醉香楼的伙计们道:赏你们的,回头将这席酒菜记在我帐上。
几名伙计大喜,说了一堆奉承的话儿后才谢赏离去。
沈梦安则一掀袍角,悠悠然在八仙桌前坐下,极力按捺住自己心里那迫切的进食欲望,等着侍墨拍开酒坛泥封,恭恭敬敬替他斟了一杯酒后,才端起酒杯,深深吸了口气,夸张道:香啊!醉香楼这驰名天下的特酿花蜜酒真是名不虚传!说着,轻抿了一口,陶醉的眯起了眼睛。
除了温妈妈之外,其他人可没心思去看沈梦安的表演,再说他们早就吃饱喝足了,醉香楼的菜再好,酒再香,在他们心里也及不上温柔做的饭菜来得可口,因此无人理会他,都各自做各自的事去了。
温刚挑灯夜读,小环练字,梅香则帮着温妈妈收拾桌上碗筷,至于温柔,她的事情也不少,偷懒了数天后再次核算起了帐目,只丢下沈梦安一个人在院子里卖力演出,可惜旁观的人只有侍墨和天上的夜月,令他颇有俏眼做给瞎子看的失落,最后实在觉得无趣,便让侍墨立在一旁与他一起进食,至于酒坛,他都失去了砸的兴致。
古人有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温家已经算睡得有些晚了,待到亥时,倦意来袭,便一个个相继入房睡觉去了。
小环坐在那里困得不行,头一个劲的往下点,连笔尖上的墨滴下来染污了纸张都不自知,温柔见状忙推她道:快点睡吧,别在这撑着。
啊!小环被推醒,惺忪着眼儿朝外头院子里抬了抬下巴道:他怎么还不走啊?难不成打算在咱家里喝上一夜的酒?理他呢!温柔冷笑着瞥了沈梦安一眼道:有本事他再让人回去抬他的床来!那他不走我也不去睡……小环咕哝道:谁晓得咱们睡着了,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是防着点好。
温柔不去睡,原也是想防着沈梦安,可是再转念一想,总不能陪他耗上一夜吧?这人是个米虫,大概过惯了夜生活,等天亮了,拍拍屁股回家睡觉去,也不用愁吃愁喝,但自己一家人却是要日夜辛苦劳作的,不然家里的嚼吃从何而来?因此便坐不住了,将帐册一合,站起身道:我去打发他!说着,她大踏步走到院内,笑吟吟向沈梦安道:沈少爷,时辰不早了,你看你是不是该打道回府歇着去了?歇?沈梦安其实屁股都坐麻了,死撑着就是等温柔过来搭话呢,这会见她果真来了,立刻精神一振,装出一副闲适样儿道:时辰还早得很呢,爷可是不到天亮不上床的,这会还不困。
怎么,你打算陪爷喝一盅?喝!喝死你!最好喝到胃出血、酒精肝、高血压、生育能力低下,最后走到路上脑中风倒地而死。
温柔十分恶毒的在心里诅咒他,可是表面上只得若无其事的笑道:那就委屈沈少爷今儿夜里替咱们守门了,这院子里风凉露重,你多保重,可千万别伤风啊!说着,她哈哈哈干笑了几声,就转身回了屋,咣一声将厅门合上栓死,然后打了个呵欠对小环道:走吧,睡觉去。
就这样睡去?小环迟疑了一下。
嗯,反正他还没掉价到要偷咱们家厨房里那些家什的地步。
温柔又打了个呵欠,眼泪都快流出来,没准咱们都睡了,他自个觉得无趣也就回去了。
不过今儿晚上咱们可得睡得灵醒些,别让他偷进屋来都不知道。
好。
小环点了点头,寻了把剪子出来贴身藏着,笑道:他要是敢进来,我就拿剪子戳死他!温柔被她说得一阵好笑,两人吹了灯就入房睡了,当然睡前将门窗都关得死死的,还在地上和窗边的桌案上散摆了几只茶杯,这样万一有人偷爬进来失脚踢到,她们也能听见动静醒转过来。
躺上床后,虽然心里一直在宽解着自己,竭力不去想那坐在院子里又哼曲又吟诗的讨厌家伙,可是这一夜温柔还是没睡稳,又听见外面似乎没有了动静,按捺不住好奇便爬起身来,准备去看看那沈梦安是不是已经走了,谁知刚一打开厅门,就彻底黑线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隐忍不住沈梦安这个王八蛋!他还当真把床给搬来了!不过确切点说起来,那只是一张窄窄的软塌,不是富贵人家常用的那种拔步床,要不温家这么窄的大门,不弄出点动静来还真搬不进来。
只是这软塌摆放的位置太阴毒,恰恰横堵着厅门,中间连条缝隙都没留,让人想出去都不行,而沈梦安正四仰八叉的躺在这软塌上,身上胡乱搭着一条薄薄的锦被,露出半边身子,有条腿就架上了守坐在塌边地上打盹的侍墨肩头,好梦正酣。
这家伙简直欺人太甚嘛!温柔有一种将他从床上揪起来暴打的冲动,但好在她还有自知之明,知道动手的话,她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过这个男人的,于是恨恨的转身进房,却见小环已然起身,揉着眼睛问她道:那讨人厌的家伙走了吗?堵在门口睡觉呢!温柔郁闷之极,转真眼珠子满房里找可以利用的武器。
不是吧?小环惨呼一声,犹不敢信的跑出去看。
她真的没法想象一位锦衣玉食的官家少爷会做出如此有失体面的事情!没事赖在人家里挨饿也就罢了,可是睡觉的话……哪怕此刻是炎夏,露天睡觉也不见得舒服吧?只是事实胜于想象,小环还是看到了那位沈家少爷的夸张睡相,正站在那里发怔呢,随后就见温柔端着一盆水从房里出来了。
姐,你要做什么……小环有点惊恐的指着那盆水道:那是我昨儿晚上洗脚的,预备早起倒……她话还没说完,温柔已经干脆利索的将那盆洗脚水兜头泼到了沈梦安的身上,将他彻底泼了个透湿,当然,贴近沈梦安的小厮侍墨也没躲过这场水厄,被连累着湿了半边身子。
啊——沈梦安正梦见温柔被自己整得跪地求饶,他则单手叉着腰,一脚踩到她背上张狂的仰头大笑,结果笑着笑着就乐极生悲了,天上忽然下起暴雨,将他淋了个透湿,他惊叫一声就从床上跳了起来,这才发现原来不是做梦,自己身上真的是从头湿到了脚,还在滴滴嗒嗒往下淌水呢!二……二爷……小厮侍墨也被水泼得醒转过来,一眼看见沈梦安那简直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的透湿模样,顿时吓得结巴了。
惨不忍睹!小环眼见这一幕,立刻飞快地捂住了脸,想要努力忘记那盆水的来历。
你,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居然敢用凉水泼我!沈梦安呆了一会,就发现了仍端着木盆站在那里冷冷望着他的罪魁祸首。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温妈妈也一夜没有睡好,到天方亮时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此刻听见外面吵闹的动静,立刻从房里飞奔了出来,看见眼前的场面时,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拿手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呼出声。
随后温刚和梅香也赶了出来,看见温柔正指着沈梦安的鼻子让他滚,看来昨日一整天的遭遇已经到了她承受的底线,今儿一大早又受了一场刺激,就忍不住完全爆发了。
即便是夏天,一大清早还是有些凉的,沈梦安原本想同温柔大吵一场,可是身边的贴身小厮却怕他着了凉,回头府里夫人责罚自己服侍不周,因此死拖活拽,硬是要将他拖回府去,还不住劝道:爷!二爷!听我一句劝,您要打要骂,也等回去换身衣裳再来!这一宿都没睡,到了天亮才合眼,又沾这一身凉水,要受寒的……放手!你给我滚一边去,我今儿个非要先找这个女人算帐不可!沈梦安使劲甩开他的手,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找温柔算帐,也只是捏紧了拳头摆个样子罢了。
怒气能壮胆,温柔此刻丝毫不惧怕,站在那里冷眼与他对峙,只是手里紧捧着那个木盆,以防万一沈梦安真一拳打过来,她也好有个抵挡的盾牌。
二爷……您要再不回去,小的可要回去禀告老爷了……侍墨见劝不动他,不得不大着胆子威胁他,好在这位小爷罚人一向不太重,最多事是让他自掌十几个嘴巴,再被踹上两脚,总比被夫人打板子要强。
你敢!沈梦安回头冲着他就是一瞪眼。
侍墨吓得一哆嗦,却还壮着胆儿结结巴巴道:敢……小的……小的真敢……不信……爷等着……他说着放脱抓着的沈梦安,撒腿就往门外跑去。
回来,你给我回来!你这个小王八羔子,看我逮住你后怎么收拾你!沈梦安喝骂着一路追了出去,他最初是真追侍墨,追出门后一想,得,也别再回去了,就借着这个台阶顺脚溜吧!反正这回他是捉拿自己的小厮去的,可不是被那个恶女人给赶跑的,不算……太丢脸……眼见他们一跑一追的出了门,温妈妈才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抱怨道:这叫什么事儿啊!再一低眼看见堵在门口的软塌,更是摇头道:堂堂丞相公子,怎的这副德行……对!说得实在太对了!温柔觉得自从穿越以来,还是头一回听见温妈妈说出这么顺耳的话来,差点就忍不住想上去拥抱她一下了。
谁知温妈妈抬眼又打量了她一阵,话锋一转道:你和他究竟怎么回事?他怎么都闹到家里来了?还一副骂不离,打不走的架势。
温柔闻言真是无语望苍天,事实上,她也很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不就是昨儿个打了他一耳光吗?那也是他过分在先,她只算是正当防卫,他不至于这么记仇,非要向她讨回这笔被打的帐吧?苍天哪,大地哪!她看这家伙纯粹就是米虫当得太闲了,想找个人来整整,顺便打发一下无聊的时间!可是她真的真的没有兴致奉陪,甚至希望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不过鉴于她的愿望通常十次有九次落空,那么这一次肯定也不会例外,于是她的心情加倍的恶劣起来。
姐,你说他还会不会再来找茬啊?温刚皱着眉头,也在担心。
小环站在他身旁附和着拼命点头,她实在也不想再看见那沈梦安了,否则总会想到那盆泼到他身上的洗脚水……我不知道……温柔无奈转身,准备回房梳洗一下,然后去铺子里躲躲,不过刚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嘱咐众人道:下回他要是再来,谁也不许放他进门!这一点,似乎很难做到吧?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毕竟他们眼下住的房子,是连带着铺面的,前头总要开张做生意啊,他要是硬闯,那实在是防不胜防。
第一百一十三章 痛斥禁足不提温家众人被沈梦安搅得头大如牛,单说沈梦安浑身湿淋淋的追到门外,却看见小厮侍墨躲在墙角偷偷摸摸的看他,顿时怒从心起,喝骂道:小妇养的贼东西,你胆儿壮了啊!连我都敢威胁!二爷,您答应回去了? 侍墨大着胆子探问。
混帐东西!沈梦安又骂道:还不快点给我雇顶轿子去,你难道想让我这个样子走回去吗?若真这样走回去,不出三天,全京都就都知道他沈梦安被人泼了水了!是,是……爷等着,我这就雇顶轿子去…… 侍墨忍住笑,拔腿就跑。
沈府是不允许外头的车轿出入的,沈梦安不得不在侧门下轿,此刻太阳还未升起,他的衣裳还是半湿的贴在身上,守门的家丁看见他这副狼狈模样,惊讶之极,不觉瞪大了眼睛。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家湿衣裳吗?沈梦安一肚子火无处发泄,逮谁骂谁。
守门的家丁看见侍墨不住的向他使眼色,不敢回嘴,连忙低下头憋住笑不语。
沈梦安一路骂进府,将沿途的花草树木破坏了无数,侍墨更在后头心里忐忑,即怕这会子撞见了人,又担心自己一会要受惩罚。
眼见沈梦安居住的添香阁近在眼前,侍墨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还没心安多久,就听见不远处一声威严的怒喝传来——站住!完了!侍墨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再偷眼瞧沈梦安,见他的腿也颤了两下,最终还是强作镇定的转过身去,面上带笑道:爹,您这么早就起来了啊?儿子正哟啊给您请安去。
请安?左丞相沈缘冷笑着指了指那轮刚跃上天空的太阳道:家训里头怎么说的?鸡鸣而起!这会都快日上三杆了,你还有脸说出这个‘早’字!您这两天身子不爽利,连朝都不上了,我这不是怕打扰爹爹休息么?沈梦安低着头答话,眼角瞥见沈缘旁边还站着陆策,心里加倍懊恼。
真倒霉,偏偏挨训的时候让他瞧见。
少在我面前花言巧语!沈缘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怒道:你昨儿个又上哪鬼混去了?弄成这副狼狈模样回来,哪里还有一点大家子弟的样子!我……我没出去呀,在房里睡觉来着,只是方才起来去湖边赏景,不小心失了脚……沈梦安低着头,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编造着谎言,最后自觉没什么说服力,又拉上侍墨垫背道:不信……您问侍墨!他一晚上都和我在一起。
见沈缘的目光转过来,侍墨不由在心里叫苦连天:爷哪!您扯谎也扯得有水平些儿,让我也好回话,现下明摆着老爷不会信你的话,教我怎么答?说是,就得罪了老爷,说不是,又得罪了您……他正犯踌躇,却听沈缘冷笑道:你的小厮,自然是心向着你,我问他也是白问!我只问你,你什么时辰起来的?侍墨听见这一句,如遇大赦,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心想:爷,不是我不帮您,而是实在帮不了,您就自求多福吧!自己一向起得晚,这点爹爹是很清楚的,因此答得时辰早了,反倒无法取信,不如答晚些,最多吃他骂上两句,沈梦安想了想,恭谨答道:辰时一刻。
他话刚答完,瞥见陆策眉头微微一蹙,立刻就知道事情要糟,果然沈缘脸上泛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这是他即将发怒的征兆,笑得越欢,怒气越大。
沈梦安不觉有些胆怯起来,下意识退了一小步。
你辰时一刻起来的?沈缘的笑意渐浓,转头向陆策道:陆闲侄,你说咱们是几时去的添香阁?陆策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答道:卯时三刻。
是啊!咱们卯时三刻进的添香阁,床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我便同陆贤侄在那边凉亭上下了一盘棋,回头才瞧见你匆匆忙忙从府外头进来。
沈缘笑眯眯向沈梦安道:儿啊,你说你睡在哪里了?沈梦安无言以对,知道自己要是继续扯谎狡辩,到时受的处罚越大,因此只立在那里,拿湿嗒嗒的衣袖抹了抹额角上淌下的汗。
立刻给我滚到祠堂里去跪祖宗牌位!不跪满三天不许起来!另外,这一个月你都给我在府里好生待着念书,若是再敢踏出府门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沈缘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出来,喝斥的声音震得人耳朵隐隐生疼,他骂完后见沈梦安还在原地站着,不由抬起腿来踹了他一脚,喝道:孽障!还不快点离了我的眼!沈梦安被骂了一通郁闷之极,跪祠堂也就罢了,最倒霉的是被禁足一个月,这可要闷死他了。
不过此刻自个老爹正生气,再求也没用,他只好揉了揉被踢痛的腿肚子,带着侍墨灰溜溜的准备离开。
谁知刚跑了两步,又听沈缘喝道:回来。
沈梦安闻言更是忐忑,别是他爹又想出什么恶整他的法子了吧?但又不敢违拗,只好停住脚步转过身道:爹还有什么吩咐?沈缘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稍稍平缓了一下自己的怒气,只是望向儿子的目光里还带着几分厌恶,喝斥他道:先去把这身衣裳换了,将自己收拾干净,我们在那边凉亭里等你。
说着,他转身就走,似乎连多看沈梦安一眼都不愿意。
陆策看看沈梦安那张郁闷又疑惑的脸,摇摇头道:他只是有事要找你商议。
说着,就随在沈缘身后走了。
爷,二爷? 侍墨见沈梦安还站在原地发愣,不禁催促他道:还是快去换衣裳吧?沈梦安看看身上那件已然半干的衣裳,摸了摸头道:你说我爹找我能商议什么事啊?他是连让我作一首诗,都能从头到底一字不漏的批成狗屎的,竟然还有找我商议事的时候?他找陆策商议不就成了吗?非要拘我干嘛?说着说着,他语气就泛酸了。
小的不知道。
侍墨苦笑道:小的只知道爷再不赶紧着些儿,让老爷久候了,一会又要挨骂。
那你怎么不早说!沈梦安斥了他一句,提着袍子拔腿就跑。
是他没早说吗?明明是二爷他听而不闻啊!侍墨委屈之极,又不能辩解,只得苦着脸跟在沈梦安身后,往添香阁跑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凉亭闲话凉亭上,沈缘负手而立,眼望远处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景叹息不已,陆策知道他此刻心情不好,也不多话,只坐在石凳上把玩着手里的两枚玉石棋子。
你说,我沈家世代书香,怎么就养出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来?沈缘痛心疾首道:他要是能有半分像你,我也不生气了,可以多活两年。
他只是爱玩吧,本性还是好的。
陆策淡淡说道,自嘲地略弯了弯嘴角道:再说像我有什么好?我爹还不是被我气得将我赶出家门了?倒累得世伯费心照管了我这许久。
不一样,那不一样。
沈缘摇摇头,在石凳上坐下道:不过说起来,你和你爹也斗了一年多的气,怎么,还不打算回去认个错,和解了事?我没错。
陆策拿起手边的茶壶,替沈缘的杯子里续了点茶。
你和你爹都是硬脾气!沈缘瞧了瞧他,劝道:这人老了就是固执点,你干嘛非同他赌气不可?认个错,给他个台阶下,这事不就不了了之了么?陆策果真硬脾气,还是坚持道:我没错!沈缘不认同的摇了摇头,叹道:你爹近来可是拐弯抹角的问起你好几次了,我看他是想你了。
他哪是想我啊?陆策喝了口茶悠悠然道:他怕是被我爷爷骂惨了,想我回去安抚老人家呢!你那爷爷……沈缘想到陆策的爷爷陆沉舟就忍不住要笑。
七十多岁的人了,儿子也一把年纪了,可是他一生起气来,还是常常握着把剑追得儿子满府里乱窜,唯有对陆策这个孙儿,真是百依百顺,疼爱到了骨子里,大概是因为陆策长得像已过世的陆家老夫人吧。
据说当年陆沉舟追他夫人时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而且衷情一生,连个侍妾也没纳过。
陆家老夫人去世时,老爷子在灵前坐了三天三夜没吃喝,一心求死,任谁去劝都不理会,最后还是当年才三岁的孙儿陆策,小小的人儿,颤巍巍捧了一盏茶上去,说了一句:爷爷,喝茶。
才让老爷子涕泪纵横,回了求死的心。
这么久了,你就算不向你爹认错,总也要回去看看你爷爷吧。
沈缘在棋盘里摸了一枚棋子,捏在指尖摩养。
有啊。
陆策在棋盘上落了一子,继续方才没下完的棋局,淡淡道:我前儿才在外面旧楼里私会了我爷爷,老人家精神好得很,骂我爹骂了半个时辰都不带喘气的。
沈缘摇着头笑,跟着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两人对弈了一会,沈梦安还没来,沈缘已然有点焦躁起来,接连下错了两子,陆策抬眼看了看他道:不如这局就算和棋,不下了罢。
沈缘刚要说话,却见通往凉亭的小路上,沈梦宜带着婢女绿萼穿花拂柳而来,她们身后还跟着另一位名唤红萼的小婢,手里捧着个花鸟纹剔红捧盘,不觉向她笑道:你怎么来了?早起去给娘请安时就听说爹爹和陆世兄往添香阁来了,我做了些点心赶去,谁知二哥大清早竟在沐浴,找侍墨一打听才晓得你们在这里。
沈梦宜说着,将捧盘上的一把紫砂壶、四碟点心取出来放到石桌上,笑道:就晓得你们喝的茶凉了也不知道吩咐下人去换,我泡的这壶云雾是在二哥那里添的水,还烫着呢,趁热饮两口,吃些点心。
绿萼听她这么说,机灵的在捧盘上取了两只干净杯子,往里斟满了新茶。
陆策低头看见四个碟子里分装的是两样点心,一样是各色水晶冻,另一样是乳酪蛋糕,不禁轻抿了抿唇,伸手取了一碟乳酪蛋糕,拿碟中搁着的小银勺舀了一勺,面无表情的送入口中。
还是你有心。
沈缘捋着鬓须点了点头道:这点心可是你前些时日在外头铺子里买的?不是,这可是宜儿亲手做的。
沈梦宜说着,转头向陆策笑道:味道可好?我新学的,做起来不熟练,先前从烤炉里取这蛋糕时,还把手给烫了。
陆策只是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沈缘正往嘴里送一个荔枝水晶冻,听她这么一说,手里动作一滞,紧张道:手没事吧?没事,擦了点雪蛤油就好了。
沈梦宜见陆策没有什么反应,略有些失望。
这种事,你今后让下人去做就行了,何必亲自动手?沈缘看她手上只是有点红,知道没大碍才放了心。
说起来,四个儿女里,他最疼爱的倒是这个最小的女儿。
沈梦宜笑道:那些下人手脚太笨,叫他们做我还不放心呢,再说自己做的也洁净些,何况我闲着又没什么事儿,不如尽点孝心。
这话该叫你二哥来听听,他要是有你一半的孝心,我也没气生了!沈缘又开始习惯性的拿沈梦安同人比了,越比就越觉得他这个儿子,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好来,只会教他生气。
说曹操,曹操还真到了,沈梦安刚走近凉亭,就听见他爹又在编排他,心里郁闷,一张俊脸拉得更长了。
既然这么讨厌他,还要他过来商议什么事?与其待在这里听训,还真不如让他直接跪祖宗牌位去。
尽管沈梦安心里十分腻味不耐,但表面上却不敢露出来,走到沈缘面前低头道:爹,我来了。
沈缘瞥了他一眼,见他收拾干净后,看着还是挺清雅悦目的,只是空长了一副好皮相,这么大的人了,还成天在外头寻花问柳,不干一点正经事!想到这里,不觉又冷哼了一声,正想要骂他,却听陆策在旁道:世伯,不如我替你将事情说给梦安听。
好。
沈缘本不想同儿子多说话,怕说着说着就想骂他,便点头允了。
沈梦宜见他们要说正经事,便想告退避开,谁知沈缘向她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回房去也是闷着,不如在这里听听,替为父的也出点主意。
嗯。
沈梦宜应了一声,姿态优雅的在空着的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听陆策道明事情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