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进嵘唔了一声,站了起来当先往外走去,淡梅跟着出去,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着淡梅道:我有事出去下,晚间宿你屋子里。
有事。
也不待淡梅回话便背手出去了。
刚到门口,便见西院里一个瞧着仿佛是赵总怜身边的丫头匆匆过来,偷偷瞥了眼淡梅,俯首小声道:大人,赵姨娘方才头又疼,这回却是比往常厉害,脸都煞白,口里叫着大人……徐进嵘停了脚步,回头看了眼淡梅,见她头微微垂下,便似没听见一般,犹豫了下便拐了方向朝西院去了。
淡梅吐出一口气,回自己屋子时,已是掌灯了。
路过见慧姐东厢那里灯还亮着,想起她方才也没吃几口饭,怕夜长肚子饿,便拐过去看下。
进去时见慧姐正趴在榻上一动不动,边上奶娘手里拿了碗野鸭花色粥,正央告她再吃几口。
见淡梅过来了,慧姐急忙从榻上起身要下去给她见礼,被拦住了,只是笑道:慧姐怎的生气了连饭都不吃?周妈妈可都是为你好。
边上奶妈倒是第一次听新夫人夸赞自己,一时有些感慨道:还是夫人晓得老身一心为小娘子好。
当初前头那夫人去的时候,明里虽说是让周姨娘看顾,只这些年还不都是老身时时看顾?这宅子里人虽多,不是老身自夸一句,真掏心窝对小娘子好的,也就老身一个了。
她不说也罢,说了竟把那慧姐惹得眼里垂下了泪,淡梅瞧了不忍,把慧姐搂进了自己怀里,这才对奶娘笑道:周妈妈的好,慧姐日后自然会记心上报答的。
奶妈自觉脸上有光,又舀了一调羹的粥扑哧扑哧吹了几口气,往慧姐嘴边送,慧姐避了过去。
淡梅接了过来叫她下去歇了,把方才那调羹不知道有没有被吹进口水的粥倒到了盂里,自己舀了一勺叫她吃。
慧姐这回倒甚是乖巧地张嘴了。
待一碗粥都吃完了,见淡梅要叫人进来服侍她洗漱了去歇息,突地扯了下她衣袖,低声忸怩道:我也想去那园子里……淡梅晓得她大约是觉着跟着自己不用那么一日到晚地被逼着授课,这才也眼巴巴地想去。
她倒也是愿意带她过去的。
只是自己刚过来三两天,那徐进嵘既说让她教养慧姐,自己略微让她课业松下倒也无关紧要,若带她离了正宅也跟去园子,却是有些插手过度的嫌疑。
正犹豫着,慧姐已是松开了她袖子垂首道:我爹必定不肯的。
母亲就当我没说吧……淡梅笑了下,轻拍了下她手,让外面伺候的人进来了,嘱咐她早些歇息,自己这才回了屋子。
徐进嵘方才说了晚上要宿她这里,只后来被赵总怜给叫去了,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来。
他若不来那是最好,若真的来了,要如何也只能随他了,反正过了今夜便有段时日安生了。
记起他又提了句说有事,且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若有机会的话就把慧姐的事情提下,看他什么意思。
方才之所以在慧姐面前没有应承下来,只是怕她知道了抱希望,万一结果又落空的话,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淡梅洗漱完毕,换了睡觉的中衣便坐在灯下,发了一会的呆。
一眼瞥见桌上还放了他昨夜坐这里等郎中过来时看过的那本书,便随手捡了过来翻看消磨时间,瞟了眼封面,见是《刘宾客嘉话录》。
到这快两年了,她渐渐也有些习惯看竖排版的文言书册。
他前次看到的那插了张薄薄镂刻了小朵海棠纹的竹书筏记号页的正是个小故事。
说唐太和年间,某公长安为官,巷口有个卖烧饼的,某公每天清晨出门,远远就能听到卖饼人当垆而歌。
人虽穷,却性情达观,歌声亦悦耳动听。
久之,某公心生怜悯,决计出一笔钱,让卖饼人拿去扩大资本,以摆脱胎贫穷。
卖饼人得钱,欢天喜地而去。
此后,烧饼铺却静悄悄地再不闻放歌之声。
某公心生疑虑,于是径直去拜访卖饼人,问他何以突然不歌了。
卖饼人答曰:本钱大了,生意自然要往大里做,心思也复杂了,哪里还有闲情唱歌!某公闻言,怅然良久。
故事虽小,却颇有些哲理。
淡梅看了一会,觉得了些趣味,心头那烦闷之气渐消,又觉着这般坐着有些吃力,干脆将帐子往两边勾住,挪窝到了榻上,榻前燃了灯火,自己趴在榻上头朝外。
小半本书翻过去了,耳边隐隐听见了外面街巷里传来了二更的梆声,那徐进嵘却仍未回,眼皮渐渐有些沉坠了下来,竟是趴着睡了过去。
徐进嵘从高行街一家不甚起眼的铺面里出来。
因了离家不远,故而并未骑马,只带了两个随从。
掌柜的送他到外,态度十分恭谨。
徐进嵘见夜色已是有些深了,突地想起晚膳时对新娶的夫人说过的话,一时竟是有些怕她久等,正欲急行,却又缓了下来。
与自己那个新夫人虽总共也只处了两夜,只他料想她也不是那种侯着自己不睡的,贤良淑德与家中另几个妾相去甚远,这般时辰了,想必她早已经自己安睡去了。
待不紧不慢入了家门,晓得那西院的赵总怜已经看了郎中吃药下去了,便径直去了她屋子。
见外屋里妙春妙夏还守着,随口问了句道:夫人睡了吗?妙春看了眼里屋透出的烛火,小声道:夫人仿似还在候着大人,起先在看书呢。
徐进嵘略微有些惊讶,推门而入。
一眼便见到自己那新夫人横着趴卧在榻上,脸压着一本摊开的书,看着仿佛睡着了,自己到了近前还是浑然未觉,便伸手将她翻了过来抱放到了枕上。
淡梅睡得并不深,被人拨动便一下醒了过来,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竟是这样趴着便睡了过去。
见他将自己放枕上了还未离开,只是俯身望着,似乎在瞧自己的脸,觉着很是不惯,便起身坐起来,顺手抿了下方才有些睡散乱了的鬓发。
突见他一只手直直朝自己脸伸了过来,下意识地正要避开,那人已是探手摸上了她一侧脸颊道:相府出来的千金睡个觉竟也会把脸印上海棠,当真是奇了。
淡梅扭脸避开了他手,自己摸了下,觉得了一片凹凸,垂眼见摊在书本上的那张花筏,想必是自己方才压在上面睡了过去的,一时有些尴尬,低头正要揉几下,方才被她避开了手的徐进嵘已经坐到了她旁边,又探手到她脸上,大拇指在印痕处来回扫动,低声调笑道:京中妇人最是盛行往脸上贴花钿,娘子倒好,省去了贴的功夫。
明日这般出去必定引人侧目。
淡梅万没料到这般生硬的人竟也会和自己如此调笑着说话,脸上被他拇指抚触过的地方又似有无数蚂蚁在爬,一下涨得通红,几乎是跳下了床榻,头也不回慌慌张张地往外走道:我叫妙春伺候你去沐浴……她话未说完,便已被身后的徐进嵘一把扯住了手。
淡梅回头,见他眉头略微拧着,似乎有些不快道:我当真便会吃人吗?你为何不伺候?淡梅小心看了眼他脸色,小声道:我从前未做过这般的事情,怕伺候不好。
妙春……你当我没见过通房么?进门不过两三日就急着把自己的陪嫁丫头塞给我?徐进嵘瞧着似有些恼怒的样子,说话声便大了起来,你虽是相府出来的女儿,只既嫁给了我,便是我徐某的人了。
为何竟不知道好生侍奉夫君,反倒可劲地推我出去?淡梅未料到他会突然发火,瞧着甚是凶恶,起先有些害怕,只自己那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半分动弹不得,便似要断了似的,心头也是一下火气,用力甩开了他手怒道:你这般的人我伺候不起!反正家中等着伺候你的人多的是,你何必为难我!她话刚出口,便知道自己失言了。
只也没后悔,反正是自己心里话,憋闷着的话要伤肝。
既然没打算看他脸色过日子了,索性得罪了叫他生怨,凭了自己娘家谅他也不敢怎样,往后各过各的,表面维持平和便是。
只是她话出口了,没料到那徐进嵘非但没她想象中的那样拂袖而去,反倒盯着她,目光闪烁不定,看得她心里有些发毛。
我这般的人?我是哪般的人?你倒是说说看。
他突地又将她一把扯到了自己身前,不紧不慢问道。
方才脸上那怒色竟是转眼消失不见了,瞧着带了丝笑意,只扣住她腰身的手上力道却是不小。
淡梅又有些紧张,只也不肯退让,绷着脸与他对视。
突觉身子一轻,竟已被他拦腰抱了起来重重丢到了榻上。
床榻虽铺了厚褥,只这般毫无形象地被丢下去,后臀还是撞得有些生疼,淡梅痛叫了一声,刚爬起来要怒目而视,他已经转身朝外而去,头也未回丢下句话道:给我把换的衣物拿过来!淡梅全身上下大概也就臀上还有点肉了,自己揉了几下,待那疼缓了过去,想起他方才丢下的话,听口气是要自己给他送干净的衣服过去了。
本想让妙春送过去的,只想起他方才提起通房丫头时的不喜之色,又怕让妙春贸然过去惹恼了喜怒无常的他反倒不好。
自己反正与他也有过夫妻之实了,给他拿件衣服也没什么。
叹了口气便翻出了他的一套干净中衣,搭在了手上往紧邻的浴房里去。
十二章淡梅的动作并不快,等她进了没上闩的浴房往屏风走去的时候,听见里面一响起阵哗啦的溅水声,像是他已经从浴桶里出来了,急忙把他衣物往屏风上一挂,转身正要离去,听屏风后已是传来了个声道:给我擦下身子。
淡梅还在迟疑,里面那声音又重复了下刚才的话,已经听出了丝不耐。
只好转进了屏风后,从架子上扯下条干净的大绒巾,到了他身后擦去了沾在他后背和腰身下的水滴。
本还有些担心他会难为自己,不料竟是十分配合,只站着一动不动地任自己擦。
待后面擦好了,这才转身朝向她。
淡梅虽在前夜里看过他身体,只这样一副泛了古铜色的男人身体就这样赤条条地站在自己面前,仍是觉着有些气短,几乎是平视着他胸胡乱用自己手上的绒巾擦拭了几下便丢到一边,嘴里说声妥了。
徐进嵘唔了一声,这回倒是自己伸手扯过了方才被她挂在屏风上的衣袍,套了往外面去,回头见她还立着不动,也未说什么,只是自己转过屏风出去了。
淡梅跟着回了屋子,叫仍候着的妙春妙夏去歇了,这才进了里屋。
看不见他人影,想必已经上床榻了。
掀了帐幔一看,他果然已经躺那里了。
淡梅爬上了他里侧躺了下去,心里正揣测着他之前说的有事到底会是什么事,突见他翻身朝向了自己道:我听说你不教她几个过来问安伺候,又减了每日菜品?淡梅怔住了。
她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他口中的事,竟然会是这件事情。
他虽说话口气淡淡的,只落在她耳里却是万分刺耳,想也未想便冷冷道:你不是嫌我瘦叫我多吃么?她几个杵在我跟前我吃不下饭。
且你听好了,我不晓得那院的人是怎生在你这里告状的,只我叫减的只是我屋里的菜品,并未提过那院子里的!话说完才发觉竟是把他娘打发自己的话给照搬过来了。
徐进嵘皱眉道:你见她们不喜倒也无妨,只规矩总是规矩,你刚来,好歹要照规矩行事个几天。
你虽没叫厨下减那院子里的菜品,只你这里减了,厨下自然比照着把那里也减了。
你岂有见过比主母更大排场的妾?淡梅气得心里突突地直冒火,再也懒怠看他一眼,翻身朝里,丢下了一句话道:倒是我错了,不晓得你府上这般讲规矩。
等我从园子里回来,该当如何便如何。
省得你怪我薄待了她们。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身后一阵静默,淡梅突听他又道:提起园子,今日我瞧你起先倒像是一副欢喜的样子。
我这里竟如此不堪,教你刚过门就恨不得离去?他说着话,哪里容她背对,已是伸手将她强行翻了过来面向自己。
淡梅睁开了眼,淡淡道:官人你必定是看花眼了。
我不过是应了你母亲的话而已。
她既看上了我要伺候,我做儿媳妇的哪里敢推脱了去?她话说完,也不管他信不信,便又闭上了眼睛,只是还没缓出口说话的气,边上徐进嵘已是扯了她靠近。
她收势不住,一下便撞着俯趴在了他胸口。
对上他骤然与自己几乎相贴的脸,觉着他鼻息拂过了自己脸面,方才那气恼还在,挣扎了几下便要从他身上下来,却是动弹不得,原来后背一重,已经被他紧紧按压住了,隔了两层衣物都能感觉到他手掌透过来的热气。
前夜里那次你很疼?我见你眼泪都掉出来了。
淡梅听他在自己耳边突然没头没脑低声这般问道,唇齿几乎都要碰到她耳垂了。
浑身血液一下冲了上来,一张脸立刻烫得像要着火,连脖颈处的肌肤都微微泛出了淡淡的粉红之色。
我见你那般大胆,以为……,倒是我孟浪了些。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淡梅感觉他说着话的当,自己一侧耳垂竟被他湿热的唇舌轻轻舔过,一种陌生的奇异之感一下蔓延遍了她半个身子,叫她忍不住起了阵轻微颤栗。
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敏感反应,他不再说话,只是将她身子稍稍往上托了下,舌尖一路轻轻扫了下去,慢慢到了她锁骨处。
天色日渐热了,睡我身边包这么厚做什么?都脱去了吧。
他突然停了下来,松开了按住她后背的手,将她扶坐了起来。
淡梅抬头,见身下的他一双有些幽暗的眼正望着自己。
这年头,丈夫要妻子在他面前脱去遮蔽了身体的衣裳,无可厚非。
随他吧。
忍过了这夜,明日就可得暂时脱身了。
再糟也不会糟过那个惨绝人寰的新婚之夜。
淡梅微微咬住了唇,任由他探手慢慢脱去了自己外面的中衣,只剩下亵衣小裤了。
他眼睛从她脖颈一路往下扫到了白嫩的脚丫,这才又摩挲了下她肩头,扯脱开了她身上最后的衣物。
淡梅全身□地坐他身边,抬头对上了他眼睛。
眼前这个所谓的丈夫对她而言几乎还就是个陌生人,两人这几天加起来说过几句话都能数清楚。
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比起那个新婚之夜更叫淡梅觉得难堪,连喉咙都干得紧结了起来,她只是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而已。
跟他娘去园子里暂避不过是权宜之法,往后像现在这样与他在帐子里的单独相处必定还是不可避免的。
她不想在他面前永远都表现得像只待宰的羔羊而已。
那样只会让这个男人更有扑上来咬一口的欲望。
当然,他要是嫌弃自己的这副身材失了性趣,待过了新婚期,往后渐渐不再留她这里过夜,成为一对真正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那就算是各求所得,皆大欢喜了。
面前的这具身子瘦不露骨,肌肤洁白细腻,在带了些昏黄的烛火映照下仿佛发了光似地勾人眼神。
胸前的小乳儿骄傲挺立着,两颗粉红小珠因为骤然暴露在空气里,或者是因为紧张而挺翘了起来,从上到下,优美的锁骨,平滑的小腹,双腿紧紧闭合处被挡住了看不到的隐秘之处,还有身体最具曲线的那个肉呼呼的小臀,此刻正亲密地被压在柔软的锦褥上。
徐进嵘突然觉得自己身体微微有些热起来,眼前的这个小女人让他生出了一丝逗弄的念头,手便突然搭上了她一只脚丫握住了,仿佛有些漫不经心地揉搓了起来。
淡梅清晰感觉到了他有些粗糙的拇指揉过自己脚底时的感觉。
有些痒,更像有道电流从突然自己脚底通上了心脏。
他只在揉她的脚丫,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却让她觉得了极其的暧昧和猥琐。
片刻后见他还没有收手的意思,实在忍不住了,一下缩回了自己脚,微微在锦褥上搓了几下,仿佛这样就可以搓掉他手刚才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一直斜靠在床头的徐进嵘突然低笑出声。
淡梅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着自己脚腕一沉,他已经一手抓住一只,把她整个人几乎是倒拉滑到了他身上,接着一个翻身就把她压在了下面。
徐进嵘低头看着淡梅,见她一双眼睛睁得滚圆与自己对视,嘴角又是微微牵了下,低声道:我早晓得你全身也就这双眼尚可入人眼。
你还睁这般大做什么?淡梅气恼,干脆闭了眼睛。
他仿佛又笑了起来,笑声低沉,声声撞入她耳。
胸口一凉,睁眼看去见他已经埋首下去含住了她一边的一颗粉珠。
淡梅忍住了推开他头的冲动,尽量忽略被他舔舐之处传来的异样之感,心中有些惊异。
前夜洞房时的一幕,她现在还记忆犹新。
想不通新婚夜那样简单粗暴的一个人,现在又这般动作算什么意思。
大约是觉得了她有些走神,压在了她身上的男人惩罚似地叼住咬了一口。
淡梅啊一声痛叫了出来,两手已经往他后背捶打了下去。
捶了几下,便觉身上一松,他已起身将她翻了过来趴放到了褥上。
淡梅晓得自己方才又得罪了他,不晓得他要怎样折腾自己,有些心惊胆战,刚要回头,便觉一只热热的手已经覆上了自己后臀,用力揉捏了几下。
自己这样的姿势和他的动作让她又觉到了羞耻,忍不住低声央告:不要……你身上也就这里有点肉,我不动这里动哪里?耳边已经响起了他仿佛带了丝笑的话音,那只手更是肆无忌惮起来,原本雪白的臀瓣在他手掌之下已经红了起来,仿佛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淡梅呜咽了一声,把脸埋在枕里一动不动,直到感觉他停了下来,刚要松口气,整个人却突然绷紧了。
他的手已经沿着臀线挤进了她原本紧紧合拢的双腿之间,停留了下来。
大约是感觉到了她的僵硬,他将她翻了过来,见她双眼紧闭,睫毛不住乱颤,满面通红,刚才戏弄的心思竟是一下消退了去。
手指分开仍是紧闭的细缝,不疾不徐地来回轻柔扫动。
淡梅渐渐有些放松下来,只他那手的动作仍是让她觉得极其不习惯。
感觉到他指尖似乎要往里再进去一些了,急忙睁开了眼,伸手抓住了他手腕。
两人四目相对,徐进嵘突然笑了起来,将自己方才被拦住的手伸到了她面前,指尖上赫然已经沾了些透明的黏液。
淡梅的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了,伸手重重推了下他胸口,扭身把自己缩成一团背向他。
听见身后他仿佛憋不住似地呵呵笑了起来。
暂且放过你了。
明日还要早起,你早些歇了吧。
话声过后,便觉身边那男人翻身下去出了帐子,随即响起了阵水声,应该是在净手,然后只听噗一声,屋子里暗了下来。
被他搂住睡觉的淡梅直到听见身边那男人发出均匀的呼吸之声时,仍是久久无法入睡。
这个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过得实在异常,身边这个喜怒不定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男人更叫她摸不着头脑。
大约真的是自己这身子板对他而言完全没有吸引力,所以他才会这般最后戛然而止?淡梅觉得自己想通了,这才终于也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却是被自己身上的一阵触摸给惊醒了,睁眼便对上了他的眼。
透过帐子,糊了绵纸的支摘窗外仍有些暗,想来还早。
淡梅微微打了个呵欠,也不去管他上上下下的手,又阖上了眼皮,还想再困一会。
你对我母亲既有这般孝心,我自也不会叫你被人轻看了去。
天色日渐热了,住这宅子里确是有些气闷,我也一道住过去了,就当消暑,你可满意?半晌,徐进嵘不紧不慢这般说道,语气很是轻松。
淡梅便像被虫子咬了一口似地猛地睁大了眼睛,睡意全无,呼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见他已经两手叉在脑后,半靠在榻壁上,很是悠闲地看着自己。
你……你说的可是当真?淡梅小心问道。
自然。
我昨夜本来对你要说的便是此事。
只是后来被你蛮缠一番便忘了,这才想了起来。
你我刚成婚三日,我岂会叫你一人独自过去伺候我母亲?丈人丈母若是晓得,不但怪我薄待了你,更怪扫了相府颜面。
淡梅脑子里又浆糊一团了。
自己原先想好的种种竟是被他这样随口一句给彻底打乱了。
早知道他会这般打算,她起先又何必在他和他娘争辩的时候主动出口揽了下来?弄得现在进退两难。
改口反悔说不去了是万万不行,有心叫他不用过去,他方才那解释也是合情合情,这话也是说不出口了。
呆愣了半晌,实在不甘心,这才冒出了一句:那里路远,你每日早朝……皇城便在城北,且我有快马,早些出门便是。
娘子这般孝顺我母亲,又体贴我,为夫便是再辛苦也是应当。
进门三天,已是第二次听他称呼自己为娘子了,前次便是昨夜调笑她脸上印了海棠纹的时候叫的。
此时见他说完了话,眼睛又盯着自己脖子,她脖子上便随之起了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晓得再跟他多说也是无法改变这结果了,强忍住了心中失望,正要再躺下去,突地想起昨夜慧姐的事,暗叹了口气,便开口提了下。
说完仔细瞧他神色。
我既说过让你教养她,你觉得好,自己带去便是,问我做什么。
今日有朝会,我起身了,你再睡下,等我回来送你们过去。
徐进嵘随口说了句,伸手把淡梅按了下去,自己已是起身下榻了。
十三章他方才虽说了叫自己再睡下,只大清早地被他丢出的这么个炸弹给炸醒,淡梅哪里还有心情赖床。
自己坐了起来从床尾捞回了已经被揉皱得成团的亵衣小裤套了回去,又穿了中衣外衫,抬头见他也已是差不多齐整了。
时下莫说高官巨富们,便是稍微讲究些的人家,男人穿衣沐浴这样的事情都是要有人在旁伺候着的。
只嫁给徐进嵘后,除了新婚的第二日一早是放妙春进去伺候他穿衣外,这两日倒都见是他自己动手的。
没有时下男人们的这种恶习,淡梅觉着他就这一点还叫她看得过眼去。
她却不晓得徐进嵘出身草莽,并非寻常仕子大夫那般饱读圣贤之书后科举入仕,自然也就没那些人的讲究做派了。
此时的官服服色沿袭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
这般大袖长袍绯色的衣裳穿在寻常男人身上总有阴柔之嫌,只他穿起来却是分外端正轩昂,就连淡梅也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确实是个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
见淡梅眼睛正落在自己身上,徐进嵘眉头微微挑了下道:你既是起身了,就当过来伺候我更衣。
从前竟是没人教过你这理?话说完,本来已伸手去拿那腰封的手便收了回来。
淡梅暗中腹诽,面上却也不敢现出,只到他近前拿了那条真紫螭纹束腰给系了起来。
待把勾头整理正了,抬眼见他正俯视着自己。
两人这般近身相靠,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朝服浸染了的熏衣所用的芸香的淡淡气味,叫淡梅有些不适。
见他已是穿妥当了,转头便要去开门叫伺候洗漱的送水进来,却是被他一把扯住给拉进了胸膛。
淡梅不晓得他要做什么,有些僵硬地靠在了他胸口。
方才的事你无须在我母亲面前提。
我自己会跟她说道。
她若为难你你便忍着些。
他低头看着淡梅,抬手托起她脸,说了这么一句,拇指轻轻刮过她脸颊,松开了。
淡梅刚刚提起来的一口气这才松懈了去,急忙点头应下了,转身过去便开了门。
趁他没看见,自己抬手擦了下方才被他刮过的脸,这才觉着皮肤上的异样之感消了去。
送走了徐进嵘,妙春几个知道他也是要住过去的,早收拾了起来。
淡梅想起慧姐,便打发了人过去东厢叫也备妥了好一道去北郊园子,自己这才仍是照常往北屋里去。
本以为今日也是像前几日那样不得入门被便打发了,没想到竟是让进去了。
徐进嵘他娘正在吃一碗野鸭丁子粥,瞧着胃口不错,就着碟酱瓜西里呼噜就吃完了。
淡梅猜想她大约是现在还不知道自家儿子的打算,所以对自己态度还算勉强过得去。
只是等到时候她发现自己如意算盘落空了,十之七八会以为是她私下挑唆的。
这一点那徐进嵘大概也是料想到了,这才特意在早上的时候提点她吧?只是不用他提醒,她自己也是知道的。
老太太当真要怪的话就只能由她了。
毕竟这事如今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想了下,便只是略微提了下慧姐也要一道过去。
老太太似乎对自己的嫡亲孙女和庶出孙子都不太喜欢,嘴里嘀咕了几句,等听说自家儿子也是晓得了并没反对的,便闭口不语了。
淡梅见无事了,便借口还要整理些物件告退了。
老太太挥了挥手让去。
淡梅回了自己院子径直去了东厢。
慧姐已是打扮得利利索索地夹在丫头和周妈妈中间在收拾箱箧。
见淡梅进来,欢天喜地到了她跟前,淡梅本以为她会扑过来的,不料慧姐顿了下,却是停在她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这才小声道:多谢母亲了。
周妈妈几个已经给我收拾了平日常念的书,过去那边定不会耽误了课业,母亲请放心。
淡梅瞥见那几本整整齐齐叠放在桌上尚未放进去的书,最上面的薄薄一本赫然便是《女诫》,暗自摇了下头,只也未多说什么,只笑着摸了下她头,勉励了几句。
待回了自己屋子里,见东西都收拾好了搬运到了大门外的马车上。
除了自己原先的几只箱子,中间又多了一只,想是他的。
淡梅从前在相府中时,晓得自己爹退朝之后若不留在大内都堂里办公的话,一般巳时中就会回来的。
果然头顶太阳到半空的时候便见长儿来报,说大人已经下朝回来,往北屋里去了,叫淡梅几个好出去上马车了。
淡梅牵了慧姐一道出了自己院子往前门走时,却见西院的周氏春娘和赵总怜正齐刷刷站在院子的月亮门外堵住了路。
慧姐从前一直住周氏处的,见了便叫了声姨娘,周氏忙不迭地弯腰应了,眼睛这才落到了淡梅身上。
中间春娘笑道:我们姐妹三个昨日晓得了夫人竟是要随了老夫人去城北外园子里住,很是羡慕。
只恨自己人笨入不了老夫人眼,否则若能一道过去了侍奉老夫人和夫人,那便当真是修来的福气了。
知道夫人今日走,特意来送,盼夫人早些归来,免叫我们姐妹几个牵挂。
说完便和那周氏赵总怜一道行礼了。
淡梅见她口中虽说得恭谨,只眼里那幸灾乐祸的神色却是忍也忍不住地溢了出来。
周氏倒仍是前次见过的样子,略有些木讷,赵总怜却是把头低了下去,也不晓得是什么神色。
周氏和赵总怜心里如何想是不知道,春娘却分明是存了看自己笑话的心思过来的。
只是不知道待她最后晓得了连徐进嵘也是一道要去过住的话又会是个什么表情?为人妾的女人本就堪怜,碰到个厉害的主母,随便找个什么借口便打骂甚至拖出去卖了都有。
自己新过门,虽凌驾了她们三个之上,只根本无意为难,大家相安无事便好。
现在看来,不管自己想法如何,事实上确实已经扰乱了她几个原本应该还算均衡平静的日子。
因为同个男人而住到一个屋檐下的女人,有时候竟是不由自己便勾心斗角了起来。
淡梅懒怠多说,正要随便应了句便打发了去,却见她几个突然都是转身朝边上齐齐叫了声三爷,循声望去,这才见徐进嵘已是从甬道边的一丛修竹后拐了过来。
不由得暗自苦笑了下,自己和那徐进嵘对面方向都未觉察到他过来,她几个背对的竟似是后脑长眼了。
徐进嵘立那里点了下头便挥手叫退下去了,待几个人都走了,这才看向淡梅道:娘已是在门口了,你也过去吧,我换了便服便好走了。
淡梅嗯了一声,微微低头牵了慧姐迈开步子。
挨肩而过的时候,也不知怎的脑子里竟是冒出了昨夜他在榻上对自己那般举止的景象。
白日里瞧着极其一本正经的人,帐子里脱了衣服却是如此不正经。
若非自己便是那个被他不正经了的人,便是打死也不会相信这人私下里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淡梅正微微有些怔忪,突地又想起了方才特意来送自己的他那三个妾。
他既这般待自己,想必和那几个女人私下里处时也是差不多。
这念头一出来,心中便像吞了只苍蝇般地反胃。
慧姐见她脚步放慢,心急拉了几下往前,淡梅这才醒悟了过来,把方才脑子里那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压了下去,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老太太一辆马车当前,喜庆陪着,淡梅和慧姐居中,后面是跟过去的妙春妙夏周妈妈,徐进嵘自己带了几个随从骑马在侧护着,出了高行街经过州桥拐上笔直的东大街,便一路往城北直去了。
慧姐从前大约很少似这般被带出门,坐马车中不住撩开帘子从厢窗中朝外望去,满脸兴奋之色,不住拉着淡梅对着外面指指点点观望。
起先还有些遮遮掩掩,待靠近城北出了城门,屋舍瓦肆渐稀,路边行人也少了些,只有些牵牛扛锄的农人和到附近寺庙里去烧香拜佛的妇人,便干脆掀了帘子。
官道两边都是些青色田地,间或穿插了些农舍,院子墙角外不时探出几枝开过的桃杏,一派初夏时节的乡野风光。
淡梅心情渐渐开朗,脸上便不自觉露出了笑,突见车厢边上一骑高头黑马跑了上来,马上一个坐得笔直的人朝自己这里望了过来,正是那徐进嵘。
见他端着的那张脸,方才的好心情一下便去了大半,急忙靠回了厢壁上的软墩。
边上慧姐见了自己爹的黑脸,早哧溜一下也缩回了头。
正午不到,经过座青石板桥和砖镶的柳荫小径,那园子便到了。
淡梅下了车,见附近不远处也是田地农舍,隐隐还能听到犬吠之声,瞧着像是个村庄的样子。
徐进嵘他娘虽自己一人住这,只园子里连护院和伺候的婆子丫头统共加起来竟也有十来人之多。
得了消息晓得一干人今日回来,都是早早地到门口候着了,见车子停下,齐齐见过了各家主,便上去鱼贯将箱笼抬了进去放置。
淡梅进去,不过一眼,便觉着啼笑皆非。
这地方从前不晓得怎生模样,只既被称作园子,应该也是个植了花草的地方。
且看道两旁的几个小台榭和湖石塘子,格局虽不大,想来景致应当也是不错的。
只是如今几个园圃之内却是花草全无,只种了满满的葱蒜茄葫芦,走过便闻到股肥水之气。
十四章因昨日便有主宅里的人过来通报,晓得了府上新娶的夫人要随老夫人今日到此,故而淡梅的屋子早收拾出来了,进去把箱笼里的小物件搁置好便妥当了,并不费什么事。
这地方并不大,屋子也只两进的格局。
虽没有主宅那般精致,却灰墙白瓦地十分清爽。
淡梅略微走了圈,觉着很是不错。
徐进嵘待他娘和淡梅安顿好,用了午膳后便与随从打马离去了,瞧着有些行色匆匆。
淡梅入他家门三天,唯一感觉便是此人很是忙碌。
至于忙什么,他未提,她自然也不会问。
老太太刚到,屁股还没坐热,就已经换了身蓝布大衫到菜圃里转悠去了,叫淡梅跟着。
一边指着圃里种着的苔心萝卜,一边念着道:开春柳条一出芽,榆钱打花骨朵,雷打那么几个,苔心萝卜葱韭竹芹就好开种。
到了田里蛙虫叽咕起来了,就是催人去种黄瓜梢瓜葫芦。
等收成了一季到打霜了,蚱蝉也都收声,苔心萝卜葱韭就又好下种。
虽说你是相府里出来的,只知道这些理也没坏处。
这手脚只要勤快,地就不会饿死人。
想当年你公爹去的早,老婆子我就靠着几亩地把我儿子拉扯大的。
如今虽说他能耐了,只做人最要不得的便是忘本……淡梅前日第一次拜见这老太太时,便觉着她并非一般富贵家中养尊处优过来的人。
只也不晓得徐家的事情。
现在听她跟自己这样絮叨,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老太太从前竟也是辛苦过来的。
从来自简入奢易,自奢入简难。
她儿子如今撑起了这样的门面,老太太却依旧亲自躬身种菜,倒也确实难得。
心中便生了丝敬意。
当下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
老太太正要借机再多教训几下,附近边上住着的一些农户三三两两地过来了。
原来徐进嵘当初买这园子的时候,是连着附近的大片田地从原先那个破落了支撑不下的主人手里一道买过来的。
这些都是租佃了徐家田地的佃户们。
平日老太太与他们处得还过得去,方才见一队车马轱辘轱辘地过来,晓得地主娘回来了,便都过来拜见。
乍见到服色鲜亮的淡梅,待听得是这家的儿媳,一个个眼睛都不敢看,只忙不迭地跪下了朝她二人磕头。
待人都走了,老太太回头看了眼淡梅身上的行头,皱眉嘀咕道:都到乡下了还穿得这么讲究做甚,闪花了人眼。
淡梅笑道:娘教训得是。
正巧带了几件在此好穿的衣衫,明日就去换了去。
她说的倒也是实话。
因为一早就准备着嫁过去后觑空出去看下花市花圃的情况,所以陪嫁的衣箱底早压了几套粗布衣衫,都是这里寻常妇人平日所穿的样式。
老太太见她从善如流,心底舒坦了不少。
巡视了一圈,摆弄了下瓜茄,毕竟上了年纪,觉着有些困乏了,便回了自己屋,挥手叫淡梅自去。
恰此时又说有个庄子里的村妇过来拜见。
老太太想困觉,便让淡梅去。
淡梅到了前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村妇手上牵了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站在那里,神情看着有些忐忑。
那妇人见一个穿戴得像天仙的年轻夫人过来,身后跟了也是红红绿绿的丫头打扮的女子,晓得是主家过来了,急忙拉着边上女孩磕头。
淡梅叫都起来了,这才笑道:这位婶子过来可是有事?那妇人急忙递过了几个用帕子包起来的鸡子,忸怩道:方才听乡邻说这园子里来了位新夫人,特意带了自家芦花母鸡产的鸡子来拜望下。
不晓得夫人还要不要个扫地做活的粗使丫头?我家二妞人虽笨了些,只手脚却是勤快,家中活计一应都是她做的。
话说着,已是扯了下边上的二妞。
那丫头方站起来没多久,立时又跪了下去磕头。
淡梅这才恍然,想来这妇人听说自己过来了,便带了女儿过来想碰个运气找活计干。
她自己是不缺丫头,况且又这般小的。
想拒了去,见那妇人巴巴地望着,想是家中穷困,又觉着有些不忍。
正踌躇着,突想起了慧姐,自己刚昨日还想着给她找个年纪相仿的女孩作伴的。
此时不用找,自己却是送上了门。
不由仔细看了眼那二妞。
见她人虽黑瘦了些,看着倒挺活气的。
身上衣衫虽旧,缝了好几个补丁,却也是洗得干干净净。
想了下,便叫人去把慧姐带了过来。
慧姐初到,起先拘束了一会,趁周妈妈不备,现在正在园子口探头探脑地瞧着外面。
妙夏找了一会这才找到了,带到了淡梅面前。
淡梅指着那二妞道:我给你找个玩伴你瞧可好?慧姐望了二妞片刻没有说话。
那二妞虽是个乡野里的丫头,胆子却不小,见了这和自己年纪相仿打扮得却玉雪可爱的小娘子,并无怯意,只笑嘻嘻道:我会做草编的蝈蝈蛙蝉,小娘子可要一个?她话说完,边上那妇人便伸手打了下责骂道:小娘子是金贵的人,哪里会看得上你那些东西,快莫提了叫人笑话。
二妞被自己娘责骂,不敢再说,只是低垂了头下去,不料那慧姐却是看向了淡梅,眼睛有些发亮。
淡梅晓得了她意思,便留下了那丫头,叫园子里管事的和那千恩万谢的妇人去说工钱,自己带了慧姐和二妞回屋子里去。
比照着留在宅子里的长儿把她名字改成了短儿,叫妙夏教她一些进退之礼,又让妙春找几件她平日不大穿的衣衫改小了给她穿。
妙春本是针线能手,没多久一套衣衫便改好了。
叫那短儿从头到脚洗了个澡梳好头,换上了衣衫,便似和刚过来时变了个人似的。
淡梅刚来就收了个人,怕老太太觉着她自作主张,待她一觉困醒,早就候着把收了短儿给慧姐作陪的事说了一遍。
老太太平日里本就甚是信佛,时常去附近寺庙里烧香,听多了乐施好善广结善缘因果相报的理,听边上喜庆说那短儿家贫无计甚是堪怜,便也未说什么。
晚膳过后待天色稍暗了些,外面蛙鸣之声便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妙春妙夏仿似有些怕淡梅被吵扰了不快,岂知她却觉得很有乡野之趣,便似回到了自己从前的小时候一样。
晚膳时分,那厨娘起先偷偷过来问过的,说新夫人要不要加菜,淡梅只叫按往常烧制。
见上来了青菜烧杂果,酱黄芽菜,蛋皮包肉,炒鸡脯片并一碗子火腿笋汤,都是些寻常菜式,与徐家正宅里的排场自不可相比。
自己站着伺候了老太太吃完了送走,这才和慧姐一道上桌。
转眼却见那厨娘又新上了几个菜式,想是起先烧好了藏着这时才送上来讨好新主母的。
菜式虽大不如前,只慧姐却是吃得津津有味,连饭都比往日多添了小半碗。
慧姐吃得香,淡梅却是有些吃不下去。
天色越暗,心里头那不安便越发浓了起来。
徐进嵘既说了自己要住这里,想必便会过来的。
瞧老太太今日样子,分明还是完全还不知情的。
他若不来的话最好,看今日老太太对自己的言行,虽仍是不喜,倒也没什么特意为难,自己小心应承着些,加上喜庆在一边托衬,往后日子想来也不会十分难过。
怕就怕在那徐进嵘真过来了,老太太当面压不过儿子,待他离去了再把火气撒自己身上。
她原先所想的不过是求个心清,因老太太的不喜完全不足以影响自己。
未想碰到个徐进嵘那样的人,现在心清不成,倒真的是搬了石头砸自己脚了。
乡间人都歇得早,老太太那屋子也早早歇了灯。
淡梅坐慧姐屋里,听她和新来的短儿叽叽咕咕,手上玩着个很大的翠绿草蝈蝈,说着些扑萤摘花的事,很是高兴的样子。
坐了一会,叫周妈妈服侍慧姐睡下了,自己便回了房。
淡梅等徐进嵘回来,一直等到了月上高天仍不见动静,心中暗自揣测,莫非竟是被正宅里的哪个妾留住了?觉着眼皮有些沉下来了,撑不住便去榻上睡了,只房门没上闩。
待一觉醒来,已是天光亮了,身边仍是空空如也,那徐进嵘竟真的没来。
淡梅坐起了身发了会的愣子,便也把这事给丢脑后了。
他来与不来她又做不了主,来了反给她添麻烦,不来更好。
淡梅今日没再穿原先的绸衫,照老太太的意思换了身蓝底布衫裙,只头上插了只红色珊瑚簪,取个新妇喜庆的意思。
照例去老太太那问安,屋子里却是没人,找了一圈,才见人家早已经在菜圃里锄草了。
喜庆和另个婆子在浇水。
淡梅晓得自己来迟了,上去叫了声娘。
老太太抬起眼瞅了下,直起腰身捶了下背,瓮声瓮气道:相府里出来的果然娇贵。
老婆子我地都锄过一遍了,你才起身。
淡梅也不恼,只笑道:是媳妇的不是了。
明日必定早起。
娘想是累了,过去歇下,教下媳妇待学会了,往后好帮着些娘。
老太太听她如此说,倒是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了淡梅一眼,摇头道:罢了罢了,你有这心思便好。
瞧你这瘦骨伶仃的,我怕锄头你都搬不动。
被你娘家晓得了还道我仗了婆婆的身份欺凌于你。
淡梅笑了下,也不再多说,只是站一边看着。
老太太放下了锄头往边上一个黄瓜架子边去。
此时黄瓜已是坐果,长得约摸有半掌长,毛茸茸翠绿可爱,却是有些歪扭。
见老太太嘴里啧啧念叨着,忍不住便在她身后道:娘,似这般坐瓜时弯曲了的嫩条,拿个细竹签扎在瓜条上面的蔓上,浇一遍水,次日瓜条便可伸直了,再将竹签拔掉便可。
老太太回头,显得有些惊讶,不止她,便是边上那婆子和喜庆都是有些不信的样子。
你一个娇滴滴的相府小娘子,哪里晓得这些?莫瞎了我的这些瓜。
淡梅见她又拿自己相府里出来的说事,只作没听见,微微笑道:娘若不信,先捡个一两条试试,明日便知道了。
十五章老太太还犹豫着,边上喜庆早丢了手上浇水的灌筒往屋子里去,待出来时手上已经拿了几根细细的竹牙签。
老太太东看西看,捡了两条指了下,淡梅便捏了两根竹签,仔细扎在了产生弯曲瓜条部位的黄瓜蔓上浇了水。
此时太阳已是斜斜升高了起来,喜庆提醒道:老夫人,今日二十四了,该去上方寺念经。
原来附近有两个寺庙,一是开宝寺,一是上方寺。
老太太笃信神佛,自住到了这里,晓得每月里逢四那上方寺里便有个斋会,附近善男信女们过去烧香吃斋,自然不肯落下,过去捐了香火钱烧了香,再与同到的老妪妇人们坐下念经用斋了才回来。
渐渐每逢四之日若是不去,便是坐立不安,直说神佛怪罪,到如今已是成了个雷打不动的习惯。
儿媳妇你既无事,便也与我一道过去,多念念经消消灾,总归是好的。
老太太话既出口,淡梅自然跟着去了。
带了喜庆妙夏四个人一道挤了辆青呢小马车,车夫一甩鞭子便往上方寺方向去,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到了。
上方寺不过是个小寺庙,依着座矮山而建,与城中相国寺的气派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山门口有株虬枝龙爪槐,遮盖了大半个山门,瞧着至少也有百年了。
老太太是常客,每次过来必定会有香火钱供奉上,且寺里沙弥晓得她是附近庄子里的大地主的娘,自然毕恭毕敬地引了她一行人入门。
淡梅跟着老太太进去供奉了香火后,过了大殿进去后面一个净室,见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乡间妇人,瞧着都是有些家底的样子,想是附近几个庄子里的大户或是殷实人家出来的。
有和老太太相仿年纪的,也有不过三四十岁的。
见老太太过来,一下给她让了个正中的蒲团。
因为淡梅也只穿了身粗布蓝裙,众人便也没多大注意,只是一边念着经,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扯起了话来,言谈间听着对徐家老太太都极是奉承。
老太太那脸便笑得似开了花。
淡梅陪着在旁听了会,心中便暗笑不已。
原来老太太赶点过来,除了烧香拜佛,和这些乡间妇人们的定期联谊也是个重要内容。
自己起先不过是陪坐着而已,渐渐倒也听出了些趣味。
一妇人说自己庄里一个周大户,男人新纳了个城里歌女作妾,那妾起先仗着周大户宠爱,有些骄了起来,大妇便那妾给关在屋子里不许用水。
妾听见周大户从门前过,便偷偷央求给她打水,那男人照办了,被躲在屏风后偷看的大妇嘲笑说:好个相公,为婢取水?那妇人说得绘声绘色,边上人都是笑了起来,笑过后便异口同声骂起了那些下作娼妇。
淡梅哑然失笑,原来同为正妻的女人,不论年纪身份,只要提到不敬大妇的小妾,都是异口同声要口诛笔伐的。
中午时分,寺里的沙弥过来叫留斋。
妇人们簇拥着老太太去了,淡梅见桌上放了几盘黄芽青菜豆腐。
吃饭间方才那讲笑话的妇人向老太太问起了淡梅。
老太太顿了下,状似随口道:我家儿子新娶的媳妇。
京中相府里出来的嫡女。
妇人们一时愣怔了,也不知是哪个带的头,都放下了碗箸去拜见,又不住口地奉承老太太有福气,说儿子出息是大官了,娶个儿媳妇竟也如此金贵。
淡梅听老太太竟会提自己娘家身份,起先很是惊讶。
只仔细看了下她那有些古怪的脸色,心中便是了然了。
想来老太太也是极其矛盾,一边是觉着相府里出来的千金随伺在她身边脸上有光,这才忍不住搬弄了出来显摆下,一边却十之七八在暗中为她那个白虎命不喜了。
斋饭用过之后,老太太便被寺里沙弥和一干妇人们先送出去了。
上了马车一路慢慢回了园子后,老太太便去歇觉了。
喜庆送淡梅出了正房屋子,淡梅想起昨日过来之时见到的景象,便问了句道:你可晓得这庄子里有种花去东华门花市卖的人家吗?喜庆一怔,想了下道:婢子随老夫人在此住了快两年,没见过这庄子里哪家种花,倒是听说过去四五里地有个兴庄,那里大半人家是种花的。
淡梅哦了一声,点头笑了下。
那喜庆却是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夫人莫非是想把这园子里重新栽回花木?夫人不晓得,这园子起先也是花红草绿的,只老夫人住了过来后,念叨说花草白占了地无用,这才叫人都拔了去,成了如今模样。
夫人想栽回花却是有些……淡梅晓得喜庆意思,只是暗自记下了兴庄的名字。
本想现在便坐车过去,只又想到万一老太太醒来找自己不见人影,问起来麻烦,便只好先压下了这念头,待哪日方便了再过去看看。
乡间日子,农人自是忙于春耕秋收不得安逸,似淡梅这般的人来说却极其悠长,老太太和慧姐都是午觉去了,她并无睡意,便自己拿了本书将支摘窗立了起来,靠坐在窗前翻着消磨午后光阴。
翻了几页,脑子里却是突地蹦出了个念头,不晓得那徐进嵘今日会不会过来?这念头一出来,连书也没心思看了。
眼睛只盯着窗子外天井里凿的那口石井发起了呆,心头一阵说不出的烦闷之气,叹了口气把书一丢,自己也去睡觉了。
待一觉醒来,这日里剩下的时辰便也没多少了,看着慧姐写了半个时辰的字,见她眼睛不住看窗外,外面日头也没那么热辣了,大约下午四点左右的光景,便放了叫她自己和短儿去玩,只不许走远了,周妈妈自然跟着。
转眼夕阳西斜,慧姐还没回,淡梅到了园子口张望,见路上农人们手提空了的水罐,肩背农具,赤脚三三两两的归家去了。
近旁处几家农舍里都是炊烟袅袅。
一个瞧着也不过二十几的荆钗少妇正等在篱门口,见自己丈夫从地头回来,笑容满面迎了上去,接过他手上水罐,两人低头细语而入。
淡梅正看着,远远慧姐几个回来了,却见她那绸子衫裙下摆沾了些泥,一双绣鞋也满是泥水。
周妈妈拉着她手过来,嘴里似在不住嘀嘀咕咕,短儿有些缩头缩脑,慧姐自己瞧着一张脸倒是红扑扑十分快活的样子。
周妈妈看见淡梅,立时便抱怨了起来道:夫人瞧,下回再不好放她这般在村野里跑了,好好的一个小娘子成什么模样了。
淡梅问了声,才晓得方才竟是不小心踩进路边个泥坑里去了,便笑道:不过些须小事,回来换洗下便是,哪里这么大惊小怪了。
短儿见夫人并无恼色,这才松了口气,慧姐也是得意看了眼周妈妈。
周妈妈虽是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怏怏地进去了。
晚间无事,待慧姐和老太太都安顿下了,淡梅自己也是早早便收拾了闭门。
等到了小半夜,晓得那徐进嵘是不会来了,这才熄灯闩门上了榻。
与那徐进嵘虽只做了三四天的夫妻,只瞧他样子也不是个说话没有章法的人。
他前日一早应该不是在寻自己开心。
昨夜未至,或许还可说是被家中哪个女人给缠住了,只今日仍未过来,这却有些蹊跷了。
莫非竟是出了别的什么事情?淡梅独个躺那里,终是在一片蛙鸣声中睡了过去。
也不知多久,却被一阵叩门声给惊醒了。
淡梅所住的这屋子和徐家正宅里的不同,小了许多,又无里外屋之隔,所以妙春妙夏都另住了边上屋子,这里只她自己一人睡。
骤然听到叩门声睁开眼,一时还有些迷迷糊糊,待听到声是我,一个激灵便从榻上坐了起来。
淡梅下了塌点了灯盏,胡乱披了件外衣趿了鞋便去开了门,见果然是徐进嵘立在那里,高大身形后披了一地银白月光。
淡梅也不知自己心头到底什么感受,尚愣在那里,徐进嵘已是跨进了屋子。
你……淡梅本想说你怎的来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改道:可要叫人送水过来?不必。
我乏了,想歇下。
他简单应了句,已是往床榻去,几下除了外衣便躺了下去。
淡梅只得又闭闩了门,自己靠前了些,借了烛火的光,见他眉头微皱,眼睛已是闭上,竟是一脸倦容的样子,心中惊奇,略微犹豫了下,便吹了火自己爬上了床,睡他里侧。
那徐进嵘大约真的是极度疲乏,躺下不过片刻,低沉的鼾声便响了起来。
淡梅既被惊醒,身边多了个本来以为不会来的人,且耳边鼾声与蛙鸣声此起彼伏,心中又揣测着他何以这般疲惫地深夜赶到这里,一时惊疑不定,哪里还睡得着,翻来覆去了良久,这才又慢慢闭了眼睛。
再次醒来,这却是被正在自己身上摸索的一只手给弄醒的。
淡梅困意方浓,不满地唔唔了两声,翻了身朝里弓起身子,不想那手却从自己腰间插入,将她整个人抱着翻转了回来。
淡梅无奈,只得睁开眼睛,借了支摘窗里透进的朦胧夜色,见徐进嵘正望着自己,精神奕奕,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困乏之色?男人早晨醒来的时候,总是欲求最旺盛的时刻。
淡梅脑子里突然蹦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正有些惴惴,偏那徐进嵘仿佛为了验证她的想法,揽住了她腰便凑到自己身上按住,淡梅立刻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异样。
心一下便砰砰跳了起来,瞌睡虫也被赶跑了。
你……你前两日可是出了什么事……淡梅又紧张起来,两手抓握住了他胳膊抵住,只想拖延片刻,嘴里便胡乱问道。
徐进嵘抬手摸了下她脸,嗯了一声。
淡梅还想再接着问,他手却已是下移剥起了她身上衣物,待淡梅整个人被他压在身下,这才听他含含糊糊道:等下再说。
淡梅感觉到了他说话间带出的紧绷的欲望,无奈只得一边尽量放松自己身体,一边攀住他肩膀闭了眼睛低声道:你缓着些,莫要像前次。
我怕痛……徐进嵘似是一愣,随即低声呵呵笑了起来。
十六章淡梅听他发出沉沉低笑声,突然醒悟自己刚才说的那话便似在跟他撒娇求爱怜似的,一下有些窘,眼睛闭得更是紧了。
片刻之后便觉自己身子一轻,原来他已经翻身下来,轻轻巧巧抱起了她便坐上了他的下腹处。
你既怕痛,那就放你自己来,这样可满意?徐进嵘双手握住她细细腰身,朦胧暗淡的晨曦里,隐隐似乎可见他有些捉弄似的表情。
淡梅没料到他会这般,直愣愣坐他身上片刻,双手只按在他胸口处撑住自己身子,整个人硬成了块石头。
你若不愿,那就我来了。
我本就是个粗人,力道轻重却难说了。
淡梅一听这话,就晓得他十之八九又是在逗弄自己了。
只是与其让他在上压住自己没个轻重,倒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自己占了主动也好控制些。
见他作势要翻身过来,急忙伸手按住了他两边肩膀,深吸了口气,稍微往下挪了下,觉得差不多了想慢慢坐下去,只是不知为何,总不得而入。
一直看着她的徐进嵘全身似是绷紧,见她抬眼有些无助的样子,便一手托她腰臀稍稍离了些自己,另一只手牵了她手引向了她身下的坚硬之处。
淡梅的手碰触到了他有些烫手的部位,晓得他意思,顾不得羞臊只得扶住了,感觉到两人相触之处似是有些潮润泌了出来,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这才尽量放松了身体,慢慢坐了下去。
尽管已是有过一次经验了,只才略微下去一点入了个头,淡梅便觉得又有些疼痛。
或许对她这身子来说太过粗大了。
似是感觉到了她骤然又变僵硬,徐进嵘大掌抚上她胸口,拇指揉搓正中的小桃尖,慢慢加了些力道,待她身子微微有些颤动了,便用一边胳膊撑住自己上半身略微抬了起来,低头含住了小桃尖,另一手仍是用力抚揉。
胸口处遭到的袭击让淡梅也有些痛,只那痛里却又含了丝难耐的痒,叫她身子微微有些发热起来,忍不住扭摆了下小腰,感觉身下含住之处似又湿了些,一咬牙一把将他推了回去,自己俯身下去报复似地一口狠狠咬住了他棕黑胸膛上的乳-头,腰身一个挺压,身下便下去了大半。
耳边听他也是倒吸了口气,不知是因为进入她身体的爽利还是被她利齿狠咬的痛感。
淡梅趴坐他身上,似乎也没原本想象中的那么痛,且带了些酸胀,便放松了下来,松开牙齿。
借了窗外透进的微明的光,见他那里一圈带了红色的深深牙印,赶紧用手捂住了不叫他看见好毁灭证据。
只是却已经晚了,她已是被他一下放倒在了床上。
你好大胆子……淡梅听他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感觉他用力分开了自己两腿,轻轻出了些,她那酸胀感刚淡了,他却随即又是往里一送。
淡梅觉得自己快要被他这般桩子似的进出给折磨死了,一下下地不止打在她身体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还都打到了她心口,带着强烈的节奏,终于忍不住颤抖着发出了压抑着的低声呻吟。
……支摘窗外天色白晓的时候,淡梅才终于从他身下解脱了出来,胸口仍是微微起伏喘着气。
身侧男人坐了起来,便见汗水沿着他厚实的后背肌理滚了下来,跌溅进她身侧的深色锦褥上,消失不见。
徐进嵘回头,见她躺那里,几缕额发湿漉漉沾在了脸颊上,眼中润泽一片,双颊桃红,身子白得似要耀花了人眼,便伸手掀了春被遮了道:我叫人送水过来你洗下。
说着已是起身穿了自己衣衫,开门出去了。
片刻后一脸惊诧的妙春和妙夏便抬了水过来注满了屏风后的浴桶里。
淡梅下水洗浴的时候,才觉自己腰酸背痛,低头见胸口处被他揉搓泛出的红痕到现在还没褪尽,想起方才两人还在纠缠之时,那男人后来似要将自己揉碎了的凶狠模样,忍不住还是有些心惊。
淡梅梳洗完毕换了衣服,坐镜前让妙夏给她用绒巾吸干头发水分时,徐进嵘进了屋子,穿了青色长衫,瞧着方才应该在别处洗换过了。
你出去吧。
我与夫人有话说。
徐进嵘对着妙夏说了一声,妙夏急忙出去,把门带上了。
淡梅自己拿了方才妙夏放下的绒巾,继续擦着仍有些湿漉的长发。
徐进嵘站她身后看了一会,突然道:你怎的穿这衣裳?不待淡梅回答,很快便自己摇了下头道,是我多问了,必定是我娘的意思。
淡梅没有回头,只是道:村壤之地,穿绸缎反倒扎眼。
徐进嵘顿了下,唔了声道:这样瞧着也好看。
淡梅心中有些生疑,这男人今早莫非吃错了药,怎的莫名其妙跟自己说这些话?这倒叫她有些不习惯了,胡乱应了声,正想回头问他方才遣了妙夏出去到底要说何话,感觉身后一暗,那徐进嵘已是到了她身后,从她手上拿了绒巾,包住她身后长发慢慢揉擦了起来。
淡梅一下又有些糊涂了,万万没想到他那样的一个人竟也会做出这般小意的举动。
虽是心中极其惊讶,只也坐着一动不动任他揉擦。
淮南东路运往京畿的漕粮纲船前段时日连续被劫,如今西北与李元昊战事吃紧,那些漕粮都是要发往延州充作军用的。
皇上盛怒,前日朝会之上朝臣商议过后,派我去缉拿江海水贼。
前两日都在忙着筹划离京,昨夜才特意赶了过来,待今早禀了娘,我便要动身去了。
淡梅听他突然这般说,吃惊不小,猛地回头睁大了眼道:什么水贼竟这般大胆?连官家漕粮也敢劫?徐进嵘看她一眼,微微摇头道: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哪里晓得外面事情?你道如今天下当真处处太平了?西北战事,辽国虎视,便是京师里四通八达又高又宽的下水道中也藏匿了无数作奸犯科之徒,自称入了无忧洞,甚至掳掠良家女子藏匿其间玩弄,说是在逛鬼樊楼。
数任开封府尹都是无可奈何,更何况千里之外的淮南路?官家手再长也伸不到那些江湖绿林中去。
淡梅听他这样说,突地想起了水浒里的梁山。
这宋朝虽繁盛,只自开国以来便不乏黑社会。
那些府尹官吏,大约只求无忧洞不堂而皇之地开在大街旁,地方官不跟黑道大哥携手上樊楼同乐,就算是好世道了。
一下便默然了。
我此去快则一两个月,慢的话三五个月也说不定。
我昨日特意去了相府拜别,丈人丈母已是晓得你在此陪我母亲。
你自己若是住不惯,过些时日回娘家小住些时日也可,我会跟娘说下,她想必不敢阻拦。
淡梅低低哦了一声。
和这男人成婚不过几日,他便要离开数月。
凭心而论,此人除了在床第之事上叫自己有些不痛快之外,其他种种倒也无可指摘。
自己也非完全不知好歹之人,故而此时听他今日便要起身离去,虽是遂了自己心愿,只奇怪心中却也是五味交杂,一时连自己也辨不清底是喜是忧。
徐进嵘放下了绒巾,开门叫了人进来伺候她梳头。
待理好了,两人便一道去了老太太屋子。
老太太今日一起身便听看门的报说昨夜深更大人过来了,晓得必定是留宿在他新媳妇屋子里,早气得不行,连菜圃也没心思管了,只气嘟嘟坐在个椅子上等着儿子过来给自己问安。
眼见东方大白还没见人影过来,心中焦躁起来,恨不得自己过去拍门,那脚都出了房门,早被一边的喜庆眼疾手快给拦住了,好说歹说才劝回了椅子上。
喜庆正劝着,突然听外面从前那个打破了茶壶的小丫头脆生生说了声大人夫人来给老夫人问安了,便笑嘻嘻道:老夫人瞧,这不是来了么?老太太鼻孔里哼了一声,眼睛盯着门口。
待见淡梅进来那头发还未干透,便晓得必定是成了那事才今早起身沐浴的,心中更是不喜,眉头便皱了起来。
只她还没开口,却见自家儿子已经跪到了自己面前,端端正正磕了头道:儿子不孝了,往后数月只怕不能这般近身服侍母亲了,幸而新娶了媳妇,她还能代儿子在母亲膝前尽下孝心。
老太太吓了一跳,方才那怒气早忘了去,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扶起了徐进嵘,惊讶道:好好的呢你这是要做什么去?徐进嵘笑道:娘请放心,并无什么大事。
不过是淮南路出了些事,皇上看中我从前在那地的还有几分脉络,派了我过去查看下而已。
待平定了便早早回来。
老太太不信,两手扶住徐进嵘胳膊,抬头细细瞧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都不止的儿子,这才颤声道:娘虽老了些,却也没糊涂掉,你莫不是故意往轻里说安慰我?我晓得你从前干的那些事,都是刀头上舔血的门路。
娘只道你如今入京做了官,往后便会好生过安生日子了,怎的如今又要回去和那些人掺和?说着眼里竟已是泪光闪动了。
淡梅在一旁看着,心中越发惊讶。
她起先听徐进嵘那般跟自己说,也不过是觉着意外而已。
此时见老太太这般模样,仿佛竟是去送死似的,心中一下便有些收紧了。
徐进嵘笑道:瞧娘说的。
如今儿子又不是从前那般一味只知道狠杀的少年人了,再者这回是奉了皇命而去,淮南两路的人马俱由我调动,儿子不过坐着动动嘴,哪里有娘说得这般吓人?十七章老太太虽是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只也晓得皇命大过天,亲自把儿子送到了园子门外柳荫径尽头的青石桥上。
见她还要再送,徐进嵘再次跪拜辞别叫回去。
罢了罢了,你去吧,只盼你早日归来便好。
老太太扶起了儿子。
淡梅站在老太太身侧靠后些的位置,见他与老太太辞了后,并未看自己一眼,只从身后一个侍从手里接过马缰便翻身上马,身边跟着的侍从也是上去了,一行人呼喇喇地纵马便下了板桥,引得附近恰巧在家的农舍里人出了篱门引颈望去,低声议论。
淡梅看着他马上的背影,恍惚间觉着自己心中因了早间那一番纠缠对他生出的些须熟稔之感一下又散尽了去,微微抿了下嘴,扭头望向了昨日喜庆提过的兴庄方向,见远处青翠田地尽头,隐隐约约似有一片屋舍可见。
淡梅方转头,已过了板桥的徐进嵘此时却是略微收了马势回头。
老太太见儿子望来,还道是在跟自己最后辞别,强忍了心中愁绪朝他摆了摆手。
徐进嵘略点了下头,目光扫过站在她身后一侧自己新娶没几日的那小妇人,见她并未如先前所料那般在目送自己,略感意外,眉头扬了下,心中竟似隐隐有些不快,口中喝一声便回头扬鞭打马疾驰而去了。
老太太直到儿子一行人远得看不到影了,这才怏怏地回了屋子。
大约是被这突生变故给打乱了阵势,哪里还有力气跟淡梅计较,心头怒火也早消了八九分。
正闷闷坐在自己屋子,边上喜庆陪着纳鞋底,却见小丫头噗一声打了帘子,兴冲冲地撞了进来。
作死呢,这么猴急,吓到老夫人了。
喜庆骂了一句。
老夫人,姐姐,昨日夫人说的那法子竟真的管用。
婢子方才去看,见那两条瓜秧都似是被掳直了,瞧着好不精神!小丫头行了个礼,笑嘻嘻道。
老太太和喜庆对望一眼,这才来了点精神,扶了喜庆的手出去看。
淡梅正站在那黄瓜架子前,拔掉了昨日□去的两根竹签。
见老太太过来了,便让到了一边。
老太太凑过去看了半晌,这才狐疑地盯了淡梅一眼,嘴里嘟囔了道:倒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边上喜庆嗤一声笑了起来道:老夫人这话就错了。
俗话说没个青蓝靛不开染坊铺。
夫人昨日既是那般说了,想必是晓得个中一二的,何不请夫人说来听听,婢子也好长见识。
她一个相府里出来的,哪里会晓得这些地头的活计?淡梅见老太太口中虽仍硬着,只看着自己的神色却是稍稍有些服软了,晓得她是个爱面子的,大约是觉着种了一辈子的地,今日竟是栽在了自己手上有些不快,便郑重道:娘说得倒也没错。
媳妇自己哪里晓得这些门道,不过是小时身边有个乡下过来的奶娘,闲时有听她提起,媳妇觉着新鲜有趣,这才记了下来的。
不过取巧被我说中而已。
若论活计,媳妇往后自当要向娘好生讨教的。
老太太这才面色稍霁闭口不语,边上那喜庆却是来了兴趣,缠问道:夫人的奶娘倒真是有趣的紧。
夫人可还听过她说起过除虫的法子?头两年还好,今年也不晓得怎生缘故,地里这虫子生得到处都是,前几日硬是吃掉了大片的葫芦叶,满园子的人拿筷子夹都夹不及,愁死婢子了。
淡梅见喜庆说话,老太太在一边支起耳朵听的样子,心中略感好笑。
此时种菜种地,并无后世的农药可用,虽出来的是完全无污染的有机作物,只万一生了虫害,除了人工捉虫,便无什么有效的方法了。
她从前修农课时,导师不但教书育人,更是自己躬身亲垦实验园地的,从他那学了一些避免使用农药污染的除虫法子。
后来自己虽没有用于种菜,只在种花时用过,效果还是不错的。
见被问起,便到了葫芦架前看了下。
葫芦此时刚花期,开了朵朵小白花,只可惜不少叶片都是蛀洞累累,瞧着虫害已经有些重了。
淡梅指了下只正趴伏在葫芦叶片上的红蜘蛛道:此蜘蛛螨,用大蒜瓣捣成泥,加些皂胰子水搅匀了喷洒上去,早晚两次,几日后便可杀灭。
若见菜青蚜虫,取大葱捣烂成泥,加入五六番的皂水,滤过后喷洒也可。
除了这葱蒜,黄瓜苦薏藤蔓这般处置后亦可灭去菜螟蚜虫。
边上几个正手执筷子在夹虫子的婆子闻言,面上都是现出了欢喜之色。
原来这段时日天色热了起来,虫害多了,老太太不止自己捉,命着园子里的婆子们也是一道捉,片刻也不得歇,那虫子却似捉不尽,一日日地仍多了起来,个个早有些不耐烦了,只不敢违命而已。
此时见这位新夫人说出了这般法子,心道这却省力许多,自然有些欢喜。
老太太闻言,起先也是有些喜色,只很快便念道:你这些法子灵不灵是不晓得,只听着便是要费葱蒜。
原来是舍不得。
淡梅点头道:娘说的是。
所以这虫害须得从源头治才好。
这圃子里栽的是葫芦,不晓得头两年栽的是什么?自然也是葫芦。
喜庆在一边应道。
这便是了,我从前那奶娘说过,因了虫子对菜蔬各有所好,故而同块地上若年年都种同一菜蔬,虫害便会愈发严重。
这番收获过后,娘可以试着在此块地上种另种菜蔬,别的圃地也是相同。
见老太太仍似有些不解,淡梅看了下边上的另几块园圃,耐心道:我瞧娘这里有种豆、芋、茄、苔心、萝卜、莴苣、葫芦,今年这般种了,待明年,将种豆的地改种芋,种芋的改成茄,种茄的改苔心……这便是轮种。
这般轮种下来,不但可减少虫害侵扰,且因了每样菜蔬各自所喜的肥力不同,年年换地,长势反倒更好。
淡梅一番解说下来,老太太闷声不语。
淡梅察言观色,便笑道:我方才所言,都不过纸上谈兵空口白话,灵或不灵,还要做了才晓得。
娘若是信得过,媳妇往后便给娘打打下手。
老太太含含糊糊唔了一声,也不言语,自己低头慢慢往屋子里回去了。
喜庆自然跟着去,回头看向淡梅的眼里却满是敬服。
待人都去了,一直随淡梅在侧的妙夏这才小声道:夫人何时有个如此晓得地头之事的奶娘?婢子糊涂了。
淡梅伸手拧了下她脸道:你个丫头何时倒管起我了?夫人我说有便有,说无便无。
妙夏糊涂,淡梅笑而不语,自己也是回屋子里去。
往后几日,那老太太自己去菜圃里忙活,竟是未叫唤淡梅同去。
悄悄问了喜庆,才晓得她暗地里在按着自己所教的法子喷洒那除虫之水。
她既未叫自己,淡梅自然乐得悠闲,每日里不过早晚到她屋子里问了安,一整日便都闲着无事了。
淡梅原先以为自己随了老太太到此之后,她必定会处处束缚自己。
只照这几日情形来看,她费了心机把自己弄了过来,也不过是怕儿子沾了己身命犯白虎而已。
如今他儿子既是离了京去,她瞧着便也不大拘着自己了。
这倒是遂了她心意。
这日午后见天色晴好,晓得老太太慧姐都午觉去了,一时三刻不会起来,便带了妙夏,叫园子里的车夫套了小车要出去。
那车夫见夫人穿了身蓝布衣衫,头上戴了顶帽笠,若非肤色莹白,瞧着便似乡间寻常妇人一般。
待听得要去兴庄,心中虽有些纳罕,只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应了。
去兴庄的路窄小,车夫弃马用驴,套了个小驴车。
妙夏扶着淡梅上了车,待车夫赶着一路晃晃悠悠地往兴庄去,忍不住心中好奇问了声所去为何,见夫人只笑不语,只得按捺下满腹狐疑,心道跟去了便自然晓得。
那兴庄虽不过东北四五里地之外,只路窄车慢,待到了庄子口,也差不多费了半个时辰。
淡梅下了驴车,叫车夫在庄子口的青石拱桥下候着,自己便带了妙夏往庄子里去。
这兴庄果然如喜庆所言,庄子里大多庄户人家都是以种花为业。
两人入了庄子口没几步,便见路边屋舍篱墙里外俱是土栽或盆栽花株,因了正当夏令,花开正茂,只入眼品种大多不过是些寻常的紫苏玉兰蔷薇月桂,时下贵价的牡丹茶花却是不大见到。
淡梅带了妙夏一路慢慢前行,对面不时会遇上几个手把花锄提了花泥的村妇村夫路过。
因了她二人都是乡下妇人装扮,又低低压了斗笠,看起来并无出挑之处,且乡下之地妇人外出随意,倒也并未引人注目。
庄子腹地之中绕了道清溪,上面架了座只能容一人通行的板桥,淡梅站板桥一头,见对面有个花场,看着虽不是很大,外面围墙却并非一路过来所见的竹篱,更不是砖木,满满种了木槿围成了槿篱,很是别致。
木槿古称舜华,花朵虽朝开暮落一生苦短,只槿篱年年生长编织,坚固美观又有野趣,淡梅从前就很是喜欢,见此间竟也有人与自己相同喜好,忍不住便过了板桥朝那园子去。
十八章板桥过去沿着长满了苔痕的平整石路行了百来步,淡梅便到了槿篱旁,见门虚掩着。
起先因了槿篱高大遮挡了视线,远远瞧着以为是个花场,如今靠近了才晓得自己想错了。
透过门隙望进去一眼,见里面占地极广,筑土为垅,植满了竿竿翠竹,环水为溪,上有小桥斜渡,又有个缓坡平台,四周叠石,用石柱青栏围了起来,竹荫下不留纤尘片叶,中间石台石凳,上面煮水为茶,隐隐还可见壶里热气微腾,再过去被翠竹遮掩处,便露出了亭台屋榭一角。
只不过偌大的地方,竟瞧不见半个人影,只几只蜂蝶绕着木槿篱笆的紫色花朵蹁跹来往,风掠过,吹得竹叶沙沙作响,更显几分寂寥。
淡梅晓得自己摸错了道。
这哪里是什么花场,分明是个坐落在庄子深处的大户人家园子。
怕主人出来撞见了不妥,急忙叫了妙夏往石桥回去,待到了桥头,却停下了脚步。
石桥窄仄,两人通过便有些挤了。
桥头的对面,两个仆从正抬了一顶围栏浅底肩舆而来,上面靠坐了一个未及弱冠的青年男子,身后跟了几个家人样的大汉。
男子眉目温润,乌黑的发被一枚玉白发冠束起,风过盈满了淡青袍衫的两袖,整个人便如筠竹临风。
淡梅只不过一眼,便立刻垂下头,扯了下妙夏,避让到了一边。
你两个妇人好大的胆子,不晓得这石桥过去便是私地么?竟敢胡乱闯了进来。
其中一个大汉已是叫嚷了出来。
敬中,她两个想必是不小心误入,勿要惊吓了。
叫她二人先过去吧。
淡梅还没回话,便听那男子这样开口说话。
声音便和他这人一般温和。
那大汉听了,立刻消声束手立在了一侧。
淡梅略微有些惊讶,抬头看了一眼,见这青年正望着自己,神情温煦。
对方既已是这般说了,自己便也不必退让了,淡梅道了下谢,便从板桥过去了。
经过肩舆旁的时候,桥头风大,恰巧掀起了那男子的一边袍角,露出了里面的月白软绸裤脚。
软绸被风卷着紧紧贴在了他一侧脚踝,裹出的形状瘦骨修长,仿佛带了丝病疴之色。
妙夏应该是被吓住了,跟着淡梅走了几步,便扯住她衣袖低声央求回去了,说出来恁久回去迟了怕老夫人责怪。
淡梅今日出来,不过是想探访下此间花农日常栽种的品种,见大多是些寻常贱价的,心中已是有些数了,便点头应了。
主仆两人循了原路回去,车夫早已在翘首等待,见她两个身影出现,立刻喜形于色地迎了上来。
淡梅上了车往回去的时候,脑海里突地又映出了方才那便似晴雪初霁般的偶遇男子。
这般的气度,瞧着倒不似寻常庄户人家里出来的。
只可惜看着像有腿疾。
京城从来就是卧虎藏龙之地,只不知这人是何来头,竟似单身住在那园子里一般。
淡梅回去之时,老太太早已是歇觉起了身,正在菜圃里看着菜,见淡梅从外回来迎头撞见,便是有些不喜了。
边上喜庆眼快,立刻笑道:老夫人瞧,夫人前几日说的那法子还当真管用,虽是费了些葱蒜,只如今这虫子却当真是少了许多,待生了果实,那费了的葱蒜不也补了回来。
老太太那嘴被堵住了,溜了淡梅一眼,淡梅便拿起先想好的话应道:方才有些犯困,又不敢多睡,怕睡多了夜间醒着,这才叫丁大套了驴车出去转了圈。
往后既是要长住于此,认得路也是好的。
老太太勉强唔了一声道:我儿既是外出公干了,你白日无事便多去我那静室里念念经,总好过在外瞎转悠。
淡梅晓得她意思,应了下来。
如此过了几日,集贤相府里的秦氏这日命人送了个拜帖给徐家老太太,说两家自结成了亲家,按理早该碰过面的。
只可惜前头会亲之时听闻亲家夫人身子染恙,这才错失了机会。
如今好容易得了空闲,特意过来要探访下亲家夫人。
这消息却是把整个园子都给搅得有些失了往日平静。
老太太大约是怕被秦氏轻看了去,不但叫人拿了全新的茶具碗盏出来,到了那日更是一大早地换了身富贵锦缎,满头金银戴了起来,十指套了七八个金灿灿的戒指,瞧着好不热闹。
淡梅不用老太太说,自己自然也是穿了从前的绫罗锦缎,整整齐齐地打扮了起来。
待日头升得不过两人高,园子口候着的小丫头远远见到远处路上有车马笔直过来,急忙进去通报了。
老太太自是亲自到了门口迎接。
自淡梅回门后,眨眼又过去了这么些天,秦氏虽料那徐家人不敢轻待了自己女儿,只想起她那日在自己面前的小女儿态,总有些放心不下,且前几日又听到了个不大不小的传言,心里便似被堵住了般,早就想着借机过去亲自探望下。
待前几日听丈夫下朝回来提了女婿的事,那心便忽忽悠悠地吊到了嗓子眼。
等徐进嵘第二日亲自上门辞别,晓得女儿竟是随了婆婆住到了北郊别院,怕一向有些软和的女儿会吃婆婆排头受委屈,哪里还按捺得住,忍了两日便派人具帖上门来了。
秦氏儿媳柳氏带了各色礼品到了徐家在北郊的园子,一见对面那亲家母,便晓得是个乡下人出身的了。
只她也未现出什么异色,反倒是亲亲热热地拉住了徐老太太的手,亲家母长亲家母短地叫了起来。
身后跟着的那柳氏却没自家婆婆那般的修为了,见老太太土气,表情已是有些自高起来。
待被引进去,见两边圃里满目菜瓜,异味阵阵,连株像样的花草都没见到,更是惊讶万分,那鄙夷之色连藏都藏不住了。
好在徐老太太后脑勺没长眼,也看不到柳氏那番神色,倒是凭空少了些闷气。
秦氏与徐老太太坐着,亲亲热热地说了半晌的话。
先是问了身体,再是夸了女婿,最后又赞亲家母厚待自己女儿。
那老太太本就是个实心眼的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
未见秦氏之前,对这相府里的诰命夫人是既敬且怨。
那敬是二人出身不同导致的打心眼里的仰视,虽两家如今已结了亲,却怕人家瞧不起自己。
那怨气却是源自她家的女儿,怕万一祸害了自己儿子。
此时听秦氏这番话说下来,全身上下便似被熨过一番似的,没一处不舒服的,连脸上那笑也多了起来。
待后来不用秦氏开口,自己便道:亲家母,儿女都是做娘的心头肉。
我晓得你心思。
你两个自去说些体己话,我去叫多做几个好菜色,亲家母留下吃饭。
秦氏坐在了淡梅屋子里,见她比起上回气色瞧着好了许多,心便放下了大半,细细问了些起居饮食,见淡梅都说好,又低声问了她与女婿的相处。
淡梅想起上回自己回门时在她面前失态,这回哪里还会这般,便作出害羞样低垂了头下去不语。
落入秦氏眼里,还道自家女儿上回已被自己点化了过来,如今是鸾凤和鸣了,心中欢喜,这才捂嘴笑道:你那婆婆倒是个妙人。
我起头只怕她会刁难了你。
虽说我家门第高过他家,女儿你是下嫁。
只既入了他徐家的门,那婆婆便大过了天。
女儿啊,你婆婆待你如何?若是有不畅快,娘便接你回去住些时日,左右女婿前几日在我面前也是应了话的。
淡梅握住了秦氏手,摇头笑道:我婆婆是个直性的人,比起那九曲十弯的不知道好了多少。
多谢娘的心意了,回去住只怕未必妥当。
秦氏点头叹道:如此也好。
见你比起上回好了许多,娘回去便也放心了。
秦氏说这话,倒也不是缘由。
原来淡梅嫁了出去没几日,她便经由个平日往来还算密切的吏部郎中夫人处得了个消息,提的便是护军陆夫人做媒的事情。
说那陆夫人早两年前就给徐进嵘牵线做过个媒,女家便是许翰林府上的女儿。
他家那女儿早就许了太尉府里的儿子,只当时两家闹出了事,去开封府判了和离。
此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秦氏自然也是听闻过的。
陆夫人便是那时应了徐进嵘去牵线做媒的,听闻他对翰林府上的女儿十分心仪。
只后来那许杨两家又做回了亲家,这才不了了之的。
秦氏听郎中夫人的口气,隐隐便有陆夫人仿佛欠了徐进嵘人情,两年前做媒不成,这回才将她家女儿说了过去填充还愿的意思,心中老大不痛快,脸色当时便沉了下来。
那郎中夫人不过是逞一时嘴快才来学舌的,话说完见秦氏不快,一下便也有些后悔自己多嘴,胡乱又说了几句便讪讪告辞了去。
秦氏今日赶了过来,见女儿瞧着不错,想起那徐进嵘自做了自己女婿以来也是礼数周备,做得挑不出半分错处,想想又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自家女儿第二门亲事里的男子还刚丧去不久,实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人。
心里那意气便也渐渐平了下来。
只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让女儿晓得,免得她多添了份心思。
两人又说了会别的闲话,那喜庆便过来传饭了。
席间摆满了碗碟,比起平日不知道丰盛了多少,烧饭的厨娘得了吩咐,自然是卖力准备,只她惯会烧的不过是些老太太所喜的粗菜,再卖力,那手艺自然也是比不过京里厨子的精烧细烩。
淡梅见柳氏面露嫌憎之色,不过略动了下筷子便放了下来,心里实在有些不喜。
且边上老太太虽粗,只一双眼却是亮得很,见柳氏如此,面上已挂了些讪讪之色,忍不住便道:我晓得嫂子平日吃多了精细的,今日出了城,这才特意叫做了些乡野里的粗菜,换下口味清清肠也是好的。
柳氏一怔,抬眼见自己小姑说话间,那神色和从前在家的软和样竟是完全不同,微张了下嘴,一时应不出来。
突见自己婆婆秦氏正斜眼望了过来,似是带了些责备之色,这才低头不语。
老太太那脸色这才慢慢缓了回来。
送走了秦氏一行人后,没几日转眼便是下月初四了。
淡梅晓得了老太太逢四要去上方寺的习惯,一大早地便起身准备陪着去。
不料却从喜庆处得了句话,说老夫人今日要自己过去,叫夫人不必去了。
淡梅见老太太被喜庆搀着上了车渐渐远去,想起方才喜庆说话时目光似是有些躲闪,那老太太自昨日起又不时地盯着自己看的样子,站那里心中一时倒有些不解起来。
十九章淡梅心中虽有些疑惑,只很快便也没放心上了,径自去了慧姐屋子里。
见慧姐照常在读书习字,边上那短儿在一旁看着,不时指着问,慧姐便说给她听。
见淡梅进来,慧姐急忙放下了手上的笔要上前行礼,被淡梅止住了,看了眼,心中暗自叹了下气。
那慧姐现在临的帖子,内容不是别的,正是那本《女诫》。
母亲瞧我写得可好?慧姐见淡梅在看,有些小心地问道。
淡梅笑了下,点头赞了几句,仔细见她抄的正是卑弱篇,说生男弄璋,生女弄瓦,女性生来就不能与男性相提并论云云,实在忍不住,便坐到了旁边指着笑道:班姬此言虽无大错处,只也并非全无纰漏。
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可见上古之初就无男女尊卑之分。
北魏花木兰代父从军,令须眉失色。
往近了说,前朝也有女帝之尊。
可见书中所言也并非全无错处,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女子可无才无貌,但万万不可轻看了自己,若连自己也轻看了,又怎能指望旁人不轻看?慧姐听淡梅这般说,微微愣怔了片刻,这才脸微微红道:母亲所言极是。
其实女儿亦是……不太喜念这书。
只当初那教习娘子叫学的,我爹也说了好,这才……淡梅听那慧姐软软叫了自己几声母亲,心便暖暖了起来,想了下道:往后瞧着还是要在此处长住下去,不若把你从前的诗赋画乐教习娘子接了过来……见慧姐脸色一暗,又续道:并非从前那般早晚教习,我往后给你列个次序,今早诗赋,明早作画,后日器乐。
只早间教习两个时辰,午后你自己歇息安排,你瞧可好?慧姐这才有些欢喜起来,伸手牵住了淡梅的衣角,微微点了下头。
徐进嵘从前虽丢下一句将慧姐交给她教养的话后便一直未再过问,那慧姐这般乖巧听话,人非草木自是有情,淡梅心中觉着她可喜可爱也是正常。
一旦喜爱了,自然便想着如何为她好了,这却费了番思量。
按了自己的思想去灌输给慧姐自然不现实,即便真把慧姐养成了另一个自己,不定往后还是种不幸。
但看着她小小年纪便捧着《女诫》研习,淡梅又觉看不过眼去,这才借机提出这般安排,如此既未放松课业,又能叫慧姐免于被女诫之类的书教得呆头呆脑。
两人说定了,淡梅离去回房时,干脆把那本女诫给带了过去,自己睡不着的话就当催眠用。
老太太去上方寺,淡梅记得前次是过了晌午便回的,故而没去睡午觉在园子门口等着,不想她却迟迟未回,只得回了自己屋子。
因那困头也已经错过了,便拿了前几日已经描好花样的一块绣布慢慢地绣起了牡丹,就当是在打发时间。
一瓣还没绣好,便听外面起了阵脚步声,听见门口妙春妙夏在叫老夫人好,晓得是老太太过来了,急忙放下了手上绣活出去。
淡梅一只脚还未踏出门槛,老太太已是抢着转了进来,两人差点没撞一起。
淡梅急忙退一边,心中有几分不解,不知道她刚回来就急匆匆到自己这里做什么,抬头一看,更是出乎意料,老太太居然站自己面前上下打量着,脸上笑得便似要开出花。
身后的喜庆亦是面上带笑。
淡梅入了徐家门这许多天,头回见老太太对自己这样,一时有些摸不到头脑,顿了下,想起这般堵在门口有些不是,刚想让了进去,却见老太太已是一步上前捉住了自己的手握住,笑着叹道:好孩子,娘从前不晓得,竟是委屈你了。
淡梅被她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大跳,愣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喜庆上前道:夫人,老夫人这是晓得自己从前偏待了你,往后定要补回来呢。
见淡梅仍是不解,这才笑嘻嘻把缘由解说了一番。
原来前些日自秦氏拜访离去,徐老太太上了年纪,话自然多些,便时不时和喜庆念叨,说从前不晓得,还当相府里出来的诰命夫人必定是自高的,不想亲自会了面,这才晓得亲家母竟是个极其平和的。
只可惜她家那女儿,前头克死了三个男人不说,如今刚入门没几日,自家儿子便要远离京都出入险境,只怕也是叫她命硬克的,说着便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的。
喜庆拿话劝了几句,便给她出了个主意,说上方寺那住持师父解签批八字很是有名,不如到了下个月初四日,悄悄拿大人和夫人的生辰贴过去,只说是叫批下婚配可否,不提两人身份,想必那师父会照实说来。
若是相合那自是佛祖保佑,老太太从此大可高枕无忧,倘若果真不合,便求教个破解之法,也好过如今这般空自担心。
老太太听了喜庆一番话,真当是醍醐灌顶,直骂自己糊涂,竟早没想到这茬。
当初两家做亲之时,她手上自是有女家送来的生辰贴,只那时满心窝火赌气撒手不管,也只随意塞在了箱子底。
如今翻找了出来,待到了初四日,这才一大早地自己匆匆出门去,撇下了淡梅在家。
待到了上方寺把两张生辰贴递了过去,那大师父看了一眼,掐算了下,便道是天作之和。
见老太太张嘴结舌,复又解释道:天地之性,相生相克。
此男命强金,青龙主位,女命强水,白虎当头。
此二人若与命格伤弱之人相配,则男必定为鳏,女为寡。
唯有这两人配了,强金得水挫其锋,强水遇金赖其生。
则日后婚姻美满,家道昌盛,多子多福。
老太太这一番绕口话听下来,中间的也没听清楚,只前头天作之和和后头的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入了耳,整个人一下便有些晕晕乎乎了。
待千恩万谢过后被喜庆搀了出来,照常去往日的那静室里时,与人念经唠话也没心思了,坐那里脑子里只不住想着方才大师父的批词。
心里先是喜出望外,后又半信半疑。
正七上八下着,突地想起这带往南几里地还有个开宝寺,不如顺便也过去让批下。
倘若那里也这般批,那自己这儿媳妇可就当真是娶对了。
老太太既是动了这念头,哪里还坐得住,连斋饭也不吃了,和那些人道了个别便又匆匆赶去了开宝寺。
果然那开宝寺批出来的竟和前头的差不离,虽中间说法有些不同,只最后那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却是异口同声。
老太太这下是确信无疑了,奉了厚厚的香火钱,这才欢天喜地赶回了家中。
淡梅听喜庆这一番话下来,脑子里的晕晕乎乎完全不亚于起先的老太太。
尚怔怔坐在椅中动弹不得,已是被老太太拉了起来,见她一双手在自己身上前前后后摸了几下便摇头啧啧道:这般瘦骨伶仃的,往后怎生给我生养大胖孙子?老婆子我看京里富贵人家都吃得精细,只再精细也比不过乡下人的红糖水炖鸡子补人。
喜庆,快叫人做去,往后每日饭点我媳妇都要吃碗下去,把身子养得壮壮地等我儿回来。
喜庆忍住了笑,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淡梅略微有些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神情落在老太太眼里,以为她不信,张大了眼道:媳妇你莫不信,老婆子我从前生你那枕边人时,他在我肚子里闹腾了一夜都不出来,他那死鬼的爹去邻人那里借了两只鸡子烧了红糖水,我吃下去一憋气就下来了。
可见这东西最是补人的。
从前老婆子我那是没得吃,如今你只管放开了肚皮吃,吃得多了日后才有力气生养。
淡梅哭笑不得,只得点头称是。
徐家老太太从前厌烦淡梅时就没藏着掖着,如今那心病去了,除了嫌她瘦弱了些,别地竟是越看越顺眼,自然掏心窝子似地对她好,且一日三餐,必定是少不了一碗红糖水烧鸡子的。
淡梅起头几日还好,连吃了四五日,便实在腻味起来,闻到那味道都有些难受,且知道吃多了对身子也不好,便对老太太提了下说吃堵了。
她竟是听不进去,说自己青门老家有个说法,定要补满一个月才见功效。
淡梅无奈,待下次送上来,不过略微舀口汤出来喝掉,剩下的便叫几个打杂丫头偷偷分吃了去。
老太太骤然对自己转变了态度,这自然是个好事,只淡梅自晓得那缘由后,心中就一直就觉着有些蹊跷。
命格八字神鬼之说,她从前并无研究,虽不敢全盘否定,只向来也是敬而远之的。
如今到了这里,更觉虚无缥缈。
自己那命盘到底是否真如寺庙里和尚所批的那样她不好下结论,只两个地方批出来的都是这般,便如事先商量好的,却实在叫她有些信不过去,心中那疙瘩总消不下去。
突想起老太太那日是被喜庆撺掇了才拿了自己和徐进嵘的八字过去的,又记起她前一日看自己的神色似是有些怪异,心中一动,便想叫过来问个清楚。
这日便趁老太太午觉时把她叫了过来,待闲说了几句便道:说起来我还欠你个人情,前个初四日,多亏了你出言劝我婆婆过去为我批命。
喜庆脱口而道:是大人走之前吩咐过的。
淡梅一怔。
喜庆见自己话已是出口了,便也不再遮瞒,笑道:大人临行那日和夫人一道去了老夫人处拜别,出来后夫人回了自己屋子,大人却是吩咐我引老夫人去上方寺批八字。
淡梅闻言,一下呆若木鸡,半晌才道:大人还有说别的吗?喜庆摇头道:并无其他。
婢子当时也是不晓得大人所言之意。
只大人既如此吩咐过,婢子自当从命。
未料竟是桩天大的喜事。
婢子贺喜夫人了。
淡梅苦笑了道:多谢你费心了。
下月起你月钱除了原定的,我自己这里再给你添些……淡梅话未说完,喜庆已是慌忙下跪了道:婢子不敢隐瞒。
大人起头已是叫府里总管给婢子长过月钱了,不敢再多要。
多谢夫人好意了。
淡梅见她神色不似作假,便也不再多说了,喜庆这才退了下去。
喜庆一走,淡梅便坐在了靠窗的春凳上半日不能动弹,心中便似打翻了个五味瓶,搅到最后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你既嫁了我,我自会护你周全,便是不在也不好叫你委屈了去。
淡梅想起那日一早自己与他在帐子里一番纠缠之后,那男人起身时丢下的那话。
当时只是不明所指,还道他不过兴头之后随口说说而已,如今想来却应该是这个意思了。
想来他晓得自己母亲笃信神佛命理,这才在走之前排了这一出。
可叹自己却是被蒙在鼓里懵懂不知,若非事出后心中起疑叫了喜庆过来探问,只怕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晓得。
二十章时令转眼便入盛夏。
老太太照常过日子,种菜收瓜,逢四之日便叫淡梅陪着一道去寺里念经。
京中主宅里的那位管家,每两三日必定会过来问一趟安,日子过得倒也安静。
不想有一日那老太太却是发起了热,嚷着头痛恶心。
淡梅急忙叫人赶去了京中主宅叫管家请郎中过来。
那郎中当日便到了,原来还是前次给淡梅看过的那位胡郎中。
细细诊了一番,说是得了热伤风,开了药方叫吃着慢慢养了便会好。
主宅里住着的周氏几个晓得老太太身子不妥,自然每日一大早地坐了车赶过来,说是拜问老夫人和夫人安。
老太太一听是她几个过来了,那眉头便蹙得可以夹死个蚊子了,张口就叫拦在园子外面。
可怜周氏几个大老远地赶了过来,连门都没得入,大日头下站得汗津津地便被打发回去了。
淡梅虽也是不想与她几个打照面,只如此连着三四天下来,心里倒是觉着有些不忍。
待这日一早听丫头报说几个姨娘又过来了,想了下,便把喜庆叫了过来,吩咐了几句。
喜庆便出去说老夫人身子已是大好,传话叫她几个往后不用过来了。
周氏几个晓得自己不被待见,心中虽是有些怨懑,只碍于规矩,老太太身子一日没好全,她几个就不能不来,这才没奈何日日赶早地过来。
连吃了几日的闭门羹,好容易才见到了老太太身边的喜庆出来,一听这话,心中先便松了口气。
晓得喜庆是老太太身边的心腹丫头,她既是出来这般说了,往后自己终是可以不用这般辛苦跑路了,急忙笑着谢过。
喜庆也未多说,只是含笑点头,目送她几个上了车离去。
老太太身子一向壮实,几副药吃下去,那症状慢慢便轻了些,又养了七八日,身边便好得差不离了。
只眉头却是始终有些不展,种菜也没心思了,嘴边不住念叨起了在外的儿子。
淡梅这才晓得她心思,不定这病也是念想儿子才引发的,自然捡了好话去劝慰。
老太太起先还有些听得进去,待这夜做了个梦,梦见乌云遮了日头,天下起了大雨,醒来心中便犯了疑心。
一大早地便起了身,叫了淡梅一道赶去了上方寺解梦。
待听得此乃家宅不祥之兆,一下想到了远在外的儿子,唬得连脸色都变了。
急忙追问可有破解之法。
解梦的和尚笑眯眯道:女善人勿要惊慌。
只需在此处做个七天的祈福消灾法事,保管逢凶化吉,万事顺意。
老太太一听,立马便点头应了下来,若不是那和尚说须得置备法器明日才能开法,淡梅看她恨不得立时便要开做法事了。
淡梅到此虽两年不到,只多少也有些晓得此时的寺庙大多是敞开门做生意的,很多平民甚至为了逃避赋税兵役才去剃度做了和尚。
连鼎鼎大名的相国寺每月都有五次开放万姓交易,想来这里也是不能真正跳出五丈红尘之外的,从上次给自己批那似真似幻的命格之事便可见一斑了。
且见刚才那和尚说话时目光闪动,想来十之八九不过是觉着有肥肉上门咬一口罢了。
只是老太太既然相信,俗话说心病尚需心药医,反正也不缺这些个做法事的钱,就让她费财求个心安,总好过日日在家念叨个不停的好。
老太太第二日果然便去了上方寺,法事热热闹闹地开做了。
直到天色擦黑才回了。
淡梅陪了三四日,被香烟铃铙熏闹得脑袋直发晕,心中有些不耐,却又不好离去。
看身边老太太却是极其精神,满脸的虔诚。
心中一动,确实有些感念她的一番慈母心肠。
又想起那徐进嵘待自己也算不薄,若没有他之前的一番安排,只怕老太太现在对自己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哪里有这样的舒心日子过?既然法事已经开了,自己如今也用心代他在神佛面前祈福,盼他平安归来便是,也算是略尽了些心意。
淡梅这般想了,便觉着那香烟也不熏人,铃铙也不闹耳了。
自此用心陪着老太太做了六天的法事。
说也凑巧,到第七日一回园子,便见徐管家过来,说是得了大人从淮南路带来的信,说着便恭恭敬敬递了上来,这才下去了。
老太太不识字,自然是淡梅拆看了,见抬头是母亲大人安启几个字,晓得是写给老太太的,便慢慢念给了她听。
信就短短几列,内容很简单,说自己刚到了淮南东路的淮安府,万事皆是顺宜,请母亲勿要牵挂自己保重。
淡梅念一句,那老太太便点一下头,见淡梅突然停了下来,着急追问道:怎样,他还说了什么吗?淡梅嘴巴张了下,却是念不出来了,急忙胡乱唔了声道:没别的了,就这些。
老太太哦了一声,虽瞧着仍有些惋惜,只那神色却是和前些天大不相同了,极是欢喜。
老太太是欢喜了,淡梅却是手捏着信,脸微微有些发热。
幸好对面那老太太只顾自己欢喜,没留心瞧她神色,倒也没起什么疑心。
原来那信上末尾其实还另有一段,不过寥寥两句,芙蓉婵娟之艳色,可怜楚楚小蛮腰。
淡梅方才只溜过一眼,心便一下微微跳了起来,哪里还敢念给老太太听。
见她只顾着笑,正想偷偷把信藏起来,不料老太太却道:好孩子,把信给娘亲自瞧瞧。
淡梅吓了一跳,脸一下便涨红了,虽晓得老太太不识字,只仍也是有些心虚,磨蹭了下,见催得紧,这才没奈何慢慢递了过去。
老太太接了信,自己举到了跟前反复看了,这才又折了起来放回了信封里,收了往自己屋子里去,想是要存起来了。
淡梅这才慢慢松了口气,竟觉自己仿佛做了番贼般心虚。
慧姐自到了这里,之前都是随了奶娘另住一屋子的。
只最近徐进嵘不在,有时晚间到了淡梅屋子里作陪,有一次上了她榻睡了过去,淡梅便没叫奶娘抱回去,与她一道睡了。
慧姐自那日后,时常便过来与淡梅一道同寝。
奶娘说了几次,被淡梅阻拦了去,没奈何也只得作罢了。
今晚那慧姐也是如此。
躺在了淡梅里侧听她讲了几个笑话,伸手抱住了她身子乐得咯咯直笑。
待她睡了过去,淡梅拿薄被盖了她肚子,自己拿了本书想再看下,握在手中却是半日不得翻页,脑海里想着的竟是今天白日里那徐进嵘来信上的最后一段话。
他分明是写信给他娘的,偏偏却又在信的末尾突然添了这么两句,想来是早料到自己那老娘不认字,信必定是由她代念的,这才这般故意戏弄自己?以他那样的人,居然也能弄出这么两句艳词,真当是难为他了。
且看那字迹很是潦草,与上面的工整大相径庭,且墨迹也要深了些,像是匆忙间写下的。
莫非竟是一早写好了信,待要叫人寄送出去时,这才又临时添了这么两句分明是在调戏自己的话?突想起那日一早事后他起身坐自己外侧时,背后腰际滴落下汗珠时的情景,淡梅竟是一阵耳热心跳,仿佛怕被人窥见了似的下榻,噗一声吹了灯火落帐。
第二日一早,淡梅起身,却是得了个意外消息。
那老太太竟说要搬去上方寺后面的静宅里清心住些时日,等自家儿子回来。
原来老太太见七天法事刚完便收到了儿子的家书,心中对那和尚的话更是笃信无疑了。
其时的一些大的寺庙后面都修了些房子,名叫静宅,专门是供一些潜心向佛的修士或者俗家人暂住的。
老太太一心要给自己儿子求平安,便恨不得天天巴在佛像前祝祷。
且在她看来,在那上方寺里祝祷念经的效果比在自个家中佛堂中不知要好多少,昨夜想了一宿,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她是个急性子的,主意既是打定了,一早便张罗着要搬过去了。
淡梅听了老太太排出的阵法,起先自然是劝了几句。
只老太太极是固执,哪里听得进去,只不住地指挥着喜庆和另些个丫头婆子收拾东西搬运上车。
淡梅见她不听,便也住口不再劝了,免得她多心嫌自己不为枕边人着想。
媳妇,你在家左右也是无事,不若与老婆子一道搬了过去,多个人念经总归是要好些的。
淡梅听老太太看着自己突然这么说话,心中暗暗叫了下苦,看了眼一边的喜庆。
那喜庆如今渐渐已经成了淡梅的半个心腹了,见她望了过来,便笑道:老夫人,大人往后隔三差五地就会有消息带过来,夫人若也一道去了,家里剩下的婆子丫头都是些粗人,不定就耽误了。
依婢子看,老夫人过去便好,夫人守在家中,一有大人的消息便送来教老夫人晓得,这才妥当。
老太太听了觉着有理,这才作罢。
淡梅松了口气,朝喜庆微微笑了下。
中午不到,老太太便收拾了好了东西,吩咐剩下的婆子们看好菜地,带了喜庆连个粗使婆子一道出了门去。
淡梅自是亲自送了过去,挑了几间最好的屋子住了进去,又给寺里捐了香火,这才自己回了园子。
自此淡梅的日子真的就算逍遥了。
上头没有婆婆要侍奉,丈夫又不在身边管着。
隔个一两日去那上方寺走一趟,陪着老太太说会话念下经,看什么短缺了带过去,剩下那时间便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了,自然重新又思量起了种花的事情。
自此隔三差五地会叫丁大套了车去东华门的花市或者兴庄转下,看见合适的可当育种的便买些回来,慢慢地自己住的那屋子前面一片便堆出了不少的盆盆罐罐,每日里细心培育,日子倒也过得飞快,转眼便是八月底了,离那徐进嵘出京也快三个月了。
二十一章淡梅这日一早照例叫丁大套了驴车,带了妙夏先是去了上方寺,给老太太送去了前次提过的几件凉衫并些自家地里收来的瓜菜。
那静宅里同住着两三个修行的别村里的老妪,一个说是没了儿子的,干脆卖了田宅投靠这里过老,一个是住这里求清心,另个却也是和徐老太太差不多,暂住过来念佛求保佑家宅安宁的。
几个人住着同进同出,倒也是有伴。
淡梅陪着老太太说了会话,听她追问有无徐进嵘的家书送到,便说没有。
见老太太面露失望之色,想了下便劝道:娘勿要焦心。
官人前次那书信中提了他是刚到淮安府时便写了送出的,那落款却是离京后一个多月,可见路途遥远。
他初到那地想必公务极是繁忙,哪里有空三天两头地传信过来?便是抽空写了叫快马送出,到京里也是再要一个多月,若是万一路上逢了雨水刮风的,便是两个月也是不足为奇。
娘勿挂念,不定官人的信如今正在路上传递呢。
媳妇在家守着,一有消息便立刻叫娘知晓。
老太太听淡梅这般说了,方沉吟不语,转念却是一拍额头道:瞧我糊涂的。
只日日等着他来信,我便不能去信么?儿媳妇你是个能文会写的,娘说给你,你照我的话写下,叫管家派个人送去淮安,我这心才踏实。
淡梅起先还道老太太被自己劝住了,正暗自松了下劲,不想她转眼便又出了这般的主意,一时倒是有些为难起来。
淡梅为难,倒不是因了老太太要写信给儿子,为难的是要自己执笔写。
其时的字认读都是无碍了,唯独写却是稍稍有些为难。
自己写了自娱自乐倒也没关系,只现在却是要写给徐进嵘。
自己手下出来的字,落入他那一双眼睛,不定还会怎么想的。
不提淡梅在这里踌躇着,一边的喜庆早去了前面寺里借笔墨纸砚,没片刻便乐呵呵地捧了过来,铺设在了桌案上。
淡梅见架势都已是摆开,自己不上也得上了。
暗叹了口气只得挽起袖子坐到了桌案前。
老太太想了一会便开口道:儿媳妇你跟他说,老婆子我的身子很好,叫他在外不要记挂。
给官家办差那是本分,只自个也要掂量轻重,顾念着些家里的老老小小,好生生地出去,也要好生生地给我回来。
且也莫要赶尽杀绝了,唉,这人哪个天生会愿去做流贼的,能留的就给人留条活路,也算少积杀孽多积德……淡梅照着丝毫不差地写下,听老太太没吱声了,抬头正要问是否妥了,却听她又道:你再写给他,就说是老婆子我说的,一人在外他怎么着我是管不着,只回来不许给我带乌七八糟的人回来,别人送的也不许。
家里已经杵着三个了,再教我看见有,倒拉了腿地就扯去卖了干净。
淡梅一滞,那手便顿了下,一滴墨溅到了纸上,晕得老大。
老太太抬头见她不动笔,以为是吓住了,摇头叹道:你这孩子,怎的如此实心眼?往好了说是贤惠,往难听了说就是榆木疙瘩。
想老婆子我当年最是狠辣,起头家道还好的时候,他那死鬼的爹就被我拘得不敢生出二心。
儿子我是管不动的,只从前不晓得倒也罢了,如今晓得你两个的命格既是如此堪配,还弄那些个没用的人过来做什么?白嚼食了我家的白面!我老婆子如今也没别的盼头了,只盼着趁还看得见,你两个早日给我多生几个孙子出来,这才是头等的正经事。
老太太自顾说着话,一边的喜庆捂住了嘴背过了身去,想是想笑又强忍住了。
淡梅被老太太说得有些尴尬,一声不吭,心中却是极其惊讶,万没料到自己这婆婆竟会说出如此一番话来。
虽觉着叫她对徐进嵘写这些稍稍有些为难,只见老太太催得紧,没奈何只得一一写了下来,写完后自己扫了一眼,却是突发奇想,不知道那徐进嵘见了这段,不知道会是个怎生的表情?老太太叫念给她听一遍。
淡梅清了下嗓子,便一字一句念了起来,老太太听了,稍稍又增删了两句,这才满意了,急忙催着她赶紧地回去把信交给徐总管叫送出去了。
淡梅回了园子,也不敢怠慢,摸出自己起先写的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字本来就不怎么样,方才因了赶着记下老太太的话,匆忙间写出的字更是有些不堪入目,且上面又一滩大大的墨迹,自己瞧着都看不过眼去,便合了门不叫人进来打扰,自己坐下来打算重新誊写一遍。
淡梅抄完了一遍,突想起自己忘了写抬头,急忙提笔在右边缝隙上加了子青我儿四字。
写完看了一遍,暗自好笑,那感觉便似自己是他老娘在教训他学好一般。
于是从头看了一遍,觉着仍不满意,又给揉了再重新誊。
如此待抄到了第三遍,这才觉着稍稍满意了些。
想来自己也就这水平了,再抄也好不到哪里去,便将笔轻轻搁在了架子上,从抽屉里取出个泥金封,待纸上墨迹干了,正要折了放进去,突地想起徐进嵘起头过来的那封信里最后两句对自己的调戏之语,想想竟是有些不甘心,犹豫了下,终究是捉弄的心理占了上风,急忙又展平了纸重新蘸墨,冥思苦想了片刻,眼前一亮,便在落款栏的左侧另起一段,慢慢添加了一行字,写的却是:思君不见君,人比黄花瘦。
妾早几日偶读此辞,深以为是,不敢独享,故与君共勉。
淡梅写完了,自己吹着墨让干得快些,却是越想越好笑,脸都有些憋红了。
不知道那徐进嵘看到这样一段又会作何想法?待墨迹全干了,淡梅这才将信用火漆封了,给了园子里的一个家人叫送到了城里徐总管处。
没两日待徐总管再次过来,报说那信已是托了邮驿快马送往淮南路淮安府了。
信出去了,淡梅自然又去了上方寺告知了老太太。
待回了园子刚歇了口气,却见小丫头过来通报,说是园子门口来了个小丫头,口口声声说找文娘子,那看门哪里肯让她进来,那小丫头却不肯走,眼见要争起来了。
淡梅一听,急忙便到了园子门口,见是个十一二岁的黑瘦丫头。
她却是认得那丫头的,是兴庄里一个黄姓老花户的孙女,前几次在她家买过花的。
急忙便叫了进来。
淡梅今日仍是前几次去兴庄时的打扮差不多,那小丫头也不清楚她身份,只道是这家里的执事娘子,便道:文娘子,你前次过来我家买花时不是托问牡丹母株吗?阿爷叫我过来告你一声,他已经给你在旁人处找了一株过来,文娘子可要过去看下?淡梅闻言大喜。
原来她前些时日闲来无事,便想着买些花过来栽培做来年的种株。
只买来的都是些寻常的品种,并无时下最为贵价的牡丹,便是找到了,也多是些瘦弱的下次品种,并不适宜分栽插扦。
兴庄和花市多去了几次,渐渐与几个花农熟识了起来,便托着叫打听有无好的牡丹母株,若是有了便找这庄子里青石板桥后徐家的文娘子,她自会过去相看。
牡丹是一种生长缓慢的多年生小灌木,为来年考虑的话,种养时间宜在秋季九月。
如今正当时令,那话托出去已是半个月前了,淡梅还道没有回音了,未想现在竟是得了消息,心中自然高兴。
因了已快正午,便招待那黄花户的孙女一道用了饭,又叫厨娘给包裹了些点心带着,这才带了妙夏让丁大套了车,与小姑娘坐了一道往兴庄去了。
待到了那黄花户家,果然在个大罐子中见到了一株牡丹,瞧着应该有七八年的花龄了,植株还算健壮。
黄花户说此系红色花系的托桂型,明年花开之时外瓣宽大平展呈半球形,是他一个亲戚晓得有人愿出高价来买,这才运送了过来的。
淡梅晓得红色托桂系的牡丹品种都比较常见,并不算珍稀,如大胡红,映金红,绣桃花,小叶红等等。
只如今可以找到这样一株品相的,也算是不错了,哪里还会挑三拣四,听黄花户说自己那亲戚出价十千钱,也并不算狮子大开口,当下便爽快地应了下来,付了些定金,叫仔细包装了用平板车送到自己家,剩下的钱到时再付。
淡梅见终于买到了一株品相还算不错的牡丹,心中欢喜,便朝黄花户和他老伴道了谢,说往后若是再有好的品种,自去那里告知自己便是。
黄花户老夫妻唯唯诺诺应了。
淡梅正待要离去,却见他夫妻二人蹲在了一边的盆菊处,愁眉不展,似是心事很重的样子,忍不住便问了一声。
淡梅不问还好,刚问一声,那老翁便长长叹了口气,唉声叹气道:文娘子有所不知。
往年这时候我家的菊花早都已是开了,只今年许是迟迟未寒的缘故,菊花竟是不开。
偏生老汉我早早地收了板桥里那户赵大官人家的定金,那人家每年这时都要邀友赏菊,往年那些菊花都是从我家送过去的。
如今眼见时限没剩几日了,我家的菊花到如今却最多也不过打几个花骨朵。
老汉我本想着即便拼了赔本,去别人家处买也要买来按时送过去的,不想访遍了各处,竟都是没有开花的。
如今待要退定金也是晚了。
老汉我当真是愁也是愁死了。
那黄花户说完,便又蹲在了地上,呆呆盯着满园的菊花不动。
今年天色较之往常,确实是有些异样。
淡梅想了下,便道:黄老爹勿要太过心焦,我倒是有个土法子,教给了你拿去试试,或许倒可顶用。
若是当真不行,老爹去与那赵大官人解释下便可,天不作美,人又能奈何?他若是明理之人,想来也不会怎样的。
二十二章淡梅话音刚落,便听身后有人朗声重复了自己方才的话道:天不作美,人又能奈何?果然。
应声回头望去,略微一怔。
见这人一身淡青长衫,手上支了根紫竹杖,立在黄花户家的篱门前,身后跟了几个家人,地上停了一顶椅轿,分明便是数个月前遇到的那个槿篱园子的主人。
黄花户见到这青年人,急忙小跑到了近前见过了礼,这才愁眉苦脸道:赵大官人,小老儿实在是惭愧。
早早收了你的定金,到如今要交花了,却是拿不出来。
还望大官人饶恕则个,小老儿愿双倍赔还定金。
赵姓青年看了一眼满园里仍紧紧闭着花萼的菊,摇头微微叹了口气,看着黄花户笑道:今年时令异常,菊花迟迟不开。
我虽深居田垟,也是略有所闻。
今早想起,这才过来探望下,见果然如此。
虽是略有遗憾,只如方才那买花娘子所言,确是天公不欲成全,又能奈何。
老丈不必挂怀,待你这些花开了再送来,我知照下诸多友人另择个日子便是。
黄花户闻言,大是感激,鞠躬称谢不停。
那青年微微点了下头,转身朝身后椅座过去。
边上一个家人上前欲要搀扶,被他避了过去,自己扶着紫竹杖慢慢到了椅座旁,坐了下去。
赵大官人稍等。
方才文娘子正说要教我个法子好让花催开,我这便去问过。
若是当真有用,赵大官人便也不用另择日子了。
黄花户似是突然想了起来,急急忙忙又跑到了淡梅面前,拱手为礼。
那黄花户是老者,虽有事求于自己,淡梅也不欲受他礼,便还了个礼笑道:我那法子说来极其简单。
老丈只需将菊花搬进间通风大屋里,门窗俱蒙罩了黑布,叫屋里黑得似夜里一般。
如此关个几日再看看,不定就能开花了。
淡梅那法子说出来,不止黄花户瞠目结舌,便是坐上了椅轿欲待离去的那赵姓青年也是回首望了过来,面上略微带了丝讶色。
菊花喜阴,迟迟不开的话,把它关上几天小黑屋,十之八九就能早发。
淡梅见黄花户似是不信,便笑道:老丈何不试试,若是能催开,那最是好,若开不了,也并无什么损失。
黄花户这才从愣怔中醒了过来,急忙又躬身道谢。
淡梅摆摆手避让了过去,叮嘱他早些将那株牡丹送过来,便与妙夏一道离去。
赵姓青年仍停在篱门侧未离去,似是在倾听他二人对话。
见淡梅迎面出来了,便朝她点头笑了下,神情甚是闲适。
淡梅略微欠身还了个礼,脚步也未停下,压下了帽檐便匆匆往庄子口去了,丁大正在那候着。
黄花户手脚极快,不过当日下午便用平板车亲自送了那株牡丹过来,又说已经照她所言收拾了空屋子出来放置盆菊,自家不够大,特意还去邻人处借了空屋子用,言谈间听着甚是期待。
淡梅付足了钱送走了黄花户,端详了下这株牡丹,见长势确实健壮,看着四五年内未曾分过植株。
便叫了人打破了大瓦缸,小心剔去了根上的土,抬到了间空屋子里放置阴一夜。
到了第二日,自己亲自扒开枝条,用磨快了的刀分割成三株,留了一部分的根系,近根处俱有三到五个蘖芽。
待分好后,将每株上面过粗的大根剪除了,根系伤口处涂了层灰水消毒,这才栽进了预先选好的一块地势较高,土层深厚且土质疏松易于排水的地上,让根须自然舒展均匀散布在土穴中。
栽完后稍微徽揿压下,让根部和土壤紧密,然后浇了一次透水,此后一个月内便无须再浇水,更不用浇肥了。
怕被正午日头晒伤,又在上面扯着挂了副草帘子,分栽这才算是结束了。
淡梅进去净面洗手之时,心中便盘算着待明年分出的两株成活之后,让其自然生长,那母株再用来嫁接砧木,看能否培植出什么新的品种。
四五日后,这日一早,因了昨夜下过阵急雨,淡梅怕新分株的牡丹沤水烂根,早早地便起身去查看积水情况。
见因了原先所选的地势较高,且边上新挖了两道几十公分的排水沟,所以并无多少积水,心中便放下了大半。
正要进屋子里去,却听外面门口起了阵声音,仿佛是那黄花户,便过去了,果然远远便见到了他夫妻两个站着,手上提了个盖了布巾的篮子,正在和守门的说话,说叫通报下文娘子。
待淡梅走得近了些,那黄妪便急忙指着她道:文娘子可不正来了!守门的家人听见,讪笑了道:好个村妇,真当是没有见识。
我家大人乃是堂堂朝廷工部郎中,这位便是夫人了。
黄家两老听守门人这般说,极是惊讶,慌忙便跪拜了下去。
淡梅急忙上前叫都起来了,给让了进来叫坐。
可怜那两老都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只知道和泥花打交道,从前不晓得淡梅身份,还道是寻常村里妇人,便也有说有话的,如今晓得了她是个官夫人,哪里还敢坐,只是站着,连路也不敢多走了一步。
淡梅晓得他二人局促,便也没再退让,只是笑问道:二位今日过来可是有事?黄妪见她面带笑意,和从前看起来并无什么分别,这才稍稍安下了些心,想起今日过来的目的,便上前了一步道:夫人当真是神人,竟比我们种了一辈子花的还要晓得这其中关节。
前几日我两个照夫人所言行事,不过三四日,那些花竟都放了出来。
昨日已将全部盆花送往了槿篱园子里,赵大官人甚是高兴,说满城此时赏菊之处,唯独他一家。
给足了钱还另赏了不少。
我两个不敢多要,若不是凑巧得了夫人指点,如今还不知道怎样。
今日特意过来,便是朝夫人致谢,乡下人手上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黄老妪说着,面上便现了些羞惭之色,手紧紧捏拿着篮子,看着有些迟疑起来。
原来他夫妻二人起先见淡梅装扮普通,以为只是这户人家里的种花娘子,这才拎了些鸡蛋过来道谢。
现在晓得她身份了,怕她嫌弃自己带过来的东西寒碜,这才有些犹豫不敢送出。
淡梅见她神色,便晓得她心思了。
自己若是不要,只怕更叫这老夫妻心里难过,便朝身边的妙春看了一眼,妙春上前接了过来,淡梅这才笑着道了谢,又叮嘱他两个往后若是晓得哪里有好的牡丹要出让,便过来知会一声,白色牡丹则更好。
黄花户夫妻记在了心上,急忙应了下来,这才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自此日子便过得飞快,并无多余事情。
淡梅该吃喝的吃喝,该睡的睡,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这日管家过来,却是送来了徐进嵘的又一封信。
离前次淡梅那个信出去到如今也不过一个月半,按了正常的路程,即便徐进嵘收到了信便立刻回了,来去至少也得两个月的时间,如今却提早了半月,淡梅起先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大约这是他收到自己那个信之前便寄出的,如此才解释得通。
当下便收了信,朝徐管家点了下头。
徐管家面上照常应了,见无事了便行了礼离了园子回去,其实心中却是纳罕异常。
原来这信不是用一般的驿路送至京城的,却是经了徐进嵘早年经营出来的消息路径传送过来的。
从州府到京城,每隔一地便秘密设了个联络点,若有消息,经由每个联络点更换快马,昼夜不歇地传送,速度比寻常官府的不知道要快多少。
平日也不大启用,只是逢了重大消息才这般行事的。
徐管家是徐进嵘的多年心腹,自然晓得这点。
如今见不过是封寻常的家书,自家大人却用了这路径,自然惊讶万分。
只他为人素来沉稳,在夫人面上便也未现出什么异常。
淡梅哪晓得这其中弯弯绕绕,还道这信是徐进嵘收到自己信之前叫人送出的。
低头看见封套上母亲大人启几个字,自然不好先拆了去。
想起自己每回过去老太太必定都要询问消息,不敢怠慢,急忙套车赶去了上方寺。
老太太日日盼望,见终于盼来了家书,喜不自禁,忙不迭地催着淡梅开封念给她听。
淡梅除了封套取出里面薄薄纸张的时候,也不知怎的竟是有些紧张,那手都略微有些发浮。
待展开了信封,眼睛先便扫了下落款栏的一侧,果然不出意外又见到了一行小字,那心便微微跳了下,不敢细看,急忙挪开眼睛从头开念了起来。
……儿子虽在外,却是时刻牢记母亲教诲,不敢有所僭越。
所幸不辱皇命,诸事尚顺利,若无意外,则下月初便可启程回京向吾皇述职复命。
儿无他愿,唯愿母亲安康喜乐。
不孝子子青跪拜敬上。
淡梅一口气念完了便捏住了信纸,微微低下了头去。
信里说的下月初,可不就是这时候?这么说他已是快要启程,不定已经在路上了?对面老太太自己掐算了下日子,一下便喜不自胜,哪里还注意到淡梅的神色,一下便跳了起来催着喜庆和婆子们收拾东西要回去了,连信也忘了收。
淡梅又扫了一眼,便折了悄悄塞进袖兜里,帮着收拾起一些零碎东西。
老太太欢欢喜喜回了园子,自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才安顿了下来。
淡梅之前早对她提了自己种养些花的事情,加上喜庆又早得了淡梅授意,在一边说连当今太后也是个喜花之人,从前还常去一丈佛园子里赏玩。
老太太被封了口,回来见到淡梅屋子前多出来的那些盆盆罐罐,倒也没说什么不是。
晚间身边慧姐睡了过去,淡梅照了往常习惯在翻看书,半晌却是看不进去几个字,终是长叹了口气,把书丢一边熄了灯去。
这四五个月无拘无束的,淡梅心宽体胖,几乎差点都要忘了自己还有个丈夫。
现在骤然晓得他月底便要回来了,一时竟有几分茫然,第一想法便是自己往后这神仙般的日子只怕是要过不成了。
躺在帐子里翻来覆去了片刻,又想起了他今日来信末尾添注上的那两句话。
话和前次一样,不长,合起来统共也就八个字,再不长肉,大刑伺候。
淡梅琢磨了片刻,虽明知他这话不过是在调侃自己,可偏偏却又带了丝威胁的味道。
虽是秋令时节了,越想竟越是口干臊热了起来,下了榻摸黑倒了杯水喝了下去,开窗站那里吹了下夜风,这才觉着自己面上那阵子潮热慢慢消退了下去。
二十三章自打晓得徐进嵘快要回京,这园子里众人的气氛一下便起了些变化。
老太太自然是满心欢喜,日日踮起脚尖伸着脖子盼。
淡梅却是有些心事,只在旁人面上没现出而已。
这日徐管家又来了最新消息,说大人明日到京,皇上赞他荡寇有功,命京城里五品以下的官员明日都要出东城门迎接,场面到时应该会极其荣耀。
徐管家传完消息,见老夫人欢喜得嘴里直说祖宗保佑佛祖保佑,边上那位夫人却不过是面带微笑,眼里并无十分欣喜之色露出,倒又是添了分不解,心道相府里出来的千金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年纪虽小了自家大人一大截,只瞧着却也是个有城府的人。
这日晚间那慧姐照例睡淡梅身边,缠着淡梅给她出题目考。
原来这几日她新近迷上了脑筋急转弯。
淡梅绞尽脑汁,又出了几个诸如牛往东转一圈往西转一圈,最后尾巴朝哪个方向之类的问题。
慧姐大多是猜不出的,待淡梅说了答案,她便躺那里又是拍手又是顿足的,直嚷着自己怎的这般蠢笨,连这么简单都想不到。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她便突然叹了口气,伸手搂住了淡梅腰身靠了过来,闷闷不乐低声道:我爹明日当真要回了么?他若回了便要你跟他睡了,我再不能这般跟你睡了。
淡梅哑然失笑,反手也搂住了慧姐身子哄道:你爹是个忙人,回来几日不定便又要往哪里去了。
待他不在,你再过来睡便是。
慧姐眼睛一亮道:大宅子里不是还有周姨娘几个么?你叫我爹去她们那里住……慧姐自己话未说完,大约又隐隐晓得这有些不妥,一下便收了口,略微有些不安地抬眼看了下淡梅,似是怕她不快。
淡梅笑了下,伸手揉了下她额头上覆下的发,柔声道了声睡吧,自己便起身去吹灭了烛火。
没过片刻,身边那慧姐便沉沉睡了过去,淡梅自己却是有些发怔。
慧姐方才的半句无心之语,一下却是戳中了她的死穴,叫她一时心绪更是纷乱。
淡梅这些时日都在重新思量,自己往后到底该如何面对这个要朝夕相见的丈夫。
她自嫁入徐家,与徐进嵘处了不过数日,他便匆匆出京离去。
这半年里,她缩居此处,自己过着小日子,连那个丈夫都不大想起,更遑论京中宅子西院里那三位比她早到的徐进嵘的枕边人。
如果都这样保持下去,一切自然都是照旧,她也不用为往后愁烦。
但是问题其实一直都存在的,只是自己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得过且过,选择刻意忽略了而已。
现在那个男人要回来了,问题便也随之一下又浮了出来。
按了她出嫁前的想法,要和丈夫相敬如宾不相睹,各过各的,她经营自己的营生作往后万一的倚靠。
如今看来,这却是太过幼稚。
她的丈夫徐进嵘并没有她从前预想中的那般好对付。
两人次数有限的几次交锋中,瞧着也是自己狼狈落败的居多。
她虽有心与他不相睹,只看着他如今的架势,却是未必愿意如己所愿。
故而这想法当真是有些渺茫了。
既然无法疏远,那就把他当做事业的合作伙伴,真正执掌起这个内宅里的大权,弹压住地位比她低的女人们。
在他要在自己这里过夜的时候不反对,在他去陪别的女人睡觉的时候也同样做到视若无睹心如止水,然后到最后就熬,熬着看到底是他命长,还是自己命长,早死的那个就是失败者,而她努力会当那个最后的胜利者。
淡梅觉得这仿佛是个更明智的选择。
但是她知道自己,如果让她真的这样过一辈子,就算最后她熬得成了胜利者,那又如何?她这一世永远也不会开心。
那不是她想要过的日子。
又或者,有没有可能,把他当真正的丈夫那样来经营,努力让他爱上自己,甚至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个念头刚出来,就像春泥里刚冒头还未成形的嫩芽一般,立刻就被淡梅给掐了。
徐进嵘诚然是个不错的男人,说自己非常厌恶他,那不是真的。
甚至她觉得自己喜欢上他也并非没有可能。
但那样的喜欢注定了只会是昙花一现,就像自己看到他那几封调侃的家书时萌出的那一阵子异样,过后便烟消云散了,什么也没剩下。
一生一世一双人,从来就只是种奢求,莫说这个年代,就算是几千年后,又有几个男人能做到?她还不会自大盲目到这种地步去自撞南墙。
夜已是极深,淡梅心中反复思量,到最后那脑子里竟是越来越乱。
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千算万算不若天算。
自己这般反复纠结又有什么用。
守住自己的心,剩余的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地铺路便是了。
天终究不会有绝人之路。
淡梅渐渐稳了下来,打了个呵欠,朦朦胧胧这才有了些睡意。
外面此时月高中天,庄子里万籁俱寂。
徐家园子守门的正歪在门房的板床上昏昏欲睡,突听门口起了阵杂乱的马蹄声,很快又有拍门声传来,惊起了附近人家里的看家狗,犬吠声不断,一个激灵便跳了起来,开了门一看,却是目瞪口呆,见外面站着的一溜人里,最前面的那个可不就是说本来明日才能回的自家大人。
门房慌忙大开了门,徐进嵘进来了。
门房晓得后面那些个护卫自会离去,便闭了门,这才小心讨好道:大人怎的提早便回了?不是说明日才到?小的这就去叫醒里面的人……门房话未尽,便被徐进嵘拦了,自己过了菜圃地,往后面屋子去了。
留下那门房纳闷了半日,心道自家大人何时开始怎的总爱半夜三更地往这里闯,倒也算是怪癖一桩了。
徐进嵘到了自己老娘的屋子前,见里面黑漆漆一片,不欲惊醒她,便悄悄过去了。
绕过个回廊,便看见淡梅的屋子了,心里一下竟似微微有些涟漪,正待过去拍门,借了银色月光,突瞥见前面圃子里多了些盆盆罐罐,瞧着都是些花花草草,一时有些惊讶。
不晓得她何时起竟说服了自己那老娘借地栽花了起来。
徐进嵘到了房门前,扣了两下房门。
淡梅方才那肠子百转千回地绕了不知道多少圈,正要睡过去了,突听外面叩门声,一下便醒了过来。
心中一紧,也不知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徐进嵘回来了。
想起他离京前的那次,也是这般深夜过来的。
急忙坐了起来抓了件中衣披了起来,趿了鞋到了门内侧,犹豫了下,伸手开了门。
见果然是自己的丈夫立在那里。
淡梅与那徐进嵘虽有过几次夫妻之事。
只两人除了那会儿的耳鬓厮磨,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日里几乎称不上有什么交流,加上他一去又是半年,此时骤然见他站在自己面前,那感觉便跟陌生人差不多了。
愣愣看了半晌,手还扶在门框上没下来,半句话也无。
那徐进嵘却是怀了些心思才半夜赶了过来的。
见自己那小妻子见到了他并无半分喜色,心中便略微有些失望,径自往屋子里去了。
淡梅见他往床榻方向去,突想起慧姐还卧在那里,只穿了个肚兜。
此时男女之妨虽无几百年后那么严,只似慧姐这般八九岁的女儿这般被父亲瞧见了,也是不雅,急忙上前拦了道:等下。
徐进嵘被淡梅扯住了胳膊,借了月光,回首见她神情似是有些异样,心中突地竟是起了个荒诞的念头,又惊又怒,一下大步到了帐子前便掀开,模模糊糊见被里果然有个隆起的身子,心中大怒,竟也没想寻常男子怎会如此短小,转身一把便擒住了身后淡梅的肩膀。
淡梅突被他擒住,那手力道竟是奇大,肩膀便似要被捏碎一般。
又见他面容狰狞,一时不明所以,惊骇万分挣扎了两下,这才突然明白了过来,急忙忍住了痛,压低了声道:你莫胡思乱想。
里面那是慧姐。
徐进嵘一怔,那手却还抓握着未去。
淡梅疼痛之下起了恼意,一把拂去了她手,自己便往外面去了。
你去哪里?徐进嵘又握住了她肩,将她强行转了过来。
叫周妈妈过来抱慧姐过去。
原以为你明日才回的。
这才留了慧姐与我一道睡。
不想倒是得罪你了。
淡梅眼睛看地,淡淡道。
徐进嵘放开了手,掀了帐子俯身下去,将那慧姐连被子一道裹住了抱自己怀里便往外面去了。
淡梅跟到门口,很快便见慧姐屋子那里起了灯光,想是奶娘几个被惊醒了。
淡梅暗叹了口气,自己去拍了妙春妙夏房门,叫在浴房里给徐大人备衣物和水沐浴。
自己便回了屋子,卷了帐子坐在了床沿上。
徐进嵘没多久便回来了,瞧着刚沐浴出来的样子。
淡梅见他关了房门过来,自己一下便被他的身影给盖住了,心中竟又起了丝陌生之感,不禁微微瑟缩了下。
方才错想了你,力道大了些。
还疼吗?徐进嵘坐到了她身侧,双手扶上了她肩微微摩挲了下,低声问道。
淡梅略微有些僵硬地摇了下头,眼睛仍未看他。
半晌沉默。
淡梅觉着他仿佛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心中略微有些不安。
终是忍不住抬眼看了过去。
见他眉头竟然微微簇起,神情看起来有些不悦。
你回我信时倒很是大胆。
思君不见君,人比黄花瘦。
我如今赶着回来了,你那胆子又丢去哪里了?你便是这般思君的吗?淡梅听他这般冷冷对自己说道。
二十四章淡梅琢磨了下他方才那话里的意思,仿佛在责怪自己起先在信里拿话去勾他,如今他真当赶回来了,自己却又这般不上道。
其实她当初写那两句,不过只是一时不忿他的调戏礼尚往来罢了,此时见他竟拿自己那两句拼凑出来的话诘问,瞧着有些当真,又是惊讶又是觉着好笑,那眉眼间便不自觉地带出了些情绪。
徐进嵘见烛火里她眼中似有笑意隐隐在流动,方才那不快竟一下便散了些去,顺手勾住了她下巴把她脸微微抬了起来。
你在笑我?他盯着看了下,慢慢问道。
淡梅略咬了下唇,摇头道:官人你位高权重的,我哪敢笑你。
我方才不过是在笑自己。
哦,说来听听。
徐进嵘漫不经心地应了声,那手仍端住她下巴,拇指却开始在她脸颊上微微摩擦了起来。
淡梅觉着有些痒,仿佛蚂蚁在爬,略侧了下脸,脱开了他手,这才叹了口气正色道:我见到官人起头那封家书缀尾的话时,当真是惶恐至极。
未想官人远在万里之遥公务缠身竟还不忘嫌弃我这身板。
自古夫君为大,我这身子板既已让官人不痛快,言语上自该更加小心,好叫官人满意。
想了许久这才想出了那话回了去解释,想着官人总该满意了。
未料到最后竟仍是惹来了不痛快。
早晓得如此,还不如不回了。
徐进嵘低头,见她说话间虽微垂下眼,并未看着自己,只两排睫毛却是乱颤,乌黑长发松松覆下,露出的额头洁白如玉。
虽明知她那话不过是在信口胡扯,听着还分明夹带了些嘲讽自己的意思,只也不知为何,心里却似是湖心被投石击了下般,慢慢便泛出了些波纹,脸色也软和了下来。
心中一动,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我不在这半年,你便当真都未想起过我?淡梅吓了一跳,不晓得他何以突然问这种叫人实在不好回答的话。
若说想念,那便是睁眼说瞎话,且她也实在不想这般屈从自己去讨他欢喜。
只若说不想,以他那阴晴不定的脾气,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心里飞快转了下各种应辞,便老老实实道:有想的。
娘日日里会念官人几声,我自然陪着娘想念。
淡梅晓得自己这回答应该会叫他不太满意,只却又是挑不出错处的,谅他也不会如何,所以说完后便抬头望去。
见他一双眼睛果然正盯着自己在瞧,烛火映照了,看起来黑沉沉地望不到底,下意识地便想避开了去,便作势打了个哈欠,微微挪动身子想往边上坐些。
未料她刚动了下,他却是伸手过来,一下便将她抱坐上了自己大腿,手握捏在了她后腰。
你有些怕我?他突然看似随口说了声,微微俯下头,下巴靠她近了些,抵住她额头微微磨了下,淡梅立时感到那里起了阵带了略微刺痛的麻痒,人便怔住了,脑子里还想着该怎生回答才好,不想那徐进嵘已是收紧了手臂,一下将她紧紧压靠在了他胸前。
两人都只着了层单衣,秋夜更深露寒,这般体肤相接,淡梅立刻便觉到有暖意从他身上传了过来,又觉他一只手缠住了自己腰际的发尾揉蹭了几下,已是将她压到了榻上,顺手扯下了一侧的帐子落下。
缚住金钩的如意绳结被粗暴地拉断了,金钩掉落在地上弹蹦了几下,发出几声清脆的金玉撞击之声。
淡梅道他要行那夫妻之事了,虽是有些不情愿,只晓得自己比不过他力气,便是挣扎也是枉然,便照了从前数回的经验,闭了眼睛不动任由他压着。
半日不见他有别的动作,睁眼一看,身上的那人正望着自己,眼里似是带了丝笑意。
淡梅有些不解,差点便要似他方才那般脱口问出你笑什么了,微张了下嘴又闭上了。
那徐进嵘见她睁开了眼,却摇头哂笑道:媒妁之言不可信,古人诚不欺我。
说什么数一数二的才貌,工女红擅诗画,性子又最是柔和可人。
如今看来便是一样也沾不了边。
娇柔可人我无福消受便罢,连前次收到的你那信也叫我意外。
那样的字儿,当真是出自你手?我瞧连慧姐都比你要强上不知多少。
淡梅被他讥嘲,偏生却都说到了点子上。
才貌她是全无,女红诗画拿不出手,至于性子,确实也和柔和可人差到了十万八千里,竟是叫她无可辩驳。
当下也懒得说什么,只是侧过了头去盯着床的里壁,心想自己不作反应默认了,想那徐进嵘便会歇了放过她,哪想他却是伸手扳过了她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淡梅没奈何对上了他眼,见他面上虽仍余了些方才的笑意,只盯着自己的眼里却仿佛带了丝探究之意,心里微微一紧,便道:娘叫我代笔写书信,我那时手腕子不慎扭了还未好全,字便难看了些,又有什么奇怪?这却是她从前一早就想好的推脱之词,防的就是他起疑询问,现在果然用到了。
见徐进嵘瞧着仍似有些不信,也懒得理睬了,且自己被他压了恁久,胸口有些憋闷了起来,便用力推他下去。
徐进嵘若无其事地顺了淡梅的力翻下了她身子,双手却又顺势将她右手扯了过来,包握在自己掌心,慢慢抚揉了起来。
淡梅那胳膊一下便竖起了寒毛,待要抽回,却是被他紧紧握住。
手腕子扭了竟还有心情写那般的闺怨词与我调笑,娘子你真当是难得……徐进嵘一边说话,一只手便慢慢沿着淡梅手臂蜿蜒往上,最后停在了她胸口,伸指微微勾开了些中衣领口。
见淡梅正双眼圆睁地看着自己,一下低笑出声了道:我前次信里最后那话你还记得吧?离我出去都半年了,不晓得如今如何了。
再不长肉,大刑伺候。
淡梅脸一下涨得通红。
看他那意思,便似要剥了她衣服检查一般。
行夫妻之事时被脱下衣服倒也罢了,只是这般被剥下衣服暴露在他面前,却分明存了挑逗,甚至亵玩的意思。
淡梅一阵血气上涌,也管不了许多,啪一下拍落了他手,自己翻身朝里紧裹了被衾便睡了下去。
起先那床被徐进嵘裹了慧姐抱过去时未带回,这床还是淡梅之前等他回来时从箱柜里新取出的。
徐进嵘被拍开了手,略微怔了下,只很快便神色如常了,非但未着恼,反倒跟着她躺在了外面,长伸了个懒腰,这才不紧不慢道:你不肯叫我看,我不看便是,想来也没什么大看头。
只夜深更重的,哪有你这般卷了被衾只顾自己睡的?一早我还要起身回东城门……话未说完,却是咦了一声,原来竟是无意间在枕下摸出了本书。
淡梅听他咦一声,心中便咯噔了一下,晓得是那本她前夜里翻看了后便随手便塞进枕下忘了收起来的女论语。
从前她拿了慧姐的女诫当睡前读物,后来又发现她那里居然还另有本前唐人所著的女论语,干脆也一并拿了过来。
无聊之时翻看,发现那女论语仿了论语之体,虽也是规定了女子的诸多言行举止,只比女诫更是朗朗上口,上面有些反面例子描述得还颇为诙谐。
如第四早起篇里,叫女子应当随家丰俭,蒸煮食尝。
安排蔬菜,炮豉舂姜。
随时下料,甜淡馨香。
整齐碗碟,铺设分张。
三餐饱食,朝暮相当。
又说莫学懒妇,不解思量。
日高三丈,犹未离床。
起来已宴,却是惭惶。
未曾梳洗,突入厨房。
容颜龌龊,手脚慌忙。
煎茶煮饭,不及时常,看得淡梅乐不可支,边上批注道:好女懒女都是女,生活剧场都必需。
那女论语又教导女子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坐莫动膝,立莫摇裙。
喜莫大笑,怒莫高声,于是边上便又多了行字:此牵线木偶,非女人。
等等诸如此类。
这些倒都罢了,问题是里面论到那事夫一章时,说将夫比天,其义匪轻。
夫有言语,侧耳详听。
莫学愚妇,阳奉阴违;夫若外出,须记途程。
黄昏未返,瞻望相寻。
停灯温饭,等候敲门。
莫学懒妇,先自安身;夫如有病,终日劳心。
多方问药,遍处求神。
莫学蠢妇,全不忧心;夫若发怒,不可生嗔。
退身相让,忍气低声。
莫学泼妇,斗闹频频。
淡梅当时一时兴起,便在边上注了自嘲道:旁人德容言工,我却愚懒蠢泼,集四妇于一身。
呜呼徐家三爷,岂不哀哉!别的让他看见便看见了,只若是这处教他瞧见了,只怕当真是要惹祸上身,大刑伺候了。
淡梅第一反应便是立刻从他手上把那女论语夺了过来,只那样怕更引他好奇,若他强行争夺了过去,只怕最后真要难收场了。
心中念头转了下,便强压住加快的心跳,从被窝里翻身起来,若无其事道:不过是本女论语,我屋子里还有本女诫。
晓得自己德容言工俱是欠乏,平日里无事便翻看下,如此方可上进。
二十五章淡梅话说完,见他瞟了眼封皮便把目光转到了自己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似是带了些狐疑之色。
心一跳,也顾不得别的了,立刻朝他微微笑了下道:官人,我在家无事,多看些女论语女诫,你觉着不好么?她说这话的神态语气,分明就带了些撒娇的样子了,连淡梅自己都觉着有些起鸡皮疙瘩。
只对面那徐进嵘看起来却颇为消受的样子,唔了一声道:你既晓得这些,可见还是知道要长进。
甚好。
说完便掀开了帐子,把手上那本蓝皮册子噗一下丢在了床头一张方几上,压在了起先他脱下放在几上的衣物上。
淡梅心想还是趁早把这炸弹收起来的好,放这么近,还是有些不放心。
便一边爬出去要下榻,一边解释道:压住你衣裳了。
我去把书放好。
徐进嵘瞟了一眼,淡淡道:明日再放便是,恁晚了,先歇了吧。
说着已是撩开了帐子吹灭床头灯架上的烛火。
屋子里立时漆黑一片。
淡梅一松,心想等他睡过去了自己再悄悄起身藏了起来也好。
料他明早也不会记得这东西了。
便摸黑爬回了床榻里侧,刚要躺下,边上伸过来一只手,轻轻一扯,她便跌到了他身上。
淡梅刚被他揽在了臂弯里,另只大手已是从衣物下摆里探了进去,紧贴着她肌肤摸索着慢慢向上,沿着腰际小腹,最后停留在了胸口处。
最近半年时间,也不晓得是不是吃多了糖水鸡蛋的缘故,淡梅觉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有些发育起来了,胸部比起从前要鼓了些,自己有时候洗澡时抚过都觉着像嫩豆腐般幼滑,柔软又有弹性,摸起来手感很好。
此刻身边这个正搂着她的男人显然也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手掌覆压住,反复做起了各种动作。
淡梅缩着没动,心跳却在他不断抚弄的掌下开始加快。
那男人仿佛也感觉到了,淡梅听见黑暗里起了阵低沉短促的笑声,接着自己的耳垂就被人一口含住了。
随着湿热唇舌的不断挑拨,阵阵电流般的酥麻感传遍了全身,她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入耳娇娇柔柔。
淡梅骤然觉着一沉,原来徐进嵘已经翻身压了上来。
早已凌乱不堪的衣物很快便被脱了下去,淡梅微凉的肌肤碰触到了他火热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下。
她听见自己身上那男人也发出了声低低的叹息之声,低头开始亲她的额头。
淡梅感觉到他温热厚实的唇舌亲过她的额头眉眼,慢慢地往下,最后印在了她的唇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顶开她紧闭的唇进入。
淡梅一僵,微微侧过了脸避开了去。
身上那男人仿佛略微怔了下,只很快便应是被身体的欲望吸引去了注意力,不再停驻在她脸上,手移到了她腰下,托住她臀微微抬了起来。
淡梅抓握住他后背的手一紧,已是被他攻城略地了。
前几次的经验早让她领教过,晓得他不是个柔善之人。
所以现在尽量放松了身体,好让自己在接下来的事情里舒服些。
但是淡梅很快发现自己还是有些防不胜防,这一回比起半年前的那几次,完全地有过之而无不及。
压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力道奇大,仿佛被困了许久的洪水遇到缺口般来势汹汹。
到了最后,她甚至只剩下了一种感觉,他就是一只饥饿的野兽,而自己是他身下的猎物,他正在将她拆骨吞噬入腹,甚至连丁点渣子也不会剩下。
徐进嵘过来之时已是后半夜,这般漫长的几番折磨下来,窗外已是微微泛起了暗青色,屋子里有些可以视物了。
淡梅经不住这样的索求,身体早已从起先的承欢变成了酸痛难当,娇嫩的肌肤上也布满了点点雨痕,又累又乏,想起从前几个月里自己一人睡觉时的惬意,心中越想越恼,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床去,终是在他再次重重顶入的时候,忍不住在他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徐进嵘吃痛,闷哼一声,猛抬头盯着她。
淡梅这才松开了齿,朝他挑衅般扬了下眉,倏忽感觉到他身体一紧,竟是猛地释了出来。
等到那男人终于放开了她,翻身躺在了一侧榻上,淡梅这才闭了眼睛,长长出了口气,胡乱扯了被子过来遮住自己便摊在那里,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了。
一想到往后若要都这般被他折磨,那便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剩欲哭无泪了。
淡梅还在那里胡思乱想,便听身边徐进嵘道:我须得走了。
今日事多,过来必定早不了。
娘那里你代我问声安……淡梅睁开了眼,见他已是翻身坐了起来转头在看着自己,顺他目光向下,这才觉察锦褥不过只遮到了自己肩下,大半胸口还露在外面,急忙伸手拉高了。
徐进嵘笑了下,似是觉她这举动颇为有趣,突地俯身下来。
淡梅还道他又要对自己使出什么手段,正有些惴惴,不料他却只是伏到了自己耳边低声道:比起从前果然是长了些肉,大刑可以免了。
淡梅见他说完话,望着自己的眼里满是戏谑之意,心想就当没听见好了,不能让他得意了去。
只那脸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热了起来,想必已是有些红了,心里懊恼,便朝里翻身过去。
徐进嵘呵呵笑了下,伸手抚了下她有些散乱的长发,低声道:你想是乏了,昨夜都没怎么睡。
今日晚些起吧,我叫你丫头不要过来搅扰。
娘那里还是我自己去问安了再走吧。
左右她也是个早起的,叫醒了也没什么。
说完便听一阵窸窸窣窣声,已是掀了帐子自己下去了。
淡梅突想了起来那本还压在他衣服上的女论语。
昨夜一直没有机会脱身下去。
此时怕他看见了万一会去动,急忙也跟着坐了起来,扯了件榻上昨夜被他脱下的衣服胡乱披了,便掀开帐子下去了。
徐进嵘正伸手要去拿衣物,见她也起来了,有些惊讶道:不是叫你再睡吗,恁早起来做什么。
淡梅道:帮你更衣。
徐进嵘眉头挑了下,不置可否。
淡梅便挪到了那几子前挡住了蓝皮册子,伸手拿他里衣,顺便把那女论语也往里面推了下。
淡梅只想快点把他送走,不想那徐进嵘非但没有老老实实配合她穿衣,一只手反而挪到了她身上,探进了衣领里握住了她一边盈软。
淡梅闪避了下,他却步步欺进,弄得她大半领子都滑脱下了肩,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好容易伺候他穿好了中衣,急忙反手去拿那外衣,不想一扯,那蓝皮册子却是被带了下来,啪一下掉在了淡梅脚下,摊开了书页。
此时大约五更半了,屋子里透进的晨光又亮了许多。
淡梅低头,一眼便见到了书页上自己留下的墨迹,吓了一跳,正要俯身合上,对面那徐进嵘比她更快,一下便捡了书,翻看了起来。
起先还有些惊讶的表情,待越翻越快,眉头也是越皱越紧,到最后已是铁青一片了,淡梅偷眼看了下,见他死死盯着的正是那事夫篇。
好个在家无事读女论语。
你便是这般读书求上进的吗?我从前倒是小看了你。
啪一声,那书已是被他掷在了地上。
自那册子被他拿在手上后,淡梅晓得事已败露,心想反正是逃不过他一场怒气了,起头的惊慌之感反倒没了,便默不作声任他训斥。
徐进嵘见她虽微微低了头,低眉敛目的,只脸上并无多少惧色,更无悔意可觅。
想起自己特意为了她提早赶了回来,昨夜她初见自己之时并无惊喜也就罢了,所谓言由心生,若非现在凑巧见了这批注,哪里会想到她心中竟还是如此看待自己这个丈夫的。
心头一阵油煎般翻滚,竟是极不舒服,一下便端起了她下巴。
淡梅下巴被他端得难受,想抬手去推开,那手腕却又被他另只手给捏住了,一下便似是被老虎钳夹了,痛得眼泪都要迸出来了。
心想不过就是句自嘲调侃之语,哪里至于这么认真要捏断人手?一下也是起了怒意,宁可忍住了痛也不肯开口求饶了。
徐进嵘见她痛得明明眼里似是有水光浮动了,偏偏却是紧咬着唇一声不吭,一时倒是无计可施,盯着看了片刻,哼了一声道:我倒是奇了,相府里怎会养出你这样一个女儿!说完便松开了她手,自己穿了衣服转身便朝门口去了。
那妙春妙夏昨夜晓得自家大人回来了,今日早早便起身在外等着传唤了,突见门被打开,正要迎上前去,却见他沉着脸出来,直直地便往老太太那屋子里去了。
各自吓了一跳,立着不敢动,待他走得不见了,这才满腹狐疑进去了,见屋里帐子仍垂落着,地上掉了个金钩。
妙春小声叫了声,半晌才听帐子里应了声道:给我浴桶里放些水。
妙春妙夏对望一眼,一个捡起了地上金钩,一个便匆匆出去叫人备置去了。
淡梅坐在浴桶里,低头见自己胸口肩膀之处还残留了淡淡红痕,都是被那男人弄出来的。
刚刚还蜜里调油的,转眼便成凶神恶煞,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叹了口气,把头靠在了桶壁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徐进嵘不在的这五六个月里,自己显见是过得太过滋润放松了,竟然这么不小心以至于弄出了今天的意外。
往后切记谨言慎行,免得再惹是非。
二十六章淡梅昨夜几乎未曾合眼,早就疲惫不堪,此时浸在暖水里一泡,更觉眼皮沉重,靠桶壁上竟是瞌睡了过去。
直到外面妙春敲门许久,这才猛被惊醒,泡着的那水早没热气了。
刚扶了桶壁出来,便觉深秋早凉,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淡梅怕着凉了,急忙擦干身子穿了衣服。
回了屋子本想再睡下,只每日一早要过去陪老太太说话吃饭已是惯例。
方才那男人虽说了叫她再睡不用过去的,只都是发火前的话,现在翻脸走人了,估计那话也就不作数了。
淡梅觉着自己还是不好托大,匆匆收拾妥当了便往老太太屋子里去了。
淡梅进去之时,老太太正和慧姐一道用饭,往她碗里夹了块糟肉道:多吃些。
吃了才长个。
慧姐应了一声,低头吃了下去。
这半年相处下来,祖孙俩比起从前也亲热了许多。
老太太见淡梅进来了,面上立时便带了笑,招手叫她过去到自己身边了,这才笑眯眯道:我儿竟然昨夜便回了,真当是有心。
一早来朝我问安时,说吩咐了你晚些起来,今早不用过来伺候的。
你怎的又起来了?淡梅有些意外,没想到那徐进嵘还没忘在老太太面前提这个。
又见她面上那表情,自然是晓得缘故了,一时有些难堪,话便说不出来了。
老太太还当她是娇羞,伸手拉了她手道:生儿育女本就是人之常理,有什么羞臊的。
我儿如今既是回了,别的都不用你操心,老婆子自会给你处置妥当。
你两个早给我生养几个出来便是。
淡梅见她当着慧姐的面便这般说话。
虽那操心处置什么的,听着有些不解,只怕后面再出来什么更露骨的,急忙点头称是。
待用完了早饭,领着慧姐回来,看她跟着教习娘子在绣花,自己坐了一会,觉那眼皮子愈发沉重起来,终是撑不住回了自己屋子,吩咐了丫头不要过来打搅,便掀了被子睡去了。
淡梅这一觉睡得沉,待醒来后,觉着头便微微有些发沉。
坐了片刻才觉着好了些。
起了身开门,却见妙夏正站在门外,似是已经等了许久。
见她出来,面上便露出了笑道:夫人可起来了。
婢子这便有个好事,夫人听了保管高兴。
淡梅笑道:什么好事?夫人可还记得那个兴庄的黄花户?他今早便推了个板车过来,竟是送了一株夫人从前提过的白牡丹。
婢子虽不晓得花事,只瞧着也是十分好的。
夫人可要过去看下?淡梅有些惊喜,刚起身时的头重便也丢一边去了,人一下觉得爽利了不少。
急忙出了廊子,果然一眼便见到株牡丹正放在她那花圃边上,枝干粗厚,虽是深秋了,那叶冠却不似寻常牡丹那般早凋落,展开仍有半人多长,一看便知道绝非凡品。
淡梅过去仔细看了半晌,突然想了起来,回头问道:送花来的黄老爹呢?这般的花,价钱必定不菲。
婢子代夫人问过了。
老爹说,夫人前次帮了他的大忙,他回去后便时刻记着给夫人寻提到的白牡丹。
前几日晓得有一处人家有,便过去求买。
恰巧那家人要搬迁至南方,正对园里的这牡丹如何处置犯愁。
晓得老爹是要买了给个养花极其精到的人,便贱价卖了,说总好过在路上枯死。
便是带到南方,只怕水土不服也养不活,白糟践了东西。
淡梅哦了一声,仍是笑道:老爹有心了。
钱总是要给的。
婢子也问过了。
老爹说夫人有恩于他,这是他的心意,万万不敢收钱。
说了便卸下了花走了。
婢子见夫人在睡,这才不敢惊扰的。
这样品相的牡丹,再贱价也是贱不到哪里去的。
黄花户养花为生,淡梅哪里肯这般白收了他送来的花。
心中便想着哪日要过去一趟致谢,一并把钱也给了。
花既是送来了,淡梅便叫了人过来将临时移栽的大瓦缸打破,连泥小心抬了出来,栽在了起头三株牡丹的那块地上。
待事情都完了,也快晚膳时分了。
刚过去净了面手,却见徐管家过来了。
那徐管家前头有事的话,大多都是早间过来的。
此时见他来,淡梅还道是徐进嵘对自己恼恨未消,叫他过来对老太太传话说今日不来的。
转念一想便又哑然失笑了。
那人即便当真不来要禀下他娘,随便派个小厮便是,哪里会劳动徐管家亲自过来跑一趟的。
当下便问是何事。
徐管家恭恭敬敬行了礼,这才说大人觉着慧姐这般岁数了还居在此处不妥,故而命他过来接了回去。
淡梅一听此话,便晓得是自己那女论语批注惹下的余祸。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徐进嵘必定是对自己不满至极,怕女儿跟在自己身边被带坏了,这才叫徐管家把她接了回去的。
淡梅虽是有些不舍慧姐,只她终究是徐家的嫡女,当初叫自己教养,不过是徐进嵘的一时之意,现在他改了主意,自己总不好拉扯不放。
犹豫了下,叫徐管家等着,自己便去了慧姐屋子。
慧姐正与短儿在玩院子前老树下新吊起来的一个秋千,两人笑得吱吱咯咯的,突听淡梅说要接她回去,第一句便问你可也回去?见淡梅摇头,连秋千也不荡了,只怔怔扶着绳子坐板儿上,眼里便起了泡泪。
淡梅有些不忍,正想着怎生哄她,慧姐已是下了板子,抓住淡梅袖子可怜巴巴道:母亲帮我跟爹说下,我不要自个回去,只想和你住一块。
淡梅心想那徐进嵘既起了这样的念头,本来针对的就是自己,自己若是再强留不放,只怕有些不妥。
犹豫了下,突然想起还有个人可以压下徐进嵘,便弯腰附耳到慧姐跟前说了几句。
慧姐眼睛一亮,立时便往老太太屋子里去了。
那慧姐本来就是个聪慧的小姑娘,只不过从前被压制得过甚,加上惧怕那个从未在自己面前露出过笑脸的父亲,这才行事呆板了些。
这半年下来,天性渐露,又被淡梅教导了在祖母面前要嘴甜会撒娇,与老太太处得已很是亲密。
此时被提醒,急忙便过去搬救兵了。
徐管家正在外面等着,想起午后自己赶到贺功宴场,自家大人觑空出来,交代了些别的事后,转身都走了五六步,仿佛又临时起意般地停了下来吩咐自己如此行事时,面上竟是露出了丝郁懑之色。
当时便极是惊讶。
隐隐猜到应是和这位住在园子里的夫人有关,只又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事,竟会惹得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自家大人如此失态。
徐管家正暗自揣测着,听见对面起了阵脚步声,抬头望去,却见是老夫人过来了,急忙收了心思迎上前去。
我孙女跟我住的好好的,如今送回去做什么?要回去也过几日再说。
老婆子我自有主意,我儿子处我会跟他说道。
你先去了。
虽不过三两句话,徐管家却晓得自家大人平日里对这老太太很是孝顺,除了半年前娶了如今这位夫人之事,其余大多都不会违逆了她意思。
此时哪里还会多说什么,唯唯诺诺应了便告退离去了。
淡梅晚间收拾妥当了,坐桌前揣测了下。
按着徐进嵘今日早间的情况和派人要接回慧姐来看,只怕对自己很是生气,今晚应该会留在主宅西院里不过来了。
淡梅叹了口气,倒不是叹他不来,而是觉着自己现在就像只宠物猫。
那男人觉着对她有几分兴趣,心情好便来逗弄几下,一旦被猫给抓了下,就老羞成怒拂袖而去,想来此时心里十之八九在想着晾她段时日,免得恃宠生娇。
世上男人大抵都是如此了。
淡梅托头想了一会,便觉着眼皮子又酸胀了起来,撑不住要合下,身上亦是有些酸痛,便早早上床歇下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辰,却是被一阵声音给吵醒了,睁开了眼,便觉头痛欲裂,手脚酸软,身子飘得仿佛要离了锦缎褥子。
淡梅刚勉强坐了起来,却见帐子已是被人一把撩了起来,赫然是那徐进嵘过来了。
只见他坐到了榻边,一动也不动,只是沉着脸看着她。
淡梅心中哀叹一声,还道他不来的,没想到竟又过来了。
自己这般不等着他过来一同入帐便管自睡去,只怕又是添了项不是。
面上也没现出什么,只垂了眼低声解释道:我见你早间那般离去了,还道你不来,又觉得有些乏,这才早早睡了的。
淡梅有气没力,坐那里便有些弱柳扶风的模样,面颊起了桃红,说话声也是娇娇软软的,和平日不大一样。
徐进嵘不知她身子不适,还当她故意做出这般姿态在向自己服软,心头那郁闷之气便散去了大半。
淡梅说完了话,半晌不听他应,便微微抬眼看了过去。
见他仍那样侧头望着自己,只面上神色比起起先却是缓和了不少。
她哪里晓得他心思,又勉强坐了一会,觉着口干舌燥,也不敢劳动他去伺候自己,掀了被子爬出去,趿了软绣鞋想去那圆桌上倒水喝。
脚刚踩地站了起来,觉着一阵头晕,一个站立不稳便要软了下去,却是被身边那男人伸手给接住了,一下被抱着坐到了他大腿上。
二十七章慧姐找她祖母拦了徐管家,这主意是你给她出的吧?徐进嵘低头看着淡梅,不紧不慢道,你本事真当不错,何时便收服了那闷葫芦般的丫头叫她对你死心塌地了?我是不想她学了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这才叫搬回大宅子里住的。
淡梅略微挣扎了下,只他手箍住自己腰,哪里动得了半分,便叹了口气道:三爷,我哪里敢祸害了慧姐。
我晓得自己错了。
你就松开了我吧,我还要去倒茶水呢。
我不渴。
淡梅听徐进嵘这般应道,掐自己腰的手更紧了,连气都有些透不出来,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笑。
我渴……淡梅话未说完,便觉一阵气闷,挺不住软软地便趴到了徐进嵘胸口。
徐进嵘低头,见她眼睛微阖,脸颊红成一片,呼吸有些急,这才觉着了异样,抬手探了下她额头,脸色微微一紧,一下抱她放到了身后床榻之上便快步往门口开了闩,高声叫人快马去往城里请郎中了。
淡梅靠在枕上,微微闭了眼,等那阵子气闷晕眩感过去了,刚想再坐起来,便觉自己后背被一手掌托起,唇边沾到了湿润之感。
睁眼见是徐进嵘正扶着自己,端了个茶盏在喂水。
淡梅口干得厉害,茶水入口竟也觉着泛甘,咕咚咕咚喝光了一盏茶,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看了眼他。
徐进嵘竟也晓得她意思,轻轻放下了她躺平,到桌前再倒了盏茶回来。
淡梅就着他手喝了两口,微微抬眼,却正撞到他望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地,一时吞咽失调,嘴里的那口水竟是呛了起来,咳得面红耳赤,连眼泪都出来了。
徐进嵘放下了手中杯盏拍她后背,待那阵子咳歇了,这才皱眉道:怎的跟个娃儿一样?喝口水也呛住。
淡梅一时被他噎住,心想还不都是你盯着看我喝水害的。
只方才那一阵咳嗽下来,头壳便似和脑仁分了家地各自滴溜溜在转动,哪里还有力气和他说话,又躺了下去。
这才有些后悔自己仗了身体好,早间的时候没想到去喝碗热热的姜糖水驱寒,弄得现在自己这般难过。
淡梅这身子虽瘦弱了些,只平日却几乎没怎么得过病,所以早间虽受凉了也不大在意,以为捂了被褥睡一觉便会好,哪知现在一觉醒来,那病势却是来势汹汹。
头昏沉得厉害,身上感觉又极冷,缩着便似跟只病猫似的。
已经叫人请郎中去了。
你再忍忍。
等下便好。
徐进嵘不知何时已经和衣上了榻,一手抱了淡梅到自己怀里搂住用被子盖了,一手把她额头有些散乱的发给理平整了,低声安慰。
淡梅觉着他摸自己头发的手略有些僵硬,话说出来似乎也带了丝不自然的味道,应该是不大习惯这样抚慰人的动作和言语。
只被他这样抱着,身上却感觉暖了些,便蜷着一动不动。
淡梅昏沉了不知道多久,被帐子外一阵骚动惊醒。
徐进嵘不知何时已经下榻了,听见他在和个男人说话。
那男人声音听着有些熟,仿佛前次给自己看过的胡郎中。
胡郎中见帐子外伸出只纤纤玉手,一下便想起前次这女子无病装病的情景。
还道她此番又半夜闹将起来折腾自家男人。
伸指一搭,这才晓得原来是真病了。
夫人脉象浮紧,阳气在表,轻取即得,乃是个太阳经症,想是疲累失调,这才风寒之邪外袭、肺气失宣所致。
胡郎中一番诊断下来,提笔写了方子。
此时节最容易得此症状,胡郎中也是个有经验的,所以来时早早便已是先备了药。
徐进嵘便叫人拿了过去煎。
待送走了胡郎中,淡梅便听徐进嵘在那里问屋子里还站着伺候的妙春妙夏并另些个丫头婆子:我今早离去时夫人还好好的,怎的晚上就得了风寒?可是你们白日里服侍不周?声音里隐隐带了责备之意。
淡梅咳嗽了几声,便听一阵脚步声,徐进嵘已是掀了帐子来看她了。
我自己今早沐浴之时睡了过去,与她们无关。
淡梅话说完,便见他眉头蹙了起来,神情仿佛有些不快。
叹了口气,心里讨厌,闭上眼睛不去看了。
那煎出的药汁被送了上来,待稍凉了些,徐进嵘便亲自端了过来,一手扶起淡梅要喂她喝下去。
药汁煎得极浓,淡梅闻到那味道便欲作呕,勉强喝了一口,脸已经皱得跟苦瓜似的。
你既是风寒侵体,把药喝了发些汗才好得快。
听话些快喝了下去,等下含片梅就不苦了。
淡梅听他竟这样柔声跟自己说话,便似在哄孩子般,一下起了身鸡皮疙瘩,哪里还敢看他此时神色,闭了眼睛捏了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接了茶缸漱了下口吐在盆盂里便躺了下去,见徐进嵘又要喂自己梅片,急忙摇头。
徐进嵘也未勉强,待屋子里人都去了,闩了门脱衣躺在了淡梅外面,伸手搂过了她。
你怎的如此粗心大意,连洗个身子都能睡过去?我听丫头说你平日沐浴都是独自闭了门的。
往后我若不在,身边要陪个丫头,听见了没?淡梅柔顺缩着一动不动,心中却道若不是你昨夜如狼似虎,我又怎会坐在浴桶里便睡了过去?嘴里却是没吭声,只略微在他肩上蹭了下头,表示听到了。
徐进嵘自己话说完,仿佛也想到了个中缘由,顿了下,搂她腰的手略紧了些,又低声道:我如今才晓得你最是个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人。
想来我跟你说话十句,你要有个三两句听进去就不错了。
记着往后独个时不许闭了门闩。
淡梅被吓了一跳,猛地睁眼看他,正撞见他低头望着自己,神情似笑非笑的,略微有些心虚,急忙又闭了眼。
徐进嵘笑了下,转身吹了床头灯火。
淡梅起先还有些担心,怕他又要折腾自己,心里打定主意这回便是真翻脸了也不答应。
待觉他那手只是伸进自己小衣里抚揉着后背,并无别的动作,这才放松了下来。
没一会那药力发了出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淡梅第二日醒来,觉着有东西在身上动,睁眼一看,那徐进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穿戴妥当了,正用块柔软的布巾在擦拭自己身上的汗。
昨夜一场好眠,身上出了不少汗,感觉此时那头疼已是轻了许多,且淡梅有些不习惯被他突然这般小意温存,伸手拦了他正伸入自己小衣内的手,讪讪道:我好多了。
只身上衣服都湿了,黏着不舒服想换掉。
你刚回来,今日想必还有事,自己忙去吧,叫丫头们进来就好。
淡梅开口说话,才觉着自己那声音便似破铜锣,嘶哑难听,等话说完,便已是有些接不上气了。
徐进嵘看她一眼,倒也未勉强,只唔了一声道:已经叫人煎药去了,等下你喝掉。
今日不要起身了,就在屋子里歇着。
说着便朝门口去了,想是去叫人进来了。
淡梅吁了口气,拿了方才他放下的那布巾擦了下自己额头,却听门口传来了慧姐的声音道:女儿过来给爹磕头问安了。
慧姐一大早地过来给向来早出晚归的徐进嵘问安,这却是少见了。
不止淡梅,便是那做爹的似乎也有些惊讶,停了下,便道:起来吧。
听着有些干巴巴地,只也是将她让了进来,自己坐回椅上,问了她些功课。
慧姐一一应了,口齿倒也灵清。
淡梅见她侧头望了自己这里一眼,犹豫了下,这才望着徐进嵘有些怯怯道:女儿听说爹不让我住这里了。
女儿晓得错了,不该睡在母亲屋里占了爹的铺,往后再不敢了。
求爹息怒,不要送我回去。
慧姐那话一出来,淡梅便差点没笑喷出来,好容易才忍住了。
偷眼看了下徐进嵘,见他坐那里也是一口气出不来吊着的样子,表情很是怪异,看了眼说完了话正低着头的慧姐,又见他转向了自己,急忙正了下脸色,咳嗽两声。
唔。
你去吧。
片刻后,淡梅听见徐进嵘这样说了一句。
慧姐不晓得自己父亲这话什么意思,到底是准了还是没准。
抬头看了眼淡梅方向,见她朝自己微笑了下,这才应了一声出去了。
没走几步,迎头便撞见方才寻她不见正赶来的奶娘,被奶娘牵了手,听着一路絮絮叨叨地跟了回去。
原来昨日慧姐一早醒来,见自己不知何时竟是睡回了原来的屋子里,这才晓得昨半夜时是被父亲给送回来的。
奶娘又在边上不住念,说自己早劝过了这般不合礼数,偏她和夫人两个都当耳旁风,如今果然惹得大人不快,昨夜见他送她过来时脸色瞧着不甚好等等,弄得慧姐惴惴地。
待到了傍晚时分,晓得徐管家照了自己父亲的意思过来竟要送她回城里了,还道真的被奶娘说中了,虽最后祖母出面给拦下了,心中却仍是怕父亲责怪,想了一晚上,这才鼓足勇气一大早地起身过来向他认错了。
待慧姐走了,淡梅见徐进嵘站起来朝自己过来了,急忙哑了嗓子道:不是我教她这般说……话未说完,一眼见到他那仍略显僵硬的脸,实在忍不住了,哧一下笑了出来。
笑了后才觉着自己这般似有扫他颜面之嫌,急忙又忍住了。
徐进嵘立她床榻前,盯了她片刻,最后竟是摇了下头,丢下句你今日老实吃药,我晚上再过来,转身便出去了。
没一会妙春妙夏引着粗使丫头送了温水面巾过来。
淡梅擦了下身子换了干净的小衣,又喝了药汁躺下时,心中琢磨的却是他临走前那个摇头到底什么意思。
只看样子,似乎倒是不会再强行送走慧姐了。
老太太今日要去上方寺的,晓得淡梅昨夜起了热,特意过来看了下,见她除了嗓子有些干哑,人瞧着还可以,便叮嘱丫头仔细伺候着,这才和喜庆一道出去了。
淡梅这日吃了药,睡了几次,又发了些汗,到了晚间除了仍有些手脚发软,身子已是好了许多,待换了干爽衣服,揽镜自照了下,见不过一夜,下巴竟似又尖了些,连带着一双眼睛也比平日亮了不少。
因了白日里睡够了,此时不困,心想那徐进嵘早上既说了晚上要来,便在腰后垫了两个靠枕,拿了本书翻看打发时间等他回。
这回看的不过是本前唐人所撰的游记,至于前头那本惹事的女论语连同女诫早被她压到了箱底,想来往后是再不会得见天日了。
徐进嵘回了时已是亥时中了。
淡梅丢下了书册,打了个哈欠,刚想掀被下去好歹做个样子迎接下,不料他却是直直朝床榻过来,如早间那样又盯着她看。
只不过此时神情与早间时却大不相同,眼里瞧着竟隐隐有些怒意。
淡梅不晓得自己哪里又惹到了这瘟神,迟疑了下,试探着说了句:你回来了?徐进嵘便似未听见,半晌,眼里那怒意终是消失不见,神情却有些冷了起来。
你何时结识了那景王府的小王?二十八章淡梅一时有些不解,抬头看着徐进嵘疑惑道:什么景王府的小王?我不晓得。
徐进嵘凝视她片刻,见她神情不似作假,眼里那冷意才稍稍缓了下来,只神色仍不是很好看。
你前面地上新种的牡丹,何处来的?淡梅听他突然问起这个,这才释然道:兴庄的黄花户昨日送来的。
话说完,又补充了道:我从前在家就喜欢种些花草。
住这里闲着无事,便买了些过来玩着打发时间。
前面地上那些大多是从黄花户处买的。
前几个月托他给我寻株白牡丹,他昨日送了过来。
哪里不对吗?徐进嵘看她一眼,似是在揣度她到底有无撒谎,半晌才道:这株牡丹名为晓妆新,整个京城统共不过四五株。
一个寻常的种花小户怎的会有这般的牡丹?淡梅这才有些吃惊,想了下皱眉道:你想是弄错了。
黄花户说是从个凑巧要搬迁到南方的人那里贱价买来的。
你真当有这般凑巧的事?是景王托了黄花户送给你的。
淡梅这才真的蒙了,待缓了过来,突地想起徐进嵘方才那神色,原来分明就是在怀疑自己和那个什么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景王有干系,心里便似梗了根刺,深吸了口气,这才一字一句清晰道:徐三爷,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晓得什么景王,更不晓得他为何要送花给我!你必定是弄错了。
兴庄槿篱园里住的那位,你当真不知?徐进嵘盯着淡梅,淡淡问道。
淡梅大吃一惊,想起那位统共也就碰巧见了两次面的带了些神秘气息的青衫男子,低头沉吟了下,有些说不出话了。
听徐进嵘刚才话里的意思,那位身有腿疾的槿园主人竟然会是什么景王?突然想起之前黄花户称呼他为赵大官人,自己从前也觉着此人应当出身不错,只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个被封王位的赵姓皇室中人。
淡梅还在惊诧之中,突觉自己下巴又被徐进嵘给捏着抬了起来,他手力倒不重,只是说的话叫人从心底里不舒服。
他名为赵韫,其祖宣王随太宗平灭北汉之时立下大功,且为太宗挡了一箭,回朝后不久便不治身亡,太宗悲恸,下诏宣王后嗣永世为王。
宣王子息不振,几个儿子俱是英年早逝,到真宗天禧年间之时便只剩他父族一脉。
十五岁时老景王过世,他便被封为景王。
据传因为一足天生有疾病,故而不大理事,一年中总有几个月不在京中,未想竟会隐居在此处乡里。
徐进嵘一口气不歇地说完,末了又加了句,你与他若无私交,他又怎会挖空心思送你这般的上品牡丹?淡梅仰着脸,见他拧着眉头望着自己,仿佛已经坐实了自己红杏出墙的罪名。
心中气恼,一把拂开了他手,出来的话便也带了怒意:徐三爷,你既连那晓妆新统共只有四五株都清楚,别的想必也打探得一清二楚了,还来问我什么?我是与那赵姓的碰过,只妙夏都在我身边跟着,连话也未曾说过一句,更不晓得他什么身份。
这牡丹若果真是他托黄花户送的,也不过是为我前次无意帮了黄花户让菊花早开了几天而已。
你觉着有不妥,明日我去从地里刨它出来,你派人运送去还给他便是。
这般猜疑,当真是叫人可笑。
淡梅一口气说完便与徐进嵘对视,准备着他大发雷霆或者拂袖而去了,未想他注视了自己片刻,原先还略微蹙起的眉头却慢慢舒展了开来。
他既这般有心,拐了弯地送来,掘出来就不必了。
我过几日备些礼登门拜谢下便是。
徐进嵘丢下这一句便转身出去了,瞧着像是去洗漱了。
淡梅慢慢又躺回了靠枕上,这才觉着自己鼻尖竟是已经冒出了些汗,想是方才太过激动了。
那个隐居在槿园里的青衫男子是赵姓皇室,昨日黄老爹所送的白牡丹竟是他所赠,淡梅仍是为这突然的消息有些心惊。
细细想了下,应该是那人晓得了自己托黄老爹寻访白牡丹,感激自己前次帮了他那菊花会的忙,这才叫老爹送了过来?至于那所谓原主人南迁贱卖,如今看来,十之**也是怕自己不要,或是避嫌之故,这才吩咐老爹这般说的吧?这些倒都罢了,最让淡梅觉着别扭的便是徐进嵘了。
那白牡丹昨日才刚送过来,他今日便立刻发难,连自己丝毫未觉的那槿园主人的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了,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此人心机之深,真的是叫人有些可怕。
淡梅今日本已是好了许多,被方才那样一气,两边太阳穴便又突突直跳。
片刻后听见脚步声过来,晓得是他回来了,只是往里稍微挪了下身子侧卧过去,闭上了眼睛。
淡梅觉着那人躺在了自己外侧,晓得他看了过来,只仍是不动装睡。
没一会便觉伸过来一双手,把自己几乎是抱着扳了回来面向他。
还在装睡?淡梅听他话起,觉不出喜怒,没办法只好睁开了眼,见他果然正看着自己,神情却甚是柔和,与起先刚来时眼里透出来的那冷肃判若两人。
一时有些适应不良,呆呆望了片刻。
徐进嵘嘴角略微上扬了下,凑近了些,待两人几乎额头相抵了,这才低声问道:身子可好了些?头疼。
淡梅见他视线似是下滑到了自己胸口,急忙应了一声。
却听他低低笑了下,那手便到了她额头探了下,然后挪到了两侧,用拇指抵住慢慢抚揉了起来,力道不轻不重。
淡梅觉得还算舒服,闭上眼睛渐渐便松缓了下来。
过了一会,觉着他起身吹灭了灯火,回榻上抱了自己入怀。
黑暗中一双大掌在她身上摩挲了片刻,终是停在了她臀上,微微一发力便将她按向了他紧紧抵住。
淡梅觉到了他的**,心中仍是未方才的事情有些不情愿,微微扭了下身子,刚想再拿身子不舒服做借口,便觉他轻轻舔了下自己耳垂,凑在耳边道:可还在恼我?淡梅一怔,还没回答,又听他道:你喜欢花草,本也没什么。
这里的圃子被我娘弄得确实有些入不了眼。
只有一条,往后你想要什么,不要自己再跑出去寻问。
这般出去,身边虽是有人跟着,总有些不合规矩。
且世事险恶,人心素来最是难测,你年纪小,又养在深闺里的,被人欺瞒了去该当如何?你想要什么,只需跟我说了,便是月里的仙桂,我也会想法子给你弄过来,听见了没?你若真觉着闷了,待过几日我空了些,便带你出去逛下。
我听说北金水河那里有个种养园,里面都是些供给皇家的南北之地四时花木,哪日有空了带你去?淡梅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般的话,黑暗里也瞧不清他神色,只声音听着却极是温柔,又想起他昨夜那般细心照顾自己,虽是有些不愿被当成金丝雀养,只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突觉唇瓣间一阵湿热,原来他见她不应,已是亲吻了上来。
淡梅立时便闻到了股薄荷青盐的味道,又夹杂了丝淡淡的酒气,想是他晚间不知在哪里应酬过后才回来的。
二十九章淡梅的唇瓣被他含住,感觉到他厚实的舌绕着她的唇缓缓舔了几圈,仿佛在品尝什么美味,然后就想登堂入室了。
淡淡薄荷和酒气混合的味道并不叫人难受,但淡梅仍是微微紧了下,像前次一样,侧过了头想避让过去。
只是这回他的唇舌却是紧跟着她,直到她的脸被牢牢禁锢在他的手掌和臂膀之间。
在淡梅看来,嘴对嘴的舌吻和随之不可避免的津液相渡,那必须是两情相悦的男女之间才能有的极致亲昵,甚至比身体与身体的亲昵还要来得隐秘。
至少和身体相比,嘴的部位离人的脑子更近些。
所以知道他的意图后,她就不自觉地想要躲避开来。
他稍稍加大了顶入的力道,但是淡梅仍然紧紧咬住了牙关,与他对峙着。
他仿佛终于觉察到了她的抵触,似乎惊讶了下,终于松开了她的唇,低声问道:你不喜我亲你?淡梅心突突直跳,一时想不出什么应对的话。
突然想到自己之前对他撒娇过几次,似乎收效还不错,也顾不得别的了,把头靠在他肩上似猫咪般轻轻蹭了两下,这才软软道:我身子还未好全,这般我透不过气,难受得紧……徐进嵘似乎怔了下。
很快,淡梅便觉着那股薄荷混合着酒的味道离自己远了些,那只本来紧紧按压着自己臀贴向他的手掌也松开了。
晓得了。
我大意了。
淡梅听他这般说了一句,愣了下。
本以为还要再推拒下的,没想到他却是这般轻巧便放了自己。
倒不是她如何讨厌做那种事情,实在是前几次印象里,他后来的狠劲让她实在有些吃不消,何况今天手脚还真的是有些酸软。
这一夜徐进嵘果然未再如何动她,只偶尔探手到她小衣里触摸几下,长长一觉,第二日醒来时见天光大亮,身边早已是人去被凉了。
淡梅起来洗漱时,问了句妙春,才晓得原来他五更不到便已经起身离去了,想是要早朝。
淡梅收拾妥当,与被奶娘送过来的慧姐一道去往老太太屋子时,见她神色有些郁郁,还道仍在担心他爹生气,便安慰了几句,却未见什么收效,还是边上奶娘道:夫人有所不知,过几日便是小娘子的生辰了。
淡梅刚想说过生辰是好事,须得好生庆贺下,突地想了起来从前仿佛听秦氏提过她生母便是产下她后不久过去的,一下明白了过来。
每年到自己的生辰便是母亲的祭日,放谁身上也不会好过的。
再四五日便是了。
往年都要设龛祭拜下的,只如今住到了这里,不晓得怎生行事……边上奶娘还在唠唠叨叨,突地似是想起了什么,偷偷看了淡梅一眼,闭了嘴不再说话。
淡梅心里微微一动。
她自嫁入徐家,除了成婚当日被送进洞房前按了新娘引导朝着大门委身拜了下,以表示对仙去的原配正妻的尊重之意,再后来便几乎忘了自己只是个继室的身份。
按了规矩,继室也是正妻,对妾有着至上地位,但是与那死去的结发原配相比,却只是一个继接了她职责的后来者而已。
不晓得今年会如何安排,只估摸着自己十有**应该也是要回主宅里去的。
到了老太太屋里,陪着她用了了早饭,果然便听她咳嗽了下,看着淡梅有些为难道:儿媳妇,我晓得你家门第高,先头去的慧姐她娘不过是个乡里小户出来的。
只人死为大,她与我儿子又有结发之恩,过几日便是她祭日,只好委屈你回去也祭拜下了。
淡梅微微笑了下,应道:娘说的是。
娘便是不说,儿媳妇自己也会去的。
老太太仔细打量她一眼,见神情和平日无异,心中满意,便微微点头不语。
淡梅见无事了,便与慧姐一道回来。
其实她方才那态度倒也不是全装出来的。
虽心中稍微觉着有些别扭,只自己确实毕竟只是个后到者,死者为大,陪着慧姐回去祭拜下也没什么。
这一日过得飞快。
早间时侍弄了下花圃子,歇了个午觉,待用过了晚膳,晓得徐进嵘不会这么早回,留慧姐在自己屋子里玩耍消食了片刻,这才亲自送她回去。
淡梅送慧姐回了屋子,见她缠着自己有些依依不舍,与平日不大一样,便又多陪了一会。
慧姐又叫她说故事,淡梅想了下,便又说了个芝麻开门,不止慧姐,连边上的奶娘和短儿等几个丫头都听得甚是入迷。
奶娘啧啧咂嘴道:这咒倒是好使。
我小时母家那屋子出去便有个被石头封了的山洞,早晓得也过去念下,不定还真能开了进去得些财宝。
惹得众人都是大笑。
淡梅见窗外天色透黑了,叮嘱了慧姐几句早些歇息便欲离去,手却被她牵住不放,回头见她似是有话要说,便屏退了屋里的奶娘丫头叫各自散了去,这才看着她眼睛道:慧姐可是有话说?慧姐咬了下唇,这才声如蚊讷道:我从前听说,爹和祖母不喜我,就是因为我一出来没几日就克死了生我的娘亲。
所以每年到这时候我总有些怕……母亲,我娘亲真是被我克死的吗?淡梅见她说话间神情委顿,全无方才的笑容,一想到才这般大的小孩心里却已是有个如此的阴影,心中一下起了怜意,暗骂封建迷信害死人,叹了口气,蹲到了她面前柔声道:我猜你娘亲不过是觉着太累了才去了的,哪里会是你克死的?你是她拼了命生出来的骨血,在她眼里便是宝贝一般。
她若晓得你这般想,不知道有多伤心难过呢。
慧姐大约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的话,怔怔了半晌。
淡梅想了下,又低声道:我偷偷告诉你,我从前也是被人说克死了好几个男人的,这才被我娘硬赶着嫁给了你爹到了你家的。
你瞧你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连块皮肉都没少。
可见那些克人之说都是愚妇蠢汉吃饱了撑着没事做,这才胡说八道的。
慧姐最是个好孩子,我到了你家,恁多的人,唯一觉着可心的便是你了……慧姐得她这般安慰,脸上慢慢绽出了笑容。
淡梅见了松口气,站了起来摸了下她头发,正要叫上榻去歇了,突见慧姐神色一变,似是见了鬼般,吓了一跳,急忙回头,这才见是那徐进嵘正掀了门帘站在屋子门口,烛火照不到那里,本就有些暗,骤然瞥见多出的这么一个身影,可不是要吓到了。
方才丫头婆子们都被打发了去没守在门口,也不知道他几时过来的,刚才自己与慧姐的话更不晓得被听去了多少,淡梅觉着仿佛似是被偷窥了般的,心中略微有些不快,只很快便压了下去,转向了徐进嵘道:三爷几时回来的?过来也不出声,倒是吓了人一跳。
徐进嵘看她一眼,唔了一声转身便出去了。
淡梅见他来得突然,走得也似阵风,便给慧姐脱了鞋让上去床榻了,拢好了被头,这才跟了出来,迎面便见刚回来的奶娘在赶着给他行礼问好,他却是连脚步都没停便自顾过去了,惹得奶娘站着呆了片刻,惴惴寻思着是不是自己哪里没伺候好慧姐惹到了自家这位大人。
淡梅回了屋子,并不见他人影,也不晓得哪里去了,等了片刻觉着不耐,手脚又冰凉了,便拆去了发髻,脱了外衣和鞋先上榻了,寻思着过两日是不是要叫屋子里燃炭火取暖了。
哪知那被窝刚有丝暖气捂出来,便见妙夏进来,说方才一个婆子传了话,大人正在书房,请夫人过去有事商议。
淡梅暗叹了口气,不晓得叫自己过去做什么,只得重新穿了衣服鞋袜,对着镜子随意绾了下发便过去了。
这园子地方虽不大,从前徐进嵘也不大在此过夜,只书房还是有的,就在园子东北角最后一排独立屋子那里,挑了间朝南通透的,平日颇为静僻。
前半年徐进嵘不在时,淡梅也只偶尔会去那里寻几本杂书来看,专门有个婆子看扫那里,晚上便漆黑一片了。
只这回淡梅过去时,却见沿路廊上隔段路边挂了气死风灯,连灯笼都不用打了。
淡梅到了书房前,见门窗里透出了灯光,便推开虚掩的门进去了,一眼便见他正坐在那张鸡翅木架案大书桌后,瞧着在写什么东西。
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也不过是略微抬眼看了下,手上并没停下。
淡梅关了门,走到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略微看了下,见他仿佛是在写书信,不欲多看,便自己踱到了南墙边的多宝格前,打量起上面摆着的一样样物件。
瞧见都是些玉器瓶子什么的,略看了下便没兴趣。
倒是盯着下面长竖格里放的一株盆景研究了下,瞧着仿佛是龟甲冬青,老干灰褐起鳞,枝条苍劲古朴,瞧着还有几分造型,只是下面枝叶有些枯黄,想是护理不当所致。
过来。
淡梅还在看,听身后响起了个声音,转头望去,见他还低头在写信,略微犹豫了下,便走了过去,站在了离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盯着他后背。
片刻后见他提笔搁在了笔架上,将写好的几张纸摊开了待干,这才转过了头看着她道:叫你过来,还站那里作甚?淡梅只得慢慢朝他过去,待到了一臂距离时,却见他突地伸出了手,一下将自己扯了过去侧坐到了他腿上,刚稳住,腰身已是被他一只手给围住了。
淡梅只得小心坐着不乱动,稍微抬头看着他问道:叫我来做什么?无事便不能叫你来?徐进嵘眉头一挑,略微低头。
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下巴已是轻轻搁在她方才松松绾起的发髻上磨蹭了两下。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读友们昨天的很多留言,偶都看了。
谢谢大家。
新章就仿下**都市频道的广告语:看文留言啊亲~留言过25字送分啊亲~多留多送啊亲~给偶这个面子啊亲~三十章淡梅听他这般反诘自己,觉着这书房里仿佛渐渐氤氲起了些暧昧的气氛,神经一下便有些绷了起来,下意识地便稍稍往前靠了□子,几乎快抵在书桌边缘了。
徐进嵘仿佛未觉,只是接着道:这几日朝会时未见岳丈,听闻他染恙在家……淡梅吃了一惊,倏地转头过来,额头差点撞到他下巴上。
她在娘家之时,虽然与秦氏虽更亲厚些,和那个父亲并无十分的感情,只乍闻他染恙的消息,还是有些难过,尤其是担心秦氏焦急。
毕竟这两位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平日身体也不是很好,一下便恨不得立刻插翅回去看个究竟。
徐进嵘大约是看出了她的心思,继续道:我今日已经过去探望了,送了两支老参过去。
岳丈瞧着还好。
淡梅听他说并无大碍了,这才稍微松了下来,低声道了个谢。
你我已是夫妻了,夫妻同心,这些原就是本分,何来的道谢?淡梅听他说话,完全天经地义的一种口气。
只在她看来,两人虽确实已是夫妻了,她对他身体也算是渐渐有些熟悉了,只是说到同心,却实在是犹如水中鱼和天上鸟的距离,不搭调得厉害了。
这样的话题实在叫她有些无言以对,眼睛瞥见方才那几张信纸上的墨迹已是晾干,便急忙道:你方才在写书信么?瞧着已是干了,我给你拿个封套过来装了。
说着已是要起身了。
不料她身子刚起了些,便觉腰间一沉,又已是被他给按了下去了。
不急。
淡梅听他说了一声,话音刚落,自己已是整个人被他抱起转了过来,屈腿面对着坐他膝上了。
你到了我家,恁多的人,就只一个慧姐叫你可心?淡梅被他犹如拎小鸡般地给拎着转了过去,心里还正有些别扭,突听他开口这般问了一句,惊讶地抬眼望去,见对面他一双眼正看着自己,嘴边仿佛带了丝笑,只那笑落入淡梅眼里,怎么看都是有些怪异。
他果然是听到了方才自己的那几句无心之语。
淡梅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见他紧盯着自己不放,想了下,正要说自己之前不过是在哄慰小孩,糊弄过去,却听门被轻轻敲了下,传来了声音道:夫人,点心送来了,可是在此用了?原来是那帮厨的丫头又送来了晚间点心。
淡梅本没有晚上再吃东西的习惯,只那老太太一直觉着她瘦弱,从前拿糖水鸡子要她吃了一个多月,渐渐才歇了劲。
等这几日徐进嵘回来了,她便又想了起来,叫厨娘每晚上都要给她多做一顿送来。
厨娘自是照了吩咐,果然每晚到戌时中便会送点心过来。
方才想是送去她屋子不见人,被人告知了,这才转到了这里。
淡梅听到门口叫声,立时便要从他膝上爬下来。
徐进嵘这回倒没阻拦,放开了手。
淡梅过去开了门,见托盘上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杏乳酪,上面撒了层桂花。
放这里吧,你们下去。
徐进嵘说了一句,那丫头便立刻手脚麻利地给放在了桌上,出去还带上了门。
看着做什么,再不吃就凉了。
徐进嵘见淡梅站在门边不动,朝她招了下手,自己已是拿起调羹搅了几下。
淡梅有些磨蹭地到了近前道:你外面回来,给你吃了吧。
我不饿,吃多了怕撑。
徐进嵘眼睛瞟了下她腰身,笑道:我一个男人,吃不来这甜腻的。
不过是碗糊,你吃了能撑到哪里去?省得又嚷没力气。
他那最后一句听起来有些耳熟,淡梅略一想,才想起来他回来那一夜自己后来被他折腾得欲哭无泪时嚷出来的话里,其中仿佛就有这句。
没想到此时竟被他搬出来取笑,耳朵略微有些发热,站着便更挪不动脚了。
徐进嵘见她不过来,放下了调羹,脚勾住了边上的另条坐墩,拉到了自己近旁,示意她坐下。
你再不吃,我便要喂你了。
淡梅见他说话时松松靠在椅上,口气一正本经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怕他当真要喂,急忙坐了下去,移了那晚杏乳酪到自己面前,拿起调羹一勺勺舀着吃了下去。
那厨娘做这些不大在行,闻着虽是扑鼻的杏仁香,入口也细,却是太甜了些,起头几口还好,待吃到一半,淡梅便觉着腻得慌,只被他盯着,勉强又舀了几勺,最后只剩三分之一了,便给推开了去。
真饱了……淡梅抬头刚说了句,却一下变得有些僵硬了。
徐进嵘一只手已是伸到了她发间,揉捏了片刻,等收手时,绾住发髻的一只簪子已经给拔了出来,叮一声丢到了桌案上。
失了依托的长发立刻垂了下来,覆在了她腰际。
味道可好?淡梅还在僵着,那男人却闲闲地问了一句,手已是顺势落到了她后腰挽起了长发,绕了几圈在手掌,把她慢慢压向了自己。
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之感慢慢弥散了开来,窒得淡梅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这里不是卧室,而是书房。
这个男人,他难道想在这里……淡梅突觉身后他挽住自己长发的手微微一紧,头便已经不由自主地被强迫着仰了起来,他的一张脸就在自己下巴之上,近得甚至能感觉到他扑面的呼吸。
淡梅眼睛睁得滚圆,看他那脸越压越近,终于一口含住了自己的唇,感觉到他的舌仿佛舔了下她方才沾在嘴角还没来得及擦拭去的杏仁酪,然后松开了,一手把她搂在怀里低声道:很是香甜……淡梅全身血液都似涌上了方才被他舔过的那地方,心扑扑直跳,胸口倏然觉着一阵凉意,低头看去,原来他那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她身后长发转而探进了这里。
不要在这里……淡梅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早已被他拖着又坐在了他腿上,感觉到了他紧紧抵住自己的**,像昨夜一样。
昨夜他最后依顺了她,但是今夜……恐怕他会没有那样的耐性了。
她真的不习惯在这样一览无余的书房里和他做那种事,那只会让她感觉羞耻。
如果非要的话,还是回到床榻上好,至少那里有帐幔遮挡,心理上感觉会舒服许多。
但这男人却似乎没听到她的抗议,或者就是根本不加理会。
淡梅只见他望着自己的眼里有隐隐火光在跳跃,那只被她握住手腕的手已经毫无停顿地完全伸了进去。
淡梅想要推开他,但一番挣扎下来,她已是衣衫不整,连鞋袜都被他脱了去,他也是喘息粗重,猛地打横抱起了她,把她平放在了书桌上,抬高了她腿一把掀开了裙裾,就在要扯下小绸裤时,淡梅终是忍不住一脚胡乱踢了出去,却是踢在了他前倾的额头上,力道还不小,被他一把捉住时,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同时停止了动作,四目相对。
不要在这里!我不喜欢!淡梅想缩回脚,但是仍被他紧紧抓住。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胳膊撑起了自己上半身,有些气恼地道。
我两个是夫妻,在哪里不一样?徐进嵘随口应了一声,目光停留在了手上的那只白皙滑嫩的脚丫上,片刻后手微微擦过她脚底心,似乎在感受着那里的触感。
淡梅觉着痒,想再往回缩,但他非但不放,反而开始揉捏起来,力道不轻不重。
生理反应有时候大约真的能压倒一切。
虽然淡梅一点也没笑的心情,但通过脚底神经传来的那种触感还是让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徒劳地想摆脱掉这种来自于他的叫人不得不笑的折磨。
他似乎有些喜欢看她这样笑着无助的样子,直到淡梅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讨饶,这才松开了她脚丫,分握住她两只脚踝,将她整个人沿着光滑的桌面一下拉出了桌子边缘,半个身子悬空,双腿被分开盘在了他后腰上,感觉腰肢下一凉,原来他已经完全扯开了她那里的遮蔽,一个挺身便挤进了些。
淡梅闷哼了一下,嘴里又反射地出来了一声不要,只这回却是有些支离破碎语不成音了……书房外门廊上候着等自家大人和夫人出来好收拾屋子熄灯火去睡觉的那婆子一直等到了亥时中还不见动静,只里面烛火还亮着透出些光。
等得不耐,便大着胆偷偷摸了过去想探个究竟,刚靠近,便隐隐听见里面似是传来一阵压抑着的低声呻吟,吓了一大跳,哪里还敢多留,蹑手蹑脚地回了原地,自个捂住了嘴偷笑几下,这回却是睁大了眼守着,连只夜猫也是窜进不去了。
书房里,淡梅最后无力地趴在那张用天台山野藤编就的长禅椅上一动不动时,唯一的感觉就只剩下怀念自己那张铺了厚厚锦褥的床榻了。
第二日一早,淡梅睡得似醒非醒时,觉着自己身边那人掀了被子下去了,晓得他要去赶三天一次的大早朝,勉强撑开了眼皮,见屋子里还黑漆漆的,只隐约见到个人影。
原先春夏时节此时已是有些晨曦透窗,如今夜长昼短,瞧着便仍似深夜了。
自己还困得要命,便装作不晓得又闭上了眼睡了过去。
片刻后隐隐约约却听自己耳边响起了个声音道:你若是不放心,我叫丁大套了马车今日送你去探望下岳丈岳母?淡梅一下睁开了眼,这才瞧见屋子里已是亮了灯火,徐进嵘整整齐齐穿了朝服,正掀开帐子站在床榻外看着自己,面上似是带了丝笑意。
见她不应,便起身道:你若不想去,那便算了。
要去的!淡梅一下脱口而出。
这半年,除了前次秦氏过来探望下,此后便都未再见过。
她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自然也不好随意自己回门,只在中元秋社时收到过些秦氏命人送来的节礼。
早就有些念想了。
昨夜初听那消息时,便是立刻萌了回去娘家看下的心思,只他未提,自己这才忍住没说的。
方才突然听他这么说,只是太过意外,这才没应声的。
徐进嵘笑了下,放下了帐子,自己手执灯盏离去了,想是叫她再多睡会的意思。
淡梅独自躺那里盘算了片刻,终是敌不过眼皮沉重,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便是白日头了。
待收拾妥了照例去老太太那里,顺便也提了下自己爹身子微恙,今日回去要探望下。
老太太自然应了下来。
淡梅坐了马车入城门之时,已是快午点了,碰见徐管家正候在那里,说是得了大人传讯,叫给备些礼随夫人回门。
淡梅因出来匆忙,且在园子里一时也备不出什么好礼,方才正有些犯愁要空手回去了,虽与秦氏亲厚,只这样总有些不妥。
没想到这徐管家却已经候在这里了,心中自然高兴。
淡梅被徐管家护着回了相府,见父亲身体虽未痊愈,只精神瞧着确如昨夜徐进嵘所说的那样还好。
秦氏听得是女婿叫她回来的,大喜过望,母女自是少不了一番亲密谈话。
听秦氏的口风,说她女婿这回立了大功,再加上素日与文相交好的一干臣僚的荐举,指日高升是水到渠成了,不定还能被放个外地的高位。
若当真是个实权的位子,比起在京中虚耗不知要好多少,言谈间听着甚是为淡梅欢喜的样子。
又被留下用了饭。
见日头有些偏西了,这才依依不舍送了她出来登上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留言送分啊亲~~晚上还有一更啊亲~三十一章淡梅回了园子,心情还很是不错。
听丫头说老太太叫她回来便过去,晓得是有话说,稍微换了下衣服便去了。
没想到说的竟是叫她搬回城里主宅的话。
儿媳妇,我瞧子青回来后,每日里都是天不亮就赶进城里去,几日的话倒还没什么,天天这样便不成事了。
我琢磨着你两个还是一道回去住好了,省得我儿这般辛苦。
淡梅听她这般说,晓得是心疼儿子这样两头来回赶了。
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她自然知道。
老太太既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她虽过惯了这里日子,有些不愿回去那大宅子里,只面上也未现出来,只应了声是。
那便明日回去吧。
我瞧了黄历,明日日子好。
且过几日便是慧姐她娘的忌日,早些回去也好做准备。
老太太瞧了淡梅一眼,最后这么加了一句。
淡梅回了自己屋子,这一日的好心情一下便都去了七八分。
叫丫头们收拾东西打包装箱,免得到了明日手忙脚乱。
自己又去了慧姐屋子传话。
慧姐晓得是要和淡梅一道回京中宅子里,也没什么痛快。
倒是那短儿听到要住城里去,很是高兴。
淡梅稍陪了下便回了自己屋子。
晚间也是早早上床去睡了。
等徐进嵘回来时,又已是大半夜了。
徐进嵘自回来后,就日日晚归,淡梅也不晓得他在外面做什么,此时心绪低落,自然更是懒得问,只是等他脱衣上榻后,随口说了句:回来了?徐进嵘借了烛火看了下她神色,便问了几句她今日回娘家的事,淡梅想起他细心给自己备妥了礼,给人冷脸似是说不过去,便强打起精神应了几句,又道了声谢。
徐进嵘唔了一声道:方才见外面堆了些箱笼,说我娘叫你明日搬回去住?淡梅闷闷应了一声,便闭上了眼。
半晌却听他道:回去便回去吧。
左右也是住不了多久的。
淡梅听他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睁开了眼刚想问下什么意思,却见他已是下榻吹灯。
突想起今日秦氏提到了说有望外放什么的,莫非已是成真?待要问下,他上来后却是一把搂了自己入怀,伸腿压住了她腿,说了声睡吧,没片刻便听呼吸均匀,想是真睡了过去。
只得按下了心中疑虑,把他那沉腿轻轻挪下了自己身子,慢慢地也睡了过去。
待到了第二日,徐管家便带了人过来了,将收好的箱笼装上了马车。
待都妥当了,淡梅带着慧姐去老太太那里拜别。
老太太瞧着倒是满脸欢喜之色,待话都吩咐完了要起身了,却是屏退了身边的人,叫慧姐也出去了,这才扯住了淡梅手,笑眯眯道:儿媳妇,你回去后若是有个早起泛呕乏力什么的,必定要立时叫我知道。
我在这等着你好消息。
淡梅愣了下,晓得了她话里意思,一时有些羞窘,只能点头应了声是。
本以为好了,哪想她却又道:儿媳妇,我儿如今与你这般恩爱,我这个做婆婆的自是欢喜。
只有一样,我如今是拿你做自己人,这才直说了的。
他男人家的劲头来了便来了,咱们女人却是要劝着点,别都随了他性子。
这里丫头婆子不多,有话也只到我跟前,倒没什么。
回去大宅子里可不好这般随他胡来,万一被下人晓得暗地里传开,你这当家主母可就不好做了。
淡梅起先不懂老太太这话,仔细一想,突地想起前夜里书房里完事后被他抱着回了屋子,门廊后却是撞见了个平日看扫那里的婆子,莫非竟是那婆子窥破了两人好事,晓得老太太盼她有孕,这才到了跟前学舌讨好?一时又是懊恼又是羞愧,只想狠狠咬几口那男人撒气了,低头说不出一个字了。
老太太见她这般,自己倒是呵呵笑了起来道:你两个新做夫妻的,又分了小半年才团聚,这原也没什么,跟你说不过是见你要住回去了,提醒下往后小心些便是。
淡梅急忙应了下来,哪里还敢抬头看老太太,急忙拜过了辞别,便径直上了回京的马车。
大宅里的上下各色人等晓得主母今日要回,连那西院的三房妾,自然都是早早地到了大门后照壁前等着。
淡梅进了宅子刚安顿下来,周氏三个便过来拜见问安了。
淡梅一直不想住这大宅里,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便是把头埋进沙堆当鸵鸟的心理在作怪,总觉着自己和她三个这般一团和气地聚成一堆很是怪异。
既然无法改变,那就远远分开求个清静好。
所以本也是不想见的,转念一想,自己刚回来便把三个对主母恭恭敬敬毫无冒犯的妾拒在门外,恐怕会被人背后说道,又想起从前那徐进嵘也在自己面前提过讲规矩什么的,便叫进来了。
一晃半年不见,周氏仍是原先沉默的样子,略微有些木,赵总怜话也不多,问了安后便与往常一样略微低下了头去,瞧不见她神色到底如何。
还是那春娘在说话不停,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嫉色。
淡梅晓得她必定是在为徐进嵘回来后这几日夜夜宿在城外园子里不忿,只作不见,公式化地说了几句便叫下去各自安歇了。
周氏走了几步,突地回头看了下淡梅,又走了回来道:夫人,再过三日便是前头过去的那位夫人的忌日,从前夫人未来时,承三爷所托,年年都是妾身一手操持的。
如今夫人来了,自然没有妾身的事了。
怕夫人太忙一时疏忽,妾身这才斗胆多嘴几句。
淡梅被周氏这几句话点醒。
按了道理说,这样的事情如今确实该由她这个继室来置办。
只是想到那个徐进嵘并无吭气,她对这些又全无经验,接了过来若是一个不慎,不定还会被指对亡人不敬,还不如继续让周氏揽去,自己到时候去拜祭下来得干净。
想妥了,便对周氏道:我对前头的周姐姐心怀敬意,这样的大日自然是要好好办的。
周姨娘素来就是个稳重的,与周姐姐又亲厚,不如还是照往常规矩,周姨娘自己看着置办便好,需要什么找徐管家便是。
周氏听她这般说,似是有些意外,很快便牵出了丝笑,朝淡梅恭恭敬敬地躬身谢过了,这才退了下去,从门口还留着听她两个说话的春娘和赵总怜身边过去,连眼睛都没斜下。
春娘面上似是露出了丝不快之色,赵总怜却是立刻低头随了周氏离去了。
晚上那徐进嵘回来得要早些,大约是撇去了前头几日快马在路上赶回来的时间。
淡梅一看见他身影,便想起了白日里刚碰过面的西院里那几个女人,心里一下便有些堵。
转念一想,那几个看见了自己,心里不定比她还要堵得慌。
暗自嘲笑了下自己。
待他去洗漱的功夫,便一人坐那里托腮盯着烛火出神了片刻。
听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晓得他回来了,顺手往桌案上抓了本书,佯装翻看了起来。
徐进嵘果然没注意到她异常,自顾闭了闩上榻便叫她少看些书,免得费眼睛。
淡梅一听他声音,便想起了今早出门前老太太最后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心中更是郁闷,坐着不动只翻书不停道:我白日里睡了,不困,你先睡。
话说完,还道他会强行要自己过去,不想身后却没什么动静了。
敛息屏气又坐了一会,以为他睡过去了,这才吹了灯,轻手轻脚摸上了榻,刚躺下,不料一只手已是伸了过来将自己一把抓住又被压了一场。
待都静了下来,边上那男人真正入睡的时候,淡梅却更是难以入眠了。
前几个月里没有丈夫,更没有丈夫妾室的清心日子往后怕是再难寻了。
如今情势眼见着越发和她从前出嫁前预想的大不一样。
这个男人非但没有和她相敬如冰,反倒是夜夜腻在一起,淡梅不晓得这叫好还是坏。
她只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自欺欺人。
那男人在她嫁入前就已经有妾了,出去到淮南路将近半年,十之**也是有温香软玉陪在侧的。
只她现在一日没亲眼看见他爬了别人的床,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了。
等这男人对自己过了新鲜劲,有些倦怠了,然后和这世代里的绝大多数男人一样,开始在妻妾的屋子里轮换着过夜时,那时她是不是就也该彻底和他摊牌,让他从此尽管去爬别的女人的床,把她当一个起到两家联姻作用摆那里看的闲妻就好?大宅里的日子果然不舒心,就算现在她的丈夫还睡在她身边也一样。
因了第二日不是大早朝,上朝路也近了许多,故而两人睡得晚了些。
待起身后看徐进嵘欲要出去了,淡梅想起昨日的事,觉着还是跟他提下好,免得他到时万一怪责自己不尽心,便叫住了。
你瞧着办吧。
排场大些也没什么。
秋娘从前侍奉我娘甚是尽心,这也是当得的。
徐进嵘站住了,想了下道。
淡梅平平应了声,徐进嵘看她一眼,转身离去了。
慧姐虽是回来住了,只作息还是和往常相同。
淡梅去看了下她练字,没一会却听外面丫头传话,说是周姨娘寻夫人有话说。
淡梅晓得大约是和过几日的忌日有关,又想起徐进嵘今早提过的话,正好顺便跟她说下,便叫了进来到慧姐的外屋。
周氏进来,听得大人说场面怎么大怎么来,面上露出十分感激的模样,谢了又谢,看了眼慧姐的里屋,这才吞吞吐吐道:先夫人就只留下慧姐一滴骨血,且也是为了她才去的,往年前后三天,慧姐都有去灵屋里敬香祭拜下的,先夫人见了慧姐,想必也会高兴……淡梅看了眼周氏,见她一脸敬虔。
想了下,自己便到了里屋,把方才周氏的话给慧姐说了下。
淡梅本也觉着这并无什么不妥,只看到慧姐脸色微微一变,似是有些惧怕。
想了下,觉着女儿去拜祭母亲也是应该,便柔声道:我陪你去?慧姐听了,这才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点头。
这宅子里居然还设有前头那位周夫人的灵室,淡梅倒是第一次晓得。
跟着周氏过了后面园子,这才在一角看到堵墙,似是单独隔出了个小院子,门扉紧闭,瞧着便有些凋败的样子。
周氏打前头推开了门,淡梅叫跟来的妙春妙夏在外候着,自己便带着慧姐进去。
见围墙里光秃秃一片,中间竖了间四四方方的屋子。
慧姐跟着淡梅前行,越靠近那屋子时,便似是越发害怕了起来,紧紧捏住了淡梅手不放,倒是弄得她有些不解起来。
只是待亲自推开了门入内,这才有些明白了过来。
屋子里阴暗一片,扑鼻的一股霉味。
灵案前虽点了两支烛,光线却仍很暗。
淡梅站了一会,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才看清了摆设。
正中一个黑沉沉的灵位,桌案前香炉里点了香,摆了一碗饭,上面插了双筷子,四面拉了暗红色的灵布,地上放了几个蒲团。
方才她几个进来,带出的风扇动了烛火,照得投在墙上的人影晃个不停。
这般的一间屋子,莫说是慧姐,便是淡梅也觉着自己有些竖起寒毛。
夫人!往常都只是我这老奴婢来看望你,陪你说话解闷。
夫人你也一定觉着寂寞吧?只是今日慧姐又来了!老奴婢把她又带到你面前,你看了一定很是欢喜吧?夫人我晓得你在这里,你必定看得到的!你瞧慧姐比起去年又长了不少呢……周氏突然跪到了一个蒲团前,对着灵位嘴里便这般念念有词,声音听起来有些瘆人。
淡梅吓了一大跳,后脑已是凉飕飕的一片,身边慧姐更是紧紧扯住了她手,拼命往她身边挤。
淡梅稳住了心神,摸了下慧姐的头,从边上香案上拿了几根香,尽量稳住手,凑到烛火前点了起来,这才交到慧姐手里,对她柔声道:去拜下你娘亲,然后插起来。
慧姐看她一眼,这才跪到了周氏身边中间的那个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插进了香炉里。
夫人啊……似你这般贤良的人,怎的会如此命不济啊……人活着,还有几分人情,人没了,那些恩情也就都没了……,婢子想起来就难过啊……夫人你在天有灵,想必也是难过啊……周氏突地又俯身下去趴在地上,这回便似在呜呜咽咽哭诉了。
淡梅心怦怦直跳,只觉多一秒也不愿在这屋子里待下去了,拉了慧姐的手便推了门出去,站在大日头下走出几十步远,身后仿佛还能听到黑屋子里周氏那有些瘆人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前两章积分都送了啊亲~木收到的告我啊亲~最后一次淘宝体了啊亲~但是送分木尽头啊亲~三十二章淡梅送慧姐回了屋子,自己坐着沉思了片刻,便把奶娘叫了过来,问起了后园子里那间灵屋的事。
奶娘最是个会看人的。
淡梅进门半年,老太太那就不用说了,便是那个惯常早出晚归有些不苟言笑的徐三爷自娶了亲后,在家的日子里竟也都是在她这过的夜,七七八八地心里便有数了,自然不敢隐瞒,把晓得的都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出来。
原来这奶娘是前头那周夫人的一个远方亲戚,正当身怀六甲之时访过来的。
那会儿举家还住青门县里,家中就老太太婆媳俩并几个使唤下人。
徐进嵘那会还不过二十多,一年里也就小半年着家。
这周姨娘便是那会由周夫人做主给收进房的,说怕自己伺候不好官人。
待十月怀胎满了要生产,徐进嵘在外并未回。
生产时倒是顺当,不过前半夜便下来了。
不想到了下半夜,也不知怎的竟是开始血流不止,熬了三两天便香消玉殒撒手去了。
待徐进嵘闻讯赶回时,早已是敛棺待葬了,老太太亦是伤心过度病了不少时日,自那时起慧姐便交给周姨娘照料了。
奶娘亦是一直陪了到如今。
前两年徐进嵘进京定居,周姨娘便说想在这宅子里设个前头夫人的灵室,以作念想。
徐进嵘许是有些感念自己的结发元妻,便准了,这才有了如今这灵室。
夫人你从前不问,我便也不说。
如今你问了,我这才告诉你的。
周姨娘把那屋子里弄得阴气森森,平日里谁敢过去,也就她自己隔几日便过去,在那一坐便是半天。
我从前还在西院里住时,听她身边丫头偷偷说……奶娘看了下后面,似是想看有没人偷听,这才回头压低了声小声道,那丫头说那周姨娘平日里看着没什么,只独个进去在里面时便混混吞吞地自言自语,有时还哭号起来,很是吓人,怀疑那屋子里闹鬼呢!夫人你听了便罢,可千万莫要在大人面前提是我学的话,被大人晓得,可不要拔舌头了。
淡梅听奶娘这般说,想起自己方才见到的情景,心里更是一阵不舒服。
谢过了奶娘让她下去了。
她虽不信世间有鬼,只从前便是个胆小的,晚上万一看了个灵异恐怖片,自己一人在家上厕所都有些发毛,总感觉背后会有东西跟着。
今日先是不备被周姨娘和那灵屋给吓了,后又听了奶娘闹鬼之说,待到了此时晚间,一个人待在点了烛火的大屋子里,看见黑漆漆的窗外,眼前便是白日那间阴森森的灵屋现出来,耳边又似响起周姨娘的哀哭声,心里略微发毛,便把妙春妙夏都给叫了进来,多点了三五只烛火叫做针线陪着。
估摸着徐进嵘快回来了,这才叫她两个下去了。
徐进嵘回来,见屋子里多了几盏烛火,她又有些恹恹的,便问缘由。
淡梅见他一进来,屋子里一下便似有了人气,心便松下了大半,且虽不喜那个周姨娘,倒也没想在他面前说她不好,便推说都好混过去了。
待熄灯上了榻,也不似平日那般必定要他伸手搂自己过去,先便是缩到了他身侧紧紧靠了过去,感觉到他身上热气透过来,绷了一晚上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
徐进嵘见她这般反常,一上榻便靠了自己肩膀过来,虽有些不解,只心里竟也慢慢沁上了丝淡淡的温暖之意,反手便将她拢了入怀。
次日也是昨日那时分,丫头过来说周姨娘又来了。
淡梅一早起来时,见屋里亮堂堂一片,外面阳光灿烂的,昨夜那情绪早便烟消云散了。
猜测周姨娘今日必定又会过来,早就等着了,便叫入内。
周姨娘进来,见了淡梅,果然又是请慧姐过去给亡母上香。
淡梅不应,只是仔细打量着周姨娘。
见她头发梳得溜光,插了珠钗福字头簪,身穿一件鸦青软缎祥云纹褙子,肤色略黑,抹了白粉,只抹得厚了些,便显得脖子颜色更深了些,看着便是平日那中规中矩的模样,哪里有昨日灵屋里时的半分阴森气?周姨娘见淡梅盯着自己不说话,伸手摸了下自己耳垂上的环珰,正要再重复一遍,淡梅已是问道:周姨娘,昨日我听了你在周家姐姐灵前的话,起初倒也没什么。
只回来却是越想越不对味。
昨日你说什么人活着还有几分人情,人没了,那些恩情也就都没了。
不晓得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代周家姐姐说的意思?周姨娘许是未料淡梅突然这般发问,愣了一下,那手便又摸到了自己耳垂上,嘴唇动了两下,却是说不出话。
淡梅微微笑了下,继续道:我听闻周家姐姐最是个贤惠的女子,想来她也不会有这等怨气的。
莫不是你自个推断周家姐姐的意思?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人情恩情都是在谁人那里断的?是老夫人,官人,还是慧姐?我琢磨了一宿,竟是想不出来。
一早本是想求问下官人的,只见他很是忙碌,便也不忍拿这等事去烦扰她。
这才特意向周姨娘你询问。
你与周家姐姐亲厚,我听说当年便是周家姐姐做主让你伺候了官人的,想来周家姐姐想什么,你最是清楚不过的。
若是说出了个子丑寅卯,我自会代你转告,免得你隔三差五地在周家姐姐面前这般嚎哭,扰了她在天之灵的清净!淡梅说这话时,预先早已是想过了好几遍,这才一口气说出来的。
说完后便微微沉下了脸,盯着周姨娘。
周姨娘脸上虽是抹了粉,只越听淡梅说下去,神色便越是惊慌,遮也遮不住。
待听到淡梅提起要在徐进嵘面前问话,更是仓皇,抬眼间见她正沉脸看过来,坐那里年纪虽比自己小了快一轮,那眉头却是紧皱,神色严肃,手一抖,扑通一下便已是跪了下去道:妾身晓得错了。
昨日不该在夫人和小娘子面前这般失礼……你又错了。
昨日你是在周姐姐面前失礼,何止失礼,简直就是妄为。
拿自己的心思去揣度周姐姐的心思。
还好只是落入我耳,若是教官人晓得,你道他会怎生看待?淡梅打断了她话,把徐进嵘搬了出来。
果然那周姨娘看着更是惊慌的样子,不住磕头道:夫人说的是。
婢子往后再不敢了。
求夫人饶了婢子这一回,千万莫要叫大人晓得了。
淡梅见她一时惊慌,连自称都从妾身降格回了婢子,眼里俱是惊惧之色,一时倒是起了丝不忍之意。
虽不知这周姨娘内里心思到底如何,只毕竟随了徐进嵘多年,她跟着他的时候,文淡梅还只慧姐这般大小,自己更是还在新社会里玩泥巴。
她成如今这般模样,人的本性虽占主因,只与那男人多少也是有些干系。
心里虽是厌烦她昨日以为自己性子温吞,不定借机发泄吓唬也未定,只竟也狠不下心来真把她怎么样,想了下,便缓了口气道:你与周家姐姐情深意重,听说时常去那灵屋里陪伴,周家姐姐想必也是高兴。
只你把那里弄得黑漆漆一片,你在一边又阴阳怪气的,慧姐回来便嚷着头痛,指定是被你吓到了。
这两日便不用了,待到了忌日多磕几个头便是。
周姐姐心疼骨血,想必也不会怪罪。
周氏哪里还敢多说什么,急忙俯身又磕头称是。
见淡梅不再说话,挥手叫出去了,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出去,许是脚软,迈出门槛时差点绊了一跤,扶住了门槛这才没摔下去。
淡梅见周氏去了,这才靠在了椅背上,松下来方才端着的肩背。
方才她虽是暂时压下了那周氏,只一想到往后似这般的妻妾斗还不知有多少,更不知哪日到个头,心里便略微烦闷了起来,长长吐了口气才觉着呼吸畅快了些。
那周氏被这般敲打一下后,第二日便传来消息,说周姨娘昨夜得了风寒,今早竟是起不了床,躺那里只剩哼哼了。
传话的丫头刚走,便见周氏被人扶着强撑了过来,看着果然是面皮蜡黄,眼泡浮肿,一夜不见便似老了五六岁,倒是吓了淡梅一跳。
周氏见了淡梅便谢罪,说自个没用,今日与祭祀有关的诸多事情怕是撑不过来了,还请夫人恕罪。
徐进嵘其时已是外出了,淡梅只得叫她回去休息,派人请郎中过来看。
明日便是慧姐她娘的忌日祭,在这节骨眼上,周氏却起不来床了。
淡梅自己对这些祭祀之礼又不大了解,正有些愁眉苦脸,突然想到了个能人,一下眉头顿解,亲自过去找了徐管家。
徐管家见夫人亲自向自己请教,态度又甚是诚恳,且他也晓得自家大人对这位夫人似是颇为看中,哪里敢托大,不用淡梅说便自己揽了下来,叫夫人放一百二十个心。
淡梅要的就是这话,客气了两句,这才笑眯眯道谢了回来。
晚上徐进嵘归家,仍是到了东院。
淡梅想起周氏得病,那病虽来得有些蹊跷,只不教他知道怕不好,便提了下。
徐进嵘听罢,问道:可看了郎中?怎么说?淡梅淡淡道:郎中是请过了,早上到我屋里来告假时看着也很虚弱。
你自个去探望下便知了。
徐进嵘看了眼淡梅,唔了一声,便负手出去了。
淡梅见他离去了,便关了门自己坐在灯下翻书,翻了半日,自觉竟是静不下心,又是一阵烦闷。
忍不住起来到了窗前,推开了支摘窗,迎面一阵寒风扑了过来,脑门一凉,身上打了个哆嗦,却是觉着呼吸畅快了不少。
抬头见月朗星疏,夜空深邃阔远,这才觉得胸中烦闷之气去了些。
不过是个与人共用的枕边人,来了如何,去了又如何?守好自己的心,痛快过下去才是正理。
淡梅关了窗子,重又坐了回去,这回真的是静下了心,手上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不觉已是过了平日上床歇息的时辰了,见徐进嵘还未回,不定就宿那边了,略微撇了下嘴角,自己便上床去睡了。
三十三章淡梅眯了眼,正有些朦朦胧胧,却听外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没想到徐进嵘竟又过来了。
也没点灯,只是径直到了床榻前,几下除了衣物掀开了帐子便躺在了淡梅外面,也不似往常那样上来便搂住,更无说话,黑暗里只一片静默。
淡梅觉他有些反常,想了下,觉着他弄出了这般动静,自己再装睡有些混不过去,便小声问道:过来了?周姨娘可好些了?问完便屏声敛气等他回答。
不想仍是静默,半晌,淡梅以为他不答时,才听他淡淡说了一句:你倒是个懂清净的。
这样也好,省得多添乱。
说罢便不再言语了,只伸手搭到了她腰间挽住。
淡梅被他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弄得有些糊涂。
黑暗里虽瞧不清他脸色,只觉着情绪似是不大对,便也忍住了没再问。
第二日便是前头周夫人的忌日了。
徐进嵘因了早朝,照例早早便起身了。
淡梅没忘他昨夜的反常,跟着起身帮他穿衣时悄悄打量了下他脸色,看着倒是一切如常了。
待送走了他后,想起昨日晚些时候徐管家过来回报,说今日在后园灵屋那里要请和尚进来做法事,那边棚子什么的都搭好了。
正想过去看看,却见奶娘在门外探头探脑,似是有话要说,便叫了进来。
夫人你晓得了吧,昨夜那院子里可闹腾了,一个个地失了脸,今日只怕都没脸出来见人了。
奶娘说着话,淡梅见她神情便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想起昨夜徐进嵘的反常,心中也是有些好奇,便哦了一声。
奶娘见她像是不知,一下便来了劲头,凑近了些,噼噼啪啪地便把自己一早听来的原委添油加醋地给说了一遍。
说昨夜大人过去西院探病,见周氏果然蜡黄着张脸病恹恹的,问了几句,周氏便呜呜咽咽啼哭了起来,话还没说全一句,春娘和赵总怜已是一道探病过来了。
不想几句话下来,春娘便劝周氏把屋里敢怠慢主子的丫头给办了,说她太过心慈手软,惯得丫头这般的冬日里竟也敢搬冷水让她洗澡。
春娘那话明里虽是在说周氏屋里的丫头,只傻子也晓得暗里便是指周氏昨夜自己故意淋了头冷水澡,今日这才头痛脑热发作出来的。
周氏当场便脸色大变,自然反诘。
于是一个说对方胡言乱语,一个便冷笑着说自己屋里的人明明撞见她屋里丫头抬了冷水进去。
正你来我往着,不想一边的赵总怜却突地又扶着心口嚷痛,原来是老毛病又犯了,一时热闹得紧。
听那院里的丫头偷偷地说,大人一个巴掌拍在桌上,叫各自回了房,该吃药的吃药,该歇息的歇息,往后多吃饭少说话,她几个立时便跟嘴里塞了个鸡子似的都歇了声,大人便出来了。
若叫我说,那二姨娘必定是不忿大姨娘拿自己的病占了先机,这才闹将出来,大家都鸡飞蛋打了干净。
淡梅听罢奶娘这番绘声绘色的情景再现,这才有些明白徐进嵘昨夜那般反常的由头了,想是被自家后院起火给闹的。
见奶娘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便打断了话,叮嘱了几声不许乱传,让今日带好慧姐。
奶娘急忙应了。
这才自己去了后园。
远远便见到徐管家正带了人在忙着,灵屋里也是重新整饬了一番,再不是自己前日里见到的阴森模样了。
不过辰时末,和尚们便都过来了,一时钟磬齐鸣,和尚开始念经,法事便开始了。
因那祭祀之礼要徐进嵘回来才开始,淡梅便先回了自己屋子。
待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带了慧姐一道过去。
几个姨娘都已是坐在那里等着了。
周氏精神看起来越发的差,眼皮肿得似要滴出了水,春娘与赵总怜脸色也是不好。
见淡梅过去,都起来见礼。
淡梅应了,便叫各自回位坐着。
到了巳时中,徐进嵘便过来了。
当先往香炉里插了注香,就算过了。
淡梅其次,躬身行了礼,再是慧姐和三个姨娘,俱是下跪磕头上香。
徐进嵘上了香后便离去了,淡梅却是一直到了法事做完,这才回了屋子。
大半日下来,觉着很是疲累,胡乱用了晚饭,早早便上榻睡觉了,一觉醒来,也不晓得是什么时辰了,见屋子里却是亮着灯火,那徐进嵘不知何时已是回来,正坐在桌前手执书卷。
见淡梅掀开帐子,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道:醒了?今日想是有些累吧?淡梅唔了一声,便不晓得下面该说什么话了。
坐床沿上发了会呆,挤出了句你也早些歇了吧,自己便回身躺了下去。
徐进嵘没多久便熄灯上了榻,把淡梅抱得微微近了些,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身后长发,似是在想什么。
半晌终是道:今日从岳丈处得了个信,皇上已是恩准委派我过去当淮安府知州,又兼了淮南路帅司的安抚使,吏部行文过两日大约便会下来了。
淡梅早几日回娘家时虽从秦氏听她隐约提了下,只也没特别留意。
此时听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便已是**不离十的了,愣怔了下,这才问道:几时上任?最晚下月初吧。
原来的知州之位已是空悬了些日子,亟待上任的。
这么快!淡梅一下惊呼出来,待觉着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这才小声问道,我可是要跟过去的?徐进嵘一怔,随即呵呵低笑出声。
淡梅这才醒悟自己是多问了,丈夫外放上任,自然举家迁移,她这个做妻子的怎可能不跟去。
只是一想到这么快就要辞离京城和娘家,跟着身边这男人远赴外地,也不知往后如何,心里一下便似灌了铅,微微沉了下来。
没两日,吏部行文果然发了下来。
这淮安府是淮南路的路府,知州品阶比寻常各府的四品知州本就要高出半级,且他又兼任了淮南路帅司的安抚使,主管一路的军权。
安抚使的职位,通常都是朝廷三品以上的大员兼任,如今竟也是落在了他身上,一时徐宅里宾客盈门,时时有过来贺喜的同僚。
徐进嵘自然忙于应酬,夜夜晚归,回来必定是宿在淡梅屋子里的。
只淡梅猜想,他此次得此外放,前次立功是其一,自己父亲应也在其中起了作用。
他感激老丈人的大力扶持,作为回报,夜夜宿他家女儿这里,自然也就不稀奇了。
三十四章淡梅这日带了慧姐坐马车去城外园子,一是去探望下老太太,二是看下那几株牡丹。
下月初便要迁到淮楚府,这年也要在那里过。
若无意外,一住便要两三年了。
别的花草倒罢了,只这几株牡丹,尤其是那晓妆新,淡梅实在是不舍得就这么弃这里。
淮南路其地东大海,西距汉,南濒江,北据淮,统扬州、楚州、泸州、海州、宿州、通州等十七州,那淮楚府便位于江淮要道,沿大运河,环洪泽湖,大概位置便在后世的苏北一带。
世人虽皆道洛阳牡丹甲天下,只苏浙一带此时也有牡丹种植,以苏地名命名的就有苏花、常花、润花、金陵花等等。
可见那边虽气候湿润了些,若是护养得当,或者改良下品种,想种出好牡丹也不是不可能。
淡梅便盘算着将这几株带了过去。
如今刚入冬,牡丹就叶落俱尽,只剩光秃秃的嶙峋枝干,实在叫人难以把它和花开时的绝世雍容联系起来。
淡梅前次离开时叮嘱喜庆在根部周围土上盖一层干马粪,为其夜间御寒,此时过来,见被护养得不错,可见喜庆确实用心。
老太太早便晓得了徐进嵘要升官外放的事情,想起小半年前拿他二人八字到上方寺和开宝寺,那两处都说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如今多子多福是还没看到,只自家儿子家道昌盛官运亨通却是摆在面前了,想必多子多福也是指日可待的,对淡梅也就更另眼相看了,见她过来,心中欢喜,态度很是亲热。
婆媳二人没说几句话,老太太就又问到有无害喜了。
话音刚落,自己便拍额道:老婆子糊涂了,子青回来未满一月,便是有了,也要过些时日才晓得。
我倒是糊涂了。
淡梅见她对自己怀孕之事念念不忘,自己却实在是全未上心,话也接不上,便只稍稍笑了下,突想起徐进嵘前几日特意叫自己吩咐徐管家去寻条稳当的大船,免得老太太到时路上颠簸辛苦,便借机转了话道:听官人讲下月初便要动身,也就剩小半个了。
娘若是想带什么过去,跟媳妇说下,媳妇自当代娘备妥当了,免得过去了才发觉短缺。
她话刚说完,边上喜庆便接了口道:老夫人不去那什么淮楚了。
淡梅有些惊讶。
徐进嵘对母亲很是孝顺,从前自己在哪,必定是要将她弄了过来在身边带着的。
故而此次外放,她想当然地便觉着老太太也是要一道去的。
且起先见徐进嵘那般安排船只,更以为这母子俩个早已经是通好了气的,不想老太太这时却来这么一句,迟疑了下便问道:娘不随官人一道过去么?看他的意思,应是让娘一道过去的。
老太太撇嘴道:他是在我跟前提过。
我起先没想好,便未回他。
这几日想来想去,觉着还是不去的好。
老婆子我最早在青门老家住得好好的,被他架到了通州府。
通州府那窝刚热了没两天,又给弄到了京城。
如今好不容易在这里过得惯了,我这一把老骨头还颠去淮楚做什么,就待这里再守个三两年,左右你们也会回来的。
那时真当走不动路了,再回青门收骨便是。
淡梅见她说的已是斩钉截铁,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了,想起按了常理,婆婆若是不随同迁,自己这做儿媳的便要留下侍奉了。
居然又可过回前半年里那种悠闲日子,先便是松了口气。
只是那口气过后,心头却不知怎的又生出了几丝怅然,也未细想,急忙压了下去,笑着应道:娘既然这般打算,那媳妇就也留下伺候着娘。
老太太抬眼瞟了下她,似在审视她神色,很快便摇头道:子青年岁虽长了你一些,只这些时日,我瞧着他对你也不是不上心的,这样便好。
我要你留下伺候我做什么。
你跟了他过去,好生服侍他,早些给我徐家添个嫡孙,这才是孝道。
***淡梅到了老太太处时已是快正午了,盘桓了半日,用过了晚饭,这才辞了欲起身回城时,却听喜庆进来了,道了声大人过来了。
婆媳俩刚转头,便见徐进嵘掀开了门帘子进来了。
她昨夜跟他提过今日要到这园子里的,当时他也未说自己会过来,所以此时骤然见到,倒是略微有些惊讶。
只转念一想,此人做事从来都是个闷在腹中的行动派,十件事里有九件不会跟自己提,便也释然了,站了起来上前迎了几步。
老太太见了儿子,倒挺是高兴,问了几句,待听得他还未吃过,一叠声地便叫人去备饭。
淡梅想他母子二人说话,自己夹在中间不便,便借口去厨房看下饭菜先退了出去。
晓得他是个对吃食不大讲究的,见还剩了另起锅装盘的半碟子黄芽菜煨羊肉和酱油鸭,都是他爱吃的肉,便叫厨娘再另炒个蔬菜便可。
刚弄完,便见徐进嵘过来了。
厨娘把饭菜上了桌,便急忙退了下去。
淡梅给他盛了饭推过去,自己坐一边看他吃。
见他狼吞虎咽没几下,桌上饭菜便都空了,到了最后有些噎住的样子,急忙递了盏茶过去,他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凸起的喉结处便上下圆溜溜地滚动,瞧着倒是好笑,嘴角边便露出了丝笑。
徐进嵘放了下茶盏,看了淡梅一眼,淡梅急忙收起了笑,清了下嗓子,正色道:方才娘有没跟你说,她老人家不要跟去淮楚?徐进嵘唔了一声,靠椅子上未置一词。
淡梅眼睛盯着桌上那还剩了些菜汁的空盘道:我还是留下伺候娘,叫她们几个跟去……娘方才说了,叫你跟去伺候我。
淡梅话没说完,便被徐进嵘打断了,听着他那两个伺候的字咬音特别重,像是故意的,抬眼望去,见果然正望着自己,眼里带了丝笑,瞧着还有几分促狭的味道,一时倒是微微有些发窘,只得别过了头作不见。
徐进嵘话说完,见淡梅扭过了头闷声不吭地,便站了起来往外去了。
过去又陪他娘说了会话,这才起身告辞要回了,淡梅自然跟着一道回。
老太太也未多留,只叮嘱了几句,便自己忙着去菜地里了。
淡梅牵了慧姐到了停园子门外的马车前,奶娘正要抱慧姐上去,徐进嵘已是过去抱起了她,轻轻放上了马车,见她那粉红裙裾有些外翻,还顺手拂了下。
慧姐大约是生平第一次得到自己爹的如此照拂,站那里便睁大了眼看着徐进嵘,一动不动仿佛木偶一般。
淡梅虽也是有些惊讶,只瞧这男人被自己女儿这般注视,面上似乎露出了丝尴尬之色,怕他老脸搁不住,急忙轻声提醒了下,慧姐回过了神儿飞快钻进了车厢,徐进嵘这才瞧着仿似松了口气。
淡梅突觉着有些好笑,又代慧姐可怜,亲生父女之间竟也生疏到了这般的地步。
想起那日自己安慰慧姐时,他也正在门口听着,莫非竟是心里觉着了些触动,这才有了今日举动?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见方才那难得的尴尬之色倒是没了,只神色有些僵硬。
此时那车夫已是在地上垫了个杌子让垫脚好上去马车。
淡梅刚踩上去,便觉后腰一紧,原来徐进嵘已经伸手扶住了,几乎是被托着送了上去。
也不敢回头,脚一踩到马车前头的垫板,急忙便弯腰进去关了门坐下。
马车往城里方向去,淡梅没怎么看外面,且坐里面被颠得又有些犯困,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终是停了下来,便睁开了眼。
方才离开园子出来时,天边还有些晚霞可见,如今已是全黑了。
刚要拉了慧姐起身下来,却见马车厢门被打开,徐进嵘探身进来道:下来吧。
淡梅猫腰出了马车,却是愣了下。
她起先还道是到了徐府了,没想四周见到的却是两边店铺灯火辉灿,宽阔的街上人来人往,路边竖了些红黑杈子隔离开来,瞧着分明就是皇宫宣德楼前一直往南延伸下去的南熏门御街。
一时有些不解,便望向了徐进嵘。
你前头有次不是在我面前提了句慧姐自小到大没贺过生辰么?她生辰和她娘忌日挨得近,庆贺有所不便。
这个月逢了官家新改年号的大礼贺,宣德门楼前到晚便会有车象表演,都是异域进贡过来的,平日里不大瞧得见,还算稀奇。
我今日有空,顺道便带了她过来看下,就当是庆贺了。
淡梅听他这般说着,虽语调平平,只一双眼睛映着对面街铺里的灯火,却是闪闪发亮,呆看了片刻,这才醒悟了过来,被他扶着下了马车,身后那慧姐也早听到了,一张脸早现出了惊喜之色,蠢蠢欲动。
徐进嵘抱下了慧姐,吩咐后面那辆坐了奶娘和随行丫头的马车先回去了,叫车夫在街角等着,自己便往前踱步而去。
涌着去宣德楼门前看车象表演的人不少,越靠近,街上人流便越多。
淡梅怕被挤散了,拉着慧姐手紧紧跟着前面的徐进嵘,却是始终保持了两步远的距离。
徐进嵘回头看了眼,停了下来,蹲身下去一手抱起了慧姐,一手便顺势拉了淡梅到自己身侧,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跟着我紧些,小心被人拐了去哭鼻子。
声音里分明已是带了丝笑意了。
淡梅侧头,见他一张脸正望向自己,神情中带了三分柔和,七分戏谑,也不知怎的,心便是微微跳了下,比晚上在床榻上被他压着时都要鹿撞上几分,连握住的手也一下觉得痒了起来,怕被他看出来,急忙要抽回手,低声埋怨道:被人瞧见了。
徐进嵘呵呵笑了下,微微用力捏了下她手心,这才松开了,抱着慧姐继续往前慢慢踱去。
淡梅今日因了去老太太跟前,衣衫便穿得朴素,徐进嵘亦是一身半新不旧的常服,除了抱在他手上的慧姐亮眼了些,这般行在街上,淡梅觉着便跟身边不时走过的那些阖家出动去看车象表演的寻常百姓夫妻差不多,心里慢慢竟也似生出了丝淡淡的温煦之意,见他突然侧头看自己,便朝他微微笑了下。
三十五章淡梅眼睛映了街边辉灿灯火,两点眸光便似清荷浅露,笑容浅浅,看起来极是清雅。
两人成亲半年多,大抵还是第一次见她对自己露出这般的笑,徐进嵘一下倒似是有些看怔,脚步缓了下来。
恰此时前面不远处的宣德门城楼下咣咣传来几声铜锣鼙鼓声,想是车象要开始了,后面人流闻声,纷纷小跑着过去。
淡梅被身后一个壮实妇人撞了下,身子被带着往前一歪,徐进嵘已是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她腰,带到了自己怀里护住了,那妇人撞了人,自己却是浑然不知,仍一味往前跑,转眼便没入了人流。
小心些。
徐进嵘手从她腰身放开了,却又顺着袖口下去悄悄握住了她手没放。
袖口有些大,垂了下来便遮住了两人握手之处,加上是夜晚,倒也不是很显眼,连被徐进嵘单手抱着的慧姐都未发觉。
他的手很大,有些硬,骨节突出,但是温暖而干燥。
淡梅心跳了下,又怕被路人瞧出端倪,急忙挣了下手。
他非但没放,握得反倒更紧了些,低头朝她微微笑道:走吧,就前面了。
说罢便调转目光注视着前方,步子迈得略微快了些,淡梅只得跟了上去。
三人到了城楼前,见平日里有禁军把守的四方空地上此时灯火照得透亮了半边天,人早围挤得水泄不通,连外面都围满了自带垫脚凳的人,熙熙攘攘声一片。
间或只能从人缝中看见露出半个披红挂绿的大象身子,至于里面的耍子,哪里还看得见?原来这宋室自太祖开国以来,每逢大礼年,如皇宫大婚、填子、新改年号等等,便会在此皇宫宣德楼门前举行庆贺活动,放平日不得入内的百姓进来观看,以取与民同乐的意思。
恰好此十一月,年号新改,这才在此举行车象表演。
那大象都是外来进贡的,很是稀奇,自然吸引了无数人过来观看。
淡梅倒罢了,也不是没见过马戏团,只是那慧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不得近前,伸长了脖子急得不行,又怕父亲不喜,虽是仍被徐进嵘抱着,眼睛却是巴巴地看向了边上的淡梅。
徐进嵘四顾看了下,放了慧姐在地,低声叮嘱淡梅站着等下,自己便朝前面人群里去,几个打扮瞧着像是街边铺子里伙计的人正站在条垫脚长凳上,看得津津有味。
淡梅见他轻拍了下其中一人的胳膊。
那男子正看得得趣,被拉几下才回头,见身后站着个陌生人,正要瞪眼呵斥,却见对方长身而立,气度不凡,嘴巴便又闭了起来,只喉咙里嘟囔了句,正要回头,眼睛却一下被他摊开的手上的银钱给定住了。
借你几个的凳用下,这便归你们了。
徐进嵘对那男子笑道。
没片刻,淡梅便被徐进嵘扶着站上了长凳,慧姐也被他抱着一道上去,视线一下便比别人高出了半个身子,里面那车象便一览无余了。
见巨大的广场空地上,拉了四匹马的驾车,车上两面旗,一面鼓,车两边护卫的武士身穿紫杉,威风凛凛。
车前面七头大象,脖子上骑了个人,手里拿了鞭子驱赶着。
大象步伐整齐到了宣德楼门前,原地行走了几圈排成对,按照驯象人的指引朝着北方两条前腿下跪行拜礼唱诺。
此时城楼上早已预备好的烟花被点燃了四射,斑斓的流光点亮了半个夜空,下面围着看的人便齐齐拍手称好。
这景象落入淡梅眼里,倒也不是特别稀奇,只想到此时竟也能看到这般的表演,一时倒很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便笑着侧头望去,见身边那徐进嵘不过是微微笑着,看着比白日里放松了些的模样,有些无趣。
还是他手上的慧姐天真烂漫,不住随了众人拍手,很是可爱。
淡梅正看着,冷不丁又撞上了徐进嵘的目光。
这回他面上却是映照了五色斑斓的焰火之光,忽而红忽而绿的,瞧着便似鬼脸,甚是滑稽,淡梅一下便捂嘴偷笑了起来,倒是把徐进嵘愣了下。
那车象表演还没好,徐进嵘便说回去了。
淡梅想他今日这般举动,真的不亚于日头打西边出来了,晓得见好就收,便嗯了声。
慧姐瞧着虽不大情愿,只父亲这般说了,也不敢反驳,扁扁嘴便不吭声了。
倒是淡梅不忍,回来路上见御街两边到处都是售卖各种应景的泥塑木雕面捏小象儿,便买了几只让慧姐带回,这才见她又欢喜了起来。
三人回了街口,车夫自然还守着。
因徐进嵘那马匹起先也叫随从先牵回了府,回去时便也一道坐进了马车,两人相对,慧姐依偎在了淡梅身边。
她起先醒着还好,淡梅与她偶尔低声说几句话。
待慧姐犯困靠她身上睡了过去,马车里只剩对面那徐进嵘在盯着自己,渐渐便有些不自在起来了。
我抱着吧,压住了你。
徐进嵘说着,身体前倾,已是把慧姐抱了起来横卧在了自己膝上,又坐了回去。
淡梅端端正正束手坐着,眼睛虽垂了下去,却分明觉着对面徐进嵘还在盯着自己瞧,浑身愈发不自在起来,恨不得早些到了才好,偏街上人还不少,车子走得不快。
实在别扭得紧了,这才抬眼回望过去,见他头已经微微后仰靠在车厢壁上,瞧着似乎在闭目养神了。
车厢里有些昏暗,借了外面街道两旁透进的光,见他双眉间一片宁静。
待到了徐家大门,早有等在门口的下人出来迎接。
入了内院,徐进嵘叫淡梅先回房,自己抱着还沉睡未醒的慧姐往她屋子里送去。
刚入十一月,各屋子里早早便燃起了火炭取暖。
因了过些日子便要离京上任,徐进嵘这些天除了人情应酬,公务需要交接,也甚是繁忙,晚间时常要在书房坐到小半夜才回来。
到了戌时点心照例送了过来,淡梅自己吃了几口,想起徐进嵘还在书房,便叫人送了碗过去,自己却是因了前次的那回事,不愿过去了。
用了点心漱口完毕,又等了会,见徐进嵘还未回,自己却是因了今日午后在老太太处并未午睡,此时有些犯困起来,加上徐进嵘对她未等他回便自己去睡也是有些习以为常了,便先上了床榻。
淡梅睡了一会,那火炭燃得旺,锦褥又厚,觉着有些热起来,便脱了中衣,只着个肚兜躺下,胳膊也放在了被头外,这才觉着舒适了些,便阖上了眼一边睡一边等。
书房里徐进嵘忙完了手上最后一桩事情,靠在了椅上,眼睛瞥见那个盛了点心的缠枝莲纹青瓷碗,想起上次在城外园子书房里的放形浪骸,眼前又浮出她今日数次对着自己笑,眉眼弯弯,别有一番娇俏,竟觉心窝一紧,站了起来便往外去。
徐进嵘回了屋子,见淡梅的两个贴身丫头都还在外屋里候着,大点的嘴唇点红,见了自己便面上带笑过来委身问安,小的那个却是有些缩头缩脑,似是一副惧怕模样。
此时心中压着恨不得立时便见着里面屋子里那小妇人的念头,哪里放心上,随口应了声便让出去歇了,自己已是推门而入了。
屋子里还点着透亮的灯,一进去便有股香薰热气扑面袭来。
定了下神,抬眼望去,见帐幔低低垂着,露出半双娇红绣鞋头,想来那小妇人又没等自己便自顾上榻去歇了。
徐进嵘到了帐幔前,掀开了一边,一眼便见自己那小女人正侧卧朝里睡着,乌压压长发松松堆在枕上,藕节般的臂膀搭在半幅锦被之外,身上只着个桃红肚兜,露出了大半个雪白的肩背,后颈上绕了根细细的系带。
淡梅正半睡半醒,突觉一双略微带了些凉意的手探上了自己肩上,一个激灵便睁开了眼,回头望去,见那徐进嵘不知道什么回来了,正躺在外侧榻上,手握住了她□在外的肩。
淡梅刚想说句你回来了,便觉肩背一紧,已是被他从后抱住了,把冒了粗短胡茬的脸贴在她后背上磨蹭了几下,雪白的娇嫩肌肤上便红痕了一片。
淡梅觉着刚被他蹭过的后背有些痛痒,只他凉凉的脸贴靠了上来,自己正被屋子里的暖气捂得发烫的肌肤却又觉着甚是舒适,忍不住低低嗯了一声。
徐进嵘停了动作,将淡梅抱着转向了自己,见她两颊被屋里暖气熏得酡红,眼睛水润润地带了几分刚睡醒的慵懒娇媚,唇瓣红嘟嘟的,看着一阵心痒,狠狠待要亲上去,却是被她灵巧地躲开了。
灯还亮着呢。
淡梅轻轻推了下他肩膀,朝帐子外呶了下嘴。
徐进嵘见她一副海棠娇羞模样,自己虽更喜亮着灯,心中竟也是软了下来,不忍拂了她意思,呵呵笑着伸手捏了下她鼻头,便起身掀帐吹灯了。
昨夜锦帐**,虽则那男人到了后面又是形销骨熔般地,似是恨不得把她揉成雨里乱桃,只下手却也多了些缱绻之意,便是淡梅也觉着比从前感觉要好了些。
早起送他出去了,午点不到,便收了封邀贴,说久仰徐夫人闺阁之名,晓得不日即将随夫离京,诚请明日过府一同游园以相送。
邀她的人便是崇王府上的鱼阳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支持!!(*^__^*)三十六章自打吏部外放的正式行文出来后,这些时日里除了徐进嵘忙于应酬,便是淡梅比起从前也忙了许多。
三天里倒有一两天能收到京中各府女眷们的邀贴。
其中一些是和秦氏交好的,晓得她家女儿要随夫外迁,故而具了帖子做东饯行。
也有些品阶相当的,艳羡她家男人高升得了个好缺,存了结交之意。
淡梅虽不喜应酬,只从前跟在秦氏身边,见多了官场女眷们之间的迎来送往。
自己既然已经成了徐家主母,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不去便是落人脸面,少不得要一一过去应酬。
好在也有个好处,母亲秦氏十之七八也会被邀前往,所以她母女二人这些时日倒是隔三差五地见面。
秦氏既是欢喜,又舍不得女儿,每次见了必定是拉着她手有说不完的话。
今日收到的这邀贴上的崇王府本是太宗四子一脉。
老崇王在真宗年间曾奉命出使辽国,挫败了辽国阴谋,甚得真宗倚重,故而如今虽颐养天年,只是逢了寿日,当朝的仁宗皇帝必定还是要亲自派人送去贺礼祝辞的,可谓荣宠不减。
王妃连生三个儿子,中年之时得了个女儿,自小花容月貌,才比咏絮,六岁便被封为郡主,得号鱼阳。
鱼阳郡主虽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只在京中贵妇人的闺阁私下谈资中,名头比起从前的文淡梅却更胜一筹。
文淡梅只是连克三夫,她虽年少之时亦是死了个丈夫,如今却以风流出名。
据说从前还在夫家之时,便与一侍卫有所瓜葛,夫家虽觉羞耻,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没了丈夫后的头两年,甚至还常以礼佛之名到寺庙中与男子私会。
后来风声大约传到崇王府中,老崇王深以为耻,老王妃却不大信传言,只将她重新召回王府,一是作陪,二也存了看盯之意,只想重新给她择个良婿嫁了。
她却百般推脱,甚至放言没有自己看中的便不嫁,若是强逼便剪了发修行去。
故而一晃几年过去,仍以郡主身份留在王府之中。
老王妃虽是焦心,却又拗不过她,只日日在佛前祝祷早日能得个合眼缘的好把女儿再嫁掉。
淡梅前日应邀去个与秦氏交好的命妇府中时,席间便听夫人们数度提起过这位郡主的过往艳事。
心中也是暗暗有些纳罕,没想到此时皇亲之中竟也有这般出格之人,不想今日便收到了这位郡主的邀贴。
淡梅自忖与那鱼阳郡主从前并无来往,且论地位的话,对方比起自己只高不低,实在没有自降身份特意结交自己的必要,想了半晌,仍是不解。
只听丫头说那传信的王府中人还在等着回音,也不敢怠慢,便叫人封了双数赏钱,外面缚了圈红丝带给送出去。
这便是表示到时会应邀过府的意思。
早间徐进嵘出去时曾对她提过,今日要出城到邻近的济梁与人了结一些生意上的事,若是晚了城门关闭便不回来了。
济梁在汴河边上,亦属开封府,地方虽不大,只京中生意人的货运仓库俱都聚在那里,往来极其昌盛。
淡梅一直等到了戌时末,估摸着他晚间不回了,便自己闭门歇了。
第二日起身,想起昨日收到的邀贴,便仔细换了衣衫,坐到了梳妆台前妆扮起来。
淡梅透过铜镜,见身后妙春正仔细地给自己梳头,动作轻巧,像是怕扯疼了她头皮。
和这丫头几年处下来,她对自己确实一直是尽心侍奉。
连后来自己晓得了她心思,平日里有些特意疏远了,她亦是看不出有什么怨艾,仍是侍奉周到。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可惜了这丫头,不该存了做人通房的念头。
想起当初秦氏的安排和自己试探时她的反应,淡梅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闷,怀疑自己当初的默许是不是错了?该一口断了她那个念头的。
到如今让人空抱了半年多的盼头,再开口回绝会不会为时过晚?夫人,这盒子里的都是从前头带过来的里面新取出的,你瞧哪朵好?淡梅正有些出神,冷不丁听妙春问自己,便抬眼望去,见匣子里放了些花胜头簪,瞧着流光一片。
应该都是当初出嫁时秦氏给备的,一年春夏秋冬里各自要戴不同的头面首饰。
她平日里对这些不大上心,便随口哦了一声。
这朵瞧着好,和夫人的衣衫正好相配。
妙春说着,便已是捡了样插进了淡梅已经梳好的发鬓边。
淡梅望了下镜子,见是朵点翠蝴蝶花钿,上面镶了宝石,看着极是华美精致,想必费了不少银钱。
想到秦氏对自己连这等头面上的细微之物都下如此本钱,心中一时有些感慨,只怕秦氏为了嫁自己这个女儿,把大半积蓄都费掉了。
淡梅收拾妥当,按照常例备了些时鲜果品做礼,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带了妙春妙夏坐了车子往崇王府去。
王府就在内城保康门边上,附近住的都是些皇亲贵胄。
似这般闺中妇人们的私下邀约相聚,一般不走正门,都是从边墙另扇门进去的。
马车刚停下来,便见到一个衣饰鲜丽的大丫头站在门里候着了,待听得是徐家夫人到,面上露出了笑,给迎了进去。
一路被引着进入了垂花门,便到了内堂,转过几道回廊,这才到了间大屋子前,瞧着似是暖阁。
门口站着的另两个王府丫头看见人过来了,急忙打起了帘子。
妙春妙夏站在外,淡梅微微俯身进去。
刚进入,便觉一股暖香扑鼻,却不是她平日闻习惯了的那种清幽甜香,气味十分浓熏。
待缓过了一口气打量了下内里,心中便又有些惊讶起来。
暖阁里陈设华丽。
只偌大的屋子里,静悄悄竟只有她一人,与往日里聚会时必定要多邀些夫人们同座大相径庭。
没片刻便有丫头奉上了茶,说郡主立时便到,请夫人稍安片刻,说完便束手站在了边上。
邀帖是对方所发,如今她这个客人按时上门了,主人却迟迟未露面,加上那丫头站那里不时瞟向自己看,神色有些怪异。
淡梅心里突然有些不安,虽不知那鱼阳郡主到底所谋何事,只今日请了自己过来,只怕是有些心怀叵测了。
既然已是过来了,且淡梅也不想被边上王府里的那丫头瞧出自己心思,便神情平静地端起了茶盏,慢慢喝了一口。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过去,这才听见外面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淡梅抬眼朝门口望去,见门帘子被掀开,进来了一个身量修长的女子,年约二十三四,香鬟微堕,脸莹红莲,眉匀翠柳,身上服色华美,便晓得是那郡主过来了。
淡梅放下了茶盏,刚要起身朝她见过礼,不想那郡主疾走几步便到了跟前,一把扶住了正欲行礼的淡梅,笑眯眯道:妹妹快请坐,今日姐姐邀了妹妹过来,方才却是被俗务缠身,恁晚才到,让妹妹空等了,罚还来不及,哪里敢受妹妹的礼,这岂不是折煞姐姐了?淡梅心中更是惊讶。
自己与这鱼阳郡主非亲非故,她却一见面便这般姐妹相称,实在是亲热得过头了。
只面上也未显出来,只是不着痕迹地松脱开了她搀着自己的手,重新略微后退些行过了礼,这才抬眼微微笑道:郡主言重了。
我等下也是该当得。
鱼阳见淡梅这般做派,说话也是不卑不亢,似乎怔了下,随即笑道:我略长你几岁,方才一眼瞧见你便觉着投缘,这才腆了面皮自称一声姐姐,妹妹莫要见笑。
淡梅应道:郡主金枝玉叶,叫我一声妹妹那便是天大的抬举了,我求都求不来呢。
鱼阳掩嘴笑了起来,眉间眼角俱是掩饰不住的天生袅娜风流,便是淡梅也看得有些难以挪开目光了。
暗道生成这么一个天仙人物,又素有才名,也难怪寻常男子入不了她眼了。
两人落座,又客气了几句。
淡梅见她说的都不过是些京城里的风土人物,却半句也不提今日邀自己过来的目的,陪着说了会话,便看着对面的鱼阳笑道:郡主今日叫了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郡主直说无妨,但凡我能,便绝不会推却。
鱼阳吃吃笑了起来道:瞧妹妹说的。
我不过是久闻妹妹大名,早就心存结交之心,只一直都不得机会。
前几日听闻妹妹下月便要随徐大人远迁淮南路,心中不舍,再不邀来叙话一番,只怕从此便是山高水长了,那岂不是抱憾了?淡梅一听这话,便晓得对方不过是随口胡诌而已。
自己即便有名,也是那个克夫的恶名。
她再坏了脑子也断不会因了自己与她一般死过丈夫便特意邀了自己过来。
只她既然不肯明说,淡梅便也不再问了。
对方说什么自己应对了便是,话却是绝无多半句。
鱼阳说了会话,站了起来到了南墙边的一个黄花梨多宝格前,手上抚过上面摆着的个玉件,突的似是不经意回头笑道:对了妹妹,我倒是想起个事。
年前家母过寿,我不晓得送什么礼好,最后还是托了徐大人给找了个腾云童子拜佛玉雕,真真是送到了家母的心坎里去。
一直想着亲自向徐大人道谢,却是没甚机会。
今日正巧妹妹来了,回去代我向他致个谢,就说往后若是有机会,姐姐我再亲自向他表过谢意。
淡梅听她第一次说徐大人三字,还未联想到徐进嵘身上,待听到后面,这才明白了过来。
心中一下便起了疑虑。
只很快便压了下来,淡淡笑道:郡主既这般吩咐了,我自然把话带到。
鱼阳笑了起来,回眸时眼波婉转,媚态横生。
淡梅起先听那些贵妇人们私下里议论这鱼阳时,对她并未起什么偏见。
方才虽觉她邀自己过来却又不提什么事,举动虽怪异,但也未起厌恶。
此时听她说出这般话,尤其提起那徐大人三字时,似是特意带了重音,也不知怎的,心中一下便涌出了丝淡淡的厌烦之感,连与她虚应都有些不耐了。
又坐了片刻,便推说家中有事,起身告辞了。
那鱼阳也未强留,只是这回亲自送她到了那门口,这才笑道:我与妹妹有缘,日后必定还会再见。
淡梅笑了下,朝她略微点了下头,便自顾提裙上了等着的马车。
徐进嵘昨天出去,今日回来时天又是透黑了。
淡梅早拆了钗环上榻了,背后垫了个靠枕坐在被窝里看书。
见他回来,要下榻去迎接,已是被他阻拦了道:坐着吧。
仔细被窝里出来冷。
淡梅看他一眼,见他面上带了丝疲倦之色,想是在外奔波所致,一下觉着有些怜惜。
只想起白日里鱼阳郡主特意大费周章地弄了自己过去,说了一大堆的废话,重点只怕就是最后那段话,心中便又有些别扭起来。
只面上也未露出,只淡淡嗯了一声,眼睛便又盯在了放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的那本书。
三十七章片刻后徐进嵘上了榻,见淡梅眼睛还盯着书,随手拿了啪一声便丢到了外面桌案上。
从前不是叫你大晚上的少看些书么,费眼睛。
本朝又无女状元会试。
淡梅望他一眼,见他脸虽还端着,只那说话口气,便跟自己玩笑似的。
若是今日之前,不定还应上一声凑趣,现在却是兴趣全无,随口道:大晚上我一人,不看书看什么?说完便躺了下去。
只眼睛还未闭上,便已是被他一把抱了起来,整个人扑到了他胸口,两人四目相对。
徐进嵘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臂,让她日渐饱满丰润的胸和自己紧紧相贴。
虽然隔了层衣物,仍能感受到胸膛上紧贴着的那种柔若无骨的绵软。
你方才那话,是在怪我没昨夜没回,今日又回得恁晚,陪得你少了?他说了这么一句,随手把垂落到她眉梢上的几根鬓发捋了回去,手便已经顺势插进了她垂覆在肩后的发间,揉捏了下。
淡梅见他眼里带了微微笑意,显见是在逗弄自己了。
每次逢了这样的情况,十之**最后都是自己敌不过他落了下风。
平日便罢了,今天到那王府走了一遭,心里实在如吞了苍蝇般地难受,一个发狠,便起了反击的念头。
当下也不说话,只朝他娇媚一笑,尖尖的下巴颏顿在了他胸口,用一根指甲轻轻刮开他中衣衣襟,在半露的胸膛上来回勾画了几下。
见他眼神一暗,喉结上下滚动了下,这才笑吟吟道:官人可晓得我今日哪里回来?徐进嵘一只手已是探进了她衣下,箍住了纤细的腰肢,另只手将她衣襟连裹胸一道拉脱下肩膀,又将她身子稍微托高了些,微微隆起的一侧白腻雪滑便露了出来,映衬着正中因为骤然遇冷而俏立起来的小巧的淡粉蓓蕾,仿佛泛着诱人采撷的光。
哪里回来?半晌,他才应了一声,只眼睛却仍落在她脖颈之下,说话声也已是有些心不在焉了。
崇王府。
淡梅慢慢道。
唔,崇王府……徐进嵘随口重复了遍。
突然,箍住淡梅腰肢的手臂一紧,眼睛已是转而定在了她脸上。
是啊,崇王府。
淡梅微微笑了下,指甲仍在他胸口有一下没一下地划圈,居然是王府里的鱼阳郡主昨日亲自发帖邀了我去的……淡梅的手停止了画圈,因着已是被他抓握着定住了,见他眉头已是微微皱了起来,眼神也瞬间带了丝凉意。
淡梅心里顿了下,只面上却仍微微笑道:官人你道奇怪不奇怪。
我与那郡主素昧平生,她却特意邀我过去,见了面又姐姐妹妹地叫得好不亲热。
我心中好奇,问她所为何事,她却只笑而不语,直到我起身告辞了,这才说什么与我有缘,日后必定再见的话。
方才你进来见我面前虽摊了书,实则都在想今日这桩离奇事,越想越是不解了。
淡梅说完话,便在他胸口上支起只胳膊肘,撑住一边脸颊看着他。
徐进嵘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盯着淡梅,似是在审视。
见她一手撑了脸颊歪着头,眼睁得老大,全然迷惑不解的样子,方才眼里起了的那丝凉意才慢慢消了去。
那人不是个消停的,你能离她多远便多远。
往后再有这般的事情,你记着先等我回来,我自会处置,你随便找个借口推了,莫要理睬。
淡梅听他这般跟自己说,声音干巴巴的。
心里微微冷笑了下,只嘴上却哦了一声,慢慢从他胸口爬了起来,把方才被扯下的衣衫拉了回去弄平整了,侧身朝里躺回了自己的枕上。
那徐进嵘被她方才这一番话似乎也弄得有些意兴阑珊了,见她躺了回去,也并未阻拦,只是下去吹了灯火复又上榻。
黑暗里两人都未说话。
静默了片刻,淡梅觉着身后有只手摸上了自己的肩要将她转过去。
略微拧了下,便也随了他力道,翻了个身朝他过去。
徐进嵘那只搭在她肩头的手挪到了她脸颊上,拇指摩挲了下,便将她带到了自己怀里。
你方才还有话闷在肚里未说完吧?徐进嵘突地开口道。
淡梅一怔,还在想着该怎么应对,很快便又听他似是苦笑了下道:我与那郡主并无多瓜葛。
只不过从前与崇王府的世子相识,去过他府上几趟。
不想年前那郡主竟是遣了人寻到了我,说老王妃祝寿少了块上好白玉,托我给寻买件。
她既搬出了老王妃的名头,我自然不能相拒,便托她兄长给送去了方玉雕,以表我对老王妃慈寿的心意。
自娶了你后,与她再无往来通信了。
我虽不晓得她今日在你面前到底说了什么,只不管说什么,你莫要往心里去便是。
徐进嵘会主动这般跟自己解释,虽则其中必定还会有些隐情未道完全,只听着竟隐隐有些小心陪好的味道,淡梅倒是觉着出乎意料了。
仔细一想,莫非是那鱼阳当初相中了这人,他唯恐被粘上了,只对方家世高贵,又不好明里扫了王府颜面,正好此时陆夫人上门牵线,他这才二话没说便一口应了下来,为的便是要求个相当的挡箭牌?若当真如此,那自己与他成了夫妻,似如今这般共睡一床,陆夫人若是大媒,这鱼阳郡主便是当仁不让的的二媒人了。
淡梅心中一下便觉着畅快了几分,只嘴头还是有些硬,低声道:那郡主金枝玉叶的,她若相中了你,你当初顺水推舟便是了,何苦与我家做亲?我父亲如今虽是副相,只那官位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几年便换人的。
她家却是皇亲国戚,门第高贵,得她家扶持,你那前程不是更锦上添花了?徐进嵘哼了声道:娶妻门第虽是要紧,只似她这样的人,莫说是郡主,便是公主之尊,也只远观便是,谁人敢当绿云罩顶?淡梅忍不住扑哧低声笑了出来。
她笑声未歇,便觉徐进嵘那手已是摸着托起了自己下巴捏住了道:我瞧你便是个孩子心性的,被外人诓了几句回来就只顾和我生闷气。
往后再这样小心我打你屁股。
你有什么话,不许瞒着我,只管对我直言便是。
淡梅听他声音低沉,只语调却甚是温柔的样子,忍不住便反驳道:你只晓得说我。
我瞧你才是个闷葫芦,十件事里有九件半都瞒着我。
你要我直言,你自己却也不思想着改改。
徐进嵘闻言,顿了下道:我与你怎一样?我是男人。
怎会事无巨细在你面前婆婆妈妈碎念不停?淡梅心中一动,脱口道:半年前娘拿了你我二人的八字去寺院里算,回来便改了对我的态度。
是不是你出门之前暗中铺排好了的?徐进嵘咦了一声,似是颇为惊讶:你怎晓得?哼哼,我聪明过人,你这般把戏,又怎能瞒得过我?淡梅与他说了会子的话,心情渐好,原本被刻意压下的天性里的活泼性子便溜了出来,随意了许多。
徐进嵘呵呵笑了起来道:你既晓得了,我承认便是。
自古家和第一。
你是我娘子,她是我娘,都是要和我过一世的人。
你两个若是不合,往后这日子怎过得下去?我既娶了你,亦不想叫你在我娘面前太过委屈,这才像你说的,耍了下把戏而已,哄的我娘高兴,你也高兴,岂不两全?淡梅心中有些感激,微微往他肩膀上靠了些,蹭了两下,这才低声道:你当真不怕我的克夫命?徐进嵘伸手捏住她鼻子,夜色黑暗里一捏一个准,轻轻晃了两下,这才凑到她耳边低声耳语道:傻丫头,世人都道轮回因果善恶有报天命注定,我却是不大相信。
我年少之时虽则不会伤及无辜,只双手也算不上干净的,若当真要得报应,都不知道多少遭了,哪里还多你一桩克夫?淡梅听他语调轻松,带了调侃之意,只那话里多少却是透出了丝狠厉之气。
没想到自己竟嫁了个这般匪气的男人,后背便有些森森起来。
似是感觉到了她骤然的僵硬,徐进嵘大约也觉着自己失了口,顿了下,改成搂了她入怀,低声道:我方才哄着你玩笑呢,你莫当真,更不必怕我。
你是我娘子,往后都似这般乖乖听话,我自会对你好的。
他这话不说倒罢,说了反倒有欲盖弥彰之嫌。
且最后一句,淡梅怎么听怎么觉着别扭,心里不禁哀叹一声,她与自己这个丈夫,不但有将近二十年的年岁差异,中间更横亘了道长达一千多年,且不比马里亚纳海沟浅多少的思想鸿沟。
三十八章鱼阳郡主自那日后便未再有什么举动,且淡梅忙于迎来送往和数点备置要带去的物件箱笼,渐渐便也把那事丢脑后去了。
鱼阳的梗虽暂时过去了,只这几日淡梅心里却又上来了另桩心事。
这心事便是西院里的三个妾。
自打晓得徐进嵘要迁官至淮南路淮楚府后,起先还没什么,待东行日子临近,周氏几个便有些坐不住了,时常轮番着借故到淡梅面前露脸,周氏还时常牵了良哥一道。
虽不过都是问安之类的话,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定。
淡梅晓得她几个关心去留问题。
只徐进嵘至今只字未提,她自然也不好先开口说什么,一概只作不知,赏了良哥一些物件吃食便给打发了去。
在徐进嵘面前也只字不提。
并非她存心如何,实在是夜阑人静,待身侧那男人熟睡了,自己却辗转难眠之时想开了。
妾室去留都随那男人自己到最后做主便是。
以她如今状况,日后命运到底如何还看不见,更未掌握在自己手上,更何况是别人的命运。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离月底也就只剩七八天了,过了月底便要坐上离京的船,沿汴河入运河往淮南路去了。
那徐进嵘这日却与徐管家一道去了临近的陪都应天府有事,说是四五日后才能回。
淡梅数着日子过了几天,这日应邀到一尚书夫人府上,与秦氏碰了面。
秦氏细细问了出行诸事,到了最后便又绕上了徐家几个妾室去留之事。
淡梅不想多提,便转了话到自己的头面嫁妆上,指着今日恰巧又插头上的那只点翠蝴蝶花胜道:娘当初为我备置嫁妆,必是费了不少心血,连这些头面物件都如此精贵。
女儿不孝,亲恩丝毫未报,如今更要辞别远行了。
秦氏一时也是有感,唏嘘了下,见淡梅方才指着头上那枚蝴蝶花胜,便仔细凑近端详了下,摇头道:这瞧着面生,不是我给备置的嫁妆。
应是女婿给女儿你置备的吧?瞧着上面那几滴宝石,便不是件俗货了。
淡梅听秦氏否认,想起自己嫁过来之时便见梳妆台上搁了一匣子的头面首饰,应都是徐家给新婚夫人备的。
前些日里妙春说这东西是从自己嫁妆的盒里取出的,混淆了也不定。
便也未放心上了。
淡梅坐马车回了徐家之时,早过了晌午,只晚饭饭点还未到。
一进门便听门房说大人午时左右便回了,如今就在府里没出去。
不知怎的,心中便起了丝淡淡欣喜,急忙朝自己屋子里去了,进去了见没人,听丫头说在书房。
若是平日,自然不会过去,今日心情甚好,便往书房去了。
淡梅刚入门,便与正要出来的徐进嵘迎头碰到,差点撞到了一起,被他扶了下肩,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两人四目相对。
淡梅想起外面天色严寒,彤云低垂便似要下雪的样子,脱口便道:回来了?再迟一日只怕要下雪了。
徐进嵘上下看了下她,见衣饰华美,妆容鲜艳,连外出披着的斗篷都未摘下,显见是一回来便到了这里来寻自己,心中立时便似有一丝暖意涌过,笑道:今日又去哪里逛了?工部尚书府。
你如今的顶头上司夫人邀的,我哪敢托大不去?淡梅一边笑着回答,一边脱下了方才还戴在自己头上避风的斗篷帽子。
徐进嵘微微笑了下,眼睛落在了她发鬓间,突地目不转睛一动不动了。
淡梅还道他在看自己的发。
今日做客,特意梳了繁复的朝天髻,用金勒约束,缀以各色花钿,便也不大在意,只任由他看。
待见他目光死死盯着不放,脸色渐渐有些难看起来,这才惊觉不对,摸了下自己发髻,抬头看着他迟疑道:官人这般看我却是为何?淡梅话音刚落,便见徐进嵘霍然转身大步到了他那书桌前,俯身下去抽开最下的一个格屉,伸手翻了几下,待抬头之时,脸色已是极其难看了。
我容你进我书房,你怎的胡乱翻我格屉,还私取物件?徐进嵘看着淡梅道,语气里已是有些隐忍的怒气了。
淡梅不解,见他突然变脸,方才那满心欢喜便如被浇了盆迎头冰水,皱眉道:好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何时翻你格屉又取你物件了?你若是不喜我进你书房,说声便是,我往后再不踏入一步。
徐进嵘几步便到了淡梅面前,伸手摘下她头上一样东西,摊在了手心,这才冷冷道:这东西分明在我书桌最下的格屉里搁着的,如今怎会戴到你头上去了?我这书房,除了你便只有洒扫的婆子才能进。
那婆子是从青门跟到这里的,哪里有那胆子动我东西?淡梅这才看到他方才摘下的竟是那支点翠蝴蝶花钿,此刻躺他手掌上,上面缀着的宝石仍是莹莹有光。
心中一下惊疑万分,一时还没绕过弯来,盯着那东西便有些说不出话了。
徐进嵘见她不作声,还道是心虚默认了,脸色变得更是难看,把那花钿噗一下远远掷在了书桌上,花钿顺势在光可鉴人的桌面上滑了尺许,被一方砚台抵住,这才停了下来,撞出了叮一声脆响。
你头面首饰若是短缺了,跟我言语一声便是,何至于像没见过世面的愚妇一般,见了什么便都拿去戴头上?徐进嵘盯着淡梅,见她站那里脸色已是有些苍白了,眼里似又掠过了丝不忍。
只终究敌不过心头泛上的那阵烦闷之气,哼了一声便自顾出去了。
淡梅待他走得不见人影,回过了神,这才慢慢到了书桌前,扶着椅子坐了下来,眼睛便死死盯着那只花钿。
半晌,终是伸手捡了过来,握在了手心。
起来往外走时,神色已是一片平静了。
淡梅回了自己屋子,叫了妙春进来,命其他人都出去了,这才坐在椅上,沉着脸盯着妙春不放。
妙春大抵是第一次见淡梅对自己露出这般神情,显见是有些紧张,绞着手站了一会,这才微微抬眼小心道:夫人可是可有话问我?淡梅嗯了一声,摊开了自己手掌里一直握住的花钿,掌心已是被花钿上的宝石挤压出了几点红痕:妙春,你可认得这东西?妙春看了一眼,飞快道:夫人,这不是今日你戴头上的那枚花钿吗?淡梅盯她一眼,冷冷道:这明明不是我的东西,你那日为何要说成是我的陪嫁?这便罢了,一时认不清也是有的,只我奇了,这些日子里你每日给我梳头之时,为何必定少不了这朵?从前里记得都是每日里换着花样戴的。
妙春脸色微微一变,一下已是跪了下去,垂头道:婢子不大明白夫人所指。
这花钿若不是夫人陪嫁,那便是原来就有的,婢子一时不察,说错了话,还请夫人看在婢子多年用心服侍的份上,饶了婢子这一回。
下次再不敢乱说了。
这瞧着实在好看,与夫人十分般配,婢子这才时常给夫人戴头上的。
不晓得哪里错了,会惹得夫人这般怒气,求夫人千万息怒。
淡梅听她应答如流,句句在理,竟是丝毫没有让自己可捉的错处。
若非说的是实情,便是预先想好过应对之辞了。
想仔细看她眼色,却见她那头低垂,十分惶恐的样子。
淡梅思忖了片刻,暗叹了口气,往后靠在了椅子上,把那枚花钿放在了手边桌子上,这才和颜悦色道:妙春,我晓得你存了做三爷通房的念头。
只这大半年的却都没动静。
你莫不是心里恨我,觉着是我明里应了你,暗中却阻了你的道吧?妙春闻言,脸色更是大变,不住磕头道:夫人真的是冤枉死婢子了。
婢子晓得大人与夫人情深意重,哪里还敢存那样的心思。
只求伺候好夫人一个,便是婢子天大的福分了。
淡梅听她头磕碰得咚咚有声,一时又有些不忍。
虽心中有些怀疑她被人唆使过,只看她这副样子,便是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她又不是个会下辣手逼问的。
且毕竟跟了自己这么久,总还是有些情分,怕当真冤枉了她。
想了下,便挥手叫出去了。
妙春如逢大赦,从地上起来,感激涕零地出去了。
淡梅靠在椅子上,闭目想了一会,突地想起个人,便睁开了眼,朝门口道:妙夏,去把周妈妈请过来。
奶娘正在东厢屋子里收点着过几日要带去淮南路的零零碎碎,突见妙夏过来找,说是夫人有请,精神一振,掸平了衣物,急忙便过去了。
淡梅叫妙夏给奶娘搬了个墩子过来,待妙夏出去了,自己亲自去闩了门,回头见奶娘还站着,便笑吟吟道:周妈妈请坐。
说着自己又到桌边亲手给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奶娘受宠若惊,双手接了过来,不住说折煞了,人却已是笑眯眯地坐在了墩子上。
夫人叫我过来,必定是有话要问吧?夫人想问什么,只管说来便是。
但凡我晓得的,便一句也不会漏下。
淡梅哑然失笑,这周妈妈果然是人精,一双眼便似看破人心。
沉吟了下,自己便坐回了椅上,捻起那枚蝴蝶花胜,微笑道:周妈妈可认得这东西?作者有话要说:给新读者的解释:蝴蝶花胜和老徐几年前喜欢过的一个女人有关。
所以现在骤然看到反应这么大。
三十九章奶娘凑近了些,盯着看了半日,咦了声:怎的这般眼熟,仿似在哪里见过……皱眉又想了下,突地眼睛一亮道,想起来了!竟是那东西!只怎的会到了夫人这里?没待淡梅出声,自己已经又是一拍额头,咂嘴道:是了。
我瞧大人和夫人恩爱非常。
必定是大人送了给夫人的。
淡梅见奶娘这般神神叨叨的,虽说了大堆,自己还是满头雾水的,只看她样子,分明是晓得些来历的,心中一松,便微笑道:这东西什么来头,周妈妈倒是说来听听。
那奶娘方才还眉飞色舞的,只听淡梅这样问,脸色便有些为难起来,张了下嘴,又闭上了。
淡梅见她欲言又止,晓得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好教自己知道的隐情了,便笑道:过几日便要去淮楚府了,周妈妈自然是要跟去的。
我晓得周妈妈服侍慧姐尽心,如今又要远赴淮南之地离了家人,正想着到了那边就给涨些月钱的……奶娘想起自家在徐家铺子里帮工的儿子刚头几个月给添了个孙子。
虽是个大喜事,只媳妇便坐在家中奶孩子了,不但少了从前织补洗渍的工钱,凭空多添了张嘴,往后不知道还要费多少银钱。
前些天便借故在淡梅面前哭了下日子难过。
如今听她口风,竟是过去了就要给自己涨工钱,一时眼热心跳了起来。
又仗着这位夫人瞧着还颇得大人的宠,便顾不了许多了,把墩子挪到了淡梅近前,这才压低了声道:这东西的事,原本便是打死了也不好说的。
只夫人既然问了,我便冒死给夫人说下,夫人听过便是,千万莫放心上。
淡梅唔了一声。
那奶娘这才道:这东西本哪里能轮到我过眼的。
只两年多前,那会大人入京还没半年,我带了慧姐尚在周姨娘那里过。
有一日周姨娘没看住良哥,放他出了屋子乱跑,回来时手上便多了这东西给了他妈。
周姨娘还道是良哥到了春姨娘屋里抓过来的,见成色这般好,以为大人送的,心中恼恨,只也不敢压下不还,便送了回去赔了几句好话。
那春姨娘接了也不吭声。
不想过了几日徐管家却是寻了过来,说大人书房里丢了样东西,问了值守的,说依稀记得前几日里仿佛瞧见良哥进去过,便寻问了过来。
周姨娘这才晓得不妙,一问果然是从书房里翻出来的,急忙叫去春姨娘那里取。
这东西后来虽给大人收回去了,只大人却是十分恼怒,从此书房便不准人进去。
良哥倒罢了,只教周姨娘好生教养,那春姨娘却是被罚了禁足半月,大人从此也不大去她那房里了。
淡梅听到此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奶娘晓得她心思,急忙靠得再近了些,继续压低声了道:我方才说的,都不过是个引头。
后头的才是话肉。
不过是朵女人家戴头上的花,却是惹出了这般的动静,实在叫人糊涂。
这事情过去了小半年后,我才隐约听到了些风声,说大人之前那会正备着要娶亲,女家也是个有名望的朝中大臣,哪家却不大晓得了。
估摸着这东西便是备置了那会子时用的,只后来也不晓得为何,便没了戏文似地断了。
想必大人心绪不佳,见东西这般被翻出来,那春姨娘又胆大包天地冒认,这才这般恼火的吧。
奶娘一口气说完了,回身摸过来茶盏,咕咚喝了两口,抹了把嘴笑嘻嘻奉承道:方才我见夫人拿出这个,心里便为夫人欢喜了起来。
大人既将这东西都给了夫人,可见极是看重夫人了。
往后我巴住夫人多点,吃喝哪里还用犯愁。
淡梅见奶娘正话说完,又习惯地开始扯些没用的,便道了声谢。
奶娘晓得是要叫自己退下了,只心里还念着起头提到的涨月钱,从墩子上站了起来不走,只巴巴地看着淡梅。
淡梅微微笑道:周妈妈放心,我说过的自会作数。
奶娘这才放心下来,欢欢喜喜地出了屋子去。
原来是求之不得心常爱,难怪一见这东西,便似被人踩了尾巴似的。
只未想似他那般的人,竟也会心心念想着一个女子,以至于几年之后的现在还这般触碰不得,仿佛成了心里的禁忌。
不知道那女子该是个怎生的人物,才会叫他这般上心。
只可笑自己,原本只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地缩在自己的天地里过活,现在看来,却真的是只要身处这屋檐下,即便坐着不动,背后也会有人暗中算计,不晓得什么时候便扑上来咬一口了。
淡梅闭目冥想了片刻,终是起身出去,再次到了书房,把那枚花胜端端正正摆回在了他书桌上。
妙夏和长儿几个虽不晓得出了何事,只见先是妙春被夫人单独叫了进去,脸色仓皇地出来后便把自个独自闷在屋里不出来,那奶娘后又被传了过去密谈,心中便都有些不安起来,连走路说话也放轻了许多。
待见她一切如常,先是去了慧姐那里看了下,后又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言笑自若,悬着的心才算渐渐松了下来。
徐进嵘这夜迟迟未回房中来。
淡梅派了个小丫头过去看了下,说书房里的灯亮着,大人想必在那处。
淡梅闻言,便自顾拿了本书,坐在灯下翻着。
灯花不知道挑了多少回,听见外面起了脚步声,晓得那徐进嵘终是过来了。
徐进嵘推门而入,见淡梅还正襟危坐在桌边,瞧着像是在等自己,这却是平日里少见的,看了一眼,待要朝床榻过去,却是被淡梅叫了一声徐三爷,语调不轻不重,不喜不怒,不急不缓,却是从前未曾听过的。
微一愣怔,便停了脚,转身望了过去。
三爷若再不回,我便要派人去请了。
淡梅坐着,手上仍是握了书卷,眼睛却是看向了徐进嵘,淡淡道。
徐进嵘有些意外,待要开口,已是又被淡梅抢了去道:实在是有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徐进嵘借了灯火,仔细看了下她,见神情端庄肃穆,唔了一声,便坐到了她对面去。
三爷,今日那朵花胜,放回了你书房桌案上,想必你瞧见了吧?三爷这回务必要小心收稳妥了,免得下回又不知被哪个七窍玲珑心的给算计着安到了我头上,叫三爷看了烦心。
自古男尊女卑,我被三爷呵斥几声,本是天经地义,忍下便罢了。
只是三爷最后那话,说我见了什么都往头上戴,这却有些过了。
我娘家虽不如三爷府上这般一掷千金,只也书香门第,父亲是乾兴年间三甲探花,母亲亦是知书达理。
我虽天性顽愚了些,只非己物不可取的道理还是晓得的。
三爷的钟爱之物竟跑到了我头上,遭了亵渎,我有失察之错,日后自会反省。
只到底何人背后动了手脚,三爷是个聪明之人,不用我多说,劳动三爷自去查下,想来便会晓得。
免得我娘家因了我的失察而在三爷处蒙羞,那便是我的罪过了!徐进嵘盯着对面的淡梅,见她正襟危坐说着话,一双眼睛冷冷看向自己,不但全无平日的半分娇俏,便是那说出来的话,音虽不高,却也硬是把自己顶得有些张不开口。
犹豫了下,便道:我起先那话也是气头上的,确是过了些。
你放心,我会查下。
若当真如你所言,我必定会给你个交代。
淡梅盯着徐进嵘看了下,冷笑道:我要你什么交代?你无须向我交代。
我只盼你家中那几个妾,往后莫再这般沾惹到我便是。
再有下次惹恼了我,只要我还是这宅子里的正室一日,我便叫了牙婆过来一个个地都拖去卖了!那时你再嫌我心狠手辣容不了人,我也是管不了这许多了。
淡梅这话刚出口,徐进嵘便仿似不认识似地看着她,那眉头又微微蹙了起来,却也忍住了没吱声。
淡梅说完了,便往后靠在了椅上,仍是盯着他,只脸上却是慢慢露出了丝笑意。
徐进嵘觉着被她那笑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皱眉道:你笑什么?淡梅叹了口气,收了笑,这才慢慢道:我晓得如今稍微过得去的人家中,男人有个妾室通房的再常理不过。
我当初嫁了过来,我母亲也是预先给安排了通房的,便是我屋里的妙春。
那丫头样貌出挑,聪明伶俐,脾性最是温柔,对三爷你也是仰慕许久,比我不知要好多少。
你若看得上,我便送给了你,过几日你去淮楚任上,把她带去了,也好让她代替我,与你那几个妾一道在那里好生侍奉着你。
你若看不上,她年岁也大了,我便自己做主把她配了人,免得蹉跎了。
你意下如何?四十章不知哪里的一丝寒风钻进了屋里,吹得烛火扑闪了几下,徐进嵘的脸色也随了明灭不定的烛火变幻了下,显得有些阴沉起来。
你这话是何意思?淡梅叹了口气:三爷这般聪明的人,竟会听不明白?也罢,我便再多说几句好了。
我今日前思后想,终是觉着自己还是留在京里的好。
一是我为人愚钝,一无是处,即便跟过去了只怕也伺候不好三爷,反惹你碍眼;二则自小便在京里长大,早习惯了这方水土,且身子也弱,过去那潮湿之地,只怕水土不服病倒了,到时莫说我伺候三爷,只怕还要三爷为我分心了;三则婆婆年事已高,这般让她独自在京中过活,总觉不妥,只怕会被外人说我不孝。
我这作儿媳妇的留下侍奉,那是天经地义……你何时竟学会这般伶牙俐齿了?歪理倒是一大堆。
天色不早了,先去歇了,有话明日再说。
淡梅还没说完,徐进嵘已是站了起来往床榻方向去,显见是不愿多说的样子了。
淡梅坐着纹丝不动,只是淡淡道:三爷今日莫不是被我气糊涂了?我这话都说到如此份上了,你岂有还不明白的?徐进嵘霍地站住了脚步,回身望着淡梅,眼里已是一片暗霾了。
瞧着你的意思,从今是要和我划清界限了?不敢。
只是说了想说的话而已。
三爷从前不是叮嘱过,叫我有话就要直言不好隐瞒的吗?如今不过是照你从前意思行事而已,怎的又惹你不痛快了?淡梅说完,便又捡回了方才那书卷,靠在了椅上,低头看了起来。
徐进嵘显见已是极其恼怒,连额头都隐隐跳起了青筋,只见淡梅已是自顾低头翻书,连眼风都没扫过来一下,一时竟又生出了些不知该拿她如何的无奈,盯了半晌,终是哼了声道:我晓得你心里在为今日之事怨怒。
你等着便是,我说过会给你个交代的。
说罢便拂袖去了。
淡梅见他终是被气走了,想来今夜是不会再过来了,也懒怠多想他去哪里过夜,只是径自去闩了门,这才捶了下端了一晚上有点发酸的腰,自己上榻去了。
可笑这男人,竟会自负到如此地步。
他临去前的抛下的那话,分明便还是觉着她今夜的所说所行都不过是在借机向他拿娇而已。
想来他以为他若是给了自己一个所谓的交代了,自己达到了目的,便会继续做他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妻子了吧?淡梅第二日起了身,见外面一夜之间竟变成了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难怪昨夜睡着觉着有些冷起来,原来半夜竟下起了雪。
站着看了下院子里几个粗使丫鬟在除雪扫径,便叫妙夏带了丫头将自己一些早先已经打包好的物件都解了放置回去。
妙夏万分不解,迟疑了片刻,偷看淡梅脸色,见她表情又不似在玩笑,便小声道:不是过两日便要动身了么,夫人这是……淡梅微微笑道:我另有些事,不随大人离京了。
妙夏大吃一惊,想起大人昨半夜回得异常晚,在屋里没待片刻便又走了,脸色不大好看,莫非两人竟是不和了?也不敢多问了,只得应了一声,磨磨蹭蹭过去叫人去解。
只她总有个感觉,大人十之**是不会真由了夫人性子让她自个留下的,所以只捡了些容易收拾的物件归置了回去。
这样既不会违抗夫人意思,万一到时候真又要上船了,也不会多耽误时间。
待过了晌午,慧姐便闯了过来,看着淡梅小心问道:我听奶娘说母亲在叫人归置行李回去?母亲这是……后面的话却说不出了,只站那里,呆呆看着淡梅。
要坐大船去淮楚,阖府上下最欢喜的大概便是慧姐了。
大抵似她这般大小的孩子,平日里连外出玩耍都难得,现在乍闻要坐一两个月的大船到个新地方去住,不开心也难。
早早就开始在淡梅面前扳着手指数着剩下的日子,一脸期盼之色。
淡梅是打定主意不去了,慧姐到时候如何,却还未有定数,不晓得那徐进嵘到时会如何安排,只十之**,估计也会随自己一道留京了。
见她现在果然闻讯过来追问,心中觉着有些过意不去,便道:慧姐,我大抵是要留在京里,不去淮楚了。
你……话未说完,见慧姐已是低了头,十分失望的样子,心里歉意更甚,正想再安慰她几句,不想慧姐已是抬头道:母亲若是不去,我便也不去了。
我跟着母亲。
***徐进嵘自昨半夜甩手去了后,到今日一天都未见到人影。
到黄昏之时,西院那里却是传出了阵骚动,似是有女人在哭号,只很快便又安静了下去,天地里只剩雪落庭院时发出的簌簌之声。
淡梅很快便从包打听的奶娘那里得了消息,说竟是春姨娘昨夜突发恶疾,那恶疾还能传染,被徐管家带了人强行送去了城外的另个庄子里休养去了。
一房的人都一道跟去了,看这架势是要痊愈才能回了。
奶娘去后,淡梅独自倚在支摘窗的窗棂上,看着窗前的满地白雪,心中慢慢也是跟着萧索成了一片。
她昨日在徐进嵘面前,虽说出了那样的狠话,只毕竟还是无法真能做到将人视为三六九等。
春娘当真是背后的那个人,还是也和她一样,不过被更背后的那个人算计了,她已经没有心绪去想了。
人心难测,后宅无情。
千头万绪,到了最后不过还是那句话,守住自己的心。
***入夜,雪慢慢停了下来。
屋子里上好的银炭燃得极旺,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淡梅早早便坐进了被窝。
徐进嵘进来之时,屋里便带进了股冷风。
见他站门内侧拍着肩上的雪,显见是刚从外面回来。
说你叫人把东西归置回去了?闹几下便也罢了,真当还胡闹个没休了。
徐进嵘脱去了外袍,随手丢在床头案几上,便坐在了床榻之侧,看着淡梅道。
语气听着便似是带了丝强忍着的不快。
淡梅瞟他一眼,没有做声。
今日之事,你想必已是晓得了。
管家查明了,春娘已被送走,往后再不会有这般的事。
你那个丫头,送过去放置在我娘那,待过了年便配给丁大家的儿子,是个实诚人,当了庄子里的管事,也不算委屈了伺候过你一场的人。
再则,你身边既少了个丫头,怕你到那边去伺候的人不够,我见喜庆从前跟你还投缘,就向娘要了过来,她明日便到。
良哥秋琴和总怜暂且留下陪着娘,也有个照应。
过了明日,便只你和慧姐随我赴任。
如此你总满意了吧?淡梅听他这般道来,那神情仍似在极力忍让,暗叹了口气。
三爷自己看着办吧,只是莫要太委屈自己了。
喜庆本是娘身边的贴心人,这般给了我,我实在是感激。
只既然淮楚那边我不去了,自然也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
待过些时日我身子好了些,亲自过去向娘磕头谢罪,实在是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徐进嵘一窒,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身子又哪里不好了?淡梅瞟他一眼,打了个呵欠道:昨夜下了场雪,乍冷了许多,想是一时不慎侵染了风寒,今日头重得很,身子也乏力得紧,正想明日抓些药来吃,没十天半月地只怕是好不了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当爱惜着点。
这般撑着病体上船总是不好,故而当真是成行不了了。
三爷还请见谅则个。
呼地一声,淡梅已是被徐进嵘一把抓住肩头给拎出了被窝,扯到他近前,眼里已满是怒气了。
我已一再退让,你竟是蹬鼻子上脸没个头了。
你道我是泥捏的就没个脾性?淡梅肩头已是被他十指抓握得生疼,用力挣了下甩脱不掉,强忍住了,仰脸蹙眉道:我本就是个不知好歹的。
不值三爷你这般忍让。
徐进嵘紧紧盯着淡梅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见肌肤莹润,吹弹得破,双眉因了自己的抓握而微微蹙起。
只此刻仰望着自己的眼神简直便淡漠得似个陌生人,心中一时竟有阵短暂的茫然之感。
慢慢松了手指,冷笑了道:也罢,原来一直是我轻看了你。
你既这般瞧我不上眼,我遂了你心意便是。
言毕把她掼回了锦被上,猛地站了起来,跟昨夜一般直直出了屋子,连外袍也不拿了。
淡梅伸手揉了下方才被他抓得似要裂了的一侧肩膀,待那疼缓了些,这才慢慢躺了回去。
既已开弓,又岂有回弦的箭。
既知他非一世良人,又怎么可能因为对方三言两语而再次退回原先那得过且过的状态?如今说得这般一清二楚了,从此倒真的可以天各一方,相敬如宾,心如止水了。
次日大早,妙春果然便要被送去老太太处了。
听得妙夏说她哭哭啼啼跪在雪地里不肯走。
淡梅叹了口气,终是没叫她进来,只是吩咐妙夏转告她,那丁家的小子与她堪配,待明年成婚,她会代为置备好嫁妆贺礼,往后实心过日子便是了。
喜庆午间赶了过来,提了包袱,瞧着果然便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待见到淡梅,却见她拥被坐床上,一屋子的药味。
说因了身子不妥不能随了大人一道赴任,让喜庆回去了禀下老太太,待身子好了再亲自过去问安,极是惊讶。
只她是个性子稳重的,虽隐约觉着不对,也未多说什么,当晚赶了回去,只照淡梅的话学了回去,倒是把老太太听得叹息不已,只嚷嚷怎的如此不巧。
到了出发之日,徐进嵘一早亲自赶了过来拜辞母亲,老太太问起了淡梅,听得儿子也沉着脸说她确系病了在养,无法同去,摇头喟叹道:既如此不巧,你那任期又不能耽搁,只得先去了。
她等养好了身子,过些时日与慧姐一道再另安排了人送过去吧。
徐进嵘眼神一暗,面上却恭恭敬敬应了。
再三叮嘱了母亲要好生将养着身子,这才被老太太依依不舍地送了出去。
经过从前淡梅住过的那屋子前时,一眼便瞧见种了牡丹的那块地上竖了个用草排搭起来的暖棚,下意识地便站住了脚。
送他到大门外的喜庆见自家大人盯着草棚子不走了,便笑着解释道:夫人说这株白牡丹异常珍贵,来之不易。
叫我在根处泥地上覆了牛粪捂住了地气,再搭了草棚子遮风避寒,免得冻伤了。
起头听说是要把它起了出来带去的,昨日我过去,夫人又说不用起出来了。
徐进嵘眉头皱了下,转身去了。
四十一章徐进嵘快马回了宅邸,到书房取了任上的印鉴,此去便要离京了。
徐管家虽暂且还要留下代为处置些事宜,只早已为他备妥了出行路上的各样所需,一干跟随了多年的随从也早在东城门外候着了。
徐进嵘被周姨娘赵总怜慧姐良哥等人送到了大门照壁前,阖府下人不用说也都是跪拜送别。
两位姨娘俱是一脸依依不舍,若非见他阴着的一张脸,泪珠儿只怕都要泫然欲滴了。
满眼黑压压的人头,独独不见东屋里的半个人。
徐管家见自家大人立着迟迟不走,打前日起便一直黑着的脸现在更是难看了,心中也有些不安起来。
这家主夫妻二人离心的前缘后果,他最是清楚不过,心中觉着甚是遗憾。
他一双眼阅人无数,这位相府里出来的千金人虽看着温柔秀雅,只他隐隐总觉着并不是个一味没脾性的。
此番见夫人这般决绝,不但临时托病不随他同去,甚至连今日的送别都不来了,实在是在全府上下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削了徐进嵘一个大大的没脸,心中也有些不安起来,正想寻个什么话由好让自家大人好下台,突听身后传来了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微微松了口气,原来是夫人被她身边的丫头扶着从照壁后拐了过来,越过了众人,在一干注目中行到了徐进嵘的面前,朝他微微一福。
官人这就要离去了,妾身本该随伺在官人身侧,只无奈这身子不争气,以致随行不成,还望官人见谅。
关山万重,妾无它愿,惟愿官人此去顺风顺水,万事遂心。
徐进嵘望着立在自己几步之外的淡梅。
见她从头到脚裹了个浅浅绯红的梅花点浣花锦斗篷,脸容虽有些苍白,只立在雪地中,俏生生便如一枝初绽的梅,虽无十分颜色,却自有一番别样冷芳幽幽袭来。
正微微有些失神,又见她虽在跟自己说话,语气亦极是恭敬婉转,只从他这角度看去,一张微微低垂的脸上,神情却如她身后的雪那般凉,连目光都只落在他脚下踩着的那块方砖而已。
徐管家站在他二人之后,听见自家夫人温温软软娇娇怯怯的声音响起,方才那口气便全松了下来。
心想夫人既然服软了,在全宅上下各色人等面前给大人留了面子,以他平日里注意到的大人在些细微之处对此位夫人的上心程度来看,两人关系十之**是要缓和下来了。
徐管家对徐进嵘忠心自不必说了,对这位温婉可亲的夫人也极有好感,自是盼着他二人和好,正暗自有些欢喜,不料自家大人盯了夫人片刻,却仍是冷着张脸,一语不发便转身大步迈出了高高门槛,上马疾驰而去了,只剩地上积雪被飞甩的马蹄溅得老高,一时有些不明所以,愣在了那里。
淡梅见徐进嵘离去了,便转向徐管家微笑道:管家不送大人到城外么?徐管家被提醒,这才急忙告了个罪,上了门外备好的另匹马,急急跟了上去。
淡梅回身叫众人都散了去,便牵了慧姐手,径自回了自己屋子。
***雪虽一早就停了,只天空仍是阴沉,晌午瞧着便似平日的黄昏时分了。
徐进嵘在京中人脉极广,交游众多,今日又要离京赴任高升,虽前些日里早已受邀频频饯行,此时仍有诸多僚友亲自到了城外相送。
徐进嵘一一拜谢了,再三辞让,这才终是翻身上马。
此行计划原本是要坐船东行的,只如今既只他一人,并无家眷,自然便弃舟改行陆路。
虽辛苦些,只行程却要快许多。
徐进嵘掉转了马头,正要与随从扬鞭策马东去,突听身后方向远远传来了一声徐大人留步,晓得又有人来相送了。
勒马回头看去,微微吃了一惊。
皑皑雪地里,一匹棕红大马正飞骑而来,马上的人系了件狐裘织金锦披风,身后跟了四五个侍卫,不是别人,竟是景王赵韫。
徐进嵘心中虽有些吃惊,只面上却未显露,急忙下马上前几步相迎。
景王策马飞快到了近前,停了马,也不用侍卫相扶,自己抓住马鞍,缓缓下了马,这才从侍卫手上接过了立拐站定。
徐进嵘见他虽要凭了拐杖而立,只迎风那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整个人看起来丰神俊朗,气度卓然。
不敢怠慢,上前要见礼,被景王扶住了。
小王前些时日一直盘桓在外,半月前方回京中。
刚到便听家人传报,说徐大人曾投了封拜帖,与那拜帖一道还送了对极其金贵的百年金井玉阑。
小王久闻徐大人之名,不但为人豪爽,且被皇上也极是重看的。
有心结交正愁无门,便也厚颜收了徐大人厚礼。
心中一直想着哪日有机会回拜下徐大人。
只俗务缠身,前两日方得了空,却听闻徐大人今日便要离京远赴淮南之地。
怕再不赶紧,一则要与徐大人失之交臂,二则唯恐徐大人以为小王托大避而不见,这才贸然前来相送,徐大人莫要见笑。
那景王谈吐温文,面容虽年轻,举手投足间却隐隐泛出了逼人的贵气。
徐进嵘笑道:王爷实在言重了。
徐某不才,哪敢得王爷如此亲自冒雪赶到城外相送。
徐某对王爷之名素来亦是十分敬仰。
前次投递拜帖,起因不过是前些月里,内子得了一株珍奇牡丹,未想竟是王爷从中帮了大忙。
内子感激,定要我上门亲自道谢。
徐某这才厚颜具了拜帖,附上个中缘由以致谢。
微末小礼,不过是徐某与内子的一番心意而已,何足挂齿。
景王爽朗一笑,笑毕摇头道:徐大人与夫人太过有心了,小王实在受之有愧。
那株晓妆新不过是投桃报李,略表寸心而已。
九月间整个京城,别家菊花迟迟不开,唯独小王一家如期邀友饮酒作赋,名动京城,连皇上都听闻了此事,大以为妙。
小王风头出尽,却全仰仗了徐夫人的奇思妙想。
小王若非后来看到徐大人拜帖,哪会想到那位乡间里隐着的司花女青帝竟是徐大人府上贤内助。
徐大人与夫人实在是一对神仙眷侣,真当羡煞旁人。
徐进嵘虽早已晓得这其中大部分关节,只如今亲耳听那景王如此道来,心中竟是莫名起了丝烦乱之意。
一下想起方才那个他口中的贤内助虽是最后出来送他了,在阖府上下一干人前给留了几分面子,只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似是不愿。
至于那神仙眷侣什么的,听着更是刺耳,心情大败,不想多说下去,客气了两句,正要转个话题,却见景王已是从身后一侍卫手上接了两坛用红绸捆好的红泥封口酒坛,递了过来道:天色严寒,小王出来得急,府中也无拿得出手的礼。
唯独这两坛金茎露曲,乃是用内府秘传曲所酿,入口尚可,送与徐大人路上驱寒。
愿贤伉俪一路顺风,到任后造福百姓。
小王坐待徐大人任满回京高迁,到时再亲自与徐大人接风洗尘。
这景王若是过后晓得自己妻子并未随他同行,只身留在京中,又会怎生作想?徐进嵘脑子里突地飞过了这般念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觉着有些匪夷所思,立刻压了下去,接过了两只酒坛,递给了身后随从,这才含笑表谢,却是只字未提自己只是单身上任。
景王见送行已毕,这才自己又回身上马,与徐进嵘抱拳辞别,一行人如来时一般,疾驰而去。
徐管家见自家大人望着景王一行远去的背影,立着似是有些出神。
枉他自负是徐进嵘的心腹,一时倒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犹豫了下,便试探着叫了声。
徐进嵘这才淡淡应了声,回头翻身上马,吩咐徐管家回去了好生照看住阖府上下内外,这才率先打马东行了。
***夜已深,徐家宅子东院正房里面此刻却是暖香融融。
徐进嵘离京第一夜,慧姐便又抱了铺盖到淡梅屋里和她同睡。
二人方才吃了些削好切开的凤栖梨,重又漱了口,这才一道放下了帐子并头躺在榻上。
那慧姐去不成淮楚,起先虽是有些失望,只很快便也过去了,吃了果子,和淡梅絮絮叨叨念了片刻,听她说些淮楚之地的风土人情,打了几个呵欠,慢慢便耷拉下了眼皮。
淡梅见慧姐睡去了,自己躺那里默默想了下。
想起徐进嵘离京前必定会去自己娘家辞别丈人丈母,只不知道怎样跟他们提自己没跟过去的事。
待明日派个人过去给传个口讯,免得秦氏真以为她病得厉害心焦不已。
想妥了,自己便起身下去检查了下火炉,见盖得已是密实了,便过去开了门,想叫刚又搬回外屋睡的妙夏和长儿也早些歇了去睡。
淡梅刚开了门,整个人便似遭了雷劈,一下定在了那里。
门口居然正站着徐进嵘,靛青乌金的蜀锦大氅,厚厚马靴,还是今日出门时的那身行头。
他身后是同样呆若木鸡般的妙夏和长儿。
想来是骤然见他竟去而复返,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你怎会在此淡梅终是挣扎回了神,结结巴巴问道。
我改了主意。
徐进嵘已是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把外屋里的四道惊异目光给关在了门外,这才看着淡梅低声道:我想来想去,觉着还是要带你过去的好。
你乃我妻,你不过去,偌大的一个衙门,那些迎来送往的要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对付?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留言和讨论,作者受到了很多启发。
谢谢。
四十二章淡梅千算万算也未算到徐进嵘竟会夜半杀她个回马枪,一时乱了阵脚。
待他开口解释了,听着这缘由便是极其牵强。
更兼见他望着自己的神色竟似带了些小心陪好的意思,飞快地说完了话,便站着一动不动,与前头两日那凶霸霸的样子大不一样,这才缓下了心神,后退了一步,微微蹙眉道:我说了身子不好,去不了……淡梅话未说完,见徐进嵘已是欺进一步,瞧着是要逼近自己了,话也顾不得说了,急忙再往后退,他又逼近,再连着退了几步,身后已是被桌案抵住了,再无可退之路,抬头便见他望着自己,眼里似是慢慢溢出了些笑意。
白日里你出来送我之时,看着倒确有几分病弱模样。
只等我一走,你背转了身子只怕就欢蹦得厉害吧……徐进嵘眼睛瞟了下她身上桌上盘里尚残留的几瓣梨片,一边说着,一只手已是搭上了她脸,轻轻捏了下她被屋里热气熏得有些微微泛红的脸颊,你越发不学好了,谎话张口便来。
我若不把你带身边看着点,日后回来只怕你胆子大得好上房揭瓦了。
他虽是在戏谑,只前头那话确也猜得**不离十了。
淡梅一时无言以对,便拂开了他触感冰凉的手,扭头淡淡道: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我不信你还会绑了我去。
徐进嵘见她脸色毫无松动的迹象,也不恼,只是刚刚被拂开的那只手已是掐住了她腰肢,低头凑到了她耳边道:你爱发多久的脾气便发多久好了,等累了自然就消停了,我不和你一般计较。
只去不去却由不得你说了算。
我是你官人,我去哪里,你就须得跟去哪里!淡梅听他话说到最后,那口气已是斩钉截铁了,气极怒目而视。
徐进嵘与她对视片刻,轻而易举便一把抱她起来,挟住了也不顾她极力挣扎,大步到了床榻前,一把掀开了罗帐,人却突地僵住了。
淡梅方才心绪大动,一时也忘了慧姐又宿在自己这里,此时才想了起来,怕两人方才拉拉扯扯间吵醒了她便有些尴尬了,急忙回头望去,见慧姐不过只翻了个身,便又沉沉睡去,这才松了口气,只心跳已是有些加快了。
她怎的又睡在此处?徐进嵘箍住淡梅腰身的手略松了些,压低了声问道,声音里带了丝掩饰不住的不快。
淡梅趁势又挣扎了下,徐进嵘大约也是怕吵醒了慧姐,这回终是放开了她。
谁晓得你又会拐回来?每次都是夜半三更的吓人。
淡梅一得自由,便跳着脚要去穿回方才纠缠间不慎被甩掉了的鞋,光脚踩在砖地上,脚心立时觉到了丝冰凉。
她刚跳了一下,身子一轻,又已是被徐进嵘给抱了起来,这回放她坐到了张高脚椅上,自己顺手抄过床榻边上那张翘头案上放着的一双袜,蹲到了她面前,一手托起她雪白莹润的脚掌,一手给她套上了袜。
淡梅不惯被他这般伺候,且一时也不明白他意欲何为,往后缩了下脚,却是被他握住动弹不了,只得任由他给她两只脚都穿了袜。
袜子刚穿好,不想他又拎了她的一双软麝皮靴子过来,如方才那般给套了进去。
你……想做什么?淡梅突然觉得不妙起来,这才依稀有些猜到他的意图了。
只又觉着依他平日行事风格,应该还不至于如此荒诞,所以只是看着他迟疑问道。
徐进嵘抬头看她一眼,并不作答,只是站起身抓过了她的外袍抖开,示意她伸手套进去。
你想做什么!淡梅已是确信了他的意图,双手便死死抵住椅子把手不松开。
但哪里拗得过他力气,没一会就被强行穿了衣服,又扯过她白日里穿过的那件厚厚斗篷,兜头兜脑地便把她罩了进去。
你便似只野猫,倔得很,与你也说不清道理,就这么走了便是!说完便不由分说将她又横抱了起来,用脚勾开了门,撇下外间里目瞪口呆的妙夏长儿便大步出了屋子。
骤然从暖和的屋子里出来,虽全身都裹得厚重了,淡梅立时也觉着一股寒气往脖颈里钻。
只她气极,也觉不到多少冷意,只是用力捶打徐进嵘,他却丝毫不加理会,反加快了脚步。
行到中庭,见她拗得越发厉害,便低声笑道:你若不服,就只管叫喊出声,把全宅子的人都给引出来,到时瞧是你难看还是我难看。
淡梅一窒,心里已经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嘴上却也不敢真大声嚷嚷,只恨恨道:你这般强行迫我,我便是去了,也决计不会与你同心的。
徐进嵘脚步一停,只很快便又前行,一语不发。
淡梅被他抱着绕过了照壁,见门房仍守着半开的门,门外路上等着他的一干随从,这才晓得他就是存了连夜掳着带走自己的心思才回来的,心中虽仍是气恼,却又起了丝无奈之感。
徐进嵘到了他的高头大马前,将淡梅高举着坐了上去,自己也立刻翻身上去坐她身后,把她整个人包在了自己的厚厚大氅里,一手挽缰,一手揽住了她腰,这才微微俯首贴到了她耳边,状似随口道:去了那边不与我同心,也总好过留你在家不与我同心。
淡梅听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不解其意,忍不住回头望去。
许是映照了雪光的缘故,他一双眼睛里看着竟似有些许的寒光。
淡梅从前见过他笑,也见过他被自己气得勃然大怒,只似这般带了寒光似的眼神,却是头回见到。
一阵寒风袭过,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寒噤,徐进嵘把她往自己怀里带得更紧,低声道:坐好了。
船已经在埠头等着了,等下便到。
说完一拉马缰,当先便朝东而去。
地上积雪未化,雪光将前路照得清晰可见。
清越的马蹄疾驰声中,东城门很快便到。
此时城门早已关闭。
只守城的几个兵卒见了徐进嵘一行,二话没说立时便开了,点头哈腰地目送了出去。
想是他进来之时便已经打点过了。
出了城外,骏马更是放蹄而奔。
淡梅耳边只听得马蹄声夹着呼呼风声。
好在她穿得厚,本就罩了连帽斗篷,又被徐进嵘的大毛氅给裹住,严严实实地只露出双眼睛,倒也没觉得怎么冷。
只是生平第一次坐这样的高头大马,被颠得七荤八素,虽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只胳膊紧紧揽住了腰,只眼睛一看地,便觉得似要倒栽葱地跌下去一般。
这若真跌下去了,立马要摔断脖子,哪里还敢逞强,只得闭了眼睛尽量靠着身后的人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觉着身下一缓,马慢慢停了下来,原来已到了埠头。
埠头河边停了十来艘大大小小的船,其中一艘大舫,船头打了串红红的灯笼,映照出上面的黑底徐字,边上已经有两个人立着在等候了。
见岸边人过来了,急忙拖着拴在埠头上的缆绳将船靠近了,又搭上了以供行走的板道。
徐进嵘下了马,把淡梅抱了下来。
淡梅双脚着地站稳了,见自己已经被徐进嵘拎到了这里,晓得这回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心中沮丧不已。
见他目光灼灼盯着自己,伸手过来像是想扶她上船的样子,哼了一声,避开了去,自己微微提起了裙,小心地踩着板子过去,跳上了甲板,头也未回地朝舱屋里进去。
舱屋里也燃了旺旺的火盆,点了烛火,刚推开门就觉一阵暖意。
大约是前几天早就备妥的那艘船。
这船便和徐家的那座宅子一样,看着除了比别的船要大些外,外观极其普通,与别船无二,只进去了,见地上铺了花鸟纹毡毯,中间被一扇屏风隔开了,外面起居,里面卧榻,空间虽不及平日住的屋子宽敞,只各色陈设一应俱全,无一不是精致之物。
淡梅正打量着,觉着脚下一阵晃动,原来船已经离岸了,一时不备,打了个趔趄,眼见要扑倒在地了,身后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胳膊。
回头一看,徐进嵘已是下得舱来了。
时候不早了,早些歇吧。
你的丫头和箱笼之物明日会经另条船跟来,慧姐也是。
你无须多想了。
徐进嵘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了自己的大氅,随手丢在了一边。
淡梅见他神情轻松,口气笃定,一切全然在握的样子,心中虽犹有些不服,只也回天无力了,只得慢慢伸手脱去身上斗篷,见他已是绕过了屏风,想是上榻了。
淡梅慢慢跟着过去,刚绕过屏风,突然想了起来,叫道:我的晓妆新!我的晓妆新还没带出来!徐进嵘不知是被她的失声大叫给吓了一跳还是怎的,本已泛松的表情又有些绷了起来。
你满脑子就晓得你那晓妆新,到此刻还念念不忘。
什么时候把这心思转一半在别的上头,也不至于……话说一半,便消了声。
淡梅没理会,只是看着他飞快道:那几株红绣球就罢了,那晓妆新我一定要带过去的。
如今天寒地冻,牡丹根系又长,你明日务必叫人连土小心地起出来,栽在深度至少半人高的大瓦缸里,瓦缸用原土填满,枝条缠上布头送来。
徐进嵘不再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淡梅,表情有些怪异。
看得淡梅心里有些发毛,下意识伸手摸了下自己脸,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你这般看我做什么?徐进嵘哼了一声,已是翻身下了榻,一手便把淡梅扯着坐到了榻沿上,这才道:我晓得了。
会照你意思做的。
这样你总可以安心跟我过去了吧?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更新预告下,晚上七八点前要是还没更的话,那就更不了了。
么么大家。
四十三章淡梅被他拉着跌坐在了榻沿,抬眼望去,见他正看着自己,面上虽带了笑意,只那笑看着就是有些勉强,口气里听着更是遮也遮不住的一股醋酸意。
想他一个老大不小平日里看着也一般正经的男人,竟会和一株牡丹这样计较,心中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怔了片刻,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晓得我两个不大投缘,何苦还这般扭了我过来……处多了自然就投缘了。
徐进嵘应声打断了她话,微微挑了下眉。
神情已是恢复了自然。
淡梅一时无言以对,只得脱去了自己外衣放好,这才爬到了床榻里侧躺了下去。
他下去吹灭了烛火复又上榻,舱里便暗黑了下来。
船此时应该还在随水而去,只平稳得感觉不到一丝晃动,只在耳边间或传来几下拨水时发出的桨声,在静谧的夜里听起来分外清晰。
两人并头而卧,淡梅觉他伸手过来揽住了自己腰身,似要将她往他身侧靠过去,便微微用力抵住了。
徐进嵘觉她不愿靠过来,自己便挪了些进去,待两人身子相贴了,这才摸索用自己手包握住了她手引到胸口,嘴唇贴近她耳边道:你今晚想是被我吓到了,我不会再动你。
你手脚摸着都冰凉的,靠着我好早些暖起来。
他说话声音异常的低沉柔和,让淡梅有些错愕。
一双手刚触到他衣衫之下的胸膛,立刻便觉得了阵暖意。
虽像靠近了个暖炉,甚是舒服,只心里总觉着别扭,刚想抽出手,他已是伸臂移到了她后背,隔着层衣服轻拍了起来,一下下地像在安抚她。
淡梅被他轻拍着,闻着他身上有些熟悉的醇爽气味,绷了许久的身子终是放松了下来,额头抵着他下巴,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醒来,盯着舱顶茫然了片刻,记起了昨夜发生的事情,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是躺在了一艘东去的船舱之中了。
微微侧头,见身边榻上已是人空,徐进嵘不知何时起身了。
昨夜只是就着烛火匆匆扫了下舱室,没瞧得十分清楚,现在借了两边船舷上开着的窗户之中透进的明媚阳光看去,才见到卧榻过去的一侧舱壁上还有扇门,正半开着。
起身过去一看,原来是个供洗浴方便用的舱室,里面不知何时已是送进了一大壶的热水,壶口还冒着热气。
淡梅洗漱完毕穿了衣裳,绕过屏风到了前舱,仍不见徐进嵘,便过去推开了舱门,一阵寒风立时迎面扑了过来,眼睛也被雪后初晴放出的阳光刺得一时有些睁不开。
微微眯了下眼,才见此处是个野渡口,岸上积雪仍很深厚,远处几间农舍,瞧着应是城外附近的一个村庄。
许是天寒又一大早的缘故,附近也不大见人走动。
船已是停靠在有些残旧的埠头,边上并排泊了另条大小差不多的船,想来是昨夜一直跟随在后的。
淡梅还在张望,便看见徐进嵘从边上那条船舱里出来,身后跟着个妇人,瞧着似是船公家的婆娘。
手上托了个托盘,上面是热气腾腾的早饭。
船娘进了船舱,动作麻利地摆好了碗碟饭菜便退了出去。
出来得急,东西没预备全。
这些都还是到岸上庄子里的农户家中买过来叫船娘烧的。
连个伺候你的人也没有,委屈你了。
今日我们行得慢些,等后面的船赶过来,往后就好了。
徐进嵘坐在了淡梅对面,见她眼睛看着桌上早餐,以为嫌弃粗陋,便解释道。
淡梅哪里是嫌弃吃食差,见桌上一碟醋拌海米笋脯,一碟糟萝卜,一碟肉末蒸菜干,一笼蒸面馒头,那粥虽是小米粥,却也热气腾腾的,一下便觉饥肠辘辘,拿了筷子便吃了起来。
徐进嵘见她吃得香,并无嫌弃之意,微微笑了下,自己也是低头吃了起来。
用过了早饭撤了下去,两船的船公便扯帆继续东进了。
淡梅坐在条铺了缎垫的春凳上,扭着身子趴在船舷窗前看着岸边风景,见野地积雪厚重,莽莽苍苍地入目一片雪白,岸上老树枯枝间不时有寒鸦在扑棱展翅,溅落下枝头的簌簌残雪。
河道宽阔,虽时候还很早,但身边已经不时可见三五船只扯帆而过。
这般的景象平日难得一见,颇有几分野趣。
淡梅看了一会,听见舱门开启的声音,转头看是徐进嵘弯腰进来了,径直到了她身边坐下,把窗噗一下闭合了,顺势便坐到了她身边。
今日船上只你一人,我便都留下来陪你。
待慧姐几个赶上了,有她们作陪,我白日里便改走陆路,你觉着可好?淡梅晓得他那些个随从有几个昨夜在后面那条船上,其余应该都在附近路上跟着。
本来还正有些犯愁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里要和他昼夜相对共处一室。
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哪里还会说不好,急忙点头。
徐进嵘低头看她一眼,笑道:我白日走陆路,前面若有好的客栈,晚间便接你们一道上岸去住,省得都闷船上厌烦。
若无,我便上船陪你过夜,免得你埋怨总见不着我,叫你想念。
他脸皮倒够厚的,这样的话说起来都面不改色的,饶是淡梅并无笑的心思,也是被他最后一句给勾得有些啼笑皆非。
自我三天前从应天府回来到此刻,总算见着你给我露出个笑脸了。
真当是不容易。
徐进嵘伸手将她搂到了自己怀里,下巴蹭着她额头,半真半假地笑道。
淡梅却是被他言语提醒了,想起之前那日自己听闻他从应天府回了,一下马车就满心欢喜地跑去书房找他,不料却被他兜头兜脑一泼的冷水。
若非自己后来发狠,而是原来那个会选择悬梁自尽的文淡梅,到现在事情不定还怎样。
想起他昨夜不由分说强行掳了自己上船,如今只言片语间还是丝毫听不出半点的悔意,心中微微有些不快,便把头后仰避开了他下巴,这才淡淡道:我笑不笑又有什么打紧?你仔细收好你的宝贝,往后莫再被人惦记才是正理。
淡梅话说完,便见徐进嵘一怔,方才脸上的笑意都没了,想是被她噎住了。
淡梅扳开了他还搂在自己腰上的手,从春凳上站了起来,没走一步,便从后又被他给按了回去,两人再度四目相对时,见对方眉头都是微微皱着的。
徐进嵘仔细端详了淡梅片刻,眉心终是慢慢舒展了开来,再度搂住了她腰身,低声道:那日我失了分寸,说话确是过了,这就诚心给你陪个不是。
娘子知书达礼大人大量,千万莫和我这粗人一般见识。
二人终归是夫妻,淡梅晓得自己再怎么拧,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再做相府千金了。
他既开口认了错,自己再顶着丝毫不退,于理也说不过去。
只听他这礼赔得空泛泛的,也不知怎的,心中还是如梗了根刺般,便微微低头下去,仍是一语不发。
徐进嵘见她粉颈低垂,衣领外露出一截如羊脂白玉般的后颈肌肤,一早许是她自己梳头的缘故,发髻盘得有些松,几绺乌发贴着后颈垂了下来,松松地有些撩人,视线便被勾住了,忍不住正要低头亲上去,突又想起她还在和自己拗气,想了下,便将她整个人扳了过来面向自己,看着她正色道:我晓得你心里还在记恨我。
我也不瞒你,那朵花胜是两三年前的一件旧东西了。
那会我正倾慕一个女子,本是要送她的,只她却瞧不上我……,一直存着这东西,起先不过是不晓得如何处置为好,后来放那里许久未动,自己也是忘了。
那日突然看见戴在你头上,这才……徐进嵘顿了下,伸手抬起了淡梅的下巴,见她一双黑白分明波光潋滟的大眼就这么直视着自己,心里深处的柔软似乎被触动了下,双手一揽,就把她身子抱进了怀里,低头顺势亲了下她额头。
她堪称当世奇女子,我求而不得,当时虽有些遗憾,只过去的便都过去了。
如今你嫁了我为妻,往后要给我生儿育女的,我自然是一心要和你好生过日子到白头的。
我人粗,往后若是又有什么惹你不快的,还是从前跟你说过的那句话,你只管向我道来。
你比我小许多,你好好跟我说,我不疼惜你疼惜谁去?似如今这般和我拧着寸步不松的,你晓得我前两夜里心中便似油煎没一刻安宁。
我不好过也就罢了,也算咎由自取,你便当真就很快活了?淡梅被他搂住,见他望着自己的眼里一片坦诚,硬了几日的心慢慢终是有些软了下去,低头思忖了起来。
如果自己理解无误的话,听他口气,他从前对那位他口中提到的奇女子应该是非常倾慕的,只求而不得,这才慢慢积淀了下去。
并且如今的自己对他来说,应该就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妻子,他想好好对待她这个妻子,然后两人携手到白头?他带她一人去赴任,向她承认了自己的不是,甚至提了从前一段估计他本永远也不想再提起的旧情,最后还表达了要和自己白头偕老的意思,还能要求他怎么样?他大概已经做到了这个时代的男人能给自己正妻的最高待遇了,淡梅觉得自己应该满意了。
再和他拧下去,连她自己都觉得所有的理由都有些站不住脚了。
舱里的火盆燃得似乎有些过旺,感觉到他温热的唇在啄吻着自己眉眼,本握在腰身上的手也在慢慢向上,覆在了她胸口,逐渐带了些力道。
淡梅突然觉得有些气闷,胳膊肘往后微微一顶,身后的窗就开了,一阵冷风透了进来,顿时让她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
大清早的……淡梅阻了他想探进她衣襟的手。
徐进嵘微微一笑,也未强迫,松开了她。
好几天没和你一起了,怪道想念的……听你的,那就晚上吧……她听见他低头在自己耳边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本来是想多更些的,但是只挤出来这么点……~~~~(>_四十四章傍晚时分,船到了汴河沿岸的下埠镇便停靠了下来,在这里等着后到的几条船。
因了这两只船今日特意下了半帆缓行,后面的船却是满帆顺风,所以听徐进嵘的意思,慧姐一行人明日应该便能赶到此处。
船停泊在埠头,徐进嵘留了两个护卫在埠头守着淡梅的船,自己便上岸去了。
船里也没个解闷的书什么的,淡梅一个下午都窝在榻上闷头大睡,睡睡醒醒间,心中便反复想着徐进嵘今早对自己的那番剖白。
他大约当真可以被称为坦荡了。
只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坦荡却并没有给她带来彻底的安心。
反而,心头因为前几日那场意外而积聚起来的郁懑随他的话消去了后,另一种难言的连她自己也辨不清到底是什么的郁闷滋味却又慢慢爬上了心头。
一想到晚上,整个人就更懒洋洋地不想动弹了。
义务,妻子对丈夫的义务。
到了最后,她只能这么跟自己说。
下埠镇人烟还算稠密,那些自运河转上汴河到京城的来往商漕船只,晚间到此停航了,便会上去打尖落脚,但客栈脚店大多陈旧,异味浓重,所以两人今夜仍宿船上了。
夜幕降临,镇上便不大有人外出走动了。
岸上远处的人家门窗里偶尔会透出几点昏黄的烛火。
偌大的码头上,高高悬吊了一盏早已褪色的灯笼,在瑟瑟寒风中微微摇晃,连带着投在地上的光晕也在摇晃,显得有些孤寂。
埠头沿岸,疏疏密密地停泊着几十艘大小船只,船头有打了照明灯笼的,也有黑漆漆一片的。
好了没?再不出来,我就过来帮你了。
淡梅坐在浴桶里,听见门外传来了徐进嵘带了丝笑意的声音,急忙应了声从水里站了起来。
热水里泡得有些久,一站起来就觉得双腿有些浮。
边上虽也笼了个火盆,只仍觉着一股寒气袭来,潮湿的周身皮肤立刻冒出了层鸡皮疙瘩。
淡梅扶住桶沿,小心跨出了有自己半人高的浴桶,刚站稳了脚,便觉身上一暖,已是被一条大绒巾给包裹了起来,转头便见徐进嵘到了自己身后了,正用绒巾帮着擦她身上的水珠。
他方才比她早洗过,此时身上只着一条软缎裤,精赤着上身。
淡梅全身一丝不着,两人贴靠得又近,隔了层绒巾似也能感到他身上的热气,一下有些心慌,急忙死死拽住了绒巾一角,低声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徐进嵘呵呵笑道:方才我叫你一道洗,你不肯进来。
我等了你这许久,再让你自己来,只怕到明早你都出不了这道门。
淡梅有些窘,手略微一松,已是被他连着绒巾打横抱了起来出去,送到了床榻上。
后背刚与柔软的缎褥相触,淡梅立时伸手就要扯过被衾好遮盖住自己,却是被他伸手给拦住了。
他并未言语,只是那样半跪地坐在她身前,紧紧盯着她不放。
淡梅不是没在他面前露过身子,只是今晚与从前却有些不同。
从前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她除了羞窘,剩下的就是淡淡的屈辱了。
但是此刻,这个男人看着自己的目光却让她有了一种新的感觉,她感觉到他眼里流露出的除了渐浓的□,似乎还有对自己这具身体的喜爱。
刚刚出水时的那阵寒意已经消逝不见了,她的身体在他的目光巡视之下渐渐泛出了一丝热意。
这陌生的感觉叫她有些不安,她再次伸手要扯被衾,这次他没有阻拦,却是顺势躺在了她的身侧,将她整个身子都拢进了怀里。
淡梅感觉自己被他紧紧抱住,他在慢慢亲吻她的眉眼,然后停在了她的唇上,像从前有过的几次那样。
她下意识地想躲避,但是这一次,他的十指插进了她发间,把她的头牢牢固定住,然后不急不缓地舔吻着她樱红的双唇,直到她的身子在他舌尖的挑逗中经过漫长的僵持开始轻轻颤抖,双唇也因为呼吸不畅终于微微开启之时,一下侵入了她的口中,吸住了她欲闪避的绵软小舌,直到她退无可退,翻江倒海地纠缠在了一起。
舱门紧闭,屏风前的灯火朦胧,船舱里发出了几声女人支离破碎的呜呜声和男人隐忍低沉的满足叹息,分外地诱人心魄。
淡梅从那个吻中挣扎出来,侧脸在他耳畔,微微地喘气。
徐进嵘仍是紧扣住她头,听着她的低喘之声,满是前所未有的膨胀的成就感。
他继续在她如白玉般的颈侧肩头一寸寸亲吻她的肌肤,留下淡淡的浅红烙印,直到她毫无遮蔽的胸口。
那里还未冶艳地尽数绽放,刚刚盈盈一握,却是挺翘圆润,小小的两点粉蕊,此刻已经挺立而起,欲说还休。
徐进嵘浓眉凝起,墨黑的眼里已是隐约可见血丝,像是克制,又像在欣赏,直到身下的她想再次用锦被把他眼下风景遮蔽起来,他才伏下去含住了。
起先只是在粉蕊处逗弄,很快,淡梅就觉得自己的大半几乎都被他的一张大嘴给吸进去了,带了些微微刺痛,却又有奇异的快感。
她被这感觉折磨得受不了,低低地嗯了几声,用手揪住他的发,想把他推开好停止这种折磨。
他终于松开了她的一边娇乳,见上面花蕊已是转成朱红,闪着大片的润泽的光,忍不住低头又含住了另只,继续用舌作利器,反复地袭击,让她在他的唇舌之下不得安生。
淡梅终于无力地把他的头推下了自己的胸口,歪在枕侧再次喘息不止。
徐进嵘呼吸声也加重了,身边触手可及的她面色潮红双唇半启的样子让他按捺不住,只想立刻压上去侵占了这具属于他的娇美身子,却又忍住了,只是探手下去别开了她腿,用手指在花朵间慢慢摩挲着,直到感觉指尖一热,微微捻了下,已是潮润粘滑了。
淡梅听到那男人低声笑了起来,又羞又气,闭着眼睛伸手胡乱打了他几下,等再要伸手,手却是捶空了,等睁开了眼,整个人已是僵硬了。
他居然埋头下去,伏到了她的下腹处。
徐进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从来都只是他被取悦的。
但是现在,他却只想让她快活,想让她为他溢出更多的蜜汁,更想让她记住是他对她这样做的。
他对着她鲜嫩水灵的花唇印了上去,在她淡淡湿润的花缝间撩动着舌尖,温柔亲吻着那两片柔弱的花唇,直到花唇随着他的挑弄被迫颤巍巍地打开,肿胀了起来。
淡梅想抗拒,但是她的腿被他的大手抓握住,丝毫不能动弹,船舱隔音又差,她不敢发出响声,只能无助地微微扭着身子,很快,她就已经被他诱哄出了万般的潮湿和空虚。
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呻吟了出来,颤抖的声音里仿佛散发出了甜腻和娇媚的香气。
到处都是她甜蜜的香气,到处都是她娇媚的邀请。
他在她散乱的颤音声中终于忍不住了,甩开了她扯住自己头发的手,把她牢牢按在身下,跪在了她的腿间,一下便挤了进去,喉咙里发出了声舒爽至极的低叹声,顺势把她压在了自己身下。
他知道她的身子对自己来说过于娇稚了,他应该好好疼惜她的。
但是就和从前一样,这样的她总是让他心里就像有几只小手在挠,忍不住就想攻击,把她顶得节节败退,让她避无可避。
雪后的冬夜一片寂静,连一丝风都没有,船身却似乎微微有些晃动起来,带出了浅浅几道波纹,荡漾了出去,慢慢消失在河面之上。
徐进嵘的心也被吹皱了一波春水。
看见她在自己身下脸红如芍,泪盈欲滴,含着春情倦态的样子,忍不住一边俯身再次轻轻地亲吻她的唇,一边放慢了自己的节奏,在温柔的韵律里感受着她的无比□和温暖,直到她也终于呜咽着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后背,指甲深深嵌入了他的肌肉里。
两人相处恁久,这应该是她在床第上对他的第一次回应了,这让他更加兴奋,几乎就要在她的紧紧挟持中喷薄而出了。
小妖精……他低声骂了句,猛地加快了自己的韵律,看着她在自己身下随了他的动作而被迫颠簸,直到她眼儿迷蒙,脸色酡红,被冲撞得快要散了架,他才终于肯放过她,重重几个冲刺后,把自己的**尽数释放在了她温暖的身体里。
他觉得了阵说不出的畅快,伏在了她颈侧,寻着亲到了她的小嘴。
淡梅几乎躺着没怎么动作,可也被他弄得筋疲力尽,片刻前仿佛发自身体深处的那阵奇异的陌生快感更让她四肢发软,额头沁出了密密的汗。
她还不胜劳累地没喘过气,却又被他追逐着小嘴,更是娇怜不堪。
徐进嵘喘息了良久。
他从没这么放纵刺激过。
方才的一切比他初听到自己要被放任为知州兼安抚使之时还要来得热血沸腾。
他此刻觉着非常的快活和满足。
搂着怀里方才包容承载过自己,此刻软成一滩的人,抚摸着她一头乌黑的长发,他第一次觉着很是眷恋这种柔软的触感,更钟爱这样激情过后的温存。
第二日快正午的时候,另几条船终于赶了上来。
慧姐和奶娘短儿一条,妙夏喜庆长儿一条,连厨娘都过来了,与另两个粗使丫头一条,行李箱笼的也独自占了一条。
连上原来的两艘,总共便有五六条船了。
慧姐本正扒在半开的舱门口探头探脑,看到了淡梅,眼便一亮,等船一停稳相接了,也不顾奶娘的阻拦就从舱里钻了出来,正要往她船上跳。
突看见对面甲板上绕出来自己的父亲,一下便又犹豫了。
被徐进嵘弯腰给抱了过来,拍了下她脑袋道:去吧。
她瞧着有些闷,你过去陪下。
说着便微笑着瞟了眼淡梅。
四十五章淡梅自今日一早醒来,就不大和他目光相接,见他望过来时也都是闪避了开来。
倒不为别的,只是自己已经有些习惯了两人从前那种相处模式,乍遇他床第之上似昨夜这般的温存小性,过后倒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感觉。
心中自嘲原来就是个被冷待的命。
慧姐哪晓得这许多,随淡梅入了舱,便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
大抵是经历过原先的满怀希望到希望落空,又再被突然告知上船追上去,小孩子哪里还藏掖得住,虽过去一夜了,仍是一脸的兴奋。
昨日一早醒来,就不见你了,我还以为没睡醒,却见奶娘妙夏她们都在忙着收拾东西,说管家传了爹的话,要大家都上船一道去任上了。
奶娘瞧着很是欢喜,我也是,原还当去不成了呢……慧姐说了片刻,觉着船动了起来,便趴到了船舷窗边看着外面河道上往来络绎不绝的船只。
淡梅见她头都探了出去,怕出意外,急忙坐了过去扯住,陪着她指指点点外面的各色船只和岸上的风物。
慧姐一到,淡梅便一下觉着整个人放松了不少,至少这舱室里的气氛一下活络了不少。
和慧姐说话的当,她微微斜眼看了下徐进嵘,见他稳稳坐在对面一张椅上,手上执了一卷行李中带过来的书册,似是在看书,又似是在听她两个说话,嘴角带了丝淡淡的笑意,神情很是闲适。
冬天日落得早,不过酉时中,天色就已经擦黑了,六条船一道停泊在了大具县城里的官渡口处。
大具县仍属于京畿路,只已经出了开封府的境地。
今日扯满了帆,借了风势水势,半日竟是行了不下百里的水路。
船刚停到渡口,便见岸上整齐列了一排当地官员模样的人,原来是大具县的章县令听闻京中一大员,新任的淮南路安抚使携了家眷要路过本县,晚间可能停泊在官渡口,特意率了小吏们在此早早等候,想着好巴结住给自己日后多条门路。
见连着几艘大船过来靠岸了,上前问了下艄公,果然是那位徐大人,急忙便恭敬迎了上去,邀请上岸。
那大具县有驿馆,似徐进嵘这般赴任的官员与家眷夜间自然能住入驿馆。
地方小吏为求结识朝中新贵,千方百计打听对方行程,也已是成了惯例。
徐进嵘沉吟了下,便回舱中问了下淡梅的意思。
淡梅连坐了两日的船,也确实有些晃晕的感觉了,便应了下来。
当下众人收拾了些东西,留下两个随从在船,其余女眷便都上了章县令早备妥的马车,一路往驿馆去了。
到了见是个廊楼式的院落,前院办理些接待通信运输等事项,后院才为下榻之处。
特意给留了楼上的房间,一道楼梯上去左右单独两间。
虽不如从前自己家中的精致,只也清净,且喜收拾得还整洁宜人,火盆子也早笼得暖暖的了,便住了进去。
慧姐与奶娘住了一屋子,就在淡梅的隔壁,喜庆妙夏则住到了再拐过去隔了个院落的下人厢房里。
驿馆里的驿官本就听闻此行人乃是京中贵客,待到了,见连随行的丫鬟奶娘也衣饰鲜艳,更遑论那位徐大人给赏钱又出手阔绰,小心巴结自是不用提了。
淡梅与慧姐及奶娘喜庆她们便在驿馆用了饭。
徐进嵘推不过县令的盛情,出去宴饮了。
慧姐用了饭,见自己父亲尚未回,时辰又还早,便到淡梅屋子里玩耍消食。
大具县不比京城,虽也是个县城,只入夜到戌时,便已经静悄一片了。
淡梅陪着慧姐玩了片刻,推开窗子张望了下,见同院落里楼下宿着的另几家官员家眷屋子里的灯火已是灭得差不多了,想是冬夜天寒地冻的无甚消遣,便都早早睡了。
淡梅回了慧姐边上,正欲叫她也回去早些睡了,突听外面传来了惊慌大叫之声:不好了,走水了!循声望去,见窗子外已是隐隐有火光闪动,急忙奔去窗边推开一看,吓了一跳,见外廊西北角的一间屋子已是着了火,火借风势,转眼便燃成了熊熊大火,鼻端里已是隐隐闻到了股奇异的焦臭,仿佛桐油之味。
本静悄悄一片的驿馆立刻便乱成了一团,下面屋子里住着的妇人小孩因了惧怕,俱是惊叫啼哭不已,衣帽不整的驿官急匆匆赶了过来,与驿卒并另些人一道泼水扑打救火,只火势之大,一时哪里压得下去,场面极是凌乱。
淡梅略微看了下,见火势凶猛,自己这排屋子又正是下风口,虽一时无碍,但怕被火势波及,扯了慧姐的手正要下楼了避下,迎面却是撞到了仓皇跑了过来的奶娘,颤着声道:夫人不好了,走水了!淡梅唔了声道:下去了从侧门绕出去,到前堂里躲下吧,那边上风,应当无碍。
你去看下喜庆几个,叫她们一道也去,莫要随了人慌张乱跑……淡梅话说完了,却见奶娘呆呆站立不动,眼睛只直勾勾盯着自己身后,脸色白得似见了鬼,又听有重物落地般的异响,转头看去,大吃一惊,见屋子里竟已是多了个黑衣之人,口鼻俱被黑布罩住,只露出双眼,手上持了把刀,后窗大开,想是方才从那里跳进来的。
哎呀我的亲娘……奶娘怪叫一声,炸了毛似地便要夺路而逃,到了门口刚开了条缝,却见楼梯口已有另个黑衣人守着了,一下便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屋里的黑衣人身手极是敏捷,蹿了过来一脚踢上了门闩了,嘴里骂了声老虔婆,转身便要把手上钢刀砍下来。
慧姐已是吓得紧紧缩在了淡梅身边,淡梅虽也是惊惧不已,只见奶娘已是呆呆站立不动,显见是被吓傻,连躲闪都不晓得了,顾不得许多,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闯到此处行凶,我府上护卫就在外堂,须臾便到,要命的自己快些离去!那黑衣人起先见她年岁看起来颇小,也未放在心上,此时听她口气森厉,愣怔了下,手上动作便缓了些,刚刚挣扎回过了神儿的奶娘身子一侧,刀锋从她额头斜斜掠了过去,只听惨叫一声,奶娘已是满面鲜血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被砍死了还是晕过去了。
慧姐当场便被吓得泪光盈然要哭出来,只被淡梅给扯到了身后,这才强忍住了不敢出声。
淡梅大骇,见此人出手如此歹毒,连个下人也不放过,电光火石间,心头已是转了数个念头。
外面那场大火起得突然,十之**是此黑衣人的同伙所为,想来为的便是吸引旁人注意力好趁乱浑水摸鱼,显见是把矛头指向自己,或者说,是针对徐进嵘的。
那徐进嵘出去之时,虽留了护卫在驿馆,只都在外堂,此时想必在随驿官救火,即便赶过来也没那么快。
喜庆妙夏隔了个院,又都是女流,来了只怕也是送死,如今自己能做的,便是尽量拖住时间,等着外面那些护卫赶过来了。
想毕,便后退了几步,看着黑衣人道:你趁乱闯来,想必是有所图。
若是钱财,只管道来,我尽数拿了出来送你便是,何苦要伤人命?黑衣人提起还沾了奶娘鲜血的刀,哼了声道:那姓徐的伤我兄弟无数,阻了道上人的发财路,盯着他的眼睛多了去了,杀个他家的人算什么?沾边的全都该死。
你若不识相,休怪我也一刀下去不怜香惜玉!说着便已是疾步到了箱柜边飞快地翻找,看着似乎在寻什么。
那黑衣人说话口音与京畿一带的迥异,似是外地之人。
门窗就在几步之外,只淡梅却是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喊叫。
便是她真喊了,外面楼下这般乱哄哄的,声音也会被淹没,那时惹恼了那黑衣人,只怕自己和慧姐都要倒在血泊中了。
徐进嵘的官印放哪里了?识相的快说!不说就一刀砍死你!黑衣人翻找了片刻,寻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大约也是怕有人赶过来,显得有些焦躁起来,转头看着淡梅逼问道。
对方弄出了这般的动静,打的居然是徐进嵘官印的主意!当真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官印极其重要,若是弄丢,轻则杖责丢官,万一惹出了什么事端,追究起来掉头也是有可能的,故而一路过来,徐进嵘都是随身携带,就用帕子包了,放在淡梅梳妆匣的下层夹格里。
那黑衣人有些忙乱,只顾在箱笼里翻找,东西被抖得满地都是,那梳妆匣子虽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又哪里想得到这一层?给,还是不给?淡梅不过犹豫了片刻,便见那黑衣人已是把慧姐一手扯了过去,狞笑道:这般打扮的,想来便是徐进嵘的女儿了。
再不说,我先一刀砍了她……梳妆台前那匣子里,你自己取了便是。
慧姐已是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淡梅恨那人无耻,却也是无可奈何,立刻道。
黑衣人闻言,把慧姐掼在了自己脚边的楼板上,只听哗啦一声,转身已是把整个匣子里的东西都倾倒了出来,找到了那两枚用官绸包起来的印,解开一看,面露狂喜之色,迅速解下自己身上背的行囊,连绸布包和首饰都一股脑儿地装了进去打结,重新背了回去,这才提了钢刀,狞笑了起来。
瞧你这年纪,莫非是他小妾?他姓徐的倒是艳福不浅,出门还不忘带这般水嫩的货色在身边。
一时动不了那姓徐的,大爷就先杀他家女儿小妾。
可惜今日紧赶着,否则就要叫他尝尝自家女人被先奸后杀的好滋味!说着便面露凶光,举刀仍坐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流泪的慧姐走去。
淡梅大骇,此时也已是无路可退了,抄起手边一个青花美人瓶,用力朝半开的窗子砸了下去,扯了嗓子大叫了声救命,自己便已是朝慧姐扑了过去把她按在了身下。
两人堪堪扑倒在地,突听身后起了阵如牛嗥般的怪叫,又噗一声闷响,淡梅还没来得及扭头看是什么,耳边只觉一阵刀风,连闪扑到一边都来不及,右肩便火辣辣地剧痛了起来,几欲晕厥。
挣扎间似乎听见楼梯上起了急促的噔噔脚步声,几乎同一时刻,身后方才那被那黑衣人闩了起来的门便给人用力踹开了,勉强回头,隐约见涌进来了一堆的人,前面那个瞧着便是徐进嵘,心里那口气一松,再也撑不下去,脖子便软了下去。
却说那黑衣人方才正要一刀砍下,冷不丁脑后被人重重一砸头破血流,脑壳几乎欲裂开来,痛彻心扉,手势一歪,力道便减了些,刀锋落到了身下那女人的肩上,猛回头看去,才见方才那个被自己砍倒在地的壮实妇人不知何时竟是站了起来,满面鲜血,状如厉鬼,手上举了条红木圆凳,想来砸自己的便是这家伙了。
盛怒之下,也顾不得地上那徐进嵘的小妾和女儿了,恶狠狠地转身举刀就要斩过去。
那奶娘起先额头被削去了片皮肉,只觉面上一热,眼前便红云一片,还道自己要死了,软在地上便动弹不得了。
待慢慢回过了魂,见自家夫人护着慧姐与那歹人周旋,有心想起来帮忙,却又怕那刀锋不认人,干脆便倒那里装死,盼着那黑衣人拿了东西快走。
不料到了最后,见他竟是心生恶念,还要斩杀了自家夫人和小娘子,一时心肝俱裂,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跳了起来搬过脚边那张红木凳子,大叫一声,恶狠狠便朝黑衣人后脑砸去。
奶娘平日体壮,此时又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下手自然不轻,本以为是要抡倒他了。
不料那黑衣人却甚是狠,不过摇晃了几下,虽后脑已是血流一片,竟还能提刀朝自己砍来,吓得魂飞魄散,方才的胆气一下都没了,噗一下丢了凳子砸到了自己脚面,也顾不得疼,拼命俯身到了窗子外,嘴里大嚷着打杀人了!。
没喊两声,却见门已是被人踹开,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家大人带了人过来了,这才双腿一软,咕咚一下又瘫坐到了地上喘气不停。
那黑衣人见势不妙,也顾不得门口的同伙如何了,立刻就朝方才进来的后窗里窜去,身轻如燕,一下已是钻了出去,地上留了一道长长的血点。
徐进嵘身后的随从不待他吩咐,立刻便追着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因为某种杯具的原因不得不改名了。
向来取名无能的我还在抓耳挠腮无限痛苦中……先给大家报备下,免得过几天突然发现老母鸡一下变成大公鸭……o(╯□╰)o四十六章方才那一幕,屋子里的淡梅三个人觉着熬得漫长,只其实也不过片刻的功夫而已。
喜庆妙夏几个在后廊的厢房,发觉前面起了火光赶了过来时,恰瞧见一只青花瓶子从楼上窗子里被摔了出来,掉在地上砸得粉碎,随即听见自家夫人叫的救命之声,慌里慌张上了楼梯,刚到一半,借了火光隐约瞧见上面黑漆漆地似有个人,一下毛骨悚然,回头大声呼救之时,恰巧赶回了徐进嵘,带了人几步便涌了上去。
门口守着的黑衣人未料对方来得这么快,也顾不得往里面报讯了,转身便跳下后廊地面要逃跑,早有人追了上去。
慧姐被吓狠了,只顾流泪,却哭不出声,见熟悉的人破门而入,才反应了过来,扭头见淡梅仍软软压在自己身上上面,嘴唇煞白,流了自己半胳膊的血,哇一声便哭了出来。
淡梅肩背处虽痛得半个身子都似要抽搐了,神智却还清楚,听身后惊叫声响成一片,似是喜庆妙夏所发。
略微挣扎了下,想从慧姐身上起来,那疼却更是痛彻入骨,刚呻吟了一声,觉着自己已是被个人抱了起来,耳边隐隐约约只听他似是在厉声大叫起来道:快去叫郎中!回过了神的喜庆妙夏七手八脚抱起了慧姐,见她身上虽也有血,摸了下却是无碍,想是在夫人那里沾染上的,急忙又扶起了仍瘫坐着的奶娘,面上虽血迹斑斑,只额头那伤处的血口子已是凝固住了,急忙拿帕子先按压住了,把她架着与慧姐一道送回了边上屋子里等着郎中过来救治,妙夏留着相陪,喜庆又慌忙与长儿一道把热水送进了淡梅屋子里。
那驿官见控制住了火势,刚松了口气,转耳却听有歹人趁乱闯入徐进嵘家眷所居的屋子行凶,还伤了夫人和奶娘,一下如遭晴天霹雳,慌忙派人去叫郎中,自己哪里还敢留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去县衙报告,急着把章知县弄过来好去面对那徐大人。
徐进嵘抱起了淡梅,见她面容苍白,额头密密沁满了冷汗,眼睛半睁半闭,映得双眉和不断颤动的眼睫便似两道黑线,触目惊心。
肩背之处涌出的血迹染透了半件衣衫。
一时又惊又悔,飞快将她抱向了床榻放着俯趴卧了下去。
小心褪下她衣裳,见昨夜还被自己恣意爱怜过的光洁后背肩膀处,此时赫然一道手掌长的刀伤,皮肉已是微微外翻,血仍在不停渗出,唯一所幸便是尚未伤及骨头。
他早年刀头行走,似这般的伤口本也不算什么,早见惯了。
只此时心中却一下便如被钝刀割过,竟隐隐生出了痛楚。
强忍着心中惊怒,往她嘴里塞了块帕子让咬住,一边低声抚慰着,一边取了方才一个随从送上的金创药,仔细敷了上去。
淡梅骤觉后肩又一阵刺痛,晓得是他在帮自己止血,死命咬住了口中帕子。
那金创药止血愈合效果奇佳,只是刚沾破损肌肤之时,疼痛非常,徐进嵘自然知道。
见她痛得连身子微微打颤了,却是强忍着未吭一声,心中极是怜惜,又起了丝敬佩,低声道:我晓得你痛。
痛便哭出来,莫强忍着再伤了肝肺。
他手法极是熟练,说话间已把伤口上好了药,仔细扎了绷带。
也不用喜庆,自己接了她拧过的布巾,小心擦去身上的血渍。
半扶半抱地换了干净衣裳,便听门外有人来报,说郎中已是到了,正候在外面。
奶妈额头抹了金创药,郎中给她包扎,只听那屋里哀嚎声不断,都是她在嚷痛。
徐进嵘看着郎中给开了副安神止痛的药,命人抓药去煎了,叫喜庆好生看护着,回到了淡梅榻前又安抚了她几句,这才匆匆出去了。
***驿馆前堂驿楼内。
大人,只怪小人一时疏忽,竟未想到贼人借了纵火之机伤了夫人。
小人失职,罪该万死。
姜瑞是徐管家的外甥,虽年纪不过二十五六,但武艺超群,为人素来沉稳机敏,一直甚得徐进嵘重看,此番随同出行的护卫以他为首,前半夜被留下在驿馆守护自家夫人一行,未料一时大意竟出了这般的纰漏,自是自责不已,跪了下来伏地不起。
徐进嵘眉头皱了下道:你护卫失职,本是要重罚的。
念在你素日还算忠勇,夫人幸而无性命大碍,这回便揭过去了,往后若再疏忽,重责不饶!姜瑞见徐进嵘面色冷肃,暗自心惊,急忙磕头认了下来。
徐进嵘沉吟片刻,似是在想什么,终于开口道:这回我自也是疏忽了。
未想贼人竟会趁我出行不过数日,尚在京畿之地便突然动手了,倒确实有些未曾预料到。
对方既对我行踪如此了然,又打了官印的主意,背后之人想必也非泛泛。
把人带过来,我要亲自审问。
姜瑞急忙起身,与另几个护卫一道把方才捉到的两个黑衣人推了进去。
那两个黑衣人蒙面之布俱已被揭去,三四十的年纪,面皮黧黑,一个并无什么伤,另个后脑破了,血块凝了起来,瞧着有些狰狞。
两人都甚是硬,此时仍昂然而立,一副我不开口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姜瑞上去狠狠踢了下膝盖窝,那两人便都跪了下去。
你们是何人所派,竟敢夺我印鉴,伤我家人?徐进嵘解开了姜瑞递过的黑衣人身上的行囊,看了眼里面的官印和淡梅的首饰,慢慢问道。
大爷我路过,劫富济贫罢了。
似你这般狗官的家人,本就该杀!徐进嵘不语,只叫姜瑞上前把他两个脚上的鞋除了,看了一眼,便哼了声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是水贼柴正一伙的余孽。
只莫说是你两个无名小卒,便是柴正未死,只怕也没这般的胆色,敢潜到京畿打我的主意。
到底是何人指使,早些说了,我还给你们个痛快的死法。
那两个黑衣人未料自己的来历竟是被一语道破,脸色变了下,破了头的那个昂首道:大爷落你手上,要杀便杀,多说什么!徐进嵘哼了声,随手拈了只淡梅的簪子把玩,淡淡道:我听闻你们水贼窝中,对付人的法子甚是有趣。
用开水浇人肉身,再用铁刷子把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抓梳下来,直至肉尽骨露人还未咽气。
又有拿根人手长的棍棒从人嘴或下口插进去,直到整根没入的。
我慕名已久,只未试过,今日不如就用在你两个的身上?他说话口气虽淡,只声音却似被寒冰浸过一般,透出了丝狠厉。
两个黑衣人从前见识过这般叫人生不如死的酷刑,虽都是亡命之徒,只也脸色大变。
破头的那个还在撑着,另个已是忍不住微微抖了起来,伏地便磕头求饶不已,三两下便道出了原委。
徐进嵘命人带下了两个黑衣人,自己仍是坐着沉吟不语。
边上姜瑞等了片刻,见他神情凝重,便小心问道:大人方才如何晓得那两贼子的来历?日后又作何打算?徐进嵘出神片刻,方唔了声道:水贼常年行于江河之上,便与渔夫一般,脚背黧黑,十趾扩张。
我前些时日便听闻柴大没了后,他手下逃散的匪徒投奔到了从前与他一伙争饭吃的乌琅水寨那里,如今那乌琅声势日壮,隐隐已成淮南路的水上新头目了。
那二人不过小喽啰,奉了乌琅之命行事。
至于乌琅背后之人,说不晓得,想来也非诓语。
那他二人……,该当如何处置?姜瑞看了眼徐进嵘,小心问道。
狗胆包天地竟敢伤了我夫人,还留下来做什么。
给个痛快的便是。
徐进嵘哼了一声,站了起来推门而出,迎面却见章知县和驿官一行人正守在厅里,见他出来了,急忙点头哈腰上来。
徐进嵘心中有些挂念淡梅,听他诚惶诚恐请罪了几句,十分不耐,丢下句趁早追拿纵火凶徒便背手而去了,只留下章知县在那里沮丧不已。
原本是想好生巴结下的,没想到此行人住进驿馆的当夜,在自己辖地之上却是出了这般的事体。
想起宴饮之时那徐大人数度欲离席告辞,自己却是百般挽留,好在最后也不敢太过勉强,散得早,若再晚些的话,不知道还会捅出什么大篓子。
又听闻住那西北角廊屋的是个任满进京述职的六品都监家眷,虽逃出来的早,并无人命,只里面家当却都被烧光了,妇人正哭闹着要自己赔,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心中大叹倒霉。
徐进嵘回了后堂,已是下半夜了,刚想去淡梅那,见边上慧姐屋子的灯也还亮着,想起她起先也似是被惊吓得狠了,便欲去看下。
到了门口,却听见奶娘的声音,原来正对里头的人在讲述前头的惊魂一幕:……我那个血流得哗哗了足有一海碗,倒地上心里直念弥陀佛,半分力气也无,还道这回真要丢命了。
原本以为歹人拿了东西便走,不想竟还想对小娘子和夫人开刀,我瞧见夫人扑了过去把小娘子护住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便跳了起来操了条圆凳便朝那歹人后脑砸去。
那个惊险啊,你们不晓得,若非我这及时一砸,那歹人重重一刀下去,夫人她娇滴滴的……徐进嵘咳嗽了一声,门里一下便鸦雀无声了,推门进去,见除了守着淡梅的喜庆,妙夏长儿短儿连两个粗使的丫头都在,奶娘正歪在榻上,半个头缠满了白布,哪里还有之前嚷得杀猪般疼痛的模样,正眉飞色舞地对着众人吹嘘不停。
见徐进嵘进来了,慌忙要下榻,被他用手势拦住了,点头道:你今日做得很好,忠心护主,我重重有赏。
你那儿子也不错,我会写信叫徐管家提拔他栽培成掌柜。
奶娘心中虽大喜过望,却晓得此时不好外露。
只哪里还躺得住,骨碌一下便滚下了榻要磕头,头都快碰到地了,大约突然想起自己头上还包了布,便强忍着欢喜,虚磕了几下。
四十七章慧姐仍似未从惊吓中缓过神,坐着仍是呆呆的。
徐进嵘见了有些不忍,上前摸了下她头,叫早些歇了去。
边上妙夏便急忙朝长儿和两个粗使丫头打眼色悄悄退出去了。
待屋里只剩奶娘在侧了,慧姐突地一把抓住徐进嵘的手,抬头迟疑着道:爹,她流了好多血,会不会死?方才我想去看她,喜庆不叫进,说她吃了药刚睡去,怕吵到了她。
徐进嵘见自己女儿一双大眼里还似有泪光闪动,一下便想起边上屋子里卧着的那女子,自己的妻子,昨夜还好端端锦帐两相欢的,今日却因了自己的缘故遭此飞来横祸,若非自己赶巧回得早了些,还不知道会怎样,心头一下被口不知名的气给堵得严严实实,闷声道了句她会好的。
莫胡思乱想了,早些睡吧。
便转身出去,大步朝边上屋子里去。
喜庆还正守在榻前。
见徐进嵘进来,急忙站了起来,压低了声道:夫人喝了药,方睡过去没片刻功夫。
徐进嵘嗯了声:你下去吧。
我会看着。
喜庆恭敬应了便出去了。
也不回原先住的隔院的那屋子,只是到了边上慧姐屋里搭了个临时的铺歇下了,以备两边使唤。
徐进嵘和衣轻手轻脚上了榻躺她外侧。
见她仍是趴着,半张脸压在枕上,眉心微蹙,面庞上散落了几缕发丝,便是睡着瞧着也是不大安稳的样子,便伸手轻轻拂开了她面上发丝,不料她睫毛略微颤动了下,已是睁开了眼。
那药膏起头猛辣,过后伤口处便感觉凉凉麻麻的只剩些酸胀了。
只若稍微动□子牵动了伤口,仍是极不舒服,故而淡梅入睡极浅,被他稍微碰触下面庞便惊醒了过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徐进嵘继续将她发丝拢到了耳后,低声问道:还痛吗?问完了,自己便又立刻接口自嘲了下:瞧我问的,自然是痛的了。
淡梅略微笑了下道:起先上药时是有些痛,现下好多了,只有些酸胀。
徐进嵘望着她片刻,终是道:怪我疏忽了,这才带累了你,教你跟着我出去没几日便伤成这样,差点连……你放心,往后定不会再有这般的事体发生。
淡梅见他眼里尽是歉疚之意,想说点什么缓下气氛,一时又不晓得该说什么,突然想起那官印,一下有些急了,撑起了只胳膊道:你的官印……话未说完,便又趴了回去,面上现出痛苦之色。
徐进嵘急忙扶住了她肩,低声责备道:好好的你乱动什么?那官印并未丢。
即便当真是被拿了,背后之人也必定是要借此来要挟我,另有图谋而已,迟早会找过来的,我又岂是个怕事之人?淡梅听说官印并未丢,这才微微吁了口气,头歪在枕上看他片刻,迟疑问道:你……有很多仇家?徐进嵘一怔,随即呵呵笑道:莫说江湖,便是官场之上,今日友明日敌,又或今日敌明日友的也比比皆是。
娘子你这般问,实在叫我不好说。
淡梅见他玩笑似地避重就轻,显见是怕自己担心,便也不再问了。
因趴了许久,脖子都有些酸痛,想侧身过来睡。
徐进嵘便伸手将她轻轻翻转着朝里侧身而卧,这才在她背后叹了口气道:我瞧你平日里闷声不响的,未想遇事竟也有如此胆色。
刀头之下,便是有些男人家的也未必站得稳脚,更何况是用自己身子去护住慧姐?淡梅见他夸赞自己,有些尴尬道:我其实也是怕的。
只屋里就我和慧姐奶娘三个,奶娘已经倒地了,慧姐又比我小,我不护着她些,难道还叫她来护我?你又不在,你若在的话,我必定是会躲在你身后不出来的。
淡梅话说完,便听身后徐进嵘似是笑了出来,一阵热气扑到了自己后颈之上,吹动了细发,有些瘙痒。
唔唔,说来说去,都是我的不是。
我只要娘子你早日好起来,那时想怎么罚我都成。
淡梅听他有些低三下四地似在逗弄自己,便也不理会了,只是闭上了眼睛假寐起来。
片刻后觉着他下去熄了灯,轻手轻脚躺了回去。
大约是怕碰到她伤处,并未像往日那般搂了她入怀,两人中间隔了半肘的空隙。
淡梅心中安宁了下来,松松地正有些朦胧睡意,突觉自己后颈处一热,竟是他把唇贴了过来亲了下她那里,极是温柔小心。
淡梅一怔,一动不动只作睡过去了,还道他会有什么后续,不想他一亲过后,只是轻轻给她拢了下被衾,这夜便再无什么动作了。
***奶娘除了头上包得似个粽子,换药之时直起嗓子叫唤几声,隔夜了便活蹦乱跳的,精神头瞧着比从前还要好些。
淡梅却是在榻上被徐进嵘强迫着连趴了两日,手脚酸胀不说,自己也都有些不耐烦了,想到离年底一个月都不到了,再在这里拖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淮楚府。
这晚便趁他给自己换药的当,提了出来说明日上船继续东进。
徐进嵘起先瞧着不大乐意,说再过个三五天的,等伤处愈合得好些再走。
只见她皱眉不已抱怨连连,说闷在此处还不如闷在船上,起码船上还有两岸风物可瞧,拗不过这才应了下来。
驿馆到埠头有些路。
来时是坐马车的,此番离去,徐进嵘怕淡梅坐马车颠簸到了肩膀伤口,特意叫了顶软轿,让轿夫小心抬着送到了埠头。
章知县忙乱了两日,那晚的纵火凶徒却是连个毛影子也不见,更别提抓到了,怕徐进嵘记恨把事情捅到自己上峰处,前日一早先便让自家夫人亲自到驿馆寻淡梅陪情,送了重重厚礼,却被喜庆给拦住了,只传了淡梅的话出来,叫她放心回去,事出突然,并无责怪之意。
章夫人哪里肯信,忧心忡忡回去了跟丈夫一讲,急得他一夜之间嘴角都起了火泡,那师爷便给出了个主意,叫胡乱从牢里弄个人出来屈打成招了送到徐进嵘面前便是。
章知县还在犹豫,今日一早便听得驿官来报,说徐大人一行要走了,哪里敢怠慢,急急忙忙带了人到了埠头,清道等着相送。
徐进嵘晓得此番事出有因,倒也不能全怪到这章知县身上,又想起淡梅在他面前提过得饶人处且饶人,淡淡应了几句,便上船离去了。
那章知县回去,提心吊胆等了十来日,并未收到上官责备的邸报,这才晓得是逃过此劫了,松了口气,只盼往后再也莫要见到这位门神脸般的徐大人了。
***船又行了两三日,便出了京畿府,取道京东西路的江宁府,驳上了长江,视野一下更为开阔,水天之中,真当是百舸争流,蔚为壮观,与在汴河之上的景貌大不相同。
帆扯满了风,行程极是顺利,不过几日便入了淮南路的境地。
淮南路辖了十七州,地域极广,淮楚府位于西侧内里的长江之北,比起那些靠东海的通州青州等地要近些。
淡梅本以为年底前是赶不上到达了,未想这夜停泊在凌津城外之时,却听徐进嵘说再三四日便可到淮楚府了。
自离了大具县,徐进嵘显得极是小心谨慎,非但没有像他之前说的那样自己白日里走陆路,更是连随行的护卫也一道上了船,夜间若是上岸住宿,也都是有人轮流值守的。
淡梅坐了一连二十多日的船,自然有些腻了,连起头兴致颇高的慧姐看着也是有些委顿了下去,日日里问着何时到达。
此时听徐进嵘这般说,自然高兴,面上便露了丝笑意。
给我瞧下你肩膀。
徐进嵘丢下手上的书,爬上了淡梅的床榻边上,伸手到了她肩头。
养了这二十多日,如今绷带早不用缠了,伤口也已是愈合,这几日夜间睡着时常发痒,想是要结痂掉落了的缘故。
淡梅昨日自己照了下镜,见后肩处一道暗色疤痕,瞧着很是狰狞。
此时听他说要看,便有些犹豫起来,躲避了下,却是被他一把捉住了,一边熟练地褪下她肩头的衣衫,一边笑道:你那药都还是我给你上的,有什么好不让看的。
淡梅无奈,只得不动让他瞧。
徐进嵘看了一眼,手已是轻轻抚过那道疤痕,热热的触感便一下传了过来,淡梅立时避开了去,低声道:怪丑的,你别看了。
徐进嵘不但没松,反是将她整个人贴着后背地拢到了自己怀里,低头在她那疤痕处亲了下。
淡梅似被火烙了般,不安地扭了□子,却听他凑到了自己耳边悄声道:不丑,往后便是夜夜看,我也不腻。
他说话声音低柔,说完便将双臂拢得更紧了些,低头仿佛在闻着她刚沐浴过后的体香。
这半个多月两人虽夜夜同眠,只怕蹭到了她伤处迸裂了,他一直并无提起那事,夜间也不过有时抱住她摸索几下而已。
此时虽看不见他脸,淡梅却觉着一股热气似从他覆着自己腰腹的手上传了过来,自己一下也有些燥热起来。
当……当……恰此时,远远地似是听到了城外山上寺庙里敲响的晚课钟声。
淡梅立刻握住了他手,回首笑道:听这船外钟声,倒叫人想起张祠部的枫桥夜泊。
他是姑苏的寒山寺,我们却是在凌津,只不知这钟响的寺是个什么寺。
你若想看,明早我带你过去探个究竟。
徐进嵘微微笑道。
淡梅摇头,只是从他怀里坐了起来,拉上了衣襟,自己下榻推开了船舷的窗望了出去,见一轮冬月斜斜挂着,照出了江对面的一片朦胧远山,江面上点点渔火,恰此时又几声辨不明方向的隐隐钟声传来,回荡在漆黑江面之上,和了微微的水声,竟似弥漫出了些许凄清之感。
我听了半日,竟是听不出方向……淡梅笑着说了句话,听他并不应答,刚转头,前额却是撞到了他的下巴之上,下一刻便被他伸出双臂从后抱住了腰,一只手已是探进了她衣襟里。
还没好呢,不能蹭到了……她脸一下有些微微发热,声音低如蚊呐。
嗯……,我晓得……徐进嵘俯首在淡梅耳边,低低说了声什么,被她回身怒视用左手捶了几拳胸口,倒惹得他低笑出声,抱了起来顺手关了窗。
慧姐第二日晓得再三两日便要到了,极是高兴。
不只她,连奶娘喜庆等一干人也都面露喜色,想来大家都是腻了这般日日行船,只是不敢表露出来而已。
离年底除夕还剩两日之时,一行人七八条船,终于停靠在了淮楚府的长江大埠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抽得厉害,所以暂时复制在这里一下,请手机读者见谅。
╭(╯3╰)╮慧姐仍似未从惊吓中缓过神,坐着仍是呆呆的。
徐进嵘见了有些不忍,上前摸了下她头,叫早些歇了去。
边上妙夏便急忙朝长儿和两个粗使丫头打眼色悄悄退出去了。
待屋里只剩奶娘在侧了,慧姐突地一把抓住徐进嵘的手,抬头迟疑着道:爹,她流了好多血,会不会死?方才我想去看她,喜庆不叫进,说她吃了药刚睡去,怕吵到了她。
徐进嵘见自己女儿一双大眼里还似有泪光闪动,一下便想起边上屋子里卧着的那女子,自己的妻子,昨夜还好端端锦帐两相欢的,今日却因了自己的缘故遭此飞来横祸,若非自己赶巧回得早了些,还不知道会怎样,心头一下被口不知名的气给堵得严严实实,闷声道了句她会好的。
莫胡思乱想了,早些睡吧。
便转身出去,大步朝边上屋子里去。
喜庆还正守在榻前。
见徐进嵘进来,急忙站了起来,压低了声道:夫人喝了药,方睡过去没片刻功夫。
徐进嵘嗯了声:你下去吧。
我会看着。
喜庆恭敬应了便出去了。
也不回原先住的隔院的那屋子,只是到了边上慧姐屋里搭了个临时的铺歇下了,以备两边使唤。
徐进嵘和衣轻手轻脚上了榻躺她外侧。
见她仍是趴着,半张脸压在枕上,眉心微蹙,面庞上散落了几缕发丝,便是睡着瞧着也是不大安稳的样子,便伸手轻轻拂开了她面上发丝,不料她睫毛略微颤动了下,已是睁开了眼。
那药膏起头猛辣,过后伤口处便感觉凉凉麻麻的只剩些酸胀了。
只若稍微动下身子牵动了伤口,仍是极不舒服,故而淡梅入睡极浅,被他稍微碰触下面庞便惊醒了过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徐进嵘继续将她发丝拢到了耳后,低声问道:还痛吗?问完了,自己便又立刻接口自嘲了下:瞧我问的,自然是痛的了。
淡梅略微笑了下道:起先上药时是有些痛,现下好多了,只有些酸胀。
徐进嵘望着她片刻,终是道:怪我疏忽了,这才带累了你,教你跟着我出去没几日便伤成这样,差点连……你放心,往后定不会再有这般的事体发生。
淡梅见他眼里尽是歉疚之意,想说点什么缓下气氛,一时又不晓得该说什么,突然想起那官印,一下有些急了,撑起了只胳膊道:你的官印……话未说完,便又趴了回去,面上现出痛苦之色。
徐进嵘急忙扶住了她肩,低声责备道:好好的你乱动什么?那官印并未丢。
即便当真是被拿了,背后之人也必定是要借此来要挟我,另有图谋而已,迟早会找过来的,我又岂是个怕事之人?淡梅听说官印并未丢,这才微微吁了口气,头歪在枕上看他片刻,迟疑问道:你……有很多仇家?徐进嵘一怔,随即呵呵笑道:莫说江湖,便是官场之上,今日友明日敌,又或今日敌明日友的也比比皆是。
娘子你这般问,实在叫我不好说。
淡梅见他玩笑似地避重就轻,显见是怕自己担心,便也不再问了。
因趴了许久,脖子都有些酸痛,想侧身过来睡。
徐进嵘便伸手将她轻轻翻转着朝里侧身而卧,这才在她背后叹了口气道:我瞧你平日里闷声不响的,未想遇事竟也有如此胆色。
刀头之下,便是有些男人家的也未必站得稳脚,更何况是用自己身子去护住慧姐?淡梅见他夸赞自己,有些尴尬道:我其实也是怕的。
只屋里就我和慧姐奶娘三个,奶娘已经倒地了,慧姐又比我小,我不护着她些,难道还叫她来护我?你又不在,你若在的话,我必定是会躲在你身后不出来的。
淡梅话说完,便听身后徐进嵘似是笑了出来,一阵热气扑到了自己后颈之上,吹动了细发,有些瘙痒。
唔唔,说来说去,都是我的不是。
我只要娘子你早日好起来,那时想怎么罚我都成。
淡梅听他有些低三下四地似在逗弄自己,便也不理会了,只是闭上了眼睛假寐起来。
片刻后觉着他下去熄了灯,轻手轻脚躺了回去。
大约是怕碰到她伤处,并未像往日那般搂了她入怀,两人中间隔了半肘的空隙。
淡梅心中安宁了下来,松松地正有些朦胧睡意,突觉自己后颈处一热,竟是他把唇贴了过来亲了下她那里,极是温柔小心。
淡梅一怔,一动不动只作睡过去了,还道他会有什么后续,不想他一亲过后,只是轻轻给她拢了下被衾,这夜便再无什么动作了。
***奶娘除了头上包得似个粽子,换药之时直起嗓子叫唤几声,隔夜了便活蹦乱跳的,精神头瞧着比从前还要好些。
淡梅却是在榻上被徐进嵘强迫着连趴了两日,手脚酸胀不说,自己也都有些不耐烦了,想到离年底一个月都不到了,再在这里拖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淮楚府。
这晚便趁他给自己换药的当,提了出来说明日上船继续东进。
徐进嵘起先瞧着不大乐意,说再过个三五天的,等伤处愈合得好些再走。
只见她皱眉不已抱怨连连,说闷在此处还不如闷在船上,起码船上还有两岸风物可瞧,拗不过这才应了下来。
驿馆到埠头有些路。
来时是坐马车的,此番离去,徐进嵘怕淡梅坐马车颠簸到了肩膀伤口,特意叫了顶软轿,让轿夫小心抬着送到了埠头。
章知县忙乱了两日,那晚的纵火凶徒却是连个毛影子也不见,更别提抓到了,怕徐进嵘记恨把事情捅到自己上峰处,前日一早先便让自家夫人亲自到驿馆寻淡梅陪情,送了重重厚礼,却被喜庆给拦住了,只传了淡梅的话出来,叫她放心回去,事出突然,并无责怪之意。
章夫人哪里肯信,忧心忡忡回去了跟丈夫一讲,急得他一夜之间嘴角都起了火泡,那师爷便给出了个主意,叫胡乱从牢里弄个人出来屈打成招了送到徐进嵘面前便是。
章知县还在犹豫,今日一早便听得驿官来报,说徐大人一行要走了,哪里敢怠慢,急急忙忙带了人到了埠头,清道等着相送。
徐进嵘晓得此番事出有因,倒也不能全怪到这章知县身上,又想起淡梅在他面前提过得饶人处且饶人,淡淡应了几句,便上船离去了。
那章知县回去,提心吊胆等了十来日,并未收到上官责备的邸报,这才晓得是逃过此劫了,松了口气,只盼往后再也莫要见到这位门神脸般的徐大人了。
***船又行了两三日,便出了京畿府,取道京东西路的江宁府,驳上了长江,视野一下更为开阔,水天之中,真当是百舸争流,蔚为壮观,与在汴河之上的景貌大不相同。
帆扯满了风,行程极是顺利,不过几日便入了淮南路的境地。
淮南路辖了十七州,地域极广,淮楚府位于西侧内里的长江之北,比起那些靠东海的通州青州等地要近些。
淡梅本以为年底前是赶不上到达了,未想这夜停泊在凌津城外之时,却听徐进嵘说再三四日便可到淮楚府了。
自离了大具县,徐进嵘显得极是小心谨慎,非但没有像他之前说的那样自己白日里走陆路,更是连随行的护卫也一道上了船,夜间若是上岸住宿,也都是有人轮流值守的。
淡梅坐了一连二十多日的船,自然有些腻了,连起头兴致颇高的慧姐看着也是有些委顿了下去,日日里问着何时到达。
此时听徐进嵘这般说,自然高兴,面上便露了丝笑意。
给我瞧下你肩膀。
徐进嵘丢下手上的书,爬上了淡梅的床榻边上,伸手到了她肩头。
养了这二十多日,如今绷带早不用缠了,伤口也已是愈合,这几日夜间睡着时常发痒,想是要结痂掉落了的缘故。
淡梅昨日自己照了下镜,见后肩处一道暗色疤痕,瞧着很是狰狞。
此时听他说要看,便有些犹豫起来,躲避了下,却是被他一把捉住了,一边熟练地褪下她肩头的衣衫,一边笑道:你那药都还是我给你上的,有什么好不让看的。
淡梅无奈,只得不动让他瞧。
徐进嵘看了一眼,手已是轻轻抚过那道疤痕,热热的触感便一下传了过来,淡梅立时避开了去,低声道:怪丑的,你别看了。
徐进嵘不但没松,反是将她整个人贴着后背地拢到了自己怀里,低头在她那疤痕处亲了下。
淡梅似被火烙了般,不安地扭了下身子,却听他凑到了自己耳边悄声道:不丑,往后便是夜夜看,我也不腻。
他说话声音低柔,说完便将双臂拢得更紧了些,低头仿佛在闻着她刚沐浴过后的体香。
这半个多月两人虽夜夜同眠,只怕蹭到了她伤处迸裂了,他一直并无提起那事,夜间也不过有时抱住她摸索几下而已。
此时虽看不见他脸,淡梅却觉着一股热气似从他覆着自己腰腹的手上传了过来,自己一下也有些燥热起来。
当……当……恰此时,远远地似是听到了城外山上寺庙里敲响的晚课钟声。
淡梅立刻握住了他手,回首笑道:听这船外钟声,倒叫人想起张祠部的枫桥夜泊。
他是姑苏的寒山寺,我们却是在凌津,只不知这钟响的寺是个什么寺。
你若想看,明早我带你过去探个究竟。
徐进嵘微微笑道。
淡梅摇头,只是从他怀里坐了起来,拉上了衣襟,自己下榻推开了船舷的窗望了出去,见一轮冬月斜斜挂着,照出了江对面的一片朦胧远山,江面上点点渔火,恰此时又几声辨不明方向的隐隐钟声传来,回荡在漆黑江面之上,和了微微的水声,竟似弥漫出了些许凄清之感。
我听了半日,竟是听不出方向……淡梅笑着说了句话,听他并不应答,刚转头,前额却是撞到了他的下巴之上,下一刻便被他伸出双臂从后抱住了腰,一只手已是探进了她衣襟里。
还没好呢,不能蹭到了……她脸一下有些微微发热,声音低如蚊呐。
嗯……,我晓得……徐进嵘俯首在淡梅耳边,低低说了声什么,被她回身怒视用左手捶了几拳胸口,倒惹得他低笑出声,抱了起来顺手关了窗。
慧姐第二日晓得再三两日便要到了,极是高兴。
不只她,连奶娘喜庆等一干人也都面露喜色,想来大家都是腻了这般日日行船,只是不敢表露出来而已。
离年底除夕还剩两日之时,一行人七八条船,终于停靠在了淮楚府的长江大埠头。
四十八章淮楚府乃淮南路的路府,人烟稠密,商贸繁盛。
船只刚近大埠头,便见岸上车水马流,加之年底也没几日了,到处是备置年货的民众,一派兴旺景象,竟有京城的几分味道。
自在大具县出了那桩意外,徐进嵘这一路便愈发小心谨慎,连起先船头上织有徐记的灯笼都给换了。
大抵地方大员到任之前,十有**会通过前站的驿馆递送消息给当地官吏,叫预先出城外或码头相迎的。
这淮州辖地下的通判巡检参军及各府知府等早得了朝廷邸报,晓得新上任的知州大人不日应会到,如今正日日派人打听,却是杳无音讯,还道路上耽搁了,哪里晓得已是悄悄抵达了。
淡梅戴了帷笠,上岸登上徐进嵘预先派人雇来的马车,一行人便往淮楚府官邸去了,一直行到了官邸正大门口时,那门房还懵懵懂懂,拍了半日的门才懒洋洋开了条缝探出头来,张开了嘴正要呵斥,突瞧见门口停了三四辆马车,后面跟了三四辆拖运箱笼的太平车,当先骑在马上的那男人面容冷峻,气度不凡,身后随行也是膘肥马壮的,一下便收了嘴,待小心问过了,晓得竟是等了多日的新任徐知州到了,慌得急忙大开了双扇门,滚下了台阶道:小的不知道是徐大人到了。
府里早就收拾妥当了,都只等着大人前来了。
淡梅下了马车,抬头看了下,见青墙高森,正中大门前左右各一两人围抱粗的黑色大柱,门簪之上高悬淮楚府署四字的黑底金字门匾,很是气派。
入了正门,也不去看府衙了,直接便绕过前堂,入了垂花门,进入后衙,见三步一阁,五步一廊,亭台水榭,占地极广,此时尚严冬,一路过去只见到些冬柏修竹,圃地里光秃秃的花草俱无,想是冬来萎败了被除去。
前任离去之时,府中仆役想是都已遣散,如今只剩个洒扫的粗使丫头名唤绿鸦还在,急忙过来拜见,说是赵通判前两日叫过来的,预先收拾好屋子迎着夫人入住。
淡梅进了正房院子,迎面便见到个两层楼廊。
原来此地气候不比京城,春夏缠绵多雨,为防潮气,故而房屋大多高筑。
上了楼,见正房里果然已是打扫得纤尘不染,推开朝南的一排窗子,下面便是庭院,引入方大水池,湖石假山林立,到了夏日想必极是凉爽,心中有些满意。
喜庆早和妙春几个打开箱笼,把各色用具衣物一一归置了起来。
慧姐仍是住在淡梅院里,楼廊尽头拐过去的那间屋子。
因了出来时怕行李繁重,都只是带了些必要之物,如今到了入住了,自然查漏补遗,派人去街上购置各色少了的东西,如此忙忙乱乱了两日,直到除夕当日,才算是妥当了。
徐进嵘这两日刚到任地,自然也忙得不见人影,早出晚归的,一直到了除夕日的傍晚,这才回了后衙之中。
初到此地,偌大的一个知州衙门府邸,各色仆役自然要另买或雇。
昨日起便不断有下属官吏派人送来仆从。
徐管家尚未到,外院里这些迎来送往先便都由姜瑞代管。
姜瑞照了淡梅的意思,只说府上不缺人,全都给挡了回去。
人手虽是不够,只这年里的最后一顿饭,厨娘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整治出了几桌大菜。
徐进嵘淡梅慧姐一桌,奶娘喜庆等人一桌,姜瑞等护卫在厅外也摆了一桌。
淡梅嫌自己三人吃饭没气氛,便叫摆在一起,只中间用个屏风隔开了,徐进嵘见是她意思,便也未多说什么。
屏风外的奶娘喜庆诸人起先因了徐进嵘在侧,还有些紧着,待酒过三杯,慢慢就说笑喧哗起来,尤其那奶娘声音最高。
里面的三人一桌相比倒有些沉闷,徐进嵘不过自斟自饮了几杯,淡梅因了肩伤不能沾酒,只陪着吃了些菜,慧姐更是无心吃喝,只竖着耳朵听外面那绿鸦说本地有个旧俗,豪绅们每年今日都要出资表演百戏驱邪的仪式,戏人戴着面具,身穿锦绣彩色花衣,打扮成将军门神判官及钟馗土地灶君诸神的样子,浩浩荡荡几百人,游街放炮仗的,欣羡不已。
淡梅自己不大喜这些,且肩伤也未好全,自然没想着去看。
只见慧姐眼巴巴的样子,想了下,问过了徐进嵘意思,见他不反对,便叫喜庆妙夏诸人愿意去看的都去,把慧姐带了,另派姜瑞和另个护卫一道跟随了去。
喜庆虽为人沉稳,只毕竟也不过十五六,见夫人都说了,自然有些想去,妙夏长儿几个更不用说,恨不得立刻便过去瞧热闹,奶娘更是不肯落下,最后在绿鸦的带领下,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门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饭厅一下便冷寂了下来,只剩淡梅和徐进嵘两个。
徐进嵘朝淡梅笑了下,伸手牵过她一只手,领着慢慢往院里走去。
经过道水上曲廊之时,突见高墙之外的东北天空之中焰火大盛,流光闪烁,映得半个天都是灿烂火光。
两人便驻足并肩看了片刻。
长廊曲折,树影婆娑,水声寂寂,流霞当空,四下只余一人在侧,而袖下二人双手十指并握。
只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淡梅这一刻竟也忽然似是有了这般的希冀,只这念头很快便消隐了下去,只暗自嘲笑了下自己,便抬头默默看着天际。
忽地一阵寒风吹过,淡梅身子一暖,他已是把她拢进了自己胸口处。
待流火暗淡了下去,两人便回了院子上楼。
厨娘很快便送来了用金银花、蒲公英、紫花地丁熬烧出的汤水。
徐进嵘用布巾蘸了给她肩背伤处擦拭过后,取出盒膏体如绿玉般的东西,涂抹在她疤痕处,顿时感觉清凉一片。
据他说此膏有消痕愈疤的奇效,昨夜便开始用了。
方才在廊上想甚?我见你面上似有些怅惘之色。
徐进嵘在她背后,一边用手掌轻轻揉擦着膏体慢慢化开,一边低声问道。
淡梅未想到连这也落入了他眼,心略微跳了下,只很快便随口道:没什么。
我哪有什么怅惘,你瞧错了。
徐进嵘不置一词,顿了下,继续道:昨日送来的那匹灯花锦你可还喜欢?还订了些雨丝锦,彩晕锦,过几日都会送来,你自己挑着裁些新衣裳。
那灯花锦是用金丝织成灯笼形状的锦纹,饰以流苏和蜜蜂,华美端庄,乃是蜀锦中最负盛名的一种,据说一个巧手织娘一年里最多也就只能织就三两匹出来,非大富大贵人家不堪穿用。
淡梅晓得待年后正月里,自己身为知州夫人,自然要免不了有一些应酬拜访。
虽实际也不大喜欢那般华丽的图纹,只见人总还要装点门面的,晓得他是好意,自然说喜欢。
身后他也不再说话,只是觉他一只温热的大掌继续慢慢地揉着抹了膏体的后背肌肤,待觉得都被吸收掉了,正想拉回垂落肩下的衣裳,却是被他按住了,随即那手便绕过肩膀,从后探入了她胸口,捧握住了一边的柔软,轻轻揉捏了下。
淡梅暗叹了口气,回头斜睨他一眼,他却是趁势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放到了南墙窗边铺了锦缎的一张春凳上,把她翻转过去面对窗户,压低了声道:用手扶着。
你……淡梅意识到不妙,急忙回头抓住他手臂,有些羞急地阻挠,不可以……前次在船上,我叫你骑我,你骑是骑了,只羞答答的不叫人尽兴,前两夜又都空置了,今日旧年最后一日了,娘子你忍心叫我也这么空过去……徐进嵘附耳在淡梅耳边低声玩笑着,已是握住了她手分撑在了窗棂上:听话……,扶好。
她的力气哪里阻得了他的意图?很快淡梅便觉着自己后背之上紧紧贴住了具火烫的躯体,被迫趴跪在了春凳上,撑在窗台前。
徐进嵘一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肢,低头不断舔弄她细腻的背颈,另只手已是拉扯开了她裙上的缚带,裙幅向侧展开,雪白圆翘的臀和腿一下失守半露了。
如此美景,令他更是血脉喷张,微一用力,已是将她的圆俏压向了自己下腹,紧紧抵住了,在她温热的腿窝间厮磨。
正要进去,低头见她闭着眼睛紧咬下唇,双腿紧紧并拢,脸红如花,连耳垂都隐隐泛出淡淡红晕,更显得人比花娇,艳润欲滴,心中大爱,犹豫了下,便也未强行挤压进去,只是抱住了贴着她背后耳语着叹道:我两个早是夫妻了,往后要过一世的。
此闺房中事乃是夫妻人伦常理,你在我面前还怕什么羞?我会好好疼惜你的。
淡梅原本是有些不惯他的花样百出,只听他此时语气温柔,忍不住睁开眼回头看了下,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神情柔和,脑中忽又闪过了方才在曲廊之上并肩翘首看着焰火的情景,一个愣怔,他已是俯身亲上了她的唇。
空旷沉寂的庭院之中,廊窗之畔,隐隐似是传来了几声细碎的缠绵之声,只很快便被外面的一阵炮仗之声给淹没了。
旧岁辞去,新年到来。
***入了正月,淡梅日日里便忙得似陀螺了。
和淮楚府本地的各官夫人应酬往来。
本朝官职冗繁,光一个淮楚府,排得上号的有头有脸的官夫人就不下二三十位,今日你邀明日我请的如流水价的。
虽则那些官夫人们在她这里都不过是存了逢迎拍马交好的心思,只这般日日应酬也确实劳心劳神。
七八日下来,连徐进嵘也叫她不用应付了,左右已是露过脸,再有的话只管推了去。
见连他都这般说了,淡梅哪里还会客气,从此托病闭门谢客,这才松缓了口气。
又忙着叫牙行带人过来雇买仆役。
她这里人口简单,就只自己一个院落住了人,倒也无须补,只是后衙庭院大,想着往后打理庭院要用人,便挑着买了几个看着壮实肯干的充作洒扫园丁守门之用。
那绿鸦本就是赵通判府上借过来的人。
淡梅见空了些,自己这里人手又都充足了,便想着派人送她回去,顺道附个礼表示谢意。
赵通判不过三十出头,年纪与徐进嵘相仿,赵夫人则二十七八,看着甚是端淑。
淡梅与她见过几面,对她印象还不错。
不料绿鸦前脚刚被送回去,后脚却是已经被送回来了,且还是那赵夫人亲自过来的,直说当初叫她过来,就是看中她是本地人,通晓此地风物道路,才让留下用的,这般送回去,那便是扫了她的颜面,且绿鸦自己也是愿意留在知州府里的。
淡梅见她这般说,且这几日处下来,晓得那绿鸦与妙夏几个相处甚好,出去也都是她带的路,便也不再推脱,道谢了送走赵夫人,又叫人补了份礼再送过去赵府。
待后衙诸多事宜都渐渐稳当了下来,淡梅便重新把心思都放在了牡丹身上。
喜庆做事甚是稳妥,不只那株晓妆新,连另三株红牡丹也给带了过来,一路并无什么损伤。
只此时仍是严冬,自未萌芽抽绿,仍是光秃秃几杆木枝。
淡梅当初之所以遍寻白色牡丹,心中是存了个想法,想借白色牡丹和别色芍药的根系砧接,培植出复色牡丹的新品。
淡梅到此恁久,自然知道复色牡丹在此的珍稀程度。
据说唐朝之时洛阳的宋单父,种出的牡丹变异千种,繁杂两色,被皇帝诏到骊山种植,赐金千两,被人尊为花师。
传说毕竟是传说,莫说这个年代,便是后世,真正能同株同枝开两色花,或者同朵开两色的复色牡丹,也就只二乔和种生花两种,二乔尤其珍贵,只也开粉紫两色,同朵之上,颜色越是泾渭分明就越珍贵。
她从前就醉心研究过培植出别色系的复色牡丹,如今到了这里,自然忍不住要跃跃欲试了。
四十九章按了淡梅从前的经验,牡丹的砧穗亲和力因品种的不同而有各种差异。
如烟笼紫珠盘以芍药为砧,成活率很低,而以牡丹根为砧则成活率较高;赵粉、假葛巾紫以芍药为砧,成活率虽高,但成活后,芍药根生长迅速,反而不易萌生牡丹根;首案红、蓝田玉若以芍药根为砧时,成活率高,牡丹根的萌生力也强。
故而这晓妆新,因了从前并无经验,且珍贵的缘故,淡梅倒不大敢去动它,怕万一与芍药不亲,便损了这株好花。
想来想去,只有另外去寻普通些的浅色牡丹过来试着砧接下。
牡丹的嫁接之法中,枝接和芽接都适宜在伏天或秋分之时,唯此根接法,在洛阳之地虽亦是十月为好,只地域越往南,时间便可相应推迟些,故而此时根接后移入暖房,也并无大的影响。
只若再推迟些,就会影响春来生长了。
淡梅急于时令,便恨不得立时出去寻买牡丹芍药。
只猜想徐进嵘大约会不喜自己这般出去抛头露面,这日晚间偎在他怀里,便试探着提了下自己明日要出去买花,果然不出所料,被他立刻否决了,话倒很是简单,就两字:不可,却是斩钉截铁地。
淡梅虽料到他会反对,只真这般被拒了,仍是失望,心里又略有些恼,一把抽回了正被他握在手上把玩的发丝便翻身朝里不再理他了。
不想片刻,却是被他伸手一把从后抱了,被强行翻了个身,便托着卧在了他胸口之上。
这就恼了?徐进嵘伸手捏了下她鼻头,笑眯眯道。
淡梅不理会,只是拍开了他手,略微挣扎了几下,见他并无松手的意思,便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他的脸,立时却觉自己嘴唇一热,已是被他飞快凑过来啄了下,这才听他道:我不想你出去,一则你是我的人,这般抛头露面总是不妥。
二来,是怕你在外遇到什么意外。
前些时日大具县里的事,至今想起还有些后怕的,若非我那日恰巧赶了回来,真当是不敢想了……淡梅听他这般说,才睁开了眼,见他望着自己,眼里神色甚是真挚,方才那恼火便去了大半,只还略微蹙眉道:照你意思,我嫁了你,往后一辈子便都只能缩在你家后院里了?徐进嵘呵呵笑了下:等我端了那伙贼人,你想去哪,自然可以去的。
只不好像从前我不在之时那样自己悄悄便出去了,定要教我知道。
我若得空便陪着你,实在没空,也要叫人护送才好放心。
淡梅听他说来说去,反正就是自己成了他的女人,就没行动自由了,竟然比起从前做相府女儿时还要缩手缩脚,心情郁闷,哼了一声,又要翻身从他身上下去,却是被一把搂住了。
我晓得你爱花,哪敢拦了你的道,惹恼了你,不定还怎么吃排头。
你要什么跟我说了,我叫姜瑞明日去把这淮楚城中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你面前,那时你再慢慢挑,你瞧可好?徐进嵘看着淡梅笑道。
淡梅听他前头虽是在取笑自己,到了后面那话,出的主意虽有些大费周章,只他既然不叫自己出去,她又确实想买,想来便也只能如此,只好点了下头。
到了第二日,不过刚午时过后,淮楚府衙门的侧门里便不断有挑了担子手提篓筐农人打扮模样的人进进出出,甚是热闹。
淡梅手头有本从前从书铺里买来的牡丹志,上面详尽记载了当世的牡丹品种,又附了相仿的芍药品色。
牡丹中,白花以她有的晓妆新为一品,其次是玉楼子,玉覆盂,银丝楼,白玉盘几种,便写了这些名称上去,叫随意有哪种送来都可。
芍药因了身价要贱些,所以红色的紫凤羽,朱砂判,黑色的黑紫灵,黑绣球,紫色的紫袍金带,叠云等等都写了些。
只也不知徐进嵘对姜瑞怎么吩咐的,今日眼见竟是要把全城花农手上的牡丹芍药都给搬过来似的,望着自己院子里堆叠得满满当当的盆盆罐罐,淡梅哭笑不得。
本是想退回去一些的,只听喜庆说那些花农都是晓得了新来的知州夫人喜爱牡丹芍药,有心要买,特意一大早地就争相从城外挑担赶了进来,生怕晚了被拒之门外,如今都还巴巴地等在外面收钱。
晓得花农生计也是不易,不忍让人重担空跑一趟。
左右那徐进嵘也不差这钱,便只好都收了下来,只是让花农们各自把自己的花色品种名称报上来,叫姜瑞派个识字的小厮写了,把纸条压埋在盆土里,等空了再叫人做些小铭牌悬在枝上好方便辨认。
淡梅自此就一连几日都扑在了牡丹之上。
本只是打算用白牡丹与别色芍药砧接的,如今手头既然这么多可供挑选的,便将各色牡丹都仔细选了生长充实复生须根较多的一两个品种出来,芍药亦是如此,掘出来放在阴处晾两三天,待失水变软了,便开始根接。
把接穗基部腋芽两侧,削出半小拇指长的楔形斜面,再在砧木上选一平整光滑的纵侧面,用刀切开达砧木中心,然后将接穗自上而下插入切口中,使砧木与接穗的形成层对准,用麻绳扎紧,最后在接口处涂以泥浆,即可栽植或假植了。
这项活计,看似简单,实则对手法经验要求极高,砧穗削面都要平整、清洁,相接时也很有讲究,把握不好,非但嫁接不成,反倒会损伤原株。
且牡丹芍药俱是木肉质的根系,虽晾了两天变软了些,只切割起来仍不是轻松活,好在她自己手法很是熟练,又有喜庆在侧帮忙,忙了好几日,总算是将砧接好的几十株牡丹伺候妥当了,特意收拾出了个空的屋子,里面燃了暖炉,把栽了牡丹的大缸子都给搬了进去。
她是尽心而为,只到时能不能如愿生出复色花来,除了平日的养护技巧,端的还是要看运道了,估计十株里能有一两株成功,便算不错了。
后几日又陆续有新闻讯而来的花农送来牡丹芍药,淡梅少不得都一一接了,分门类别地放置,剪枝培土,打算等春暖后便移栽入圃,忙得有些天昏地暗起来,连晚间也都要在灯下抄录花目或摘录些栽培心得,类似于她从前每日习惯做的工作笔记。
断了近两年,如今既然要重新种了,自然也就恢复了这功课。
一忙起来,所以也没怎么注意徐进嵘了。
这几日晚间,见他回来身上便隐隐闻到了香气,似是脂粉。
此时官场应酬之时,身边弄个女伶歌姬饮酒作陪也是惯常,似几十年后神宗朝王安石那般不喜此道终身一妻断不纳妾的,反倒被同僚视为异类了。
淡梅并无指望徐进嵘能有王安石那样的操守。
此其一。
且她近日与他关系比起从前虽近了许多,只京城里的三个妾还是摆在那里,往后迟早还是要相见一家欢的,她亦是无可奈何,总不能真把几个活生生的人给强行扯去卖了,心中那道沟壑始终难平,此其二。
故而对他身上沾的香气,淡梅心中虽是有些不快,却也强忍住了没问,只当没闻到,更是一心扑在自己的花上。
这日午后,淡梅正在检视新送来的培土,对着喜庆道:牡丹性喜凉恶热,宜燥惧湿,喜阳耐半阴,故而适花选地十分重要,要地势高燥、宽敞通风并有侧方遮荫之处栽种,土层须得深厚疏松排水良好,最忌生土、粘土、盐碱土以及涝洼之地……喜庆用心听着,不住点头。
身后突然起了阵急促的脚步,两人回头看去,见奶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眼睛睁得滚圆道:夫人快去瞧瞧,府里新来了个妖妖娆娆的小娘,说是什么都知大人处送过来的,还没叫进,只杵在后花厅外!淡梅一怔,一下便是明白了过来。
徐进嵘这些日里回来之时身上既沾了风月之气,想必在外和那个小娘也对过眼了,都知这才揣摩上官之意,借机送了过来存讨好之心的吧。
忽地又想起尚在京中的赵总怜,只不知道如今这个又是如何勾上的。
心中冷笑了下,便自顾又弄起了土。
奶娘见淡梅又低头了去,还道她没听清,又嚷了一遍道:夫人还不去看看?夫人只要一句话,我拿个大棒子敲这个出去!淡梅头也未抬道:看什么?不用看想必也是天香国色了。
弄个屋子出来,好好安顿了便是。
奶娘愕然,见喜庆在边上朝自己不住挤眼睛,只得回身去传话了,心中却是纳罕不已。
暗道自这夫人进了徐家的门,大人但凡在府中,竟没一夜是在旁屋里过的。
可见这夫人虽看着有些软糯,关上门来那旁人瞧不见的驭夫手段想必也是非同小可。
如今好容易撇下了家里的妾,眨眼又新冒出来一个,不会真就如此这般忍了下来?奶娘一路走着,仔细琢磨着淡梅方才的话,忽地灵光一动,暗骂自己好歹也是夫人的心腹了,方才怎会如此蠢笨,连这意思也听不出来,差点误事,急忙紧走几步到了花厅前,见门口还围了三四个管着庭院的丫头,正翘脖子往里面看,便咳嗽了一声,丫头们回头,急忙让出了道,奶娘这才方步进去。
花厅里那小娘,名翘翘,不过十四五岁,却是伎馆里的红牌,端的是粉妆玉琢皓齿明眸,州府里每逢官宴,必定是少不了出场的。
前些天欢宴场上见了新知州徐大人,见他形貌虽严峻了些,也没多少笑脸,却是仪表不凡器宇轩昂的,把满场的男子们都是比了下去,加之淮州之大,也无人能高过他了,自然心怀眷眷,在他面前歌舞操琴一颦一笑较平日也更是用心。
伎馆从来都是小道消息流传最广的处所之一。
翘翘虽只见过新知州大人一面,却是上了心。
前些日里与姐妹们私下闲聊,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听说他后宅之中只其貌不扬的正妻一尊,身边并无侍妾,便难免存了几分幻想,只盼下回再有机会见到,那时再继续卖弄风情可怜。
空等了多日,欢宴之上却不见他露面,正失望着,今日突然得知自己竟被买了下来要送去知州府上,自然喜出望外,还道是老天成全,想必是前一回自己尽情卖弄,被知州大人一眼看中了,这才有今日之事。
心中又暗自得意不已,想世间男子人前再正经,私底下又有几个真能拒得了女子美色?故而虽自被送了进来便在花厅,门口又有小丫头围观,倒也不急,只是坐在个鼓凳上,不慌不忙抚弄着自己新涂了光艳艳丹蔻的指甲。
翘翘正悠闲坐着,忽听外面起了阵咳嗽声,引颈望去。
不看则好,看了却是吓一大跳,见厅外一个身高体壮,额头之上一大块狰狞黑疤的妇人虎着脸进来了,神情不善,瞧着便似个杀猪婆。
五十章奶娘额头那块大黑疤,倒也有个说法。
淡梅自己用那绿玉膏擦后肩伤疤,便也送了盒给奶娘,毕竟那疤痕是在脑门之上,不比她的后肩,关系到头面的事。
不料奶娘却是抵死不擦。
淡梅起先还有些不解,待后来有日与喜庆说笑间,才明白了缘由。
原来奶娘竟是觉着面上这黑疤是个叫她有机会卖弄自己的引子。
大凡新进来的丫头下人,待稍熟了些,自然便会问起她额头疤痕的来历,那时她便得意洋洋把自己英勇护主的事迹再添油加醋地重温一遍,见对方满脸惊叹,极是满意。
故而似这般的好东西,她只恨它日渐消淡,叫自己少了个吹嘘的引头,哪里会舍得抹去?奶娘入了花厅,便叉腰站在翘翘面前,干巴巴道:跟我过来!翘翘见她凶悍,先便有了丝怯意,小声道:不晓得这位妈妈如何称呼?奶娘不语,她身后有个小丫头便已是快嘴抢了道:你连这都不晓得!她便是府上小娘子的奶娘,管事妈妈,连我家大人和夫人都极是看重的!奶娘心里受用,神情便端得更是高。
翘翘心中虽有些不服,只如今自己尚未被收用,连个侍妾也算不上,也不敢托大,急忙起身见了个礼,心道往后凭了才貌和自小教习过来的伺候男人的功夫得了宠,那时再好好给这个恶婆娘一个绊子。
奶娘瞧也没瞧,转身便走,翘翘没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跟了上去,七拐八拐地跟了半晌,到了个门前,见瞧着有些陈旧,尚在打量,奶娘已是噗一下推开了门,呶呶嘴道:进去!翘翘探头一看,见里面是个柴房,灰扑扑的,墙角还放了一排的酸菜缸子,扑鼻的酸臭味,哪里肯进,还在抵着,已是被奶娘一推被进去了,身后那门便又噗地给关了。
奶娘见这小娘被关了进去,在墙角晾晒的柴火堆里捡了根棒子,往两个门环上一插,也不管里面拍门声,得意洋洋去了不提。
这几日里衙门新开,加上官场应酬,徐进嵘忙自是理所当然,这晚回来又是很迟。
前些天身上有脂粉气便罢了,淡梅还当闻不到,今日连人都送上门了,白日里后来忙着培土弄花渐渐便也忘了,此刻听见他上楼来的脚步声,心里一下竟是堵得慌,便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只低头慢慢抄着按颜色分类的花名,打算明日便送出去定做小牌子。
因了有几百株之多,喜庆妙夏又不识字不能帮忙,她也懒得坐到书房一本正经地去写,便把笔墨都搬到了卧房,自己连抄了两夜,再几页便可好了。
徐进嵘推门入内到了她身边,站着看了片刻,见她纹丝不动的,也未说什么便走开了,听着动静似是自己躺到了榻上去,只很快便听他道:过来。
淡梅不应,只继续抄着,不想片刻身后却起了脚步声,一道黑影压了过来,手上的笔已是被人夺去,噗一声丢在了桌上,倒把边上放着的最上面写好的一张纸给溅上了滩墨迹。
淡梅皱眉,不快道:你好好的做什么!脏了我写的东西。
说着便抬头望去,见徐进嵘靠在桌边,低头也正看着自己,神情里倒是带了丝笑意。
坏了就坏了,我替你写便是,免得你的笔体流传了出去被人瞧见。
徐进嵘瞟了眼那张被弄脏的纸,笑道。
淡梅却是连面皮也懒得扯动,只是伸了个懒腰,这才靠椅上看着他淡淡道:今日有个什么都知大人送了个美人过来,想必你也知道的。
我叫人弄了屋子安顿了她。
你既有了得趣人儿,自己过去便是,还留我这里做什么。
徐进嵘眉头微微挑起,似是在仔细打量淡梅,慢慢地,眼里便聚满了笑意,似是极力忍住了才没有笑出来。
淡梅不解他意,心道多个姬妾也不至于乐成这样子,便皱眉看着他。
见他慢慢收了笑意,咳了下,这才正色道:娘子你真当贤惠,为夫的很是感激。
只你把她安顿在了柴房,莫非是要罚我也一道去睡柴房?柴房?淡梅失声,呆了一下,这才回过了味。
想起自己当时叫奶娘弄个屋子好好安顿了那女子,莫非竟是奶娘习惯性多心,听岔了话,误会了她意思,这才自作主张给弄到了柴房里去?徐进嵘见她神色古怪,一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挤着淡梅的身边占了她椅子,又把她抱坐在了自己膝上,这才一边笑,一边道:你莫跟我说这不是你的意思。
淡梅一时无语,也不好说是奶娘自作主张就把他的新欢给关到柴房里去受罪,只得默不作声看着他笑。
徐进嵘笑歇了些,这才道:你可算有点反应了。
我还道你如今眼里就只有那几根破木头枝子,便是拿根针刺,你也全不吭声呢。
这说话口气,听着竟似有些酸。
徐进嵘见淡梅惊愕望着自己,便伸手抓过她指上沾了片墨迹的手,把玩着叹气道:你自个想想,自打你弄了那些个木头根须的,眼里可还有我?我白日不在,晚上回来连想跟你多说几句话都不成,只顾自己坐桌前摆弄这些东西,叫你睡觉你也推三阻四的。
我还道我便是几夜不回你也浑不在意呢。
原来竟是觉着被冷落了不高兴,这才顺水推舟应了下官的示好,弄个美人到她面前,就是想让她添堵?如今见那美人被赶去了柴房,以为是自己醋意大发指使的,这才有些快活了?淡梅一时啼笑皆非,盯了他片刻,突想起他前些日里接连几夜身上都染了脂粉气回来,隐忍了多日的不满便又泛了出来,此时既然已经提起了这话头,忍不住便嘲讽道:你还在我面前叫屈,你当我都不晓得呢。
夜夜里出去左拥右抱地沾了一身的脂粉气回来,今日这柴房里的美人不定也是前几日里扔了什么花啊草的到你怀里,落入人眼,这才巴巴地给送到了家里来的吧?三爷你在外快活得紧,回来还要我跟你说话做甚!徐进嵘又是哈哈大笑起来,伸手用力揉了下她头,这才朝她梳妆台前那匣子里看了眼道:你自己去看下。
淡梅不解,只也起身过去,打开匣子一看,并无异常,再抽出下格,这才看见里面不知何时多了瓶蔷薇水出来。
你打开闻闻看。
徐进嵘笑道。
淡梅依言扭开盖子,凑到鼻端闻了下,便闻到股似曾相识的味道,分明便和他前几夜里身上散出的一样。
你……淡梅握着蔷薇水,看着徐进嵘。
过来。
徐进嵘又朝她招手下。
淡梅这回终是乖乖过去,被徐进嵘再搂着坐到了他腿上。
给你的,早放匣子里了,只你倒好,心里只装了牡丹芍药,莫说这东西,连我一个大活人打你面前过都似是没瞧见,这才……他说一半,便打住了,只是望着淡梅笑,眼睛亮晶晶的,神情里略微有些赧然。
淡梅这才彻底明白了,原来竟是此人不满被忽略,先是故意往自个身上洒香水想引她吃醋,见没预料中的反应,干脆再默认下属送个美人过来了,这才有了今日的事体。
淡梅起先觉着有些匪夷所思。
从来都只觉着他是个稳重内敛的,不想竟也会干出此等与他年纪不符的幼稚之事,转念一想,脑中浮现出他偷偷往自己身上洒蔷薇水的画面,又觉着好笑,忍了一会,终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徐进嵘起先还有些别扭,见她趴在了自己肩膀上,笑得花枝乱颤的,接连几日的心中不快便一扫而光了,心中竟是隐隐起了丝但愿往后二人时时都似如此这般的念头,便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你莫跟我说,你出去应酬时都只是正襟危坐,身边也无个美人相陪的?淡梅好容易略止住了笑,仰首看着他道。
徐进嵘见她眼里波光流转,小嘴红嘟嘟地略微翘了起来,看着极是俏皮,心神一荡,恨不得便揉到自己怀里去,忍住了,面上极力正色道:这却不敢保证了,身边有一两个小娘相陪着劝酒,也是在所难免。
淡梅一下收了笑脸,盯他一眼,哼了一声。
徐进嵘双手微微用力,收紧了她腰身靠近了自己,这才笑了起来道:哄你玩呢,你也当真了。
年后不过应酬了几次而已,我脸黑,美人们只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且哪里那么多空去应酬这些,你瞧我每日回来虽有些晚,身上可有酒气?都是在筹划着打乌琅水寨的事呢,刚今日把公文派快马送入京去,只等朝廷放令下来,便立刻动手。
一来为你出气,二来顺带着也算为民除害。
淡梅惊讶,正要再问,已是被他箍住了头,重重亲了下来,不过略微扭了下,便也随他去了。
半晌才挣脱了出来,面上已飞红,气息也是不定。
那美人,你可想好了怎么办?淡梅靠在他怀里,软软凉凉问道。
明日叫人送回去便是。
徐进嵘随口道。
若再有不识相的,隔三差五地又送些莺莺燕燕过来呢?徐进嵘轻笑出声:你不是越来越有手段了么,再有送过来的,你再关柴房便是了。
淡梅捶了他胸口一下,瞟了眼道:一回倒罢了,三回四回地都这般,你就不怕被人背后说你惧内?徐进嵘握住了她拳头,下巴在她额头蹭了两下,唔了声道:过几日便是元宵了,元宵前日不正好是你寿辰么?到时我给你庆个寿,顺道再想个法子,叫人家往后都断了这念头便是,省得麻烦。
他竟也知道自己的生日,这教淡梅有些意外。
过了正月十四,如今的自己便是整十七了。
淡梅还在感叹,见徐进嵘已是伸手拿了张桌上她方才抄的纸,扫了眼,摇头啧啧道:瞧你这字……淡梅见他又在嫌弃,一把夺了过来不叫看,被他闪过了,重新铺了纸,拿了笔蘸了墨,塞进她手里,自己右掌包住了她手,这才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就当你一回先生,教你习字罢。
淡梅坐他膝上,手被他右手包住,端着手腕慢慢地一道抄录着花谱,出来的字便都是他的笔锋了,颇有些奇绝险峻的味道。
只没写半张纸,身后这先生便有些不大老实起来,右手虽还在引着她写字,剩下那只左手却是开始在她身上游走了起来,被搔到了腰间的痒处,躲了下,哧一声笑出来,两人右手都是动了下,一滩墨便抹到了刚写了半个的字上,急忙抬头看他。
徐进嵘丢了笔站起来,把身后椅子踢开了些,一把抱起了淡梅,笑嘻嘻道:坐这里写字甚是没趣,还是到榻上,我再慢慢教你。
五十一章都榻上了可还怎么教……淡梅伸手绕住了他脖子,顺口道。
等话出口了,方意识到自己问错了,忙不迭地闭了嘴。
徐进嵘听她这般发问,却是正中下怀,三两步到了榻前放下了她,便笑嘻嘻凑到她耳边轻声言语了几句。
他说的那些要教导她的东西,淡梅从前里也不是不知道。
只听他此时言语放涎,见神色又惫赖,加上理论和实际终究还是有些距离的,一时也是羞窘不已,脸都有些臊了起来,狠狠捶打了下他胸口便闭上眼睛只作没听见。
只终究拧不过他在边上半哄半骗,半是强迫半是引导的,加上前些日里的心结既解开了,自己稍一想,也觉着前些日里确实有些过于专注莳花,忽略了他,心中一软,到了最后少不得便也含羞带臊地任他胡作非为了。
不提这正房小楼里夫妻二人得趣甜蜜,却说那柴房里的翘翘,本是满心欢喜以为要随伺相中的贵人了,不想连个面都还没见着,便被关进了酸气冲天的柴房里,空拍了半日的门也是无人应答,焦躁不已。
好容易到傍晚时分,那门才被打开,见是个粗眉粗眼的丫头来抱柴火,又说厨下人手不够,管事妈妈叫她也去烧火。
翘翘虽是满心不愿,只惧怕那凶神恶煞般的黑疤奶娘,也只得不情不愿地去了。
那翘翘昨日里还是花楼中的头牌一枝花,今日却是沦为灶火丫头,可怜她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哪里会烧火,坐在灶膛前手忙脚乱地没几下便压熄了炉火,被厨娘顿足骂着不中用,身上新做的衣裳下摆处也是被火星子崩烫了个洞,又是委屈又是心痛,禁不住便抹起了泪。
厨娘暗自好笑,便按奶娘预先通气过的,换了张脸,叹气道:瞧你也怪可怜的,我便好心多透些话给你,好叫你心里有个底。
我家大人京里还有三个妾,个个都是貌比天仙的,比你不知道强了多少。
只你也都看见,大人就只带了我家夫人过来,你晓得那几个如今都在做甚?都留在京中陪着我家老夫人掘土挑粪种地种瓜呢。
我瞧你那手十指尖尖的,连个火钳都把不稳,日后被送过去了可怎生是好,真当是替你犯愁了。
翘翘起先还抽抽搭搭地,待听完此话已是花容失色,只剩啃咬着指头两眼发直了。
本是想傍牢着这徐知州好穿金戴银的,不想他家的妾却与别家不同,伺候的是他娘,干的是这等买卖,一时又悔又怕,心道便是回原来的妓馆重操旧业,亦或被那买了自己的同知给收用,也好过被送去陪个老婆子挑粪掘土的。
登时心中便起了去意。
在那厨里与粗使丫头一道胡乱吃了几口东西,晓得自己也没别的好地能睡了,只得挟裹了烧火丫头递送过来的一床旧被子,悲悲戚戚地回了柴房,铺了个稻草铺,心惊肉跳地挨着天明。
次日一早,淡梅亲自陪了徐进嵘下楼,待要送他到庭院门口,却是被他返身握住了手,抬到自己嘴边呵了口热气,看着笑道:外面怪冷的,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淡梅抿嘴略笑了下,刚要点头,不料他却低头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道:左右平日里也没见你送我出去过,今日突地转了性子似地这般殷勤,下人们瞧见了,不定还怎么想呢……淡梅急忙回头,果然瞧见后面喜庆妙夏几个都正直勾勾地看着,神色诧异,一时有些尴尬,急忙要缩回还被他握住的手,却听他哈哈笑了下,用力捏了下她手,小声丢下句乖乖地等我晚上回来,这才转身去了。
淡梅瞧着他背影出了庭院的门,想起昨夜二人的腻歪,嘴角便忍不住仍要微微上翘,只又怕被丫头们瞧出什么苗头,压下了面上神情,这才要回楼上去找慧姐,今日答应了她,要一道带她去花房的。
刚转身,冷不丁吓了一跳,身后不知何时已是多了个奶娘,正对着自己笑,神情里瞧着很是得意。
这才一下想起了那翘翘。
奶娘却是来邀功的,把自己昨日里和厨娘合伙吓唬那小娘的事给说了一遍,眉飞色舞,唾沫横飞,逗得边上的喜庆妙夏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奶娘说不出话了。
奶娘昨日里虽是无限扩大了淡梅的话,只却歪打正着,叫他夫妻二人解了前些日里的心结,堪称福星了。
淡梅自然不会说她什么,跟着笑了下,记起徐进嵘昨夜说过的话,便叫喜庆去找姜瑞,雇顶轿子把翘翘送回都知府上。
又听奶娘方才提起那翘翘的新衣被火星子溅了,顺便再赔送她一匹缎料,也算压惊。
作者有话要说:那翘翘一早起身,早没了盼望徐知州的心思,更无昨日的光鲜亮丽,蓬头赤面地惴惴等着对自己的发落。
没片刻却见昨日里那黑疤奶娘又来了,这回不但说要遣她回去,夫人还善心送她一匹上好的锦缎压惊。
那锦缎倒在其次,能不用被送去挑粪,这才是喜出望外,忙不迭地连声道谢,接了布匹,急急忙忙地跟着喜庆便走,脚步迈得飞快,生怕又听到改了主意的消息。
徐进嵘自那公文上报朝廷后,便就只等着回文了,空闲了许多。
且衙署里的平日杂事都有相关属吏代为处置,只些大事过问下便可,故而这些天白日里着家的时间也多了些,陪着她带了慧姐,逛了些此地的风景名胜,甚至特意又坐船回了之前停泊了一夜的凌津城渡口,为的就是寻访那夜的钟声来源。
原来是渡口对岸半山腰的一座老寺,因了地处偏僻,香火不甚旺盛,只山门口长了一株几百年的银杏老树,寺里那知客僧说在枝条缠挂祈福包,便得菩萨一世庇佑,且有个说法,投掷后缠得越高,福运便也越大。
抬头仰望,见高高低低枝条上果然缠挂了许多新旧不一的红丝香囊。
淡梅自然不信这些,瞧着徐进嵘也不是个相信之人,只他却也是笑嘻嘻从和尚手上接了个祈福包,瞄准了方向,用力投掷了上去,竟也缠住了,且悬得最高,那丝穗在风中不住晃晃悠悠。
知客僧连声道喜,边上慧姐更是拍掌欢笑不停,连瞧着她爹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拜之意。
淡梅见徐进嵘看向自己,自然便也朝他露出笑脸,赞了声好,刹时见他得意非常,临走时还捐了大手笔的香火钱,喜得那僧人不住合什道谢,送了出去老远。
畅快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便是元宵前夜,也是淡梅的生辰了。
~~~~~~谢谢大家。
(*^__^*)大推温馨治愈甜蜜宠溺文>>>五十二章因了昨夜从凌津赶回来得晚,一大早的淡梅还正睡得香,觉着有什么东西在搔自己的脸,迷迷糊糊地便觉着是苍蝇,挥手赶了下,嘟囔一声,翻了个身把被子蒙住了头,又要睡去。
不料臀部却是被人重重一拍,因了隔了被子,痛倒是不痛,只吓了一跳,猛地睁开了眼,这才瞧见徐进嵘正屈膝坐在身侧的榻上,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困死了……都怪你……一早的还不让人睡……淡梅伸手捂住嘴,打了个呵欠,又闭上了眼睛。
徐进嵘见她刚醒来便又懒懒地闭上了眼,眉梢眼底还尽是慵懒娇嗔的姿态,瞧着竟觉得极是入眼,忍不住又手痒,捏了下她脸颊,这才笑道:你越发懒了,今日你是寿星,外面一屋子的下人都排队等着给你磕头道贺,你却只顾自己睡得香。
淡梅听他这般说,这才又睁开了眼,想起今日果然便是上元前日,自己的生辰之日。
徐进嵘前些时日里虽在她面前提过要给她庆贺生辰的,只这几日来她都忙着跟他一道游山玩水不亦乐乎,早把生辰之事丢到了脑后,心道到时候随他怎么安排便是。
不想一眨眼就到了,便翻身坐了起来,一眼便瞧见边上已经放了套新裁的红色衣裳,纹理看着是牡丹祥云,极其精美,连她这种平日里不大看重服色的也被吸引着多看了几眼,晓得应是他挑了让自己今日穿的。
寿星为大,今日便由我伺候你穿衣。
徐进嵘笑语道,果真拿了衣裳,从里到外,一板一眼地替淡梅穿了起来,还颇像那么回事。
好了。
自己瞧瞧去。
他轻拍了下她的腰。
淡梅见自己镜中的人影,虽还未匀面梳发,只整个人已是被这新衣衬得一股喜气扑面而来了。
心中有些感激他的心细,便回身朝他笑着道谢。
今日是你大日子,我便放□段随你差遣。
真要谢我,过了今日,往后再好生伺候回我便是。
徐进嵘低头贴她耳边低声戏谑,见她耳垂玲珑可爱,忍不住叼住轻咬了下。
淡梅吸了口气,扭头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他这才过去开了门。
喜庆妙夏便进来伺候梳洗了。
夫人身上这衣裳真当好看。
喜庆一边梳头,一边夸赞道。
妙夏年岁虽小了些,只与喜庆待在徐进嵘他娘身边不同,从前在相府里也是见过些东西的。
见喜庆赞叹,便忍不住卖弄道:这是云锦,较之蜀锦更胜一筹,晕色也极有讲究的。
似夫人身上,这是大红底晕水红银红。
若石青则要配葵黄广绿,紫酱则藕荷青莲了。
从前我随夫人在相府时,便听老夫人提起过,说要织造此锦,须得拽花、织造两个巧手织女同织,一日也不过出来两寸。
你瞧这挖花盘织的,怪道如此费功夫。
妙夏说完,不止喜庆咂舌,连淡梅都觉着长了见识。
那日徐进嵘提到给她订了些衣料,待后来送过来后,她瞧着都甚是精美,便随意挑了几种,让府里的裁缝娘子量了身段便拿去做了。
早上穿了徐进嵘给挑的这套,也只觉得华丽庄典而已,未想竟会奢侈到了此种地步。
淡梅梳妆完毕,和徐进嵘一道用了早饭,便到了正厅坐下,等着府中众人受拜祝贺了。
最先过来拜贺的自然是慧姐了。
慧姐今日也是穿了一身的红衫,打扮得便似观音大士身边的玉女,笑容满面地朝淡梅下跪磕头,口称恭贺母亲大人福寿安康。
淡梅笑着叫她起来,站一边的喜庆便从托盘中拿了个红包,送了过去。
慧姐笑嘻嘻接了,又磕头道了谢,这才起身。
慧姐恭贺过后,便是奶娘了。
她今日也是一身新衣,跪下了那好话便如长江之水从口中滔滔不绝而出,惹得身后众人都是笑了起来,连徐进嵘面上也是现出了丝笑,若非被淡梅瞅了个她吞咽口水的空当给打断了,只怕说下去就没个完了还不带重样的。
也得了个红包赏赐,欢天喜地地接了起身。
奶娘过后,便是喜庆妙春几个近身伺候的丫头了,一并跪下了齐声恭贺后,这回却是慧姐自告奋勇发起了红包,几个人也都高高兴兴地接了道谢。
后面便依次是府里的厨娘并另些使唤的丫头,全部都得了红包,最后却是外面的家中男仆在陈瑞的带领下齐声跪拜道贺了,少不得也是发派了红包,一时全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的。
这番庆贺过后,淡梅坐那里,见众人个个面上除了喜气,总觉着还有些怪,似在交换眼神,禁不住看向了坐一边的徐进嵘,见他神情里竟也似是带了丝神秘之意,倒似自己似个局外人一般,极其不解,正想开口问下,徐进嵘已是站了起来笑道:陪你回院里先歇下吧。
晌午后便会有那些官夫人们过来给你贺寿呢,晚间还摆寿宴,有的你忙了。
前些日徐进嵘发帖出去,淡梅起先不同意,觉着没必要这般大肆铺张,只他却坚持,说这是他二人成婚后她的头个寿辰,无论如何要大办下方显心意。
淡梅拗不过,也只随他去了。
现下被他提醒,觉着也是,等客人上门来只怕就要忙得成陀螺了,趁早先再歇下,便起身与他一道回了院子,厅里的人便都一下散去了,连喜庆妙夏也没跟过来。
两人回了楼上房里,刚关好了门,徐进嵘便牵了淡梅手到了张椅子前,按她双肩坐了下去。
淡梅不解看着,却见他居然退了两步站在自己正对面,弯腰作揖了下,口中念道:娘子芳龄十七八,正是枝头俏梅花。
今有老牛啃梅花,恭贺夫人岁岁佳。
淡梅睁大了眼,见他念完了还是绷着脸站那里,自己回过了味儿来,哪里还忍得住,也顾不得形象了,噗一声便笑了出来,哎哟哎哟地叫着,笑趴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娘子笑甚?为夫的是在给你贺寿呢。
徐进嵘眼里也是笑意流转了,只神情却仍崩得紧紧的,又朝淡梅伸出了手,掌心摊到了她面前。
淡梅好容易忍住了笑,道:你伸手做什么?等你红包啊。
徐进嵘一本正经道,方才外面的人给你贺寿了,不都有红包赏钱吗?我都给你念诗了,你要给两个才是。
淡梅方消下去的笑又被勾了出来,这回却是笑得连肚皮都有些疼,一只手指着徐进嵘说不出话了,正难受着,那只手已是被他一把捉住,人也是被扯着撞入了他怀里。
你这般吝啬,连个红包都舍不得给。
少不得要拿亲嘴来抵消了,好在我不计较。
淡梅只听他这般哼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嘴巴便已被封住了,唔唔着挣扎了几下,被箍着蹂躏了许久,方才松了嘴,一双手已是吊着他颈项不住在喘气了。
徐进嵘方才不过是兴起,这才随口胡诌了几句,半是恭贺她寿辰半哄她笑而已,此时低头处见她眸光盈盈,晕红染颊,眉梢带媚,眼角传情的,樱桃小嘴上还镀了层方才亲吻时留下的湿津,莹润润地甚是勾人,想起她的暖甘香,只觉身子一紧,一下便抱了起来往榻上送去。
淡梅见他望着自己的眸光骤然转为深暗,和他做了这些时日的夫妻,自然晓得他心思了,大惊,使劲拍他胸口阻拦道:大白日的你这是做甚!快放下我。
见他似未听到,手已是探进自己裙裾里了,急忙一把握住,嗔道:你方才不是说过了晌午便有官夫人们来?如今都快正午了,你还这般胡闹,真想叫我等下出丑?徐进嵘那手已是伸了进去,捏了把滑不留手的俏臀,这才笑眯眯道:教她们等下便等下,又有什么打紧……说着另只手已是扯下了帐子垂挂了下来。
呜呼!这般在夫人寿日之时叫众多宾客空等,自己却是白日里鸳鸯枕上联双玉,连理枝头连理枝,只怕也就徐进嵘徐家三爷称得上是古往今来的独步风流第一科了。
五十三章待得红绡帐里春波渐平,已是过了晌午,可怜淡梅一早精心的梳妆早被毁得干净,只见蟾鬓散乱,云钗横堕,好在那衣裳虽也委地成了一团,拾起来便是,倒看不出什么皱痕。
淡梅坐回了镜前,见自己一副春情方歇的凌乱模样,且方才门外响起过敲门声,必定是丫头过来叫用膳或是有客早到了来相请的,见无人应声,这才又退了回去的,哪里还敢叫喜庆过来帮梳头,急忙自己对着镜子整理,却是弄不回一早的那模样,正有些发急,冷不丁瞅见身后徐进嵘还望着镜中自己在笑的模样,狠狠剜了他一眼,埋怨道:瞧你做的好事!徐进嵘笑了下,径自去开了门,一眼便见到喜庆和个小丫头正守在楼梯上来的廊间里,心道她果然是个有度的,便招了下手让进来。
淡梅见喜庆一边给自己梳头,口中一边说着晚间宴宾之事,神情并无异色,晓得她行事一向稳重,便也不再多想了。
不多时便重新梳妆完毕,和徐进嵘一道用过了午饭,他便说有事先去了。
淡梅也未在意,因没片刻,便有丫头来报,说赵夫人已是过来了,急忙到了跨院里的花厅相迎,陆陆续续又有各府夫人们持贴上门,酉时还未到,人便已是全到齐了。
一时间偌大的花厅里笑语晏晏衣香鬓影,各府夫人们俱是金钗玉佩绫罗绸缎的,亮闪闪耀花了人眼,连带过来的随伺丫头也都穿红戴绿的,想来是卯足了力气要在众人面前争个脸面。
因了徐进嵘乃是当地首官,众夫人早听闻徐夫人乃是相府千金出身,今日又是她的寿宴之邀,自然众星捧月般地那话题就绕不开淡梅身上了。
先是有位夫人眼尖,认出了淡梅身上的云锦料子,极力赞了一番,众夫人自然凑趣啧啧谈论了下,又有人不知怎的晓得了花农竞相往知州府上送花的事情,便也拿出来奉承道:我听说夫人不只素有才名,竟还是位莳花高手,真当是雅韵闲趣,叫我这等粗鄙之人实在惭愧,怪道徐大人对夫人这般看重。
我听说前些时日徐大人为了夫人,竟是把全城花户手上的牡丹芍药都给搜罗了过来,这般心意,真当是叫我眼红,我家中那男人若是对我有这一半心意,我便是做梦也会笑出声了。
淡梅望去,见原来是参军夫人,晓得她不过是凑趣说好话奉承自己而已,便笑着客气了两句。
不想却是引起了众夫人的兴趣,纷纷追问了起来,参军夫人见自己的话成了众人注意的中心,心中得意,便又说了一遍徐知州买尽全城牡丹为夫人的事,引得众人称羡不已。
起先说那云锦之时,众夫人中发出的啧啧之声还难免有些真假半掺。
因了似淮楚这般富庶之地,当地官吏油水不少,云锦虽昂贵奢侈,有些官夫人们也不是没穿过,方才作出那般姿态,不过是凑趣而已。
此时听到这样的事情,这啧啧之声,十人中便有七八个是真的了。
这都不算什么,若叫我说,真让我羡慕的还是徐大人眼里就只夫人一个。
听说前几日有家送了个头牌小娘过来,说是侍奉徐大人的,不想连面都没见着,第二日一早就被顶轿子个抬了回去。
这才叫真当把夫人放在心尖上了。
方才谁说做梦也会笑出声的,我家的若这般对我,我便是舍了命也甘心呢。
众人望去,见是通判府上的赵夫人笑吟吟这般说道。
一时全场都寂静了下来,片刻后也不知哪个带的头,众人便纷纷点头赞叹,这回却是人人面上都露出了羡慕之色了。
也就只夫人当得起徐大人这般放在心尖上了。
只不知这送人的是哪家,这般没眼色,真当是笑死人了。
起先说话的参军夫人捂住了嘴,咯咯笑了起来。
大凡女人家都是喜好些八卦的。
这下属给上官送个侍女姬妾的本极为平常,亦是讨好的一种手段。
此时这话倒是提醒了众人,见那家失了算,非但没讨好知州,反得罪了知州夫人,难免幸灾乐祸起来,一时话题便又转成了相互询问是哪家送了人的。
淡梅见座上的都知夫人本是闷头坐着不动的,偏他身边的人探身过来询问,只得强作笑颜摇头说不知的模样,心中有些好笑,也不想叫她太过难堪,便转了个话题,说起了明日开始一连五日的上元灯会。
众人见她改谈别的了,自然也纷纷随了,说起了灯会的见闻。
参军夫人甚是有趣,一句但凡是个人的,都会去看灯会,倒是惹得满堂夫人们大笑了起来,甚是热闹。
那都知夫人见众人终是转了话题,这才松了口气,虽是正月寒天,后背里却是出了层细汗了,心中又是恼又是恨的。
恼的是自家那男人马屁拍到马脚上,害自己今日差点当众失了颜面,恨的却是那个翘翘自回来后就被丈夫新收用了,这几日如漆似胶的,本就看着好不扎眼,如今受了这个刺激,心中一发狠,便立刻盘算起来过几日寻个由头就把她打发了出去。
思量妥当,忍不住抬头望向了主座上的徐夫人,见她仪形秀美,光彩溢目,笑语盈盈的,想到徐知州为她拒人,自己那丈夫原本是个苦读仕子,当年身侧也就自己陪伴,不想自跃进龙门后便这般行事了,心中怅然了片刻,终是暗自长长叹了口气。
天色擦黑,喜庆便过来笑请众位夫人入席,道是宾宴开始了。
这淮楚知州衙署占地甚广,厅堂也多,寿宴便按男女宾客分摆在了东西两侧暖厅里。
此时讲究些的官府贵家都设四司六局,分管帐设厨司茶酒台盘以及果子蜜煎菜蔬油烛香药排办等等,从前京中若有这般事项,自有徐管家出面,到了这里排场却是一时还未弄齐,都由姜瑞代管着。
好在淮楚地富,便和京中一样,专有位盛大宴会供役的铺席牙铺。
晓得是给新到的知州府上办宴,且对方不计较银钱,只要奢美,那铺席掌柜哪敢怠慢,自然万分尽心了,席面筹办得极尽豪华。
先是作绣花高饤八果垒,不过是看菜,再是十盒缕金香药,取其醒脑香气。
又雕花蜜煎、砌香咸酸、十味脯腊、时鲜小果、珑缠果子,几轮下来,尽都撤了下去,家宴才方开始,十盏菜,每盏两道,共计二十道,中间还有几品插食。
尤其是那厨劝酒的两道沙鱼脍和虾橙脍,据说是京城里御厨那里新创刚流传开来的新菜,自然免不了都要伸去箸筷品尝一二,赞叹一番了,一顿酒最后吃的是宾主尽欢,欢声笑语不断。
待宴席毕,已是亥时初了,一顿酒竟吃了近两个时辰。
夫人们正欲起身离席,却见知州府上夫人身边那个浓眉大眼的大丫头率了身后几个丫头出现,手上端了个用红绸衬底的托盘,上面瞧着是一个个的红包,仔细一看,仿佛便似是自己过来之时递送出去的,一时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面面相觑了下,都看向了坐中的淡梅。
淡梅微笑不语,只朝喜庆点了下头。
喜庆这才笑眯眯朝四座见了礼,脆声道:我家夫人说了,各位夫人能到此共聚一乐,就已是给了她天大面子了,万万不敢再受贺礼,故而广发邀贴之时,就在帖上注明说不过是为了寻个乐子,恰巧又逢了寿日,这才拿了作由头把各位夫人聚在一起的,礼是万万不受的。
不想夫人们却是送来了礼金,婢子这就代我家夫人一一退给诸位。
她话音刚落,四下便嗡嗡声一片,众夫人都是惊诧不已,不想那邀贴上的话竟是当真了。
原来前些日里,知州府上夫人做寿,广发邀贴,贴上注明了不受礼。
收到贴夫人们虽竞相以为荣,只也晓得这回免不了是要出血一次了。
那贴上既说不受礼,言下之意便是叫人折成礼金了,心中虽各暗自腹诽,只生怕到时自己送出的礼金会被旁人踩在了下面,无不费劲心思打听旁人送多少,到了最后,也不知是哪个带的头,纷纷去了淮楚的第一钱庄兑换了银票,放进红包里,角落里注上自己的府邸姓氏,今日过来之时便递给了淡梅身边的大丫头喜庆。
夫人们虽各自有些肉痛,只这也是官场惯例了,何尝见过不贪荤腥的猫?便是自己或者自家男人过寿,不也是趁机往下官处伸手捞好处的。
故而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不想此时宴毕,见知州府上竟来了这么一出,这才顿悟原来竟不是在空口白话,当真是不受礼的,那赵夫人在诸位夫人当中地位最高,醒悟了过来,急忙朝淡梅推让道:这怎么说的。
不过是些须心意而已。
哪见过送出的还要收回,这岂不是打了我们的脸?淡梅起了身,从喜庆手里拿了赵夫人的红包,亲自递回到她身边的丫头手上,笑道:赵夫人言重了。
大家伙聚在一起为我过寿,这般心意便已是最重的了。
礼金也是收了些的,退回的不过是小头而已。
那赵夫人听淡梅这般说,便也不做声了。
剩下的有些本是咬了牙狠心要出大血的,此时听说有部分退回,虽是小头,只也总好过全无,心中也是喜出望外了,自然不会再出声反对,且大家伙都是如此,也不显自己没脸面,便都各自收了回来。
淡梅见众人都拿回了礼金,也算是了了今晚的最后一出了,松了口气。
她方才其实是故意说反了话的。
全不收的话确实有些落人脸面的嫌疑,故而拿了礼金后,立刻便有人去了钱庄另兑换了新的银票,送一百两的便还他九十九两,如此推类,既不欠人人情,也不会叫人觉得被扫了颜面,皆大欢喜再好不过了。
女宾宴席既毕,礼金也还了,淡梅正要招呼夫人们再去花厅坐片刻喝茶消食,突听外面起了阵爆竹烟花之声,引得众人纷纷到了门口观看,却见妙夏跑了过来笑容满面道:大人请夫人和诸位夫人们一道去后园里赏灯,有个名目,叫做上元庆生灯。
都是大人特意请了本城最巧手的工人打造的,还吩咐婢子们定要瞒着夫人到此刻,要给夫人一个惊喜呢。
妙夏话说完,众人便又面露欣羡之色,纷纷看向了淡梅。
淡梅这才恍然,想起早间拜寿之时那徐进嵘和府中下人们的异样表情,原来竟是瞒着自己要在上元前弄这么一个专门为她而设的灯会。
心中先是惊讶,慢慢地便起了阵甜蜜之意。
淡梅还站着不动,诸多夫人们便已是笑嘻嘻地簇拥着她往后花园去了。
折过一道水榭,还未到,耳边先已是听见袅袅丝竹之声传来,远远便见到前方香雾月华,金碧一片,原来都是夜色里灯光照出的景象。
众人精神一振,急忙过去了,待见到眼前景象,饶是那几位曾在京城里留居多年见多识广的,也禁不住在心里暗自赞叹了下。
只见满园成了灯的海洋。
光灯的品种就有衮球灯、日月灯、镜灯、凤灯、琉璃灯、玉珊灯等等,便似天上的星子翻转到了此园子里,化作万千灯盏,闪闪烁烁,遍处生辉。
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正中的一株巨大梅树,枝干之上的朵朵梅花竟会葳蕤生光。
待走得近了,这才瞧出原来几百朵梅花竟全都用五色琉璃制成嵌上去的,以细烛为蕊,枝条上高高低低悬挂了几十盏用白玉做成的福州灯,四面玉壁之上皆都镂刻出了梅花之纹,远望去就好似云朵笼罩着月魄,珠光宝气围绕着星子,恍然便如仙树一般。
夫人们围在树下,仰首观赏,称奇不已,都道见过花灯无数,唯独这般心思巧妙且用料奢贵的算是头回见到,也算是开了眼了,今岁全城若品评花灯,只怕再无出此梅树之右者了。
原来淮楚城虽不比京城,只时候尚未到,城中便也早早地到处有了上元的气息,几乎家家门口都挂上了灯盏,家资殷厚的高门大户人家更是不惜血本争夺巧手工匠为自家扎灯,以便到时在宅邸门口布置出流光溢彩的灯会,争相攀比,吸引士民围聚到自家观灯,且灯会毕后,还有选出今岁灯魁的一番品评,也算是本地的一大盛事了。
边上夫人们谈论不停,唯独淡梅晓得此灯应是专为自己所造的,因暗合了她名中的梅字。
想到徐进嵘竟会对自己有如此心思,站着仰首望了梅灯片刻,心潮一时有些难以平静。
夜阑,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淡梅却仍毫无睡意,与徐进嵘一道坐在亭中,眼睛望着面前那棵仍葳蕤灿灿的梅灯树,笑道:多谢你叫我比旁人早一日赏到了这般好看的花灯。
今日很是开心。
明日起便是连着五日的上元灯会,官府不是也要应景扎灯供百姓观赏吗?把它移出去好了。
只放这里叫我一人看,真当是浪费了。
徐进嵘呵呵笑道:你名里有个梅,我才叫人做了这梅花灯。
只给你做的,哪里能移出去叫人品头论足?只要你瞧了觉着好,博你一笑,那便最大了。
何以对我这般好?淡梅靠头在他肩上,默然片刻,低声问道。
我若对别人这般好,你只怕就要哭鼻子了。
我不忍瞧见你哭鼻子,故而时刻想着要对你好些。
徐进嵘这般应了,便伸手搂住了她肩,香了下她脸,惹得淡梅吃吃笑了出来,打了下他嗔道:你尽管放心去对别人好,你瞧我哭不哭鼻子!她那手打出去,却是被他一把捉住了便收不回来,两人又低声嬉笑了几句,抬头见一轮满月已是微微西斜,原来不知不觉后半夜了,这才相携一道回了小楼。
作者有话要说:宋朝的一张宴席菜品名单,是高宗年间张俊的家宴,堪称中国史上豪宴冠军。
文里的宴席名目就是参考了这个。
特此把详细内容贴在有话说,与喜好吃食的筒子们共同流口水。
第一轮8盘看果——绣花高饤八果垒:香圆、真柑、石榴、橙子、鹅梨、乳梨、榠楂、花木瓜。
香圆也叫香橼,榠楂似木瓜而略大,色黄味涩。
看果属看菜,并不真吃。
北宋钱易《南部新书·壬集》说看菜出自唐代御宴,称看食见,到宋代广为流行。
第二轮12味干果乐仙干果子叉袋儿:荔枝、龙眼、香莲、榧子、榛子、松子、银杏、梨肉、枣圈、莲子肉、林檎旋、大蒸枣。
第三轮10盒缕金香药:脑子花儿、甘草花儿、朱砂圆子、木香丁香、水龙脑、史君子、缩砂花儿、官桂花儿、白术人参、橄榄花儿,这是空气芳香剂。
第四轮12品雕花蜜煎:雕花梅球儿、红消儿、雕花笋、蜜冬瓜鱼儿、雕花红团花、木瓜大段儿、雕花金桔、青梅荷叶儿、雕花姜、蜜笋花儿、雕花橙子、木瓜方花儿,属于蜜饯。
第五轮12道砌香咸酸:香药木瓜、椒梅、香药藤花、砌香樱桃、紫苏柰香、砌香萱花拂儿、砌香葡萄、甘草花儿、姜丝梅、梅肉饼儿、水红姜、杂丝梅饼儿。
这轮咸酸是为中和上轮蜜煎的甜腻。
第六轮上 十味脯腊:线肉条子、皂角铤子、云梦豝儿、虾腊、肉腊、奶房、旋鲊、金山咸豉、酒醋肉、肉瓜齑。
铤子即长条肉干,云梦豝儿是晒干蒸熟的猪肉干条,旋鲊是肉干末。
北宋大奸相蔡京次子蔡绦在《铁围山丛谈》中记载,吴越王钱俶降宋前,宋太祖赵匡胤命御厨做几道南方菜安抚,御厨遂创旋鲊,是张俊的最爱。
金山咸豉是豆豉,用来蘸肉干。
这一轮都属于肉干条。
第七轮上垂手8盘子:拣蜂儿、番葡萄、香莲事件念珠、巴榄子、大金桔、新椰子象牙板、小橄榄、榆柑子,这是时鲜小水果,与大果为主的绣花高饤八果垒不同。
歇息下后,重新开宴。
第一轮8盘切时果:春藕、鹅梨饼子、甘蔗、乳梨月儿、红柿子、橙子、绿桔、生藕铤子。
第二轮上12品时新果子:金桔、葴杨梅、新罗葛、蜜蕈、脆橙、榆柑子、新椰子、宜母子、藕铤儿、甘蔗柰香、新柑子、梨五花儿。
第三轮重上初坐的12品雕花蜜煎。
第四轮重上初坐的12道砌香咸酸。
第五轮上12味珑缠果子:荔枝甘露饼、荔枝蓼花、荔枝好郎君、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枣圈、缠梨肉、香莲事件、香药葡萄、缠松子、糖霜玉蜂儿、白缠桃条。
荔枝蓼花是荔枝肉上淋麦芽糖。
这一轮珑缠都是干鲜果实外裹糖霜,仍属蜜饯。
第六轮重上初坐的十味脯腊。
再坐又上了66道大盘子。
之后,正式家宴才开始。
南宋宴会正菜称下酒。
张府这场豪宴共上下酒15盏,每盏2道菜,合计30道菜,具体为:第一盏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第二盏奶房签、三脆羹;第三盏羊舌签、萌芽肚胘;第四盏肫掌签、鹌子羹;第五盏肚胘脍、鸳鸯炸肚;第六盏沙鱼脍、炒沙鱼衬汤;第七盏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第八盏螃蟹酿橙、奶房玉蕊羹;第九盏鲜虾蹄子脍、南炒鳝;第十盏洗手蟹、鯚鱼(鳜鱼)假蛤蜊;第十一盏五珍脍、螃蟹清羹;第十二盏鹌子水晶脍、猪肚假江珧;第十三盏虾橙脍、虾鱼汤齑;第十四盏水母脍、二色茧儿羹;第十五盏蛤蜊生、血粉羹。
还有插食8品:炒白腰子、灸肚胘、灸鹌子脯、润鸡、润兔、灸炊饼、不灸炊饼和脔骨。
炊饼即今馒头,炙炊饼,大概是烤馒头或炸馒头。
宋朝管所有的面食叫饼,面条称为汤饼。
正菜之外还有劝酒果子10道:砌香果子、雕花蜜煎、时新果子、独装巴榄子、咸酸蜜煎、装大金桔小橄榄、独装新椰子、四时果四色、对装拣松番葡萄、对装春藕陈公梨。
另有厨劝酒(厨师长特别推荐)10道:江珧炸肚、江珧生、蝤蛑(梭子蟹)签、姜醋生螺、香螺炸肚、姜醋假公权、煨牡蛎、牡蛎炸肚、假公权炸肚、蟑蚷炸肚。
劝酒果子和厨劝酒跟插食8品一样,不计入下酒15盏。
真是豪华得掉渣了!!!五十四章五日上元灯会过罢,正月孟春便弹指即过,入了二月仲春,时日渐暖,泥土解冻,淡梅的几百株牡丹也日渐开始萌芽。
白日里便与丫头们在庭院间整饬泥地,移栽花木,晚间待徐进嵘回来,或焙茗书房、添香于侧,或绿蚁红炉,温酒小饮。
二人成婚大半年,到了今时方才有些新婚燕尔之感。
自那上元庆生过后,人人都晓得了年过而立的知州大人眼里就只这一位出身高贵的妙龄夫人,容不下别个香花野草的,哪里还有人再会似那都知一般自己去讨个没趣,知州府上着实平静了些日子。
淡梅如今也不大去想往后如何了,与从前一样,既不会在徐进嵘面前主动提他尚留在京中的几个妾,更不会与他谈论往后。
说自己对现在的这个丈夫完全无心,那不是真话。
但凡女子,一旦对男人上了心,自会盼望对方与自己同心。
有时缠绵过后,身侧那男人已是倦极睡去,黑暗里淡梅偶尔却也会因为心中生出的微微渺茫而无法入睡,甚至两人之前越是亲密,她这渺茫之感便越是清晰。
这种感觉很是微妙。
他附在她耳边让她声声唤他子青,说一些甚至过后许久叫她想起还会脸热心跳的情话,也在她面前说过数次的我两个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
那固然是一生一世,但却不是一双人。
他从未提过一双人,即便是两人再缱绻的时候。
或许在他的意识里,完全就没有这个概念。
前次把那个翘翘给送回去,应该也只是出于讨她欢心而已。
淡梅觉得他现在的这种热情很大部分应该来自于对文淡梅的这具年轻无瑕的身体的迷恋和吸引。
剩下的一小部分,则可能因为她一开始表现出来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引起了他的兴趣,进而到现在,觉得她还很是识情趣的,既不会在不恰当的时候死缠着他,却也不会在需要的时候无动于衷。
她和他现在的相处,就像是流沙之上堆砌出来的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坍塌被湮没在其中。
有这点认知很好。
至少每一次在被他宠得忘乎所以几乎要溺毙的时候,只要想到这一点,她前一刻还有些沸腾的热血就可以慢慢地凉下来。
当然徐进嵘是不可能知道她这些心思的。
她也没打算和他探讨这些。
他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三个女人,并且其中一个已经给他生过一个儿子,这是种无法割断的牢固关系,即使现在他身边只有她一个。
前夜在书房中时,就瞧见他写了一半尚摊在桌案一角的一封书信,应该是写给徐管家的,上面有句话叫她多看了两眼。
……固性本顽冥,全无天资可言,若再疏于教导,只恐往后纨绔膏粱。
待汝诸事妥备,可携其一道前来……固是良哥的名。
淡梅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发现自己在看他这封写了一半便搁下的信时的情景。
他看着并无不悦,更无遮瞒的意思,只是看着她道:良哥天性散漫顽劣,从前在我眼皮子底下,倒也是日日进学的,如今我不在,听徐管家说连课业都荒了,小小年纪便胆敢悖逆先生。
他那个姨娘又不识大体,只是护着,再这般下去,往后只怕要成祸害。
故而我寻思着叫徐管家过来时一并带了过来,你瞧可好?他一直便是个这样的人,什么都是自己已经定了主意,过后这才拿到她面前问她的意思。
良哥是他骨血,便与慧姐一般,不过一个是嫡,一个是庶而已。
老子接儿子过来,本就天经地义。
只是儿子既过来了,那个生了他的娘……你不是已经有了主意么,还问我做什么?照你自己意思便是。
淡梅瞟了眼那张信筏,淡淡道。
徐进嵘似是早料到她会这般应答,唔了一声,迟疑了下,眉头一挑,接着便仿佛又试探着道:他自小便随在周氏身边,并未曾离开过半步,若是独个过来……三爷,我还是那话,你自个瞧着办便是。
淡梅打断了他,望着笑吟吟道。
徐进嵘亦是望了淡梅片刻,突地伸手将她扯到了自己身边,按她坐到膝上了,这才从后抱住了她腰,贴着她耳侧低声道:你恼了?未曾。
三爷你多想了。
徐进嵘将她肩扳了过来,让她改朝着自己坐膝上了,这才双手扶住她肩膀端详了片刻,突地伸手捏了下她鼻头,摇头笑道:就你这点道行,还想瞒了我。
分明是不痛快了。
淡梅本来只是略感闷气。
想来任谁知道自己丈夫要接另个女人过来,不管为的是什么,总不会欢天喜地的。
此时见他这般调笑自己,心头那火气倒真的一股脑儿涌了上来,皱眉道:我痛快得紧,哪里来的不痛快?三爷你怎的这般纠缠不清?徐进嵘被她抢白,倒也未恼,只是把她腰身搂得更紧了些,笑道:你平日里何尝叫我三爷?都是怄气之时才这么称我的。
我若连这都分不清,从前哪里还能把你娶回了家?淡梅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细细一想,仿佛确实如此,连自己也是忍不住有些想笑了。
徐进嵘一直盯着她看,见她嘴角略微抿了下,起了丝弧度,显见是被自己方才那话给逗乐了,这才沉吟了片刻,叹道:算了,周氏还是先留在京中罢。
她见识短浅,再跟了过来,也是如从前那般教养,于良哥也无益,我白日里又不大着家的,手也伸不到那么长,反倒平白给你惹些不痛快。
那奶娘和周氏也一路的,也不用过来了,叫她留着陪周氏便是。
良哥过来,课业我自会请夫子的,只平日起居只能先托给你了。
慧姐被你教导得甚好,我很是满意,良哥交托给你,我自然放心。
只是要辛苦你了。
淡梅未料他最后却又改成了这样的主意,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这算是在对自己妥协吗?在他容忍范围之内的最大妥协?只是这样的妥协,又能持续多久?徐进嵘见淡梅只望着自己不语,手便伸到了她腰腹处,轻轻抚摸了起来。
淡梅怕痒,忍不住躲避了下,却觉自己耳垂一热,已是被他俯首含住了用舌尖轻轻拨弄。
先便这般定了,嗯?什么时候等你这里有了我的孩儿,我再另想个法子,或是叫人去多请几个可靠的看护奶娘便是。
徐进嵘突然提自己怀孕的事,那手又轻柔抚摸自己下腹,说话时面上带笑,目光闪闪的,淡梅一时倒是有些窘起来。
自己如今这身体才十七岁,且心病也未曾真正解开过,按了她的心思,自然不希望现在就有孕生养。
只这样的事情,按了两人如今相处的亲密程度来看,只要自己身体没什么问题,只怕也不远了。
徐进嵘见坐自己膝上的小妻子低头不语,面颊微红,还道她在作小女儿的娇羞态,鼻间又似闻到了股从她脖颈衣领处散出的暖甘香,想起帷帐里与她一起时的百媚生春,那蚀骨**的滋味犹似萦绕心头,神魂一荡,当下悄悄捏住了她手,哑声道:不早了,这就回去歇了吧。
夜阑人静,淡梅猛地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仍卧在牙床锦帐之中,被身边的那男人一只胳膊环住了腰身。
他的呼吸声沉沉,听着极是平稳。
只是淡梅却是再也难以入眠了。
我想要你给我生个娃娃……嗯?这是前半夜里他在情动之处对自己不断低声重复的话。
你是个恶婆娘,为何要拆开我和我姨娘?咒你生不出娃娃!这是方才她做的一个梦,梦见一个面目有些模糊的男孩在对着自己怒目而视,指尖戳到了面门上。
淡梅睁眼望着黑乎乎的帐顶,良久,才长长吐出了口气。
第二日早,直到四更天才重又睡去的淡梅自然又在蒙头大睡,惹得早转了一圈回来欲叫她起身同吃早饭的徐进嵘又打了下她屁股,玩笑道:这般贪睡,莫非已是怀了我的孩儿?过两日去叫个郎中给你号下脉,免得你自个糊涂不晓事。
郎中未曾叫来,只徐进嵘自己倒是开始忙得见不着人影了,原来是年后便上报至朝廷的公文终是有了回音。
乌琅水寨盘踞乌琅山多年,横行于大江湖泊之上,当地渔民及来往商船深受其害,盼望朝廷早日清肃水贼,还民众安居乐业。
仁宗深以为然,遂准了新任淮楚知州的上陈折子,命其挂帅,巡检、通判两位为左右官,调动当地的兵甲水役,清剿乌琅山。
五十五章乌琅山名为山,实则为岛,突于淮楚城几十里外东南隅的乌琅湖湖心之中。
因此地处于长江、沘水、济水的汇聚之地,自古就又被称为泽泊,水体广袤无际,浩浩淼淼,水上大小共七十二岛峰,唯独这乌琅山最大,方圆竟有几百里,连着陆地。
数年前自被一群草寇所占之后,那头目干脆以乌琅自命名,声势日渐盛大,滋扰水上渔船,甚至时常沿湖入江,劫掠来往商船。
官府起初也数度派兵欲剿灭,只因乌琅山地域广大,山体险峻,水贼又在四面辟出了多条下山入水的秘密通道,官府顾此失彼,一筹莫展,慢慢也就听之任之了,逢了苦主来告状诉苦,便只推说调兵须得上头批准才能行事,到了最后也就拖延过去了。
徐进嵘自公文上报朝廷后,就一直等着回复。
此时得了行文,自然调兵遣将,一心扑了上去。
起头一段时日,白日里虽见不到人,晚间有时也会回来,待到了后来,却是一连数夜都未见回归,只后来才派姜瑞回来,递了个话给淡梅,说自己宿在乌琅湖上,待过些时日方能回,叫她不用记挂。
淡梅白日里忙着精心伺弄自己的牡丹,那十来株根接芍药的都已是嫩芽新发,长势喜人。
晚间没了他在身侧,一人独处,虽不至于夜不能寐,只心中也难免有些惴惴,想到刀剑无眼,此番要对付的都是些江洋大盗,怕他会出什么意外。
毕竟是处了恁久的一个大活人,待自己也算不薄,便是块石头也有些捂热了。
此时得了他消息,虽语焉不详的,只总晓得他的近况了,也算略放下了心。
忽忽又是七八日过去,已是三月中了,离徐进嵘领兵打那水寨已是将近一月。
这日晚间里,淡梅如常那样哄了慧姐回屋子睡觉后,自己坐灯前记录下了白日里的莳花心得,待几页纸写了,听得窗外春雨卷风的缠绵之声,突想起上次冬夜,也是在这椅子里,自己坐于徐进嵘膝上,被他握住了手,两人一道一笔一划地抄录着花色名目。
而今春浓,自己仍是安坐于此小楼之中,他此刻却不知在忙何事。
一时有些失神,手提着笔便顿在了半空。
淡梅正怔忪着,耳边突听外面传来了噔噔的顿着梯板上楼的声音。
这知州府里人虽众多,只能这般顿出响声上得自己这楼的人,横数竖数也不过就那么一个。
心里一个忽悠,已是丢下了笔,推开椅便朝门口去,未走两步,却听门噗地一声被推开,一人便出现了门口,长身而立,面上带笑,不是那徐进嵘是谁?淡梅不过半月未见徐进嵘,只此时骤然见到,竟似有了长别重逢的恍惚之感,尚未回过神来,那徐进嵘便已是一步抢了上来,长臂一伸便将她捞进了自己怀里,一张脸便已是蹭向了她脸,笑嘻嘻道:许久未曾见我娘子了,想煞人了。
淡梅见他那张不晓得几日未曾刮胡的脸要往自己面上蹭来,且又闻到他身上一股汗酸之味,半身衣裳都被雨水打湿了,急忙伸手挡住了,自己已是朝外面喊喜庆去备沐浴之水了。
徐进嵘方才推门而入,见她只着一袭薄薄的翠绿春衫,秀发松松绾成个鸦髻,露出了半截洁白的颈项,半月未见,一时念起,这才搂住了玩笑几句的,见她伸手挡住了自己的嘴,便顺势捉住亲了下,这才讪笑着道:确实是连着几日未曾换洗过了,自己都闻到味。
这就去洗了。
嘴里说着,那手却是扯着她的手不放。
淡梅晓得他意思,是要叫自己过去一道伺候了。
见他不声不响地突然回来,心中也是有些欢喜,当下也没推拒,被他牵着一道到了隔壁的浴房里去了。
待他这一番澡洗下来,连自个也是春衫半褪,湿漉漉地便似打过一场水仗了。
两人回了卧房,各自换了松爽的里衣,并头倒在了锦帐里,徐进嵘搂住了她亲了下,闻了闻她颈窝里散出的香气,这才伸了个懒腰叹道:连着睡了半个月的船,今日才晓得家中这床榻的好。
淡梅听他提起了话头,忍不住便问道:水贼可打好了?徐进嵘侧头看她一眼,摇头道:没想得容易。
如今围了那水寨十来日了,确实遇到了些难处。
淡梅听他这般说,翻身卧了起来仔细看去,见他说话口气虽还轻松,只眉间却隐隐带了丝凝重之色。
本想再问下详情的,转念一想,此时男人大多不屑与妻子讲论公事,徐进嵘只怕也是如此,便伸手轻抚了下他眉头,微微笑道:既回来了,就不要多想,好生歇息一晚吧。
岂不闻明日又是新朝?不定到了明日,昨日的诸多愁烦就寻到路子自解了去呢。
徐进嵘见她笑语婉转,自己也是呵呵一笑,想了下,便开口简略说了几句战况。
原来他初到任上,当先第一件事便是要拿这乌琅水寨开刀。
州府里的官吏们明面上不说,只私下交好的,相互言谈起此事,难免就有些微词,道他只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却不晓得这火头不是那么好烧。
一些人更是存了冷眼看热闹的心思,心道若是最后与从前的几任知州一样,闹了个灰头土脸的收场,那时才叫好看。
巡检姓方,本是掌训州邑治甲兵巡、擒捕盗贼事务的,晓得乌琅水寨的厉害,本就懒洋洋提不起劲,待晓得自己被命为左右官,心里叫苦不迭,面上虽未显出来,只遇事都是能推则推,想着万一以后败了朝廷问罪,自己罪责也可小些。
那赵通判亦是有些躲闪,奔走不力。
徐进嵘冷眼瞧着这一干人,自己早有打算。
原来他等着朝廷下令的这段时日里,已是做了周密部署,也早命兵甲上船训练,自己亦是时常亲自上船巡视,激励士卒。
士卒们见这徐知州不似从前那些个大人的样子,只晓得指手画脚,喜他亲民厚待,且被许了诺,言若是剿了水寨,灭了贼首,必定论功行赏,哪里还会含糊,自然卖力训练,只等着灭了水贼后邀功请赏光宗耀祖了。
便是附近十里八乡的渔民,晓得这回官府竟是要动真格的了,自然群情激动,官兵训练之时,送来米面鱼虾的络绎不绝,更有熟识路径的自告奋勇要到时领路。
如此上下一心,徐进嵘又身先士卒,指挥得力,起头那几场遭遇战,打得乌琅水寨的水贼们措手不及,折损大半。
那乌琅纵横淮南路的水路多年,养成了自恃甚高的性子。
虽从从前柴正水寨处投奔过来的喽啰处听闻过这新任知州的名头,晓得他便是剿了柴正的人,也未放心上,觉着不过是柴正无用。
去岁年底奉了秘令谋算他那官印之事,最后虽也败北,连暗中派出的人都未回来,只也不服气,只道他运道好。
正好趁此番对方送上了门,好好给点颜色瞧瞧,叫他晓得自己厉害,往后收敛着些。
不想几番遭遇下来,竟没一次能讨得好处,哪里还肯再碰硬,便带了残余缩回了水寨之中,闭门不出。
那乌琅经营了水寨多年,守得极是牢靠,且占据了地形,真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徐进嵘命人攻了数次,却都被对方居高砸滚木泼火油给拦住了,非但攻不进,反倒折了些人,只得暂时退了下来,只命人围住了,俟他潜下山再合围夹攻。
我如今唯一头痛的便是那乌琅山地域甚广,监视不利。
听探子云,他那寨子里竟有不下数十条的密道,或通往湖心,或通往山下。
那乌琅极其狡猾,时常派人到各出口刺探情况。
我若派人死死守住通道出口,他必定不肯出来,缩在寨子里,即便再过个一年半载的也不会饿死,我却不想等这般长久。
只我若派人远远守着,白日里还好,尚能勉强盯着,唯恐他趁了夜色悄悄潜下来,我还浑然未觉,故而如今有些左右为难。
淡梅未料他竟会主动跟自己说这些,想了下,迟疑着问道:你那些属官如今都怎样了?徐进嵘哼了声道:你还记着我们去岁年底刚出京城在大具县的遭遇吗?那乌琅竟然纵横淮南水路多年都安然无事,且有如此大的胆子去动我的官印,背后必定是和官场的人相勾的。
我去打乌琅,一来是为你报仇,二来为民除害,三则也是要引出背后打我主意的人。
淡梅听完,仔细回味了下,果然觉得是个问题。
他方才虽没提,只不用说,想必如今压力也是有些的。
若是迟迟未能剿灭贼首,州府里的一干属官明面上虽不敢怎样,背地里怎么活动却是不晓得了,不定还把脑筋动到淮南路上,甚至到京城了。
只恨此时没有后世的夜视望远镜,否则每个出口处都远远地架上一尊,对方便是插了翅膀也飞不成。
该当如何,即便是在夜里,也能远远便晓得对方从哪条道上潜出来呢?淡梅冥思了片刻,突地心念一动,隐约想起了个从前听过的典故,正待再细想想,不想徐进嵘见她沉吟不语,还道她听了觉着没趣,便伸手搂住了她笑道:怪我话多了,跟你说这些,连我自个都觉着没趣。
你莫多想了,你方才说得甚是,过了今日,明日不定就有好法子了,前次打那柴正都费了三四个月的功夫,如今才一个月,急什么。
我好容易回来一趟,真当不好辜负了这般大好夜晚。
五十六章那徐进嵘说着,已是翻了个身将她压住,不由分说低头便要亲嘴。
淡梅听他呼吸之声中慢慢带了丝急促,怕再不说便不知要被纠缠到几时了,急忙伸手挡住了,开口道:我有个想法,你听下成不成……唔……,往常都是我有想法只见你推三阻四的,半月未见,你竟自己有了想法?甚好。
只要你想,我总会如了你愿便是……淡梅见他低头,眼睛只盯着自己脖颈之下,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已是往下褪她衣裳,竟是把她这话听偏了去,一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伸手把他脸端高了些与自己对视,这才道:你脑子想哪里去了?我说的是你方才提到的打水贼的的事。
徐进嵘眉头一挑,伸手摸了把她脸,笑嘻嘻道:哦?我娘子竟也对打水贼有想法?说来听听。
他显见是不信,故而连说话口气都还和方才一般无二。
淡梅倒也未有不快,毕竟只是自己灵光一闪想到的,行不行还真没底。
于是拂开了他还摸自己脸的手,正色道:你可听说过两军交战之时,路上泥盒里飞出鸽子?徐进嵘见她神色严肃,瞧了倒觉着有趣,也想听听她到底能说出什么,便歇了调笑的心思,摇头道:未曾。
淡梅见他不知,便隐去了作战双方的名头,只是道:我从前在古书上偶然读了个典故,倒也有趣,故而记住了。
说古时南北两国交战于边境,那北人堪察地形,晓得了一个伏击的绝佳之地,只附近并无适合遁形埋伏之处,便预先在路上放置了许多只在四角留了气孔的封闭泥盒子,然后佯败,将南兵将引入伏击之地。
南人见了路边泥盒,大惑不解,且听里面似有跃动之声,那将军便命士兵拍开泥盒,装在里面的群鸽便一惊冲天而飞。
于是北人便晓得南人正经过此处,得到了伏击的信号,万千伏兵从预先埋伏的各处一起涌了过来,将南人压在谷底,此役南人大败,北人获了全胜……徐进嵘起先还有些漫不经心的,手也是在她身上不大老实,待听到最后,手掌已是猛地一拍床榻,倒是吓了淡梅一跳,只听他赞道:妙啊!猎奇之心,人皆有之。
路上见了这般的东西,谁人又能忍得住不去拍开看个究竟?便是怀疑,也不过怀疑里面是些暗箭弩簇之类的机关,只道小心防备了便是,哪里会想到竟是传讯的飞鸽,真当是想拦也拦不住了……徐进嵘说到一半,突然闭口不语,只是凝望了淡梅片刻,见她面带笑容地望着自己不语,猛地圆睁了双眼,一下已是从她身上跳着坐了起来。
我晓得了!你的意思便是在那乌琅可能潜逃的路口都放上这种关了信鸽的泥盒,然后引诱他出来。
只要他和你这典故里的南人一般,禁不住好奇拍开了泥盒,那时便一切都好办了。
妙,太妙了!徐进嵘嘴里说着妙,已是飞快地卷了帐子便翻身下榻,匆忙穿起了衣裳。
淡梅急忙跟着坐了起来,伸手掀开了帐子,看着不解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徐进嵘三两下便穿好了衣裳,见她帐子里探出个头来,便道:你自管睡吧。
我要立时赶回大营里去好生谋划下。
淡梅这才恍然,见他竟也是个说风便是雨的性子,回来连被窝都未捂热便又要走了,没奈何只得道:外面还下着雨,方才见你回来半身都湿透了,回去路上小心着些,在那里吃饭睡觉的也都要顾好自己,莫一忙起来就不知道停歇。
徐进嵘本已是到门口了,听她这般吩咐自己,站住了脚回头看了她一眼,几步走了回来,按了她躺回去,扯了春被给盖到了她脖颈,这才笑道:我晓得了。
你如今都还在长身子,我不在家时你也要多吃多喝着些,莫等我回来觉着瘦了一圈,那时就有你好看了。
说着俯身往她额头匆匆亲了下,已是大步离去了。
淡梅听他脚步声便和来时一般,噔噔地下楼去了,忍不住下了榻,趿了绣鞋到了窗前,稍稍推开支摘窗往外看去,见外面一片漆黑,雨声仍是淅沥,雨丝绞缠在一起。
楼下庭院里徐进嵘正站在廊子上,对着身后打了灯笼照他出来的喜庆在说着什么,隐约又瞧见他似是抬头朝自己这里望过来了,便悄悄合下了窗。
淡梅回了榻上,脑中反复想着方才自己跟他说的那个故事。
虽听着不错,只事情都是有诸多变数的,未到最后一刻,便不晓得到底会如何,心里一下又觉着没底了,一时半刻地哪里能睡着。
她方才说的这泥盒飞鸽之事,实则那南人便是宋朝的大将任福,北人则是西夏元昊了。
淡梅从前的祖父是个历史老师,又喜好养鸽,对鸽的各种掌故轶事也是如数家珍,在淡梅面前提得最多的便是这场战事。
时常感叹后人在修史时过于重视中原文化,怠慢了元昊这位雄才大略又穷兵黩武的少数民族政治家和军事家,这才导致这场用信鸽做信号弹的奇袭之战几乎未被载入正史,只偶见于史书的夹缝之中。
淡梅虽晓得此时朝廷与西夏元昊已是交战数年仍无果,只这场利用鸽子而诱击宋军的战事到底有无发生过,却是丝毫不知,故而方才开口之前才小心试探了下。
看他样子,竟然闻所未闻,那便应该尚未发生过了,否则这么大的事情,朝野之中怎可能全无声息?这一夜,春雨一直淅淅沥沥,淡梅前半夜里想着徐进嵘打水贼的事情,后半夜里想着自己园里的牡丹。
这淮南地气候不比京畿,春日雨水要多些,唯恐泥地吃水过多导致烂根,这一夜竟都没睡好。
第二日大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检看牡丹园里的泥地,叫人挖沟引水,忙了大半日,又寻思着不如再搭个雨棚,逢晴好揭了,遇这般天色便盖上,倒也可以减轻些排水问题。
越想越觉着有理,便又和喜庆一道筹划了起来,如此日子倒也过得飞快,离前次徐进嵘离开又已是过了十来日。
这十来日里,姜瑞虽都在徐进嵘身边,只偶尔也会回来给他夫妻二人传递个信。
前些日里,淡梅便得了封徐进嵘的手书,洋洋洒洒的一页闲话过后,最后只提了句诸事俱备,如今只等着撒网捕鱼了。
此后便再没消息,也未再见姜瑞回来。
淡梅虽知道徐进嵘是个谨小细微的人,只这般空等了多日,慢慢地便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唯恐出自自己口中的那主意最后失败了去,到了后几日,连花园都没心思打理了。
好几次夜间听到楼梯上起了脚步声,虽明知不像,只心里竟也都隐隐盼着是自己听错了,真当是他胜利归来了。
三月底了。
这日晚间不过戌时中,喜庆便送了碗宵夜过来,见淡梅懒洋洋地只拨弄了几下调羹便放下了,忍不住笑道:夫人和大人真当是恩爱非常,羡煞旁人。
大人前次离去之时,就特意叮嘱过婢子,务必要小心伺候夫人,饭食不能少了一顿。
如今见夫人却茶饭不思的,莫不是在想大人?喜庆为人稳重,虽如今处得极熟了,平日也甚少这般开口打趣的。
此时想必是见自己有些心神不定,这才拿话来宽慰的,想了下,便笑问道:喜庆,你觉着你家大人此番会顺利打下水贼寨子吗?自然。
喜庆连想都未想,便接口道。
见淡梅扬眉看着自己,这才又笑着解释道:婢子跟随了老夫人多年,亲眼见着大人从青门县一步步出去到了京城,如今又到了这里。
从来都是稳稳妥妥,绝无闪失的。
他若是有办不成的事,只怕这世上也就没有旁人能办成了。
所以如今这回,自然也会和从前一般顺顺当当。
那徐进嵘在喜庆眼里竟成了个高大全的举世无双之人,这倒叫淡梅有些惊讶。
心道若是自己对他有喜庆对他的一半的信心,大约也就不会像如今这般惴惴不安,患得患失了,便笑道:借你吉言,顺当便好。
夫人快把宵夜吃了,昨夜就没吃,今日再不吃,大人回来晓得了,只怕要给我吃排头了。
喜庆说着,笑眯眯把那碗粉花香圆推到了淡梅面前。
淡梅笑了下,拿了调羹正要吃,突见小丫头长儿推门而入,面上带了笑,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喜庆姐姐,大人和姜护卫一行人的都回来啦,如今正在外堂衙门和州府里的一帮子官员在议事呢,听说是打了胜仗了!此话一出,淡梅啪一下便放下了调羹,几个香圆都被漾出了碗口,滚到了桌上,站了起来便想出往楼下去了。
一抬头,见边上喜庆和门边的长儿都那样望着自己,这才顿悟过来自己有些失态了,慢慢又坐了回去,伸手重新拿了调羹,舀了一勺圆子放进嘴里咽下了,这才抬头道:他们既然刚回来,想必路上也没好生用过饭,去吩咐厨下重新准备些饭食,免得饿着了。
喜庆忍住了笑,脆生生应了一声,和长儿一道离去。
屋子里只剩淡梅一个了,只她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去吃什么圆子,先便握了烛火到梳妆台前匆匆打量了下镜中的自己,见绿鬓如云,眼波溶溶的,并无什么不妥,只也特意去换了件从未穿过的娇黄春衫,理了下鬓发,自己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又想起方才忘了吩咐给备沐浴用的水,正要出去亲自去找人准备,却听外面楼梯上又起了上来的重重脚步声,这回却是货真价实的了,没来由地竟是心里一阵狂跳,大口呼吸了几下勉强按捺住了,这才转头看向门口方向,果然便见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徐进嵘已是大步进来了。
淡梅面上露出了浅笑,正欲迎上前去,不料已是被他一个箭步窜了过来搂住了腰肢,低头便重重叭地亲了下,嘴里这才道:亲亲小心肝,亏了你出的好主意,你官人我回来了。
淡梅抬头,见他面上胡子拉碴的,虽犹带了些尘土之色,看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却是闪闪发亮,显得极其兴奋,心里也是一下被感染了,多日的不安一扫而光。
只听到他那一声叫人肉麻至死的亲亲小心肝,仍是有些臊红了脸,不敢看他眼睛,只垂了眼皮低声道:你不是在前衙与人议事么,怎的这么快便回了后院?如今我得胜刚回,他们便已是齐齐到了衙门候着,从前里干什么去了?懒得和他们应对,叫都散了,有事明日再议不迟。
我心里都想着你呢,恨不能早点过来。
徐进嵘说着,已是一把抱起了淡梅,哈哈大笑了起来,显见是心情极好。
作者有话要说:1.关于泥盒飞鸽,历史上是发生在1041年,宋夏战争进入第三年的时候的事情。
我在女法医那个文里出于剧情需要,曾经特意说明过,把宋夏战争提早了几年,按照那个文的时间下来,这里这个事情还没发生,所以无视史实了,就当还没发生……2.明天请假停更一天。
\\(^o^)/五十七章便如前次一般,淡梅自是陪着徐进嵘从头到脚洗却了一身风尘,待他沐浴之时,便也从他口中听得了这刚过去的半个月里所发生过的诸多事情。
原来徐进嵘自被泥盒飞鸽之事点醒,匆匆回了大营之后,与几个心腹秘密商议,第二日便派人去定制了诸多泥盒,且为引人注目,还将泥盒外面漆涂成亮闪闪的银色。
买来的鸽子亦是随身缠带了鸽哨,若是群鸽齐飞,鸽哨立时大鸣,夜间传音效果极佳。
待诸事齐备之后,便下令撤了包围,明里是调回水营之中,暗里却选派了勇猛善战的士卒远远埋伏在了诸多路口。
这番举动做得都极是隐秘,连淮楚满衙的官员亦都是被蒙在了鼓里,还道徐知州终是和前几任一般,知难而退了。
乌琅听得探子回报,又暗中得了秘递的消息,晓得包围了自己多日的官军已是撤离,观望了几日,见水寨附近果然未再有异常,渔民照旧驾舟泛于湖面捕鱼,心中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因他前几次与官军交战,竟没一次得利,自己反倒损失惨重,原本近千之数的手下也折损得只剩如今不到一百之众,对那徐进嵘亦是十分忌惮。
此时晓得他虽撤了包围,生怕过些时日又围了过来,此地是万万不能久留了。
心中便盘算着弃了这乌琅水寨,悄悄潜逃出去到自己从前暗中经营的另一据点,待恢复了元气之后再另作打算。
那乌琅是个极其狡猾之人,又按捺了几日,怕人多行路之时不便,选了个暗夜,撇下一干残余之众,只悄悄带了自己的七八个心腹从条预先谋好的路出了寨子。
待顺利到了路口,却瞧见地上几个大箱子,淡淡月光映照之下,只见银光闪闪的,甚是招眼。
那乌琅还未想妥该当如何,当先的几个都是平日劫掠惯了的,见了这般精致的几个箱子,哪里还忍得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便提刀纷纷砍了下去,箱子立时破裂碎掉,从里面扑棱棱飞出了一大群乌压压的东西,这才辨识清竟然是几十只带了鸽哨的飞鸽,齐齐振翅升空,发出的鸽哨之音在这般万籁俱寂的夜间,极是刺耳响亮。
乌琅呆愣了片刻,这才突然意识到中计,竟是自己将行踪这般活生生暴露了出来,又气又急,待要逃窜,却是已经晚了,只见路口前方和左右两侧都已是杀生四起,黑压压早预先埋伏好的官兵已是手执火杖冲了过来,慌乱之中虽四下逃窜,只也成了瓮中捉鳖之势,哪里还逃得走,没片刻便都束手就擒了。
可笑那水寨里的残余之众直到第二日一早官军攻到了寨口,这才晓得昨夜那乌琅已是弃寨私逃,反被官军活捉的消息了,哪里还会顽抗,一下便抛了刀甲,开了寨门投诚了,至此这群在淮南水路上横行了多年的江洋大盗终是连老窝被一道端掉了。
淡梅听得是惊心不已,便觉在听说书,还待要再多问些,那徐进嵘却瞧着有些心不在焉了,随口应了几句抱她回了卧房,待一进去,便立时关了门上榻。
许是月余未曾有过亲热了,徐进嵘抚过身边人堪比温玉腻膏的一身肌肤,又用唇舌逗弄了那两团莹软琼缪片刻,竟如醉饮般豪兴大发,这夜锦帐里自如春潮带雨,无限风情,一片春娇画不成了。
待得烛尽香消,已过夜半时分了,淡梅倦极,终是卧他身侧沉沉睡去。
那徐进嵘此时却仍是了无睡意,耳边忽而忆起围捉乌琅之时官兵发出的震耳呐喊之声,忽而又回荡成了自己的小妻子方才在他怀中喘息颤抖,媚人心魂的婉转莺啼,一时竟觉人生快意,也不过如此了,忍不住轻抚过怀中人犹沾汗湿的额发,低头轻刷过她柔软的唇,这才搂住了她腰,自己也是闭目慢慢睡了过去。
淡梅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方醒,那徐进嵘早不见了人影,只听喜庆说大人早起吩咐过不叫打搅了夫人安睡。
淡梅晓得他应是怜惜自己昨夜被纠缠得狠了,见喜庆说话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自己倒是微微有些耳热起来。
待梳洗完毕,便如常那般去了牡丹园中。
衙署后院占地颇大,淡梅年后便选了个地势较高之处,专门开辟出了个园子,移种下徐进嵘给她从全城中大肆搜买过来的几百株牡丹和芍药。
经她一番精心打理,如今四月初,已是满园青翠,有些早开的品种如醉西施、瑞露蝉等如今已是微微打出了花骨朵,瞧着至多半月便要开放了。
淡梅如今种花,当初刚嫁给徐进嵘之时怀着的那般念头已是有些消淡,十分里有七八分不过是当做消遣闲趣而已。
故而徐进嵘如今得空既多了些,她自也是时时陪伴在侧。
整个四月孟夏,淮楚城里城外百亭千树,花迎望野,景色极是妍丽。
两人便似日日都在赏玩春色中度过:城中芙蓉池赏新荷,玉照亭尝青梅;城外乌琅山观橘花,满霜亭赏樱桃,日子倒也飞快,转眼便过了四月,入了五月仲夏。
四月底时,牡丹园中便已是花开正盛,几次夫人们的来往聚会之后,整个淮楚城中便流传开来,说知州后衙之中有个牡丹园,里面是纳尽春色,更有几株幻色牡丹,绝丽天下,便是洛阳之地也难觅这般新异品色,只可惜深锁高墙院内,一般人是难见芳容了。
外人口中相传的这几株幻色牡丹,其实便是淡梅利用芍药根接出来的复色新品。
当初她栽了十几株,如今成功开花的不过三株,便照着颜色样貌分别给起了腻玉黄、合欢娇、魏紫传粉的名字。
那腻玉黄是白黄两色相间,魏紫传粉是紫红粉白两色,合欢娇则是同枝分别开出红粉两色之花,如今正当花期,璎珞满身,极是美丽。
这日恰是端午,官府休沐一日,白日里淡梅带了慧姐,随了徐进嵘到城中的蕊珠湖上泛舟饮茶,天色擦黑才回,待送慧姐回屋安置妥当了,便端了用梅红匣子盛裹的端午果,送到了书房里去。
淡梅进去之时,见徐进嵘正靠坐在椅上,看着面前桌案上放着的一封书函,眉头有些皱起,神色间不大痛快的样子。
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顺势便推到了一边,用本书给压住了。
淡梅也未多在意,只径直到了他身边,把手上的匣子放在了他面前,开了盖子笑道:知你不爱吃甜的,只今日节次,好歹要应下景。
徐进嵘方才那不快之色立时便消了,顺手把她抱上了自己膝上坐着,在匣子里捻了块紫苏白团送到她唇边,诱她张开嘴。
特意送来给你吃的……淡梅避了下。
我想喂着你吃,你吃了我再吃。
徐进嵘笑道,持了点心的手在她樱红小嘴边晃动,连说话的口气都似是带了丝诱惑。
淡梅无奈,只得张开了嘴,方才那块紫苏白团便被喂进了嘴里,还没咽下去,徐进嵘已是又捻了另块栗糕挨到了她唇边。
再吃块这个。
唔唔……淡梅鼓起腮帮嚼了几下,才刚吞下紫苏白团,嘴里便又被塞进了栗糕。
见他还要再捡糕点送过来,急忙捂住了嘴巴摇头。
真吃不下了?徐进嵘问道,见她忙不迭地点头,忍住了笑意,两手往她腋下一托,轻轻上提,就将她调整了个姿势,跨坐着面对了自己,然后低头便亲上了她的唇瓣,把自己厚实的舌顺势喂了进去,在她甜蜜温暖的小嘴里撩拨不停,鼻间萦绕的糕点香味和她口中的香甜让他有些欲罢不能。
等他终于放开了她,淡梅的脸也已是嫣红一片,气喘有些不匀了。
有个事跟你说下……徐进嵘双手抱住她腰,犹豫了下,低头看着她道,我记着从前有次跟你提过,良哥要随了徐管家过来的。
方才得了信,徐管家月底便会到……淡梅自然记得这事。
此时听徐进嵘提起,便笑道:我明日便叫人早些收拾出屋子出来。
徐进嵘看她片刻,见她神色间并无不快,心里竟也是悄悄有些放松下来的感觉,低头蹭了下她额头,又道:另有个事……淡梅抬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不想他说了这半句,却是没了下文,定定看了淡梅半晌,这才摇头笑道:无它。
不过是想跟你说下,再小半个月,京里派过来的钦差便要到了。
再几日我可能要忙些,再不能像如今这般常陪你左右了。
淡梅晓得他口中这钦差应该便是京中得了淮南路行文后派下来的,想来一是到此行走观察,二便是转达皇帝的嘉奖令了。
她虽觉着他方才这话转得有些突兀,原先想说的瞧着应该不是此事,只见他既然不愿再提把话头转开了,自己便也未再多问,只是微微一笑,点了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前天听了编辑的建议新开的,欢迎大家前去踩踩~,我要当话唠,各种小道消息都会在此第一时间露脸~五十八章那徐进嵘接下来没几日果然便忙开了。
淡梅白日里没他陪着,自然慢慢便又把心思转回了自己的花上,见满园娇艳,心中便也似有所凭托,日子过得甚是逍遥。
这日徐进嵘一大早地又出去了。
淡梅起了身,想起前次离京之前,父亲身体略有些不妥,如今已是多时未得娘家的信了,不晓得如今如何,又有些思念秦氏,便想写封信,托徐进嵘下回一道邮驿回京派人送去相府。
淡梅到了书房,坐在徐进嵘平日的椅子上写信。
本来也只是想问个平安而已,不想提起笔来,想起秦氏从前对自己的关爱,话竟如滔滔流水,下笔不绝了,一直写了满满登登四五页纸,最后连兄嫂也提及问安了,这才作罢。
怕家人认出笔迹相异,特意在信末注了自个手前日被个打破的花盆瓦楞给划破了点皮,已无碍,只是写字略有不便,这才叫个识字的丫头代笔的。
自己检查了一遍,见没什么可增删了,便抽出徐进嵘平日放信筏封套的抽屉,想取个信封把信放进去。
不想里面却是没了,便弯腰抽出了下面几个抽屉翻找了起来。
信封是没找到,却在最下的抽屉里看到了封信,一眼便认出了那镶红边牛皮纸的封套,瞧着便似前些时候端午那日他见自己进来,匆忙推到一边用本书压住了的那封信。
淡梅本也不会特意翻寻出来看的,且都过去数日了,若非凑巧又见到,哪里还想得起来。
忆起他那日似是刻意有些隐瞒自己的行状,犹豫了下,终是拧不过好奇心,抽出了里面的信筏,匆匆看了下。
信正是徐管家写来的,前面不过是回报了些生意上的事,淡梅掠过,到了后面,便如徐进嵘那日跟自己说过的那般,提到他携良哥月底或是下月初到,只后面又稍稍带了句,说周姨娘自晓得后,便有些闹腾,良哥亦是啼哭不停。
淡梅停了片刻,眼睛又看下去了,再最后的两行字,见了却是叫她呆愣住了,半晌才有些如梦初醒的感觉,微微苦笑了下,把信折了放回去。
原来徐管家那最后两行字,竟是和她有关。
说的是老夫人在京中久盼不到夫人的喜讯,有些焦躁,前次他过去探访之时,她便命他下回传信时捎上她的话,叫务必请个好郎中看下,若是身子当真哪里有不妥,淮楚这边没有擅看女病的郎中,便将她送回京城瞧治调养也可,若调养不全,当真于子嗣有碍,少不得需另作打算等等云云。
徐管家措辞自然极是隐晦,只淡梅却如梦中之人方被点醒一般,勉强压住心头烦乱,起身到靠墙书架之下的抽屉里另翻出了个封套把方才写的家书装了进去,这才坐回椅上默默垂头想了起来。
自己平日日子过得大约太过顺心,慢慢竟有些身在山中不问世事的感觉了。
掐指一算,自去岁徐进嵘离京半年后回来到如今,自己与他朝夕相处竟已有七八个月之久了,中间又无夹着旁人,这般迟迟传不出怀孕的喜讯,也难怪一心望着嫡孙的老太太焦急起来按捺不住了。
细细想来,旁人眼中,自己正是好生养的花信之年,尚无嫡子的丈夫独宠大半年,却至今仍是没有身孕,搁在无论哪个婆婆那里都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莫说老太太,便是徐进嵘自己,面上虽未现出什么,只心中只怕也是有些疑虑的吧?不禁想起前些时日两人亲密之时他说的叫自己给他生个娃娃的情景,那时只以为不过是他情动之语,如今看来,也不是没有缘由了。
淡梅闭目思想了片刻,终是长长叹出了口气,起身往屋子里去了,路过庭院之时,瞧见了绿鸦正与长儿站在长廊之上,用手上的草逗弄着中间挂着的紫竹笼里的两只白额画眉。
她两个见了淡梅,急忙抛下草,齐齐见了礼。
淡梅看了眼笼中画眉,微微点了下头,走过去了几步,心中一动,朝绿鸦招了招手,待她到了自己面前,便笑问道:你可晓得此处可有什么好些的医馆看妇人之疾?说完又补了句道,不过是前几日与几位夫人斗草饮茶之时,座上一个新随夫君过来此处不久的随口问我,我却也是不晓得,方才见了你,想起你是本地之人,这才拿来问下的。
绿鸦不疑有它,想了下道:城里霍北子街的张回春馆,斜角巷的济世堂,专门瞧妇人的,都很是有名。
淡梅暗自记下了,便回了楼上去了。
待过了晌午,换了身常服,带了喜庆妙夏,叫姜瑞套了马车,先命往霍北子街过去。
姜瑞见夫人有命,不敢违逆,自己亲自跟了,又另叫了两个家丁在后一道随着,这才出了府衙,往那街过去了。
喜庆妙夏不晓得淡梅何以突然要出门,还道这几日大人陪她少了觉着烦闷,这才出来闲逛的,便陪坐在她身侧,有说有笑起来,没片刻,喜庆便似觉出了淡梅有心事,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看着,偶尔扯下仍兀自掀开帘子看向外面吱喳个不停的妙夏。
淡梅嘴角含笑,瞅着妙夏欢喜的样子,心道还是这般未嫁的女儿天真烂漫,便是有什么愁烦,也不过是今日起,明日便消了去的。
又想自己刚前个月之时,还暗自担心了下会过早怀孕,如今被早上的那封信提醒了,仔细想了下,自己和徐进嵘朝夕相处了这大半年,他在床笫之上又不是个禁欲的,且也未刻意避孕过,自己这年岁按了后世的标准虽是嫌早了,只在这里却也是正好生养的时候。
他既无问题,难道果真会像老太太想的那般,是自己的身子有毛病?早上这念头一出来,便似洪水猛兽般地,挡也挡不住了。
她不想怀孕,和她不能怀孕,这完全是两码子的事。
这才朝绿鸦问了话,过了晌午便立刻驱车过来了。
马车行驶了约莫三两刻钟便停了下来,听见外面姜瑞说霍街北口到了。
淡梅便戴了帷笠,下了马车,命姜瑞和喜庆妙夏都在街口等候着不许跟过来,自己便迈步往街里去了。
姜瑞想起自家大人的吩咐,自是不敢这般托大,等前面那道人影走出了几十步外,吩咐了喜庆妙夏在远处等着,自己便悄悄跟着过去。
霍北子街甚是繁华,两边贩户铺子比比皆是,来往行人不绝。
淡梅行了不过百米,抬头便见着了张回春的招牌,犹豫了下,进去了。
待出来后回了街口,又叫转去斜角巷。
喜庆妙夏陪了淡梅坐回车上,这回莫说喜庆,便是妙夏也觉着有些不对,两人面面相觑。
喜庆仔细看去,见她却又是神色如常,便是开始过来时面上偶尔流露出的怔忪之色此番也是全无,心中实在不晓得自家夫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到了斜角巷,果然和方才一样,见她又命自己两个留在街口等候,便按了方才所想的道:夫人金贵,自己这般独行于街市之上,总是不妥,若被大人晓得,只怕要责怪。
淡梅见喜庆这般应,想了下,也未再坚持,只略笑了下便朝街口进去了,喜庆急忙紧紧跟了上去。
到了家看似是医馆的铺子前时,见她停下脚步叫自己守在门口,心中惊疑不定,待要再问,她已是迈入门槛自己进去了,只得耐心等着,良久终是出来了,见她眉头略皱,脸色稍有些苍白,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低声问道:夫人可是觉着哪里有不妥?跟大人说声便是,何至于这般自己出来寻医问药?淡梅侧脸望去,见喜庆一双浓眉下的大眼正直直看着自己,关心之色溢于言表,便微微笑道:你说的是。
回去了便跟他说道下。
***晚间淡梅坐于榻上,脑子里想的却仍是今日白日里去了那两家医馆之时听到的话,想得正有些出神,听见徐进嵘从隔壁浴房里出来的脚步声,便披了件外衫,掀被迎了过去,被他含笑抱了起来送回榻上,两人闲说了几句,便提到了几日后便要到的钦差。
可晓得是朝中哪位?淡梅靠在枕上,随口问道。
徐进嵘看她一眼,揉了下自己眉心,有些含糊道:朝廷里前次行文中未提,只说有钦差下来。
到了便自然晓得了。
这却与他平日的行事作风有些不符。
按了淡梅对他的了解,即便朝廷行文中真未指出钦差之名,他应该也早通过别的渠道打听到了,哪里会这般坐等对方送上门才识得庐山真面目的。
只见他似是不大愿意提及,且自己心思也是有些沉,便也略过去了,沉吟了下,正想开口跟他提自己想了半个下午的话,不料他却是突然问道:你今日去了几家医馆作甚?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跟我提下,我自会请郎中上门,何至于要你自个这般辛苦?淡梅听他一开口,便晓得应当是姜瑞在他面前报过自己今日行踪,眼前忽地便闪过今早在廊中悬挂的笼子里的两只画眉。
自己这前半年的光阴里,便恰似被他用金笼豢养的鸟,宠爱至极,故而怡然自得。
若非被今早那封信点醒,只怕便都还会如此下去,哪里还能想到便是再极致的宠爱,终有一日也是因为种种缘由而会有个尽头的?淡梅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徐进嵘微微笑道:我正想着要和你说,你既是知晓了我今日的去处,也省得我再绕弯了。
我便跟你说了吧,我今日确实是去了医馆。
徐进嵘坐起了身,看着淡梅急忙道:你哪里不舒服?怎的前些时日瞒了我不提?淡梅看他一眼,见他眼里的关切之意并无作假,便微微笑了下,这才慢慢道:徐管家前次给你的那封信,我今早无意间瞧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女法医这个文签了繁体版,问下大家,如果开个简体版的定制的话,有没有筒子有兴趣买?谢谢……五十九章淡梅话说完,见徐进嵘面色微变,似是要说话的样子,未等他开口,已是抢了继续道:我前些时候日子过得有些浑噩,全没往那上头去想。
今早瞧了信,一下被点醒了,自个心中也是觉着有些疑虑,揣着难受,索性便叫姜瑞套了车送去了医馆看下。
不看不晓得,如今看了,才知道婆婆所虑也是有道理的……徐进嵘眉头微微拧了起来,道:有何道理?淡梅不语,只是望了他片刻,半晌方问道:我若是个生不出子嗣的,你当如何?徐进嵘盯着她看,似是在探究她言语之后的真实想法,见她问了话后,便只是那般看着自己,目光仍是清凌凌的,眉眼亦是无波,一下竟是觉着这话极其刺耳,哼了声道:你胡扯什么?今日那些个郎中这般说的吗?都是些庸医信口雌黄,你信这些做什么?淡梅笑着摇头道:我是说假若呢?真当如此,我去请来国手名医,给你好好调理便是……假若调理个三五年了,还是生不出呢?那时你当如何?徐进嵘嘴角肌肉似是略微抽了下,看着她皱眉道:生不出便生不出,还当如何!淡梅怔怔望他片刻,终是叹道:你能这般应,我很是感激。
只你心里,终究还是盼着能有嫡子,或是至少多几个儿子的吧?似你这般年岁,如今只得良哥一个,确是少了些。
那几个郎中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教你回来这般神神叨叨!徐进嵘并未应答,只是伸手扳过了淡梅的脸,让她朝向自己,仔细看她眉眼。
今日我去了两家医馆,郎中瞧了,都说我是禀赋不足,寒客胞中,胞脉失于温养,须得慢慢调理,才有可能摄精成孕。
徐进嵘听她这般说,方才有些绷紧的神色似是松了下来,顺势将她搂入怀中道:我明日给你另请个好郎中来,细细看过。
真当如此,也无大碍,你好生调理着便是。
淡梅挣脱开了他怀抱,坐了起来摇头正色道:你晓得郎中都是话留三分的,他既这般说,话里意思你我自然都晓得了。
我自嫁给你,到如今也是虚一年了,你待我不薄,许了要和我做一世夫妻,婆婆也是个厚道的人,我自然不会不识好歹。
明日起你请了郎中,我便会遵了医嘱好生吃药调理的。
徐进嵘似是有些意外,看她片刻,伸手摸了下她垂落到胸前的一绺长发,叹道:如此委屈你了。
我晓得你平日里最闻不得那种药味的……淡梅笑了下,复又道:今日既然说到此了,我也无需遮遮掩掩的,便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我从前在家,母亲自是日日教导,为人妇须得有包容之心。
只我天生顽冥,心性狭小,决计容不下男人今日在我屋里过夜,明日又去别房,若是如此,我宁可这男人往后再不要踏入我房中一步,自此二人做对面上的夫妻便是。
我自嫁了你,你便独我一人,我心里甚是感激。
从前不晓得便罢了,如今晓得自己身子不大好,且子孙之事绝非儿戏,自然不敢多耽误了你。
你若愿意,便再容我一年。
一年后我这肚子若是再无动静,我绝不敢再像如今这般叫你独守我一人。
那时你休我另娶也罢,再多纳几房妾室开枝散叶也罢,我不会有半分怨言。
即便我爹娘有所不快,于如今的你应当也是无碍了。
淡梅一口气说完,心里那石块便似被卸下去了,长长地舒了口气。
徐进嵘应当是喜欢自己的,这点毋庸置疑。
但是万一自己如果真的无法怀孕,现在自然不会如何,再过个三五年的,等到情淡爱弛,他会如何作想就难说了。
何况他身后还有个一心盼着嫡孙的老太太,便是他不如何,只怕老太太也不答应。
与其到了那时万般勉强地撑着过糟心日子,还不如趁了现在这个机会把话都跟他说清道明了。
即便真有那么一日,她也不至于事到临头才惊慌失措没了分寸。
淡梅觉着自己所说极是理智,依了时人对嫡系血脉或是子孙满堂的看重程度,自然不会不加考虑。
不想他听了这话,一下竟似极其恼怒,变了脸猛地一把勾住了她脖子,将她重重扑到了自己身前,这才抓握住了她肩头怒道:不过半日,你想的真是周到,什么都替我考虑到了!你说的倒也不错,我确是盼着嫡子,便是没有嫡子,儿女自然也是多多益善!娶了你这么个能代我考虑的,真当是我的福气!至于论起休你,莫说一年之后,即便是如今我休了你,你爹娘只怕也是奈我能何了!两人自离了京城到此,这半年时间里,淡梅见到的都不过是他的柔情蜜意,似这般变脸发怒掐得自己肩膀生疼,却是相隔有些遥远了。
抬头见他怒视自己,额头都似有青筋在跳,没想到自己方才那话竟是惹他恼怒至此,一时也是有些意外,想了下,便挑了两道细细的眉,迎了他目光道:三爷,我若当真调理不好,不能给你产下子嗣,莫非往后这一世你都还能如今时这般独守我一人?徐进嵘听她这般问自己,方才那满面怒气倒是消退了去,目中慢慢便似罩了层寒霜,盯着她半晌,这才冷冷道:我从前对你太好,竟把你养得这般贪心。
说完便松开了钳住她双肩的手,自己掀了被下榻,连外衣都未拿便出门去了,踩得楼梯噔噔作响,那脚步声越去越远了。
徐进嵘未再回,淡梅屏退了闻声而来惊疑不定的喜庆,独自卧在榻上,这一夜反复想着他临去前丢下的话,最后终是长长嘘了口气。
兜兜转转,好好合合,到了最后,和这曾经最是亲密的男人终是又回了起点,为的不过就是自己心里的一个贪字。
作者有话要说:嗯,其实我是想说,我熬啊熬啊,好容易终于熬到了终于能让我打了鸡血般兴奋的狗血情节,就有美美们表示受不了~~六十章淡梅卧于榻上辗转难眠,直至擦了四更天,这才倦极睡了过去,也不知多久,耳边似是灌进了熟悉的窗外啾啾鸟鸣之声,微微撑开了眼皮,觉着帐子里微微透进了些光,晓得天色已是泛青微白,起身却又嫌太早,打了个呵欠,待要翻个身再睡片刻,突觉床榻边乌彤彤地似是有个黑影,一个激灵猛地睁了眼,眨了几下,这才看清床棂边竟是靠坐着徐进嵘。
也不知他几时又回来的、这般坐了多久,借了微明的天光,只看见他脸颊下巴之上一夜之间冒出些许胡茬,脸色有些晦暗,那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在看,瞧着似是泛出了些红丝。
淡梅下意识地便支起了胳膊,待要坐起身来,他却已是呼一下地站了起来,瓮声道:我从前认识个京中的老太医,因了年老请辞数次,去岁方才被恩准回乡养老,医道极是精妙,如今就在城中。
你给他瞧了,若真当是有些不妥,好生吃药便是。
似昨夜的那些话,往后在我面前都不必再说。
说完便掀了帐子,径自离去了。
淡梅见他丢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去了,自己方才那睡意早被赶跑了,坐了起来往腰后塞了个枕,抱膝沉思了片刻,忍不住微微摇头苦笑了下。
这徐进嵘果然就是个自己要怎样便怎样的性子。
听他方才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昨夜自己跟他说的那许多,竟都是白费唇舌了,往后还不许自己再说。
只他若是个针尖,自己那真实的性子大约便也是麦芒了,与他相去其实并不远。
本来若是一直这般粉饰太平,顺顺当当,自己也就这般过下去了。
如今既然已在他面前把掏心窝子的话都讲了出来,也没指望他能如何,打定的主意便也自然不会再改了。
那药再苦臭难吃,自己也忍着吃个一年先便是。
徐进嵘一早出去后,待晌午回来了,果然便带了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一道。
晓得他已是七十古稀,淡梅见喜庆几个又在忙着抬遮挡的绸架子,给拦住了,笑道:老太医做我祖父都够了,还遮挡什么,没得这般麻烦。
喜庆听她这般说,便拿眼去瞧边上坐着的徐进嵘,见他虽是有些阴着脸,只那脸自早上见到起便是这般了,此时既未吭声,想必也是准了的,这才引了老太医入内,自己与妙夏诸人都是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他夫妻二人与那老太医。
老太医虽上了年纪,却是鹤发童颜,瞧着精神极是矍铄,待仔细望闻问切之后,又询了淡梅成婚时日,沉吟了半晌,道:我观小夫人的脉络,倒也无大问题。
只是体质素虚,阴血不足,故而化源衰少,胞脉失养。
慢慢吃药调理,应当无甚大碍。
只是切记平日须得欢心笑颜,勿要情志不畅。
若是肝气郁结,则疏泄失常,血气愈发不和,想要摄精成孕只怕就更难了。
徐进嵘听得老太医这般说,那脸色瞧着便好了许多,起身谢了,道:尽管开了方子来,再金贵也无碍。
老太医一边坐到了预先备好的椅上抬笔龙飞凤舞地开方子,一边笑着摇头道:老夫听闻百姓近日俱在传颂徐大人之美名,言大人刚到任上便打掉了盘踞本地多年的水匪老窝,擒了水匪头子,大快人心,实在令老夫钦佩。
只方才这话却说的有些不当。
养生之道,一在进药适合,并非金贵的便必定是好的;二便是须得时刻保有舒畅情志。
非老夫倚老卖老,大人瞧我这般年岁了,精气却不比那半百之人要差多少。
靠的便是个万事想得开,退一步开阔天空。
淡梅见徐进嵘被那老太医这般教训,虽神色有些尴尬,却是立着一声不吭,何尝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中略感好笑,急忙侧头过去,怕被瞧出异状。
那徐进嵘一双眼却是一直落在她身上,哪有看不出的,见她有些嘲笑自己的模样,奇怪竟也并无恼意,心里反倒是略微有些毛毛作痒般的异样。
老太医大约上了年纪,话便有些多起来,话头既被引开了,便又续道:说起舒畅情志,老夫倒是颇为佩服一人,便是那京中的景王爷。
他那腿因了先天不足,自小带疾,每逢这般春日便酸胀异常,发作起来便似有千虫万蚁在筋骨中咬噬,极是难熬。
皇上与他自小一道长大,感情深厚,颇为怜恤,从前每年这时都是命老夫给他诊治的,只叹老夫无用,只能暂缓他的病痛,却是根治不了。
他虽沉疴如此,每逢我用金针给他暂缓痛楚之时,却观他仍是谈笑风生,毫无自怜之状,极是令老夫敬佩……这老太医竟会突然这般提到了景王,淡梅有些吃惊。
恍惚间便想起了去岁在槿园板桥头偶遇到的那个有着温玉般笑容的少年,不想他竟年年要遭受如此病痛折磨,一时默然。
徐进嵘自那老太医提到景王之名时,眉头便略微有些皱了起来,待见到淡梅眼里似是流出了些微微悯惜之色,心中便愈发闷了起来,见老太医已是收了笔,叮嘱了每日早晚饭后按时服用,急忙便过去亲自搀扶了起来送他出去。
这一日那徐进嵘便也未再回了,直到晚间淡梅洗漱完毕了,这才见他上楼进屋。
淡梅见他昨夜那般怒气冲冲而去,心道至少有几日应是不会来此过夜了,不想却又来了,且除了未似往常那般会搂住自己亲下头脸什么的,举止便和平日一样,神色也是如常,哪里还瞧得出昨夜的半分迹象,一时倒是有些摸不清他的心思,便也撇到了一边去不再揣测,只是径自上了榻,想了下道:我方才已是吃过药了。
她说话之时,那徐进嵘正坐在外面椅上,手上握了册书。
听她这般跟自己言语,语调平平地便似是在交差,心中又是掠过了丝不快,只一闪便过去了,当下抛了手上的书,跟着上了榻,这才看着淡梅道:药想必很难吃吧?淡梅嘴角略微抽了下,心道你自己去吃吃看,不就晓得了。
她心中还在这般作想,不想他已是叹了口气,续道:委屈你了……淡梅抬头望去,见他眉心不自觉地微微拧出了个川字,面上竟也似是带了几分疲倦之色,心中一动,便生出了伸手出去帮他抚平的冲动,突地一下又想起昨夜他最后丢下的那话,实在是有些意气难平,刚刚起的那丝怜悯之意便也没了,只淡淡道:还好。
且这也不算什么委屈,只怪我自个没用。
徐进嵘听她这般应对,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只也未多说什么,道:早些歇了吧。
说着便探身吹了灯火。
这一夜两人虽是如常共枕同衾,那徐进嵘却是破天荒地未摸她一根指头,只是反侧了良久,待窗子外那一抹月白之光投到了地上插了几卷画轴的那个松竹梅纹瓶上,淡梅听他呼吸声渐渐平稳,终似是睡了过去。
***第二日便是那钦差到来的日子,徐进嵘昨日派人到了前站打听消息,晓得会如期而至,且走的是陆路,早早便率了州府里大小一干文武官员到了城外迎接。
州府里官员自见到这新到的知州大人雷厉风行,最后竟是一锅端了乌琅水寨,如今朝廷派了钦差过来,一时都是又羡又悔,羡的是钦差必定是代皇帝前来嘉奖施恩,悔的是自己当初没有眼色,并无出力。
等待的功夫,几人偷眼望去,见徐知州端坐于马上,眼睛望着前方,神情略显凝重,并无丝毫喜色可言,一下又有些不解起来,不晓得他心里作何心思。
晌午未到,远远便听到前方路上传来了一阵马蹄之声,举目望去,见十几个着了侍卫服色的人簇拥了当先的一匹高头大马,飞快地朝着城门而来,想来应是钦差果真到了,精神一振,急忙各自按了序列站好。
徐进嵘微微眯了下眼,待对面之人到得近了些,马势缓了下来,这才下马迎了上去。
王爷不辞千里到此,一路辛苦。
下官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因了他是钦差,见面便如见了天子,故而待对面一行的马停了下来,徐进嵘便与身后众官一道跪迎,口中这般说道。
景王叫身边之人下马扶起了徐进嵘,这才爽朗笑道:前次与徐大人别于京城,不想今日便又逢于淮楚了。
徐大人刚到地方,便为一方百姓造福不小,小王人虽在京中,心却是向往之。
虽是残病之躯,侥幸能代皇上传达嘉奖之命,乃是小王之幸,何来恕罪之说?州府里一干官员,起头见到此番这钦差竟是个如此翩翩少年郎,虽只着了一身月白常服,却是贵气逼人,不晓得是什么来头,心中本就在猜疑。
待听到徐知州口中竟称他为王爷,且看样子,两人从前倒是相识,更是惊讶,最后听他自称残病之躯,瞧着却都是好的,也不顾失礼了,眼睛俱都直勾勾地盯着不放。
徐进嵘微微一笑,也不多说,让过了景王一行,自己这才上马跟了过去,一路到了州府前衙,两边百姓俱是围观,交头接耳不停,待到了淮楚州府衙前,大门早是洞开,官员们见这少年钦差下了马,从边上侍卫手中接过一根紫柱杖,自己拄拐慢慢入内,瞧着腿脚似是有些不便,这才明白方才所指之意。
又见他虽是柱拐而行,背影却是挺得笔直,气度丝毫不逊身边随行的那徐知州徐大人,一时都是敬佩不已,哪里还敢有半分小瞧了去的心思。
六十一章景王入了正衙,也未多说别的,便宣了皇帝旨意,说徐进嵘初到任上便肃贼有功,特赏赐玉璧一对,夜明珠一对,另封正四品上轻车都尉,州府其余各官员则由徐进嵘堪功,在其任满考评之时可酌情提级。
那上轻车都尉并非实职,乃是个荣衔而已,只也是皇恩加身,徐进嵘率众官员跪谢领旨,谢过了皇恩浩荡。
景王既宣过了旨,递了赏赐,公事便也毕了,按了官场惯例,接下来自然少不了一番宴乐招待了。
徐进嵘便笑道:王爷千里迢迢而来,路上甚是辛劳。
下官已在本城江心楼设宴,为王爷接风洗尘。
虽比不上京城里的豪楼,只三面环江,四周空阔,登楼便可眺尽江景,景致也是京中难得一见的,还请王爷赏脸一二。
景王摇头笑道:承蒙徐大人有心,小王本应欢欣应邀的。
只是如今确是滴酒不能沾的,过去反而扫了大伙的兴,故而只能谢过徐大人的盛情。
下回若有机会,小王定当不负徐大人美意,与诸位大人一醉方休。
景王会如此婉拒,徐进嵘并未怎样,下面那众官员却是极其意外,有些本想着借机套下交情的便力劝了起来。
景王听罢,想了下,便又解释道:实在非小王托大,只是如今腿疾复发,故而沾不得酒。
此番特意到了贵地,一则传达上意,二来,也存了个私念。
从前能治我腿疾的一位太医如今告老还乡正居于此。
小王此番过来,正是要过去探望下。
他这话一出,众人便明白了,自然无人再去劝他赴宴。
徐进嵘正想请他去驿馆歇息了,不想身后却又起了个声音道:王爷到此,不晓得听说过没,淮楚城中有一绝。
徐进嵘面上飞快地略过了丝不快,回头看了一眼,见说话的正是监当官。
景王笑道:愿闻其详。
那监当官此时提起这个,心里想的是既要讨好景王,又给了徐进嵘一个添面子的机会,要的便是个一箭双雕,哪里晓得自己这马屁却是拍到了顶头上司的马脚之上?见景王开口询问,便眉飞色舞又道:这一绝说的不是别个,正是徐大人后衙牡丹园里的变色牡丹。
那几株牡丹,莫说淮楚之地,便是京中只怕也是难得一见。
如今牡丹花期未过,下官见王爷是个雅人,到了淮楚,既去不成江心楼,何不到徐大人府上这牡丹园里赏花赋诗?一来风雅一桩,二来,我等从前也是慕名已久,却未有福气得见,如今正好沾了王爷的光,也好见识下这奇幻牡丹的风采。
监当官话音刚落,其余人便都纷纷点头称是,极力撺掇。
景王似是被这话也勾起了兴趣,看向了徐进嵘,笑道:小王生平无所好,唯一酒一花。
如今酒沾不得,口福是去了,不知可有眼福去赏下徐大人府上的牡丹?徐进嵘立刻呵呵笑应道:王爷有此雅兴,下官自然求之不得,随时恭候便是了。
景王略一沉吟,手轻拍了下椅背,抬头道:闻得有此绝妙之花,竟是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意了。
花期不等人,且择日不如撞日,徐大人若是方便,这就过去如何?徐进嵘略微一怔,只立时便点头应了下来,朝大堂门廊之侧站立的姜瑞使了个眼色,姜瑞晓得意思,立刻便下去准备了。
淡梅正在园子里修着残枝败叶,又选着剪了几枝芍药下来,递给了身后的妙夏,叫拿回去插在屋子里的花瓶中,却见平日那个在外园里做粗活的小丫头急匆匆过来道:夫人,方才姜护卫过来说,钦差要到园子里来赏花,大人请夫人暂时避让一下,再叫人在园子里备些茶水果子、笔墨纸砚,酒水则免了。
淡梅本以为钦差乍到,交代完了公差,自然免不了便要出去宴乐升平的,未想竟是转到自己这园子里来了。
虽是惊讶,只也立时便停了手上的活,命喜庆叫人紧着去准备东西,自己便回了屋子去。
待到了傍晚时分,晓得钦差和众多州府官员赏花已毕,都已是离园了。
晓得此时男子有赏花之时顺手往头帽之上簪花的风俗,有些不放心自己那些花草,便又过去园子里看。
走了一圈,见都完好,放下了心正要回去,却听篱门外的廊子上有吃吃笑声,认出是平日管这园子的两个小丫头,知道小女孩家家的在说悄悄话,也未在意,正要转身径自离去,却又听见那里随风隐隐送来了话音道:你没瞧见?我趁着送茶水的空隙,偷偷看了一眼,那钦差真个像是画上跳下来的神仙,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瞧见这般好看的男子呢。
我听说还是个什么景王爷……淡梅听那那两个小丫头正在如此嘀咕,冷不丁又传来一声呵斥:你两个失心疯的小蹄子!不好好做活,大白日的在这里做痴梦!那王爷是什么人,也是你两个好在这里议论的?再多说几句,小心板子上身!听声音是这园子里的管事妈妈了。
那两个小丫头想是被吓到了,立时便禁了声。
淡梅转身离去,心中却是明白了过来。
怪道这钦差喜好与常人相异,原来竟是那位景王。
眼睛便看向了园子显眼处的那株晓妆新,见虽是移植到了此处,只在自己精心栽培下,如今也是开得极好。
碧绿枝叶之上朵朵碗口大的雪白花盏,中间缀了长长卷曲金蕊,引来蜂蝶环绕其上,极是显眼。
想来那景王赏花之时,必定也是见到了此景。
自己也算没辜负他一番赠花的美意。
微微一笑,便也未再放心上了。
***淡梅连喝了几日的药汁,虽是苦臭了些,倒也能忍。
只不晓得是药令的缘故,还是自己体质特殊,每次喝了那药便觉胃里似有嘴巴在咬,不大舒服,需得过个时辰方好,早晚皆是如此。
本想着过几日等习惯了便好,便也忍着未在徐进嵘面前提。
不想过了几日还是如此,终是熬不住,见徐进嵘这些时日里都很忙,也不想烦扰了他,便派了喜庆跟着姜瑞一道去了老太医的居所,或者把他请过来再问个究竟,或者看能否换个方子。
不料喜庆回来却说那老太医昨日刚巧因了路滑跌了一跤伤到了脚,如今人是过不来了。
又说他那方子夫人若是吃了觉着不适,稳妥起见,便请自己过去,叫他再重新细细诊断下,再另行换个试试。
淡梅想了下,到了第二日一早,趁着徐进嵘要出门之前,便把事情跟他提了。
徐进嵘这才晓得她这几日吃了药不大舒服,张口刚要责备为何不早些说,抬眼见她却是眉心微蹙,脸色不是很好,心微微一抽,脱口而出道:你吃药既不舒服,那便……话说一半,见淡梅睁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在看自己,终是未再说下去,只是改口道:你既不舒服,我便陪你过去,叫那太医再看了换个方子试试。
淡梅摇头道:我晓得你公事忙,不用你陪。
你若不放心,叫姜瑞护送我过去便是。
徐进嵘想了下,便点头道:如此也好。
你收拾下,我这就吩咐姜瑞。
说着便匆匆转身下去了。
淡梅听他离去脚步声渐渐远去,微微叹了口气,暗笑自己方才竟是听错了耳,连心跳都快了一拍,差点以为他后面是要说那便不用吃了,原来不过是说要陪自己过去而已,药还是要吃的,儿子也必定是要给他生的。
没片刻马车便已是备好了,徐进嵘亲自扶了淡梅上去,又叮嘱了姜瑞路上务必小心,这才看着马车轱辘离去,心中亦是有几分惆怅。
想起自己方才见她吃药这般难受,一时心疼,差点便要说出叫她往后不用再吃这劳什子的药的话了。
他虽有这心思,只是子嗣一事,实在非同小可,他固然是盼着她能为自己生儿育女,实在生不出来,虽是遗憾,便也作罢,毕竟自己已是有后。
只是她一个女人,娘家终是不可能倚靠一辈子,若无嫡子傍身,自己又大了她这许多年岁,往后如何,实在是难以预料。
故而若是可能,总是还要生个一儿半女的好。
本是极其恩爱的两人,这些日子却为这生养之事起了嫌隙。
晓得她必定以为自己要她一定生出个儿子来,那晚上才怄气说出了那番话。
自己年岁已是不小,在外亦能忍常人之所不忍的万般诸事,偏到了她面前,听她轻轻巧巧地说出那些断情绝义的话,心中却似是油煎了般的,这才按捺不住朝她发了火,说了些重话。
这几日见她虽也和自己如常说话,只语气却比从前生疏了不少,晚间更是背朝他而卧一动不动的,腹内应是还在生气。
等晚上自己回来,搂住了她好生解释一番。
等她知晓了自己的心思,想必便也不会再恼了吧?徐进嵘思量了一番,打定主意,心中这才觉得透亮了不少,抬脚便往衙门里去,坐定与诸官议了些事,听到有人提起景王,问他何时离去,如何相送,突地想到了个事,一下便顿住了,立时站了起来匆匆离去,丢□后一群不明所以的州府大小官员面面相觑,不晓得这知州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太医的儿子如今在京中顶了他的职入太医院,他只与十几岁的孙子住在靠江的一座四围宅子里,家中就祖孙两个,外加几个洒扫的佣仆,院子里修竹兰草,地方极是清净。
淡梅下了马车,叩门通报了,便有粗使丫头出来了。
淡梅让姜瑞候在月洞门的外院里,自己和喜庆随了丫头一道入内。
见老太医果然脚上打了个夹板坐在个竹椅上,正在烧煮一壶茶水,边上一个十岁不到的孩童在朗朗背着诗文。
待问候了一番,奉上了自己带来的各色补品,便坐了下来教他重新细细地诊了脉,又另开了副方子叫吃吃看,说这回应当无碍了。
淡梅收了方子谢过了,正待离去,却听老太医叹道:见到小夫人在此,倒是叫老夫想起了令尊。
老夫年后二三月间曾得了儿子的家书,提及令尊大人如今已是因病告老,小夫人想必也是知晓了的吧?老夫与令尊大人从前时有往来,交情不错。
想从前都是雄心壮志想要做出一番事业,只可叹兔走乌飞,光阴流水,一转眼,老夫已是落叶归根,连令尊大人也是如此了……淡梅大吃一惊,失声道:我爹身子如何了?可有另提到什么?老太医见她似是丝毫不知,也是有些惊讶,皱眉道:那时听我儿信中所言,令尊大人自去岁年底便染了疾病,皇上体恤,时常有命太医过去诊治,却是收效甚微,这才辞了相位的。
如今如何,却是不大晓得了。
淡梅稳了下心神,应了声谢,勉强站了起来想要离去,边上喜庆瞧见,急忙过来扶了下。
小夫人莫要惊慌。
老夫虽不晓得,只景王爷刚离京不过一月,想来应是知晓近况。
恰巧他这两日因需老夫诊治腿疾,就住我家中,去问下便晓得了。
许是见淡梅脸色难看,老太医又加了句道。
淡梅被提醒,立时便恨不得见到那景王问个究竟,也顾不得失礼了,跟了老太医的孙子,叫喜庆一道陪着,去了景王所住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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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章景王住在个小跨院里,淡梅跟着老太医的孙,绕过道青砖花墙时,便听墙里传来一稚声道:大官人,我瞧你眼睛盯着葡萄架子许久,到底在瞧甚东西?听着有些好奇之意。
一男子声音起了道:我在瞧葡萄花。
葡萄花?葡萄何曾有花?为何我从未见着?清朗的几声笑过后,便听方才那男子又道:葡萄自然有花。
只它的花小得很,且与叶片一样,是嫩绿之色,故而才被人忽略了去,还道它无花便自行结了果的。
只你莫瞧它如此不起眼,闻之却是暗香扑鼻,沁人肺腑……淡梅虽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便知道是景王了。
他竟也会注意到似葡萄这般不起眼的花,倒是叫淡梅略微有些惊讶。
再走两步,拐了个弯,远远便见到他着了青衫,正半倚半躺地歇在个葡萄架下,手上执了册书卷,却未在看,只斜斜地搭在腿上,正一边说着话,一边仰头望着头顶的葡萄架子。
一边的裤管松松卷了起来,露出了半截略显瘦弱的小腿。
边上一个童子正在扇着泥炉,阵阵药香从炉上的砂罐里随风送出,想必方才问话的便是这童子了。
赵大官人,这位夫人寻你有话相询。
淡梅身前的男孩已是嚷了起来,听口气甚是亲近,应当不晓得他的身份,只以为是个寻常求医之人吧。
景王侧头看了过来,一愣,急忙弯腰下去伸手将自己的一边裤管放了下去,这才坐直身子,抬头朝淡梅点了下头,面上露出了笑容。
淡梅见他方才见了自己第一眼时,目中神色分明极是惊讶,只此时却已是面色如常,瞧着也并无被打扰了的不悦。
因了心中挂念自己父母,便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跨进了院子,离他远远站定,见了个礼,开口便道:这般唐突便过来了,确是失礼至极,还望王爷恕罪。
只是方才偶然听老太医提了个话头,说我娘家的父亲身子自年后起便不大妥当,近况却是不知。
我想着王爷上月方离京的,不定晓得些,这才斗胆这般莽撞闯了过来。
不知王爷可晓得我父亲如今到底如何了?淡梅心中焦急如焚,说话便快了些,说完看着景王,有些忐忑不安。
景王略显惊讶,只见她远远立着,眉间带了些愁意,便用手扶住椅子把手,慢慢站了起来,想了下道:夫人莫要惊慌。
老大人虽是因病引退了,只皇上圣恩未减,仍时时派太医过去看诊。
我上月离京之时,偶有听闻老大人如今身子已是有些稳妥了,似是正欲归乡养老……淡梅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面上便露出了丝笑,道:多谢王爷相告。
如此我便也无事了。
不打扰王爷清净,这就告退了。
说完又是一福。
景王望着淡梅,见她着了身淡绿春衫,耳边只一副累丝耳坠,立着虽无夺目之姿,却是清雅至极,想起前几日游园之时见到的那几株叫人惊艳的幻色牡丹,想来应是出自她的一双芊芊素手了,眼睛便落到了她的袖下,见隐约露出半截玉白的葱指。
微微启了下唇,似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终究未再开口,只是笑了下,朝她微微颔首。
见她淡绿身影转过青砖花墙,渐去渐远,站定微微有些出神。
大官人,你方才说葡萄之花暗香沁人,摘朵给我闻闻。
我够不到……煎药童子见淡梅去了,站起身来跳着想去摘花,却是够不到,便望着景王笑嘻嘻道。
景王仰头看了下叶间藏着的细小绿花,弹了下童子的额头,摇头笑道:花既天生在枝头,那枝头便是它的最好去处。
你摘了它,岂不是大煞风景?淡梅从那景王口中晓得自己父亲身子已是有些稳妥,又要回平江府的苏州老家养老,想来一时应无大碍了,如此秦氏应也不会过于忧心,心中便有些松了下来。
突地又想起了徐进嵘。
他如今虽人未在京中,只这样的事情,他不可能不晓得,何以竟一直瞒着不让自己知晓?心中一时又有些不快。
低头慢慢走了几步,突觉自己身侧喜庆停下了脚立着不走,有些奇怪,抬头道:怎么了……话未说完,自己也是惊讶万分,止住了步子。
那铺了青砖的路中间此时赫然立了个身着官服的人,正是自己方才刚想到的徐进嵘。
瞧着似是刚匆匆过来的模样,这般迎头撞上,如今正微微皱着眉头,眼睛直直看着自己,面色瞧着有些不善。
你……淡梅按捺下了心中方才的不快,正想问他何以不在州府衙门,竟会出现在此处,那徐进嵘已是几步到了她面前,伸手抓住了她手,二话未说扯了便往外去。
淡梅略微挣扎了下,手却是一阵吃痛,原来是他用力抓握得更紧了。
心中更是恼怒,只想到是在别人家中,隔墙又还立着景王和那煎药童子,怕起了响声引人出来丢丑,只得忍住了,跟着他脚步匆匆行至一拐角的石板处,见左右无人,连喜庆也落在了后面,这才压低了声道:你放了我手。
我自己会走!徐进嵘停了下来,低头盯了她片刻,这才松开了手,大步朝前去了。
淡梅揉了下方才被他捏得发疼的手,忍住怒气跟了出去。
待到了外面的庭院,却见他停了下来,转身对着醒悟了过来刚刚匆匆赶上的喜庆道:把夫人扶了上马车,等我一道回去。
喜庆见他虽语调平平,听着和平日差不多,神色亦是不辨喜怒,只心中却是有些惴惴,总觉得他哪里有些不对,也不敢再看,急忙应了声便到了淡梅身边。
淡梅未再看徐进嵘一眼,更不用喜庆扶,自己扭头便朝门外去了。
姜瑞不知何时已是到了外面站在马车旁,神色似是有些不安,见她出来,急忙迎了过来。
淡梅上了马车坐定,便让驾车离开,不想姜瑞却是迟迟不动,见淡梅催促,这才小声道:夫人稍安片刻,大人方才说了,叫等他一道回……他的话是话,我的话便不是话了?淡梅心头怒气突突而起,冷笑了道。
车厢外姜瑞一时无语,想必是有些惶恐。
喜庆跟了淡梅恁久,第一次见她这般发狠模样,一时也有些惊讶,想了下,便看着淡梅脸色小心道:姜护卫向来对夫人极是敬重,这般不过也是照大人话行事而已,夫人……淡梅方才那话刚出口,便晓得自己一时又有些失控了。
姜瑞为人稳重平日也算不错,虽会将自己行踪报给徐进嵘,只也不过是他尽了一个下人的职责而已。
自己对徐进嵘的不快,这般转撒到旁人头上,确实有些不当。
当下长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了,只是闭目靠在马车厢壁上等着。
没一会便听见外面起了脚步声,想是那徐进嵘告辞完毕出来了。
只觉身下一动,马车已是往前去了。
到了州府衙前,淡梅下了马车便径自入内回了房,也不管那徐进嵘脸色如何。
本以为他会跟了过来责问自己何以要和景王私下见面的,不想等了半日却未见人影,倒是有些意外。
便过去陪着慧姐读了半日的书,见她对着自己笑语盈盈的,之前那火气便慢慢地有些消退了下去。
她之前回来路上,只略一想,便明白他突然出现的缘由了。
想起去年还在京中之时,他便对景王送了自己晓妆新一事耿耿于怀,想必如今这心病还未退去。
待自己被他送上了马车离去后,必定是突然想到了景王求医这一层,怕自己和他万一有所交集,这才急匆匆连官服都未换便赶了过来的吧?他料想的倒也没错,自己阴差阳错地确实和景王见了一面。
只除了问答了和自己父亲有关的两句,此外便再无二话了。
那景王是个坦荡君子,自己亦是问心无愧。
他急匆匆赶到了花墙外侧便与自己打了照面,不晓得有没听到墙里的对话。
听到了最好,便是没听到,在他面前,自己大不了便是落个举止不当的名头,想泼她红杏脏水却是半分情理也无。
不来也好,真若来了,她倒还想反诘他几句,何以要瞒了自己父亲的病情不让她知晓!晚间淡梅如常那样,与慧姐两人一道用了饭,稍后又喝了按今日新开方子抓来的药煎出的药汁,便回了自己屋子里。
这回那药下去,胃确是不咬了,只慢慢却有些眼皮子下坠,觉着犯困,连打了几个呵欠,熬不住便先上榻睡了下去。
淡梅正睡得香,迷迷糊糊中便觉着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脸上慢慢游走,似是被虫蚁爬过,极力撑开了眼皮,这才瞧见那徐进嵘不知何时已是回房了,正紧紧挨着自己,方才那感觉便是他的一只手在自己脸上动作了。
淡梅虽睡了一会了,但困头非但未减,反倒是愈发重了,睁眼见不过是他,一下便松弛了,又闭上眼,翻个身朝里,把他手给拂开了,含含糊糊说了声道:困……不要……六十三章徐进嵘见自己这般了,没换来她半点动容,反倒丢出了硬邦邦的话,着实有些气苦,心里一阵翻滚,恨不得用力揉她那颗头,好看清这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何以这般油盐不进。
与她处了这么久,他如今多少也是有些摸到了她脾性,晓得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自己此时若是像从前那般一时忍不住发作出来,只怕她非但不会屈服,反而对自己更会退避三舍。
若是好好跟她说,不定还能换她回心转意。
虽是觉着这般低三下四的有失颜面,只心里实在喜欢得紧,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这样想着,终究是忍了下去,便和颜悦色道:并非我故意瞒你的。
年初徐管家晓得岳丈大人身子有些不好,代我上门前去问安之时,岳母便叮嘱了,叫先不必让你知晓,免得你心中空牵挂,于事也无补。
前两个月待有些稳妥下来,他二老便筹策着回平江府苏州老家去。
如今人已在路上了,再过些时日便会到。
平江府离此也不过半个月的路程,比你特意赶回京中要方便许多。
我前些日正想着把这事跟你提下的。
待我空了些,便带你去平江府探望下他二老。
只是前段时日一直忙着州府中事,又接待钦差,何时能脱得出身也未定,这才想着暂缓几日,待确定了再让你知晓,免得你早早在那里空盼。
淡梅见他说话之时语气诚恳,看着并非像是在强行自辩。
低头想了下,秦氏向来疼爱自己,怕远在千里之外的她知道了空忧心,便是当真赶回去也助不了力,反倒是舟车劳顿的,这才叫徐进嵘隐瞒的吧?一时又是难过又是感动。
待听到徐进嵘后头说要抽空带自己去江宁府苏州探望他二老,除了一声道谢,哪里还能说得出什么别的多余话?徐进嵘见她低头半晌,又抬起头,望着自己憋了半日,不过憋出了句道谢的话,心中掠过一丝失望。
只转念一想,这比起先咬自己嘴巴已是好多了,可见这般果然行得通。
趁热打铁的道理自是再明白不过,当下牵住了她一只手将她又拖了靠近自己些躺了下去,伸手轻轻揽住了她腰身,这才又道:我晓得你这些日里为了生养之事一直在与我置气,道我硬要你给我生个儿子出来。
我固然是想我两个有个孩儿的,只当真不成的话,那也是天意,罢了便是,何至于你提什么下堂之类的疯话?没得你自己伤心,我也是万般闹心。
徐进嵘话说完,见正躺在自己肩上的淡梅略动了下头,立刻便按住凑到了她耳边低声接着道:我已有儿女,你若真当生不出孩子,我虽遗憾,也不会如你想的那般再广纳侍妾,叫她们接着给我生。
我混到如今这般年岁,什么事情未见过?家宅之中美妾俏婢多了,也未见得是个好事。
与你一起,心中觉着舒坦,如此便够。
你瞧我这一年多可曾沾过别的女子半根手指头?且想你生个孩儿,也不全是为我自个,这样你老来也有靠。
我年岁长你许多,万一先你去了,似你这般娇娇弱弱的妇道人家,没个亲生儿子傍身,良哥也未必可靠,娘家更靠不得一世,我便是留给你再多东西,也怕你会撑不住门庭,往后要吃苦。
淡梅看着徐进嵘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起头说往后不再纳妾,虽是有些意外,倒也不至于叫她如此。
真正吃惊的却是他如今才这般年岁,居然就已经为后头远得几乎还看不见的事做起了打算,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大约瞧出了淡梅的心思,徐进嵘微微笑道:我会想这么远的事,全是少年时落下的病根。
那会虽不至于过了今日便没明日,只排好后路却是必须的,这才有了这毛病,到如今也改不了。
这样一个男人,纵使他有诸多不合自己心意之处,今日居然还急火火地闯到了老太医家中捉奸般地将她带回,举动着实叫人可恼。
只她自己又何尝是完美之人?想起他平日里对自己的宠爱,年初为自己过的那个生日,虽说是个用银钱铺设出的夜晚,只终究也是一番良苦用心,且夜阑时分二人并肩十指相握看那漫天烟花,便是现在回想起来,也仍是个美好的时刻……徐进嵘一直留意淡梅神色,见她眉眼间神情慢慢有些柔软了下来,心中一喜,手微微用力便想将她抱进怀里。
淡梅连日来的烦闷被他这一番话给说得虽是减了些,只心中却还耿耿记着那日吵架后他最后丢给自己的那句话,就这般与他讲和了,实在有些不甘,便用力抵住了,哼了声道:你莫对我太好。
我就是个贪心的。
且你越对我好,我就越贪心。
徐进嵘觉着这话耳熟,怔了下,才醒悟是那日自己临去前怒气冲冲抛下的,见这么多日过去了,她还如鲠在喉的拿出来说事,可见过去的几日里必定都是在心里记恨着,忍不住伸手又捏住了她鼻头摇了两下,这才道:我那日不过是被你起头的话给气糊涂了的。
你放心,往后必定待你更好,你只管贪心便是。
但凡我给得起的,必定会给你。
淡梅心中一时有些百味陈杂。
一是为他能这般放□段哄自己回心转意,二却是听他只说会给自己他给得起的,并未随口胡乱承诺,可见这其中的郑重之意。
他方才提到的往后不再继续纳妾,想来便是他所说的给得起的了。
至于他给不起的,自己从这个婚姻的一开始到现在,本来也就无强求的心思。
也罢,不管往后自己与他到底如何,能得他今日这样一句话,也算是没白做夫妻一场了。
淡梅正这般想着,觉着他方才捏自己鼻头的手已是慢慢游移着向下到了她脖颈处,慢慢勾开了她半掩的衣襟,轻轻抚触起了她锁骨处的肌肤,有些痒,抬眼望去,却见他已是用另只胳膊撑起了半个身子,俯下脸正含笑看着自己。
老太医说了,叫你要心情舒畅,自然就能着孕了。
往后再叫我瞧见你愁眉苦脸的……徐进嵘慢慢说着,口气带了丝威胁之意,那手又探下去了几分,勾扯住了她的月牙白胸衣边缘,微微地挑了起来。
两人自那日闹了不快到如今已是五日了,虽相互也说几句话,只晚间同眠在一张床上,她都是送他个大后背,他大约晓得她不痛快,抑或是自己也不痛快,也未动过她。
此时话既说开了去,也算重修于好了,见她躺着乌发松散在枕上、眸光盈盈、朱唇半启的,鼻端又似闻到了股若有似无的茉莉香甜,自然便起了那心思。
只在淡梅看来,片刻前还满心满怀的恼意,下一刻便要滚作堆地亲热,总是有些不惯,便抓住了他手,想张嘴说不要,见他这般含笑望着自己,那不要两字却又是说不出来了。
徐进嵘见她两手叠在胸口处紧紧抓握住自己的手,连带着把衣襟都握得皱成团,又欲语还休的,忍不住低头亲了下她嘴唇,这才附耳低声道:傻丫头,光吃老太医的药,没我给你助力,你一人怎么抱得了窝……淡梅嗤一下还未笑出声,便被他又亲住了,吮吸着她香香软软的红唇。
淡梅唔唔了两声,突然想起方才他舌尖被自己咬破过,急忙用力推开了他脸,低声道:还疼不?别亲了。
徐进嵘呵呵笑了起来:檀口消来薄薄红,再咬一次也无妨。
说着已是又压了下来,把她抗拒之声尽数吞入口中。
两人既是重归于好,那徐进嵘又存心讨淡梅欢心,自然格外温存,一直待到她被撩拨得小脸绯红娇艳一片,眼里满是朦胧雾气,指尖探索处亦满是滑腻晶亮的水泽,这才抬起她腰臀,伴随着她蜜腻的娇喘,一寸寸慢慢撑开了进入,直至被完全吞了进去。
一下又一下,他在品过无法言语的被她紧紧包裹住的畅美后,开始冲撞起来,贯穿了她的娇嫩。
看着身下自己的小妻子在他的奋力之下弯起媚眼儿,一声声如春莺婉转娇啼,心中满溢了无比的兴奋和满足。
叫我子青,说,往后再不提要离去的话……徐进嵘亲吻着她如珠玉般圆润的耳珠,在她耳边喑哑着声,一遍遍迫她开口。
……第二日一早,伺候梳洗的喜庆妙夏与两个端了面盆的小丫头如常那般敲门,听得里面应了声,便推门,刚一进去,立马觉着气氛与前几日的沉闷迥然不同了。
见夫人只随意披了件外衫坐在梳妆台前,前几日还阴沉着张脸的知州大人却是立在她身后,弯腰附在她耳边不知正说着什么,惹来夫人轻轻呸了一声。
徐进嵘见丫头们已是进来了,这才肃了下脸色,咳了一声站直了腰。
待二人洗漱完毕,便唤了慧姐一道过去饭厅吃早饭。
边上伺候的厨房丫头晓得大人喜好用糟笋下白粥,特意将碟子糟笋摆到了他面前。
不想他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却是突然嘶了一声,眉头微皱,停了嚼动,一时有些惊怕,以为是没拾掇干净,被他咬到了砂石。
正惴惴着,不想他却是吞下了嘴里那糟笋,然后抬眼望向了坐他对面的夫人。
夫人斜斜睨他一眼,面上似笑非笑,带了些幸灾乐祸的模样,便自顾给慧姐碗里夹东西。
知州大人眉头一挑,竟连菜也不吃了,只就着白粥吃了个白面馒头,便笑看着夫人,拍拍肚皮说饱了。
莫说这厨房里的丫头,便是边上站着伺候的喜庆也是不大明白自家大人与夫人两个今早的这出哑戏到底是何意思。
只见他二人已是和好如初,连带着已经沉闷了数日的整个州府后衙的气氛都轻松了不少,自然是松了口气。
徐进嵘穿戴整齐,精神抖擞地往衙门里去,路过淡梅的园子门口,眼睛瞥见了那株仍开着碗口大玉白牡丹的晓妆新,脚步便缓了下。
想起昨夜她在锦帐里娇滴滴百媚生春气喘吁吁被迫着应了他话的样子,一时心情大快,自那景王过来之后的满腹郁闷之气尽数消了去,连这株本一直瞧不顺眼恨不得拔了去的花也没那么刺目了。
六十四章淡梅虽是个冷心冷情的,只见徐进嵘对自己如此一番心意,自然感动,从此也不再多想别的,连吃药也未再当任务来敷衍,打算着坚持段时间后再去寻老太医把脉,看是否有所起色。
反倒是徐进嵘,见她每日早晚都要喝这般难喝的药汁,并无半句埋怨,心有不忍,对她更是体贴周到,两人渐渐又回复了前半年里的蜜里调油之态。
按了徐管家前次的信,算下日子,他和良哥再过四五日便要到了。
淡梅早早就叫人给良哥收拾出了一间上好的屋子,各色需用俱是最好的,连照顾的奶娘下人也都备好了,只等着他的到来。
说句老实话,良哥这孩子,淡梅自觉没慧姐来得亲。
大约那慧姐自小失母,自然容易亲近。
这良哥却是有亲身母亲的,似她这般身份,虽然也受他一声母亲的称呼,只离之远,怕有冷待之嫌,离之近,又恐有离间之怨。
且从前在京中之时,隐隐便觉着这孩子也不大喜欢自己,故而如今他过来,自己与他的相处之度,倒真的是个难题。
淡梅自认虽对徐进嵘苛刻了些,便称心胸狭窄也不为过,只也还未狭窄到连个孩子都容不下的地步。
如今良哥既过来了,自己尽心待他便是。
到了月底,这日徐管家果然带着良哥到了。
良哥还是去年的样子,半年多过去,个子也并未长多少,看着面色也仍有些黑黄,见了淡梅,态度很是生疏,只是立在那里用眼睛看着,嘴巴抿得紧紧的。
淡梅晓得他不喜自己,也未在意,和徐管家寒暄了几句,便亲自送了良哥到他屋子。
待休息过了,又与慧姐一道陪着他去后衙里逛了一圈,也算是识路。
到了她那牡丹园时,良哥一眼便看见那几株幻色牡丹,走了过去蹲在面前盯着看了一眼,伸手便揪住了朵花,扯得边上枝头的另朵花连花瓣都掉了几片,叶子更是扑簌簌乱抖,待摘下了花,脸上这才露出了丝到了此处后的第一丝笑。
自家夫人爱花如命,最恨那些无故摘花之人,边上的喜庆妙夏和园子里洒扫的丫头们自然都晓得,见这小哥今日刚到,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伸手摘花,且摘的还是最稀罕的那种,连拦都来不及拦,花已是到了他手上,一个个都有些惊慌意外,看向了淡梅。
淡梅自然有些心痛,只见他面上似是带了喜色,想了下,便和颜悦色道:良哥,你可是喜欢这花?你若喜欢,往后便不好再这般摘它下来。
留在它枝头,你想起来的时候还可以时常过来看看,这般摘了,到了明日便萎掉了,岂不是可惜?良哥手上紧紧捏了那朵花,盯了淡梅一眼,也不知紧张或是如何,一语不发,另只手却是不住扯着花瓣,一片片地掉落在了地上。
慧姐急忙上前,从良哥手里夺过了那朵残缺的花,抬头看了眼淡梅,然后伸手扯了下他衣袖,低声催促道:还不快些给母亲赔礼!这花极是名贵,不能摘的!良哥这才似是有些害怕,怯怯地抬眼望了下淡梅,然后把头垂得更低了,气得慧姐死命戳了下他的额头,骂了句蠢蛋,良哥扁了扁嘴,哇一声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道:我不在这里了!我要我姨娘,我要我姨娘!惹得众人都是大惊失色,生怕惹恼了夫人,那新来照看的李妈妈更是害怕,急忙上前欲抱了良哥回去,不料却是被他呸一口痰吐到了衣衫上,一边抽噎,一边指着道:你们个个的都是坏人!你们都要害我!弄得那李妈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想擦自己衣角的痰,却又不敢动。
淡梅暗叹了口气,万没想到这一日便弄得这么难看。
她只习惯和慧姐这般乖巧的女孩相处,与良哥这般难对付的,一时却是有些没了方寸,犹豫了下,只得叫李妈妈和丫头先带了他下去洗把脸,过后便好吃晚饭了。
徐进嵘这几日有些得空,回来得便早些,晚饭也一道吃了。
他和淡梅坐一处,慧姐与良哥坐一处。
吃饭之时,见那良哥畏畏缩缩,眼神躲闪不定,全无半分俊雅之气,心中又是一阵不喜,忍不住便考问了几句功课,不是答非所问便是应不出来,一时怒起,啪一下地把手上筷子按在了桌面上,怒道:一问三不知!从前那些先生教的东西都到狗肚子里去了!明日起给我好好读书,下次再这般不长进,我就拿板子伺候!他方才那一声怒吼,手上又带翻了一盏汤水,滴滴答答地不住往桌下滴,不止吓得良哥又是泫然欲泣,头几乎要垂到桌面下了,连淡梅也是被吓了一大跳,急忙朝李妈妈作了个眼色,叫她带良哥下去。
那良哥本就惧怕父亲,被他这般责骂,见得了释放,慌忙便两步并作一步地出了饭厅。
他还小,功课的事情可以慢慢来。
你这般凶,他肚里本有的东西只怕也被你给吓得没了。
淡梅想了下,便劝了一句。
哼,这般不长进的东西,我见了就窝火!不严加管教,往后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你莫插手,我自有主意!徐进嵘脸色虽是缓了些,只仍很难看。
淡梅见他这口气,反倒像是在嫌她多事一般,心中略有些不快,便也丢了手上碗盏,起身一语不发离桌而去了。
心中也是有些委屈,似这般情况,她说了,他嫌她多嘴,只她若是一声不吭,他过后不定还又觉着她冷心,当时也不劝几句,长长暗叹声,果然是后娘难为。
待到了晚间,不见徐进嵘回来,喜庆倒是有些慌张地过来,说大人不知怎的晓得了良哥今日在园子里的事,给关到柴房里去闭门思过了,说晚上不准他睡觉。
如今这孩子正在里面哭得嘶声力竭地嚷着要回去京城呢。
淡梅皱了下眉头,便与喜庆一道过去柴房,果然远远便听到良哥哭声。
门口正守着个小厮,边上是李妈妈,脸色有些着急,看见淡梅过来,急忙迎了上去。
淡梅命那小厮开了锁,见里面乌黑一片,李妈妈牵了良哥出来,小孩脸上涕泪交加,声音都已经沙哑了,便叫带回屋子里。
见小厮脸色有些为难,淡淡道:是我叫放的,大人要怪也是怪我,你愁什么!那小厮晓得夫人厉害,急忙笑着应了下来。
淡梅回了屋子,心里一阵烦闷,自己一人坐着呆呆望了烛火片刻,听得外面起了脚步声,晓是是徐进嵘回来了,便站了起来迎了过去。
良哥是你叫给放的?徐进嵘瓮声瓮气道,脸色有些难看,他一来便毁了你的花,且小小年纪,嘴里竟会喷出这般要没天没理的话,我再不管,往后真的要造反了!你放他出来做什么!我那花倒罢了,左右也没几日便要过了花期,摘便摘了,……你管自然也是要管的,只你自己也说了,他还小小年纪,今日才第一天过来,你便这般,却是有些……淡梅一时说不出来,便顿住了。
那良哥确是不讨喜,瞧他今日言行,也是需要管教,只像他这般关小黑屋的教养方式,淡梅不晓得便罢,晓得了的话,想到今日这事情缘由又和自己有关,当真不理,让那小孩在那里关着哭一夜,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徐进嵘看她一眼,坐到了她方才坐过的那张椅上,靠在了上面,这才叹了口气道:我头有些痛,你过来给我揉揉……淡梅见他双眉皱了起来,靠在那里闭上眼睛,面上带了些倦色,便到了他身后,伸手按揉起了他的两边太阳穴。
按了一会,正想问他力道可否,不想一只手却是被他捉住了,贴到了他脸颊上摩挲了起来。
他的胡渣长得很快,早上刚刮过,到了此刻便又有些冒了出来,淡梅手心有些发痒,正要抽回,不想他已是把自己牵着绕到了他身前,教她坐他腿上了,这才抱着叹了口气,闷声道:我想你给我生个孩儿……淡梅一怔,还在想着怎生应好,他已是突然改口道:瞧我,话又多了,你当没听见便是。
我跟你说个事,你听了保管高兴。
淡梅心里一个咯噔,莫非他竟是要带她去平江府的苏州?果然见他又接着道:我下个月空,州府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明日便叫人收拾行装,妥了就出发,这回慧姐也不用跟去,就你我两个。
一来是去看望下你爹娘,二来……也算是带你出去游山玩水,好叫你开心些,早点……说了一半,却又不说了,只是望着她笑了起来。
淡梅自然晓得他意思,只听到这消息,心中极其雀跃,也就不管他嘴皮子如何了,忍不住抱住了他脖子亲了下他脸。
平江府亦是隶属淮南路,徐进嵘这般过去,也不算私离属地,第二日收拾好了东西,连那煞风景的砂锅火炉也带了去,再过一夜,趁了明媚初夏风光,便朝南而去。
六十五章半月之后便抵平江府了。
淡梅家的祖宅是座青砖黑瓦白墙的宅子,外观便与这苏州城里普通大户人家看起来无异,虽略显旧了些,只庭院里覆土为台、聚石为山、环水为池、花木蓊郁,老居于此却真当是个好地。
那秦氏早几日就得了徐进嵘派人递去的消息,晓得女儿女婿今日会到,早早就踮着脚尖在等待了,待见了面,自是激动万分,拉住了淡梅的手上看下看,又是欢喜,又有几分伤感,一时竟是说不出话。
淡梅与自秦氏京中一别,未想再见之时竟会是在此地,见秦氏眼圈有些发红。
晓得她应是习惯了从前的生活,如今遭了这般变故,心中自是难免有些失落,急忙便牵住了她手,笑道:母亲带我去拜见下父亲吧。
秦氏拿帕子按了下眼睛,这才笑道:瞧我糊涂了,看见你和女婿,竟都欢喜得忘了这茬。
你爹晓得你们要过来,也正高兴呢。
说着便引了进去。
文父比从前印象里要清瘦许多,人也一下老了不少,所幸精神瞧着还不错,待淡梅与徐进嵘拜见了,闲谈之间,听他提起在此闲居,芭蕉叶下雨惊诗梦,藕花从中风载书声,再无从前官场险恶宦海沉浮的,瞧着倒是十分惬意的样子,并无秦氏那般失落。
秦氏见这翁婿两个言谈甚是投机,便起身牵了淡梅的手,笑道:你两个有说不完的话,留你们慢慢说好了,我娘两个也自去说些体己话,免得被你们比下去了。
两人回了房,秦氏屏退了丫头,第一句便问身孕的事。
淡梅早料她会问这个,不想让她晓得自己不易受孕,免得多了牵挂,只是含含糊糊说并未见喜。
秦氏略显失望,又问徐进嵘的妾室,待晓得自出京后到现在他并无别的姬妾傍身,叹息道:我从前匆匆把你嫁了出去,晓得你是软糯的人,手段全无,也未指望女婿如何,未想他竟能如此待你,我心中也高兴。
女儿啊,我瞧你是误打误撞得了桩好姻缘呢。
我从前觉着他对我们家中殷勤,乃是因了门楣之故,难免有些小看他。
不想此番变故,我和你爹要回乡,京中只留你那无用的哥嫂一家。
你哥哥不过是个六品的闲职,人又没本事,晓得往后没了你爹这个靠山,也不知是不是被你嫂子撺掇了,竟私下瞒了我和你爹给女婿去信,叫照拂着些生意进项,他竟也一口应了下来。
且前些时日里,我忙着照料你爹,哪里还有心思打理这里的旧宅,都是女婿叫人把这祖屋修葺一新的。
从前你爹还在相位,他这般的话倒也不觉得,如今才知道人心,他果然是个忠厚可靠的。
淡梅未想到这其中竟还有如此一番内情,那徐进嵘却又瞒得自己死死,纹丝不透的,心中除了感激,一下更觉得有些沉重起来。
他把二老归乡之事给承揽了倒也罢了,只自己兄嫂的行径,却真当是有些厚颜,便说无耻也不为过了。
自己不晓得便罢,如今晓得了,自觉往后在他面前竟有挺不直腰杆说话的感觉。
秦氏见淡梅低头不语,隐约也猜到了她心思,叹了口气道:你爹如今我还瞒着呢,哪里敢让他知道这个。
我当时若晓得,必定也会阻拦你哥哥。
只如今事都过了,也只能作罢。
且娘也不瞒你,你兄嫂无用,有女婿这般应了照拂着,娘多少也放心些,也算是我这做娘的一点私心了,只是有些委屈女儿你了……淡梅听秦氏这般说,便抬头握住她手,笑着摇了下头。
秦氏也是笑着又戳了下她额头道:偏生你这肚子不争气,他这般独守你一人,竟大半年的毫无动静。
亏我昨晚还梦见你有喜了,把我笑醒的呢。
回去赶紧请了郎中看下,早些生出个儿子,男人的心便更贴着你了……淡梅听她又绕回了这上头,胡乱应了两声,便转了话题,把前半个月良哥过来闹出的事提了下。
秦氏听罢,怒道:什么姨娘,当年也就不过是个下作的丫头,养出这样的种来,也不教训教训!淡梅在秦氏面前提这个,也不过是前半个多月里,徐进嵘对那良哥极其严苛,那孩子大约以为她挑唆的,面上虽叫一声母亲,看着她那眼神却似猫刀,自觉心里有些烦闷,在徐进嵘面前又不好说,这才到秦氏这里说下的,不想她竟如此反应,倒是有些意外。
秦氏以为淡梅被自己吓住了,又道:只怪娘不好,天生把你生成了这副软糯的脾性。
幸好投了女婿的缘,要不日后真当是要愁死我了。
那孩子这般,必定从前是被他那个下作姨娘暗地里挑唆的。
你和女婿在任上还要几年,那孩子来了便来了,往后记着无论如何不能松口再让那个姨娘再来添乱,只是在女婿面前须得让他觉着你是为了那孩子好,并非你容不下人。
且你也务必要好好立下威,该责罚便责罚,让他晓得你才是他的嫡母,哪里能容他这般放肆!秦氏话说完,见淡梅沉默不语,想了下,便又低声道:只是在女婿面前,你自然还是要多些言语温柔的,便是责罚了那孩子,也要让他觉着你这般都是为了那孩子好,这才是上道……淡梅被秦氏一番话说得笑了起来,秦氏见女儿被逗笑了,摇头叹道:你这傻孩子,笑什么。
这都是学问,你今日起给我用心好好琢磨,再这么糊里糊涂过下去,往后别吃亏了再想起来我今日跟你说的话。
遇到如今这女婿,把你当心头宝似地疼宠着,那是你命好,只是须得晓得男人家的心思易变,再好不定有日也会变卦,女人家自己没些手段的话,一辈子哪里能全仗着男人的疼宠过日子?秦氏说了这么多,这最后几句却是完全中了淡梅的下怀,心中一下有些惆怅。
婚姻需要用心经营,这道理她何尝不晓得?只是晓得,和实际去做,却真的完全是两码事了。
这样的世风之下,夫妻之间的二人世界全无保障可言,全凭男人的一时喜好和心意。
付出越多,唯恐到了最后失望也更大。
***晚间夫妻二人自然宿在了秦氏命人收拾出来的上好屋子里。
待两人都上榻了,淡梅望了眼自己外侧的徐进嵘,伸手抱住了他肩膀靠了过去,柔声道:我今日听我娘提起,晓得你对我家人的照拂,心里真当是有些过意不去……徐进嵘似乎有些惊讶,扬眉道:不过是些须小事而已,哪里要你这般过意不去。
且我想着是替你做事,便是再多也不觉什么。
淡梅下巴靠他肩上,抬眼望去,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心中一阵暖意上来,轻叹一声道:我晓得自己脾气不小,本事却又全无,你为何对我这般好?徐进嵘伸手抱住她,让她俯卧在了自己身上,亲了下她额头,低声道:你那脾气真当不小,发作起来叫我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只我却偏生喜欢得紧,也不知道为何。
至于本事,我要你那么多本事做什么?我不要你学会妇人家那些八面玲珑的本事……顿了下,又附她耳边道,自然,你若是能多学些对我好的本事,我越发高兴……淡梅听他这般说,自己那些旁人眼里的讨嫌之处,到了他这里竟都成了好了,心中自然感动,只听他说到最后,竟是嬉皮笑脸厚颜无耻起来,小性子一发,便呸了他一声,握拳捶打了几下,见他哈哈笑了起来,捉住自己双手,目光闪闪的似是有些期待,心便变成了一团棉花糖,松松软软了下来,便凑了过去,亲上了他的嘴。
前次她晓得他要带她过来探望父母,一时激动亲了下他,那时只是兴奋之情的发泄,只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不过蜻蜓点水般,并无丝毫旖旎可言。
此番却是绵绵密密实实在在的一个香吻,直亲得两人都是气息里带了几分喘,这才分了开来。
梅……他低声叫她昵称,哪里还按捺得住,伸手要去解她衣衫,却是被她拦住了,自己坐起了身,在他面前慢慢脱去了衣衫,露出欺霜赛雪的一身肌肤,又在他凝视之下除去了他衣衫。
眼睛扫了下他身体,犹豫了下,这才略微含羞将手探向了他。
得娇妻这般柔情蜜意的大胆服侍,倒真是生平第一回。
徐进嵘未料到自己方才一句玩笑之语转眼却是成真。
从前有时也想过她能这般对自己,只屡屡被拒,便也慢慢歇了心思,不想此时她却突然开窍了。
极度酣畅之时,恍惚觉着自己此番南下苏州,真当是不虚此行,人在此处,竟似有了洞房花烛之感。
自然此时他是全忘了自己当初和她的那个真正的洞房之夜是如何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最近到了瓶颈期,三天两头卡……,所以更新也受到了影响。
抱歉大家。
六十六章夫妻二人在苏州盘桓了几日,极是畅快。
白日里泛舟采红莲,夜市里相携买菱藉,不止淡梅甚是开心惬意,恨不得都不要回去了,连徐进嵘亦是感叹此处大好,怪不得岳丈大人如今言谈间对京城官场并无不舍之意,反倒怡然自乐。
本是三两日便要走的,硬是拖到了五六日,这才辞别了二老,依依不舍离去了。
一回到淮楚州府,当先便是个不好的消息。
那良哥竟病了,且病得不轻,茶饭日减,人本就不壮实,如今看着更是黑瘦,躺那里只是哼哼唧唧眼泪汪汪的。
见徐进嵘与淡梅匆匆过来,伺候的奶妈丫头立时便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到底怎生一回事?我离去之时不是还好好的?徐进嵘话音里已是带了些怒气。
奶妈急忙磕了个头,胆战心惊道:大人夫人离去后没几日,小哥精神头便瞧着不大好,嚷着吃不下饭,过了几日厉害了些,管家便请了郎中来看,也说不出什么名堂,给开了副汤剂,一直吃着,只都未见好,又换了个郎中,也是差不多。
如今瞧着越发损了,夜里有时还惊梦说起了胡话,醒过来便不住嚷着要他姨娘……徐进嵘眉头略皱了下,过去良哥躺着的床边坐下,伸手探了下他额头,见触手也是温凉,并无异常,抬头便叫跟了进来的徐管家再去将老太医请来。
那老太医虽前些时日摔掉的脚尚未痊愈,只闻得徐进嵘府上儿子身子不妥,少不得便也坐了徐管家抬来的软轿亲自过去了。
细细诊断了一番,皱眉有些不解道:小哥脉象诊着倒是无碍,不过略轻浮了些,乃是平日体质偏弱之故,应当不会有府上方才所讲的那般症状。
待老夫开副凝神平气的方子,先吃几日看看。
徐进嵘道谢了,待送走了老太医,便命人仔细照料良哥,再有不妥便立时要叫他知晓。
因了这突然变故,淡梅前些时日的好心情自是一去不返,见那徐进嵘也是如此,在自己面前虽仍也是强作笑颜,进出之时神色间却是有些隐忧。
好在良哥新喝了照老太医方子抓的药,当晚便睡得沉了些,奶妈说并无再梦魇胡话,到了第二日,饭也有些吃得下去了,淡梅亲自过去陪了半日,见他精神似是略好了些,这才松了口气,那徐进嵘瞧着也是有些缓了下来的样子。
这日晚间,两人本已是上榻了的,不料喜庆却突然过来敲门,良哥屋里的丫头过来报,说他又犯病了,喝下的药都吐了下去。
两人闻言,匆忙披衣起身便过去了。
淡梅进去之时,见地上吐得一片狼藉,一个小丫头正忙着打扫。
那良哥却正蜷缩在床上弓成虾米模样,身子不住抖动,嘴唇苍白,脸色极是难看,眼睛紧闭着,嘴里只不住念叨着姨娘。
此情此景,莫说淡梅见了觉着心酸,那徐进嵘瞧着亦是十分难过,上前抚了下良哥有些汗湿的额头,接过块帕子给他擦起了了汗。
片刻后又有丫头送来了新熬好的药,徐进嵘亲自端了过来,一勺勺地喂他,待喝完了,却又反呕了几口出来,吐在了徐进嵘的衣摆上。
良哥瞧着似是有些惧怕,待见他并未像平日那般责骂自己,方有些缓了下来,眼睛只是直勾勾盯着淡梅。
时候不早了,你今日也有些累,早些回去先休息吧。
徐进嵘抬眼看了下淡梅,这般道。
淡梅看了眼良哥,想起自己白日里过来,他醒着之时也是用这般眼神看着自己,晓得便是留下也是无用,略点了下头,也未多说什么便离去了。
那徐进嵘直到很晚才回来,似是怕惊醒了她,轻手轻脚地到了放烛台的桌前,正欲吹灭,淡梅已是翻了个身,朝向外侧,开口问道:良哥如何了?他怔了下,似是未料到她还醒着,自己脱了衣衫躺到了她身侧,这才微微叹了口气道:折腾了许久,方才睡过去没一会……我这几日,心里总有些不安,想着若不是你陪我走了趟苏州,留在家中的话,这孩子起头有些不对早发觉了的话,不定也不会病成这样……淡梅犹豫了下,低声道。
半晌未听他回音,抬眼望去,见他眉头微微皱着,眼睛盯着帐顶,似是在想什么,便也不再说了。
半晌,觉着边上一动,他已是侧过了身,揽住了她肩让她靠了过来,另只手伸了过来抚了下她额头的碎发,犹豫了下,看着她道:我心里有个计较……淡梅见他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心中便已是猜到了,虽是有些苦涩,只面上也未现出什么,只微笑道:你说吧,有何计较,只要我能,总会遂了你意思的。
徐进嵘听她这般说,便慢慢道:那孩子虽是个没用的,只终究也是我的骨肉,如今病成这个样子,又口口声声念着他那个姨娘,我寻思着把周氏接了过来,叫他心安了下来,想必这病症也能好得快些……如此甚好。
照你意思便是。
淡梅仍是微笑道。
徐进嵘看她半晌,抚慰似地摸了下她脸,起身下榻吹了灯火。
***第二日一早,徐进嵘连早饭也未吃,起身便去了良哥屋里。
淡梅晓得他应是亲自把这消息跟那孩子说去,自己过去不定还不便,便也未跟过去,只带了慧姐去吃早饭。
徐管家当日便派了姜瑞回去,命把周氏接过来,越快越好。
许是晓得了周姨娘要过来,良哥虽整日里看起来仍精神恹恹的,只比起前段时日却要好了些。
淡梅叫人把侧院收拾出来,留给周姨娘过来时住。
自出了这档子的事,淡梅自认自己与从前并无两样,对徐进嵘态度也和从前一样,只也不知为何,两人独处之时便没了从前的自然,至于苏州之行时的那种随意融洽更是消失无踪,便是说话,说的最多的也是良哥的话题,诸如今日又呕了药,饭少吃了半碗之类的,自己听了都觉着有些刻板无趣,只又想不出该说别的什么,次数多了,有时心中竟是巴不得他不要过来的好。
这日晚间,徐进嵘抱住了她要了一回,下了些狠力气,过后淡梅觉着有些累,翻身朝里正想睡觉,却觉他手仍在轻抚自己后背,有些发痒,一时又睡不过去,干脆便又翻身回来,睁开了眼。
我叫秋琴过来,你可是有些不痛快?徐进嵘看着她,低声问道。
淡梅对上了他眼,道:良哥病成这样,日日念叨他姨娘,我若连这都不痛快,还算是人吗?你未免小瞧了我。
徐进嵘一怔,随即道:我这几日想到了个事,跟你说下。
春娘和总怜,如今一个在别院里,一个在京中家里。
她两个年岁都还青春,我想着还了她两个的契约,给一笔丰厚妆资,以后她们便是自由之身,嫁人也好,自立也罢,总好过这般跟我虚耗下去到老。
淡梅未料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怔怔望着对面他脸庞不语。
徐进嵘伸手,轻抚了下她一边脸颊,微笑道:我明日便叫徐管家去处置了这事情,也算了了个心事。
从前没叫周姨娘过来之时,也未见他提过这事,如今她要过来,他便做了这般决断,莫非是要用这个来向自己表示补偿的心意?这夜淡梅入睡前,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便都是这个事情。
春娘、赵总怜,那两个女子,自己脑海中留下的最后印象,一个是在雪地里被送去别院时发出的那种厉鬼凄号般的哀怨之声,一个却总是半垂着头,带着几分孤傲和阴沉,自己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有些想不起来。
她未嫁徐进嵘前,她们应当也是他的枕边之人,如今真的要被舍弃。
自由在她看来万分可贵,只是不知道她们对这自由又是何等看待?六十七章此后日子照旧如流水般,弹指月余过去,便是夏末了。
周氏这日终是乘了一顶软轿到了州府后衙。
连许是赶路辛苦,许是记挂良哥,又或许前半年多的时日在京中过得不好,比起从前看着憔悴了些,嘴角略微牵动着笑下,眼角便有鱼尾。
淡梅与她并无多话,随意说了几句,受了她一个礼,便叫过去良哥那里。
良哥因了身子不妥的缘故,便于照看,前些时日一直都住在淡梅院子的一间房里,与慧姐的相隔不远。
周氏过去没片刻,便听那里传来了一阵哭声,起头还有些压抑着,片刻之后声响便大了起来,隐隐似还听见可怜你走之前还好好的,怎的到了这里便成了这般模样之类的话。
喜庆听见,眉头便皱了起来,见淡梅便似没听见般,神情仍是淡然,低声怒道:什么下作的姨娘,给了点脸子就自己不要脸了!说罢便转身匆匆出去了,没一会,周姨娘那声响便停了下来。
晚间徐进嵘回来,去了下良哥的屋子,回来见淡梅低头在看着本书,想了下,便坐在了她身边道:方才秋琴跟我认错了,说自己今日刚到,见良哥这般损得厉害,一时心痛糊涂了,这才哭号了几句,被喜庆过来阻了,过后便晓得错了,本是想亲自过来向你认错的,只又怕你恼,如今正怕着……淡梅把眼睛把书上抬了起来,看了他一眼,道:无妨。
若非觉着她这般哭号起来传了出去难听,我也不会叫喜庆过去说她的。
徐进嵘伸手搭住了她肩,叹了口气道:我晓得你心里有些不痛快……只良哥如今这般模样……淡梅细细看着徐进嵘半晌,摇了摇头,面上露出了笑道:你说得对,我也只盼良哥身子能早些好起来,那便大家都痛快些,别的什么都先放一边便是。
从前他姨娘未来,他一直住我这里,如今他姨娘既过来了,两人又离不开的,便一道都搬到我早叫人收拾出来的院子里去,你看如何?那里除了不是东屋,里面陈设用具都与我这里无二,他们住过去,想必也是方便的。
依你便是。
徐进嵘略微点了下头。
***自周姨娘过来后,那良哥精神瞧着便日渐好起来。
周姨娘心情舒畅,走路之时腰杆挺了,说话声也大了不少,淡梅闻听奶娘偷偷来嘀咕,说这周姨娘暗地里给了后衙的丫头下人们一些好处,如今那些得了甜头的下人们见了她便姨娘姨娘地叫得亲热。
再叫也就不过是个姨娘的命!不就肚皮争气爬出了个大人的种!夫人你快些生个小哥,看她还似如今这般得意!末了,奶娘似是有些不忿,这般道。
淡梅笑了下。
她身子虚寒不孕,一直在吃药,身边除了喜庆,连妙夏也不晓得她为何日日要吃苦药,只道夫人身子虚弱须得长补。
只时间久了,下面的人也不是瞎子聋子,自然便猜测出了个中缘由。
那周姨娘如今既广收人心,自然也有话传到了她耳朵里。
想来晓得自己不能生,如今阖府上下就她独有一子,也难怪如此挺起腰板了。
只是好景不长,那良哥没好几日,病却又发了出来,发作之时,嘴唇乌青,口中流涎,整个人蜷缩着抖个不停,比之从前瞧着更厉害些,请了各处郎中来看,汤药不知道灌下去多少也没见什么效用。
徐进嵘白日里忙着公事,夜间时常睡到一半被过来递消息的给带过去,守到天亮才回,小半月不到,他眼眶便有些凹陷了进去,整个州府后衙也是死气沉沉,白日晚间的只偶尔听周姨娘在那里嚎哭几声。
周姨娘如今早没了先头几日的神采飞扬,那良哥好时,她便紧张万分地守着,良哥一发病,她便搂着哭个不停。
良哥病势日重,她竟渐渐地有些神神鬼鬼起来。
淡梅听奶妈又来报,说她自己一人坐着,有时自言自语,有时扑到地上不住跪拜,嘴里念着饶命,整个人惊恐便似见了鬼般。
必定是从前亏心事做多了,如今怕报应到小哥身上,这才这般神鬼的,只可怜了小哥……奶娘啧啧摇头,低声嘀咕着,虽被淡梅给止住了,只心中也是有些惊疑不定。
这日她白日里去了良哥那探望了下,见这孩子如今瘦得越发不成样了,嘴唇眼眶发青,眼睛有些滞,那周姨娘见她进来,也不见礼,只是自顾呆呆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淡梅虽不喜周氏母子,只见了这般景象,心中也是有些难过,自己默默出来了。
晚间徐进嵘回来,见他有些心神不宁,到了半夜,隐隐又似听到传来了哭声,那徐进嵘便翻来覆去,黑暗中淡梅暗叹了口气,想了下便开口道:你过去那边陪良哥吧。
有你在,周姨娘不会那般号哭,良哥身子不定也能好得快些。
徐进嵘似是怔了下,片刻后淡梅便觉他往自己额头轻轻亲了下,低声道:你放心,待他两个身子好了些,我……我晓得你意思。
你自去好了。
淡梅笑了下,打断了他话。
徐进嵘不再言语,摸黑起身,窸窸窣窣穿了衣服,便听门吱呀一声,他已是去了。
徐进嵘去后,那隐隐哭声果然便歇了下来。
淡梅睁着眼许久,了无睡意,瞥见窗外月华正浓,自己终是忍不住也起身穿了衣,把支摘窗抬高了,自己抬头看了一会月亮,心中有些茫然。
他去了那里,此刻应当是在抚慰周氏,哄着良哥入睡吧?仿佛鬼使神差般地,淡梅也未拿烛台,只是自己趿了双软绣鞋,没惊动边上屋子里的喜庆妙夏,借了白月光,悄悄下了楼去。
待她停住了脚步,这才发觉竟是到了周氏的院子门前。
这些时日因了徐进嵘时常夜间在两个院子里往来,为他方便,所以门都未落锁,这般深夜,看门的婆子也早自顾呼呼大睡了,故而一路并未见到什么人。
淡梅晓得自己不该这般过来,只一双脚却似不听使唤,竟是一直到了亮灯的那间屋子前,这才停了下来。
我真当怕……三爷……,往后你都这般陪着我和良哥可好……,若良哥真当有个好歹……话音骤断,随即是一阵细碎的呜呜低泣之声。
良哥刚睡去,仔细莫吵醒了他……声音甚是柔和。
夜阑,万籁俱寂,屋子里的声响虽轻,只听来也是清晰入耳。
呀,一声,门开了,一个丫头手上端了个盆盂出来。
淡梅人站在一丛海棠之后,那丫头并未留意,带了门往走廊去了,只方才那一个转身的空隙,屋子里的境况便已是落入了淡梅眼中。
徐进嵘坐在椅上,周氏正散发伏在他膝上,仰脸望着他。
门早关上了,里面那一幕也消失了。
只淡梅却怔怔在海棠阴影里立了许久。
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模模糊糊地,淡梅心上突然涌出了这样一句,自己反复念了几遍,微微笑了下,终是转身离去。
待手扶着凭栏自己爬上了小楼,转角处猛抬头,撞见喜庆手上执了支烛台,正立着仿似在等自己,眉眼间有些浅浅忧愁。
你起来做甚,快些去睡吧。
淡梅朝她笑了下,却觉自己脸上有些凉意,伸手一摸,这才晓得不知何时竟已是流泪了。
六十八章淡梅急忙伸手抹去了面上的湿痕。
今夜月光明朗,喜庆手上又拿了烛台,自己这般模样,只怕已是落入她眼了。
待放下手来,便微笑了叹口气道:睡不着,便出来走了下。
只这月色虽好,瞧了竟叫人有几分伤感……喜庆不语,只是上前扶了她手,一边进去屋子里,一边低声道:夫人何必伤感。
方才我见你走过来,前面地上虽投了道暗影,只身后却被月光满照。
可见凡事都有两面,我瞧夫人如今便只盯前面的暗影,却不回头看□后,这才这般伤感。
淡梅一怔,半晌才笑道:喜庆,你虽不识字,只这道理竟说得人心中通透。
你说得极是。
前路若是阴影,回头便是坦途了。
喜庆不过是晓得近些时日她为周氏良哥之事烦心,这才触景生情,拿话劝慰下她,想叫她放宽心些而已,听她这般说,以为是被劝动了,心中也是有些欢喜,服侍她重又躺了下去,这才关门离去不提。
***徐进嵘望了眼榻上沉沉睡去的良哥,见不过两个月,便瘦得似皮包骨头,虽平日里不喜这儿子,对他也未抱什么大指望,只这般幼小年岁便要遭此病痛折磨,偏生遍请名医都是说不出什么名堂,心中也是泛起了一阵酸意。
觉着头有些重,便微微阖了眼,刚靠在了椅背上,却觉自己大腿处有些异样,低头,见伏在自己膝上的周氏把一只手慢慢移了上来,便一把抓住了。
周氏抬头,与他正四目对个正着,见他方才还半合着眼,此时已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心中一惊,低声唤了声三爷,便又泫然欲泣。
徐进嵘眉头略微皱起,压低了声道:良哥睡过去了,方才我不是叫你莫再哭了?好好跟你说,你竟是不知道入耳,莫非要我说狠了才记得?那声音到后面已是有些不快了。
周氏仓皇抬头,咬着唇不语,眼里已是滴出了泪。
徐进嵘盯她片刻,摇了摇头,慢慢道:我虽不大管后院的事,只从前你没来,这里很是清静。
自你来后,便有些不清静了。
周氏一滞,立刻把手从他掌下抽了出来,后移了一步就势跪了下来,强忍住了悲切道:妾晓得错了。
往后再难过,也不敢那般哭出声了……你晓得这个就好。
徐进嵘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冷了起来,只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许是我平日里在银钱上待你太过松泛,月例过多,竟叫你没处花,拿去当散财娘娘?后衙里的下人,我听说如今不少都成了你的耳目,连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下一刻便都有人报给你知晓?周氏身子一抖,急忙磕了个头,惊慌道:妾身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般行事,三爷千万不要受人蒙蔽……徐进嵘盯她半晌,这才淡淡道:你胆子大不大,我心中自有分寸。
你跟了我这许多年,也算不易。
我念在你是良哥生母的份上,有些事情过去便也算了,不想和你过多计较。
良哥这回身子不妥,怜他口口声声念着你,这才把你接了过来。
本是想着你能好生看护的,不想你倒好,到了这里第一日起,便哭哭啼啼全无分寸。
这倒罢了,你还竟敢在背后对我夫人有所不敬……周氏已是俯伏在地上,手微微抖了起来,口中强自辩道:妾身对夫人绝无不敬之意,本是要日日过去问安的,只被夫人拦了,晓得她见了我不快,我这才不敢过去白惹她怒气的……若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顶也是无怨……住口!徐进嵘压低了声,喝止了她,你如今便这般在我面前挑唆,还道自己对她绝无不敬!头顶三尺有神明,你晓得便好。
你给我起来,往后记着自己身份,老实着些,我这里自然有你容身之处。
春娘与总怜,她两个如今已是被打发了出去,你若再这般不识好歹,我是个什么人,你也晓得的,休怪我不念旧情。
那两个竟已是被打发出了徐家。
饶是周氏消息灵通,却也是刚听说此事。
她虽是被徐进嵘责骂,只骤然得知暗地里和自己相斗了数年的对手竟这般消失了,心跳先是一阵加快,不可遏止的幸灾乐祸过后,慢慢却是起了阵兔死狐悲之感。
他眼中竟真的只有东院里的那个女人……,我与春娘三个陪了他这么多年,斗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也不过如此……,若非良哥,我今日只怕也是早被这般扫地出门……周氏抬眼看向了自己的男人,见他说完了方才那话,便那样淡淡望着自己,眼里全无对着那女人时的半分柔情,一阵凄苦不甘便涌上了心头,却是不敢现出半分,只急忙低声应了声是,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了眼靠墙前些夜里方便他留宿新搬进来的一张窄榻,挪了两步靠近他,这才小心道:妾身这就给三爷铺床榻去,三爷歇了……徐进嵘再次回头,看了眼良哥方向,揉了下脸道:我回去了。
你自己也早些歇了。
说罢便从坐着的椅上站了起来。
周氏一滞,随即恭敬应了声,欲待送他,被拦住了,目送他开了门,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自己这才软软瘫坐到了他方才坐过的椅上,动弹不得。
徐进嵘回到东院楼上之时,已是四更多了。
推门进去,听里面寂静一片,以为她睡了过去,便轻手轻脚过去,衣服也未脱,和衣躺在了淡梅外侧,鼻端闻到了她发间散出的熟悉兰香,方才一直有些郁躁的心慢慢沉静了下来,加上也确实有些困了,很快便睡了过去。
***自那夜后,州府后衙虽静寂了些时日,只这一家子的气氛却沉闷得叫人透不出气来。
良哥愈发不行了,病发得越来越频繁,郎中来瞧,都是摇头叹息,那意思竟似是要准备后事了;周姨娘虽未再听见哭号之声,只满后衙的人都晓得她如今是神鬼附体了,不时念叨着有鬼要害她和良哥,整日里嚷着要请法师来作法;徐进嵘起头还前半夜在良哥屋里,下半夜回东院小楼,待良哥病势沉重,渐渐便都整夜住那里去了。
唯独淡梅一人,带着慧姐倒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闲来去弄下自己的花园,日子过得很是寻常。
这晚上淡梅陪了慧姐一会,想起吃药时间到了,便回了屋里去,见桌上放了碗冒着热气的药,想是刚送来放着凉的。
徐进嵘正坐在桌边,眼睛盯着那碗药汁,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见走动声音,抬眼看见淡梅,便朝她略微笑了下,道:再不回来,我正想去寻你,该喝药了。
淡梅到了他近前,见他眼睛里似有血丝布着,晓得他应是连着多夜都未睡好,也未说什么,只是笑了下,自己伸手端过了药,吹了几下,也不管苦臭,一口气便喝了下去,眉头也未皱下。
秋琴精神越发坏了,如今在吃药,瞧着也快倒下去了……,白日里我不在,你若有空的话,少去下你的园子,多过去那边照看着些也好……,良哥怕是不行了……徐进嵘犹豫了下,终是看着淡梅这般道。
淡梅一怔,心里已是雪亮了。
必定是自己这些时日里照常过着生活,那边并没去多少。
徐进嵘或是听到了什么闲话,或是他也觉着自己这般不闻不问有些过于薄凉吧?想了下,便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我前些时日未怎么过去,只是觉着他姨娘既照料他了,我便是整日不吃饭守在他身边也是没用。
如今他姨娘既也病了,你又这般说了,我这个嫡母自该照顾的。
徐进嵘方才那话刚说出来,便似有些后悔了,听淡梅这般应,仔细看了下她,虽并无欢颜,只也无不快,心里这才略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搂住了她肩道:我晓得你是个明白事理的。
你能这般想,我也放心了。
淡梅略微笑了下,任凭他搂着,并未接口。
只从次日开始,果然便去那边勤了些。
看见周氏果然神神鬼鬼的,也不像从前那般整日守在良哥身边了,竟在边上屋子里又弄出了黑漆漆的供堂,里面供奉了佛像香火,一日里大部分时间便在里面跪拜烧香,嘴里念叨个不停。
她弄出了这么个屋子有些时日了,想必徐进嵘也是晓得的。
他既不说,淡梅自然便也不管,只是守在良哥身边,有时发呆一坐便是半日,到傍晚才回来。
日子过得飞快,阖府上下如今都晓得大人唯一的儿子怕是要熬不住了,气氛更是压抑沉闷,不想这日这沉闷却是被打破了,淮楚州府的后门被人拍响,来了个众人谁都万万想不到的人。
来者并非旁人,竟是徐进嵘从前的二姨娘,如今已是自由身的春娘。
门房并不认识春娘,更不晓得她从前的身份,只看见一个脸色如厉鬼般的年轻妇人手挽了包袱站在台阶上不住拍门,驱之不去。
后门路上来往行人虽不多,只这般很快也吸引来了一些路人围观,门房骂了声疯婆娘,正待自顾关门,不料那妇人却是直着嗓子叫唤道:你敢赶我!我是你们大人府上的二姨娘!我陪了他恁多年,给他生过孩儿,只不过被人害死了没养活。
从前他就冤枉我,我也认了,如今他竟还这般狠下了心肠要赶我走,我偏不走!不叫我进去,大不了我一头撞死在他衙门前头的狮子上,左右我也是不想活了!门房听这妇人这般叫喊,双眼发直便似疯了般的,不敢托大,急忙叫了人一道驱赶走了围拢过来看热闹的路人,怕她再胡乱喊叫,给拎到了门角后叫人看着不许乱跑,自己这才抹着冷汗急匆匆去报告夫人。
淡梅听了喜庆来报,大吃一惊。
从前徐进嵘对她提遣散春娘和赵总怜时,她心中隐隐便有些不安。
这时代的妾下贱,便是怀孕了,碰上无耻无良的男人,被送出去给人的也有。
似徐进嵘这般还了她们自由身,又赠了大笔银钱傍身,按说做得也算不错了。
只不知道这两人自己想法如何。
待后来良哥病势日渐沉重,淡梅自己也是戴了面具般度日,渐渐便把这事给抛脑后了,哪里会想到今日这春娘竟又会不远万里,私自这般硬闯了回来!淡梅人都下了楼了,走了几步却停了下来,又回头慢慢上了楼梯。
一边妙夏不解,正待发问,喜庆却是朝她摇了摇头叫噤声。
她既已经来了,不叫进的话,杵在外面那般嚷着不好,先给带到杂间,等大人回来了我再与他商量。
淡梅想了下,回头朝喜庆道。
喜庆点了下头,下去吩咐了。
徐进嵘从前衙回来,一听到这事情,大怒,猛地站了起来,脸色极其难看,连额上青筋都在跳个不停。
如今这般,你看怎生是好……淡梅叹了口气,问道。
徐进嵘哼了一声道:还能怎样,我既许了你,自然要放了她们自由,又岂是儿戏!如今难不成还收回来!淡梅一怔,心中便似涌上了一阵疲倦,一阵茫然,呆呆地立着不动。
徐进嵘见她脸色难看,眉间亦是罩了层淡淡倦色,口气一下缓了下来,低声道:你莫多想,在屋里待着不用出去,我过去看下。
淡梅不语,徐进嵘伸手牵住她手拍了下,放下了正要转身出去,突然见小丫头长儿慌慌张张闯了过来道:大人,夫人,不好了!春姨娘竟到了柴房里,浇了满地烧火用的火油,嚷着要点火寻死……六十九章柴房的门半开着,到处都是泼淋出来的火油,靠墙地上倒了个大肚罐子,口子里兀自还在咕嘟嘟地往外流着黑色的液体,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异味。
我要见三爷,我要见三爷!你这徐麻子,再敢过来一步,我便把这火丢地上!春娘全身**一片,一脚踩在门槛里,一脚踩在门槛外,手上紧紧捏了根火烛,双眼圆睁地怒视着对面围了过来想要夺她手上火烛的徐管家和他身后的下人,表情有些狰狞。
时令已过白露,接连多日未曾下雨,日渐干燥。
此处柴房虽靠后,只边上与大片耳房相连,后面便是院墙之外的民房,中间不过一条巷子,真若引燃起了火,火借风势,只怕会殃及别处。
徐管家欲靠近,抢夺她手上火烛,见她作势便要丢下,一下又不敢相逼过甚。
淡梅赶到之时,见到的正是这幅景象。
徐管家与春娘正僵持着,见徐进嵘急匆匆过来了,急忙转身,面有愧色道:大人,她方才说腹中饥饿,小人便自作主张叫人带她到厨下吃饭,不想她竟惹出了这般乱子……徐进嵘脸色紧绷着,并未理会徐管家的自责之语,只是朝春娘直直走了过去。
徐管家看了眼随后而到的淡梅,暗叹了口气,急忙将闻声围了过来的下人们都哄赶了出去,近旁只留姜瑞几个。
三爷,你可来了!春娘一眼瞧见了徐进嵘,本已无人色的面上便露出了丝欢喜之意,把手中烛台放在了脚边地上,噗一声跪在了**的地上,连着磕了几下头,这才抬头看着他嚷道:三爷,这徐麻子前两个月突然回了京中,竟说要遣送我走,我死也不信。
我晓得这不是你的意思,这才过后拼死孤身一人追到了此处,为的就是求三爷给句话……徐进嵘靠近她了些,停了下来,皱了眉厉声道:他自然是照了我的吩咐行事的。
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竟私自闯了到这里摆出这般架势,胆子真当不小!那春娘从前平日里总有些怕徐进嵘的,他若这般声色俱厉,早惊恐起来了,只此时却盯了徐进嵘片刻,这才怔怔道:三爷,你真当不要我了?要赶我走?可你叫我往哪里去?春姑娘,在下送你返乡之时不是说过吗,你如今是自由身了,又有银钱傍身,回去乡里,自立女户也好,再嫁也好,往后何愁过不好日子?徐管家急忙在边上应道。
春娘便似未听见,连眼睛都未眨动一下,只是继续抬头仰看着徐进嵘,悲戚道:三爷,你还记着我当初是如何跟了你的吗?你必定早忘了,只我却还记得很牢。
那年那海塘还未修好,我乡里遭了海水倒灌,我娘和兄长都死了,只剩我跟我爹逃难进了通州府,沿街乞讨。
我被一个泼皮调戏,我爹拦着,那泼皮打了我爹,正要拖我走的时候,三爷你正好骑着高头大马路过,出手救了我们父女。
那时我就跟自个说了,我便是做牛做马,这辈子也不会离开三爷的。
三爷你从前对我也很好的,会对我笑,有一次还夸我长得好看,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却都忘了吗?我也给你生过儿子的,只是没那个命养大就被人害了……如今你竟不要我了,要赶我走了……,我晓得我错了,我不该和她们争风吃醋惹你厌烦,我也再不敢争强好胜要出头了。
三爷求你留下我吧,往后便只睡柴房,当个伺候的丫头我也……我已决定的事情,断不会再改了。
你休要再多说,自己起来吧,过了今夜,明日我派人护送你回去乡里。
徐进嵘打断了她,声音有些低沉,听不出其中的喜怒。
夫人,夫人你也来了!夫人我晓得你最是心善,大人又最疼惜你的。
求夫人给我说句话,求求你了……,不要赶我走……春娘怔了下,突然看见站在徐进嵘身后十几步外的淡梅,转了个方向便朝淡梅拼命磕头。
春娘从前最是爱惜容颜,淡梅每回见她之时,都是顶着张精心修饰过的脸。
此时却不顾满地的油污,一边苦苦哀求着,一边仍在不住磕头,额头上沾了满片的黑渍,头发散乱,乍看便像个女鬼。
淡梅心里一紧,手心已是微微沁出了些汗湿。
喜庆,陪夫人回去屋里。
徐进嵘回头,对着喜庆喝道。
喜庆这才如梦初醒,急忙上前要扶淡梅离开,却觉她立着没动,眼睛只直直地看着前方,顺着望去,见春娘已不再磕头了,直起身子,脸色白得似纸,眼睛死死盯着徐进嵘,突然冷笑了数声,声音僵硬便似夜枭:三爷,郎心似铁为何,今日我终是明白了。
你为了讨你今日心头之人的欢心,铁了心地要弃我,我不怪你,只怪自己卑贱,没她那般的珠玉出身。
你若全都遣散了,我也无话可说。
只你独独留下周氏那贱人,我却真当不服。
就为她肚子里爬出过良哥?三爷你疼爱良哥,难道就不肉痛我那可怜的夭折孩儿?我那孩儿分明便是被周氏那个贱人所害!她害死我孩儿便罢,便是当年前头那位周夫人的故去,不定也是她在其中做过手脚。
我从前便晓得她身边那个伺候了多年的大丫头秀兰跟我屋里的要好丫头透出过口风,说怕自己有朝一日会突然没命。
果然有日出去便再未回来,必定是被她给弄没了。
我本是要早教三爷晓得的,只都没凭没据的,便烂在了肚里。
三爷你既要打发了多余的人,便当连她也一道打发!这贱人丧尽了天良,若还这般过着好日子,我便是做鬼也不甘心……疯婆子!自己发癫被三爷赶,竟还要咬我一口!我撕烂你的嘴!冷不丁从淡梅身后窜出了黑影,朝着春娘扑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她头发便厮打了起来,淡梅定睛看去,这才瞧清楚竟是周姨娘,不晓得她何时也过来了。
都给我住手,滚回去!徐进嵘怒吼一声,正扭打着春娘的周姨娘一抖,手便缓了下来,那春娘却是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我正愁没处找你,你这贱人竟自己送了过来!我是不想活了,正好叫你陪我一道死,给我孩儿报仇了,咱俩过去地下再做对好姐妹,好生伺候周夫人!说完脚一踹,烛台便翻在地上,一下便引燃着了火油,片刻烧到了两人脚下。
这意外太过突然,周姨娘反应过来,尖叫一声便要逃,只被春娘死死抱住往柴房里面滚去,一时哪里挣脱得开,只是不住惊恐万分地喊着救命。
房里本就堆满了引火的柴,又被泼过火油,见了火苗,那火势哪里还压得住,一转眼便哔哔**地烧成了大片,火苗一下蹿起了半人高,滚烫的火气随风压了过来,逼得人后退了几步。
徐管家大惊失色,跺脚立刻高声呼叫快去引水灭火。
快些离开!徐进嵘猛地回头,对着淡梅大声吼道,火光映照下的脸色极是难看。
淡梅一抖,晓得他为自己好,想听他的离开,只那脚却如千钧之重,好容易转过了身,略一停顿间,又已是听见浓烟滚滚的柴房里面传来了夹杂着咳嗽的凄厉呼救声,已是听不出到底是春娘还是周氏所发了。
淡梅心一紧,回头看见徐进嵘竟已是脱了自己外衣,往近旁刚跑了过来的一个小厮手中的水桶里浸泡了下,湿透了罩住头脸,提了整桶水泼了自己全身,人便到了柴房前,重重一脚踹开了门,冲进了火堆里。
徐进嵘!淡梅大叫一声,猛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跟着往前跑了几步,一阵滚烫的火气迎面便扑了过来,给逼得停了下来。
大人!夫人!被这一幕惊呆了的诸人这才醒悟过了,喜庆和厨娘几个急忙抱住了淡梅往后拉了回来。
那徐管家和姜瑞等人见徐进嵘竟是自己冲进了火海救人,哪敢再犹疑,也豁出去了,学了他的样子淋透了罩了湿衣服便低身猛地冲进了烧得越发大的柴房里,片刻终是都先后冲了出来,咳嗽个不停。
周氏被带了出来,身上仍在不住冒着烟火,倒在地上呻吟挣扎着,早有人过去七手八脚地扑灭了她身上的火。
徐进嵘和徐管家几个好些,只衣角袖子也都已是着了火,被边上人冲上去扑灭了,那徐管家的一把山羊胡子还正燎着,一个小厮眼疾手快地从头浇水下来,只听他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大人,春姨娘死抱着柱子不松手,火势太大,我没办法……最后出来的姜瑞不顾头发上还冒着青烟,焦急道。
徐进嵘转身,看着火光已是冲天的柴房方向,默然不语。
三爷……,我春娘这辈子跟了你,不后悔。
下辈子还要再跟你,老老实实再不惹你厌了……火海里突然传出了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喑哑得仿佛来自于地底深处,倏然断掉了。
七十章三爷,我眼都挑花了,方捡了这朵,你瞧我戴着好看吗?她指着自己发间新插的一支金錾花胜,抬头看着他,一双眼睛里满是娇羞和期待。
好看。
他随意瞟了一眼,朝她点头微微笑了下,转身出去了。
徐进嵘望着烧得噼啪作响,已经开始不断有房梁塌陷下来,溅出大片火星的火场,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这个本早已尘封在他记忆中的画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这个叫春娘的女子跟了他不久,有日欢天喜地要让自己看她娇美容颜的时候?他微微有些茫然。
一根柱子轰然折断倒了下来,火苗呼地压向了他的方向,带来了一股灼人的热风。
徐进嵘,小心!他听见身后响起了个声音,尚未反应过来,已是被一双手用力往后拽了一大步。
还在燃烧的木柱轰地倒在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
他回头,看见是淡梅。
应该是被烈火烤炙的缘故,她的两颊通红一片,圆睁双眼,正看着自己,眸光里映照出了两团熊熊的火光,火光里有惊惶、有焦虑,有忧伤,还有……他似曾相识的那种淡淡的疏离。
他突然觉得心一阵抽痛,被缠了蒺藜的鞭子抽刮过后,慢慢渗出血的痛。
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刻,他甚至有一个念头,他或许真的再也无法让她把她的心交到他的手上了,不管他现在或是往后再怎么努力。
你回去吧,这里危险……他看着她说道,声音嘶哑。
淡梅最后一次看了眼纷乱的火场,微微点了下头,转身离去了,一直回到了自己的静寂的院子,站在楼梯上,她还能看见不远处的冲天火光,听见隐隐约约的嘈杂人声。
她的脸到现在还烫得难受,被夜风一拂,更觉风的冰凉,眼睛酸涨,干涩得连眨动时有些困难。
母亲,我娘真的是被周姨娘……她独自对着如豆一灯屈膝坐在那张椅子上时,身后传来一阵轻悄的脚步声。
她回头,看见是慧姐,穿了套松松的月白衫子,头发有些蓬松,仿佛刚从床榻上起来,眼睛里却满是不安。
门口站着奶娘,见她朝自己望了过来,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淡梅转身,把慧姐小小的温暖身子抱到了自己怀里,在她耳边道:你是你娘留给你爹的一点念想,你记着这便好。
别的事情,大人们自己会处置。
***这场火借了风势,不只州府后衙的整排耳房烧掉了,火舌被风卷出了墙外,靠近些的一溜木结构民宅也被引燃了起来,火光一时熊熊冲天,几乎照红了淮楚府的半个夜空,直到破晓时分才被灭了下来,只剩满地被烧焦的瓦砾和仍不断冒着青烟的残梁。
好在呼叫及时,并未出什么人命,只被烧了房子的民众都围到了州府的后门,哭的哭,下跪求做主的下跪,乱成一团。
徐进嵘让徐管家出面,答应立时便在原址重新给盖房子,每户受损的财物另行计赔,自己便离去了。
他觉得身心俱疲,从前无论遇到什么,就算再疲再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叫他觉着有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意。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去睡一觉。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否真的老了,无法完全掌控他身边的人和事。
他上了楼,挥手叫守在门边的喜庆妙夏下去休息了,自己推开虚掩的门,看见她和衣侧卧在他女儿的身外,两个人静静并头躺在床榻之上,她的一只手还搭在他女儿的腰上。
他慢慢坐在了床榻之前的一张椅上,靠着椅背,定定望着榻上他的妻和女儿。
当他觉得疲倦再次袭来的时候,终于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睛闭上了,眼前却闪过了方才那被一块白布覆盖得严严实实、小得几乎缩成了一团的人形。
那是春娘。
徐三爷,我家没了,我爹也没了,你若不要我,可叫我往哪里去?他那时还是通州府里一个挂了虚衔的飞骑尉,有天傍晚打马回家,被一个突然从巷子里冲了出来的女人拦住了马头,跪下了这般哀求自己,这才认了出来,原来就是一个月前被他偶然碰见,出手从个泼皮手下救了,过后又赠了些银钱给她被打得吐血的父亲治病的那个。
他本早就忘了这个人,没想到她竟能再找过来这般对自己说话。
于是他收了她。
你若不要我,可叫我往哪里去……就在昨夜,就像光阴又重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同样也是这个女人,她找了过来做出同样的事,跪在自己面前,口中说着同样的话。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心中只装着仕途前程的徐进嵘了。
他心中多余的位置现在被另个女人满满地填着,所以她的话再也无法打动他,甚至没有哪怕是再细微的一丝犹豫和柔软。
三爷,你不要我,我就要你和她这一辈子都记住我。
他的耳边到现在仿佛还回响着他冲入火场要带出她,她却死死抱住柱子不松手时对他说出的话。
火场热得逼人,她的话却凉得带了阴气。
他到那一刻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就不了解这个名叫春娘的女人,原来她除了他知道的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尖酸刻薄,她竟也刚烈如此,决绝至此。
她要他和他的妻一辈子记住她的死,她成功了。
***淡梅哄着慧姐入睡了,自己疲惫至极,这才蜷着打了个盹,猛地醒了过来,觉得自己腰身上多了幅薄被,扭头一看,便见徐进嵘正仰着头靠坐在榻前的一张椅上,已是睡了过去了。
她慢慢地翻身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他仍满是烟火熏燎痕迹的一张脸,眉毛和额前的头发甚至都被烤焦了。
他睡着了,呼吸均匀,但是眉间的几道竖纹却丝毫未展开来,仍是那样紧紧皱着。
她觉得有些心酸,眼睛落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背之上已经出了大大小小被火燎出的血泡,有些破了,渗出了血水。
她站了起来,到了柜子前,找出了自己从前用过的绿玉膏,还有一瓶未开封的。
他那时说这药膏阴凉去炎,除了平疤,也可用于火伤。
她回到了他身边,蹲在了他的脚边,给他手上擦药膏。
刚触到他手背的一刻,他的手指动了下,人便醒了过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静静地给自己的手上药。
你心里……可有责怪我……他见她上完了药,身子动了下,仿佛想站起来,于是伸手反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低声问道。
淡梅抬起了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布满了血丝,甚至有些黯淡的眼睛,再看不到往日如鹰隼般的锐利。
你错了……她任凭他握住自己的手,慢慢摇了下头,低声重复着道,你错了,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如果没有我被你曾骂过的贪心,现在这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
周姨娘、良哥、春娘,他们都正还过着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应当是我问你,你心里,可有责怪过我?徐进嵘低头望着她,表情有些僵硬,不语,未说是,也未说不是,只是握着她的一只手却更紧了,紧得她甚至有些痛。
淡梅有些后悔了,何必问他这个,既然都已经发生过了,难道自己现在只是想听他说是,还是不是?她微微笑了下,站了起来:你累了,我叫奶娘把慧姐领走,你好生休息下吧。
***春娘的遗骨被送回了徐进嵘的青门祖坟里,葬在周夫人的侧旁。
周氏那夜虽被救了出来,只被春娘抱着在地上打滚时沾了满身的火油,灼伤很是严重,虽暂时无性命之忧,整个人却被郎中涂了膏药裹得似个粽子,躺着日夜呻吟,有气没力,神志有些有些不清,嘴里胡言乱语。
清醒之时,便不住念着要去看良哥,又咒骂春娘恶毒,要见徐进嵘,说自己是被诬赖的。
淡梅不晓得徐进嵘到底有无听进春娘的临死之语,她也无心去问他这个,因徐进嵘自那场惊动了整个淮楚府的大火之后,人就更忙碌了。
她知道他需要去面对他那些猜疑的下属官僚,平息满天飞的流言,安抚被祸及的民众。
而她则几乎是从早到晚用心守在良哥的身边,仔细照顾他的饮食药物。
她觉得自己现在能为徐进嵘做的,也就只有这一点了:尽量让这个和他流着相同血脉的孩子在生命彻底流逝完之前过得舒适些。
是你。
这日早上,刚刚醒了过来的良哥睁开了眼,本一直有些涣散的目光似是重新聚拢了起来,看着坐他榻前的淡梅,迟疑了下,开口吐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弱得像来自于一只奶水不足的猫。
但这是这么多日,他第一次开口主动和她说话。
是我。
淡梅伸手拿帕子擦了下他额头睡出来的虚汗,朝他笑了一下。
我不喜欢你。
你第一日到我家中,我看见了就不喜欢你。
后来我更不喜欢你,因为我姨娘经常一个人坐那里哭,我安慰她也没用,我知道只有我爹过来,她才不会哭,但我爹却从来没过来看她叫她别哭。
我姨娘说你是狐狸精,你不是好人。
我不要看见你,我要我姨娘在我边上。
我不是好人,你说得没错。
但是你姨娘现在有点事,所以不能陪你,你要自己早些好起来,这样她回来看见了才高兴。
淡梅看着他,慢慢说道。
你胡说……良哥身体猛地抽搐了下,眼乌珠直直地翻了上去,双手抱头嚷着头痛,呼吸急促像是要窒息,然后整个人就缩成了一团,开始抖了起来。
淡梅知道他又发病了,急忙高声叫了丫头进来,拿过四五颗老太医前些时候配制的药丸,一起扶着良哥起来,一边给他灌水吞了下去。
这药丸不能根治良哥的病症,只病发之时暂时压制下,让他睡过去。
起先只服用两丸,如今没四五丸便不显效了。
待良哥慢慢又睡了下去,喜庆便劝淡梅回去歇下。
淡梅晓得服用了这药丸,他没一两个时辰是醒不过来的,且自己头也有些重,便回了屋子和衣躺下,闭目冥想了片刻,突然想起了件事,猛地睁开了眼睛,越想越觉着有道理。
便是真想错了,也不过是活马当死马医而已,总比这般束手无策看着等死好,哪里还睡得着,立刻便起身写了张纸筏,也未用信封封住便叫喜庆拿去给姜瑞,立刻送到老太医处。
焦急过了一整日。
待到了傍晚时分,徐进嵘也已回到了后衙,突听下人来报,说老太医过来了。
那徐进嵘还不明白为何,淡梅已是叫快请进来,见他不解地望着自己,二话不说便扯了他到良哥屋里。
老太医很快便到了。
他那腿脚如今虽早去了夹板,只前几回见到,都还是有些小心翼翼的,此番却是走得飞快,也不要人扶,一见到淡梅,连徐进嵘都撇在了一边,喜形于色道:今日得了夫人提示,老夫翻遍了药典,又寻了城里几家老药铺里常年走南闯北的掌柜打听,如今大约是晓得了小哥的病症所在了。
小哥当是从前被人下过一种九黎之地方有出产的阴毒奇药。
此药名曰阴奎兰,极其稀罕。
三月抽花茎,花大而艳,花开一日即谢,留苞在茎头,取苞百盏方可炼出一盅盖的药。
说它阴毒,乃是一开始即便常年食用,症状也并无明显,只若有朝一日停了,则慢慢会头晕谵妄,继则乏力昏迷,呼吸不畅,瞳孔缩如针尖大,伴有紫绀,偏生脉息却又正常,寻常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诊出乃是中毒所致。
小哥症状与此毒完全一致,想来十有**便是了。
幸而夫人提醒得早,若再耽误下去,只怕再过些时日,小哥便会丧命于此了。
枉老夫自负博学多闻,遍览药典,竟是不如夫人一闺阁女流,实在惭愧至极……老太医还在那里说得口沫横飞,徐进嵘已是一掌猛地拍在了桌上,霍然而起。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下,下章大概就可以OVER掉这些糟心事了。
七十一章何人如此歹毒,竟对一个孩子下这般奇邪之毒……他突然闭口,只是一只手拳头已是捏得咯咯作响,额头青筋也爆了出来。
老太医正说得起劲,被他吓了一跳,呆呆立着不动。
淡梅叹了口气,看着老太医道:老大人可有化解之法?老太医这才回过神来,捻了下胡须道:阴奎兰毒性极是隐秘,祸害绵延无穷。
我瞧小哥如今这症状,中毒不轻,少则三两个月,便是一年半载的也有可能。
从前也未遇到过此种毒症,我尽力一试便是,只却不敢保证最后能驱尽体内余毒。
若是……说着便停了下来。
但讲无妨。
徐进嵘瞧着已是定了下来,看着老太医沉声道。
此物太过歹毒,小哥年幼体弱,被喂已久,加上从前未诊出此毒,用药不对,毒性早已浸入心肺,便是能保住性命,往后只怕也要较常人体弱,药不离身了……老太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淡梅心里一个咯噔,看向了良哥,见他躺那里奄奄一息,一张脸上蒙了层灰败之气,哪里有这个年岁孩子应有的半分朝气?她今早见良哥病发,瞧着竟与后世吸毒成瘾的人停毒之后的症状有些相像,这才无意想到了这个的。
此时已有罂粟,只如今被称为米囊花,且只用作镇痛,并不似后世那般被熬炼成鸦膏祸害民众,便是一些诗歌中有提及,也都是溢美之词,故而她也不十分确定,这才把自己的想法转给了老太医。
哪里想到虽非米囊之祸,却是这毒性比鸦片更甚的阴奎兰所致。
且听老太医的意思,良哥便是保住了命,往后这一世也只是个废人了,心中也是有些难过,不禁看向了徐进嵘。
见他不知何时已是把目光转向自己,正定定在看,眼中几分悲凉,几分感激,又似有几分辨不出来的别的什么情绪在里面。
老太医说完话,便自顾到了良哥榻前,仔细翻看他眼白,又细细诊脉,这才一边摇头,一边坐下来凝神开起了方子,涂涂改改半日,递给了徐进嵘道:先照此方子服用段时日看看,再观后效。
良哥竟是被人暗中长期下药,这才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老太医前脚刚走,前几个月里跟了周氏一道过来的丫头婆子便齐齐被叫唤到了侧厅,跪了一地,尤其是那几个伺候日常饭食的,个个都是吓得面如土色,唯恐自己被扣上这弑主的罪名,不过三言两语问下来,其中一人便道:小哥从前惯常日日吃白沙蜜,姨娘屋里的翠玉便是伺候的。
姨娘离京前几日,这翠玉有日突然便没了人,问了门房,她说谎称奉了周姨娘的命出去采买些离京要带的物件,便给放出去了,未想却是一去不回,想是出逃了,还特意去报了官。
当时婢子们都私下猜测这翠玉何以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做逃奴,如今看来,必定便是她给下的毒了。
良哥……我可怜的儿……门口突地传来了一阵哭声,只见周姨娘已是被人扶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屋里,跪在地上哭道:三爷,求你给良哥做主啊。
妾被人嫌憎便也罢了,哪个黑了心的人竟这般辣手,连良哥也不放过,他小小年纪倒是哪里碍到了旁人,竟也成了根刺,非要拔去了不可……她身上被烧伤多处,连头脸上都如今也还是疤痕处处,瞧着有些不堪。
众下人们见她前几日还躺那里呻吟不停,此时竟这般挣扎了过来,声音嘶哑,立时都让到了一边。
给我把她送回去好生养病,往后没我的话,不许放出来一步!徐进嵘望着周姨娘冷冷道,声音便似浸过了冰,周姨娘一下噤声,低头伏在地上低声抽泣,却不敢再说话了。
边上几个起先搀扶了她过来的打了个寒噤,慌忙围了过去,七手八脚地几乎是把周姨娘给抬走了。
徐进嵘散退了众人,叫了徐管家过来低声吩咐了一阵。
待徐管家点头应是快步离去,这一场乱哄哄散尽了,这才独自靠在椅上闭目沉思片刻,终是用手揉了下两边太阳穴,起身朝东院去了。
淡梅待良哥睡去,自己回来后,见外面凉爽,便立在了小楼的栏杆前,抬头望着一轮将圆的明月。
如今正入八月,再几日便是月圆中秋了。
只这个中秋,注定是个多事之秋,这高高院墙之内,只怕再没有一个谁有心思去赏月品桂了。
离前次春娘纵火**已是过去一月。
她那遗骸如今想必应已是被送入徐家祖坟安葬了。
只是人如果地下真的有知,不晓得这样会不会稍稍舒缓下她死前的那冲天怨气?想起她最后那一句如泣如诉的三爷,我不后悔,淡梅忍不住又觉一阵寒意。
院中不知何处随风送来一阵木樨芬芳,淡梅闭目,长长吸了口气,这才觉得胸中郁结的闷气似是散去了些。
待睁开了眼,低头便见楼下庭院的甬道上过来一人,青衫下摆随他脚步在风中微微拂动,身量修长,肩背挺直,只脚前地上却被月光拉出长长的一个孤瘦身影。
你我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
淡梅耳畔突似又响起他从前对自己讲过数回的这句话,鼻头一酸,转身便进了屋里去。
良哥的命得以延存,也勉强算是她对他为自己付出的微末回报。
往后无论会如何,她觉得自己心中也算稍微能安宁了些。
***既寻到了病根,老太医又用心调试,月余之后,良哥气色比起从前便好些了,发病间隔也长了,从最厉害时的一日一两次到如今两三日一回,阖府下人面上也都慢慢重现出了笑意,都道老太医妙手回春,想必小哥不久便会痊愈了。
只唯独那周氏,据说如今糊涂得越发厉害,莫说被禁足,便是叫她出来,她如今似也不大愿意出来,待稍微能走动了,便整日又躲在那供堂里闷在里面不出来,丫头们说她在里面絮絮叨叨,不知道自言自语些什么,连良哥都似有些不大问起了。
重阳过去,天色又转凉。
徐进嵘这夜回到房中,有些意外见到桌上摆了几碟精致的小菜,一壶温酒,两盏小锺,淡梅亦是笑盈盈迎了上前为他更衣,不禁仔细看她,却是眉黛唇红,似是妆点过一般。
两人自苏州回来后,良哥获病、周氏癫狂、春娘**,一连数个月,整个后院里都是人心惶惶死气沉沉。
徐进嵘自己是见不到自己的脸,只淡梅,他却瞧得清楚,两人在一起时,她面上虽无愁云惨意,只便是笑,那笑也透出了丝勉强之意,似今夜这般盈盈楚楚,倒真的教他觉着恍如隔世,一时看得有些呆了。
徐进嵘还怔怔望着,见她已是转身到了桌前坐下,朝自己招了下手,脚便不由自由地跟了过去,坐到了她边上的椅里。
你这是……他看了下桌上的酒菜,看着她有些不解道。
淡梅挽起袖子,露出了一截戴着碧玉鎏金雕花手镯的雪白皓腕,已是提了酒壶给他面前的锺里注满了酒,又给自己的也倒了,这才抬眼笑道:三爷你真是老糊涂了。
今日是你寿辰,你自己莫非都忘了?徐进嵘一呆,半晌叹道:难为你竟记着。
一年又过,我又老了一岁,真当是老糊涂了。
淡梅伸手捂住了他嘴,笑道:今日你是寿星,不许唉声叹气地触霉头。
先罚你一杯。
徐进嵘哑然失笑,喝了下去。
淡梅给他又注了杯酒,这才端了自己面前的酒盅,看着他慢慢道:去岁这时还在京中,我记着你刚外出半年回来,我两个正置气着,我也没心思给你贺寿。
今年却是不同,无论如何要庆贺下的。
愿三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平安喜乐,福运常随。
我先敬你一杯。
说着仰脖已是喝了下去,又笑着给自己面前的倒满了,复朝他举杯再道:三爷待我如珠如玉,我何德何能当得起三爷这般对待,无以为报,再敬你一杯。
说完又一口喝了下去。
待要倒第三杯,那手却是被徐进嵘给按住了。
你能记着这个日子给我道声贺,我便很是欢喜了。
你还在吃药,不好多喝酒……徐进嵘微笑道。
淡梅一怔,随即道:不过就一晚上喝几杯,有什么打紧的?都吃了这么久的药也不见动静,不定因了高兴,陪你喝几杯反倒得了好呢。
说着便强行抬开了他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徐进嵘见她难得兴致这般好,也不忍拂了她意思,无奈摇了下头道:也罢,你再喝一杯便是。
多了不行。
淡梅横他一眼,掩嘴笑了起来道:遵命,徐大人。
徐进嵘见她模样娇艳,笑容俏皮,心中一动,叹道:良哥的病,亏得你从前看得书多,他这条命……今日是好日子,我说了不许叹气的,你又忘了,再罚一杯!淡梅打断了他话,笑盈盈端了他面前的酒盅送到了他嘴边。
徐进嵘呵呵笑了起来,待喝了杯中酒,包握住她手,顺势将她从后抱坐到了自己膝上,低头深深闻了下她方才沐浴过后垂覆在颈背的发中香气,把脸靠在了上面,闭眼默然片刻,这才低声道:往后你要都这般露出笑脸。
往后我两个也要都这般快活地过下去……淡梅望着面前杯中的金黄玉液,怔了半晌。
低头见他骨节粗厚的一双手十指交握,正紧紧揽住自己腰腹,便将他手松解开了,这才反转了身子侧对着他,抬手轻抚了下他近些时日便似被刀雕刻出来的颧骨,轻声道:往后我会这般快活过下去的,你也要。
七十二章徐进嵘反握住她停在自己脸上的手,带到嘴边亲了下,笑道:往后年年有你这般给我贺生辰,我如何会不快活?淡梅凝望他脸片刻,低声道:我若能,自然会的。
说罢,便起身从他膝上站了起来,到了窗边推开窗子,倚立着朝外望去。
见夜空中月色明朗,映着庭院中花影扶疏,弯弯折折的曲廊上点点灯笼红光随风漾动,一片宁静。
她在屋里,衣衫穿得有些薄,一阵夜风吹来,身上刚起了层细皮疙瘩,便觉身后一暖,徐进嵘已是靠了过来,伸手将她拢进了怀里。
许久未曾有心思和你这般一道赏月了,连前次中秋都只草草过去,这些时日我晓得你辛苦了……徐进嵘随她目光仰望了片刻明月,便低头在她耳边叹道。
淡梅不语,只是把自己完全地靠在了他的身前,微微闭上了眼睛,慢慢感觉着这深秋之夜的如水幽凉。
徐进嵘抱起了她,将她放在了榻上,轻轻拥住了,轻手轻脚地,他解了淡梅衣衫上的结扣,衣衫散了开来,淡梅紧紧缩在他怀中,闭着眼睛低声道:子青,我家乡之人过生辰之时有个习俗,便是要对着寿烛许愿,据说定会成真的。
我方才突然想起这个,可惜忘了给你备寿烛,便干脆越俎代庖,对月代你许了个愿……许了甚么愿?徐进嵘停了下来,抬头。
说了便不灵了。
徐进嵘屏息片刻,俯了下来,亲她眉眼,亲她唇颊,亲她颈项……,动作极是温柔小心,仿佛怕扰了这夜难得的一室静谧和柔和……次日一早,淡梅先醒了过来,一睁开眼,便看到躺在自己外侧的他仍在睡着,眉目舒展,数个月来难得见他如此沉静的睡容。
淡梅静静看了片刻,想着自己这些时日想了许久的事,想着他昨夜面对自己之时露出的毫无设防的笑,想着他那句往后年年有你这般给我贺生辰,我如何会不快活,心中一时便似被堵住了般难过,又有些摇摆不定起来,之前想过了无数遍地话竟觉难以启齿。
半晌过去,见他眼皮微微掀动,瞧着像是要醒过来了,一下那心竟扑扑乱跳,急忙闭上了眼睛。
徐进嵘一睁开眼,便觉着精神极好,连心境也是阔朗了不少,扭头见她还蜷在自己里侧一动不动,睡得似是有些沉,想起昨夜的轻怜密爱,心中便觉涌上了一阵恬谧,忍不住靠了过去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下她额头,正想先起身让她再睡片刻,突听见外面响起了阵急促的脚步声,仔细一听,竟是徐管家与喜庆在说话。
那声音虽压得有些低,只他仍是一下便听出了他声调里带了丝惶急之意。
徐管家跟随他多年,历练无数,为人稳重,若是寻常事情,哪里会让他这般闯到了自己卧房之外?徐进嵘略微皱了下眉,看了眼淡梅,自己便轻手轻脚下了榻,迅速穿好了衣物,开了门出去了。
淡梅待徐进嵘出去了,便坐了起来,细细听外面动静,却很快便没了声息,下榻开门一看,他两个正一道往书房方向了去,背影看起来有些匆匆。
到底出了什么事,竟会让徐管家这般大清早地到了这里来截人?淡梅满腹猜疑,却是不得其解。
到了傍晚,见到了徐进嵘,不料他开口竟是和她道别,说自己有点急事,要暂时离开,少则半月,多则月余才能回。
并无其它,只此事有些特殊,须得我自己亲自过去处理。
州府衙门里我便称病,若有人来探访,你一律拦了便是。
面对淡梅的惊讶和疑惑,他看着她这般微微笑道,神色甚是从容。
淡梅听他这般说,悬了一天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些。
见他已是一身常服,瞧着竟是立刻要出门的样子,点头道:你放心去吧,我晓得。
良哥我亦会看顾好的。
徐进嵘伸手揽她入怀,重重抱了一下,很快便松开了,转身离去。
淡梅望着他身影消失在了庭院尽头的夕阳斜照之中,心中起了一阵怅惘,一阵不安。
她平日虽不大关注他在外面的事情,只这般要他亲自过去的事情,无论他在她面前说得如何轻松,想必也绝不会是件小事,而且……她有一种感觉,那不是好事。
他不告诉她,一来只是他一贯的脾气,二来,必定是怕自己晓得了担忧。
她叹了口气。
现在她自己的那点想法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她只盼着他能如他方才对自己所言的那样,平安顺利地早些归来。
转眼便是半月之后了,徐进嵘并未回来,淡梅心中牵挂,越发觉着寝食难安起来。
好在良哥如今虽仍虚弱,只病情已是稳了下来,想来体内那毒性已是被拔去了不少。
徐进嵘回来见到,想必也会高兴。
徐进嵘并未回来,却来了位极其意外稀罕的客。
淡梅这日正在园子里。
前几个月无心于此,虽有看园子的丫头拾掇着,只她们毕竟不晓得门道,如今整个园子看起来有些杂乱,便自己过去动手。
一来处于兴致,二来,却是只有在莳花之时,她方觉着自己能凝神投入,把别的杂事都摒弃得一干二净,求个心安。
淡梅正仔细修剪着那株晓妆新的枝条,突见一个丫头过来了,递过了个信封道:夫人,方才有人送来了此信给你,叫务必转交到夫人手上。
淡梅有些惊讶,谁会此时这般给她传信?待到了边上蓄水之盆里洗了手,拆开了封口,里面一下便掉出张散了馥郁浓香的撒花泥金信筏,飘到了她脚下泥地上。
淡梅俯身拣了起来,只看一眼,便定住了。
信很简单,字迹娟秀,不过寥寥数语。
妹妹近来可安否?自去岁京中一别,甚是挂念,丹枫阁中已置薄酒一杯,望妹妹见字前来相聚一叙。
落款竟是崇王府上的鱼阳郡主。
这鱼阳,去岁在京中之时不过一面。
自淡梅随了徐进嵘离京到此,发生了这许多不如意之事,自己焦头烂额地,早已经忘记了此人的存在。
如今冷不丁竟又收到她的信,这才想了起来,心中惊疑不定。
丹枫阁乃是淮楚城中与江心楼相连的一座属楼,专门辟出来给城里的官夫人或是大户人家的女眷聚会邀约的场所。
淡梅从前应邀也去过几回。
只是如今,这鱼阳怎的会不远千里奔走而来,特意邀了自己过去饮酒叙旧?必定是和徐进嵘有关。
淡梅心中立时便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夫人,那送信之人还提到了我家大人,说他家主人和大人有故交,此番特意过来,与我家大人也有些干系。
仿佛为了验证她的想法般地,那丫头又补充道。
淡梅回了屋子,慢慢又看了遍信。
终于站了起来,叫了喜庆进来,准备外出。
那鱼阳郡主不早不晚,正选在此时到了淮楚邀自己见面,想必徐进嵘不在淮楚,她必定是晓得的。
到底所为何事,徐进嵘这般在自己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却行色匆匆离去?那鱼阳特意寻上门来,到底又要和自己说什么?她平日虽对徐进嵘的诸多事项并不大上心,只如今这疑团却压得她心中日益沉重。
看那鱼阳既是冲着她过来的,即便自己不加理睬,想来她也不会真当就放弃离去了。
不如过去见下,听她到底说些什么。
喜庆听得她说要去丹枫阁,虽有些惊讶,只很快便呃传话下去命人套上车马,自己服侍着淡梅更衣。
***丹枫阁三面环江,碧竹阑干低接轩窗,翠帘珠幕高悬户牖,角落点缀了几杆秋荻,布局极其幽雅,最是个适合小饮聚会之处。
淡梅进了顶楼雅间,便取下了头上飘纱帷笠。
见一少妇正凭窗远眺,背影修长,脑后垂着乌黑的堕马髻,斜斜只插了枝金钗,露出半边玉颈,待她回转头来,正是那鱼阳郡主。
淡梅对这女人的印象便是华服浓妆,烟视媚行的,此时见她打扮素净,神情端庄,与前次所见判若两人,一时略微有些惊讶,见她亦是上下打量自己,想必心中也是在估量评判,便朝她略微点了下头,见了礼。
那鱼阳亦是还了礼,这才各自入座。
我与妹妹京中一别,忽忽已有一载。
瞧见妹妹气色比起从前越发的好,心中甚是欢喜,又有些感叹,妹妹正当花信,姐姐我却是老了……鱼阳笑吟吟寒暄道。
淡梅笑了下,客气话说了几句,便也不和她绕圈子了,径直道:郡主金贵之身,竟会不远千里这般过来此处与我见面,想来也是有话要说,但请直言便是。
鱼阳一怔,随即笑道:妹妹真当是个痛快人。
那姐姐便也不兜圈了。
你可晓得他何以离了任地,又去了何处?淡梅心中微微一紧,看着她不语。
鱼阳伸手端起自己面前茶盏,抿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道:有人呈了密信入京,欲告徐大人治家不严,后院纠纷引致大火,此乃他之失德,不配在朝为官,此其一;本人失德倒也罢了,竟又连累在旁民宅,将民居也烧了个精光,弄得怨声载道,有损朝廷颜面,此其二;这都还不算什么,最难的便是……看了淡梅一眼,这才叹道,本朝自太祖以来,就严令在朝官员不得与民争利营商。
只如今这密信却不止指责徐大人暗地仍经营此道,更是附了他的十来处产业名录,连具体名址都有,言所列的不过实际十之一二。
虽都假托他人之名,实则俱是他名下的,一查便知。
妹妹你想,这样一封密信若是落到了御史手上……说罢便叹了口气。
淡梅越听越是心惊。
怪不得那日一早徐管家便那般闯了上来,连徐进嵘也冒着擅离任地的罪名的风险不知去向,原来竟是出了这样一桩事,他却瞒得自己死死。
那么他前次离开,想来就是过去转圜的?春娘**引发大火,祸及边邻,过后虽很快安抚下了灾民,府里众多下人亦是被严令收口,只这般惊动全城的一场大火,又是在州府衙门里的,若有人存了祸心,千方百计地打听出来也是正常。
堂堂一个四品知州后衙竟会因为妻妾之祸引发大火出了人命搅扰百姓,此等事情若真被有心之人拿出来弹劾,就算最后定不了大罪,只在天子臣僚面前颜面扫地却是必定的了,往后也不用在官场混了。
至于后面第三桩,那鱼阳所言也并非虚空恐吓,确实有这么一条法令在。
如今全民经商蔚然成风,满朝大小官员,上从皇亲国戚,下到地方官员,虽晓得有这么一条禁令在,只十之七八都有在暗中另辟财路的。
淡梅晓得便是自己的母亲秦氏,从前瞒着父亲手上也是有几个铺子的。
皇帝虽心知肚明,只法不责众,只要没闹出什么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而已。
记着自己刚到此处的那年,父亲有日回家,提及到朝中有个李姓光禄大夫的事。
说那个光禄大夫得罪了个御史,被揪了出来手握几十家铺子营商,证据确凿,最后不但被免职罢官,连铺子也为官府所剿收。
父亲当时提那事,虽不过是借机训导秦氏及儿子媳妇万勿步其后尘,只也可见当需要时,这确实是条罪名。
似徐进嵘这般从前本就非正统科举出身的官员,真若被牵扯了出来,且连名下部分产业也被这般详细列了上去,被御史参奏一本咬着不放的话,后果真当是可大可小。
徐进嵘为人谨慎,在外亦是不显山漏水。
既入了官场,似这种事情,从前应当是有所防备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弄得今日这般被动局面?且看这鱼阳的说话口气,竟似如今这密信还被压住一般。
淡梅一时心乱如麻,低头沉思了片刻,终是勉强压下心中纷乱,抬眼看着对面鱼阳道:郡主想必不是特意过来只与我说这个的。
还有何话,一并道来便是。
鱼阳见她竟仍这般镇定,心中也是有些佩服,便收起方才面上笑意,正色道:你所言极是。
他运道不错。
那密信如今正被截在我父王手上,尚未上达天听。
若是旁人,自然不需这般多事,直接呈了上去便是。
只我父王从前就对他甚是重看,惜他之材,不欲断他后路,这才特意知照了他一声的,端看他自己如今的意思了。
话既到此,淡梅心中已是雪亮了。
那老王爷从前在京中是出了名的重利贪财,只怕如今看重的不是人材的材,而是资财的财吧?若是收拢了徐进嵘为自己所用,便不啻是得了聚宝盆,何乐不为?至于这鱼阳郡主……妹妹从前在京中之时,想必也是听过些我的传言吧?鱼阳见淡梅盯着自己,淡淡笑了下,道,我十五岁时嫁了尚书府上的状元郎,人人都言我得了个翩翩如意郎君,只又有谁晓得他新婚夜后便再未入我房中?你晓得为何?他不喜女子,只喜好与男人厮混,宁可露腚在男人□做尽丑态也不愿多瞧我一眼。
鱼阳冷笑了下,伸出尖尖兰指弹轻轻掉了方才喝茶时沾留在杯口之上的一片茶叶,我又岂会是自怜之人?外人都道我与那侍卫有私,便是有私又如何?他懂得怜我惜我。
男人可以寻欢作乐,女人家便不可随心而动?他下作无度,染了下疳病死,那是自作自受,与我何干?最最好笑的是到了最后竟都算到了我头上,言是被我活活气死,这才英年早逝,真当是可笑至极!世上男子大多无耻,我初嫁之时年少无知从了父母,再嫁便由不得他们了。
有看中的便嫁,若无看中,宁可最后剪了发修行去!淡梅想起从前自己听到的有关这鱼阳的诸多传闻,不外乎是才情风流,未想竟也有这般的隐情……今日我既到了这里,便也不再遮遮掩掩了。
两年前我偶在王府见过他一面,便心存仰慕,立志非他不嫁。
妹妹不是我说你,他今日有这般祸事上身,究其根源,都是妹妹你的不是。
男人家的心思在外,哪里会盯着自家后院不放?你既是他的正妻,怎的不拿出手段弹压住这些妾?实在看不过去,叫人领去卖了便是。
但凡你有半点为他着想的心思,便也不会弄出这般的事情叫人当把柄揪住了欲对他不利。
妹妹若觉着我说得不对,姐姐便朝你陪个不是,当我没说便是。
鱼阳一双妙目看着淡梅,目光里满是不解。
淡梅默然,一直到出了这丹枫阁,坐在了回去的马车上,鱼阳的话仍是在她耳边不住回想着。
她对徐进嵘的心思,不言而喻。
如今她特意过来,应也是觉着等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这才与自己摊牌的吧?想起她方才最后说的话,淡梅长长叹了口气,闭目靠在了马车厢壁上。
鱼阳到底适不适合徐进嵘,淡梅不晓得。
但是她知道,徐进嵘有了她这样的妻,却真的算不上一件幸运的事,所以到了现在,才会有这许多的不如意,才会身心俱疲,不管是他,还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七十三章鱼阳自那次丹枫阁见面之后就悄悄消失了,仿佛从未在此出现过。
但淡梅却开始了极其磨人的焦虑和等待。
鱼阳的话给她带来的震动非同小可。
徐进嵘之所以会有这样一场飞来横祸,她作为他的妻,难辞其咎。
她为徐进嵘在担心,等待着他的归来。
如果没有这场让徐进嵘也措手不及的意外,她或许会选择暂时离开他一段时间,让两个人在没有对方的情况下,都能真正审视自己的心,就像之前她本来已经想好的那样。
但是现在,他因为她遇到了不小的麻烦,甚至这很有可能就是他的一道坎,她觉得她没有权利一走了之了。
她需要等到他回来,问清他的心思,然后再做打算。
距他离去月余之后的一个深夜,那已经是个肃杀的冬夜,他终于回来了。
除了一身沾染过来的风尘和冰霜之气,与从前相比,他看起来并无不同。
如果没有和鱼阳的那次见面,面对他若无其事地回答她说事情已经解决了,她想她一定会相信的。
为何有事都要瞒我?你一直都是这样。
淡梅看着他,叹了口气,我晓得你是怕我担心,晓得你是为了我好。
但这般被你瞒着,你晓得我心中是何感觉?你若真把我当你的妻,有事就该让我晓得。
就算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我会与你一道分担。
徐进嵘有些惊讶,定定望她片刻,终于揽住她腰身,将她轻拢入怀。
确实是出了件事。
有人暗中欲于我不利,只如今已经解决,你勿要多想了。
淡梅心中再次暗叹了口气。
到了现在,他仍是不愿让她晓得真相。
以为她是温室里的娇兰,真当染不得半点霜寒?她抬眼凝视他,终于点了点头:你既这般说了,那我便相信你了。
真解决了便好。
徐进嵘笑了下,低头亲了下她额头。
***管家,我晓得你跟随大人多年,是他的心腹。
他此番遭人暗中算计,回来与我说已经无事。
真当无事了吗?第二日,待徐进嵘一走,淡梅便叫了徐管家过来,屏退众人这般问道。
徐管家应是未料到淡梅有此一问,显得有些惊讶,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
他被人暗中告发治家不严,妻妾相争起祸,祸延百姓,又有营商之事,这些我都晓得了。
你照实跟我说了便是。
徐管家脸色一变,呆立半晌,突地朝她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他年岁较徐进嵘要长,在府中颇有些声望,从前对淡梅虽一直恭谨,只这般举动却也少见。
淡梅心中一沉。
夫人既然都已经晓得了,又这般向我问话,我便大胆说些本不该轮到我说的话。
夫人所言极是,大人确实遭人这般暗中算计。
那密信落入了京中崇王之手,崇王便借机要挟。
大人亲自暗中过去转圜,如今别事都已敲定,只唯独一件……徐管家停了下,看了眼淡梅,面有踌躇之色。
管家但讲无妨。
徐管家一咬牙,道:崇王意欲拢纳大人,手段便是两家结姻,只被大人拒了。
那崇王倒也未加强逼,反倒退让了一步,叫大人自己回来细细权衡,再给他回复。
徐管家说着,朝淡梅又磕了个头,续道:夫人,我跟随大人多年,亲眼见他不知道闯过了多少难关,这才有如今这般局面。
崇王既已有心,甚至不惜这般自降身份,已是极给了面子,必定势在必得的,大人又有把柄落他手上,实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真若削了他的颜面,到了最后只怕难以收场。
小人不忍眼见大人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大人一心只想着夫人,这才不忍与夫人开口,求夫人也体谅大人的难处。
淡梅心中泛起了阵淡淡的苦涩之意。
这些话本不该是我这个下人说的。
只夫人今日既叫了小人过来,想必心中也是为大人着想的,小人便斗胆再说几句。
夫人贞静娴雅,小人从前便对夫人一向心怀敬意。
只如今这情势实在是非同小可。
大人有今日这般劫数,究其根源,与夫人也是有些干系的。
大人之所以这般不肯松口,不过是不想夫人受委屈。
夫人若能拿话劝些大人,不定大人也就听了。
夫人虽委屈了些,只大人往后对夫人必定更是敬重,小人也万分感激夫人的深明大义。
说着便又恭恭敬敬连磕了三个头。
是夜,淡梅一夜无眠。
***你胆子越发大了!未经我许可竟敢这般擅自做主!书房里,徐进嵘猛地拍了下桌案,搁笔的架子受他掌力,微微跳了起来。
徐管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个头,方抬头道:小人这般僭越自作主张,晓得罪该万死,这才自己到了大人跟前请罪,大人如何责罚,小人都甘之如饴。
只是大人,恕小人直言,大人如今行事,与从前相比,真当是优柔寡断,再无从前的利气。
小人跟随大人多年,晓得大人有今日局面,实在是来之不易。
大人今日若是得罪了崇王府招致祸端,自己倒罢了,到时便是大人如今想要护着的夫人和远在京中的老夫人,只怕也要受牵连。
小人瞧夫人性子虽柔弱,却并非一味不识大体之人。
该当如何,大人你是当局者迷,只怕夫人都比你想得更清楚。
徐进嵘一只手捏住了笔杆,啪一声,竹管从中折成了两截。
大人……,如今之计,唯有先应了下来,缓住崇王府,这才可徐徐图之。
大人难道真当愿意将自己的前程断送在这一张告密信之上?徐管家说着,声音已是有些哽咽起来。
你出去。
该当如何,我自己晓得。
往后没有我发话,再不许到夫人面前多说一字。
徐进嵘脸色阴沉,盯了他片刻,冷冷道。
徐管家脸色一黯,再次磕了个头,这才起身离去,待开了门,却是定住了身形,门口正站着夫人,不晓得何时过来的。
想必书房里两人的对话,她都已是听见了。
徐管家朝淡梅行了个礼,低头匆匆离去。
郡主之事,你应下便是,不必顾忌到我得罪了王爷,累及前程。
淡梅到了徐进嵘跟前,看着他微微笑道。
徐进嵘脸色一下十分难看,绷紧了下巴,一语不发。
淡梅叹了口气,到他身后立着给他整了下衣领,这才慢慢道:若是一般事情,我自不会对你说这样的话。
只如今此事,真的干系到你的官运前程,甚至身家性命。
若叫你因了我一人将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我会终身寝食难安。
所以子青,徐管家方才说得并不错,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万万不可做出不当之举。
徐进嵘握住了她伸到自己身前的手,将她顺势扯着坐到了自己膝上,看着她眉头皱了起来:你真当不介意我另娶别的女子,弃你与不顾?淡梅看他片刻,笑着微微摇头道:子青,从前是我糊涂,只一心追求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才晓得这真当是贪念。
就是因为我这贪念,才弄得你如今家宅不宁,白白送了一条人命,又惹出了今日这样的祸事。
我再不明事理,也绝不敢再拿你前程玩笑。
徐进嵘伸手,轻轻抚了下她的面颊,叹道:你这般……,叫我真当是自惭不已,怪我无用,才受制于人。
你放心,我便是应了,也不过是权宜之策。
待这事情过去,我必定会给你个交代。
我晓得你对我的心意,已是十分感激,这便够了,还要你什么交代?只是有一事,我想求你应允。
淡梅把头靠到了他肩上,闭上眼睛低声道。
你说。
只要我做得到,我必定应允。
这些时日出了这许多的事,我心中甚是不安,寝食无味,又总是做梦,梦见我在苏州的娘家,醒来心中甚是惆怅。
如今良哥身子已是日渐稳妥,有奶娘丫头细心照看着,想来应也无碍了。
你若答应,我想自个过去苏州娘家小住些时日,就当散心,你瞧可好?徐进嵘低头端详,见她脸色苍白,眼袋处一片淡淡黒晕,想起这一连小半年的诸多烦扰,确实是难为她了。
自己现在的棘手问题又未完全解决,不若照了她的意思,送她去苏州娘家好生休养些时日。
就算应下崇王府的婚事,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待拖些时日,有了两全的法子,彻底解决干净了再接她回来,倒也两下相宜,便点头道:如此也好,我看哪日得空了,便送你过去。
淡梅摇头道:我晓得你现下诸多事体很是繁忙,不必特意送我过去。
那里路也不是很远,我自己过去便是。
你若不放心,多派几个人送我好了。
徐进嵘沉吟片刻,终是应了下来:也好。
我叫姜瑞护送你过去。
你安心陪你母亲小住些时日,等我亲自去接你回来。
淡梅点头,应了下来。
既已经决定要去苏州了,没几日便收拾好了东西。
那慧姐前次就没去成,这回晓得淡梅又要过去,便眼巴巴地似是想要跟去。
喜庆本以为夫人会带她过去,不想她却是婉言劝了慧姐留下,慧姐无奈,只得怏怏作罢。
旁人倒未觉着什么,唯独喜庆瞧着夫人似是有些不对的样子。
待出发前一日,无意中见到她自己收拾的一个包裹里竟有些钱庄银票和细软之物,心中更是生疑,却也不敢多问,只是压在了心里,暗暗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待到了出行之日,徐进嵘亲自送了淡梅出城,两人话别过后,船便扯了风帆一路南下。
淡梅与喜庆妙夏一船,后面是姜瑞等人的随行船只。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船停在了个渡口。
喜庆将在外间熬好温了的药捧到了淡梅所住的里间,轻声道:夫人,好吃药了。
淡梅正斜倚在一张软榻之上借着烛火在看书,唔了声道:放着吧。
正好可以喝了,再放凉了,药令就差了呢。
喜庆笑道。
淡梅放下了书,看了眼碗里的药,叹了口气道:喜庆,往后不必再费力气熬这东西了。
七十四章喜庆呆愣片刻,突地面露喜色,小心问道:夫人莫非是有喜了?淡梅一怔,随即微微摇头道:你瞧我哪里像是有喜的样子?喝了小半年早腻了,懒怠再喝了。
喜庆面有难色,想了下,近前一步劝道:夫人,从前那老太医也说了,这药最忌讳的便是停顿,须得慢慢调养,待有喜了方好停下。
淡梅笑了下道:难为你这般小心。
只这药真当是不用喝了。
喜庆见她说话之时虽仍面上带笑,只那口气却甚是坚决。
她伺候了这许久,自然晓得她脾气,真当执拗起来,便是自家大人也只有让步的份,无奈只得点头应了下来。
船行进得甚快,大半月便入了苏州城了。
秦氏突见女儿又过来了,待听得是女婿近些时日公务繁忙,体恤她家女儿无人作陪,这才送回了娘家小住些时日的,喜出望外。
因了淡梅面上又抹了脂粉,脸色被映衬得十分鲜艳,自然瞧不出什么,只是唠叨了几句人怎的还是恁瘦。
姜瑞与几个护卫既将人送到了,歇了一夜,第二日便要赶回淮楚了。
临行之前,却是被喜庆叫住了,递了个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给他。
这是……姜瑞有些不解。
夫人命你回去了便将此信交给大人。
姜瑞急忙接了过来,小心放入身后背着的行囊中,这才看着喜庆道:姐姐可还有别的吩咐?姜瑞年岁要大些,只府中众多丫头以她为首,便也跟着唤她姐姐的称呼。
喜庆欲言又止,想了下,终是看着他道:你回去路上小心,尽早把夫人的信送到。
姜瑞脸膛微微泛红,好在本就有些黑,也看不大出来,急忙应了一声,这才翻身上马。
跑出去一段路,回头见喜庆还立在门口痴痴望着自己方向,心里便扑腾跳了几下,微微有些兴奋。
喜庆哪里晓得姜瑞的心思,待人马都走得不见了,这才怀揣了自己的心事,低头慢慢回了屋子里。
***姜瑞急着回去复命,一路紧赶,不过十数日便到了淮楚。
到了州府衙门,天色已是擦黑,顾不得歇息,第一件事便要将自己行囊中夫人的信呈给徐进嵘。
那崇王府相逼甚紧,今日恰巧秘密到了个派遣过来的人,意思便是催着要回复了。
徐进嵘与之密谈了小半日,晚间安排了两个一等一的粉头相陪,自己便回来入了书房,凝神静坐。
他如今心中已是有了个计较,只是一些细处尚需斟酌,正靠在椅上细细思量,突听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便叫进来。
见是徐管家,说姜瑞已是将夫人送到了苏州回来了,另捎带了封夫人的信。
说完便恭恭敬敬呈了上来。
徐进嵘有些惊讶。
淡梅离去这些时日,他白日里倒也未怎样,待夜深自己一人躺于床榻之上时,便颇有些念想,想起那日送她上船之时她回眸相望的情景,心中有时便有些后悔放了她离去。
此时听到她已是安然到了娘家,又给自己捎了封信过来,心中有些欢喜,白日里面对那王府使者时的郁闷之气也是消了大半。
接了过来挥了挥手,便叫徐管家出去。
徐管家悄悄抬眼瞥了下,见他眉间隐隐已是染上了丝喜色,心中略微有些心虚,低头出了书房,却是不敢离远,只是隔了几步站在游廊之上,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
徐进嵘将烛火拨得亮了些,一边拆着封口,一边想起去年两人新婚不过数日自己便公干外出,与她通信之时互相打情骂俏的一节,不晓得如今这信里她又要说什么,心跳竟也是快了两分。
信封里装了两张纸筏。
徐进嵘展开一张,微笑着看了上去,不过两行,脸色已是大变,一目三行地看完了纸,心头便似被利刃狠狠捅了一刀,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一眼瞥见桌上还有另张折了起来的信筏,虽未看内容,只也猜到了七八分,一时竟是有些不敢展开。
死死盯了片刻,一咬牙抖开了纸,略看一眼,额头青筋已是爆了起来。
立书人文氏淡梅,平江府苏州人氏,凭媒嫁与徐进嵘为妻。
岂期过门之后,多有过失,妇德全无,兼之无出,正合七出之条,不忍再误夫君,情愿自请下堂,任其改婚,永无争执。
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后面是立约人的署名和一个鲜红的娇小手印。
徐进嵘霍然而起,怒吼一声管家!正守在外面的徐管家听得里面响起这般怒吼,虽是在他预料之中,只也仍有些心惊,急忙稳了下心神,推门再入。
一眼便见到徐进嵘面容狰狞,两只眼珠子都似要迸出来一般了,吃了一惊,呆呆望着,竟忘了开口问话。
我去苏州,那个王府的人你应付着便是。
徐进嵘一边厉声说着,一边已是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外而去。
徐管家这才反应了过来,慌忙扯住了他衣袖,苦苦劝道:大人,王府使者也在此处,此时你怎好这般离去?大人,天大的事,也比不过如今这事体重要啊!徐进嵘猛地甩开了徐管家扯住自己的手,一语不发已是到了门边。
大人……,徐管家一咬牙,上前扑了过去又扯住了,大人,夫人既决意如此了,也是为大人着想,哪里还会留在她娘家等着你找过去?她寄来的请休书,正好可以叫王府使者过目,好让老王爷知道了安心,大人方可慢慢想出两全之策渡过难关。
如今万事都比不过这事体要紧,求大人三思……徐进嵘大怒,一脚已是踢开了徐管家,回头怒道:先头便是你叫她知晓了这些污七糟八的事情,这才引来她诸多自责的。
如今你竟又要拦我。
她有这般举动,莫非都是被你相逼?她一个弱质女流,何至于敢自己做出这般事体?这般罪名,徐管家哪里敢应承下来,不敢再强行拦着,只是跪下不住苦苦劝着。
徐进嵘未加理睬,转身已是开了门大步离去。
徐管家连滚带爬地追了出去,只见到他背影迅速消失在游廊尽头,夜色里有些模糊,跺了下脚,叹气急忙赶了上去。
徐进嵘命人备了快马,带了几个人便策马连夜往平江府方向赶了过去。
子青我夫,见字如面。
自嫁与汝,两相缱绻,奈何我失德在先,引出诸多纷扰。
每每想起,夜不成寐,不胜惶恐。
今汝既得王府垂青,正可借势高腾,万勿因我平白树敌、自毁前程。
我不过一自私之人,今日求退,并非成全于你,乃是求己心安。
乞君垂怜,成全我之心安。
另:见字之时,我已离了母家而去。
父母年迈,不晓得诸多纷扰,万勿前来相询引二老惊慌,叩首拜谢。
我真当糊涂。
她那样心思沉重的一个人,怎会晓得了王府逼婚之后还会这般若无其事?她竟骗我到如此地步!我却像个青头少年那般丝毫不觉!徐进嵘脑中不断闪现着她给自己的留书,想起送她上船前的种种,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油然而生,她的心真当是石头做的,我一心待她,她却不肯为我哪怕是委屈自己丝毫。
她今日离我,说要求个心安。
我身边竟真当是龙潭虎穴,叫她这般痛苦万分?冰凉的夜风刮过他的面颊,已经如刀割过一般,他却丝毫未觉,心中的愤怒叫他恨不得立时便赶到平江,抓住她问个清楚。
几乎是日夜兼程了六七日,平江府明日便要到了,他起先的愤怒已是渐渐消退,人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只是冷静过后,心中却又起了丝不被信任的受伤之感。
在她眼中,我便是个功利之徒,这才不信于我,不欲我左右为难,这才自己离去的吧?我当初娶她入门,确是存了别样心思,在她面前,又何以自辩?她只记住我的功利之心,不欲阻了我的前程……大人,前面快到苏州城了,可是要入夫人家中?身后姜瑞催马上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徐进嵘停住了马,沉吟片刻。
不要惊动我岳丈岳母,明日入城安顿下来,派人悄悄过去先打探下。
第二日,消息很快便传了过来。
朝门房打听了,说六七日前来了人,称是大人派去接夫人回淮楚的。
老夫人觉夫人刚到没几日,且那人又面生,便多问了几句,那人只说是大人的意思,且夫人也说认得,确是淮楚州府里来的,老夫人便也作罢。
夫人辞别了,便上了马车离去。
大人,你何时派了人来接夫人……姜瑞到如今还是如坠云里般,有些摸不清头脑。
那马车应是本地所雇,到所有车行去探查下,去了哪里方向,便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徐进嵘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蹦了出来。
姜瑞这才隐约晓得事态严重,竟是夫人撇了大人私自而去?见徐进嵘此时脸色发青,大惊失色,匆忙应了声正待转身离去,却又被叫住了,听他道:我一道去。
徐进嵘在苏州停了三天,动用了一切的手段,最后终是追到了苏州近旁的一处命为苗庄的村子,只是当他赶到旁人所指的那处僻静庄院之时,里面却已是人去屋空。
近旁院落里的一个农妇被问起,想也未想,便道:边上这庄户家主早几年便搬进了苏州城,空置许久,前些日里新住来了人,瞧着眼生,我便多看了几眼。
倒没见到大官人所言的什么夫人,只三个寻常模样的女子,一个作妇人打扮,另两个像是丫头,年岁倒都不大,身后跟了两个瞧着颇是稳重的年长家仆。
我本还想着多了个邻人,往后又多了处走动的地,不想那家人没住两日,也不知何时竟又悄悄搬走了,听说是上了埠头的一条船走的。
此地水路四通八达,想寻访到底去了何处,那便难了。
大官人打探这些,莫非那妇人竟是你家中什么人私逃了不成?我瞧着却又不像,那妇人瞧着极是本分,面善得很……农妇仍在那里说得唾沫横飞,徐进嵘却已是立着,望了那农妇方才所指的方向,见远远一条大河,埠头之上茅草丛生,瞧着有些荒凉。
徐进嵘只觉心中一片冰凉,怔怔立了半晌。
过去数日以来一直撑在心口怀着的一丝侥幸此刻真正是荡然无存了。
真当走了。
她果然狠心如斯,那日送别,对面之时还言笑盈盈,转头却这般决绝,不给他丝毫的余地。
是谁,到底是谁从她娘家假冒他的名义接走了她,那跟随的两个仆从又来自何方?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景王赵韫。
他看似淡泊名利,只既冠了赵姓,又独力撑着一个景王府,必定也不是个一味只知道风花雪月之人,在京中自有他的消息来源。
且两个王府本是亲眷,他与王府世子平日也有往来,阴差阳错晓得鱼阳之事也有可能。
只这念头刚出来,很快便被他否定了。
同为男人,他自然晓得景王对她怀有倾慕。
只再如何,他应当也不会这般大胆,做出如此公然上门偷运旁人之妻的勾当。
且以他对淡梅脾性的了解,也绝不会在这当口向他寻求帮助,这点他还是能确定的。
那么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可以让她信任,安排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般背离了自己出走?回去!他转身,已是翻身上马。
***不过十一月,今岁的雪寒来得较往年却是要早许多。
徐进嵘一路飞骑再次回到淮楚之时,天上竟已是飘起了雪片,新落的雪片沾上人,立时便被热气给消融成了水滴,慢慢竟是渗湿了半个身子。
后衙书房中。
夫人被你藏匿到何处去?徐进嵘站在窗前,望着墙角探出的数枝新发寒梅,问道,声音里听不出起伏。
虽是天寒地冻,只身后徐管家额头已是微微冒出了细汗,跪着一声不吭。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想瞒着我!徐进嵘一拳打在牖窗之上,窗子喀拉一声从中折为两截,掉了下去。
他猛转身,盯着徐管家怒道,我那日收到她的信,并未跟你提及她信中所言,你何以晓得她已决意要离我,拼命阻拦我过去?必定是你劝她离我而去,好叫我死心塌地娶了王府的郡主,是也不是?我寻到了苗庄,她却已是离去。
你到底将她又藏匿到了何处?徐管家呆了半晌,颤声道:大人,小人便是有心,也绝无那胆子去劝夫人这般离你而去。
乃是夫人自己前些时日叫了小人过去,说她不愿再累及大人,决意离去,又说住在她母家时间过长的话,怕老大人夫妻起疑,叫我想个法子。
小人见夫人去意已决,劝说不动,且说得也是正理,这才暗中安排了可靠之人从她母家接了夫人出来,住到了苏州城外的苗庄。
那处庄院乃是小人叫人买了下来的,虽小了些,却是干净,想的便是离苏州近,夫人住那里,万一有事与她母家也有个照应,且日后大人解决了此处麻烦之后,便是过去接夫人回来也是便宜的。
小人所言,句句是实。
如今大人竟说夫人又已是离了苗庄,她去了何处,我却真当不晓得了……徐管家说完,脸色灰败一片,心中已是隐隐觉着了不妙。
他方才所说,并非虚言。
在他看来,夫人若真当留书离去了,以他对自家大人的了解,顶多难过一阵便会打起精神,到时真到了与那王府结亲的地步之时,也就没了障碍。
往后便是要寻,也是方便得很,这才照着淡梅所言,安排了车马从她苏州娘家接走了人。
不想她竟又自己离了苗庄,这回去了哪里,他却真当是不晓得了。
一阵寒风从方才那被敲破的窗户之中涌了进来,徐管家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已是汗浆淋淋,凉意森森了。
徐进嵘拳头捏的格格作响,盯了徐管家片刻,终是冷冷道:我料你也没那狗胆再欺瞒于我。
王府的使者既还在,你去叫他晓得,他们要如何,我便如何,把他打发了回去便是,我再不想见此人之面。
你明日叫人进京,悄悄把我母亲送去青门。
徐管家一怔,只终究是跟在他身边多年的人,想了下,突然脸色大变,骇然道:大人,万万不可争个鱼死网破……有何不可!徐进嵘已是大步到了书桌之前,取出抽屉里来自崇王府的信,抖开又看了一遍,冷笑道,那崇王府的人贪得无厌,我今日应了千,明日便是万。
他咄咄逼人,我又岂是善类?不斗上一斗来个釜底抽薪,这般苟且偷安,他日便是官至一品又有何趣?我本还有些犹疑,如今却晓得该当如何了。
大人,他家毕竟是王府之尊,大人还请三思……徐管家犹未死心,苦苦劝道。
我意已决,正好将埋在暗处的仇家也一并解决了。
你休要再多说,照我话做便是。
徐进嵘将手中信纸揉成了一团,用力掷了出去,那信团在地上滴溜溜滚着,撞到了墙角,停了下来。
徐管家抬眼望去,见他眉间隐隐聚了一片煞气,便似又看见了当年那个铁血杀伐快意恩仇的家主,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慢慢低下了头去,恭声应了声是。
窗外雪越下越大。
徐进嵘刚回之时,还不过飞扬,此时却已是扯得如棉絮般在空中乱舞。
夜半寂静,突地传来一阵喀拉之声,想是庭院之中的瘦竹经不住雪压,拦腰折了下来。
这般天寒地冻,他在从前二人宿栖的小楼之上,她现时现刻,又在哪里安身?她言离开自己乃是求一心安。
只是这般离去,她真当能心安?就算她心安了,她又置他于何地?徐进嵘立于她从前时常站立的凭窗眺望之处,望着窗外昏暗,僵硬便似石人。
待他能真正给她心安之所时,他便是寻到天穹地极,也要将她寻到。
七十五章四年之后,晚春日暮之时,杭州府西城钱塘门外的梅家村,田舍俨然,花圃遍地,鸡犬吠鸣,沿着条缝间长满了青草的青石板路一直行到了村尾,迎面一从翠竹,绕过去便是一处房舍了,竹篱缝隙之中探出四五朵粉红桃枝,木白的柴门之前悠闲游荡着几只芦花小母鸡,追着低飞的蜜蜂啄食,那蜜蜂倏忽振翅,高高飞起越进了竹篱里,花母鸡抬头,睁着滚圆的眼咯咯几声,似是有些失望。
花娘子,花娘子……两辆敞篷大驴车从青石板路上轱辘辘驶到了门前,从车上跳下个青衣小帽瞧着像是仆从打扮的十七八岁男子,到了门前直起嗓门叫唤了起来,少顷,柴门咿呀一声开了,现出个浓眉大眼双十年华的女子,认出了这人,笑眯眯道:张小哥来了?那被唤作张小哥的男子与她似是很熟,笑道:喜庆姐姐,明日一早便是满城大小酒楼到西湖斗春酒的大日子,连新任的府尹杨大人都应了要过来担任主判品酒论名次的。
我家栖霞楼虽酿得好酒,只年年被双会楼压过一头。
去年用了你家的花栽团饰酒棚子,人人路过都要停下多看两眼,末了竟是压下了双会楼夺了酒魁,把那酒神爷爷像披红挂绿地给请了回去,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我家掌柜的这才早早就预订了今年的花饰,这不,我照你家花娘子先前所约的日子过来搬了,怕晚了就被别家抢没了。
喜庆摇头笑道:我家娘子最是个重诺之人,既已收了你家定金,岂有又再易于别家的道理?张小哥作势打了下自己嘴巴,便招呼驴车上跟来的人下去一道进去搬运。
走进院子,便见满眼的花团锦簇,又跟着喜庆绕过了房子站定,眼前一亮,见是整片的花圃,瞧着至少有几亩地之大,种着各色瑞香蔷薇、桃杏桂葵,牡丹芍药,一时有些看呆,啧啧赞道:花娘子真当不愧花姓,附近几个庄子里种花的人家也是这些花色,只唯独你家的开出来比别人家的要好上几分都不止……张小哥正夸着,身后已是转过来个二十左右的女子,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单髻,插一只梳篦,身着青布衣衫,乃是极其普通的乡间妇人装扮,面上带了浅笑,站定道:张小哥莫再只顾说话,你家要的团花已经修剪插枝妥当就在那棚子下。
因了都无根须,搬了回去须得放置在阴处,早晚朝花面上喷些清水,好在也就明日一日,想来是能支撑得住的。
张小哥几个回头,见是花娘子过来了,笑嘻嘻唱了个诺,这才过去了那凉棚下,一眼便见到已经修剪插枝妥当的各色大盆花团在地上一溜摆开,鲜艳明媚,尤其是正中那盆最大的,更是惹眼,当下不敢怠慢,叫了人小心翼翼地都搬上了门口的两辆驴车之上,一五一十地照起先议定的价格付了钱,在驴车上面支起了遮阳的棚布,这才道了谢离去。
喜庆,方才寻了一圈,不见小宝,可是又在王大娘家厮混?那少妇目送张小哥几个离去,转头问道。
提起小宝,喜庆脸上便是掩不住的笑意,道:可不是。
妙夏前两个月生了个小娃儿,可把小宝喜得什么似的,整日里只说是自个的,哪天不跑去看一眼便连觉都不肯好好睡。
我这就过去叫他回来?那妇人眉间亦是浮上了一丝笑意,想了下道:我去叫他吧。
喜庆点头道:也好,我去灶下热下饭菜,回来便好用饭了。
那妇人嗯了一声,到墙角边的一个大瓦缸里用瓢舀了水净了手,便朝王大娘家过去。
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淡梅。
她几年前自定居到了此处,便一直以养花卖花为生。
方才那张小哥所提的栖霞楼便是个朝她买花的老主顾了。
至于他口中所提的斗酒会,却也有个来由。
此时这酒水乃是官府课税的重头,官府也是极力鼓励民间消费,故而这半官方半民间自发的斗酒会渐渐便成了近些年春季之时的一场盛会。
每年到了暮春此时,西湖边正是柳绿莺啼,城中各家大小酒楼便择个晴好日子在湖边摆出酒铺子,列上自家新春酿得的好酒,由人品尝,又请本城府尹大人和些德高望重之人担任评判,最后那夺魁者便迎回酒神爷爷的金身供奉在酒楼大堂之内,此乃极大的脸面,故而各家酒楼无不明争暗斗,到了近两年,发展到了连临时搭的酒铺子也要极尽华美,花团锦簇得好夺人眼目招徕人气。
王大娘家离她家不远,便是远远喊上几声也能听到。
淡梅一路过去,碰到的村人纷纷与她招呼,极是亲切,淡梅一一应了,又被个妇人临时扯住问了些护花心得,待脱开了身到了那王大娘家,天色已是沉暮了。
淡梅推开虚掩的柴门,叫了声小宝,便听屋里起了个响亮的应音,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娃便如个小炮弹般地冲了出来,朝正弯下腰的淡梅怀里顶了过去,淡梅一个踉跄,差点没被顶翻坐到了地上,刚抓住他藕节似的小胳膊,还没来得及责备,那男娃便冲她笑嘻嘻道:娘,我这般的话,喜庆姨姨便能好好接住我。
言下之意,便是说她无用了。
说话之时,一双亮晶晶的眼便弯得成了月牙钩儿。
连自己怀胎十月从腹中爬出的三岁小儿都嫌弃她,淡梅又是好笑好气,牵住了他手正要进去说声叨扰,却见屋里出来几个人,正是王大娘和妙夏。
妙夏与王大娘家的儿子两相看对了眼,去年便被淡梅做主嫁了过去,如今已是一个孩子的娘,看起来早已不是当年的青涩模样,人丰腴了许多,过去便牵了小宝的手叫留下吃饭。
淡梅笑着摇了摇头,看向王大娘道:这些日我忙了些,小宝整日的都在大娘处厮混,给添了麻烦了。
王大娘呵呵笑了道:花娘子这话说的。
当年凑巧碰到了一起坐了同条船,便是缘分。
小宝不嫌我家没地坐,那便是给老婆子脸面了。
有事尽管放心去,有我媳妇看着呢。
正说着,外面进来个肩扛锄犁的后生,肩膀宽厚,是王大娘的儿子从地里回来了。
妙夏眼一亮,迎了上去,和那后生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后生憨憨一笑,放下了东西,朝淡梅恭敬打了招呼。
淡梅见他二人虽成婚一年多,连孩子都生了,如今还是这般新婚时甜蜜,心中也是欢喜,含笑应了,这才告辞了牵了小宝回去。
吃饭之时,小宝便不住提着从旁人处听来的明日西湖边的斗酒盛会,眼巴巴地看着淡梅。
见淡梅不理,便钻到了边上喜庆的怀里不住扭着,喜庆哪里熬得住,立时便求起了情。
淡梅想起自己自开春来便一心扑在花圃里,确实没怎么陪他玩过,且又打算下半年便送他去私塾进学好早些认字,只怕到时更没玩耍的时间了,心一软,便应了下来,喜得小宝连饭都比平日多吃了半碗,喜庆亦是十分欢喜,几个人说了些旧年西湖斗酒大会的盛况,一时倒都和小宝一般,恨不得明日早些到了。
晚间都收拾妥当了,淡梅陪小宝睡觉,躺帐子里被他搂着脖子凑在耳边翻来覆去嘀咕着明日的各种热闹,良久才将亢奋的小人给哄得睡了过去,扯了幅被给他小腹按住了,自己觉着并无睡意,便出来到了前院里,想去看下院子的门有无关紧。
刚出来,却见那架木香棚边的竹椅上坐了喜庆,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了把蒲扇,怔怔望着天边的月,瞧着似是有些心事。
淡梅站立了片刻,暗叹了口气,轻声叫了下她名字。
喜庆听见,慌忙扭过了头站了起来,面上已是带了笑道:夫人怎的还没睡?淡梅到了她身旁,自己坐到了另张椅上,摇头道:跟你说多少次了,莫再叫我夫人。
喜庆起先不语,半晌才低声道:夫人便是夫人,到哪里也改不了的。
旁人面前我自不会叫的。
淡梅凝视她片刻,见她一张鹅蛋脸上眉目明朗,恍惚便又想起了当年她十六七岁时的模样,如今一眨眼已是过去四年,自己倒未觉什么,她却被耽误得早过了时人眼中的碧玉年华,心中微微有些难过,叹了口气道:喜庆,你心里可曾后悔过当日跟了我的举动?是我误了你。
喜庆仿佛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看了淡梅片刻,已是从椅上挪开跪了下去道:夫人千万莫要这般做想。
我从前既被大人派了伺候夫人,夫人到哪里,我自然就跟定伺候到哪里,何来耽误?且夫人待我情同姐妹,小哥又这般口口声声唤我姨姨,这般抬举,更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
夫人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喜庆打心眼里敬佩,跟着夫人便是这般到老我也愿意。
方才只是想起小哥昨日悄悄问我的话,这才一时有些失神……淡梅扯了喜庆重又坐回了椅子上,这才哦了声,随口道:他最是淘气了。
又问了什么?喜庆偷偷看她一眼,这才低声道:小哥问我他的爹爹如今在哪里,为何都不来看他……淡梅一怔,心中慢慢便起了丝难言的味道,想了下,展眉笑道:怪我平日对他有些严厉,这才叫他想着这个的吧,明日起对他好些,自然便会放下了。
夫人,都过去这许多年了。
去岁冬日景王过来之时,也提起了大人。
如今既早没了当初崇王府的难处,夫人为何还不……喜庆试探着,低声这般道。
喜庆,我晓得你是为我好,觉着女人家总是需得有个男人靠着,下半辈子才算稳妥,对吧?只我当初既走了如今这条路,哪里还会想着再回从前?我如今过得很好,他也应是。
便是如你想的回去了,与他中间还是隔着个周姨娘,又有什么意思?那周姨娘在旁人眼中再轻贱再不堪,在我看来也是良哥的母亲。
你跟我这许多年,应也晓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样的话,往后莫要再在我面前提了。
淡梅看着喜庆,慢慢道。
月光之下,喜庆见她面上虽带了丝笑容,只眼中透出的神色却甚是坚定,晓得自己是说不动她了,暗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七十六章淡梅回了屋子上榻,躺在小宝身外之时,许是被方才和喜庆的一番话所扰,竟是良久未能成眠。
开春几个月,花圃里的事情越来越多,她白日里累了,夜里也就睡得甚是安稳,似这般辗转难眠,倒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小宝嘴里不知道嘟囔了声什么,一个翻身趴了过来,一只手打到了她的胸口之上。
淡梅将他重新翻了回去仰面躺好,借着从糊了绵纸的窗户处透进的朦胧月光,隐隐可见他睡得正香,小嘴巴微微地张着,像朵喇叭花似地嘟了起来。
淡梅望了片刻,忍不住凑过去往他肉嘟嘟的两边脸颊上各亲了下,这才重又躺了下去。
这个孩子的来临,完全是个意外。
他很乖,刚刚孕育在她腹中的时候,完全没有让她感到任何难受或者呕吐,直到三四个月后,她安顿到了这个名为梅家村的地方,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再见月事了,身体似乎也正慢慢起了些变化,这才想到了很有可能是怀孕了。
估算了下日子,是在她为他庆贺生辰的那夜怀上的吗?至今,她仍记得那夜里,淡淡月光之中,自己和他都很放松,甚至到了后来,那张精致的牙床仿佛已经幻化成了悬浮在夜空之上的一只船,而自己如同漂在梦中一般了。
刚知道自己腹中正孕育着生命的时候,除了起初短暂的惊讶,剩下的就是夹杂了一丝淡淡酸楚的欢喜之感了。
这个孩子选择到来的时机到底是对还是错,她不愿多想,她只知道他既然来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坦然面对。
喜庆在她身边已经陪了将近四年。
只在她眼中,迟早终有一日,自己总是须得回到这孩子的父亲身边的吧?淡梅仔细想了下自己方才在她面前说的那番话,心情微微有些沉重起来。
那确实就是她的所想。
但是,对那个已经分别了差不多四年,现在闭目,音容笑貌却仍仿佛历历在目的男人,她真的已经完全放了下吗?夫人……,大人,他总有一天是会找过来的……这是喜庆很久以前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她一直忘不掉。
她心中突然起了丝不安。
这种不安,甚至比她在那个飘雪的冬日离开他,踏上未知之路的时候都还要来得强烈,甚至叫她有些心惊肉跳。
她叹了口气,侧身过去靠近了小宝,把自己的脸贴到了他温暖的额头之上,闻着他熟悉的味道,渐渐才觉着心安宁了下来,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是个晴好的日子,一大早地,王大娘家的儿子就套了驴车赶到了门口等着。
小宝穿戴一新,左手牵了淡梅,右手拉了喜庆,欢天喜地地上了驴车,一路又同接了另两个也要带了小孩过去逛的村中妇人,把个驴车坐得满满登登。
这梅家村离西湖不过几里地,日头升起不过一人高时便到了,渐渐靠近段家桥一带,便见莺啼芳树,燕舞晴空,春色遍布郊野,湖边芳草如茵,不时可见几道被香车碾过后留下的痕迹,平湖之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画舫游船,这边船头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官妓在弹琴奏乐,那边便有仕子书生应声放歌。
沿着湖边小道又行了片刻,远远便见到前面一溜排开了长长的彩棚,到处是攒动的人头,原来那斗酒会已是开始了。
小宝贪热闹,哪里人多便往哪里去,没一会便到了个装扮得花团锦簇的彩棚前,正是栖霞楼的酒铺子。
张小哥一眼便在人群里看见了淡梅几个,急忙挤了过来,朝淡梅先见了个礼,这才看着喜庆笑嘻嘻道:今日忙坏了,人手竟是不够,姐姐若是愿意,过来搭把手可好?这栖霞楼乃是淡梅的大客户,春夏秋冬各色时令鲜花每隔几日便要过来拉一趟的,见他既开了口,喜庆自然应了下来,淡梅便带了小宝继续前行,路上看见卖各色吃食玩耍的,小宝嚷着要,淡梅便各买了些,小宝两手抓满,乐呵呵地一路小跑到了前面,坐进个凉亭里玩了起来。
此时日头已高,淡梅跟了小宝许久,也有些燥热起来,便也拣了亭子角落的一张石台上歇下,湖心微风吹来,一下便觉汗意去了大半,十分舒爽。
扭头看去,见不远处便是那段家桥了。
这段家桥便是后来的断桥,只此时还未衍化成那名字。
此时的这断桥横卧于长堤之上,用青石筑成,石缝间长满了青草,只能容两人通过,与后世的那条用水泥浇筑成的桥大相径庭,却正是淡梅想象中断桥应有的模样。
淡梅正遥望那桥,忽听身后起了脚步声,回头见是个少妇,手上牵了个与小宝年岁相仿的玉雪女孩,瞧着应是母女,两人进了凉亭,想也是走得累了来歇下。
那少妇年纪比淡梅要大上五六岁的样子,容色丰泽,十分美貌,朝淡梅点头微微笑了下,便抱了那女孩坐到了边上的一张空石凳上,低声道:再不听话甩了奶娘自己乱跑叫人好找,娘下回便把你哥哥带过来,换你留京中陪着祖母,你爹再给你说话也没用!小女孩扁了扁嘴,似是有些不甘,一双眼里已是有些泪光莹然,突见边上小宝面前的玩意,大多都是杭州本地才有的玩物,嘴巴也不扁了,眼睛直直盯着看。
小宝发觉,抬手便招了下,小女孩立时便跳下了石凳,凑到了小宝的身边,两人摆弄起了东西,叽叽咕咕低声说起了话。
那妇人似是有些无奈,见淡梅在望着,便朝她又笑了下,摇了摇头道:我家小女被她父亲一向宠着,成了这般模样,叫你见笑了。
淡梅见这妇人虽衣饰甚是精致,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风范,只言谈间并无倨傲之气,反而甚是可亲,便也笑着应了几句。
坐了片刻,本是想带小宝往回与一道出来的人会合,只见他与那女娃娃玩得又甚是投机,正踌躇着,面前已是匆匆过来了个与那妇人年纪相仿的男子,女娃抬头一见,也不和小宝玩了,立时便朝那男子张开了手,笑着嚷了起来道:爹,抱。
那男子几步便到了跟前,一下抱起了女娃高高举起,吧唧一下亲了一口,道:乖囡囡有没有惹你娘生气啊?那妇人站了起来迎了上去道:你再可着劲地惯她,过几日只怕就要爬上你的公堂桌案捣乱了!男子不以为意,笑嘻嘻道:这般才好,叫此地人都见识下我杨家女儿的聪明能干,小小年纪就能代他爹升堂问案了。
那妇人嗤一下笑了出来,低声骂道:就你脸皮越发得厚,越老越不长进,你自己倒罢了,当心女儿被人背后笑话。
谁敢笑话我女儿,我叫他好看……那男子瞪大了眼,突然注意到了亭子一角还坐着的淡梅,这才有些讪讪地收了口,转而对那妇人低声道:走吧,来了几日都没得空闲,方才那些酒水喝得我到了最后似是在灌马尿了,好容易才脱开身,正好陪你去闲逛下。
此地真当是个山青水秀之所,与京中风物大不相同……小哥哥再会!那夫妻两个正相携出了亭子,被那男子抱怀中的女娃突然回头,朝仍望他几个背影的小宝甜蜜蜜地招了下手,小宝跑了过去,踮起脚尖高高举起一个绘了采莲抱鱼娃娃的拨浪鼓,递给了那女孩道:送你的。
那夫妻二人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下小宝和淡梅,相视一笑,将女娃放下了地,让她接了过来。
谢谢小哥哥。
女娃被牵着离去之时,仍是不住频频回望。
淡梅目送着这一家三口上了断桥,心中暗暗有些惊讶,听这夫妻两个方才的对话口风,莫非竟是张小哥昨日提到的新任府尹一家?只若真是,这位瞧着仍有些童心未泯的府尹大人却实在是叫她有些意外了。
转眼又见小宝仍站在亭子口呆呆望着,一张小脸上似是有些羡慕之色,心中微微一动,便道:小宝,好回去了。
小宝嗯了一声,拿了方才玩剩下的东西,乖乖地被淡梅牵着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眼身后断桥上的那几个身影,突然怏怏道:娘,我也想这样被我爹抱着走。
淡梅一怔,心中泛起了丝难言的滋味,想了下,便蹲□抱了他起来,柔声道:娘这般抱你走,你瞧行吗?小宝扭了□子,摇头道:娘没力气,一下就抱不动了。
我想被我爹抱……淡梅只当没听见,抱着他紧走了段路,好在路上好玩好吃的东西甚多,小宝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不再念叨着方才那话,淡梅这才松了口气,只心中却微微有些沉重,早上出来时的好心情也早没了。
***淡梅方才猜得并没错,这一家便是新到任上的杨焕一家。
他自四年前从西北战场立功归来,先后便在京畿任了些职位,年初又被调为杭州府府尹。
太尉府上老夫人舍不得放平哥跟着过来,给留在了京中,他夫妻二人便只带了女儿赴任。
杨焕一手抱了爱女,一手携了娇妻,站在断桥之上四顾平湖,见远山迤逦,心情大快,笑道:昨日你跟我讲了个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那两人便是会在这桥上?我瞧着不对。
这桥这般窄小,只能容两人过去。
他两个若那般占住了桥亲亲热热你侬我侬地不让别人过去,被拦住了的人还不甩开官腔大骂?骂急了不定把他两个都丢这湖里去呢!除非那许仙出钱,雇些人守住两边桥头清场子。
许适容斜睨他一眼,见这般美好故事到他嘴里竟歪成这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摇头道:只怕你才会做出这般事体吧?早知道不跟你说那故事了,没得坏了气氛。
杨焕笑嘻嘻道:娘子若是有心也想和我来个断桥相会,我便出钱雇些人清场子也无妨……许适容笑骂了一声,转头见身后果然已是有人被堵住过不去,面上似是有些不满,急忙扯了他袖子下了桥,又闲逛了几步,突然咦了一声,面露惊讶之色,定住了脚步。
杨焕顺了她的视线望去,脸色突地一变,眼睛睁得滚圆,大叫道:他不是在淮南路做官吗?怎的阴魂不散竟跟了我到这禹浙路! 七十七章长堤之上,一个皂袍男子正朝断桥方向慢慢行来。
脚下几步开外便是随风轻微翻涌的碧波,入目一片潋滟,他却眉头微锁,神情淡漠,这温山暖水竟似丝毫没有软化他身上散出的疏离之气。
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认错了他!只和从前不大相同了!瞧着有些不对劲了!杨焕嘀咕了几句,回头见后面匆忙赶了上来的奶娘和仆从,眉头一皱,凑到了许适容耳边道,既凑巧在此遇到了故人,我若不好好招呼下,未免有失地主之谊。
你先带了青青回去,我跟他好生会下,探探他来此到底何意。
许适容又看了眼那人,略一犹豫,低声道:都过去恁久的事了,你莫再记仇,多生事端。
杨焕眉头一抬:你当我这般小鸡肚肠?放心,放心,绝不会给你丢脸便是。
许适容见他抬头挺胸,说得一本正经的,且已经是这般照面相遇了,从前虽有些芥蒂,却也不是什么杀家打劫的事,毕竟又是同朝为官的,悄悄避了不见也有些说不过去,又见杨焕头点得似啄米的母鸡,恨不得她立时便从此地消失的样子,略微也有些猜到他的心思,应是不想叫自己被那人看见,无奈只得点头应了下来,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牵了女儿的手转身和赶了过来的奶娘仆从们一道离去了。
杨焕目送妻女离去了,转头见那男子已是对着平湖负手伫足而立,背影虽仍挺直,却是透出了丝冷寂。
也不管这么多,直直走到了他背后,猛一掌拍他肩头,大声道:徐大人,一别多年,不想今日竟在此相遇,故人可无恙乎!徐进嵘猛回头,乍见到立在自己身后的杨焕,怔了片刻,似是有些难以置信。
突然眉头一展,面上犹疑之色顿消,也是朗声笑了起来。
真当是故人了!一别数年,小公爷风采不减当年,叫徐某好生欣羡!杨焕哈哈大笑,瞥眼见许适容母女已是走得不见人影了,这才笑嘻嘻道:好说,好说,什么风采不风采的,家中那双小儿女叠起来都要比我高一头了,哪当得起你这般玩笑,不提当年,不提当年。
杨焕话说完,见徐进嵘神情略微一滞便不语了,倒是有些奇怪,靠近了些端详了下,啧啧道:我瞧徐大人比起从前,真是清减了不少,倒是奇了。
前些年虽未曾与徐大人照过面,只也有听闻你在淮南路,那官当得有声有色,正是大展宏图之际,何以竟会窜到了杭州府,还这般悒悒不乐?徐进嵘眼里一黯,望着长堤之上来去如织的人流,似是微微有些走神。
那杨焕起头方才乍见徐进嵘,一下想起陈年旧事,虽被许适容提点过,只心中难免还是有些疙瘩,这才故意拿话堵他的,此时见他竟真当抑郁难消的样子,心中好奇之意哪里还压得下去,张嘴便道:虽则从前瞧你十二分的不顺眼,只如今都过去了,今日竟又在此相遇,也算是难得了。
你在淮南路虽手眼通天,只这杭州府却是小爷我的地盘,到了此处,有何难处,说来便是。
徐进嵘似是有些惊讶,看了他片刻,默不作声。
好你个徐进嵘,当年可是你对不住我。
小爷我都放下了,你莫非到如今竟还念着不放?杨焕脸色有些难看,气哼哼道。
徐进嵘摇头苦笑了下,转身对着湖面吟啸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前朝太白非我知己,却是一言道出我今日之心声。
杨老弟若是不嫌弃,陪为兄的去痛饮几杯如何?杨焕见他突然改口称自己老弟,又见他眉间尽是抑郁难平之色,自己却正意气风发,心头一热,立时便拍了胸脯道:自然。
我乃地主,这就去湖边最有名的醉红楼,不醉不归!***这日淡梅与喜庆带着小宝重坐着驴车与早上一道出来的村人归家,到了村口之时,已是日暮,迎面便见一路过的妇人笑道:花娘子,你家兄弟又来了,正在院里等着呢。
淡梅与喜庆还未反应过来,小宝已是从车上跳了起来,嚷道:舅舅来了,舅舅来了。
他这般欢喜,却是因为那舅舅每次过来都会给他带各色好东西,故而待他离去,便要反复念上好一阵子才消停。
淡梅却是有些惊讶,景王因了腿疾,这几年每年春夏之交都会到淮楚老太医之处,过后便到她这里探望下,已是惯例,只今年却比往年要来得早了些。
妙夏男人紧赶了驴车,没片刻便到了她家门前,见门口的树干上拴了匹马,边上立了两个常服男子,便是景王身边的侍卫了。
淡梅推开虚掩的柴门之时,一眼便见到昨夜自己与喜庆坐过的那架木香棚边上的长椅上多了个人,一身青衫,坐着闲闲地煮着一壶茶水,夕阳斜照了过来,在地上拉出个狭长的身影,正是景王赵韫。
景王听见门口响动,抬眼望了过来,脸上便露出了笑容,朝小宝招了下手。
舅舅!小宝已经朝他飞奔而去,一下便便扑到了他膝上。
景王接住了,两人笑闹了一阵,景王便道:屋子里有给你的玩意儿,过去看看可喜欢?小宝回头,看了淡梅一眼,见她只是笑着不语,欢呼一声便飞奔朝里去了。
喜庆晓得他应是有话要说,恭恭敬敬见过了礼,也跟了进去。
景王抬眼,见淡梅立在夕阳中,面上带了浅浅笑意,目光清明,凝望片刻,便微微笑道:今年来得早了些,却是因了老太医举荐了他在此城的一位杏林旧友,言道对我腿疾有助。
我也不耐烦年年扎针,便听他言过来了,顺道瞧下你母子两个。
淡梅到了他近前坐下,伸手用块布垫了,端着已经滚水的茶壶,往他面前的杯里注了热茶,道:老太医既这般举荐了,想必不是泛泛之辈,盼着你能早除顽疾,免得年年这般遭罪。
景王呵呵笑了下,垂目看着白瓷茶盏里尚上下翻滚的绿色茶叶,沉吟片刻道:我上月到淮楚之时,顺道也派了人去苏州你母家暗中打听了下消息,老大人两位身子都健好,只仍不晓得你的事情……,他每年都会数次派人递信递物过去,故而你父母还道你还在淮楚与他好好过着日子的,只是多年未见人过去,有些念想罢了……淡梅面上那笑一下便凝固住了。
当年她离去之时,确曾在留书的末尾加上句话,请他暂且不要让自己父母晓得自己离家之事。
按了她起先的想法,她离去后,他难过一阵,便应顺理成章另娶,那时她再归家向父母请罪。
父母虽难免心伤,只总还是会接纳她这女儿的。
不想四年将近过去,景王如今带来的消息竟还是如此。
他对自己,为何竟要执念到如此地步,以致于如今叫两人都这般相互为难?你……真当还是不欲让他晓得你安身在此?景王端起杯盏,微微抿了一口茶,眼睛看向了方才小宝进去的方向,道:他再大些,总是要认祖归宗的好……,你若愿意,我朝他透个口风也是方便的……淡梅望着木香棚后开了白花的一地夜合,出神片刻,摇头道:等小宝再大些,晓得些事理了,他若是愿意回去,我自放手。
只如今……如今,她晓得自己其实也是有些茫然。
唯一清晰的感觉,便是害怕被他知道自己正隐在此,害怕如今的这平静生活被打破,害怕有朝一日真若四目相对,到时自己该如何自处?晓得他至今仍未放弃在寻找自己,这种害怕便越强烈。
景王笑了起来,摇头叹道:也该是他命中的劫吧,何以竟会遇到你这般执拗的女子。
也罢,你既不愿,我自然不会违了你的意思行事。
淡梅舒了口气,想了下,望向景王道:最近无事之时,我时常会想起当年的一些旧事。
当年从苏州苗庄要离去之时,凑巧竟访到了王大娘一家也要回杭州府,这才同船跟了过来的。
到了此处,又得王大娘到里正处说我是她家的远方亲戚,这才落户定居了买田置业。
从前只当自己运道好,出门便遇贵人。
如今细细想来,我今日能有这安身立命之所,应是你暗中照应的吧?可笑我从前一直未觉,甚是惭愧。
如今趁你过来了,正好朝你道声谢。
景王未料她突然会提起这茬,有些惊讶,只很快便坦然笑道:我与崇王府的世子年纪相仿,偶也有往来。
他是个藏不住的话的,有次会面之时,偶然听他露了口风,郡主竟是非徐大人不嫁,且听他意思,这事情已是成了十之**。
我有些放心不下,这才命人到了淮楚留意着几分的,后得报你竟自己离了淮楚而去。
我虽不明你的想法,只想来你总是有自己的道理的,这才叫人暗中照应着些。
我倒未做什么,只你一个女子,这些年竟靠了自己把这花田之事打理得这般妥当,真叫我刮目相看。
淡梅笑着自谦了两句,又郑重再次道谢。
景王笑着摆了下手,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
我生平碌碌,唯好花道。
见你之初,便有故知相逢之感。
不过是略尽我之所能而已,且我亦是存了私心……景王微微歪过头,神情显得竟是有些顽皮,我从前便听你提过绿色牡丹,且又应允若培植出来要送我的,至今念念不忘。
恨不得早些见到这天下第一的新品牡丹,这才又早早赶了过来的。
与他相交数年,倒是第一回见他露出这般顽皮的样子,淡梅莞尔,点头道:你来得正好。
绿系牡丹我药壅试培了几年,用尽方法,均不见成效,唯独今年瞧着不错,已经打蕾,尚需几日便可开放了。
若真当花开碧色,自然要送你的,因它本就因你而来,名字也由你定。
景王大喜,想了下道:待亲眼目睹之后,我再想个好名字,定不教负了它的芳姿。
淡梅含笑点头。
她几年费心想要培出绿牡丹,自然不是求名,不过是从前与景王闲话之时,无意中提到除了复色,世上尚存一种绿色牡丹,更是稀罕。
景王心向往之,她这才应了试着药壅培植。
若真当成功了,便赠与景王,也算是自己对他这几年照应的谢意。
若真成了,你带去京中之后,还请勿要透漏此花来历。
淡梅犹豫了下,看着景王道。
景王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她意思,叹息了声,点头应允了下来。
***徐进嵘与杨焕从那醉红楼出来告别,已是黄昏时分了。
夕阳从远山照射而来,铺洒在湖水之上,半是金红半是阴绿,风起得大了些,隐隐能听到水波拍击着堤岸的声音。
虽是万物欣荣的暮春,只这景象落他眼中,却也似带了秋日般的萧瑟之色。
一个下午都在与杨焕对饮畅谈,几年来倒是头回这般痛快。
只此时酒散人去,被风一吹,那酒便上头,脚步一个踉跄,扶住了边上一株杨柳。
便是此时,那萦绕了他数年的人影竟也驱之不散,心中更是郁懑难当。
到底去了何方?竟是生死消息全无。
世上竟有这般狠的人,若被我寻到……他猛一掌击在树干之上,震得柳枝簌簌抖动。
七十八章杨焕有些摇晃着回了府尹后衙,刚推了房门进去,便见许适容沉了脸看过来,突想起从前她给自己定的喝酒规矩,今日显见是过了,一个激灵,那酒意便也醒了不少,几步上前搂住了她便凑过去要亲,被她推开,伸手扇了下面前他呼出的酒气,皱眉道:别跟我说是酒逢知己才喝成这模样回来的!杨焕嘻嘻一笑,顺势仰躺到了榻上,伸脚一勾,许适容便站立不稳,扑到了他身上,被一把搂住了,这回重重亲了口,见她柳眉倒竖,立时便抢了道:晓得他何以到杭州吗?许适容一怔:他到杭州,我怎晓得为何?杨焕叹了口气:我也不晓得。
话说完,便又摇头道:喝了一下午,连我从前被我爹揍的事都抖了出来,他那张嘴倒似蚌壳,紧得密不透风,硬是不提到此的缘由。
只瞧他那心灰意懒的样子,必定是逢了什么糟心事。
他那般的人竟也会吃大排头,弄得我倒是越发心痒难耐地想知道了。
许适容想起那人从前的心思细密喜怒不形于色,又想起今日远远见到时他眉宇间透出的落寞之色,倒也是有些惊讶。
只她不似杨焕那般八卦,想过便也作罢,见他犹是心有未甘的样子,没好气道:瞧你喝的,连衣服都一股熏死人的味道,快去脱了换掉!杨焕躺着不动,只是看着她笑嘻嘻道:你给我脱,我便换。
许适容见他一副耍定无赖的样子,若不顺着他些,借了酒意痴缠起来只怕便没个头,少不得只得自己动手了。
***徐进嵘回到落脚的馆舍,天色已是完全黑了。
头还略微有些胀,刚进去,迎面便见姜瑞过来,似乎已经等了些时候了,精神一振,问道:可有消息?姜瑞看他一眼,低声道:景王自到了此处,前些日便一直在里仁巷的碧家医馆内进出,并无别的举动。
我怕大人等得心焦,今日先回来禀报下。
徐进嵘面上难掩失望之色,自言自语道:他离了淮楚到杭州,真当是为就医?只他为何又派人到苏州去打探消息?出神片刻,这才问道:姜瑞,杭州从前我记着叫人查寻过一次的?姜瑞想了下,道:那是去年初时候的事了。
我把苏州临近的地都寻访过一遍。
此地因了并非如洛阳那般乃是产花之地,夫人想来不大会到此盘桓。
且花户俱是星零分布,查了些时日未果,便未再停留,去了别地。
既又到了此处,便派人再寻访一遍。
此次务必要查得更细些,所有种花之地都要找过,一处也不能遗漏。
姜瑞应了下来,退下之时,见徐进嵘神色萧索,自己心情也如坠铅。
这几年来,大人寻找夫人的举动便一直未停歇过。
哪里传来发现有与夫人相似之人的消息,便立刻马不停蹄赶到哪里去。
只每每都是怀着希望而去,带了失望而归。
至于那些夫人最有可能停留的地方,诸如她熟悉些的京畿之地、盛产花卉的洛阳等处,更是几乎被翻遍了每寸地皮。
只人海茫茫,天地之大,真当要寻找到一个存心隐藏起自己踪迹的人,又谈何容易。
大人至今仍对苏州的老大人夫妻隐瞒着此事,一年之中,总会派自己过去送信传物个一两回,一是安抚他两个,二却也是存了个心思,盼望夫人能与母家联系,好有个讯。
恰前个月,他又去苏州之时,在门房处正遇到个人在打听老大人夫妻府中的事。
待那人转身离去,问了门房,才晓得从前也来过数回的,且每次都是打听完便走,心中疑窦顿生,立时便派人跟踪了去,不想竟是一路跟回了淮楚,见那人最后进了老太医的居所,这才晓得竟与每年都要到此的景王有关。
哪里还耐得住,待晓得景王离了淮楚往杭州而去,立时便悄悄跟了过来。
寻常似他这般年岁的男子,早娶妻成家了。
只他一年之中,大半时间都是在外奔波,哪里有心思想这事情?况且……姜瑞的眼前浮现出了几年之前,自己在苏州与那个浓眉大眼的女子相别时的情景。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当时她递了夫人的信过来,心事重重地叮嘱他路上小心,早日把信送到。
他上马远去之时,回头还能看见她站在那里遥遥相望。
当时他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还以为她只是不舍自己离开,心中甚至欢喜了很久。
现在想来,她当时应该只是隐约有些察觉了夫人的意图,却又不敢肯定,这才那般心思恍惚的吧?她现在必定也还在夫人身侧。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可依旧安好?姜瑞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出去了。
***几日之后的清晨,淡梅与平日一样到了后面园圃,却是惊讶地发现围篱处被扒开了个洞,那块地上种着的绿牡丹不翼而飞,边上是个被挖开的大泥坑,地上还残留了些牡丹的细小根须,想是夜半黑灯瞎火,那窃贼又心慌意乱,这才弄断了的。
此地民风向来朴实,极少有这般偷盗之事,且这绿牡丹虽稀罕,只淡梅根本未想着待价而沽,故而也只是挑了个适合的地与别的花一道种在了屋后的圃田之中。
刚开放没两日,正想着待景王下回过来移栽到瓦盆中让他带去,没想到竟会被人先下手一步了,想了片刻,想起前两日住村头的那个无赖张小七仿似在自家篱墙之外晃悠过几圈。
张小七游手好闲,家中只有年迈父母,乃是本村人人见之皱眉的懒汉,时常混在城中烂赌,家中更无妻儿。
淡梅从前刚住此处时,那张小七便对喜庆打过主意,被她拿了锄头骂走,后又经王大娘找到了里甲,给递了些钱,里甲寻到了张小七痛骂一顿,这才收敛了些的。
如今莫非竟是他心生歹意,偷了这绿牡丹?淡梅到了村头张小七家,果然不见人。
他那老娘破口便骂儿子是个趴路头挺尸的货色,说昨夜出去就一直就没回,巴不得都别回了,她也好得个清心。
张小七他娘扯住淡梅便不住诉苦,淡梅心中已是明白,无奈只得陪了片刻,这才脱身离去。
喜庆愤愤嚷着要报官,终是被淡梅阻住了,她如今最不想的就是与张小七这样的无赖纠缠,把事情闹大。
只是景王那里,看来真当是和这绿牡丹无缘,只能待明年重新培植一株再送与他了。
***大人,这回都派人细细查过了,回来报说,本地种花有名些的妇人,一是东门官桥的崔三娘,一是钱塘门梅家村的一妇人。
那崔三娘年纪不小,自然不符,梅家村的那位,虽年纪相当,却是个带了儿子的寡妇。
听里甲说,家中还有个兄长,想来也不可能是夫人了……姜瑞小心地回报这几日查访得来的消息,见徐进嵘眉头紧皱,自己心里也是叹了口气。
徐进嵘沉吟片刻,终是挥了挥手,有些疲倦道:你先跟我一道回淮楚吧。
留下人,在这里继续留意着景王便是。
姜瑞恭声应了声是,见他起身从桌案之后起来,负手慢慢出去了。
寻了她这许多年,徐进嵘早已经从一次次的希望到失望间起落了无数回,当初的急切和焦躁到如今也已渐渐成了透心的疲倦。
之所以还这般不放弃,为的只是一个在夜半时分经常跳出来磨砺着他,却又让他心中泛出一丝酸楚的念头:天若叫我寻到了她,我就……天若真叫他寻到了她,他就如何?他会愤怒谴责过她的冷血无情,然后转身决然离去,还是会将她紧紧抱住,告诉她他真的愿意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从今每天一觉醒来,睁眼就能见到她正安静地卧在自己的身侧?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必须要找到她,让自己有一个了断。
淮南路尚有许多事情亟需他处理。
在此已经盘桓了多日,他需要回去了。
想起那日西湖之侧偶遇的杨焕,如今的杭州府府尹,他微微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决定过去招呼一声再离去。
那位小公爷,是个至情至性之人,这一点他从前就知道。
只不过如今事过境迁,物是人非,从前种种,恍如隔世,他两个才能这般把酒言欢。
杨焕听得门房来报,亲自到了衙门前迎了他进去。
两人坐定,听他说要离去,过来不过是特意来告别的,有些惋惜道:既到了此处,便再多留几日又有何妨。
你若真有什么难处,说来便是。
我既是此地首官,多少也有些用的,若是能帮,必定不会推辞。
徐进嵘笑道:此番过来,本已是违了规制的,哪里还敢再多停留。
杨老弟的心意,我心领了。
杨焕晓得他是不愿说出内情了,也只作罢。
两人又叙了些话,约定日后时常往来,见他要告辞,突然想起个事,便笑道:你既到了此处,临别之际,我这地头之人总得表示些心意。
我晓得你家中金山银山满坑堆,那些俗物自然是入不了你眼。
前两日有个属官过来拜会,晓得我不收财礼的,他倒狡猾,竟是叫人抬过来了一株绿牡丹。
你晓得牡丹在此地本就不易栽好,且竟又是前所未见的绿色牡丹,真当有些稀罕了,莫说你那淮楚之地,便是天下繁华的京城,只怕也是……那绿牡丹可还在?可晓得出自何人之手?徐进嵘起初还有些不在意,越听下去,脸色便越凝重起来,竟是不顾礼数打断了杨焕的话。
杨焕见他神情急切,一怔之下,摸头道:牡丹如今就在后院之中。
我给买了下来,本是想着讨好我家夫人的,不想反被她训了一顿,说这般名品,她又不懂栽花之道,万一栽死了那就糟践了,如今竟成了个烫手山芋。
你若有意,带去便是,正好帮了我的忙。
只是出自何人之手,这却不晓得了……那送花之人必定晓得,快带我过去问下!徐进嵘已是站了起来。
杨焕极是惊讶。
片刻前见他还是面带微笑,神情自若,怎的一听到这绿牡丹便这般沉不住气了?想起他死死隐瞒不说的此行目的,莫非竟有什么牵连?一下便起了促狭之心。
当下咳嗽一声,笑眯眯道:急甚么!那送花之人刚巧昨日被我派去外出公干,想来没个十天半月的只怕回不来了。
你若真想知道,留下慢慢等便是。
西湖处处是景,小弟我正好陪着,慢慢把它逛个遍!徐进嵘听到这绿牡丹,一下便想起从前淡梅栽过的变色牡丹。
天下之大,能有这般心思和巧手的,就算不是独一,想来也不会很多。
多年寻觅无果,正当心灰意冷之时,突然晓得这可能的线索,哪里还会置之不理?一颗心跳得厉害,恨不得立刻便找到那种花之人看个究竟。
自己竟被妻子留书抛弃,至今杳无音讯。
这样的内闱丑事,轻易岂肯让人晓得?且又是杨焕!只是今日情景,若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瞧他样子便会故意捉弄拖延。
便是编个别的缘由,想来以杨焕之狡狯,也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徐进嵘沉吟片刻,终是敌不过寻妻的迫切念头,叹了口气,略微提了下。
杨焕瞪大了眼睛,半晌愣怔着,突然爆出了大笑,抱着肚子哎呦叫唤不停:你……你真当会遇到此种事情!哈哈,我倒真想见识下你那位夫人,真当女中豪杰!下回带来与我家娇娘认识下,想必会成闺中知己……徐进嵘面孔涨红,皱眉等着他笑完了,这才站了起来冷冷道:你既都晓得了,好带我去找那人了罢!杨焕一边起身,一边揉着肚子道:好,好,这就立马带你去他家!可怜见的,也不容易……那送花的属官突见杨府尹到来,身边还跟了个面容严峻的男子,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待听得是问前次送去的那绿牡丹的来历,松了口气,立时便道了出来。
原来这属官也是个爱花之人,平日喜到花市闲逛。
前些天过去,恰巧碰见个人在叫卖牡丹,面前围了许多的人在啧啧称奇。
过去一看,才晓得竟是极其稀罕的碧牡丹。
时下各色牡丹都有,唯独未有绿色。
从前也时常有人把白色牡丹浸染成绿色抬高身价。
只这盆牡丹,用沾了水的手轻触花瓣,并无褪色,竟是货真价实。
立时便心动了。
见那卖花之人形容猥琐,瞧着便不是个务实之人,这花的来历必定有异,见那人价格出得极高,便端出了自己身份恐吓,那卖花男子果然面露惊慌之色,最后以三十千的价格脱了手。
这般价钱竟是买到了这样的绝世品种,那属官极其得意,欣赏了两日,也不知从哪里听闻新到的府尹大人不收钱财,唯独喜好风雅,便想着把这花送去讨好,这才到了杨焕手上。
那卖花之人你可认识?徐进嵘问道。
属官见此人虽一身常服,只目光凌厉,不敢小觑,急忙道:我并不认得。
只花市之人想必有见过。
要找的话,我这就带二位过去。
***那张小七因了手头拮据,前些日无意瞧见村中花娘子圃中的绿牡丹,晓得是个稀罕的品种,心中便起了歹念,欺她家人丁薄弱,趁了夜半时分潜进去,用把镐头刨出了花,第二日便远远到了城南的嘉会门花市,想卖个高价蹭钱。
不想被人恐吓了几句,他心中有鬼,哪里还敢撑着,胡乱得了三十千钱便作罢,拿了钱,立时便到了城中的私赌窑子里去。
这日正卷了袖子在赌桌前喝五吆六的,突觉四周之人胡乱卷了些钱,惊叫一声作鸟兽散,还不晓得为何,瞪了眼正要骂,肩膀被人一拍,回头一看,竟是衙门的皂吏,当场便吓得跪了下去求饶不已。
张小七被拎了出去丢到地上,战战兢兢抬头看去,见面前是个年轻的官,正笑嘻嘻看着自己。
边上另个男人,却是面容冷峻,目光看过来便似刀锋。
后背立时便起了丝凉意,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何时得罪过这样的人。
徐进嵘到了张小七面前,慢慢问道:你那株绿牡丹,从何而来?张小七脑子嗡一声懵了。
本以为那花娘子孤儿寡母,平日又和善少语的,少了株花,最多自认倒霉,想来也不至于会告到衙门去的。
没想到这么快竟被官府找上了。
哪里还敢隐瞒,立时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都怪小人一时糊涂。
这花确实不是我自己的,是我偷了花娘子家的拿出来卖。
小人家里还有年迈父母要养,求大人饶了小人,往后再不敢犯了。
花娘子……,她是何人?她是个寡妇,带了个儿子,张小七见面前这人对此似是有兴趣,擦了把鼻涕,急忙又补充道,几年前才搬到村里的。
平时不大说话,也不大跟人来往。
她身边有个丫头叫喜庆的,却是个泼辣货色,从前还拿锄头要敲我,亏得我跑得快……徐进嵘猛地一把抓了张小七的肩膀,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张小七两个肩膀痛得似要断裂,见那人双眼圆睁,一副要吞了自己的模样,不晓得哪里又说错了话得罪了人,结结巴巴道:我说……,那个喜庆是个泼辣货……徐进嵘将张小七猛地掼到了地上,强压住心头掀起的千尺波澜,冷冷道:这就带我过去。
找对人的话,重重有赏。
张小七屁股被摔得要裂了两半,只听到那最后四个字,什么疼都丢九霄云外了,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忙不迭地应声点头。
七十九章杨焕抬起一脚踹在了张小七屁股上,骂道:便宜你这龟儿子了!这才又转身看着徐进嵘笑嘻嘻道:我就不跟去了。
只若真当是嫂子,你便欠我个天大人情,日后可得想好怎么还才是。
徐进嵘方才一听到喜庆的名字,便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便插翅飞过去看个究竟,哪里还有心思再和杨焕歪扯,随口应了声便催着张小七立时出发。
张小七虽不晓得出了何事,只方才这人最后说的那重重有赏几个字却是牢牢记住了,呲牙摸了下屁股,哪里还会耽误,朝着杨焕磕了头,爬起来便一溜烟带路去了。
徐进嵘方才乃是与姜瑞一道骑马过来的,这张小七却不会骑马,只得在路上雇了个车,自己也弃马同坐,朝着梅家村过去了。
一路之上,细细盘问着那花姓女子的诸多事情。
张小七见他询问,一心想要讨好,恨不能把那花娘子的祖宗十八代都抖搂出来,哪里还会隐瞒,从样貌身材到当初来时大腹生子,后又种花卖花等等,事无大小,一无遗漏。
张小七说完,已是口干舌燥,见对面这人越听下去,表情越是惊异,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到了最后面容已是扭曲,膝上的一双手紧紧捏紧,手背青筋毕露,甚至能听到骨节相错发出的格格响声,吓了一跳,生怕又说错了话惹毛了他赏钱便没了,急忙闭口不语了。
徐进嵘只觉自己两个太阳穴突突作响,胸口便似要爆裂般痛胀,深深呼出口气,勉力定下神来,这才看着张小七道:还有什么和那女子有关的,都一并道来。
你放心,便是找错了人,赏钱也不会少你的。
张小七大喜,歪着脑袋眨巴了几下眼睛,突地一拍脑门,张嘴便道:这两年,倒是有见过个男子过来探望那花娘子。
小人听村中人说,是她家的兄弟。
大官人莫看小人落魄,不过是时运不济,小人看人真当不走眼的,这两人哪里有兄妹的样子,长得全不相似。
这花娘子虽说是个寡妇,长相也不怎么出挑,只那眼睛却似会说话,身段也着实风流,加之人又年少,有个相好的也未可知,不定那叫小宝的小子就是他的种……混账!徐进嵘大怒,脸色铁青。
张小七这回真当是吓到了,慌忙住嘴,呆呆看着对面那面容有些狰狞的人。
徐进嵘压下自己狂跳的心脏,闭目沉思片刻,待怒气渐消,这才睁开了眼问道:那男子是否长相清俊,且腿上有疾?张小七这回不敢再多说了,想了下,这才看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道:那人确实极其清俊的,腿脚我倒未亲眼见过,只听村人说仿似是有点不便……徐进嵘不再作声,只一双眼却暗沉得犹如子夜时分的天幕。
将近四年的寻找,一千多个日夜的椎心之痛,突然就这样知道了她的去处,仿佛面前砸下一个惊雷。
他觉得他应该仰天长笑,或者是长啸,但是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做。
他只是这样坐在马车之上,对着个惫赖之徒,等着赶到她的面前,等着她看到自己时的反应,还有……等着去见到那个叫小宝的孩子。
那是他的孩子,他第一直觉就这样认为。
徐进嵘的牙齿又紧紧地咬了起来,血液开始在他的血管里奔涌不休,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正在微微发颤的手。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做的心肠,竟会在有了他的骨血之后,还做出那般离家的举动。
张小七也不作声,只是挤在马车一角,有些惊惧地偷偷打量着车厢里这个明显看起来情绪不太稳定的男人。
他再无赖,也知道这种人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他现在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前几日的一时鬼迷心窍。
如果没去偷那株花,也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了。
马车行驶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终于在梅家村村口停了下来。
张小七垂着头,在村人的惊异目光之中,带着徐进嵘一直到了村尾,远远看见那蓬翠竹了,这才停了下来,伸手指着,缩头缩脑讨好笑着道:过去就是了。
大官人方才说好的赏钱……徐进嵘扯□边钱袋掷给了他,紧走几步,拐过那从竹子,一眼便见到一道篱墙,中间门半开着,院落里可见满院的花草,没有人,但隐隐可以听见一声清脆的孩童声传了过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说的便是你了,别跑……接着便是几声哦哦的鹅吭声。
这声音落入徐进嵘耳中,他整个人便如遭雷击,脚步竟是定在了地上。
离那扇门不过几步之遥,他整个人却沉得像是坠了千钧的重量,无法动弹,只觉到了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心口。
说多少次了,不许啄花,乖乖去槽里吃食。
接着便是一阵赶鹅的嘘嘘声,从门缝中钻出了一只红冠大白鹅,扑腾着翅膀要跑,然后一个肉肉实实的小娃紧跟着跑了出来,双手舞动着想把鹅赶回去。
徐进嵘俯身一把便抓住了鹅的长颈,把嘶声力竭哦哦叫不停、犹拍着翅膀的鹅提了到那小娃面前,蹲□去看着他,这才轻声道:你便是小宝……小宝见那鹅在他手上挣扎,有些心痛,急忙抱回了鹅。
大白鹅有些重,他手短,抱着有些吃力,却是紧紧不放。
刚想点头,突又后退了一步,歪着头再仔细打量了下他,犹豫了下,这才道:我娘说了,叫我不要和面生人说话,他再要过来,我就要大声叫嚷好叫人听见……他说话间,大白鹅已是从他怀里跳了下去,摇摆着钻回了门里。
小宝回头看了下,刚要转身跟着跑进去,却是被徐进嵘轻轻握住了胳膊。
徐进嵘握住小宝肥肥软软的胳膊,望见自己投映在他乌黑瞳仁中的清晰影子,又见他稚气浓浓地睁着双清澈的大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有有好奇,有惊讶,又有微微的害怕,想对他笑下,脸上肌肉却是僵硬得牵扯不动,想说句什么,喉咙也似是被布团堵住了。
直到看见小宝朝自己伸出了小手,轻轻抹了下他的面颊,这才惊觉自己眼眶发热,竟已是流出了两行泪。
我娘说,男子汉大丈夫哭鼻子要被笑的,就算摔倒了也要自己爬起来……小宝迟疑了下,奶声奶气地道。
徐进嵘抹了下自己面上的湿痕,重重点了下头,一把抱起了小宝,低声道:我晓得了。
这就去找你娘。
一把推开了柴门,低头弯腰刚进去,却听屋子后传出个女子声音道:小宝,方才和谁说话呢?可是有人过来买花……这声音带了笑意,婉转柔和,却叫他如坠冰窖,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住了,又像是飞升上天,有了种漂游在空的不真实感。
抬眼望去,见屋子边的矮篱之后正转出个人,乌黑的发,弯弯的眉,盈盈的眼,青布衣衫,手上抱了一怀剪下的枝叶,唇边带了浅笑,不正是他寻了几年,叫他苦痛愤懑却又心酸难当、念念不曾忘记的文淡梅?喜庆晌午过后便与妙夏一道坐了他男人的车到城里采买些东西,淡梅陪着小宝玩耍了片刻,自己便到屋后花田里修剪枝叶。
因了鹅颇有灵性,有陌生人过来就会引吭警报,所以倒也放心,听着他在前院一会念着新学的儿歌,一会和大白鹅说着话。
待听见前面那大白鹅起了躁动,又隐隐听见小宝似在与人说话,便转了出来想看个究竟。
待抬眼见到了那个人,脑子里嗡一声,差点要软倒在地。
徐进嵘望着淡梅,见她一张脸蓦得惨白,眼睛睁得滚圆,怀里的花枝已是尽数散落在地,一时竟也无法挪动半寸,只是抱着小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自己一眨眼,这一切便又会如午夜梦境,消失无踪。
娘……小宝看见了淡梅,便扭着从徐进嵘身上下来,迈着两条小短腿跑了过去,到了她身边,这才仰脸笑道:娘,他不是坏人。
他刚才看见我都哭了呢,我见他可怜,便跟他多说了几句话。
八十章淡梅看着对面这个男人朝自己缓缓迈了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脑子里轰轰作响。
小宝在说什么,她几乎已经听不清了,只是下意识地随了他的逼近,一步步地后退,直到退到了那架木香棚边,再无后路。
娘,你怎么了?小宝站在中间,看看脸色阴沉的徐进嵘,又看看木香棚下靠着的白着张脸的淡梅。
从未见过自己母亲露出过这般表情,虽然年纪小小,他却也隐约有些知道,这个人吓到了他的娘亲,她很怕他。
小宝犹豫了下。
他不怕他,刚才看到他蹲在自己面前掉泪的时候,心里甚至有点想亲近他。
但是……娘亲既然不喜欢他……你吓到了我娘。
你快些出去。
小宝跑到了徐进嵘的面前,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喜庆出去之时,是与妙夏两夫妻一道的。
到了城里买完东西,见他小夫妻两个难得这般单独出去,一路恩恩爱爱的,倒是不好意思一直跟着,恰遇到邻村一个也是赶了驴车出来的熟人,便坐了那人的车回来,一直到了岔路口,这才道谢了提了篮子下来,见日头已是西斜,梅家村就在前头,抬眼可瞧见个轮廓,走路一刻钟便到。
喜庆紧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响起得得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
这地方驴车牛车的甚多,马车却甚少见,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张望了一眼,见是一辆城里专门用作租赁的马车,车夫正紧甩了鞭子赶着过来,瞧不见车里的人,也不知是去哪家的。
因了路窄,便让到了路边让它先过。
那马车刚过去了,却见后面还有一人骑马而来,乃是个二十四五的劲装男子,骑在匹枣红大马之上,瞧着与那车里的人应是一道的。
那骑马男子目视前方,表情凝重,目光飞快地掠过还停在路边的喜庆身上,提了马缰稍一让,便已是飞奔而过了,带起了阵风。
喜庆这回却是低呼一声,下意识地追了几步,见对方已是出去几十步开外,这才收住了脚。
是自己看花了眼么?马上的那个男人,为何看起来竟这么像……姜瑞?比她记忆中的黑了些,面容比起从前也更显硬朗,但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认错!难道竟是大人终于找了过来?喜庆捂住了嘴巴,望着那马车和骑马之人的背影,心乱如麻,一时竟辨不清是喜还是忧。
手上的篮子早已经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几个今日特意买了带回来要给小宝的频婆果。
姜瑞跟在雇来的马车之后,一路之上,心中那忐忑之意只怕比徐进嵘也少不了多少。
倘若天可怜见,这回真寻到了夫人,非但大人得了解脱,便是自己……他正这般想着,突记起方才那个站在路边避让车马的村姑,方才太过匆忙未加细看,现在想起,仿似有些面熟……姜瑞略微停了马势,回头望去。
他是练武之人,目力较之寻常人要好过许多,虽是这般远了,只那女子的面容却仍是一目了然。
浓眉大眼,皮肤微黑,此刻还站在路边望着自己的方向,痴痴发怔。
姜瑞猛地勒住了马,调头飞奔回来,到她面前飞身而下。
真当……是你!你可还……好?他只觉自己心口砰砰乱跳,看着她结结巴巴道。
喜庆眼见他又策马回来站到了自己面前,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之色,百感交集,又是难过,又是欢喜,一时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低低嗯了声,俯身下去便要捡回方才滚出去的频婆果。
我来!她刚俯身伸手出去,他也早抢上一步,两人手便先后搭在了同个果子上,她的手被他的包住了。
喜庆啊了一声,便似被虫蛰了般地缩了回来,咬着唇眼睛看着脚背,那姜瑞更是面红耳赤,愣在那里只是呆呆盯着她看。
喜庆抬眼扫了下对面这男子,两人从前共事时的种种掠过心头,突觉心中起了丝淡淡的甜蜜之意,低声问道:你既来了,大人想是也来了?姜瑞应了声道:方才那马车里的便是。
喜庆这才醒悟了过来,慌忙道:夫人和小宝还不晓得大人过来了,快些过去看下!姜瑞一怔,这才记起自家大人已是赶在前头了,一下便捡回了果子放回篮里,自己提了过来道:这就一道过去吧。
因了此时正是村人归家时分,村里一下多了陌生人的面孔,自是有些惹人注目。
只喜庆挂着家中情况,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自己走在前面,那姜瑞牵了马行在后,匆匆赶到了门口,刚一脚跨进去,便见到小宝正拦在了徐进嵘的身前,仰脸要赶他走,哪里还经得住,已是脱口叫了出来:大人!徐进嵘回头,看了喜庆一眼,这才低头轻轻抚摸了下小宝的头顶,再次蹲了下去,看着他轻声道:小宝,我和你娘亲从前很好很好的,我怎会吓她?我寻了她很久,寻过来想和她说几句话,你看行吗?小宝回头又看了下淡梅,迟疑了下,一张小脸上已是布满了迷惑之色。
喜庆!徐进嵘淡淡叫了一声,喜庆这才如梦初醒,急忙走了过来,低声哄道:小宝乖乖听话,姨姨给你买了频婆果,咱两个去井边洗了就好吃了……一边说,一边牵了他手,慢慢哄了出去。
快到门口时,小宝却又突然回头道:你要说话算话,真不能吓她的!徐进嵘转身朝他笑了下,点了下头。
小宝这才朝淡梅挥了下手,喜庆抱了他起来,带上门出去了。
院落里终是只剩下了他两个。
小宝刚出去,徐进嵘面上方才的那笑容便消了去,只剩一片冷肃。
他没再过来,只是立在那里,盯着她看。
这个男人,这个四年之后从天而降,突然再次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他仍是旧日的模样,宽肩挺背,只是,他眉间深刻难消的川字纹、阴鸷的目光,紧紧绷起的如刀镂出般的下颌线条,还有他全身散出的隐忍的愤怒,是的,愤怒,他应该在极力压制了,但是她仍能明显觉察得到。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就像她一样。
时光已经渐渐把天各一方的他和她,各自雕镂成了另一个人。
儿子方才的天真举动和稚言稚语让她几乎落泪,他对儿子的回应却叫她没来由地更加难过。
……他和她曾经很好很好,他找了很久,现在只想和她说几句话……淡梅的喉头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掐住了,紧得她无法呼吸,再不逃离他带给她的这种压迫之感,她觉得自己真的会因为窒息而晕过去了,逃到哪里都行,只要不再这样站在他的对面。
她猛转身朝着屋子飞奔而去,砰一下关上了门,颤抖着手上了闩,靠在了门背上,腿软得几乎要站立不住了。
你若不开门,我便立时将小宝带走,往后你休想再见到他。
良久,久到她以为他已经消失了,她听见外面响起了他的声音。
冷淡,克制,仿佛不带丝毫的感情。
她想他真的会这样,如果她继续用这样一扇门隔开里面和外面的话。
她已经在这里躲了四年。
是习惯了把自己藏身在壳中,所以连现在,竟还会这样无意义,甚至是可笑地继续躲避?该来的总会来。
她闭上眼睛,长长呼吸了口气,等那阵焚心般的焦虑之感过后,终于朝门闩伸过了手去。
他应该一直在听她的动静,她刚拔出了门闩,一只手就伸进了门缝隙里,然后,他已经顶开了门,进来了,反身压上了门。
他和她站得这么近,四年来,这是他们最近的距离了,近得她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一种熟悉的干爽而醇厚的男人气息,叫她再次起了一阵轻微的晕眩。
为什么不说话?他低头看她,逼近了她。
她后退一步,后背已经抵在了门上。
你想我说什么?她盯着他的肩膀,声音低哑地挤出了见到他之后的第一句话。
说你为什么前一刻还好好地对我笑着,转身却不知去向?说你为什么明明已经怀了我的骨肉,却还这般带了他去,叫我和他生生分离了许久?这些年你晓得我是如何过来的?如果不是叫我无意得了你的消息,你还是要藏下去,就这般躲着我一世,是也不是?为何这般对我……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猛一拳砸了出来,擦着她的脸颊砰一声落在了距她耳边不过几寸的门板之上,震得门框之上的细小泥沙扑簌簌一阵抖落了下来。
淡梅一个激灵,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半天没再见他有响动,这才又微微睁开了眼,却正对上他望着自己的眼。
外面已是夕阳西沉,屋子里光线更黯。
一片昏暗中,他不再像片刻前那样激愤难平,目光暗沉而平静。
从我出现在你面前的一刻起,你便十分害怕的样子,连儿子都瞧出来了。
你到底怕我什么?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不堪?我寻了你将近四年,也想了将近四年,有朝一日我若是寻到了你,你会如何对我?现在我晓得了,你仍是不愿见我,想必也是不愿跟我回去的。
他伸出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盯着再次细细地看了片刻,这才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了丝疲惫和隐忍的痛楚,只我既晓得你有了我的儿子,便是为儿子着想,也断然再不会由你这般飘零在外。
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这就跟我回去了。
说着便松开了她下巴,开门叫进了姜瑞和喜庆几个,让去村口把停着的那辆马车叫进来。
小宝,方才和你娘亲说好了,你与她一道随了我去个新的地方住,那里有许多你没见过的新奇东西,你可愿意?等着马车的功夫,徐进嵘抱着小宝,看了眼坐在屋里正怔怔望着他两个的淡梅,笑着问道。
小宝眼一亮,突然歪着头看着他,问道:你是谁?我和娘亲为何要和你住一起?我是小宝的爹爹。
从前一直不知道你在这里。
现在知道了,你们自然要和我住一起了。
徐进嵘毫不犹豫道。
小宝愣了一下,突然扭头看向了淡梅,小心翼翼道:娘,他说的可是真的?他真的是我爹爹?淡梅的两只手紧紧扭在一起,望着小宝一双闪着希望的明亮的眼,勉强挤出了丝笑,僵硬地点了下头。
我有爹爹了!我也有爹爹了!小宝一下紧紧抱住了徐进嵘的脖子,像平日亲淡梅那样地重重亲了下他的脸,欢天喜地道,你会把我抱得高高的,带我去玩,是吗?徐进嵘胸口一热,紧紧抱住了他,用力点头。
他的儿子,流着他和她共同血脉的儿子。
四年以来的第一次,他突然觉得胸中所有难平的意气都平了下去,所有难消的愤懑也都消失无踪了。
就算她的心中没有他,从这一刻开始,她这一辈子也永远无法再这样逃离开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赶着发文的滋味真吐血~虽然知道大家等文的感觉也是吐血~~~但是还是求明天请假,后天一早再更~球批准。
八十一章淡梅独自靠坐在馆舍房间里的榻上。
夜已是有些深了,隔壁屋子里却仍不时隐隐传来小宝发出的各种叫嚷声。
从入了这馆舍的门起,徐进嵘就一直在陪着他,再未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宝很快乐,从上了马车坐上他的腿开始,就一直兴奋地在说笑个不停,一晚上已经不知道叫了多少声的爹,甚至完全忽略掉了她这个坐在对面的母亲。
徐进嵘不知道做了什么,小宝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然后就是两人压低的格格笑声,稚嫩的童音和着他低沉的声音,一阵阵钻进了她的耳朵。
小宝一直是渴望像别的孩子那样,有个可以让他叫爹的人的,这一点她早就知道。
只是直到现在,这孩子一晚之间迸发出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无限热情和快活,才第一次让她深刻地感觉到,独独只有来自自己这个母亲的爱,对小宝来说,或许真的远远不够。
除了她这个母亲,他还需要山一般伟岸的父亲。
就和喜庆说的一样,他终于……还是找了过来。
骤然的这样一场相见,叫起初毫无防备的她狼狈不堪,瞬间像是被抽离了所有的思想,唯一剩下的感觉就是逃离,逃离他的视线和存在。
但是现在,在黑暗中侧耳听着隔壁他的笑声,她本早已刻意不再去碰触的许多记忆,现在仿佛像被触动了坎位的机关,正慢慢地从她心底最深处浮泛了上来,齐齐堵在了她的心口之上,心底里却只剩下了空落,空得叫她茫然无措。
……照亮了半个夜空的那场烈火、烈火中传来的似泣似诉的女人绝音、歇斯底里的周姨娘、望着她的来自于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的冷淡憎恨目光、那位郡主、那个有着白月光的静谧夜晚,他对她说过的话:往后你要都这般露出笑脸,往后我两个也要都这般快活地过下去……她知道这些都过去了,他也找到了她,要带走她和孩子,她无法再继续躲避下去。
只是,如今的两人,能像他从前说过的那样,一直快活地过下去了?这真的已经不再重要了,在见到了小宝和他相处时的天性流露之后。
她撇下了他,偷得自己的浮生几年闲,现在也该到头了。
他对她一直很好,好到让她曾经以为自己离开他就无法存活下去。
只是现在,在经历了这样一场自己加诸在他身上的寻常无论哪个男人都无法忍受的极大耻辱之后,他心中就算还残留了些感情,那几分也不过是因为小宝而存的吧?这般回去了,两颗都已蒙尘的心,再次朝夕相对,还有什么?真的或许就只剩下了她从前曾一心相求的相敬如冰。
这些年你晓得我是如何过来的?他责问她的声音犹在耳畔。
她过得可算很好。
但是他呢,他真的到底是如何过来的?心口堵得无法呼吸,喉咙干得甚至发痛。
淡梅不想再去想了,只是下了榻,趿了鞋朝桌子方向去。
那里有个茶壶,里面有水,能解她的痛。
屋子里有些黑,只从窗户处映进了些许外面走廊上悬挂着的灯笼的光。
快摸到桌子边时,她踢到了一张凳脚的边棱,一阵锐痛从脚趾传了上来,一直延伸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蹲了下去,揉着自己的脚,那痛渐消,眼中却是慢慢堕出了泪。
上次像这样流泪是什么时候,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现在只是需要流泪,似乎只有这样,她堵得几乎要爆炸的心口才能找到纾解的出口,而踢脚的痛不过是个恰好到来的契机而已。
泪越流越多,她已经坐在了桌边的地上,弓腿把脸埋在膝上,无声地流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到自己面前响起了一个声音:你在哭吗?淡梅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看见徐进嵘手上举了盏烛火,隔了一步距离,蹲在她的面前,正在看着她。
比起白天,安静的烛火光中,他面容上的棱角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淡梅急忙抹了下脸,想把面颊的泪痕擦干。
只是尚未擦干,新的泪水却又涌了出来。
你哭什么?他看着她,继续问道。
淡梅知道自己不该再继续流泪,委屈的人不该是她。
但是在他这样的注视和发问之中,她的喉头却堵得更加严实,非但没有止住泪水,反而开始抽噎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想站起来,躲开他的目光,却见他已经把烛台放在了地上,朝她伸手过来,抹了下她面颊上的泪。
你跟了我这许久,我唯一见过一次你哭,便是新婚第三日送你回门,你在照壁前看见你娘眼便红了。
那时我晓得大约是我亏待了你。
此外再没见你哭过,至少从未见过你在我面前哭,便是方才在梅家村,你也没哭。
我还道你这辈子再不会在我面前哭……他不急不缓地说着,继续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她面上的泪,如今见你哭了,我心里方好过些,至少教我晓得原来你也是有几分难过的,并不是全然一副铁石心肠……淡梅摇头,泪落纷纷。
徐进嵘伸手过来,已是将她整个人抱了过来。
你想哭便哭好了,哭过心里才会痛快些。
便是我,刚见到小宝的时候,也是他伸手给我擦脸,就像我方才给你擦脸一般……淡梅再忍不住,把头埋在他怀里,紧紧抓着他衣袖,呜呜哭了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多久,等到终于流得再无泪水可流之时,这才惊觉他衣襟处已是被自己的涕泪沾污了一大片。
心里可好过了些?我只叫你哭下,却未叫你哭这许久。
你瞧瞧,两个眼都肿成桃了……他伸手抬起她脸,替她把沾在面上的额发拢了回去,有些爱怜道。
淡梅眼一热,却是流不出泪了,只是抽噎了下,哽声道:你不气我了?……徐进嵘凝视她面容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你这般弃我而去,我若真只气你,便不会这般满天下地去寻你。
这几年里,我除了气你,更是想你念你,日夜担心你一个女子,独自在外如何过活,若是遭人欺凌该当如何,更怕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从地上站了起来,抱她往榻上去,待到了近前轻轻放她躺下,又给她除去了脚上的鞋,这才坐她身侧的床沿上,继续低声道:我哪里会想到,你竟瞒了我生养了儿子,更没想到,这些年你没有我,过得反而更是舒心,我却是……他猝然停住了,黑暗中,两人都沉默了。
淡梅,在你心中,可曾有过在意我,便是半分也好?良久,他终于慢慢又这般问道。
地上的那只烛火方才被他起身时踢灭,现在他就坐在她的身侧,她看不清他的脸,却依稀听出了他最后话语中压抑着的郁结。
她的心中,可曾有过在意他?说一声是,这般轻巧的一个字,偏压坠得她张不了口。
若是,何以她会这般弃他不顾?说一声不是,她晓得那又不是她的本心。
正摇摆不定间,黑暗中却听见他又道:我知你喜那梅家村的田园日子,这般强掳了你走,已是叫你为难了。
若不是小宝,只怕你还未必会这般听话。
如今又在叫你为难了。
算了,你也不必再想着怎生回应我,跟我回去之后安心过日子便是。
你放心,再不会有从前那般叫你糟心的诸多事体。
我觉着闷,想出去走走,你自己先歇了吧。
话说完,声音里已是一片落寞了。
淡梅见他从床沿上站了起来,转身朝着房门过去,背影寂寂,心口竟是又一阵酸痛,极力睁大眼,见他已是行到了门边,那门轻微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一下已是翻身从榻上坐了起来,连鞋也顾不得穿上,赤脚便朝他背影跑了过去,扑上去从后一把抱住,把自己紧紧贴在了他后背上。
徐进嵘一震,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僵硬地直立在原地。
直到感觉到她面颊贴着自己后背时传来的温热和交缠在自己腰前的一双手,这才确信竟真是她跑了过来抱住了自己。
他握住了她手,回转了身,有些迟疑道:你……留下陪我一道……我睡不着……淡梅已是靠在他身前,闭上眼低声道。
和从前相比,她并没有长高多少,倚他而立,仍只是及肩。
只是这般紧紧贴在他身前的胸口,薄薄的一层春衫却完全掩不住那柔软的高高隆起。
他心中突然一热,伸手出去便将她揽住,低头亲上了她的额。
他的妻,从前的小女人,四年过去,她已经长大,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青春、充满了诱惑。
对比她的长大,他却是一年年地在步向不惑。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便是有这般的古来稀,人生也是一晃已过了一半多,而一千多个一逝不返的日子,已经在寻寻觅觅中被他们蹉跎过了。
他蓦然一阵焦虑,一阵惆怅,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仿佛这样,她便真的能永远这般倚在他怀中,再不分开了。
你长大了……,我却是老了……他一手揽住她腰身,一手托住她臀,将她抱高了些,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哑着声喃喃道。
淡梅摇了摇头,伸手抚摸了下他的脸颊,叹息一声:幸好是你……也只有你,才会这般等着我,容忍我……,子青,从前我便问过你,如今还想再问,为何要对我这般好?不等他回答,她也不需他的回答,她的手已是用力按下了他的头,仰起自己的脸,把自己的唇印上了他的唇。
八十二章她贴了过来的唇柔软而温暖,和他记忆中念想的一模一样。
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到她伸出了小小的舌尖,试探一样地轻轻舔了下他的唇,有些湿润,又有些痒。
他心中立刻起了阵战栗,全身的毛孔倏然张了开来,却是仍一动不动地这般托抱着她,只是贪恋着这样来自于她的一分温存,那是他过去这几年的时光里连做梦也未敢梦到过的。
她继续舔吻着他,用自己的舌尖轻轻来回扫着,直到他唇上濡湿一片。
亲我……她双手抱住他脖子,头略微离开了他些,低声呢喃道。
他嗯了一声,低头寻找到了她的唇,立刻一口含住了。
不同于她方才的温存和浅尝辄止,他辗转着直直欺了进去,绞住了她的小舌,用力汲取来自于她的潮湿的芬芳。
他的手也贴着她的后背,隔着一层薄衫用力地抚绘着她的曲线。
大手过处,感觉到她的身子轻轻打了个哆嗦,抵着他胸口的两团绵软也仿佛挺翘了起来,他的呼吸慢慢粗重了。
思念了四年的人儿,他的妻,她现在就在自己的怀抱之中、掌控之下,她刚才还用她小小的舌尖反复挑逗着他的唇,让他亲吻她,他还需要等什么?他打横抱了她起来,抱到了那张床榻之上,还没等她躺好,猛地低头再次含住了她的唇,用力攻占。
他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初次抱着梦中神女的青涩少年,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一心只想讨好她,取悦她,让她从此对自己死心塌地,再无二心。
感觉到她仿佛有些透不出气了,他终于从她的唇上撤退,让她再次得以喘息,改为一路向下地攻占她的身体。
是攻占,是取悦,也是撩拨。
他用自己的唇齿在她的颈项间留下一朵朵只有最亲密的人才能留下的吻痕,一路向下,直到彻底撕咬下了掩住她身体的最后一幅柔软绸子。
光线太暗,他看不清她的身子,但是掌心之下,却是盈盈已然尽数绽放的丰满。
这触感是如此的清晰,又是如此美好。
乡间的田园并没有粗粝她衣衫之下的一身柔滑肌肤;灵秀山水边的几年时光雕琢,让她的身体也比从前更莹润饱满。
她已经像花朵般完全开放,又像枝头嫣红垂蜜的果子,散发着诱人的暖香,只等着郎君采撷。
黑暗中,他用自己粗糙的脸颊一遍遍地磨过她胸前挺立的柔软,恣意吮吻爱怜着这具熟悉却又陌生的身体,感觉到她在自己的唇舌和双掌之下微微战栗,直到发出入他耳中让他血脉贲张的呻吟之声。
他已经无法再等待了,只想立刻侵入她的身体,与她紧紧结合在一起,再不分开。
小宝……她抓住了他的发,微微挣扎着起身,喘息着低声道。
他睡过去了……,我会轻些……他一边低声哄着她,一边已是欺身慢慢进入,感觉到她身子一滞,他低头再次紧紧吸住她的小舌,终于用力把自己送了进去。
温暖、柔软、紧紧地拥抱推挤着他的,不是别人,是来自于他兜转了半生方遇到,这一世都再无法割舍的女人。
他将她的手绕到了自己的后背之上,命令她紧紧抱着,然后闭上了眼睛,开始用力捶打耕耘着身下这片丰沃的美地,听着她高低起伏仿似苦痛又似欢愉的呻吟,直到她全身疏忽绷紧,一股来自于她身体最深处的热流如涌泉般淋洒了出来,浸润着他,几乎也要将他带上峰顶。
不,这远远不够,他不会这样就放过了她。
四年的相思,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他要她就在这夜尽数补偿回来。
他屏住呼吸,猛地从她还颤抖着的温暖身体里退了出来,不顾她的低声哀恳,抱她跪卧在了自己身前,扶住她的腰,再次侵入,一贯到底。
他的力道如此之大,甚至让她俯冲着趴了下去。
呜……,会……坏的……不知道多久过去,她终于稳住了自己摇摇坠坠的身子,勉力回头。
但是没等她说完,她的唇已经被他再次俯身吸绞住。
说,你是我的,再不会离开我……他终于松开了她的嘴,手紧紧包缠住她的胸口,压在她后背之上命道。
嗯……她趴着,气喘吁吁,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
他不满,将她再次拖着腰身跪了起来,再次用力,一下下继续重重槌着她的最深处。
呜……,我是……你的,再不会离……她终于敌不过,用被他冲撞得断断续续含含糊糊的声音,可怜兮兮地应着。
随了她响起的娇软声音,一股再也无法遏制的极尽快意直冲头顶,他终于尽情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喷留在了她身体的最深处,缠绞着,缱绻着,久久仍不愿出来。
当喘息渐平,他将她的身子抱着,与自己贴在一起,额头相抵,轻轻抚揉着她的手心,那里有磨出的小小茧块。
这些年,苦了你了……他将她的手牵到自己唇边,亲着她的手心。
我不苦。
她抽回了手,摸索着他的脸,指尖划过他英挺的眉,停留在了眉心处,用拇指轻轻抚摸着那里,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的川字纹给抚平,倒是你,这些年是是怎么过的?从前那些事……她迟疑了下,停了下来。
从前那些事,都已是过去了。
徐进嵘叹了口气,再次紧紧抱住了她,若非是我无能,当初累你陷入那般境地,你想来也不会离去。
幸好如今天又叫我寻回了你。
你从前不是对我提过一双人吗?那时我还不明,甚至责你贪心。
如今四年生生分离,我方才晓得何为一生一世,何为一双人。
我挣再大的家业,搏再高的功名,若是身边没了你,又何来畅快可言?从今往后,我只愿与你一生,与你一对,你可信我?八十三章被他坚实的臂膀在黑暗里这般拥抱,听他低声对自己小心郑重地说:只愿一生一对,你可信我。
这个迟来的信诺,这一刻从她男人的口中所发,她为何不信。
心口发胀,喉头微微又哽住了,她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夜已过半,短短半日之间,心境大起大落、便如在谷地波峰间上下游走跌宕的二人又经了方才的情浓缱绻,本都该是疲惫不堪了,却偏偏毫无睡意,只是这般额头相抵,不停低声说着话,仿佛要把这四年里遗落掉的所有哭和笑都补回来。
他听她说着刚到此地时的安顿、生养稚子的苦乐,末了,长长叹道:小宝很好。
你把他教养得很好。
我见了他,心中……话说了一半,竟是说不下去了,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
淡梅伏在他颈间,听着他的心跳之音,轻声道:这两年景王偶尔有过来,听他提起过一些事。
只晓得前头那年,崇王府先是遭了场大火,后被御史揭出与辽国使者私下往来,说是密谋阻碍我朝与西夏议和,皇上龙颜大怒,只怜其从前劳苦功高,这才只削去了他亲王封号,改降郡王,命举家迁到极南之地,若无皇命,断不许进京。
景王当时说起之时,唏嘘不已。
我听闻之后,心中却一下想到了你身上……徐进嵘一怔,随即低声笑了起来,把手插进她后脑发际,揉蹭了几下:知我者,非你莫属也。
你想得并未错,那事便是我做的。
从前你留书给我,言是求己心安。
只我晓得那当口若没这崇王府相逼,你也不至于会这般离去。
你想的虽是成全于我,只在我看来,我堂堂七尺男儿,却受人这般掣肘,连自己的妻都庇护不周,还有何颜面去见你?这才发狠……原来自淡梅走后,徐进嵘明里与那崇王府虚与委蛇,派了徐管家秘密入京转圜,答应让对方入了自己最来财货的漕船营道,又口应了与鱼阳的婚事,只是借口公务繁忙,要待来年春暖之时再行媒妁之举。
崇王府见他应承了下来,还道他被拿捏住了软肋服软了,有些得意,虽还未全然放心,只哪里会想到他胆大包天背后另有谋算?老崇王是头老狐狸,徐管家绕过了他去,暗地里用重金贿买世子。
世子长于浮华膏粱的京中,与大多世家子弟一般,精于玩乐,却无多大能耐心机。
得了重金,又被灌了美酒,放下了心防,没多久便被徐管家从他口中套了出来那告密之人和密信的所藏之处。
原来竟是被那老崇王藏在了书房的墙板夹阁之中,锁孔隐秘,只怕便是连老王妃也不晓得此处所在。
独独那世子从前因了挥霍无度,手头紧短,晓得自己爹必定有个私藏宝物之处,暗地留意偷看过一阵子,方被他得了这地的。
趁着无人,也试着去开过,只是唯一一把启锁的钥匙却在老王爷身上贴身保管,无法到手,这才作罢的。
几日过去,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那王府的北书房竟在三更之时着起了大火,火势凶猛,惊动了阖府之人赶来扑火,急得老王爷如热锅之上的蚂蚁,待灭了之时,火场稍凉,也不顾断梁残墙随时倒塌的危险便命人进去敲开那塌了半截的墙,一下捶胸顿足,原来里面那些金银虽被烧化了,尚可重新熔铸,只自己搜集藏了半辈子的字画和些重要文书却早成了灰烬,一捏便碎。
府上众人都只道是走廊悬挂的灯笼失火引灾。
老王爷心痛过后,想到幸好此时拿捏住了那徐进嵘入了他的漕道营运,往后同分一杯羹,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只是那密信已被大火烧化,少不得只能让那人再重写一封,附列上他前次所提的徐进嵘的产业买卖清单过来,如此才算稳妥,故而第二日便立刻派人潜了出京,未想派出的人走了还没两日,自己却是惹上场祸事,竟被个朝中的御史给告了一状,责他与辽国私通,密谋阻拦大宋与西夏的议和休战。
当时那大宋与西夏的西北战事已是延续了数年,双方都是疲累不已,那西夏更是因了战事拖累,国库空虚,且李元昊又被儿子割鼻致死,有心休战,东京和兴庆之间的议和秘使便来往不断。
大宋与西夏停战休兵,这局面却并非辽国所愿,前几个月便一直有国书如雪片飞来,甚至派遣使者到东京向仁宗皇帝施压,威胁要求更多的岁贡,朝中官员有主张应承的,也有极力反对的,皇帝心中也是老大不痛快,一直拖着未答复。
待听了御史弹劾,又亲眼见了呈上的在边关缴获的来自辽国细作的密信,见竟是写给崇王的,叫他在朝议之时游说皇帝接受辽国条件,否则西北战事刚平,东北便要狼烟燃起,署名赫然是乌合,乃辽国兴宗帐下的左右手,正是从前崇王在真宗年间出使辽国之时的旧相识。
本朝自太祖建国以来,太祖思虑心重,想到自己便是兵变起家,为防祸起萧墙,便对本家亲王有所防范,到了仁宗一朝,因皇帝仁厚,才放松了许多。
此时竟会出了这样的事,想起祖训,心中又恼又恨,哪里还忍得住,当场便发作了出来。
崇王见无端惹祸上身,那罪名竟是个投敌叛国,吓得不轻,连声呼冤,说自己是被人栽赃陷害。
仁宗怒气交加,自然更不可能亲自去信给那辽人乌合对质,哪里听得进去,没几日便降旨,削了他亲王名号,降为郡王,阖府一家被强令立时离京,迁到极南的广南路去,若无恩召,不得回朝,否则便视为作反。
老崇王见自己竟是被人借了这与西夏、辽国议和起战的微妙当口给在背后狠狠捅了一刀,自己不过是年轻皇帝在百官群臣面前用以杀鸡儆猴的那只猴子,晓得大势已去。
他平素得罪之人不少,反复思量此事到底出自何人的手笔,恰此时派出去的人递回了消息,说那人刚前个月的一日晚上醉酒失足,跌入湖池之中溺毙。
老崇王得了这消息,立时联想到之前自己府上那把连皇帝也惊动了派人过来询问的火。
之前心中已是隐隐猜想不定与那徐进嵘脱不了干系,此时更是确信无疑。
只此时纵然晓得了,苦于没有证据,也是回天无力了。
枉自己一世聪明,拨惯了算盘,未想临老却是一着不慎,被人在背后这样算计了一把,悲愤交加,一口气堵在心口,竟是呕出了血。
此时再去空口白话地鸣冤,不定反更被皇帝嫌憎,只得含恨举家上了南下的路。
路上颠簸辛苦,他人年纪又大,竟是一病不起,尚未到那广南路,便抑郁含恨而终。
淡梅听他这般跟自己慢慢道来,心惊肉跳,用力掐住他臂膀,待他说完了最后一字,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叹了一声:我只晓得那崇王府的麻烦后来没了,未想这其中却……徐进嵘轻轻抚了下她脸,道:官场争斗便是如此,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若非他欺人太甚逼走了你,我也不会这般对付他。
这些我本不想让你晓得的,免得你以为我惯会用心狠手辣的手段。
淡梅沉默片刻,拿脸轻轻蹭了下他肩膀道:我晓得人在其位,身不由己的道理……徐进嵘突地将她又搂紧了,道:我本来以为你不晓得我的事情,当我真另娶了那个鱼阳才这般躲了我四年的。
你既明明晓得我一直在找你,竟还这般硬生生躲了我四年,让我四处碰壁,我一想起这个,心里就直想好好打你一顿,好把你这个脑瓜敲醒……淡梅张嘴咬了下他肩头:我不是在你边上么,你心里不服就打好了,免得回去了你还记恨。
徐进嵘低声笑了下,伸手扭了下她耳朵:瞧瞧,我说你一句就又恼了。
算我方才说错了话,我哪舍得打你。
方才我的意思,便是盼你能与我同心。
我两个若是同心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淡梅轻轻亲了下方才他被自己玩笑咬过的地方,这才低低嗯了一声道:我晓得你意思……这一夜两人一直说话到了四更天多,倦极了,这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第二日徐进嵘睁眼醒来,短暂的头脑空白后,立时便想起了昨夜的一切,猛侧头,见身边那女子仍靠在他身侧沉沉睡着,睡容娇憨,晓得这不是梦,这才微微吁了口气。
屋里已经映照出满室红阳,外面应是日上三竿了。
晓得隔壁小宝必定是被喜庆拾掇好了,自己竟也是不愿起身,只想将她再搂住睡片刻。
手刚伸到她腰身上,便见她眼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已是慢慢睁开了眼。
两人对视片刻,徐进嵘搂住她又温存了片刻,忽听见外面楼下似乎隐隐传来了小宝的跑跳笑声,淡梅急忙推了下他,催促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了大家的留言,提了很多好的建议。
非常感谢。
关于新柳淡如烟读者对这两章的发展觉得略显过快的建议,我在话题楼解释了下,这里再重新说下,因为可能还有别的读者也是这么感觉的。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想让他们马上就和好的,小说么,总是要一波三折才好。
我原来是想让徐大人带梅梅回去,两人还误会冷战一段时间,然后出了个小波折,这才彼此认识到对方在自己心里的重要,冰释前嫌。
后来写着写着到了这里,我觉着我理想中的徐大人,因为年龄比梅梅大了很多,应该是个有着宽容心胸的男人,他会主动去向梅梅示好。
梅梅这些年,本来就只是犹豫徘徊在自己的该与不该之中,哭了一场发泄了出来,加上老公又这样温柔体贴心胸宽广把她当女儿一样地宠爱着,再继续纠结下去也没意思了,所以就这么发展了。
那个小波折,我看后面需不需要,需要的话就再写下,当考验下,不需要的话,也不会匆忙结文烂尾的。
请大家放心。
感谢大家一路买V跟到这里。
八十四章徐进嵘一顿,随她所指侧耳听了片刻,果然听见孩童的隐隐笑声之中夹杂了鹅儿的几声引吭高歌。
去年一村人家中的母鹅孵出了一群雏鹅,小宝见了喜欢,那村人便送了他一只,被他当宝贝般地养着。
昨日晓得往后要跟着新来的爹一起住,别的东西都还罢了,那只大白鹅却是舍不得送人,淡梅没奈何,这才叫一道给带了出来的。
徐进嵘把手从她身上挪开,笑了起来道:那就起身吧,果然已经不早了。
说着便掀开了被翻身下去,几下便穿妥了自己衣物。
淡梅也是跟着坐了起来,一手抓被掩胸,探出身子,另一手去拿自己昨夜褪下的一堆衣衫,却是被他手快给抢抓了过来,已是坐到了她身边的榻沿上道:还是我来伺候你穿吧。
两人从前虽做了一年半的夫妻,只中间隔了近四年,此时一觉醒来,这般裸裎对着他,淡梅仍是微微有些不自在,何况还是让他给自己穿衣,正要摇头,却见他已是展开了她的一件内里小衫,抬起她臂膀给穿了起来。
又俯身到她背后仔细结着带子,衣袖轻轻拂过她脸庞,后背肌肤也清楚地觉到被他略微有些粗糙却又温暖的手指无意磨触,心中一暖,便听话地任由他折腾了。
徐进嵘给她穿好了衣衫,连脚上的罗袜也未落下,又蹲了下去给她穿好了鞋,这才抬头展眉一笑,牵她手让她站起来:好了。
晨光中,笑容看起来温暖而满足。
淡梅心中感动,忍不住踮起脚,抱住了他颈项靠在他肩膀上,默默不语。
徐进嵘一怔,大概未料到她会这样。
只很快便也回抱住了她,轻轻拍了下她背,低声道:你若喜欢,往后我天天这般给你穿衣裳…… ^小宝一早醒了过来,一骨碌爬起来,揉着眼睛叫了几声娘亲。
平日里娘亲听到便会进来,今日却是迟迟不来,只进来了喜庆姨姨。
晓得自己娘在隔壁屋子里睡,穿了衣服正要去隔壁拍门,却被她拦住了。
我去叫娘起来。
小宝有些不解。
喜庆小声道:你爹和娘都还在睡呢。
小宝不要去吵他们。
爹爹过来了,以后娘就都和他睡,不和小宝一起睡了吗?小宝扁了扁嘴。
喜庆心中虽是有些烦忧,只被他这样表情也给逗笑了,急忙哄了道:别人家的爹和娘都是睡一起的。
小宝不是一直很想要个爹爹吗?要是娘还像从前一样都跟你睡,爹爹就要走了。
小宝皱了皱眉头,那模样和徐进嵘便有几分神似了,想了片刻,这才小声道:姨姨,我不要爹爹走,我就让娘陪爹爹睡好了。
喜庆笑了起来,摸了下他头,想了下,蹲下去道:小宝,往后不要再叫我姨姨了。
叫我名字就好。
小宝又皱起了眉头,这回却是摇头:娘叫我叫你姨姨的。
我不听她的话,她会生气的。
喜庆无奈,心里叹了口气,牵他过去洗漱用了早饭,又陪着一道在院子里看他用菜叶子喂那只大白鹅,微微有些发怔。
半天回过神来,抬头无意却看见院子的门外站了姜瑞,仿佛正在看自己,心里一下有些慌张起来,连手脚都有些不自然了,顿了下定住心神,这才朝他走了过去,微笑道:可是有事来找大人?他还陪着夫人未起身呢。
姜瑞脸微微发红,也不敢看她了,低了眼睛道:杨大人一早便命人送来了邀帖,说明日是他家妞妞的生日,晓得了大人一家团圆,让过去一道庆贺热闹下。
喜庆嗯了一声,两人便这般对站着不动,正扭捏间,听见身后小宝响起了欢呼声:爹爹,娘!回头看去,原来是楼上那房间的门开了,自家大人与夫人一道出来了。
如今住的这馆舍乃是个大客栈其中的一方独立小院,地方虽不大,倒也清幽,之前被徐进嵘整个包了下来。
店主虽不晓得租客的身份,只杭州不乏豪客富商,见对方这般出手,晓得是个有来头的,只管伺候周到便是。
昨夜见客人回来,随行的马车之中下来一个年轻妇人,带了个小娃娃和个大丫头,后面还跟只摇摇摆摆的大白鹅,心中虽十分惊诧,只也未敢多问,只是多送了几个下人过来服侍而已。
徐进嵘本是打算今日就要离开的,只意外得回了妻子,又收了杨焕的邀帖,和淡梅商量下了,便也不急着走了,打算多留几日,游遍西湖,再启程上苏州回她娘家探望下,最后再回淮楚。
小宝听得明日竟能再见到那个前次在西湖凉亭边遇到的女孩,有些雀跃,又听说要和爹爹娘亲一道出去游玩,更是喜不自胜,上前便巴住了徐进嵘的腿,仰脸笑嘻嘻道:我把娘亲让给爹爹,叫她往后都陪你一道睡了。
稚子无心童语,倒是把淡梅臊了一把,徐进嵘看了一眼她,笑着抱起了小宝,亲了他脸道:这便对了。
爹娘一起睡,往后你娘便会再生出个小娃娃,那时再让小娃娃陪你玩。
淡梅见这父子俩嘀嘀咕咕,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疯话,急忙打断了去,便准备着今日出去游玩了。
待车马吃食等物都备好了,徐进嵘也已是写好了封信,密封起来交给了那店家,给了银钱,叫送到里仁巷的碧家医馆,递给一位赵姓男子。
晴空万里,风和日丽,到处是游玩的人流。
徐进嵘虽前些日独自游走过一遍长堤,只彼时心境和如今天差地别,同片碧空之下的一汪湖水,入他眼中,自然凭空鲜浓了无数。
那小宝被徐进嵘一路高高骑坐在他肩上,更是兴奋得吱吱喳喳,如同放飞的鸟。
一家三口坐上了条游船,头包花布的船娘一边荡橹,一边唱着小调,声音虽不及歌娘婉转,和着桨声,听来却也是别有一番韵味。
淡梅坐于船尾,看着船头的两父子,回头望了下,见跟随了出来的喜庆和姜瑞正在岸边的亭子里,身影渐渐变成两个黑点。
想起她自昨日起便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隐约也是有些猜到她的心思,等下了船,上了孤山的秋鹤亭,两人并肩坐在亭子的鹅颈栏杆边,看着小宝在不远处跑跑跳跳,便对徐进嵘道:我出来时,带了喜庆和妙夏。
她两个一直在我身侧,陪了我许久。
我很是感激。
如今妙夏已经有了人家,喜庆却是空误了这许多年,我想回去了便给她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徐进嵘看她一眼,只唔了一声,别话全无。
淡梅又道:你莫非心里还恼我离了你四年,只是不好对我如何,便把气都转到她身上,道她不给你传递消息?若是这样,她便真冤枉死了。
这些年里,她不知道劝了我多少回,都是被我给拦了的。
若是没她陪着,我这日子还不晓得过成什么样子。
我心里她便跟我妹子似的。
你若还恼她知情不报,我第一个就跟你过不去!说完便用肩膀轻轻撞了下他。
徐进嵘心里一颤,见她正似笑非笑地飞眼看着自己,便是真当有些不快也早消散了去,伸手揽住了她肩,叹了口气:原先是有些恼的……,若她能私下给我递个信,我何至于如今才找到你。
只再一想,她这般忠心对你,也是个实心眼的丫头,我再责她的话也说不过。
况且就跟你说的那样,她陪了你四年,我实在还得好生谢她才是。
淡梅这才朝他甜蜜蜜笑了下,突想起早上见到她与那姜瑞相对站在小院门口的样子,心中一动,脱口问道:姜瑞可有婚配?若无……她话未说完,徐进嵘便是明白了她意思,笑了下道:他两个自己若是有心,一切随你。
淡梅自己怔怔想了片刻,越想越是觉得那两个人般配,竟是恨不得立刻就拐回去问明喜庆的心思了,被徐进嵘看了出来,握住了她手捏了下,发酸道:今日你是陪我出来游玩的,怎的总想着别人?淡梅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拧了下他腰身,挪了点过去靠得近了些,这才见他露出了笑。
三人离了秋鹤亭,过了跨虹桥,到了附近的风林寺逛了一圈,又爬了栖霞山,游了紫霞洞,一直到了黄昏时分,小宝疲累了,趴在徐进嵘肩头打起了瞌睡,这才下了山踏上归程。
晚间回了馆舍,安顿好了小宝,淡梅虽自己也很是疲累了,恨不得立时便爬上床歇息,却记挂着喜庆的事,趁着徐进嵘还没回房,叫住了她,把白日里自己和徐进嵘的话给她略微提了下。
我瞧着姜瑞不错,以后前途也是好的,且喜他并未娶亲,你若愿意,回去了就把你们的事给办了,如此可好?喜庆立着不动,起先有些发呆,慢慢那脸便有些涨红了起来,低头不语。
原来她自昨日晓得徐进嵘找了过来,心中便一直喜忧掺半。
喜的是大人终于找到了夫人和小哥,往后一家终可团圆,忧的却是晓得自家大人一贯狠厉,对夫人自然不会如何,对自己这个徐家的奴仆,却会不会恼她知情不报,教他空寻了这许多年,这才一直有些心神恍惚的。
今日与那姜瑞被一道留在湖边,两人到附近闲逛了下,话虽不多,只那姜瑞言语间却是透出了些意思,叫她心慌意乱,却只能装作不知。
此时竟骤然听到夫人说竟是替自己在大人面前放了话,又说要做主定了她终身,一时那心便怦怦乱跳,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淡梅见她这般样子,本是想取笑下的,只又不忍,便上前握住了她手,笑道:你这样子,我便当你是愿意了。
你放心,我心里早拿你当自己亲人,你嫁了他,往后必定不会让他亏待了你的。
喜庆一张脸红得更是不行,急忙抽出了自己手便要跪下来道谢,被淡梅给拦住了,恰此时那徐进嵘进来了。
喜庆不敢多看,顺势给他跪了下去道:婢子多谢大人的不责之恩。
徐进嵘只唔了一声,并无什么表情,喜庆便磕了个头,这才退了下去,给带上了门。
等喜庆一走,淡梅便责怪道:瞧你方才那张挂着的脸,怪吓人的。
徐进嵘摸了下鼻子,一把抱起了她往床榻上去,笑道:我对旁人挂着脸,对你笑便是了。
你回来不是嚷着浑身酸痛么,上了榻我给你揉揉,明日好有精神去杨老弟府上给他妞妞道贺凑喜。
八十五章碧家医馆里,景王坐于轩窗之前,借了灯火细细反复又看了几遍白日里收到的一封信,终于放下了信筏,后倚靠在了椅背上,抬头望着窗外。
那个男人,她的夫,是个有胸襟的人,和他之前揣度的一般。
这封书信,字里行间,除了谢意,剩下的他能读出的,就是来自于那个男人的淡淡的喜悦了。
他说,碧玉牡丹失而复得,成全了他与妻子的一番夙缘。
他感激他对她的数年照应。
当年云长千里单骑,今时他的磊落亦不遑多让。
此种恩德,他将永铭在心。
无以为报,唯有牡丹相赠,以谢知音。
景王微微凝神,想起了多年之前,在京郊那个满是迟迟不开的菊花的花农院子中见到那女子时的情景。
天不作美,人又能奈何?那时候,她这样说了一句。
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
故而有鼓琴者,有听曲人;有莳花者,便也有赏花人。
他终不过是个赏花人而已。
景王轻吁口气,终于长长伸了个懒腰,从椅上站了起来。
夜空晚凉,月华如水。
他想出去到小院中走走,或许离开这里之前,还会再趁这样的月华去湖东再行一遍。
他喜欢这个地方,尤其是褪去了白日喧嚣,天地之间只剩一月一影一湖水的时候。
门被推开,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鼻端随之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之香。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碧家那个名为碧九的女儿。
除了她,再无哪个年轻女子会这般衣染清冷药香。
公子,该吃药了。
碧九手执托盘到他面前,将托盘放在了桌案之上。
她一直称他公子,而非时人通行的大官人。
老太医起初介绍自己到此求医之时,隐约提到他家祖上乃是前朝后周的的柴姓散贵,精研药典。
只是遭逢国灭,这才隐居此地,改为碧姓,取碧血丹心之意。
景王伸手取过了碗,一饮而尽,朝她道谢。
碧九略微一笑,将空碗放回托盘,转身离去,走了两步,仿佛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回头道:我爹方才叫我问你,公子近日可觉好些?景王点头道:令尊妙手,虫咬般酸胀确实消了不少,想来再几日便会痊愈。
多谢令尊大人了。
碧九瞟了眼他站立着的左腿,略微摇头道:我爹与方老太医乃是旧友至交,他既开口,我爹自然尽心,你又何须这般谢来谢去?我爹虽能止你苦痛,调理得当,或许往后亦不再年年发作。
可惜你这腿疾因了小时初发之时处置不当,经年累月下来,早伤肌筋,想复原如初,只怕比登天还难。
景王见她说话间,眉眼中似有丝惋惜之色,笑了起来:人常戚戚不乐,乃是因了心池过大,填塞不满。
我若贪求登天之美,岂非作茧自缚?碧九略微一怔,仔细看他一眼。
比起方才,一双明净眼眸里倒是多了几分欣赏之色。
想了下,转过身来看着他道:公子若有妻妾在家,可挑一聪敏耐心者送到此处。
我教她一套拿捏之法,辅以养生。
公子回去后,每日持之以恒,就算无法恢复如初,于你肌筋也是大有裨益。
我听你口音,应是京畿之人,身边有人通晓此道,也省得你这般千里就医,诸多不便。
碧九说完,见他面有踌躇之色,迟迟未应,倒是有些不解,以为他不领自己心意,便也作罢,朝他略微点了下头,转身待走,不想却又被他叫住,再看去,见他已是道:多谢九娘子好意。
九娘子若不嫌麻烦,在我跟来的几个随从中挑拣一个教了可好?碧九惊讶。
她这一套拿捏之法因了乃是近身动作,难免肌肤相触。
这才提议教会他身边的女子,也好方便行事。
不想他憋闷半晌,竟是叫她教他的随从。
脑海里掠过那些个三大五粗的汉子早晚替这温润如玉的男子拿捏的景象,心里突地起了阵笑意,怕被对方瞧出,急忙忍住了,只唔了一声,点头转身离去了。
景王见自己话说出来,碧九眼睛闪动了下,隐隐似是有些笑意,只倏忽便消隐了去,点头转身匆匆离去,只余淡淡药香,一时倒是有些不明就里,自己怔了片刻,摇了摇头。
同一时刻。
徐进嵘抱了淡梅到榻上,给她除了衫裙,只剩个小衣小裤,叫她翻身趴在了榻上,便一边给她揉捏脚底小腿,一边慢慢说话,渐渐便说到了明日要给爱女庆贺生辰的杨府尹一家。
他是无意在那个杨府尹口中听得了碧牡丹,联想到了自己,这才一路顺藤摸瓜地找了过来,淡梅已是晓得这个,此时突然想起那日在湖边的亭子里休憩之时遇到的那一家三口,听他夫妻二人言语之间透出的口风,那个男子仿佛便应是此地的首官,便手趴在枕上,支起下巴道:前些天西湖边斗酒,我带了小宝过去玩,路上无意碰见了一对夫妻带了个女孩,听他们说话间,倒有些像是府尹一家。
那杨大人是不是二十四五,相貌英俊,眉梢飞扬,一双眼睛黑亮像会说话?他夫人极其美貌,笑起来便是连我也……淡梅回忆着那日的情景努力描述着,突然停住了,自己倒是笑了起来:瞧我糊涂了,人家的夫人,你怎会见过?你只说那杨大人是不是我讲的那般便晓得了。
淡梅话说完,没听他回答,反倒觉他正揉着自己腿的手一沉,没再动了,还道他揉得手酸了,便翻过了身展了个懒腰,靠在枕上笑道:你抱了小宝大半日的,比我更累,不用给我揉了,早些躺下来歇了吧。
徐进嵘唔了一声,依言躺在了她外侧,伸手搂住了她腰身轻轻抚揉了片刻,却是一语不发。
淡梅见他突然沉默,有些奇怪,侧头看了一眼道:我提他一家,你怎的不吭声了?徐进嵘手停了下来,握住她腰身把她往自己身边压了过来,待两人紧紧贴靠一起了,这才贴靠在她耳边,几乎是耳语道:有个事,我不晓得该不该让你晓得。
怕说了你会恼我……他这般小心地看着自己,倒真是第一回见到,淡梅索性翻了个身与他面对面,这才笑道:难得见你这般模样,什么事说了便是,我何至于会到恼你那地步。
徐进嵘见她眉目含笑,一双眼亮晶晶地看了过来,心中一飘,脱口道:从前你不是在我书房见过个花胜吗?还惹出了点不痛快……话说到此,便又停了下来,有点忸怩似地看着她。
淡梅心中一动。
当年为了自己误戴那枚蝴蝶花胜,被他训了一顿。
这许多年过去,虽早已不再刻意记住,只此时听他提起,自然便想了起来,哼了一声道:你为那花胜还骂了我一顿,那话难听得紧。
我自然记得。
怎么突然又提这个?徐进嵘面上浮出丝尴尬之色,咳了一声,看着她脸色小声道:我后来有次不是跟你提了遍,说那花胜的主人……话说一半,却又没声了,只是把她搂得更近。
她堪称当世奇女子,我求而不得,当时虽有些遗憾,只过去的便都过去了……淡梅终于想起了他后来对自己解释过的话。
啊!淡梅猛地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盯着徐进嵘,狐疑道:你别是说……那女子便是杨夫人!徐进嵘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老脸发热,好在反应快,急忙伸手将她抱住,一个翻身压了上去,低头便亲住了她嘴,堵得严严实实,直到她脸涨得嫣红,呜呜地摇头要喘气,这才松了开来,低声赔好道:我从前不是就跟你说过了吗,那都是过去的了。
我如今心里只有你一个。
只是想着明日你两个要见面了,觉着再瞒着你不好,这才跟你托底的,往后在你跟前也求个坦坦荡荡,你千万莫跟我置气。
淡梅方才本极度惊讶,只被他压住这般一个亲吻,到了最后连气都透不出来了,那十分惊讶便也去了七八分。
想起那日见到的那女子,容颜之美丽,目光之灵秀,举止之大方,实在是自己所不能及的。
他倾慕那样的一个女子,倒也是无可厚非。
何况就像他自己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揪着不放,未免有些小气,且对人家那对恩爱夫妻也是种不敬。
这般想着,心里便也慢慢平了下来。
淡梅心中这般想着,一转眼,见他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一脸尴尬之色。
从前没见过他这样,现在瞧着倒是有几分好笑,极力忍住了笑,伸脚踢了他一下:呶,你自己既然坦白了,我自然对你从宽,不会计较。
只是往后……徐进嵘见她眸光流转了几圈,已是转成盈盈笑意,虽那张脸还绷着,只伸脚踢自己,却是带了丝打情骂俏之意了,心中一松,长长出了口气,立时便趁势一把捉住了她莹润小巧的脚掌,伸手在脚底心咯吱了几下,呵呵笑了起来:有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夜夜在身侧陪着,我哪里还有精神头去想什么往后,只顾应付你了……淡梅怕痒,撑不住便笑了出来,伸手打了下他,骂了句贫嘴,他松了她脚,却是就势将她压了下去,伸手便扯下了帐子,一夜无话。
八十六章次日到了出发时辰,淡梅与小宝坐车,徐进嵘骑马护在侧,带了礼物,一行人前往府尹府邸。
路上小宝听得今日要见的小寿星竟是前次在湖边遇到的那女娃,欢喜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立时便见到。
随坐的喜庆听了这两人前次的巧遇,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小哥与那杨府上的千金倒是投缘得紧,不过见了一面便这般念念不忘。
小妞妞叫我哥哥呢。
小宝歪了头笑嘻嘻道,一片天真浪漫,倒是把淡梅和喜庆逗得都笑了出来。
笑声传入徐进嵘的耳畔,他亦是嘴角微微上翘,眼中一片温暖之色。
车马到了府尹府的门外,早有候着的门房一溜烟进去通报,片刻,杨焕夫妻二人便亲自出来迎接。
淡梅因了昨夜从徐进嵘口中已是得了确认,故而此刻见到他夫妻果然便是前次偶遇过的那一对璧人,故而并无惊讶,只是含笑上前见礼。
反倒是许适容,一见淡梅和她手上牵着的小宝,愣了下。
许适容早几年在京中之时,那徐进嵘与集贤相府的千金联姻一事,曾是高门贵妇们茶余饭后的谈宗,故而多少也是有些耳闻。
前几日听杨焕说起徐进嵘家中后院生变,他被夫人撇下,这些年四处苦苦寻妻的事,讶异之余,心中便也对这文相府里的千金起了好奇之意,心道该是如何一个女子,才有胆色在当下世风做出这般连徐进嵘这样的人也焦头烂额的事。
此时刚一见,立时便觉着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分明便是前次在湖边见过的那对母子。
虽则衣着打扮完全不同了,只那眉眼之中透出的温婉秀雅却是如出一辙,尤其是那男娃娃,一双眼黑白分明,长长的睫毛翘起,不用他母亲说,便到了自己面前有板有眼地行了个礼,问道:那日见过的小妹妹呢?心中一下便喜欢上了,急忙牵过了他一只小手往里面带去,一边回头对淡梅笑道:我家小妞妞过个小生辰,本是不想惊动旁人的,自己一家人给她做碗寿面吃了便好。
偏我家官人是个喜好热闹的,说徐大人一家团圆,又赶上了小妞妞的生辰,如此双喜临门,一定要两家人聚一聚庆贺下才好。
我觉着有理。
我家小妞妞倒罢了,贤伉俪今朝喜得团圆,这委实是件大喜事,这才厚了脸皮邀了你一家人过府,一道热闹下的。
淡梅过来之时,本以为府尹府上应是宾客盈门,不想到了却见静悄悄的,心中本还有些惊讶,听她这般解释了,这才晓得原委,对这夫妻二人的低调行事更是敬佩,被引着入了内院,见走廊上几个丫头端着托盘杯盏来来去去,前次见过的那小女娃今日打扮得活泼可爱,正翘首望着这边,一看见小宝进来,愣了一下, 便欢呼一声,提起了裙摆跑了过来,慌得身边跟着的一个奶娘急忙追了上来,嘴里嚷着仔细摔了。
小宝来时来不停念着,此时见到了人,反倒有些忸怩起来,立着只是不动。
早被小女娃一把拽了他手就往里面带去,欢天喜地道:小哥哥怎会是你?昨日我爹又给我带了些新的稀罕东西,你来了正好,我给你看。
许适容与淡梅跟了进去,两人一边陪着小孩玩,一边说着话,言语间觉着甚是投机,没多久竟都有些相见恨晚之意了。
一个丫头挑帘进来,面上带笑道:夫人,徐夫人,小妞妞的寿席已是摆好,就在园子里。
大人说他与徐大人勘比兄弟,两家人便如一家,抛却繁文缛节,一道入席便是,也正好热闹。
许适容与淡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她两个自然不计较这些的,方才正好起了个话头,不想那两个男人竟自己也会这般提议,倒都想到一处去了。
当下叫了小妞妞和小宝,一道往园子里去了。
见假山水池边已是摆了宴席,边上竟还有个皮影傀儡戏的台子。
那些躲藏在台子下的艺人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过来,不用吩咐就铿锵开演了,把小妞妞和小宝欢喜得什么似的,拍手笑个不停,原来都是杨焕的主意。
酒席过半,小妞妞也吃了寿面,两个小娃早没了吃饭的心思,都趴到了傀儡戏的台子前盯着看,目不转睛的。
杨焕放下酒杯,盯着两个小娃娃的后脑勺看了片刻,突然一拍桌子,对着徐进嵘道:我有个主意,说了出来,不知你意下如何?徐进嵘笑道:杨老弟开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焕哈哈笑了起来,摆手道:不必,不必。
我只是瞧这两个小娃娃如此投机,这才突发奇想,我两家何不给他两个定个娃娃亲,做个亲家,往后我便有女婿,你有儿媳,省得大了四处乱寻,岂不妙哉?徐进嵘想都未想,张口便应了下来,只是他两个还没碰杯相贺,便听对面自家夫人已是脱口而出道:不妥!竟是异口同声了。
不止徐进嵘与杨焕面面相觑,便是许适容和淡梅两个,也是有些惊讶,相互看了一眼,这才各自哑然失笑。
许适容对淡梅笑道:我方才说不妥,并非是觉两家结儿女亲家不妥。
只是觉着孩子都还这般小,尚未定性,恁早订了亲不妥。
待他两个再大些,若是还这般情投意合的,我自是巴不得有你家公子这般的可心人当我女婿呢。
不知妹妹作何想法?淡梅亦是点头道:姐姐方才说的便是我心中所想。
定亲之事,还是等孩子大些为好。
杨焕与徐进嵘还真不怕我家这好女婿会跑掉。
他这话一出,许适容与淡梅便都笑了起来。
徐进嵘亦是笑了起来,看向许适容,朝她略微点了下头,便把目光转向了自己对面的淡梅,凝望了片刻。
淡梅见他望着自己,嘴角含笑,目光里满是情意,心中便如拂过阵暖风,朝他略微抿嘴回笑了下。
独那并肩而立还在翘首看着傀儡戏的两个娃娃,还不晓得自己方才差点被爹给订了终身,还在那里指指点点,低声议论不停。
饭毕又小憩片刻,徐进嵘这才携了淡梅告辞离去,小宝与小妞妞依依惜别。
一家人又在杭州游玩了两日,便启程去苏州了,走的仍是水路。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要大结局了。
除了一些必要的交代,筒子们想看什么,可以留言告诉我,我会尽量写。
另外,因为需要整理下思路,所以明天停更一天,后天上一个甜蜜大结局。
清歌感谢大家一路伴随到此。
感谢再感谢~八十七章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不好意思……,今天本来是打算晚上上终章的,但是家里的小盆友嚷着要去看《圣龙骑士》大电影,所以等下要出去带他去看准备加入十一的人流大军中了……抱歉食言了,明天上终章。
大家上章各抒己见,除了有个美美提议的穿越女大飚英文实在有难度,其它都会一一写到……祝大家假日开心!!!谢谢丢地雷和火箭炮的美美,破费了。
-----------------------------------------------------------------------杭州走水路到苏州甚是便利,没几日便已是行程过半。
小宝从前只知道自己有娘亲和喜庆姨姨,生平第一回,晓得自己除了这个爹,还有外祖父母,祖母,家中还有一兄一姐,往后都要一一去见过,咬了半晌手指,这才望着淡梅小心道:他们……会不会像爹爹一样见了我欢喜?淡梅尚未回答,边上的徐进嵘已是应道:自然。
你是爹爹的小宝,便也是他们的小宝。
他们见了你,不晓得有多欢喜呢。
小宝这才放心,转头看着淡梅,翘了嘴道:娘坏,从前都不教我晓得我还有爹爹外祖父母祖母哥哥姐姐,早晓得了,我便自己去找。
淡梅这几日本就有些近乡情怯,越近了苏州,心里便越发没底,不晓得该如何去面对多年未见的双亲,解释这凭空冒了出来的小外孙。
此时被小宝这般问话,哪里还应得出来,求救般地看向了徐进嵘。
他笑了下,一把抱起了小宝,呵痒了他几下,两父子便笑闹成了一堆。
待晌午饭后,又如前几日那般,抱了他到船头指指点点,看了会四面风景,待到了他每日的午憩时辰,见眼皮子有些沉下来了,这才送到了后条船的喜庆手上。
徐进嵘回了前船,见淡梅还坐在舷窗的那张凉椅上,眼睛望着外面的远山,神情看起来略微有些愁烦的样子,晓得她的心思,过去了将她抱了起来坐自己腿上,从后搂住她腰,贴了过去道:越近苏州,见你倒越愁眉苦脸的。
等见了丈人丈母,只怕就要哭出来了。
他二老若是责问我,我该当如何作答?淡梅听他语气调笑,回头瞟了一眼,见他果然正含笑望着自己,眼中带了丝戏谑之意,便叹了口气,懒洋洋靠他怀里怔了片刻,这才吞吞吐吐道:恁多年的不露面,这般突然回去了,且又多了个小宝……话说一半,却是说不下去了。
徐进嵘靠在椅上,挑眉等着她说话的样子,见她停住了,干脆将她整个人抱着朝向了自己,这才看着她慢悠悠道:嗯?如今总算晓得开不了口了?当初甩手走的时候,怎不多想想这些?淡梅见他分明在幸灾乐祸,一时恼将起来,恨恨捶了他两下,扭着就要下来,却是被他紧搂着挣脱不开,便哼了一声道:你就等着见我出丑,心里很痛快是吧?徐进嵘这才哈哈笑了起来,笑得有些肆无忌惮。
恼得淡梅又要捶他,那手却是被他给抓住了,轻轻一扯,她整个人便贴到了他怀里,这才听他道:这一路过来我瞧你都心神不宁的,原来都是愁这个。
你放心便是。
从前我既帮你瞒着他们了,如今你人都回我身边了,我哪里还会再用过去了的事叫他二老凭空烦心。
你只管吃好睡好,养得白白胖胖地让他们瞧见就好。
淡梅抬头,有些不解地望着他,却见他微笑附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听罢眼睛一亮,只很快又抬眼看着他,有些不确定道:这……这也能行?徐进嵘伸手捏了下她脸颊,嗯了声道:为何不行?丈人丈母见了小宝,喜都还不及了,哪里会管那么多?淡梅有他这话,悬了多日的心这才放了下来,长长吐出口气,轻轻靠在他胸前蹭了下,低声道:多谢你这般为我想……徐进嵘低头,见她温顺伏在自己怀里,心中慢慢满溢了柔情,揽住她耳鬓厮磨了片刻,这才道:往后莫再在我面前提谢不谢的了。
你从前那般离去,我的不是倒是占了大头。
虽中间白白没了四年的光阴,只这几晚上,醒来便摸到你在侧陪着我,我恍惚间便觉着那四年功夫不过也做了个梦一般。
都过去了,我两个就当是齐齐做了个梦,从今把往后的日子过好便是。
淡梅应了一声,更是用力抱住了他。
小宝已是在后船上午睡,此时也不怕有人会入此舱来打扰。
徐进嵘便靠在椅中,让淡梅斜倚在他怀里,满舱凉风之中,两人一边看着舷舱外岸上的夏日风光,一边说着话,慢慢没听见她声音了,低头一看,原来已是靠着自己睡了过去,想起昨夜两人纠缠得狠了,这才白日里困倦,嘴角微微上翘了下,也不惊动她,只是扯了件近旁自己放着的外衣,轻轻盖她身上,自己便也闭目靠在椅背上陪她了。
再几日,船便近了苏州埠头。
考虑到淡梅父母二人年纪都已是大了,怕这般突然过去,两人太过激动万一出了状况不妥,徐进嵘便预先派了姜瑞过去报个讯,自己这一行人才弃舟上岸,不紧不慢过去。
那秦氏夫妻一连数年都未见到过女儿的面,虽年年都有女婿派人过来探望,问起缘由,不是说事务繁忙,就是说下回再来。
文父倒罢了,秦氏几年未见女儿的面,想念自是免不了的。
只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的水,莫说只是几年,那夫家若是远的,或是苛刻的,便是一辈子难得见几回也是有的。
故而虽极其想念,心中也有些疑虑,只晓得女婿对自家女儿一向贴心,也还算放心,只是时常想起念叨几句而已。
今日却突见前门看院的小子欢天喜地一路冲进了院子,差点与自己身边的丫头撞了起来,正要骂几句,不想却听那小子结结巴巴道:老夫人……,姑爷府上的那姜护卫过来了,说姑爷两夫妻一道过来了,立马就到,还……还带了外孙来看你!秦氏起头还没反应过来,待回过了神,腿一软,若不是边上那丫头手快,早脚底打滑要摔地上了,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睁大了眼道:你方才说甚?他两个一道过来,还带了我外孙?那看门小子笑嘻嘻点头道:可不是么。
我说今日院子里那棵树上的喜鹊怎喳喳乱叫个不停。
原来竟是姑爷一家来了!这不来几年,一来,竟是连小小哥都带来了!秦氏哎哟叫了出来,大喜过望,一颗心已是噗通噗通乱跳起来,飞奔着便往大门里去了,连自家老头都忘了关照一声,她身边丫头叫住了个路过的,叫赶紧去书房告诉一声老大人,自己便也急忙跟了上去。
秦氏和那后赶到的文父一道便等在大门里翘首等着。
没片刻,远远果然便见到有车马朝自家大门过来,那当先打头的可不正是自家女婿?大喜过望,急忙便迎了上去。
女婿还没下马,秦氏便见后面那辆马车的厢门开了,里面探出了个小娃娃的头,一双眼睛正好奇地看了过来。
那面目,依稀便和女婿有几分相似,晓得这应便是自己的亲外孙了,整个人便似被雷打了,站着动弹不得,只直勾勾地盯着那小娃娃瞧,直到马车到了门前,女婿下马将那小娃娃抱了下来,又扶着一个年轻妇人下马,不正是自己数年未见的女儿?这才颤声叫了句:女儿……淡梅早便一眼看到自己父母。
见四年过去,两人都是老了许多,如今看着自己正满面激动之色,连从前一向内敛的老父亦是如此,一时心酸,喉头便有些梗塞住,只是怕他二人起疑,这才强忍住了,见秦氏已是叫着自己要迎上来,急忙便叫了声娘,抢了上去一把扶住。
边上徐进嵘亦是与自己老丈人见过了礼。
秦氏一把抱住淡梅,往她脸上摸了几下,眼里已是隐隐有泪光闪动。
淡梅吸了下鼻子,急忙从身后牵过了一直歪头在看的小宝。
小宝早被她教过,此时也不用多说,对着秦氏便弯了个腰,叫了声外祖母,又叫了外祖父,声音极是清脆响亮。
秦氏大喜,拿帕子抹了下眼睛,一把搂住了小宝便往她脸蛋上连亲了五六下,心肝肉地叫了起来,左看右看地看不够,眼睛都笑得眯到了一起。
边上文父虽也高兴,只毕竟稳重些,咳了声道:女婿一家大老远地过来,这般堵在门口像什么,还不快迎进去。
秦氏被提醒,这才牵了小宝,高高兴兴地入了内。
待几个人坐定奉了茶,没喝一口,秦氏便埋怨淡梅道:你也真是荒诞,几年不来看下娘便也罢了,怎的生了小宝这般的天大喜事都不派人来知照一声,那满月白日周岁的没娘家人过去,被旁人晓得,岂不是说我短了礼数?淡梅心中愧疚,被秦氏问得低下了头去。
徐进嵘朝她边上喜庆看了眼,喜庆会意,便笑着将小宝从秦氏膝上接了过来,哄了出去到园子里玩。
待他出去了,徐进嵘咳嗽一声,这才笑道:确是我两个的不是,还请丈人丈母见谅。
只实在是有个缘由。
这孩子尚在腹中之时,恰得遇个开了天眼的得道师傅。
师傅言他命格清奇,只是若要保得一世顺风顺水,须得小心养到满三岁方好到亲眷面前露脸。
我虽不大信这个,只是那师傅既如此说了,总归小心些好,这才一并隐瞒了下来到如今。
今日丈夫丈母才是第一个见着小宝的长亲,连他亲祖母如今都还不晓得。
正想着这里探望过了二老,回去便赶着去见他亲祖母呢。
秦氏惊讶之极,愣了半晌。
待反应了过来,听得自己竟是比他那嫡祖母都要早先见着面,心中一阵欢喜,也不去细想了,笑道:原来竟是如此!早就听说过有人家为求吉,把男娃当女娃来养。
这般避了亲长生养倒是头回听说。
只既然是得道师傅说的,想必便是真的了。
如今过来了便好,好好……淡梅方才偷眼看去,见徐进嵘说得一本正经,自己父母都未有疑,心中这才松了口气,朝徐进嵘投去个感激的眼神,被他接住,两人对视笑了下,正巧被秦氏看见。
她哪里晓得这二人私下里的小九九,只当女儿女婿恩爱非常,心中更是满意,自己笑个不停。
小宝嘴甜,哄得二老整日里眉开眼笑,巴不得多留几日才好。
秦氏只是一个劲地宠爱,恨不得把他浸在蜜罐里当糖人来养;文父便只教他念些浅显的前朝诗歌,诸如《静夜思》、《春晓》等等,这些淡梅从前也大多都有教过的,见他小小年纪,不少竟能朗朗上口,意思也说得八九不离十,极其欢喜。
等有日小宝念得兴起,把他未曾教过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也给背了出来,心中大为感概,见了徐进嵘便不住赞他儿子孺子可教,小小年纪晓得民生不易,往后前途未可限量云云。
徐进嵘晓得个中乃是淡梅教养得好,感念她这几年委实不易,心中那本十分的爱怜更又增多了几分。
这两个一个感激他替自己隐瞒,一个怜惜她为自己生养儿子不易,到了床笫之上,自然便你侬我侬,忒煞情多,如今方晓得芙蓉帐里春宵短的意思了。
终章二人原本打算住三两日便要走的,只被极力挽留,最后过了四五日,这才告辞了离去。
秦氏万分不舍,登车亲自给送到了埠头,这才与淡梅小宝依依惜别。
半个月后,淮楚终是到了。
船头碰到了淮楚码头上水线处长满经年绿苔的大青石,微微晃了下便稳稳停了下来。
淡梅步上船头,四顾望了下。
数年过去,码头仍和当年她随了徐进嵘初到之时见到的一样,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水腥之气。
埠头一侧的空地之上,早已经停了几辆马车。
边上等候多时的,正是徐管家。
那徐管家头几天便收到了消息,晓得自家大人这一回南下,不但天遂人愿寻到了走失多年的夫人,连带回的儿子都已是三岁整了。
饶是他平日不信神佛的,此时也恨不能跪在神像面前重重磕几个头。
当年这夫人出走,他从中助了大力的,只是后面那第二出的金蝉脱壳未在他意料之中而已。
那崇王府的事情过后,眼见徐进嵘多方苦寻俱是无果,他原本以为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大人那心淡了,自然也就慢慢过去了。
未想一晃三四年,眼见徐进嵘变得愈发沉默,更无放弃寻找的打算,且虽也并未多责怪于他,只他自己心中却极其不安。
故而近些年,暗地里也是极其用心打探,盼能早得到夫人行踪,也好弥补自己当年的过失。
一次次失望过后,此时竟是喜从天降,非但寻回了夫人,连娃娃都满地跑了,兴奋得几夜睡不好觉,指挥人把整个后宅整饬一新等着夫人和小哥回来入住,今日一大早地又带人到了码头等着。
徐进嵘一手抱了小宝,一手轻扶着淡梅下船踩上石阶,见徐管家飞快地跑了过来,平日也极其隐敛的一个人,此时却只站在自己面前几步的地方,既不见礼,也不开口,只是盯着小宝不放,两片嘴唇不住微微颤动,晓得他心情激动,微微笑了下,便绕过了朝前走去。
小宝见这人见了自己,眼睛又是直勾勾地盯着不放,虽还有些不惯,只想起前几日外祖父母见了自己也是这般,如今已是有经验了,便转回了身趴在徐进嵘肩头,只露出半张脸与他对视,片刻,冲他甜甜笑了下。
徐管家一个激动,差点没老泪纵横,见淡梅从自己身边经过,急忙正了下脸色道:小娘子晓得夫人和小哥今日回来,欢喜得不行,定要亲自过来到这里接。
我拗不过,给带过来了,如今正在前面车上等着呢。
淡梅听到慧姐竟亲自到了码头处来迎自己,心中也是一阵激动。
自己一去数年,她如今也应是个十三岁的亭亭少女了,之前在路上就向徐进嵘问过她的情形,如今立时便要见到,竟是有些稍稍有些紧张。
待到了码头空地上停着的那几辆马车前,立着等的奶娘和短儿早抢了上来给她和小宝和见礼。
奶娘看起来与从前并无多大差别,看起来反倒更胖了些,见过了礼,先是奉承淡梅越发精神,又不住口地赞着小宝一脸福气相,与大人那是一个模子里引出来的等等。
短儿也早不是当年的黄毛丫头样子,人高了不少,看起来倒也清秀,叫过了夫人,便一直望着小宝好奇地抿嘴在笑,小宝不怕生,也冲她笑,惹得奶娘越发夸得起劲。
小厮端了条马扎过来,淡梅正要上去,却见那车门已是从里被推开,探身出来个少女,腮凝新荔,梳了个双螺髻,穿一身浅碧衫裙,文静娴雅,不是慧姐还是谁?淡梅定定望着慧姐,慧姐也是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渐渐地便有些红了眼圈,却是忍住了,犹豫了下,试探着轻声叫了声母亲。
淡梅还没回,一边的小宝听见了,立时便抢着站到了马扎上,费力踮起脚尖,朝她舞手,试图引起她注意:你是我姐姐了。
姐姐,我是小宝。
慧姐低头,看了小宝片刻,脸上慢慢绽开了笑,伸手正要去牵他的小手,徐进嵘已是过来,将小宝一下抱了送进去,又扶了淡梅也上去了,待几个人都进去车厢里坐定,这才展眉笑道:晓得你两个有话说,只在这里忒招眼了,路上慢慢说去便是。
说着便关上了门,叫车夫小心赶车回知州衙门。
马车里,淡梅握住慧姐的手,细细打量了片刻,叹道:一晃几年不见,你都快长成个小大人模样了。
你从前白白叫我声母亲,我却是没有好生照看过你,你心中可曾怪过我……慧姐微微低头,眼圈又是有些泛红,片刻吸了下鼻子,这才摇头,抬头看着她道:母亲当日离开,必定也是有个中缘由的。
我从小到大,就只觉着和你投缘,且你又是舍命救护过我的,如何当不起我叫你一声母亲?这些年你不在家中,我时常想起从前,心中很是牵挂。
且眼见爹也是整日郁郁寡欢,想必也是极度思念母亲,心中便恨不得母亲能早日回来。
如今我终是心想事成,且又多了个这般讨喜的弟弟,欢喜都还来不及,如何会怪?小宝上了马车,便一直趴在窗边,推出条缝在看外面热闹的街景。
此时冷不丁听见自己被提起,回头看去,见自己娘亲和那新见面的姐姐紧紧挨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倒像把自己给丢一边,急忙也不看外面了,转身硬是挤进了她两个的中间夹着坐了进去,一手扯住淡梅,一手扯住慧姐,这才心满意足起来,露出的那可爱表情把身边的两人都逗笑了,淡梅便又问了些她平日的起居功课,加上小宝不时插嘴,方才有些沉闷的气氛慢慢活泼了不少。
良哥如今也有十一岁了吧?身子可好?回来时听你爹说,比起刚开始是好了些……淡梅想了下,终是忍不住问道。
慧姐叹了口气,摇头道:比起头几年是好了些,只如今身子还是弱得很,一个月里总有十来天在吃药,这几日又躺着起不起身。
平日里便是好了些,也不大肯出来,我有时看不过眼去,叫他多出来到院中走走,晒晒日头也是好的,他却只是不理,跟个泥塑人似的,真当是愁死我了。
许是一直在想他那姨娘也不定……慧姐说到此处,突然便停了下来,小心地看了淡梅一眼。
淡梅心中也是有些恻然。
大人之间勾心斗角,出尽龌龊,却祸及这般年纪的孩子。
不管那孩子怎生不讨人喜欢,终归是个无辜的。
低头见慧姐似是有些不安,伸手过去,隔了小宝拍了下她手背,抚慰道:我都晓得了的。
不当紧。
慧姐这才轻轻吐出口气,朝她笑了下,转眼便又被小宝缠住,便低声陪他说话起来,两人不时发出笑声。
淡梅靠在厢壁之上,听着身侧那姐弟两个的说话声和笑声,人却是有些出神,想起与徐进嵘遇见的第一夜,他便告诉过她的关于这个家宅之中的一些隐秘之事。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门被打开,见徐进嵘探进身来,笑道:到了。
说着便已是朝小宝伸出了手,小宝欢呼一声,朝他扑了过去给抱下了马车。
淡梅下了车,与徐进嵘并肩一道入内,遇见的下人仆从大多都还是老面孔,一个个瞧着都是有些面带喜气,见身边景物如故,心中一时有些感慨。
路过自己从前那牡丹园子时,见门扉紧闭,忍不住便多看了两眼。
去瞧瞧吧。
你那些花都恁多年没见你,想来也怪寂寞。
徐进嵘无意侧头,见她眼睛看了过去,便停了脚步笑道。
淡梅笑了下,索性便找他所言,拐了过去,早有丫头推开了门,见里面一片郁葱,半根杂草也无,虽过了花期,只里面那些牡丹芍药却长势甚好,那株晓妆新更是看起来生气勃勃,显见是一直有人在用力打理。
我以为……,淡梅又惊又喜,看向了徐进嵘。
以为这园子已经荒掉了?徐进嵘看着她,笑了起来,目光里微微闪动着些得意,你不在,我便特意雇了个花工来照看。
想的便是有朝一日你回来了,岂能让它满园荒芜地迎你?如今看来,我当初的想法甚是不错。
淡梅胸口一热,怔怔望着他说不出话。
徐进嵘伸手轻轻捏了下她腮,低声道:一路劳顿,先回房去歇息下吧。
等缓了过来再好生谢我不迟。
淡梅看了下,见几个丫头都站在园子外面,四下无人,小宝也是跟着喜庆先回屋子了,便伸手拉低他头,踮起脚如蜻蜓点水般飞快亲了下他唇。
他尚未反应过来,自己已是笑着转身而去。
徐进嵘立着摸了下唇,见她背影轻盈,已是到了门边,摇头笑了下,跟了出去。
因了慧姐渐大,淡梅前几年又不在,故而早就另搬到个院子里单住了,她从前住的那屋子如今便收拾出来当小宝的卧房。
刚回来,自是好一阵忙乱,待都妥当了,慧姐也正式朝淡梅重新见过了礼,却并未见到良哥过来,徐进嵘想了下,便对着个丫头道:去把良哥叫过来。
丫头应了声,转身急忙要走,却是被淡梅止住了。
不必特意叫过来了。
方才听慧姐提了下,道他这几日起不来在吃药。
你要么与我一道过去探下他,不过只是个孩子而已。
徐进嵘看她一眼,终是唔了一声。
边上那小宝听了,便也说要去见下哥哥,淡梅无奈,只得也带他过去了。
如今那良哥仍住在从前与周姨娘一道住过的院子里。
进去了,见庭院里花木都十分齐整,那株西府海棠虽过了花期,上头却已是结了些碧豆般的果实,显见是有人经常打理的。
屋子门口正站了个丫头,看见他几个过来,叫了声,急忙掀开了帘子。
淡梅刚进去,便闻到股扑鼻的药味。
若光药味还好,偏又杂了闷气,便如这屋子长久没有通风过一般,叫人闻了极不舒适。
外头日头正好,怎的不开窗走下风?徐进嵘问正闻声从里室匆忙出来的一个丫头。
那丫头见他脸色沉了下去,有些慌张道:小哥不叫开的,说不喜吹风。
徐进嵘皱了下眉,道:去打开。
往后天色晴好,每日早晚都这般开着透下气。
那丫头急忙应了下来,过去把窗子一扇扇都支了起来。
他说话间,小宝已是闪过那架隔开了里外的屏风钻了过去,淡梅也跟了上去,一眼便见到良哥正直挺挺躺在榻上,眼睛盯着屋顶,神情呆滞。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太过沉浸在自己思绪里,虽屋里有人进来了,却仍是一动不动。
良哥如今也是个十一岁的少年了,躺在那里,脸色苍白,比从前虽是高了些,看起来却骨瘦如柴。
小宝大抵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比他早先预想中的哥哥模样差了许多,歪头看了半晌,这才上前一步,小声道:你……便是我的良哥哥?良哥这才像是回过了神,转头看向了小宝,定了片刻,既不摇头,也不点头,神情仍是呆滞。
良哥哥,我是小宝。
你身子快些好起来,我有只大白鹅,往后我们一道给它喂食……小宝却是个不怕生的,以为他没听见自己说话,干脆蹦蹦跳跳到了他面前,笑嘻嘻又这般道。
良哥反应了过来,面上起了丝波动,眼睛从小宝身上抬离,这才像是刚看到站在自己榻前几步之外的徐进嵘和淡梅,嘴唇嗫嚅了下,低低地叫了声爹,又看了淡梅一眼,呆了片刻,见她朝自己点头笑了下,瞟了下一边徐进嵘的脸色,终是跟着叫了声母亲,挣扎着仿佛要坐起来。
几年不见,他小时身上的那股阴戾如今已是不见,只是对徐进嵘的惧怕看起来却并未减少,整个人看起来更是全无生气,便说个小老头也是不为过了。
徐进嵘皱了下眉,上前一步到他身边坐下道:既然身子又不好,不必起来了。
你母亲和弟弟今日归家,第一件事便是过来探望你。
你往后须得爱护弟弟,他自然也会与你亲近。
良哥慢慢躺了回去,眼睛又看向了小宝。
小宝朝他笑嘻嘻用力点头,那良哥便似被针刺了一般,有些慌张地挪开了目光。
徐进嵘盯他看了片刻,终是摇头又道:我走之时,你不是还好的,怎的如今又成这般模样?我早跟你说过,我不想你别的什么,只盼你身子能好起来。
医药虽不可少,只也不过是调理,你自己若是生气全无,每日里这般恹恹的,便是拿药当饭吃也没用。
你不小了,应当也明白事理,我与你母亲心中都是盼着你好的,你自己也要争气,才不会叫人低看了你。
良哥神色微变,眼眶微微有些泛红,目光在徐进嵘和淡梅身上转来转去,嘴唇微微动了下,却终是又闭了回去。
良哥,你可有什么话说?说来便是。
淡梅见他样子,晓得是想说话,便道。
良哥看她一眼,犹豫了片刻,终是对着徐进嵘,像是鼓起了极大勇气,低声道:我……前些天听说静音庵里的师父来过,说……姨娘的癔症又重了些,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瞧着像是要不行了……我……,我想去看下……不必!从前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当年蛇蝎心肠,害了慧姐的娘,我未送她去青门县官府,应她自己所求到庵里清修,已是着了你的面。
如今这般都是咎由自取,往后再不要在我面前提这话头!徐进嵘一下沉了脸,呵斥道。
良哥微微瑟缩了下,垂下了眼皮。
你身子不好,好生歇着吧。
缺了什么叫丫头去拿便是。
徐进嵘似是不愿再多说,起身站了起来,抱了小宝便往外去。
淡梅招手叫了伺候的丫头过来,问了些日进饮食,又让有事便要让自己立时知晓,回头看了一眼,见良哥正睁着眼,呆呆望着自己,眼里满是悲伤,叹了一声,也慢慢出去了。
淡梅回了屋子,那徐进嵘因了离开有些时日了,前衙里积压下的事务颇多,跟她说了声便换了公服匆匆离去。
小宝却是初次住进这么大的房子,好奇不已,被喜庆带着东逛西逛,爬假山,过游廊,上石桥,玩得不亦说乎。
淡梅因了初回,那徐管家也是过来朝她禀些府中的事务,又说老夫人自前几年被送回青门老家后,便一直住那里了。
徐进嵘后来几次要接她到淮楚,却都被拒了,道是就终老在那,哪里也不去了。
过几日正好要派人过去看下,问有没有要传的话。
晚间待徐进嵘回来,淡梅便将白日里徐管家的话给提了下。
徐进嵘想了下道:我娘还不晓得小宝的事,我这就修封书信带过去,也好叫她高兴……她尚不晓得你的事,至于小宝……他笑了下,就拿糊弄你爹娘的话去糊弄她好了。
淡梅噗一声笑了出来,亲自过去给他铺纸研磨,又坐在一边看他写。
等看到他信末提及良哥,说一切都好的时候,犹豫了下,看着他慢慢道:今日我从良哥处回来,却总在想着他最后看我时的眼睛……心里甚是不安……徐进嵘一顿,手中笔略停了下,便又继续写了下去,唔了一声道:小孩子都是这样,过些时日便会好的。
淡梅晓得他在敷衍自己,按住了他提笔的手腕。
徐进嵘这才无奈放下笔,抬眼看着她道:他在你面前说了什么?你想替他两个求情?淡梅摇头:他并未在我面前说什么。
我也不是在替他两个求情。
从前倒也并未觉得,如今自己有了小宝,才晓得养儿不易,母子连心。
良哥虽只叫她姨娘,却是母子,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那周姨娘从前虽做错了事,只如今这般模样,也算是遭了天谴了。
如今她既快不行了,良哥孝心,你便让他过去见一面又如何?这般强压着,只怕往后一世都会有心结。
徐进嵘仔细看她一眼,摇头道:并非我心硬,定要生生拆散他母子两个。
只你不晓得,从前我派去青门寻到了当年给慧姐她娘接生的婆子,她晓得自己恶事败露,怕我追究,便苦苦求着说要去庵里清修念佛,以度自己的罪孽。
我看在良哥面上,应了她所求,送她去了庵里,只是不许出去。
本以为她真有几分悔过之心,哪里晓得她在那里,非但不好好反省,反倒时常怨天尤人,诅骂那死去的春娘,害了她儿子的赵总怜,甚至连你也一并咒骂。
虽都是癔症发作之时的举动,只言为心声,她既这般,可见心里始终并未自省。
这般糊涂之人,叫良哥再过去,没得又被她教坏!那良哥当年所中的奇毒,乃是赵总怜趁了徐进嵘携妻在淮楚任上,京中府邸只剩几房姨娘之时,买通他身边伺候饮食的丫头,下了大半年。
初时因了定时都有摄入,故而并无异状,待后来那赵总怜随了春娘一道被遣散,良哥又被带往淮楚,断了药源,这才慢慢发作了出来的。
这些淡梅之前都听徐进嵘对自己提过的。
如今再次想起,心中仍是禁不住一阵恻然,叹息道:她几个相互争斗,自己娘又糊涂,这才累及了良哥。
不过也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却落得今日这般的下场。
这事本也是不该我多嘴的。
只是如今我既回来了,往后就是一辈子的光阴了。
我也想与那孩子好生相处下去。
儿不嫌母丑,她再不是,在他心里也是自己的亲娘。
他心中若放不下,总是记着从前的恨,往后见了我与小宝相处,想起自己连他娘临死也被拦着见不着一面,只怕心中芥蒂更深。
我看还是叫他去探望下的好,也算了了他个心事。
你若不放心,我亲自陪他过去便是。
她起先还有些小心试探的样子,待说到后面,那口气已是斩钉截铁了。
徐进嵘晓得她主意已定,有些烦闷地抓了下头,想了下,终是无奈道:你牙尖嘴利的,我总说不过你。
你既觉着好,我明日让姜瑞送你们过去,叫他见一面就回来。
淡梅见他让步,这才欢喜起来,便叫个丫头到良哥院里传话,说明日一早就送他到那静音庵里去。
徐进嵘写完了信,叫人拿去给徐管家一并捎去青门,两人又商议了下给喜庆和姜瑞何时做亲的事,去看了下小宝,见喜庆已经哄着他入睡了,回来自己屋里正也要歇了,却听个丫头过来敲门道:小哥过来了,说要见大人和夫人。
他二人本已是脱了外衫的,听丫头这般说,与徐进嵘对望一眼。
徐进嵘便拿了她衣衫给她穿回去了,按她坐在椅上,自己只着了中衣过去开门了,见果然是良哥被个丫头扶着正站在门槛外。
见门开了,也不用丫头扶了,自己进来便一下跪了下去。
这般晚了,还过来做什么?徐进嵘低头看他一眼,不紧不慢道。
良哥朝他磕了个头道:儿子过来,是特意来谢爹爹准许我过去探望姨娘的。
说完又转了个方向,朝着淡梅也磕了,这才抬起头道:多谢母亲帮我说话。
淡梅一怔,只很快便明了。
徐进嵘这些年一直不准他过去静音庵,此时却突然改了主意,那良哥也不是个傻的,一想便应知道是自己的缘故,这才特意过来道谢?当下站了起来到他近前,笑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往后等身体好了,便带着弟弟一道去念书。
他极是调皮,你这个当哥哥的要多教他些事理,让他以你为傲,你可答应?良哥一怔,跪在那里,抬头见她正含笑看着自己,神情极是柔和,与印象中自己姨娘那张时常怨天尤人尖酸刻薄的一张脸大不相同。
怔怔看了片刻,生平第一回竟隐隐觉得这个自己不得不唤她为母亲的女子,其实也并非像从前姨娘私下里时常教自己说过的那样阴险歹毒。
怔怔看了片刻,见她上前要扶自己起来,心中有些慌乱,急忙扯出了笑,又胡乱磕了个头,自己爬了起来,又低声谢了徐进嵘一次,这才退了下去。
待那良哥走后,淡梅见徐进嵘仍是立着有些发怔,上前轻轻捶了下他胸口道:你傻了?徐进嵘摇头,顺势把她揽进怀里,一边抬手拆她头上的发饰丢在桌上,一边叹道:我方才在想,我仿佛从未见过这孩子笑。
方才虽也笑得难看,却也算是笑了。
淡梅本也倒未觉着,被他一说,仔细回想了下,倒确实如此,心中也是有些感叹,唔了声道:也有你的不是。
我也从未见过你对他笑过。
徐进嵘被她说中,揉了下她松散了下来的长发,又给脱去方才穿回的外衫,笑了起来道:他若都像方才这般明事理,我见他顺眼了,自然就好了。
***第二日淡梅早早便起了身,待收拾妥当与喜庆和另两个丫头一道出去,见姜瑞已在边门口了,那良哥也早早就立在马车边等着,比起昨日,今早起色已是好了许多,只两个眼圈有点发青。
见淡梅过来,上前问了安。
昨夜可是没睡好?怎的眼眶发黑?淡梅笑问道。
良哥头微微低了下去,边上跟他出来的那丫头已是笑道:晓得今日要去探他姨娘,小哥昨夜就一直没睡好,巴巴地等着天亮呢。
淡梅莞尔,见他似是有些难为情,轻拍了下他肩,便叫各自分了马车上去,姜瑞和另个家丁骑马护着,一道往静音庵去。
那静音庵就在淮楚城外的小息山脚下,有些路,一直行到了近晌午,过了个不过几十户人家的村子,这才到了。
庵里的主持师太自收容了那周姨娘,虽单独辟出个小院让她和同来伺候的婆子占着,吃穿抓药一概都不用她管,只要看好不叫她逃出便是,且每年从知州府上得的香油供奉也是不少,自然也不会多话,有事的话派个女尼出去到他府上知照一声而已。
上个月见那周姨娘病越发严重,癔症更是发作频繁,瞧着竟有些灯尽油枯的样子。
虽晓得她如今不过是个犯错被逐出的,只怕死了自己要担干系,急忙派了个女弟子过去寻了徐管家。
徐管家带了郎中过来,开了好些药,一直吃到如今,看起来也没好多少,整日里只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念念叨叨的,一有力气便又不住哭号,便也懒怠理睬她了。
今日刚敲完木鱼,正要去用斋,突见知州府上呼啦啦来了一群人,待晓得竟是知州夫人带了那周姨娘的儿子来探望,慌忙大开山门给迎了进去,亲自带到了周姨娘住的院子门前。
那院子就在庵中的西北角,后面便靠山,地方虽不大,倒也清幽。
淡梅送了良哥到门前便停了脚步,让个丫头陪着叫他进去。
良哥走了几步,回头看她一眼,便加快了脚步,飞也似地进去了。
那师太有心想奉承,见正是午时,便吩咐小尼姑重新去烧菜做饭,又苦了脸道:委屈夫人了。
这庵里贫寒,也整治不出好东西,还请夫人莫要嫌弃。
喜庆笑道:师父多虑了。
出来时自己已是带了食盒,都是些素菜,并无荤腥,也不会冲撞了神佛。
烦劳个小师傅带路到灶前,热下便好,若有干净的碗具,那再好不过。
师太一怔,急忙应了下来,叫了个身边的小尼姑带了喜庆过去,自己便陪了淡梅到间佛堂坐下,闲话起来。
说了没一会,便听外面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仿似有人在跑路过来,抬眼望去,见佛堂门前竟是跌跌撞撞进来个妇人,穿了庵中尼姑的青衣,只头发未曾剃去,用块青布包起来而已。
再一看面目,正是那周姨娘,只不过比起自己印象中的,却是苍老了不知道多少,面目焦黄,双眼深陷,看起来便似有四五十岁了。
淡梅想起之前听这师太说那周姨娘这几日已是有些不认人了,此时看起来虽极度憔悴,只那眼睛看起来却还清明。
见边上那师太已是惊慌高呼,叫人把她架回去看好,那周姨娘却是不住挣扎,看着自己不住叫夫人,声音凄厉,虽有些心惊,只也叫人住手。
周姨娘一得松脱,便已是噗通一声跪到了她面前,一口气连着磕了四五个头,已是气喘吁吁起来,伏地道:婢子这几日躺着,自觉魂都飘飘荡荡要起来了,晓得是从前那被我害了的前头夫人索命。
我死便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只唯一想着的便是我的良哥,死命挣着口气就是想再见他一面。
天见可怜,这孩子今日竟真的过来瞧我了。
我晓得大人是断不会有这怜悯心肠的,都是夫人的好。
我本也没脸再到夫人面前说话,只终究是放心不下我那良哥……,他虽是我肚子里掉下的肉,只我从前却没好生教导过他……,如今悔之已晚,求夫人看在他也是大人骨血的面上,抹掉我从前的过犯和得罪,往后代我照看下这孩子,他也是个可怜的……下辈子做牛做马,必定报答夫人的恩德……说着已是泣不成声了,伏地哀哀痛哭起来。
淡梅看向门外,见良哥正怔怔倚在个门柱上,看着地上的周姨娘,眼里不停在流泪。
良哥过来……周姨娘挣扎着直起身来,回头叫了那良哥进来,命他也在自己身边跪下了,自己又不住磕头。
淡梅急忙叫个丫头扶住了她道:你放心吧。
便是没你的话,我也自当会好生看顾他的。
周姨娘眼中一下放出光彩,哽咽道:有夫人这话,我便是死了也放心。
良哥,快些向夫人磕头。
那良哥朝淡梅又磕了个头,抬起时已是满面泪痕,抽噎道:母亲,我姨娘时日不多了,我想留下陪她最后几日,求母亲应允。
淡梅叹了口气,问了声边上那个早看得一愣一愣的师太,师太回过神来,急忙道:夫人放心。
那院里还有空的屋子,若住不下,还有别的空屋可以腾出来,只莫嫌弃山地简陋便是。
淡梅想了下,便点头应了下来,又叫两个屋里跟了过来的那两个丫头留下一道伺候。
待用过了饭,叮嘱了一番良哥,见他俱是一一点头应了下来,便自己登车离去了。
晚间把过程跟徐进嵘提了下,他沉默半晌,终是道了一声:她到如今方晓得如何做人……却是晚了。
三天后,静音庵里传来消息,那周姨娘死去。
徐进嵘命人就近找了块风水宝地,厚葬了下去。
待接回了良哥,见他神情憔悴,终是道了一句:你莫怪我心狠,她死去也不叫入我祖家坟地。
实在是那里已有被她所害的慧姐娘。
我想便是她自己,也是不愿回去的。
良哥摇头,低声道:我这般陪了她到最后,心里已是十分感激了。
往后一定好生做人,叫她地下有知也晓得我在给她争气。
徐进嵘一怔,倒像是生平第一回认识这个儿子一般,重重拍了下他肩膀,点了下头,转身离去,脚步却是十分轻快。
***两个月后,一列大船从淮楚码头离开,扯帆东去,往通州府的青门方向而去。
淡梅与徐进嵘立在船尾,看着后面跟着的那条船舱之中,已是妇人装扮的喜庆坐在一边和慧姐一道绣个花样,两人不时低声说着话。
边上小宝正蹲着用手中菜叶喂那只越来越嚣张的大白鹅,一边喂着,一边朝良哥招手道:哥哥莫怕,你多喂它几次,它认识你了,自然就不会叼你了。
良哥身子如今虽还不大好,只因了时常外出走动的缘故,起色比起起先却是好了许多。
虽还记得从前被这只大白鹅叼手时那火辣辣的痛,只也不好意思在这么小的弟弟前塌台,便壮着胆靠近了些,拣了片菜叶递过去……一阵风吹来,吹乱了淡梅的发。
徐进嵘收回注视那船舱里众人的目光,低头看着她,微笑道:风大,进去舱里吧。
正好我有个事要跟你说下,你听了莫要跳起来。
淡梅睨他一眼,转身回了舱里,这才笑道:有什么天大的事会让我跳起来,你也忒小看我了。
徐进嵘坐了下来,招手叫她坐到了自己腿上,抱住了亲热了片刻,这才道:我在淮楚府的任期将满,这些天一直在想个事。
我欲送个册子入京,道老母年迈在乡,家中唯我独子。
虽时时想着报效朝廷,只自古孝道第一。
故而待此番任满进京述职之后,求圣上悯我孝情,准我回乡侍奉老母终老。
当今圣上最重孝道,想必不会驳了我的册子。
他尚未说完,淡梅便猛地抬头,一下撞到了他下巴颏:你说什么?徐进嵘捂着自己下巴,嘶嘶道:娘子,你说了不跳起来的……淡梅不理他的玩笑,只是睁大了眼追问:你的意思是说,往后不再做官了?徐进嵘唔了声,伸手抚摸她鬓边发丝,慢慢道:我少年时家道衰落,孤儿寡母,遭乡人鄙视,便发誓终有一日要跻身朝堂,叫旁人仰我鼻息,方可算没白来人世一趟。
为这誓愿,我这几十年里苦心经营,做了不知多少心狠手辣的事,又有不知多少人因我而家破人亡,结仇无数,祸及至今。
我自娶了你,借力腾达,几年前便可算达成了当年的誓愿,只我却发觉身在高位,并没我少年时想的那般美妙,幸有你在身边陪着,这才觉得了许多乐趣。
后来你离我而去,我虽斗倒了崇王府,却更是心灰意冷,早就想着若能寻回了你,从此便与你携手共度余生,再不去涉足官场纠纷。
如今诸多烦扰已定,我自然便要照了自己心意行事。
只是不晓得你如何看?淡梅怔怔坐他膝上,回味着他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可是不喜我这样?徐进嵘见她不语,以为是不赞同,压住心中失望,小心问道,又道,你若喜欢我一直做官,那我便做下去……淡梅突然伸手捂住他嘴,笑了起来:你晓得我方才想起了什么?我想起很久以前,刚与你成婚不久,有日无意看到你在看的一本书,长安某公与那陋巷里的卖饼人。
卖饼人云,生意做大了,心思也就复杂了,从此再无闲情唱歌。
我以为说得极是。
徐进嵘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搂住了她道:你果然是个剔透心窍的妙人!我只恨与你相遇太晚,此生有你相随,谁还要当那劳什子的什么官!那杨老弟府上有个二叔,我与他从前见过数面,言语甚是投机。
他便是个深谙个中道理的率性之人。
他与他夫人一道,二人携手游遍大江南北,我听说这两年甚至去了南洋诸地,竟是有意要在那地常住的打算。
我甚是羡慕。
待我娘百年归西,我也与你这般踏遍四方,看尽山川大河,你可愿意陪我?淡梅望着他神采飞扬的一张脸,幸福叹息一声,把脸靠在了他怀里紧紧抱住他腰身,低低道:我愿意。
是的,她愿意。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收不住了,这章太长了,写不下了。
有些事只能放番外交代了。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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