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辱阳春三月,桃花盛开,春回大地,草长莺飞,处处透着浓浓的春意。
但在本城新贵裘家大厅里面,这气氛可就和春天半点都不搭界。
站在下方的桃姑脸沉的就像那数九寒冬的河道,仰着下巴对着坐在上面纹丝不动的江玉雪道:我才是裘家明媒正娶的妻子,又没犯七出之条,你纵家资豪富,却也是晚我进门,见我进来,还不快些行礼?江玉雪,裘家半个月前鼓乐喧天抬进门的新娘子,此时是裘家宅子里的当家奶奶连眼皮都没抬,她身后站立着的丫鬟早就在桃姑方才闯进大厅里面的时候就想轰桃姑出去,瞧她长的那样,一张又黑又瘦的面皮,额头上还有老大一个疤,瘦伶伶的身材,只怕全是骨头,走进来的时候,把水磨石砖的地都踩的全是泥,一双大脚,就算进这里当个粗使的婆子只怕都怕吓坏了主人,竟然还想在自家小姐面前摆什么原配架子,真是不知死活。
丫鬟心里虽这样想,那张樱桃小嘴微微张了张,预备替自家主人说两句,却被下面站着的张妈妈用目示意止住,只得怏怏闭了口。
桃姑本以为自己这话说的义正词严,就算到了县衙大堂上都不怕的,谁知对方全不招架,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对方的任何一句回应,她是个性急的人,不由上前一步,拉了袖子就要上前去拉江玉雪:你休和我在这里充什么当家奶奶,还不快些下来行礼?见她要动手,张妈妈淡淡开口:你们都是死人吗?打量着姑娘好性,就任由这被休的妇人在这里胡言乱语,还不快些打她出去?那些丫鬟养娘们早巴不得这句,纷纷就要上前把桃姑拉出去。
被休?桃姑不相信的看着面前这些女人,一月前公婆上城来时还对自己说的好好的,叫自己在家好好守着,等到这里收拾好就遣人来接,谁知等来等去,等到的竟是昨日村里的人说的,半月前自己相公已另娶新人,一夜辗转不眠,四更时就回娘家找娘家哥哥,要他和自己进城来瞧,谁知自己娘家哥哥推说田里事忙,要等等再来,这种事体可是能等的?自己这才孤身上城,寻摸到这里时,看见门上挂着的喜字已是知道旁人说的不妄,闯进门来见这屋子和乡下的房子全不一样,那肚皮里的气都差点胀破,看门的小厮虽想拦住,却被自己到了厅上,见上面坐了个十六七的穿绸着缎的美人,身边还有丫鬟养娘管家婆子围在那里请示家务,这肚里的气就多了些酸味,还有几分苦涩。
当日自家相公说要出去学做生意,自己一口应承不说,这五年来,他也没几封书回来,银钱就更不要提,还不是自己在家里伺候公婆,农忙时节请不起短工,又没有牛可使,自己一个女人挽了袖子下田,这才保住一年的口粮。
做了田里的活,回来还要做饭洗衣,养猪喂鸡,这样过年时节也能有猪肉吃,鸡蛋换些油盐,多出来的又给公婆享用,辛辛苦苦五更爬起,却要到了三更还在灯下做衣缝衫,不就是为了走出去旁人不笑话自己?一月前接了相公的书,说的是在城里置了大宅,接公婆前去养老,自己还当苦尽甘来,谁知竟纳如此美妾,纳妾却也不恼,只是怎么也不能忘了自己才是裘家三媒六聘娶进来的媳妇。
就算说破了天,也逃不过去,谁知这下人竟说自己已经被休,还要让这些丫鬟养娘轰自己出去,桃姑手上还是有几把子力气,那些丫鬟养娘虽有四五个,不过都是在内宅中拿针线做活的,桃姑不过略使一使力气就把她们挣开,头就转向张妈妈,一口浓痰啐到她脸上:呸,歪喇货,年纪活到狗身上了,空口白牙的说我被休?说着也不理张妈妈,只是径自走到江玉雪身边,伸手就去扯她,江玉雪见她一双手满是老茧,似乎还有没洗干净的泥,那眉头不由微微一皱,身子往一边一侧,还是没有说话。
丫鬟急忙过来扶住江玉雪,那嘴就似刀子一般:你这乡下女人来充什么奶奶?三月前你哥哥可就接了裘家给的休书,还有五十两银子,二十亩地,你可睁大你的狗眼瞧瞧清楚,这里姓裘,你自姓楚,和你半点干系都没,竟还老着脸皮进来,实在是不知羞耻。
江玉雪轻斥那丫鬟:香叶,胡说什么?桃姑听的她声音似黄莺一般,比那戏上的花旦的声音还要好听一些,心里不知是酸还是苦,还是旁的,只觉得浑身冰冷,手开始抖了起来,伸出一指直指江玉雪:我不信,纵休了我,也要有原媒,有见证,况且我从没见过,公婆也没说过,怎就休了我,定是你这狐媚子扯的谎。
说着就嚷起来:快些请公婆出来为我做主。
张妈妈已经把脸上的那口浓痰擦掉,踮着小脚上来:你还在做梦呢,老爷太太前个月来的时候可是和大爷说的清楚,把你打发回家了,此时你想见他们,也要撒泡尿照照镜子,配不配。
江玉雪的眉头皱的更紧:妈妈。
张妈妈忙赔笑道:瞧我这糊涂的,这等话怎能进到姑娘的耳里?江玉雪扬着头对张妈妈道:妈妈,想来楚姑娘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既这样,妈妈你去拿十两银子来,怎么说她也做过裘家媳妇。
张妈妈一张脸笑的就似花开:就知道姑娘是宽宏大量,菩萨心肠。
这主仆两在那一唱一和,桃姑此时不光是觉得浑身冰冷了,一颗心浑似被冰水浸着,半点暖气都无,手僵在那里,嘴张的极大,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去问谁?江玉雪看着怔在那里,似失了魂样的桃姑,施施然站起身:妈妈,想来相公已经回来了,厨房里的燕窝粥预备好了吗?香叶急忙上前搀住她:姑娘,姑爷的燕窝粥早熬好了。
是吗?江玉雪鬓上插着的赤金簪上的红宝石微微一动,唇边有了笑意:香叶,你对相公可极细致,省了我的心。
香叶脸上顿时有了一丝红色,瞧着姑爷对姑娘那个温柔体贴的劲,谁不心热,江玉雪唇边虽在笑,那眼已经往香叶脸上瞧去,馥香轩的茉莉胭脂,要五钱银子一盒,这丫头竟这么舍得往自己嘴上抹,瞧她还有几分姿色,只是要在自己口里抢食吃,做她的梦罢。
相公?桃姑混乱的心里突然听到这句,对,见到相公就好了,她推开张妈妈塞给自己银子的手,张妈妈没有料到,手里的银子掉地,险些砸到自己的脚,急忙蹲下身子去拾,瞧着桃姑的背影,暗地里啐了一口,呸,这等容貌,家世,想必也没有什么才学,还想和自己的姑娘抢姑爷,也不去照照镜子,要自己是她,早羞死了,旁的不说,光江家陪送的这座宅院就值千两银子,把她卖了连头带尾只怕也不值这十两银子。
江玉雪正走出几步,桃姑猛的追上来,差点没撞到自己,桃叶已经对她怒目而视,桃姑不管这对主仆,只是看着江玉雪,不停重复:我要见相公,见公婆。
江玉雪哪还有心情理她,香叶伸出手去轰桃姑:不要脸的贱妇,老爷太太可没空见你,还不快些滚。
桃姑的手上力气大,不过轻轻一推,香叶就差点跌倒,江玉雪一双大不过三寸的小小脚,少了香叶的扶持,又被香叶带了下,险些栽倒下去,江玉雪不由娇滴滴啊了一声。
张妈妈急忙过来扶住江玉雪,那嘴里可就说不出什么好话,对着桃姑变了神色:你这毒妇,无端的推我家姑娘做甚,姑娘的一根毫毛伤了,你都赔不起。
桃姑虽被她骂了,却不觉得只是伸手出去拉住张妈妈的衣服怔怔的道:我要见相公,见公婆。
张妈妈还待再说,院子里旁的下人们都行礼下去:见过大爷。
张妈妈眉一敛,果然就见裘世达大踏步走进来,他满脸寒霜,活似别人欠了他成千上万两银子,看见他,桃姑放下拉着张妈妈的手,那眼泪就要下来,张嘴正要说话。
裘世达就开口道:你这被休的贱妇,还来裘家做甚?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听在桃姑耳里却像是夏日里一个霹雳直打到自己脑门上来,她眼里的泪都被吓了回去:相公,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被休,七出之条,你可要说出个道道来,不然,我们就县衙堂前走一遭。
裘世达说出这话就低下头温言去问江玉雪方才可被吓到,桃姑连问他数声,他才不耐烦的挥手:当日休你,堂上父母做主,你哥哥收了休书,现有原媒为证,你嫁入裘家五年都无所出,为子嗣计,自然要休了你去。
绝境堂上父母做主?桃姑瞪大眼睛,裘世达的眼不过往桃姑这里扫了眼,又低下头对江玉雪道:娘子,你可被吓住了,她一来你就该命人打她出去,这样的人怎么还有脸皮到我裘家来闹。
裘世达对江玉雪的说话声音越温柔,对桃姑来说,就好似有钝刀一刀刀在割她的心,嫁给裘世达这五年来,连头带尾,两夫妻在一起不过三个来月,别说对自己这样软款温柔的说话,就连个笑容都是极少的。
自己陪着小心,生怕有半点服侍的不周到的,等他出外做生意去了,对堂上公婆也是极经孝道,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他出人头地,自己也能夫贵妻荣,安享荣华,谁知竟是这等,桃姑身子摇了摇,咬牙又上前去拉住裘世达的袖子:相公,你怎能如此,就算不念我们夫妻之情,当日我对公婆却也是克尽孝道,没有半点忤逆,这事公婆定是不知道的,还容相公让我见见公婆,求个明白。
桃姑在那里说的哀痛,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落泪,裘世达却越发厌恶起来,这个不知死活的贱人,自己出外那么多年,才知道做生意赚的大钱财是不容易的,辛辛苦苦不过刚能糊口罢了。
幸得江家老爷青眼,见自己为人谨慎,传来问了几句,早知道江家的爱女还没出嫁,问答之时说出本有妻室,不过为人悍妒,又兼丑陋不堪,虽想休了她去,谁知她撒起泼来,自己一家躲避不及,这才出外,也只愿能为裘家留个种。
讲的多了,连自己都渐渐信了,江老爷也信了七八成,话里透出几分想把女儿许嫁自己的意思,这才定下计策,去年年末时候寻来楚家哥哥,许下银子田地,又找来原媒,写下休书,自己父母亲自面见了江老爷,讲到桃姑如何对自家时,母亲大哭不止,江老爷更是信的十足,这才松口许了婚事,得以娶了江玉雪过门,新娶的娘子美貌不说,带来的嫁妆也有数千两银子,她此时倒闹了上来,自己的如锦前景就这样毁了不成?裘世达的眉毛拧成了两个疙瘩,转身道:孝敬公婆,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你给我爹娘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每日里还要我娘亲自做茶饭服侍你,我爹还要去守着那猪鸡,这是你做媳妇的道理?桃姑没料到他竟如此颠倒黑白,张嘴正要分辨,裘世达已经又接着道:我出外五年,我爹娘受了你无尽的气,我娘一双眼都险些哭瞎,娶妻本为的是侍奉爹娘,你这样行为,自然要被休,我本出于好意,私下写了休书,传了原媒,把你付于你哥哥领回家去,为的也不一场夫妻,不忍显你丑名的缘故,谁知你还不知羞,竟吵闹上门。
裘世达说一句,桃姑的心木了一分,等他说完,桃姑连自己身在何方都不知道,张妈妈的脸上早露出鄙夷之色,丫鬟养娘们窃笑不止,江玉雪的手搭在香叶肩上,脸上可还一派平静,眼可没有半分望向旁人,只在裘世达眼上,长的这样出众的男子,也岂是那个丑八怪能消受的?不过还是要做个贤惠样子出来,江玉雪张了樱桃小口,娇滴滴叫声相公:做人只念善,休念恶,楚姑娘定是一时无路可走,才求了上门,这里有十两银子,相公你交与她去,也算夫妻一场。
说着张妈妈已经上前,手里托了小小两锭元宝,塞到桃姑手里,桃姑此时似失了魂魄一般,任由她把那银子塞到她手里,见她接了银子,江玉雪眼里的鄙夷更胜几分,裘世达柔声的道:娘子,我们进去吧。
就携了她的手打算往里面走,桃姑痴痴的望着他的背影,主人这一转身,张妈妈的脸色顿时变了,对丫鬟们使个眼色,丫鬟们一拥而上,把桃姑推了出去,桃姑此时那还有半点理论的心,只觉得双腿险些都撑不住身子,脑子里乱成一团,这究竟是为何?角门处出来一个管家娘子模样的人,桃姑见她有点眼熟,像是被遣去接公婆进城的人,不由站定,想来定是公婆要为自己做主,那管家娘子走到桃姑面前,面沉似水,话也不说伸手对着桃姑脸上就打了两巴掌:老爷太太说了,当日你在裘家,他们受了你无数的闲气,他们仁慈不理会你,谁知今日你竟又上门闹,这两巴掌就给你个教训罢。
丫鬟养娘们笑的更为大声,开始议论起来,一口一个不识羞,打的桃姑无路可逃,拉拉扯扯到了裘家大门,她们把她推了出去,扑通一声关上大门,桃姑跌倒在地,抬眼去看门上贴着的红喜字,五年前,好像坐的轿子也是这样进了贴着喜字的裘家门里,她定定望了一会,突起跳起来,捏起拳头去敲门:开门,我才是裘家的媳妇,快些开门。
任凭她喊的声嘶力竭,那两扇大门都纹丝不动,此时已近中午,慢慢的有人走拢来看,也有人在议论,那议论里无非就是桃姑如何不贤,如何丑陋,裘家忍不过气去,这才休了她,休她之后她还上门来吵闹,果然就是个不贤妇人。
那大门上渐渐有了血迹溅上,桃姑却不觉自己的手已经破了,还是敲个不止,人群里挤出一个男子,劈手拉住她:妹妹,快随我回家去。
桃姑发丝全都乱了,抬眼去看楚大郎:哥哥,他们说我不贤,说我不孝公婆,你且说说,可有这么回事?楚大郎知道自己妹妹竟独自一人上了城去寻裘家,心里暗道不好,当日裘家可是给了自己五十两银子,二十亩好田的,还答应日后帮衬着自己,细想一想,自己妹妹这等容貌,裘家的发了财,自然也看不上自己妹妹,那时一个失宠的正室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去,还不如爽快接了裘家的休书,换些现银子是正经。
要是妹妹真的闹起来,裘家把这些都收了回去可怎么是好,这才交代了家里往城里来,走到街口的时候恰好遇到裘家小厮去寻自己,咕噜了几句,又拿了他递过来的一个荷包,这才上前把桃姑拉了下来。
此时大街之上,楚大郎也不好多说,见妹妹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只是叹口气道:妹妹,且随我回去。
谁知就听到裘家小厮咳嗽的声音,裘大郎狠了狠心,一巴掌拍到自己妹妹脸上:这等事体,你知不知羞,还不快些随我回去,来别人家胡闹什么?楚大郎是个男子,这巴掌可不是方才管家娘子那两巴掌可比,桃姑的脸登时就肿起半边,她捂住脸不相信的看着哥哥,楚大郎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拉出人群,上了匹小驴而去。
桃姑一路迷迷瞪瞪,似在梦里一般跟着楚大郎回到楚家,楚大嫂见他们回来,嘴一撇迎上去,怎么不干脆死在那里,这样还能多敲裘家些钱财,脸上却还笑着问长问短。
楚大郎也没理自己浑家,只是把桃姑推到房里:妹妹劳乏了,歇息去吧,等你醒来再细细的说。
楚大嫂急忙跟着进来,夫妻两一起动手,把桃姑推进被窝,桃姑此时恰似身子不是自己的,任由他们动作,看她闭上眼睛,夫妻两这才出去。
桃姑只觉得像被谁打了一顿似的,浑身生疼,本想着略闭闭眼,谁知竟沉沉睡去,醒来时候看太阳像已落山,桃姑急忙掀开被子就要下地,还要给公婆做饭,脚刚触到鞋子,才想起自己已被裘家休弃,心口顿时尖锐的疼了起来,疼的都快喘不过气来,环顾四周,这是在娘家,拢拢头发,想出门去找哥哥说话,怎么才讨回这个公道来,谁知外面传来哥嫂说话的声音。
想是大嫂在跺猪菜,那声音是哐哐的:我说你就不该去接她回来,等她一口气别住了,在裘家门口上了吊,那时节你再去,最少还能赚个百把两银子回来,到时我们拿了银子,买田买地,岂不快活,现在一个大活人接了回来,这张嘴你倒要用什么养,老娘可没有养她的钱。
楚大郎的声音里陪着小心:娘子你也小声些,妹妹还睡着呢。
楚大嫂吐口吐沫:呸,这日头还挂在天上呢,她就睡下了,难怪被人休了,我说你这个不识数的,当日就该多要裘家些银子,不然今日也要等她死了再去,不早不晚,偏偏那时候去,白费了腿不说,还耽误地里做活。
楚大郎呵呵一笑:娘子休恼,今日也不是空手。
楚大嫂又呸了一声:这几两银子济什么事?就该等她死了再去,你这个没成算的。
桃姑听的心里直发凉,原来自己的哥嫂竟然这般,这还是十年前父亲去世时候拉着哥哥的手不肯闭眼,直到哥嫂都发誓说会对自己好父亲才含笑而去的哥嫂吗?想起慈爱的父亲,桃姑极想到他坟上哭一场,若父亲还在世,定不会让自己受这样的羞辱。
楚大嫂骂楚大郎正骂的顺口,桃姑这开门吓到她,楚大郎忙笑着上前:妹妹醒了,这事却要等我细细和你说,等过了些时,再另寻一门亲事。
楚大嫂既被撞破,也不再装,不顾楚大郎在旁使眼色,脸一沉:再寻亲事?就她这黑似鬼的样子,有人肯要吗?也只是当日你爹在的时候是个爱女,夸她聪明,读的那几本书现时半点用都没有,人家挑粗使婆子,也要个容貌周正的,你这样,去死还差不多。
转机去死?桃姑的眉皱了皱,是,现在死了还好,死了就能见到爹了,楚大郎见妹妹的神色顿时变了,心头有了不好的念头,急忙上前拉住她的袖子:妹妹,你嫂子刀子嘴豆腐心的,她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你休要走了短见。
楚大嫂放下手里的菜刀,卷了袖子走上前来一巴掌就打在楚大郎的脸上:少来这出,她死了,正好去找裘家要钱。
说着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根麻绳丢到桃姑面前:还不快些拿着去了?要记得,吊死在裘家的大门口,我们说话也好响亮。
楚大郎没料到浑家竟然来真格的,疾步就要追上去,谁知袖子被浑家紧紧拉住:你去做甚,难道你又多余的米粮养她不成?楚大郎虽说为了钱财把自己妹妹的婚事卖了,心里却也还有一丝怜惜之情,挣着手道:那总是自家妹子,难道真望着她寻死不成?日后地下我也没脸见爹娘。
说着又要往外追赶,楚大嫂紧紧拦住门:你现时还不到三十,就算活到六十,到死也有三十来年,等你死了,公婆只怕早就投胎转世去了,想那些做甚。
他们夫妻在这里吵嚷,桃姑手里拿了麻绳,飘飘荡荡出了村,寻死,却要往哪里吊呢?村口有棵大桃树,听说自己出世时候,桃花盛开,娘这才给自己起名叫桃姑,既生于桃花开的时节,就死在桃花开的时候,也算个完全的事情,桃姑信步往桃树那边走去,有路人见到她,招呼道:二妹妹这是回娘家来了,想来清明要到了,这是给二叔上坟去的?上坟?桃姑嘴里漫应着,这不就是往爹墓去的路,爹,女儿这就要寻你去了,桃姑岔上一条小路,走了半里,来到父亲的坟前,没有带锄头,用手把上面的杂草拔了,折了几支野花供在坟前,又大哭一场,把眼泪擦干,头发拢好,恰好坟边就有一棵高大的杨树,桃姑把麻绳挂在杨树上,打了个圈,这总要有个垫脚的地方,桃姑去坟边预备搬块石头过来,石头刚一拿起,露出下面的一个布包来,这是谁会藏什么东西?桃姑捡起布包,这布是很普遍的蓝布包,难道说是什么小贼偷了东西就藏在这里,桃姑不由抬头看看,见四周都没有人,打开看时,里面有一张纸,纸旁边还有个圆筒,这纸上画的东西是桃姑从没见过的,还有些奇奇怪怪的,蚯蚓样的字。
桃姑拿起这圆筒,这圆筒看着轻巧,还是有些分量,两头都是水晶样的东西,这什么东西镶着水晶,定是贵重之物,桃姑不由把圆筒凑到自己眼前一看,呼,离自己还很远的庄子一下就在眼前,这唬了桃姑一跳,难道说这就是书上说过的千里眼?桃姑定定神,又把圆筒凑近眼前,果然庄子里的树木看的清清楚楚,桃姑不由笑了,这还真好玩,这东西是千里眼,那这张纸又是什么?再说这样东西,定不是寻常人家有的,那个胆大的小贼会偷这东西?桃姑拿着那张纸反复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渐渐天黑了下来,桃姑决定把这东西带回家,失了这东西,定会有人来寻,那时惊动庄子里的人,再还他不迟。
桃姑刚把东西原样包好,走了两步就见杨树上挂着的麻绳,顿时泄气,自己出来是寻死的,这还活着回去的话,大嫂的话就更难听,再说若不死,又有什么路可走?裘家给的银子,看来也是拿不回来,自己生成这样,连做个粗使婆子也不成,真的是走投无路,桃姑的眼泪又往下掉了,爹爹生前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可是自己现在就已走到绝路,没有半点旁的希望了。
桃姑不由靠到墓边,用手描摹着父亲碑上的字,爹爹,你若有灵,就告诉女儿该往哪里走?心里默念不了,一道霹雳打了下来,照的这边雪亮一片,霹雳打过,雷声响起,接着洗洗刷刷下起雨来。
桃姑又没有个躲雨处,不一时就被淋湿,只得蹲在墓边,到底该往哪里去?这折腾了这么一会,也不想死了,这做鬼定是没有做人快活,再说听的吊死鬼要等找到替身,方可投胎转世,而且吊死鬼那舌头伸的老长,自己本就长的不好看,再伸个老长的舌头,只怕连替身都找不到。
桃姑还在苦苦思索,突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那话音里带有嘲讽:我说你这小子胆小,这不过下了个雨,就不敢出来寻那东西,这关过不了,大爷定不会让你上船的。
接着是另一个人有些胆怯的声音:这,这这不是胆小,好哥哥,你左右没事,不出来陪兄弟我走走。
寻东西?桃姑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布包,难道是寻这个?探头看一眼,果然就见两个年轻男子走到那块石头那里,年纪小一点的男子伸手去搬石头,结果石头一揭开,下面空空无有,这男子急了,把石头搬开,又瞧了一遍,带着哭腔对那个打着伞的男子道:三哥,东西不见了。
那被叫三哥的把伞塞到他手里:你这小子,没细细寻就这样说,看三哥给你找出来。
这三哥自然也找不出来,这下两人都急起来,那年纪小的其实不过十四五岁:三哥,这怎么办,要真丢了,大爷定会要了我的命。
三哥年纪大些,看起来也镇定些,拍一拍他的头:定是下雨,被水冲走了,放在坟圈子里,总不会被鬼拿走了。
说着示意再找找。
桃姑听了半响,知道这布包是他们的,想是当家人对他们的一个试炼,出声道:不要寻了,东西在这里。
这时又有一道霹雳打过,把桃姑的面貌看的清清楚楚,那年轻些的把伞一扔:鬼啊。
转身就要跑。
鬼?桃姑自认自己虽长的黑了些,但还不是鬼,那三哥看起来不光年纪大,也镇定些,伸手把那小子抓住:什么鬼?看她有影子,那里是鬼了。
桃姑此时已站起身来,那三哥上前抱拳:大嫂怎知东西在哪里?桃姑把手里的布包一亮:就在这里,不过你们须的告诉我里面是什么,我这才能拿了给你。
三哥毫不迟疑:里面不过一张地图,一副望远筒罢了,这东西旁人拿了也无用。
原来那张纸叫地图,桃姑暗自点头,把布包递了过去。
三哥打开一瞧,里面的东西果然都在,忙道:多谢大嫂,只是不知夜这般深,大嫂怎么还在这里?这话让桃姑不知如何回答,那小子拉一拉三哥的袖子,示意他往杨树上看,三哥一眼看到杨树上的绳圈,明白些许,开口道:大嫂家住何方,此时夜深,不如就送大嫂回家,也便向尊夫致谢。
这三哥的本意本是以为桃姑是不是和丈夫吵了架,这才一口气憋不住来这里寻死的,这样说话不过是打消桃姑寻死的念头罢了,桃姑听了这话,心里却似打翻调料罐子,什么滋味都涌上来,喃喃的道:什么丈夫,不提也罢。
这话听在三哥耳里,反而更坐实了猜测,忙道:大嫂,蝼蚁尚且惜命,人身不易,大嫂怎轻易跑撇?此时雨倒停了,桃姑脸上的水汽却依旧:若能有一线之机,谁又肯走这条路?这三哥是个热心肠,听出桃姑话里不好,反正雨已经停了,东西也已拿到,索性坐在石头上听桃姑慢慢讲来。
桃姑也是心里憋的久了,况且陌路人转瞬就分开的,一五一十把在裘家的话和自己大嫂的话说了出来,落后道:若还有一丝可行的地方,我也不会走这条路。
三哥叹气不已:天下哪有这等事体?大嫂此时却可还有旁的路?桃姑黯然道:还能有什么路,既寻死不成,就剪了头发做姑子去。
三哥正待说话,那小子突然开口:可是他们这样辱你欺你,又颠倒黑白,难道你不想报了仇?桃姑眼里闪出光:但凡我是个男子,也要去闯了这天下,可惜不过是女儿身。
那小子低头叹息:你要真是个男子就好了,可以求大爷带你出海,出海一趟,十两银子可以赚回百倍,这样出了十来回,不就挣下大大家事,可以报的了仇。
出海,挣钱?男子?桃姑心里突然有丝光闪过,这三哥轻哧那小子:你啊,还是先想想自己的事情。
说着就要起身,谁知桃姑扑通一声跪到了他们面前,这吓坏了三哥:大嫂快些起来。
桃姑怎肯起身:方才那小哥已经说了,出海一趟,利息颇大,我想这男子能做的,女儿家为甚不能做,还请两位在你们大爷面前美言几句,千万携我上船。
那小子没料到愣在那里,这三哥皱一皱眉:大嫂,话不是这样说的,海路辛苦,女子始终不便当。
桃姑连连摇头:我不怕辛苦,当日那般苦都熬过来了,再说,桃姑继续道:我本来就生的丑,索性扮了男装去。
誓言扮了男装?这三哥瞪大眼睛,那小子早拍手叫了起来:这主意好,戏文上不是有那扮男装代父从军的?这大嫂扮了男装上船也可以。
小子的话没说完,脑袋上就被三哥打了一巴掌:小孩子家家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胡言乱语。
说完三哥不管那小子还有什么话说,把桃姑从地上拽起来:大嫂,你若有什么难处,帮衬几两银子是成的,这么大的事可不敢应了,天快亮了,大嫂还请回去吧。
桃姑眼里的亮光顿时又没有了,叹了一声走到那绳圈边:罢了,既如此,我也就只有黄泉路上走一遭了。
她这一动作,吓坏了那小子,小子急忙上前拉住她:大嫂休要如此。
说话时候小子还转头对那三哥:三哥,救人一命,深造七级浮屠,况且大嫂还帮了我们,你就帮帮她,去大爷那里说下情。
三哥的眼从小子的脸转到桃姑脸上,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桃姑生的五官还能看的清楚,鼻子扁了点,嘴大了些,面皮黑了一些,那身材也是瘦的,若不是着了女装,还真有些雌雄难辨,三哥细细打量过才道:容我说句放肆的话,大嫂这个样子,扮成男装也有些可行,只是有两样事是极难办的,一是船上极苦,二来这做女子的,总和男子有些不同。
小子有些发懵的问道:只要着了男装,再学了男人说话不就成了,还有哪些不同?三哥想笑却又没笑出来,桃姑已经点头道:吃苦我却不怕,那不便当处,我细致些也就够了,花木兰替父从军十二载,全无露出破绽,她那还是在军中,我这里想必两位兄弟也肯帮衬。
说着桃姑又跪了下来:还请两位多多帮衬,我虽是女子,却也有报仇的心。
那小子心里早就许了,只是看着三哥,三哥叹了口气,把桃姑扶起来:大嫂,你虽则这样想,也要换了男装瞧瞧,换装之后,还要去见大爷,大爷允你上船你方能上船,不然全是白费。
桃姑的心已经放下一半,点头道:我生平最恨自己是双大脚,现时看来倒有些好处。
三人又商量几句,无非是对了些该怎么对大爷说的话,此时才彼此请教了姓名。
那三哥姓朱,人都称朱三,那小子是他堂弟,今年不过十四岁,人都称他小四,他们俩是邻县陈家的伙计,朱三已随陈大爷出了几次海,小四看着心热,自然也想去,只是一来年纪小,二来又从小娇养的,陈大爷不许,小四十分恳切,这才用布包了这两件东西,放在桃姑父亲的坟头,夜里过来取,试验他胆量的意思,谁知恰好碰到桃姑。
彼此又说了一会,却已天边发白,朱氏兄弟还要回去复命,约定明日午时在县城城隍庙里再会,桃姑再三叮嘱,朱三连连点头,称既然应下,就绝不会食言,三人这才各自分开。
桃姑收拾一下,往楚家去,此时天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阳光照耀大地,桃姑心境比起昨日截然不同,就算前面有更多的艰辛,心里有了盼头,也是好的。
她脚步轻快,不过一会就到了楚家,轻轻推开门,院子里也有一树桃花开放,桃姑只觉这桃花开的怎么这么好看,不由细瞧起来。
这是谁来了?堂屋门开处,走出楚大嫂,她见桃姑还活生生站在那里,脸色顿时变的不好看起来,把手里挎着的篮子一扔,就当没看见桃姑一样,走到院子里径自做起自己的事来。
谁来了?楚大郎也从门里出来,瞧见自家妹子,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并没发现桃姑有什么不同,上前拉住她手:妹妹你回来就好,昨夜我本欲去寻你的,谁知。
说话时候楚大郎不由看向楚大嫂,楚大嫂冷哼一声,把一盆水泼在桃姑面前: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我从没见过哪家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
楚大郎不由叫了一声娘子,桃姑并不为忤,只是看着楚大郎:田地我不要了,裘家送来的那五十两银子我要。
楚大郎还没点头,楚大嫂已经叫了起来:那可是当初你嫁去裘家时候的嫁妆,现时你被休了,这嫁妆自然也要还回来。
桃姑也不看她,只是一直盯着楚大郎:哥哥,那是小妹从此后安身立命的东西,还请哥哥还回来。
楚大郎为难的看向楚大嫂,楚大嫂把手在围腰上擦一擦,站起身走到桃姑面前:你听好了,日后你可还要随我们过日子,这东西还是我们收着好让你度日,说什么安身立命,还不是给我们添了无数的麻烦。
楚大嫂在那里说的起劲,谁知桃姑只冷冷看她一眼,楚大嫂觉得今日这小姑和昨日有些不同,遂闭了嘴,桃姑的眼转向楚大郎:哥哥保重,妹妹明日就要远离,这五十两银子,妹妹还有用场,并不会累的哥哥养我。
远离?楚大郎也觉出不对,他皱眉道:妹妹何出此言,你我乃一母同胞的兄妹,你受了欺负,自然做哥哥的要护着。
受了欺负,桃姑不由冷笑。
楚大嫂听的桃姑要走,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不需再养着桃姑,忧的是她要走了,这钱也要带着。
想一想,脸上露出笑容道:小姑要出门也是好事,只是这出门路上艰苦,那能带这许多银子去,这样罢,先带了十两银子,剩下的我们替你保管,日后你回来也有个去处不是。
四十两。
桃姑不再废话,冷静开口,楚大嫂的话被打断,一咬牙:二十两。
桃姑顿时觉得有些气结,摇头叹气:三十五两,不给的话,我这就进屋去搜。
楚大嫂吓了一跳,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两,足数,妹妹,你看你侄子眼看着就要娶媳妇了,你这做姑姑的留下二十两银子给他娶媳妇也是该的。
看来三十两已经是大嫂能拿出的极限,桃姑点头:好,三十就三十,快些拿出来。
楚大嫂说出三十两的时候还有些后悔,见桃姑答应的那么爽快,心里不由在想,早知道说个二十五两也会答应,脸上不由露出悔色,磨磨蹭蹭只是不去拿。
桃姑见她不进屋,自己就要推门进去,楚大嫂哪肯让她进去,急忙拦住,满脸是笑的道:罢了,我说到做到,这就进去给你拿。
说着走了进去,过了许多时也没出来,楚大郎面有愧色的看着妹妹:妹妹,你这是要去哪?桃姑微微叹气:大哥,你休管了。
楚大郎看见妹妹这样,心里有些不好受起来:妹妹,其实当日我不想接裘家的银子,只是你也知道。
桃姑微微低了眼:大哥,你别说了,你我兄妹之情,从此就了了,日后你就当没我这个妹妹,我也只当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楚大郎眼圈不由有些红,自己也是被钱迷了心窍,昨日还拿了裘家的五两银子,打了妹妹一巴掌,当着人面还这样说,不由蹲了下来:哎,妹妹,这件事实是做哥哥的做的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门打开了,楚大嫂活像别人借了谷子还她米一样,手里紧紧拽着个纸包:就算把我们一家三口全卖了,也换不得这许多银子,更何况是个丑似鬼的。
楚大郎站起身,扬起手就想去打自己浑家,可惜夫纲不振已许多年,楚大嫂哪怕这个,反把身子往他面前一递:你打啊,你有本事打下来,老娘就日日给你端洗脚水。
见他们夫妻要吵起来,桃姑也不想再劝,从楚大嫂手里拿过那纸包,打开看时,里面是包的紧紧的六锭细丝银子,用牙咬一咬,想来不是铅锭,对他们夫妻行一个礼:哥哥,小妹这就走了,哥哥珍重。
说完就走出楚家,楚大郎还欲追出去,早被楚大嫂拦住,被她嚷骂。
桃姑走出楚家,手里有了银子,还是要回裘家收拾几件衣物,既要扮男装,还要赶紧把那些衣物改出来,好在楚裘两家离的不远。
裘家的小茅屋还是和原来一样,桃姑昨日走的时候用树枝挡着门,轻轻推开门,看着院子里熟悉的摆设,不过一日没有回来,却恍如隔世,听见脚步声,圈里的鸡猪开始叫起来,昨日走的匆忙,都没喂过它们,桃姑下意识的要去找食,又放了下来,罢了,自己都要走了,还管它们做甚?只是听它们叫的凄惨,桃姑转身出了院门,走到邻居那里,此时个个邻居想来都知道桃姑已被裘家休了,见他们面上神色,桃姑也不细究,把鸡给了左边三婶,猪给了右边二姑,看着她们把鸡猪赶走,二姑还拿了串钱塞给桃姑:这事确是做的损阴德,二姑穷,这串钱你拿着吧。
桃姑推辞不掉,只好收下,他们走后,胡乱做了些吃的填了肚子,就收拾起东西来,那些旧衣都撇了不要,翻出两套男子的新衣衫来,这是桃姑自己舍不得穿新的,特地给裘世达做的新衣,虽是布做的,当日做的时候也是十分精心的,桃姑拿了这两件衣衫,心里又泛上凄楚,擦一擦泪,动手照了自己的身量改了起来。
这改起来是极迅速的,不过半个时辰就改好一套,桃姑往身上试试,又走到井边打了桶水照照,这还真像个男人,只是没有喉结,看来还要把领子改高一些,桃姑正欲脱下再改,听的身后有人问道:这位小哥,请问你可知道这家的人到哪里去了?小哥,桃姑还有些不适应,随即意会过来是喊自己,转身见是个仆人打扮的,急忙咳嗽一声,刚要万福,又抱拳道:不知你要寻他家的人何事?桃姑的声音本不似平常女娘那么尖细,又刻意做了,倒还像个男子,这仆人急忙回礼道:我家大爷遣我来打听一下,想问下这家可出了什么事?大爷,难道是裘家的下人,可是怎么会进了这里还畏缩?这仆人急忙道:我家大爷姓裘吗,是来打听昨日那个女子她回来没有?看来是来打听自己死了没有,桃姑心里冷笑,面上却道:那女子没死,昨日我遇到她时,她叫我传句话给你家大爷。
这仆人急忙竖起耳朵,桃姑道:那女子说,当日裘家对她所为,异日必十倍相报。
初见第二日中午,灿烂的阳光照在城隍庙前,朱家兄弟站在那里,小四的眉头紧锁:三哥,这午时都过了一刻,那位大嫂想必不会来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朱三叹了口气,昨日虽应下了,也和大爷说过,但大爷只叫把人带去看看,若这大嫂真的不来,到时也少些麻烦,只是这大嫂的遭遇说出去叫人极咬牙切齿的,真能报了仇也好。
他们弟兄在这里交头接耳的议论,自然引起旁人的注意,有人走到他们面前作揖道:两位可是在等什么人吗?朱三心头有事,挥手正要说话,小四突然叫起来:哎呀,这不是?那人已经把手高高举起:在下姓楚,家里排行第二,人都唤我一声楚二。
朱三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人不就是做了男装打扮的桃姑?此时的她和昨日全然不同,一双眼里透着光亮,并不似昨日那种毫无生气,头发梳的纹丝不乱,用一根竹簪束了,身上的衣衫瞧来也是新制的,举动处透不出一些些女气。
朱三心里不由赞了一声,回礼道:楚二哥原来早到了,我们倒还没见到,失礼失礼。
桃姑露出笑意,小四也悟了过来,三人说了几句,就动身去往陈家。
朱家兄弟是自家撑船来的,上了小船,朱三让小四撑船,又细细把昨日没说完的话再次叮嘱一遍,桃姑听的仔细,不时也问些陈家的事情。
这陈家是附近极旺的人家,生意做的极大,有陈半县之称。
近些年陈家的家主嫌这些生意利息不多,开始走起海路生意来,这海路利息虽丰,风险也是大的,遇到风高浪急时候,常连人带船都折进去,就算一路平顺,也会遇到盗贼,十艘船里能有四五艘船完全回来就是极好的。
故此这走海路的人家,都是让伙计们跟着船走,从没有个家里的爷跟船去的,独这陈大爷和旁人不一样,还是少年时候,就偷溜上船,等到船开时候怎么也不下船,伙计们没法,只得带他走了几遭,也不知是他的运气来了,还是有神佛佑着,只要他跟着的船就从不出事,趟趟利息丰厚。
商人趋利,陈老爷见儿子这样,也就由着他去,陈大爷得了父亲的允许,自然也就每趟船都跟去,这陈家的家事越发长了起来。
等到陈老爷过世,本该由陈大爷掌家的,可是他虽有财神之目,这走海路总是个险事,谁家做父母的也不愿女儿嫁个这样的人,故此妻子也没娶得,他倒乐的自在,把掌家之事托于陈二爷,自己带着船就在海上行走,一年除了过年从不回来的,若忙了时,连过年都见不到他。
这次也是凑巧,本来过完元宵就要走的,船上的伙计们有些年纪大的,该娶妻的就不想再在船上,他要多挑几个水手,再者有行商想附他船的,这些事情一搅,就耽搁下来。
桃姑边听边暗自侥幸,若不是这些事扯到一起,再兼小四想上船,自己此时只怕已是一缕幽魂,想起昨日自己说出那话之时,裘家下人脸上的惊色,桃姑心里的气更舒了一些,要报则要变强,不然甚话都是白说。
朱三瞧着桃姑的脸色,有句话始终没有说出来,陈大爷脾气有些古怪,也不知允是不允,若是不允,这位大嫂,不,现在该叫楚二哥了只怕依旧是换了女装,剪了头发做姑子去,可怜连她的兄长都不帮她。
朱三还在想,已经有人招呼:老三回来了,这就是你们昨日说的那人,瞧这样子十分瘦小,也不知道大爷肯还是不肯。
原来已经靠岸,有一人靠在岸边的柳树上正懒洋洋的和朱三打招呼。
朱三跳下船,帮着小四把船栓在柳树上,这才笑道:你别瞧这位楚二哥生的瘦小,手上却有把子力气。
桃姑已经下船,见这人有些瞧不上自己,故意卖弄,见朱三说话时候,那船有些不服帖,把手上的包裹放下,牙一咬,手上加重力气一扯就把小船扯了过来。
朱三没料到桃姑手上还真的有些力气,不由愣了愣,桃姑把缰绳拴好,这才对说话的那个人拱手道:在下姓楚,还没请教兄长姓名?那人本来是看着桃姑生的瘦小故意说话激桃姑的,不料桃姑性子刚硬,倒尴尬起来,站直身子行礼道:在下不过是说了做耍,船上辛苦,一般人都受不了这种苦。
桃姑拾起放在地上的包裹,淡淡的道:船上再苦,陈大爷也在船上二十余年,他锦绣堆里长大的人都不嫌苦,更何况我这等出身?那人不由在心里喝声彩,没料到这人貌不惊人,身材瘦小,说出的话却极有道理,忙正色道:楚兄说的有理,倒是在下鲁莽,以貌取人了。
朱三已经笑着上前:楚二哥,这是张大叔,是大爷得力的管事,为人诙谐。
桃姑忙又放下包裹重新施礼:原来是张大叔,小可有礼。
张大叔急忙还礼:听得三侄子说你是个行商,并不是伙计,怎么对我行礼呢?行商?桃姑本以为是举荐自己做伙计的,怎么又变成行商了?她转头去看朱三,朱三对她使个眼色,既是行商,想来也有朱三的道理,一行人说着话行来,已经进了庄。
陈家有钱,这庄子也盖的极大,再加上又是走海路的,还有些稀奇古怪的摆设,桃姑一路行来,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看,却也不敢细看,也不知这陈大爷能不能允自己上船,朱三说的自己是个商人,要备些什么货呢?还有这一路上的嚼裹,这三十两银子是够备货还是够吃喝的?桃姑不由暗自怪自己想的不够周到,只是已经到了这步,也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走了。
一路曲曲折折,到了一个园子里面,亭子之下,列着一帮小戏,正在那里吹拉弹唱,亭子里坐着几个男子,伺候的都是年轻美貌的丫鬟,都一色着了梅红衫子,浅蓝背心,腰间束了桃色汗巾,白绫的裙子,头上首饰鲜明,脸上笑容醉人。
桃姑见了这种排场,不由心里咂舌,难怪要让自己充作商人,只怕这陈家挑伙计,也要容貌周正的,自己纵穿了男装,这面貌看起也是丑陋的。
张大叔示意他们少待,径自进了亭里,高踞上座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部大胡子几乎把脸都遮住,听到张大叔的话,眼往桃姑所在方向扫去,虽隔的远,桃姑却觉这人的眼似刀一般,只一眼扫过,就像把人从里到外都看了彻。
桃姑心里一凛,却明白这根稻草怎么样都要抓住,咬下唇就回看回去,陈大爷没料到桃姑并不似一般人样有些畏缩,心里不由点下头,对张大叔点下头,张大叔会意,领头的丫鬟急忙叫停那帮小戏,旁的男子见陈大爷有事,都行礼退下,只剩的一个稍年轻些的依旧坐在那里。
张大叔已经领着他们进来,桃姑对上座的陈大爷拱手行礼:小可姓楚,祖上务农,近些年农时不利,就走了商人这路,还望陈大爷多多带契。
陈大爷听了桃姑这话,也不还礼,也不请她坐下,手里只是捏着茶杯盖,眼往桃姑身上扫,这样无理的举动,桃姑依旧不忤,站起身子,脊背挺直回望过去,陈大爷见桃姑一双眼又黑又亮,脸上还有一种倔强的光,身材虽然瘦小,但看起来还是结实,只是怎么看着有些不对劲?陈大爷的眼从桃姑身上挪开,对着朱三:这是你们的亲戚?朱三本来撒了个大谎,就怕陈大爷发现,听到他这样问,暗地擦掉汗,对上打了一拱:确是小人的亲戚,他父母双亡,家里田产又被兄长占去,这才做些小经济,小人也是听他说的十分苦痛,况且大爷这里也有行商附来,这才大胆替他求情。
朱三这话说的很有道理,但陈大爷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他的眼又转向桃姑,桃姑不由有些慌乱,但是若这时就露出破绽,自己的那些话可又怎么实现,在心里一咬牙,坦然的回望陈大爷。
陈大爷的眉头又紧了些,若这人心底有事,又怎会如此坦然,倘若不是女子?陈大爷望她喉咙中间望去,可是桃姑所穿衣衫领子很高,一时又分辨不出来?总不能让她脱了衣衫验身吧?又不是宫里进个太监,陈大爷一时没了决断,年轻男子开口了:大哥,我瞧这人说话有理,而且目光坦然,定不是那种宵小之徒,大哥就收下他吧,船上此时不是少人手吗?这可奇怪了,自己这个弟弟虽说掌家,但从不管自己船上的事,有无数的商人想要附船,也有求到他头上的,他可从来没说过半句,怎么今日为这人求情?陈二爷见哥哥看向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却并没有说话,不知怎的,见了桃姑就觉得该帮忙,或者是她身上感觉到的悲哀吧。
上船当然这话陈二爷是不会说出来的,他只是淡淡一笑,端起茶道:大哥的事自然还是大哥做主,做兄弟的也不好多口。
陈大爷微一点头,又看向桃姑,此时恰有一道光照了进来,照在桃姑耳上,陈大爷恍眼一看,好似在桃姑左耳边看到有耳洞,不由看向右耳,右耳却没耳洞,这下陈大爷又觉不对了,难道说左耳的耳洞是小时候防难养穿的?陈大爷在上面皱眉细思,下面却急了朱三,大爷的性子是最恨别人骗他的,若知道了自己竟然这样,那可如何是好?他的焦急落到了陈大爷眼里,陈大爷微一点头,开口道:你既是朱三的亲戚,朱三为人极勤谨的,他既开口求我,好似也难驳他的面子。
听陈大爷的口气,这事有可成的,桃姑又行一礼:小可已是走投无路,若大爷能允,不啻再造。
陈大爷又微微点头:听你说话应对极有条理,可是读过书的?这话却惹的桃姑差点流下泪,当年父亲疼爱自己,亲自教自己读书,说的是读书识字方能知道道理,又说自己聪明,多读些书也能嫁个好人家。
可惜的是,世人终是以貌取人的,没了容貌,纵有才学,也不过是被人讥讽,后来嫁到裘家,照了书上的吩咐,尽力侍奉丈夫公婆,却只得裘世达一句,红袖添香这样的事,可是你这丑妇所为?见桃姑呆站在那里,陈大爷的眉一挑,陈二爷咳嗽一声,桃姑这才回过神来:不过略识的几个字,一本论语只读了一半。
陈大爷笑了:半本论语能治天下,你读了半本已是不错,只是你既读书识字,为何不继续读下去,而是走这商贾之途?桃姑又往上行一礼:读书识字岂是我这穷人家所为?商贾一途,也是养家之路。
陈大爷点点头,叫过张大叔:老张,你先带这位楚兄弟下去。
看来这事有八分可成的,桃姑行礼后退下,朱三兄弟也想退下去却被陈大爷叫住:朱三,前日我让你买的生丝你备的如何了?朱三止住步子恭敬答话。
桃姑虽和张大叔下去了,但心里总还是有些不安定,她跟在张大叔后面问道:张大叔,也不知道大爷肯不肯让我附船?张大叔呵呵一笑:大爷说话,一口一个钉子,既答应了定不会反悔的。
可是陈大爷方才的话里并没答应,桃姑不由叹了口气,张大叔领她到了一间房里:你先歇息吧,我这里还有旁的事呢。
桃姑作个揖,送张大叔出去。
这陈家的客房收拾的很洁净,桃姑却无心去看,把包裹放下,心里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这陈大爷就算答应了,这备货的银子呢?翻出包裹里的三十两银子,买些什么东西呢,这外国什么东西好卖?桃姑思来想去,哪有一时安定,丫鬟虽送了茶饭,哪里吃的下去,不过强让自己吃了几口就坐在那里巴巴的等着陈大爷那里有没有人来传话。
等到天都快黑,才见朱三满脸是笑的走进来:恭喜楚二哥,大爷应了你同去船上。
桃姑此时心才放下,急忙对着朱三行礼不迭:还全靠三弟美言。
朱三的手连连摆动:不然,却是大爷听的你被兄长所赶,想去外面闯荡挣下家事争气,这才允了,只是楚二哥,你备了多少银子?桃姑的脸红了起来,看她这样,朱三笑道:大爷说你既被兄长赶逐,只怕也没有银子,知会账房借你一百两买货,至于一路行来的吃喝,等赚了银子再还不迟。
这可真是大喜,桃姑连连行礼:多谢三弟,多谢大爷。
朱三扶起她:楚二哥,大爷还说了,这走海路虽说利息极大,折本的也不少,折了本时可不要怪大爷。
这话说的,桃姑忙道:这我省的,利息越大的生意风险也就越大,到时若折了本,我也只有给陈家写投身纸了。
朱三见桃姑想的周到,说了几句闲话道:我也不说废话,有了银子,二哥要备些什么货?这下问倒桃姑,朱三索性好人做到底:这茶叶丝绸布匹瓷器在外国都是极好卖的,只是丝绸瓷器陈家都带了许多,茶叶只是带了些贵的,二哥初学生意,不如买几担粗茶带去,粗茶利息虽少,到了那边,却也有十倍利息,贵的茶虽利息更高,一来花钱甚多,二来难以出脱。
他说一句,桃姑就跟着点头,等他说完,桃姑道:我初入商贾之道,还全赖三弟了。
朱三笑道:二哥可别如此多礼,再谢来谢去,也不亲热。
桃姑又谢过,两人说了一时,朱三告辞,桃姑关了门吹了蜡烛,解衣去睡。
朦胧之中,好似看见自己赚了无数的银子,穿了锦衣坐了大轿回来,身后跟了无数的仆人,大摇大摆走到裘家,裘世达慌的没有办法,穿了破衣领了父母,只在自己面前哀哭不止,桃姑梦中不由笑了起来,睁眼屋里已满是红光,可惜只是一梦,推开被子起身,怕露出破绽,忙的重新穿好衣服,挽了个角儿,刚停当就听到有人敲门。
门外站着的是张大叔,见她已然停当,张大叔把手里的一个包裹递过来:这是大爷吩咐支于你的一百两银子,你先收好。
桃姑忙行礼谢过对张大叔道:昨夜已有些晚了,却不知大爷在那里,小可再去致谢。
张大叔也不进屋,只是笑道:楚二哥何必如此着急,等到了船上时,再怎么谢也不迟,开船之期就在三日后,你还是作速去买了货物,好早些上船。
桃姑又谢过了,把这一百两银子和自己那三十两银子包裹好,本打算去寻朱三一起去,却想着朱三总是陈家伙计,老是麻烦他不好,径自出了陈家想去瞧瞧可有什么货好买。
虽说是邻县,桃姑当日是闺中女子,嫁人后又侍奉公婆,最远不过就是去县城理论时候去的县城,这边从没来过,信步出了庄,见两边茶园桑园不少,略问了问,知道这些茶园桑园都是陈家的,还有那边的稻田,这等豪富,桃姑不由觉得自己当日确是什么都不知道,虽读了几本书,不过是读死书罢了,这次上船,也不知能有什么奇遇。
问过农人,往县城的方向走,走了两个时辰,终于见到县城城门,走进去只觉得路两边的商户多的不成,丝行,茶叶行,绸布庄,杂货铺,酒楼客栈,让桃姑目不暇接,她虽没做过生意,却也知道货比数家的道理,问过几家,心里却越发没有底起来,这茶叶所分等数也太多了,从五十两一担的上好茶叶直到二两一担的粗茶,自己到底该买什么好?正在似无头苍蝇的时候,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转头却是小四站在那里,小四笑嘻嘻道:楚二哥恭喜了。
桃姑忙还礼问道:你进城来是为的?小四叹了口气:大爷还是不许我上船,说我年纪太小,等过几年罢,这是陪三哥进来采买生丝。
果然朱三从一家丝行出来,见了桃姑打过招呼问道:二哥可买了货了?桃姑把方才所想的一说,朱三只皱一皱眉就笑道:既如此,二哥不如买些稍好些的粗茶。
桃姑细一思索,这也是个法子,谢过朱三就继续往前走。
主意虽定下来,桃姑问过数家,还是没定下该买什么茶,拐过一条小巷,见一户人家门口堆了许多的茶叶,有人愁眉苦脸坐在那里,桃姑心里一动,上前行礼问道:老丈这茶叶可要卖?那人正砸着嘴在算什么,听到桃姑问话,抬头见她一身衣裳虽则干净,却不像个有钱的,不由重又坐下来,手一挥:我把银子借了给人,谁知那人跑了,只留的这许多茶叶,我要的是现银子,要这些东西做甚?看来果真是卖的,桃姑又问一句:却不知这些要卖多少?那人料到桃姑是个没银子的,眼都不捎她一下:我借于那人两百两银子,利息却不要了,只要本就成。
两百两?自己不过带了一百三十两,桃姑上前看一下,这茶叶闻起来也不差,大概和外面那些五两一担的差不多,笑着问道:老丈这里却有多少担?见桃姑说话可成,那人站起身,把门一推,手一指:不过就是这些,数十担总有。
桃姑略数一数,那些茶叶差不多有三十担,心里有了底:这些茶叶也不是什么好茶叶,既这样,一百两银子我全包了,老丈也省得再去寻主顾。
一百两?那人的眉头皱了皱,他是个放贷为生的人,难道真要守着这些茶叶卖了不成,若去找茶行,能收回八十两就不错了,但他怎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只皱眉摇头:不成,我怎能折了一半,这样吧,我再亏二十两,一百八十两。
桃姑不由暗地骂了一句,脸上的笑容依旧,两人来回磨了一阵,一直磨到一百二十两,这人还是不松口,桃姑起身道:既如此,还是走了吧。
这人这才拍下大腿:罢了,这八十两就当我丢到水里去了。
桃姑松一口气,说好这人雇人把茶叶送到陈家,这才交了银子,那人从荷包里拿出一张借据,桃姑又去买了些旁的东西。
等回到陈家,那些茶叶早被张大叔收好,问过桃姑买了这些茶叶的缘由,只是皱下眉不说话,桃姑心里揣着个小老鼠问道:是不是买的贵了?张大叔摇头:若是平时这个价钱也不算贵,只是他是抵货的,八十两就够了。
桃姑顿时觉得一张脸红了起来,半天才道:他借了给人家银子,自然不好让他亏的太多。
张大叔不由愣了愣,随即道:楚二哥你为人着实忠厚了些,难怪会,随即张大叔就住了口,摇头道:忠厚也好,我瞧你定有后福的。
忠厚?桃姑只是一笑:但愿如此。
陈大爷吩咐伙计把货物送到船上,见到桃姑这三十担茶叶,也没说什么,见陈大爷如此,桃姑的心这才放下,转眼三日就到,桃姑收拾好了东西,随着陈家的人上了海船。
横财桃姑不是陈家伙计,住的是间单独的小房,虽然屋子来回不过七步,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但不用去和那些伙计挤通铺就够好的,这下桃姑方明白了朱三的用意,仔细想来,虽则遇到那样的夫家,但离开裘家之后接连的遭遇却又全不一样,那日若真是一根绳子吊死了,这不过就是称了旁人的心。
一安定下来,桃姑也就有心情赏下周围的景,虽说生在水乡,但出门所坐的不过是小舟,那曾见过这样大的海船,等船出了码头,径自往海里去时,桃姑更觉得眼前所见更为新奇,那一眼望不到的边的茫茫大海,那不时跃出海面的从没见过的海鱼,还有上下飞舞的从没见过的水鸟,这一切不要说见,桃姑连听都没听过。
水手们平日是忙碌的,反是这些附船的商户变了个无所事事,除了陈家的伙计,还有十来个附船的商户,个个都是家资豪富,里面有个姓王的,算是这个地方上除了陈家之外最富的人家,和陈家也是姻亲,算来还是陈大爷的表弟。
排行第三,人都称他王三爷,从小娇生惯养长大,要星星不敢摘月亮的,因嫌王老爷分家时候分给自己的家私不多,吵着要王老爷拿了银子给自己备货出海,王老爷被他磨的没法,这才来寻了陈大爷,让他带了这个表弟上船,陈大爷本不许的,无奈这是亲眷面上,只得允了。
王三爷纨绔之子,动用的家伙都极精致,除了四个小厮伺候,还带了两个丫鬟,上船之时,看见他的行李,就人人咂舌了,等到再见到两个美貌丫鬟从轿中出来,更是让人瞪目结舌。
这样的人哪有半点去做生意的自觉?开头几日还有些老实,只是关在屋里和那两个丫鬟厮混,等混了几日,纨绔的性子又上来了,拉了其他那几个商户要赌钱,说海路茫茫,总要寻些事做,那些商户虽都囊中有钞,哪个肯去和他胡混?个个都找了理由推脱。
急得王三爷抓耳挠腮,连寻几个都不成,见桃姑平日不言不语,当她是个好欺负的,况且又是个从没见过的人,磨着她只说要和桃姑赌上几把,桃姑没料到这人竟然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自然要推辞,王三爷的少爷脾气发起来,在那里敲桌子拍板凳的只道桃姑瞧不上她,定要和她赌几把。
那些旁的商户巴不得王三爷把矛头转向桃姑,一味的在旁边撺掇,桃姑到了此时,只觉得自己被人架在火上烤,不答应也不好,答应更是不好,自己囊中此时不过数两银子,还不够这纨绔推一把牌九的。
王三爷见了桃姑脸上的表情,手一拍桌子,只指着她的鼻子:姓楚的,你看不上我王三爷是不是,今日这话就撩在这里,你不玩的话,立时就叫表哥把你推下海去。
这话说的极无理,商户们的脸上都露出不赞成的神情,王三爷反倒以为他们怕了,一只脚踏到椅子上,手敲着桌子:楚老二,爷找你玩,是看得起你,若不是在这茫茫大海上,谁会找个穷酸玩?桃姑被他激住,想了想,开口道:既如此,在下就陪三爷,只是先要说好,三把定输赢,谁输了,谁就跳入这大海之中,三爷如何?这个?王三爷的神色变了变,随即又想到,自己在家时候,赌钱少有人能赢了自己,难道这貌不惊人,听说还是头次出来做生意的老实人能赢的过自己不成,点头道:好,这下爽快,不过三把太多,一把定输赢如何。
说着就换小厮拿来牌九,见总算有人应了,那些商户也围在桌边看了起来,桃姑虽答应了,心里却是没底,手心里已开始出汗,洗牌,摸牌,只有两人,也无需做庄。
王三爷把手里的两张牌看了一眼,对着桃姑笑道:楚老二,你若现时告饶,三爷我还可以饶了你,收你在王家做个下人,三爷我也不嫌你长的丑,等你年纪大了,还赏你一房媳妇。
桃姑本就只是赌一把,况且自己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听了这话只是一笑:还请三爷出牌,我虽穷,说出的话也从来算数的。
王三爷哼了一声,把手里的牌摊在桌上,两个六点,天牌,王三爷跷起脚:难道你还能摸出一把至尊宝不成?桃姑觉得手心里的汗都快把牌浸湿了,这可和平时年节时候,偶尔和周围邻居们玩牌耍子不同,她把手里的牌先看了一张,心就开始往下沉,一张幺二,那张除了是二四,凑成至尊宝外就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桃姑的眼往王三爷的脸上扫去,他一脸的得意洋洋,桃姑感到有血往自己的脑上面冲,无路可走就无路可走,裘家当时也没给自己路走,难道还能有比那时更糟的路吗?桃姑看都没看,就把手里的牌放下,眼开始闭上,却没听到众人的声音,更没听到王三爷得意的笑声,难道说自己的手气竟然这么好,桃姑睁开眼,另一张竟然真的就是二四,桃姑唇边露出笑容,看向已经呆若木鸡的王三爷:三爷,承让了。
王三爷张大的嘴在桃姑说出这句话之后总算合上了,方才说的话还在耳边,难道说真的要跳入这海中?虽说知道水手定不会让自己死的,可是听的海水极苦,再喝了几口海水,只怕这命就去了半条?那手在胸前直摆,却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呢?那些商户有撑不住的,已经笑了出来,王三爷的脸红了红,勒一勒裤腰带,站起身装作不经意的道:男子汉说话,哪有不应的道理,下去就下去,不过就是喝几口海水。
商户们都笑了,有几个还故意恭维道:三爷果然为人爽快。
这下王三爷更是骑驴难下,只得在众人的簇拥下到了船头,船上的伙计们有空闲的早就跟着来了,虽说是三月天气,这海风一吹还是挺冷的,王三爷不由觉得身上有些凉,只是又不肯塌了自己的台,心里暗骂不止,他的小厮早吓的跑去找陈大爷去了,他们这些跟着伺候的,要真是跳下去出了点什么事,回去王老爷定会扒了他们的皮。
王三爷好容易爬上船舷,预备往下跳的时候,听到陈大爷的声音响起:三表弟这是唱的那一出?见到救星来了,王三爷忙把伸出去的那条腿直起来,笑着对陈大爷道:这不是赌输了,要去海里转一圈。
陈大爷点点头,看向王三爷:原来这样,那你怎么还不跳?这话顿时让大家都震住了,王三爷那张脸上的神色就无法形容了,色彩变化的就和三月里开的花一样,什么色都有,看着下面翻着浪的海面,他的脸色变的更快了。
陈大爷缓步走到他身边: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跳下去啊。
王三爷的腿都软了,闭了眼睛要往下跳,随即又收了回来,看着陈大爷,陈大爷缓缓的又说出一句:我忘了说,这里可是有鲨鱼出没,那可和你平日吃的鱼翅不一样。
听到这话,王三爷的腿抖的更厉害了,他虽只吃过做好的鱼翅,却也听的有人说过有渔民为了抓鲨鱼丧了性命的,况且这浪那么大,跳下去水手救不及,那一条命就丧在这海里了。
思来想去,自己和那个穷商人可不一样,转了过来对桃姑道:楚二哥,这赌命就算了,等会我让人给你拿三百两银子,就算了了这帐。
见他这样的丑态,桃姑已经觉得够了,又听到他求饶,他总是陈大爷的亲戚,做的太绝不好,张嘴正要说话,陈大爷笑了出声:原来表弟不过就值三百两。
王三爷的脸顿时变成猪肝色,一咬牙:三百两金子好了。
话一出口,觉得身上已经汗淋淋的了,这次出海,不过就带了五千两银子的货物,三百两金子一下就去了六成,纵王三爷是是个纨绔也觉得心疼。
桃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三百两银子已经出了她的意外,三百两金子一下就翻了十番,她有些糊涂的看向陈大爷,怎么陈大爷会站在自己这边?陈大爷轻轻击掌:三表弟真是豪爽,楚二哥,你瞧如何?桃姑觉得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轻轻点头,半天才说出一个好字。
见她允了,王三爷想从船舷上下来,只是在那里时间长了,又说了这一会话,兼还心疼那三千两银子,趴在那里半天下不来,小厮急忙上前扶他下来,王三爷白着一张脸,在小厮的搀扶下进了船舱。
桃姑还站在那里,似乎做了一场梦,这转眼就多了三千两银子,就算是在梦里都从没想过一次可以有那么多的银子,陈大爷走近她身边:恭喜楚二哥。
桃姑这才醒过神来,总觉得不对的地方想起来了,自己的运气似乎太好了吧,那几张牌就像是有人弄好的一样,难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