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大今日收获甚丰,况且和陈知隆谈的投机,那酒就像水一样的往喉咙里面倒,陈知隆带了微笑,凡敬的酒都干了,瞧他们举止,不知道的还真当他们是许久没见的老朋友,桃姑不由在心里赞道,要到了何时,才能似陈知隆这样举止随意,身处海盗窝里也半点不怯?月娘一双妙目转到桃姑身上,拿起筷子布了筷菜放到桃姑碟里:楚爷想是嫌我们招待的不好,怎么筷子都不动?她说话的声音有些糯甜,却不像秋老大他们的声口。
桃姑忙躬身谢过:不敢劳秋大嫂。
月娘放下筷子并没说话,秋老大喝的半醉,大手往桃姑肩上一拍:男儿家,哪能这样拘泥,又不是关在闺中的女儿。
秋老大人长的粗壮,手上的力气也不小,桃姑只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要被他拍碎,疼的眼泪都要出来,还是要强忍住。
月娘在旁看到,微微一笑又给他们各自倒满酒,方才秋老大的话还在桃姑耳边回响,忙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这场酒直喝到月上中天才散,秋老大已醉醉歪歪,月娘唤来人扶着他下去,对坐在旁边醒酒的陈知隆笑道:陈大爷,今日拙夫多有得罪。
陈知隆似乎已经醉的极了,人四仰八叉的靠在椅上,听了月娘的话双手直摇:嫂夫人,不……话没说完就哇出来,月娘忙叫过个人来:愣着做什么,相帮着把陈大爷扶进去。
桃姑虽饮了几杯酒,却不算多,此时也顾不得回避,况且再回避只怕露出行藏,忙上来搂住陈知隆的腰,相帮着把他扶进来。
桃姑初扶上陈知隆的腰的时候,面上还不禁红了下,但事到如今,也不可再退,隔着衣服,桃姑觉得陈知隆的肉似乎十分壮实,和裘世达那种软绵绵的身子完全不一样,方才退下去的红色又刷上脸,这比较岂是良家妇人能做的?所幸陈知隆虽则醉极,桃姑和那人一扶也就扶了起来,拖着脚被他们扶到屋里,放到铺上,那人转身出去,见陈知隆虽睡在床上,但眉头紧皱,似乎睡的十分不安稳。
定了定神,咬牙上前替他脱了鞋,宽了外衫,把身子放正,已经气喘吁吁,额头上有汗珠渗出。
此时正是夏日,外面虽有凉风,但在屋里还是十分酷热,桃姑拿出帕子替他擦了额头的汗,想出门去讨些水来替他擦洗,刚站起身就见榛儿站在门口,手里还端了一盆水,盆上搭了块手巾。
桃姑急忙接了谢过,榛儿脸上还是没有好神色,转身走的时候桃姑听到她气鼓鼓的说了声:也不知秋大叔怎么对他们这等好。
那声音说的极大声,生怕桃姑听不到,这样一个娇宠的女儿,桃姑不由微笑,只有足够娇宠,才会这样理直气壮的生气吧?桃姑把盆放在地上,手巾浸湿,这水触手清凉,桃姑轻柔的替陈知隆擦着脸上,脖颈,这样擦一下,人也舒服多了,陈知隆翻个身,沉沉睡去,桃姑又等了一下,见他没有醒来,这才把污水泼去,盆和手巾放在门外,想必榛儿会来收拾。
本想把门掩上睡去,一来天热,二来这暗处说不定有人看着,关着门更不好,这才躺到木板搭的那张铺上合衣睡下,也不知是喝那几杯酒酒劲没到呢?还是白日那一觉睡的十分沉,这时倒睡不着。
想起方才对待陈知隆,桃姑的脸又烧红,这样行为,若爹爹活着时候知道,定要痛骂自己了,可是现在连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还想那么多做什么?桃姑不由悠悠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就见陈知隆站在自己床前,桃姑不由吓了一跳,一骨碌爬了起来。
低头见自己穿的是男装,心又放了下来,开口问:大爷可是有事?陈知隆示意她噤声,接着一脚就跨到她铺上,桃姑这下是真的被吓住了,眼睛睁的大大的,手不由扯来被盖在胸口,陈知隆眉头微微蹙一下,头从窗户上探了出去。
虽说整个寨子都是建在这个平坦之处,这间屋却是依着悬崖而建,窗子更开在临海的地方,桃姑此时倒明白陈知隆的想法了,悄声道:就算要逃,这窗外也是悬崖,上面连一点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爬下去?陈知隆轻叹一声:是,我还当白日看错了,难怪要送我们到这里来住,这里竟只有一条路可以出去。
桃姑知道他想逃出去,不由从窗外看了出去,远处大海上,似乎还能看到帆影点点,就算能从这间屋里出去,没有船,也是寸步难行,桃姑不由泄气,难道真要等着秋老大收了银子才能回去吗?陈知隆跳下铺,对桃姑道:夜了,你歇着吧,瞧这样子,我们还要在此数月。
说着回到自己床上,躺平就睡。
一直等到他的呼噜声重新传来,桃姑才躺了下去,脑子里过了遍刚才的举动,他不会怀疑些什么吧?毕竟自己的举动不是正常男子该有的,桃姑不由用被子蒙住了头,下次可要紧紧牢记,自己现在是男人,不是妇人。
这样提醒自己,桃姑渐渐睡去,当初升的太阳照在身上时候,桃姑睁开眼睛,看着那张空着的床,桃姑伸个懒腰,榛儿手里端着盆进来,见桃姑已经醒过来,把盆放到桌上,那嘴撅的都快能挂猪肉了,桃姑还没来得及道谢,榛儿又咚咚的出去,桃姑不由摇头,这小姑娘,什么都摆在脸上了。
梳洗过,榛儿手里端着饭进来,同样也是不发一语,把饭放在桌上,抬起那盆污水就往外面走,桃姑连叫住她都来不及,闻到饭食的香味,顿时觉得肚子叫了起来,是一碗白粥配了一碟腌小鱼,虽则简单,这粥熬的味很足,配上这小鱼更觉美味。
只有桃姑自己,哪得几筷,已吃的干净,刚把碗放下,陈知隆就从外面走了进来,桃姑不由脸有些发红,也不知道这饭食是不是两人份的,此时自己吃的精光,害他饿着可不好。
陈知隆却没觉得怎样,只是道:楚爷好睡,方才我醒之时,见你浓睡就没唤醒你。
桃姑摸一把脸,觉得自己现时的样子他瞧不出异样才道:大爷用过饭了不曾?只有一张椅子,陈知隆只得坐到床上:我已吃过了,方才出去外面走了走。
见他虽应答如常,但眉间还是有些忧虑,知道他定是又出去探路,只是这海龙寨外面看起来普通,里面的防守严密,又有这悬崖做为屏障,想走可不是这么容易。
一天又一天,日子就这样缓慢的过,每日饭来张口,不需去想会不会生意亏本,更不用去想要不要下地做活,若不是除了到海边时候有人跟随,桃姑倒觉得这是她自十八岁出嫁到现在过的最安逸的日子。
不知是心绪还是什么?桃姑的月信还是久久没至,这让桃姑松了一口气,这时候若月信突然来了,可不是一般的麻烦。
桃姑悠闲,陈知隆更为自在,秋老大常把他请去喝酒闲聊,他闲暇时常在寨例外走走,想是对这个寨子的防卫十分放心,秋老大也不管他,转眼半个多月就过去了,桃姑见秋老大他们平日除了有人出去捕鱼,就再没大船出去打劫,初时还有些怕陈知隆,过了几日见陈知隆其实为人随和,有说有笑,两人渐渐熟络,这才把这件事拿去问陈知隆。
陈知隆只是笑道:这商船也不是日日都能遇到的,而且出去捕鱼的也要探听下消息。
桃姑这才了然,想起那日那个无人岛,难道说那个岛也是他们探听的一个点?陈知隆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点头道:那日那个岛,虽有水草,但地势平坦,又没有渔民,倒是我疏忽了。
桃姑听他对海盗的事情也十分熟悉,心下更为佩服,陈知隆已经转了话道:你既闲了无事,那些佛朗机语也该学起来,不然等到日后再走海路,言语不通,更为难过。
还走海路?想起佛朗机人在吕宋的事情,桃姑不由皱眉:佛朗机人的总督既然下令驱逐中国人,难道还会让我们再回去不成?陈知隆又笑了:佛朗机人不过是怕中国人聚在一起,抢了他的地盘,这才发难,等事情渐渐过去,还是会让中国人过去交易,不然他万里来此,真把中国人全赶了,又赚什么呢?桃姑似懂非懂的点头:那我们能不去吗?陈知隆叹气:走这条险路的,都有自己不得已的道理,不然谁又愿背井离乡?不过陈知隆转身看她:你若不愿去,自然也可的。
桃姑刚要点头答应,又觉得好像哪里有古怪,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
悠闲榛儿日日来送饭菜,打扫房屋,甚至连衣衫都拿去浆洗,桃姑除了月娘,这里最熟的人就是她了。
但榛儿和未语先笑的月娘不同,虽然慢慢的不板着脸,但就像哑巴一样,听不到她的任何话。
月娘倒真把他们当客人似的,常来这院落里问他们可有别的需要,偶尔也会和他们坐下闲聊,但她事情多,常只坐下一会就有人来请走,桃姑没有别的消遣,也只有在屋里读书习字,所幸他们的供给都不缺乏,笔墨纸砚都是备齐的,偶尔也央了人带他们去海边转转。
住的时日久了,桃姑发现寨中会讲官话的人并不多,除了秋老大他们,会讲官话的就极少了,那几个除榛儿外偶尔会来做些粗话的男子不过会几句打招呼的话,每日早起先去海边一趟,回来后在屋里读书习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样的日子极逍遥,桃姑渐渐胖了起来。
那日穿衣时候,桃姑才觉得自己的衣服有些紧了,把外衫脱了下来,竟怔怔发愣,上次觉得衣服紧了还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十多年前,那时候娘还在世,给自己过年做的新衣衫不过数月就腰身紧了,自己还和娘撒娇,娘笑着道,桃姑发体了,长高了,不是小孩了,再过几年就该出嫁了。
之后就是爹娘去世,自己一日比一日消瘦,等嫁到裘家,日日下田做活,更是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腰身只有宽大的,从来没有紧了的,这十多年,还是头一次。
桃姑拿着外衫在那发愣,月娘的声音响起了:楚爷这是怎么了,嫌我们浆洗的衣衫不干净吗?桃姑急忙转身笑道:并不是敢嫌浆洗的衣衫不干净,只是这里的饭食太好,不觉胖了许多,腰身紧了,正想央了榛儿姑娘替我改一改。
月娘哦了一声,从她手上接过那件衣衫,细细看了看,放下笑道:这事就我来吧,只是不知道楚爷要放多少?说着就要伸手往桃姑腰上来,桃姑不由面一红往后一退,月娘一只手轻轻拢在腰上,似笑非笑的道:楚爷难道还怕什么不成?桃姑的脸就更红了,这些日子只吃不做,桃姑不光胖了,还白净了些,和初来时的黑瘦不一样,红了一下立时就能看到,月娘用一只手捂住口笑道:楚爷又不是没有经过人事的,还是漂洋过海的行商,还这么害羞腼腆?桃姑这下更不知说什么好,口里就像吃子一般,一个我字说了数次,都没说出个完整的话,月娘笑够了,才丢了样东西到桃姑脚前:拿这个量一量,量好了我再替你改。
那东西是根草绳,桃姑忙捡了起来,对月娘行礼道:谢过嫂夫人。
这才捡起草绳在腰上围了围,交与月娘,月娘已拿了针线篓子坐在那里替她改起衣衫来,太阳柔柔的照在她身上,她手起针落,桃姑不由算了一下,来这里已经一个多月,已是十月时候,若在家乡,已是寒风初起,该加冬衣的时候,去年这个时候,桃姑还替裘世达做了两套冬衣托相熟的人送去,谁知道那时候他就已谋划着要休了自己,另娶新人。
想到这,桃姑不由微微叹气,月娘听见她的叹气声,抬头笑道:楚爷想家乡了?楚爷放心,我们都是讲信誉的,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只是这去到那里,再筹钱装船,算来也要四五个月,现时还不到两个月,楚爷安心侯着吧。
她倒说的爽快,桃姑不由笑道:秋大嫂说话果然爽快,我方才只是在想,此时若在家乡,已是该添冬衣的时候,此地依旧炎热如夏日,并不见有半点寒风吹来,倒也奇怪。
此时衣衫已经改好,月娘站起身抖抖衣衫,笑道:此地一年四季都炎热似夏,连冰都存不住,夏日更热,解渴也只有瓜果,还真想在夏日时候喝一盏凉凉的酸梅汤,可惜不成。
桃姑的眉不由一挑,接过月娘手里的衣衫,往身上试一试,月娘的手艺不错,改的稍大了点,想来也是防着桃姑再发胖,桃姑谢过了,月娘见合适,笑道:楚爷了还有别的了,拿来我再替你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另一件桃姑本想自己改的,听的月娘这样说,忙从包裹里拿出,月娘接过继续分针走线起来,笑道:其实我是扬州人。
扬州人?怎么会来到这里,做起海盗婆子来?月娘的针顿一顿:扬州瘦马,楚爷想必听过吧?瘦马,桃姑不由呆一呆,月娘又低头缝起来:当年只想我这一生,就是从这个院子到那个院子,在妈妈家和姐妹们表面和气,内里在斗,等到做人侍妾,也不过如此,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来到这里。
桃姑不由看看这院子周围,秋老大虽称寨主,做的又是无本生意,那室内的装饰就算极具富丽,桃姑也能看出不过是那多了几个钱的村人所为,恨不得把黄金做尿壶,宝石做枕头,那有一丝文雅,月娘既是瘦马,当初定是琴棋书画都学过,吟诗作对想必也能,到了此时伴了个粗鄙的强盗,反而会笑意晏晏,眉间眼梢看不到一些哀怨。
月娘已改好了另一件,见桃姑又在那里愣住,笑道:楚爷是否觉得我这样女人不该活在世上,先是做瘦马,后又做强盗婆子?桃姑没料到月娘这样说,忙起身摆手道:不,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见她脸又要红起来,月娘倒笑了:我不过逗你玩呢,当家的虽说粗鲁些,但凡事以我为尊,吃穿用度更是能想到的就为我想到,既少了人的责打,更无需和人斗心眼争宠,有何不足?桃姑刚要说好,月娘已经笑道:楚爷原来是读书人,定是不齿我这样的,但那又怎样呢?桃姑也不算不会说话的,可是对着月娘竟不知怎么回答,月娘说完拿起针线篓子就出了院门。
桃姑倒在那里发愣,没想到这次出趟远门,倒遇到许多不一样的女子,这些,岂是在乡间时候能想到的?有脚步声传来,桃姑还当是月娘又回来,转身去看却是陈知隆走了进来,陈知隆每日一早起来就出门,直到将要吃晚饭才回来,今日太阳还照在正中,他怎么就回来了?这些时日已经很熟了,桃姑见了他也不再行礼只是点头道:大爷回来了?陈知隆嗯了一声就要进去,见桃姑手里拿着衣衫,地上还有些线头什么的,不由停住脚步问道:你做的针线?这个?桃姑觉得脸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确是会做针线,但在陈知隆面前可一直是男人身份,忙道:不,方才秋大嫂来了,我央她替我改了改衣衫。
说着桃姑又道:没想到在这里做囚徒,反而胖了。
说话时候桃姑还有些不好意思,陈知隆不由细细打量了下她,来此还没有两个月,她瞧起倒真的比在船上时候要白了些,脸圆了点,腰也胖了点,气色比起自己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更是好了许多,举手投足之间也多了些从容,不是那个拘谨的乡下人。
若再把身上的布衣换成华丽衣服,和现在更不一样,陈知隆在那里打量,桃姑不由又一阵心慌,当日刘夫人不过看了自己数眼就看出自己破绽,虽说自那日后把衣衫的领子改的更高,行为举止之间更是学着男人,但这假的怎么也成不了真的。
桃姑忙在脸上堆了笑道:难道是我脸上沾了什么灰不成?大爷只看个没完?陈知隆忙把眼睛收回,笑道:月娘这里的饭食看来合你的胃口,我可半点没胖。
月娘?他叫的可真顺口,桃姑随他一起一起进到屋里,把衣衫放进包裹:大爷倒能称呼秋大嫂的名字。
陈知隆已经坐下:这个,原先曾见过月娘,不过不是在此处。
难道就是在扬州?想起陈家家里那些容貌一等一的丫鬟,桃姑不由暗自猜想里面不知有多少曾是扬州瘦马?陈知隆也觉得那是前尘往事,再提起好像不好,轻描淡写的道:当年扬州那边去的也多,那时曾有一面之缘,谁知到了此地又见到。
哦,桃姑在心里点一点头,笑道:原来大爷和秋大嫂是旧识。
陈知隆口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这不是越描越黑,不过这些事也没有和她说的必要。
陈知隆把茶杯放下:楚爷学的佛朗机语如何?桃姑忙把那边的一叠纸拿出来递给他,陈知隆接过翻了翻,桃姑的字写的很端正,可以看出很认真,陈知隆点头把纸放下,又考了她几个读音,听桃姑说的不错,再次点头。
见他气定神闲,想起月娘所说,桃姑忍不住问道:难道大爷就等数月之后那里把银子拿来再走?月夜陈知隆微愣一愣,接着重又端起茶杯:有何不可?他说的轻描淡写,桃姑却被噎住,难道说自己真的想错?陈知隆喝完茶道:你去和那个榛儿说一声,让她早些把晚饭送来,我今日还没吃中饭呢。
说完见桃姑愣在那,陈知隆的眉又往上挑,桃姑本来还在琢磨他的话,见他好像很累的样子,急忙出去,走到一半却觉得不对,他使唤自己也太顺便了吧?自己又不是他陈家的下人?脚步停了下来,随即又想,他从小使奴唤婢长大,此时身边没人,使唤自己也是正常,抬头一看已来到厨房门口,一个粗壮妇人正在从里面泼水,桃姑急忙一跳,那妇人本在里头的,见好像泼到人,伸个头出来看见是桃姑,张嘴叫了一声,接着就是他们的土语,说的又快又急,桃姑虽来了快两个月,也只能听懂她是问自己是不是被泼到,别的却听不懂。
不过桃姑这时是男装,不好往厨房去的,正预备叫榛儿的时候,榛儿已经从后面来了,手里还挎着一篮洗好的菜,见是桃姑,招呼那妇人把菜接进去,用手抹一抹额头的汗:你来厨房做什么?难道是想下毒?榛儿果然是一开口就没好话,桃姑和她打交道的日子不算短,知道这姑娘嘴硬心软,忙道:今日陈大爷说他还没吃过午饭,让我来问姑娘一声,可有什么吃的先拿去给他垫垫肚子。
榛儿哼了一声,并没说话,回身就进了厨房,桃姑不好进去的,只得在外伸长脖子往里面瞧,等了许久也没见榛儿出来,转身想要走又想起陈知隆一天没吃饭想是饿的慌,可站在这里也不成样子。
左右为难之时,榛儿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个海碗,里面放了几块面饼,递于桃姑的时候那话可不怎么中听:只此一次,这里吃饭可是有时辰的,别说你们,就连秋大叔也从不会如此。
不等桃姑那谢字出口,榛儿已经重又走了进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阶下囚还真当自己是贵客的话,桃姑摇一摇头,还是先把这几个面饼送去给陈知隆。
桃姑回到屋里的时候,陈知隆想是困极,已歪到床上睡着了,一缕阳光正照在他脸上,闭着眼睛,感到他没有平时那么严肃,桃姑放下碗细细打量起他来,此时才发现其实他长的不差,浓眉大眼,只是第一眼看过去,总只能看到他的胡子,显得有些凶,也不知道他若剃了胡子是什么样子?桃姑还在打量,陈知隆却已经在床上欠身,想是要醒过来,桃姑忙倒了杯茶,笑着对他道:大爷醒了,先拿了几个饼过来,大爷垫下肚子。
陈知隆接过茶一饮而尽,拿过一个面饼就吃起来,他吃的速度很快,想是一定很饿了,桃姑在他吃的当中扫了他一眼,见他靴上和外衫下摆那里,都有一些黄泥,还沾了些青草,难道他爬山去了?可是除了这寨是块平地,其它地方都是悬崖,桃姑又去看他手上,虽洗过手,可他手上还是有能看出来的划痕,真的去爬这悬崖了吗?桃姑想了又想,要不要开口问问?陈知隆已把那碗一推,又倒了杯茶喝干就倒回床上:饱了,今日晚饭不用叫我。
看他就要睡去,桃姑还是上前问道:大爷,你今日是去爬了那些悬崖了吗?陈知隆翻个身,嘟囔出句什么,接着就传来鼾声,原来已经睡着。
难道他想从悬崖上爬下去吗?可是就算爬了下去,到了海边没有船只又怎么逃走,就算有了船只,在茫茫大海没有甜水没有食物,也撑不了几日。
桃姑爬到铺上,推开窗子,看着那陡峭的悬崖,想从这面悬崖这里找出几个落脚点,这悬崖几乎是直上直下的,除非用绳绾下去,可在这种地方怎么找绳呢?难道想从这悬崖逃走?别说你们,就是前次乌龙寨的头目被关在这里,想爬悬崖逃走,也摔的半死,若不是秋大叔发现的早,只怕连命都交代在这里,我劝你们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等着银子到手再好好放你们走。
随着这冷嘲热讽的声音,桃姑就知道是榛儿来了,果然她挽着食盒站在门口,桃姑忙从铺上下来,笑道:我不过看看风景罢了。
榛儿才不信她,只是哼了一声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依旧是一大海碗米饭,一条清蒸鱼和一个汤,榛儿把碗筷摆好就出去。
桃姑用勺舀了舀,这汤好像是牡蛎汤,闻起来味道很香,日日吃鱼,还真是海上人家,桃姑舀碗汤出来,看着床上酣睡的陈知隆,还是叫醒他吧,端着碗走到床前:大爷,起来喝口汤再睡吧。
陈知隆的眉头皱的很紧,不过还是坐了起来,接过她手里的汤一口喝干就把碗塞回给她,接着倒头就睡,他一连串的动作做的十分流畅,桃姑盯着手里的碗,还真的是把自己当成伺候他的小厮。
坐回桌前,桃姑把汤全打到饭上,又把那条鱼用筷子夹一夹,只留得鱼头和鱼尾剩在盘里,鱼肉全堆到饭上一拌就大口吃起来,你不吃我吃,这刚从海里打上来的鱼可不是一般的鲜。
吃了两人份饭的后果就是吃撑了,吃撑了的后果是桃姑一直到了半夜时分都睡不着,睁大着眼睛看着窗外,月亮还是那么圆,周围几颗疏落的星星也一样闪着光,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岛出去?桃姑转身,看向那边床上的陈知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办法逃出去,不过就算逃出去,会安全吗?还有,自己现在已经又是一贫如洗,不由摸摸腰间的那颗宝石和项链,很沉,但很踏实,说不定这东西就是自己翻身的根本。
你不要时时去看你的宝石,若被他们发现了不好。
床上忽然传来声音,难道说陈大爷醒了?桃姑坐起来,月光照满屋里,虽不曾亮如白昼,却也并不是全无光亮,能看到陈知隆披衣坐起:我知道你也不想被久困在此,只是时机未到,先住些日子。
时机?难道说逃出去的时机?桃姑的眼睛又开始变的亮闪闪,陈知隆似乎笑了笑:不过我看你在这里过的很不错,还胖了,人也有光泽,和原先见到你不一样。
这个?桃姑沉吟了下:急也没有什么法子,只有全赖大爷。
陈知隆又笑了:赖我?我也有失手的时候,不然也不会困在这里。
也许是黑暗可以遮挡人的神情,桃姑觉得比平日大胆一些:怎么会,大爷是无所不能的,故此楚某就算困在这里,也从没有过焦急。
陈知隆哦了一声,并没说话,桃姑讲了这么一会,困意开始涌上来,重新躺下道:大爷,夜已深了,还请安置吧,要想法子,也要吃饱睡好才能想出法子。
陈知隆也躺下:今日几时了?这没头脑的问话桃姑还是回答出来:算日子,今日已是十月十三,还有一个半月,就该过年了。
过年?桃姑的胸口闷了下,本来以为这次也算衣锦还乡,可以过个好年,谁知困在这里,只怕连年也要在这里过。
桃姑又想叹气,却怕惊扰了陈知隆,床上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声音,想必他也睡去,桃姑翻个身,睡吧,睡好才能想出法子。
转机法子却还是没想出来,这寨中外松内紧,虽无人看守,但每拐过一个弯,都能看到有人探头,那些就着悬崖搭的小房子原来就是专门给看守的人住的,每日三班轮换。
唯一的出口就是悬崖,桃姑去海边的时候走到过悬崖边,这悬崖底下凹进去一些,似乎能藏人,不过一涨潮的时候里面全都是水,桃姑看看地势,就算能从悬崖上爬下来,也不能藏到这里,每条路都被堵死,好像只有等着银子到手后秋老大他们放人了。
这日的饭食里面,突然多了一道猪肉,来这两个来月,吃的都是海里打来的鱼,这猪肉还是头一遭,陈知隆见到这道猪肉,眉皱了下,桃姑本来已经夹了块猪肉到碗里,看见他这样神情又放下小声问道:难道这是断头饭?陈知隆脸上已经恢复常色,听到她这样问,不由失笑道:不是这样的,想来秋老大他们又要出海。
出海和吃猪肉有关系吗?见她不解,陈知隆端起饭碗道:每次海盗出海之前,都会杀猪赛神,祝祷这次出海所获甚丰。
原来如此,桃姑把碗重新端起,不由嘀咕了句:抢人还要去赛神,神会保佑这样的人吗?陈知隆摇头并没说话。
果然他们还没吃完饭,就听到外面传来鼓声,陈知隆走到窗前往外看,自家那艘大船已经扬起帆,秋老大在这两月里把自家的这艘大船又重新改过,还装上了两门佛朗机大炮,他可真下的本钱。
那船头飘着一面旗,虽说远远的看不清楚,但不外乎就是个海字,大船在前,数十只小船在后,岸上还有鼓声传来,这简直不是海盗出海,而是将军出征,桃姑看着远远海面上的情形,心里不由得出结论。
陈知隆回头看了她一眼,从窗前走到桌前重新坐下,拿起筷子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快要过年了,他们也要办点年货。
这个?桃姑又觉得不对了,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上次你那里,不是已经有二十来万?陈知隆打了碗汤慢慢的在喝:那些货里面,没什么现银子,况且又是从吕宋回来的商船,丝绸布匹都没有,那些香料宝石都要拿到福建去卖了才能换些衣食回来,上次已经有船去过福建变卖,不过他这岛,总也有上千人,吃喝衣食算下来总不在少数,除掉那艘船,十多万银子也不够过年的。
海盗也要拿货去卖?陈知隆淡淡一笑:他们不过是在海上称霸罢了,若到了福建,自然也要好生做生意的,只是他们的东西没有本钱,卖的低贱,很多商人也宁愿买他们的货。
桃姑这才全都了然,一句在心里已藏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大爷,怎么总觉得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不知我要学多少年才赶的上?陈知隆一愣,接着又笑了:这不过是些行海之人常明白的小事,等你走的趟数多了,自然也明白。
走的趟数多了,难道说从这里脱困之后,还要继续走海路吗?不过想想也是,若真是陈家拿银来赎,自己就又欠下陈家两万银子,算起来也要再走几趟海路才能赔的干净。
桃姑低头在桌子上划来划去的算账,陈知隆装作没看到,胡子遮掩的唇角下却已经露出笑容,这个女子,倒真的越来越有趣了。
秋老大这次出去的时间并不长,第三天夜里,桃姑还在熟睡的时候就听见有很急的鼓声传来,正在梦乡中的桃姑被这鼓声惊醒,鼓声又急又快,似乎是预示着什么不祥之兆,她猛的从铺上坐起,转头去望窗外,月光照在海面上,隐约可以看见一艘大船正往这里驶来,而外面的鼓点随着船只的到岸也戛然而止。
陈知隆也已坐起,他披上衣服到了窗前,看着外面的情形,眉头开始皱紧,嘴里喃喃出来一句:只怕秋老大这次出门,没讨到便宜。
桃姑摸不到头脑,难道说是秋老大在海上遇到别的海盗,结果火拼起来了?从这几个月榛儿他们口里面偶尔得知,这附近除了海龙寨,还有乌龙寨,黑龙帮等大大小小的海盗团伙。
这十多个海盗团伙虽然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但暗地里都想吃掉对方,若不是这海龙寨的地势极险,只怕早就被灭了,毕竟和别的团伙比起来,这海龙寨算是船少人弱。
难怪这秋老大心心念念要陈家这支船,只怕他谋划劫陈家这只船不是一年两年了,当时桃姑只当听闲话,此时回想起来,手心不由冒出冷汗,这秋老大劫陈家的船如此顺利,难道说陈家船上有内奸不成?陈知隆目力虽好,却也只能看到火把簇拥处,他们抬下来一个人,难道说秋老大竟受了伤?而后船上又走下几个人,都是被人搀下来的,看来他们这次出去,没讨到什么好,只是秋老大在船上装了两门佛朗机大炮了,还有谁能有这个实力呢?难道说是?陈知隆正在思索,不妨袖子被桃姑扯了一下:大爷,刚才我在想,上次的事,会不会是有内奸?陈知隆的手指在胡子那里滑了一下就垂下手:那些是没用的。
说完看了看天:离天亮还早,继续睡吧,反正这事不关我们。
说着回到床前,倒下就睡。
看他睡下,桃姑重新躺下,不过怎么也睡不着,瞪着眼睛看着这熟悉之极的天花板,内奸到底是谁呢?虽说在陈家的船上时日不短,但那些水手熟悉的没几个,看起来都是很老实的人,怎么也看不出谁是内奸。
她不由小声叹气,陈知隆的声音又响起:事已至此,谁是内奸也没有什么用,还是快些歇息。
桃姑急忙把嘴捂住,怎么这个人好像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他全都知道?天亮起来各自梳洗,往日这个时候该送早饭来了,却没看到榛儿的身影,习惯了这个时候吃饭,肚里无食,就觉得不舒服,桃姑看一眼坐在椅上一直没说话的陈知隆,小心问道:要不,我去厨房拿些吃的?陈知隆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桃姑走出去数步才觉得,自己不该问他也成,为什么事事都要问他一声?不过此时肚里一阵比一阵的空,还是先去找吃的要紧。
今日厨房也是没人,桃姑不由奇怪,站在门口瞧了一眼,见里面灶息火灭,也不见忙碌的人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桃姑脚步要跨进厨房又退了回去,还是出去外面寻个人问问。
又转过几层房屋,虽有人但个个看来都是极忙碌的,不如去寻月娘?桃姑在一个岔路口想着,这往哪边是去秋老大的住所呢?你瞎跑什么?难道是来探听风声的?这声音一听就是榛儿的,桃姑转身,榛儿挎着个篮子站在那里,双眼似乎还有些红肿,难道说昨日那个被抬下船的是秋老大?所以今日寨中各人才这样慌乱?不等桃姑想出什么,榛儿已经上前把篮子塞给她:这是你们一天的饭食,省的我再进去了。
桃姑茫然的接过篮子,榛儿已经转身往另一边走了,难道说自己猜的不错?桃姑提着篮子一路走回去,把里面的饭食取出来,不过是些面饼咸菜,和往日的饭食不可同日而语,桃姑把面饼撕成几块再夹上咸菜递给陈知隆,边说出方才在寨中所看情形。
陈知隆听了,把面饼一扔就道:走吧,随我去前面。
去前面?桃姑不由愣住,小声提醒道:大爷,按理说我们还是他们的阶下囚,这样前去,怕有妨碍吧。
陈知隆拍拍手:叫你去你就去,怕什么妨碍?见桃姑站在桌边,陈知隆扫一眼,拿起桌上的面饼就塞给她:边走边吃吧。
桃姑无奈接过,可是大爷,这是你方才已经吃了一口的,见他已经大踏步的往前走,桃姑只得把那面饼放回桌上,重新拿了一块跟上他。
陈知隆走的快,桃姑跟的急,在秋老大住所跟前,秋老大住所跟前的人是最多的,还有人在那里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看见陈知隆他们过来,人群的声音立即停止,统一望向他们,眼光里分明写着戒备。
桃姑把最后一口面饼咽下,赶到陈知隆身边,见到这些人眼里的戒备,难道说秋老大的伤势很严重?如果是普通小伤,对这些见惯了血的人来说,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桃姑还在思忖,陈知隆已经扫一眼众人,对着紧闭的门道:秋兄,陈某前来拜见。
说着还行礼下去,他的这句话顿时引起人群的骚动,有两个像头目样的迟疑了一下,上前还礼,看来是要给他们闭门羹吃,正在这时,一直紧闭的门却打开了,里面有声音传来:还请陈爷进来。
谈判声音平静不带半点的感情,但众人都惊住,这是月娘的声音,而不是秋老大的,那两个头目一直被挡在外面,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已经有些心急,谁知此时竟又是让陈知隆进去,而不是让自己进去,两人对看一眼,微一点头就来到陈知隆身边:既然寨主有令,就陪陈爷进去。
说着做个请的手势,陈知隆微一点头,三个人刚踏上第一阶台阶里面就出来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榛儿,她眼圈还是有些微红,不过对着那两个头目还是十分礼貌:秋大叔只请陈爷一人进去。
这两个头目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等在外面的众人又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骚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月娘假传命令?榛儿的头微微向上抬起:四叔五叔,秋大叔的脾气你们也是明白的。
这话再往下说就没意思了,两个头目又互看一眼,其中一个转过去对下面等着的人做了个手势,另一个打个哈哈笑道:想来寨主要请教陈爷些事,倒是我们不好在旁听的。
说着他们两就退到阶下,桃姑一双眼只是盯在陈知隆身上,那心提的紧紧的,怕一句话说的不对,这两个头目就拿出刀来把他们砍了,见到这两个头目退了下来,那心才放下一半,另一半随着陈知隆一步步踏进那间屋子,又重新高高的吊起来。
浑然不觉自己身边已围满了人,两个头目一左一右站在桃姑身边,其中一个瞧着桃姑笑道:寨主看来极器重陈爷。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怪?桃姑抬头去看他,他的手似乎无意识的放在腰间,轻轻的按在腰间那把匕首上,只要轻轻的一使力,匕首就会出鞘。
桃姑不由想后退,但退无可退,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这辈子,桃姑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围着自己,这话答的不对,被一刀砍掉脑袋的就是自己,桃姑把怦怦乱跳的心努力平复些,笑道:这些事,却不是我知道的。
那头目的手还是没离开匕首,脸上的笑并没变化,怎么都觉得搀着寒意,此时太阳已升到半空,穿的也并不少,人还围着这么多,但桃姑却觉得自己浑身冰冷,连呼吸都很困难,但怎么都不能让他们把自己看低,桃姑把腰挺直,对着头目也只是一笑,再没说别的。
外面又重新安静下来,桃姑觉得那种压力少了些,但还是挥之不去,转身看向那间屋子,门并没有重新关上,但没有一个敢再上前一步,头目叹了口气,还是等着吧。
陈知隆一踏进屋里就闻到一股怪味,这股味道是血腥味搀着药味的,从船靠岸到现在差也过去了三四个时辰,这股血腥味还是挥之不去,看来秋老大的伤势不是一般的重。
陈知隆心里暗忖,缓步走向床前,看见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这样大热的天,竟还盖着一床被窝,看外面看不出什么,陈知隆不由转向旁边的月娘。
月娘是站在那里的,她脸色有些憔悴,但并没泪痕,坐在床前的是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脚下放着药箱,看来这个人就是寨中的医生了。
陈知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月娘已叹道:陈爷,拙夫受的伤倒还小可,只是伤口中毒是件大事,还望陈爷抬一抬手。
中毒?那医生已经开口:寨主所中,是黑龙帮的毒药,这种药原本不稀奇,但黑龙帮占住的,就是那药所生之处。
话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陈知隆脸上的表情并没变化,只是看着月娘不说话,月娘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这毒药缺了那味药,虽不是立即死去,却也只能瘫在床上,由人服侍,这样苟延残喘,对秋老大来说,还不如死去,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求陈大爷了。
求这个阶下囚,秋老大醒过来只怕又是一场风波,但总不能看着他这样死去,况且盯着这个寨主位置的人也不是没有,这才请陈知隆进来,见他不接话,月娘难道不明白,一咬牙开口:还望陈爷抬抬手,去黑龙帮那里求来这味药,救拙夫一命。
陈知隆只是看着月娘不说话,月娘的脸渐渐涨红,半天才听到陈知隆开口:上黑龙帮不难,求药更是简单,只是秋夫人,此时我是囚徒,怎能担保我求药后你们还会放我?月娘平时十分伶俐,可是这时却说不出话,用何担保?秋老大转下身子,发出一声呻吟,月娘担心的低头看了眼丈夫,医生拿起一根银针,轻轻扶起秋老大的脑袋,在他脑后扎了一针,秋老大又安稳些。
医生做完这些才道:大嫂,没有那味药,我只能保住大哥不死,但要站起来就很难了。
月娘的手抖了一下,陈知隆眼力极好,看到月娘手里握着的一块小小帕子已经揉的不成样子,心就更定了,并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月娘决定。
月娘定不下来,榛儿上前小声的道:婶子,这时最要紧的是大叔。
月娘有点急躁,瞪她一眼没有说话,陈知隆的眼并没离开秋老大的脸,从外表看来,秋老大只是比平时苍白了些,但陈知隆还是看到他眉间开始有黑气显现。
这时间是不等人的,月娘扶了下榛儿,低声道:让他们备船。
陈知隆抬头,月娘的声音有些嘶哑:那些货物不算,陈爷,我命人把你的船装好食水,送你到黑龙帮。
这是要放他们走了,陈知隆不过微松一口气,接着就道:那我上岛采了药,和船回到这里,不下船让人送药上来,秋夫人的意思可是这样?月娘半日才说出一字:是。
陈知隆的眉毛一挑:既如此,口说无凭。
月娘觉得一口浊气上来,冷声道:陈爷因为我是妇人而不信我吗?陈知隆摇头:并不是因为夫人是妇人而不敢信你,而是,陈知隆望向外面的人群,门半掩着,从月娘的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们脸上的焦急之色,放走陈知隆,就是放走了将要到手的十多万两银子,这千把口子还要指望着这十多万两银子过年,而不放走他,自己的丈夫难道就这样躺在床上吗?陈知隆此时反而坐下来:夫人何不让那两位进来一起商议?这话实在太故意了,让那两位进来一起商议,只怕商量个几天都没结果,月娘长舒一口气:难道我不能做主?桌上有摊好的纸笔,说着月娘拿起笔刷刷写了起来,接着盖上一枚图章这才递给陈知隆:陈爷还有什么不好放心的?陈知隆接过细看起来,不过就是写着放走陈知隆不会反悔的话,下面的那枚图章有个秋字,图章的底版是一条龙,这是秋老大的章,陈知隆要的就是这个,盗亦有道,江湖行走,讲的就是道义两字,这白纸黑字,海龙寨反悔的话,那可够好瞧的,陈知隆收好对月娘拱手:多谢夫人。
月娘的脸已经变色,虽说海盗之中也有反悔之事,但那总是仗着没有凭据,把这东西交给陈知隆,就是再不能反悔,只是为救丈夫,此时也顾不的了。
事情既已说完,陈知隆又拱手这才退出,那医生和榛儿一直没说话,榛儿见月娘只是用手抚住胸口,上前扶住她:婶子。
月娘拍拍她,榛儿嘴一撅:婶子,这凭据有什么可怕?到时得了药,一刀把他杀了,取回凭据,丢到海里又有谁知道?月娘摆手:你当别人都是傻子,陈爷闯荡江湖几十年,还看不出你这点小心思?到时上了黑龙帮,他把凭据往黑龙帮那里一递再采药,就算杀了他这事也捂不住。
榛儿被训的低头,月娘摸摸她的头,她还年轻,很多事不知道,疲惫的一挥手:好了,让你四叔五叔进来。
朱先生,你看谁陪着去采药?后面这句却是问医生,朱先生起身:就让小徒去吧,我还要在这里看着寨主的伤势。
这和月娘想的一样,此时那两个头目已经进来,看见秋老大这样伤势,也要滴两滴泪:寨主。
月娘这时倒十分冷静,把方才的话一说,这两个头目听到这已到了口里的银子又掉了出去,那反对的话就要说出来,不过看了看床上半死不活的秋老大又咽了回去,虽然说人人都想寨主的位置,但让众人信服也是难事,最怕的就是寨中有人有异心,这要反对了,秋老大性命不保,自己虽能趁机上位,但传出去冷了众人的心,对自己也不不妙。
还不如顺水推舟,把这事应下,到时候得了药,再私下摆布了陈知隆,传出去别人也只当是秋老大反悔,两人点头道:大嫂如此处置,小弟们自然赞同。
出虎穴陈知隆不过几下就收拾好了行装,抬头看见桃姑站在那里,一脸的强做镇定,但她那微带颤抖的手还是暴露出她内心的波涛。
回来的路上月娘已经遣人来说过,桃姑还要留在这里,等陈知隆求了药回来再带她一起离开。
陈知隆不由叹气,这事也难怪月娘不放心,可是她终究是个女子,虽着了男装,单独在这海盗窝里待着,桃姑眼角有点泪花闪现,接着就抬头笑道:大爷,我没事的,你安心去吧。
她若哭闹求自己这次就带他走,或许陈知隆的内心还会好受些,这才是普通女子应该有的表现,而不是这样状似冷静,但双手颤抖的站在那里。
陈知隆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但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楚爷你且放心,我既把你带了出来,就定会把你带回去的。
桃姑微微拱手:大爷说话,从来没有不应过的,我怎么会不放心呢?只是大爷,他们狡猾,还望大爷珍重。
此时她竟还想着自己珍重,陈知隆点一点头,已经进来一个汉子:陈爷,船已经备好,请陈爷即可启程。
陈知隆跟着汉子走出这间屋子,回头看了一眼,桃姑站在门口,见他回头,重新拱手行礼,陈知隆拱手还礼,走出数步又回一回头,桃姑还站在那里,她不是普通女子,若是普通女子,此时只怕在尼庵里,而不会跟着别人男装出海了。
这样一想,陈知隆又安心些,大踏步的跟着汉子走了,早些求的药来,也能尽早脱身。
当陈知隆在桃姑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桃姑觉得撑住自己的力气全都不见了,慢慢挪动步子走回屋里,一个人,现在自己是真真切切一个人待在这里,桃姑觉得又有寒意漫上来,这些海盗若发起性来,杀了自己又如何呢?或者等到陈大爷回来了,扣住他不放人了怎么办?桃姑想的觉得头都疼了,有人把东西重重的放在桌上,抬头一看是榛儿,她把手里的饭菜放到桌上,虽然少了一个人,但饭菜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好了些,榛儿的眼圈也不红了。
看着桃姑看饭菜时的样子,榛儿的小嘴一撅就道:婶子说了,你现时是真的贵客,定要招呼好了,等陈爷回来时候,也让他们知道,我海龙寨虽是做这等营生的,也是知恩图报的。
桃姑下意识的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放在嘴里,只是人有了心事,吃什么都没味,榛儿本来想走,见她又把碗放下,想了想又道:你放心,我海龙寨的人说一是一,婶子既答应放了你们,定不会又扣住的。
说完榛儿这才走了,虽得了她这句话,桃姑还是有些食不下咽,勉强吃了一碗饭,半条鱼,夹了几筷差不多一年都没见到的青菜就放下筷子,爬上铺从窗口里望出去,已望不见船只的帆影,也不知道那个黑龙帮所在的岛离这里有多远,两天,三天,还是十天半个月?桃姑没有去问寨里的人,也没处问去,寨中众人已知道了月娘的决定,许是秋老大的威信还在,也没人反对,寨中似乎又恢复到了秋老大没受伤时候的样子,可是暗地里的变化还是有的,榛儿变的更忙碌了,寨里的防卫更紧密,桃姑每日想去海边走走也会被人拦住,只有在这寨里四处乱逛。
一天,两天,当圆月开始变成一弯月牙,还是没有见到陈知隆他们回来,月娘渐渐有些沉不住气,就算有朱先生的妙手,但秋老大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候渐渐不多。
算算时日,黑龙帮所在的岛离了海龙寨不过七八日的水程,陈家的船比起一般的船只要快的多,十日内是尽够回来的,而此时,已经过了十三日都没见回来。
月娘当着人前,还能强做镇定,处理寨中的事务,但手下的两个头目,已经渐渐有些不安分,原来让着月娘三分,不过是看着秋老大的面上,此时秋老大已然是不起之态,陈知隆去求的药还没回来,万一这陈知隆在路上出点什么事情,到时候?只是他们虽然心怀鬼胎,却也明白名不正,言不顺的道理,静等着陈知隆那边传来消息。
这日海上终于看见陈家那艘船的帆影,当月娘得到消息的时候,一颗心总算能放下,这两个头目虽有些失望,但来日方才,也要看秋老大能不能重新起来再说。
陈知隆却没有下船,上岸的只有海龙寨的人,他们还带来一条陈知隆的口信:先把楚陶送到船上,一手交人,一手交药,否则就休怪把药撇到海里。
月娘得了这句,虽有些责怪这些人怎么不把药抢过来,却也知道陈知隆这人并不是普通人,况且拜佛拜了九十九拜,只差这最后一拜,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吩咐人把桃姑送下去。
桃姑在屋子里,已经看到陈家那熟悉的船影,只是不知道陈知隆究竟怎样?是求好了药,已经平安归来,还是这些海盗们和黑龙帮的又火拼了,这次不过是回来报信的?心里有无数的念头在转,也不知实际究竟如何。
榛儿带了人进来时,桃姑还当是陈知隆没有求的药回来,榛儿带人来结果自己,心又开始揪的紧紧的,面上还是依旧要行礼,榛儿知道陈知隆已求的了药,秋老大的伤势眼看就要好,心里压着的那块大石已能放下,对桃姑道:你速速收拾东西,陈爷在船里等你,说要见了你才肯给药。
这话听在桃姑耳里,不啻佛音,急忙把自己的小包袱随意一收就道:也没什么东西,还请姑娘前面带路。
榛儿见桃姑依旧如此,唇边露出丝难得的笑意带着她往外走,临走之前,桃姑回身看了眼这住了两个来月的小屋,双手合十拜了拜,再不要回到这里就跟在榛儿身后走了。
这下去就要快速的多,好像刚走出寨子不远就看到了陈家那艘船,陈知隆站在船头,虽隔的远,桃姑还是能看出他和原先差不多,而且神采飞扬,桃姑的心这才完全放下,走的就更快了。
见桃姑来到船上,陈知隆闪目一看,她并没有什么变化,这才对海龙寨的人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包药递于他们:这药朱先生自然知道怎么服用,倒不消我在此多说。
海龙寨的人点头就下了船。
桃姑这才觉得一颗心总算完全到了肚里,刚要张口说话就见又有人上船,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榛儿叫四叔的一个头目,见他上船,陈知隆顿一顿就上前道:乔四爷有何指教,难道是来送陈某一程?乔老四呵呵一笑,眼珠转一转:陈爷素来有诸葛之目,乔某自然谈不上什么指教,只是有一事还请陈爷包涵。
难道又要起风波?桃姑额头上慢慢有汗出来,陈知隆还是平静的站在那里:四爷在这方圆,也算是名声的人物,需陈某包涵什么?乔四爷微微拱手:果然陈爷气度不凡,是这样的,当日陈爷让大嫂写下的字据,不过是求药归来,大嫂就放你们走,但并没有说,连这艘船一起,故此乔某想讨教陈爷,这海里的规矩陈爷是懂的,现时要拿这艘船一起,只怕也要数万两银子。
果然是强盗,桃姑已经有些急了,陈知隆眼里精光一闪,当日确是没想到这点,况且现在也就只有自己和桃姑两个人,这艘大船也弄不走,微笑道:乔四爷说的是,只是当日秋夫人可是亲口应了要让我们平安离去,这船和食水还请准备了。
乔老四也拊掌大笑:果然陈爷爽快,这船和食水已准备好了。
说着就往海里指去,手指之处,不过一条常能见到的渔船,这样的渔船不过就能在这附近打下鱼罢了,要走个数日,只怕不行。
陈知隆回头对着乔老四的时候,那脸色已经恢复平静:乔四爷果然想的周到,既如此,陈某也就换船。
乔老四笑眯眯的:陈爷请。
桃姑跟在他们后面下船,到了那条船边,乔老四拱手道别,陈知隆招呼桃姑上了船,船里不过就是有一牛皮囊清水,还有一些干粮,乔老四笑道:知道陈爷交游广阔,这些东西足够十日所需,此地离黑龙帮不过五日路程,陈爷珍重。
陈知隆解开缆绳,朗声道:陈某就此告辞,日后若再过此岛,定会上来讨口酒喝。
乔老四呵呵一笑,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也笑道:乔某定在此处恭候。
两人又施一礼。
陈知隆这才摇起橹,离开这岛,在岛上的乔老四一直站在海边看着陈知隆的船,慢慢越行越远,变成一个小点,他抬头看天,再过此岛,就不知道你有没有命能到得了黑龙帮?遇风浪橹声悠悠,桃姑看着陈知隆摇橹时额上流下的汗珠,走到他身边:大爷,还是我来帮你吧,这摇到黑龙帮也不知道要几天。
陈知隆并没放下手,看一看天色,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照的整个海面都金光闪烁,天气看来很好,陈知隆心头却总是有些不安,这乔老四答应的也太爽快,更奇怪的是,船上的食水不仅不少,而且足够两人十天能用,这,好像不是陈知隆知道的乔老四的为人。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很快就消失了,他看一看桃姑,微笑道:今日先是我摇,明日你再摇吧,你先去歇息着,我们交替着,这样就快。
他既这么说,桃姑重又坐下,只是没有什么事,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远处有些大鱼跃出海面,这种圆头圆脑的鱼是桃姑没见过的,不由看入迷了。
陈知隆边摇着橹边道:此种大鱼,外洋人叫海豚,性情温顺,常跃出水面,外洋人说这种鱼会救人,照我瞧来,不过是和我们鲛人这些传说差不多。
鲛人泣珠的传说桃姑是听过的,不过这种圆头圆脑的海豚救人的传说桃姑就没听过了,再细细瞧去,不由笑道:这海豚既会救人,不定就是传说中的鲛人,文人墨客修饰点缀之下,自然就成种种传说。
陈知隆听的眉又往上挑一挑,并没接话,桃姑估摸着时候,拿出干粮和水:大爷,也是午饭时候,先稍歇歇。
陈知隆虽说以前在船上时也干过这些营生,这些年却做的少了,摇了这些时候,已经有些累,放下手就走到舱中拿起干粮吃起来。
边吃边望向天边,依旧是万里无云,陈知隆又开始觉得不对,突然他面色一变,把手里的干粮扔下,大步跨到橹前继续摇起橹来,这个动作吓了桃姑一跳,她走到陈知隆身边:大爷,发生甚事?陈知隆一脸铁青的说:风浪就要来了,你准备准备,把水捆到身上,干粮就不必了,这海水一泡也要不了。
风浪?桃姑回头去看天,天色还是非常好,陈知隆此时没有精力解释更多,只是示意桃姑按他说的话做。
他既这样说,也有他的道理,桃姑急忙把水囊捆到身上,这船上也没绳子,索性把一件外衫撕了,搓成绳子状,这才把水囊挂在腰间,水囊差不多有二十来斤,桃姑挂上之后,只觉得腰间像捆了一块大石头,连路都走不动,不由骂自己,这没下地干活不过才半年,怎么就这么没力气?原先可是能担一百斤重的谷子回家,这才二十来斤的水就有些拖脚,水弄好了,这些干粮怎么办?最要紧的是防被海水泡坏,要是有油纸就好,这时又上哪里去寻?桃姑眉皱了起来,把干粮拿在手里,艰难的走到陈知隆身边递给他道:大爷,先把肚子填饱,能吃一点是一点。
陈知隆没想到桃姑竟然这样说,张嘴就着她的手吃了起来,桃姑没想到他不自己动手,倒有些害羞,不过既然已经吃了,就等到他吃完吧。
一块干粮吃完,陈知隆示意自己已经吃饱,桃姑又走回去,一点点慢慢吃起来,敢吃完半块,猛的挂起一阵大风,那浪随风起,小船开始颠簸起来,桃姑刚张嘴要陈知隆小心,一个浪头就打在她脸上,干粮被卷走,口里还吃了一口海水,又苦又涩,她连吐数口才吐掉。
转头去看陈知隆时候,他双手还是不停歇的摇着橹,只是风浪越来越大,小船反而退了几步,他满脸铁青,只怕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桃姑双手紧紧抓住船舷,慢慢的爬到他身边,站起身伸手帮他摇起橹来。
两人合力比一人独摇要省力的多,小船渐渐又平稳了,方才还光照大地的太阳这时也不见了,两人也无暇说话,此时只有一个念头,断不能让这船翻了,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打,风浪更加急了,这船又开始随着风浪上下。
这船既小,就比不得当初在大船上时那么平稳,忽上忽下的颠簸,让桃姑恶心欲呕,就算是陈知隆,也渐渐觉得体力不支,可是前面风还大,浪也急,若是就此撒手不管,小船转眼就翻,在这茫茫大海,这唯一的依靠一翻在这里,那自己和桃姑的处境就更加艰难。
他咬紧牙关,和桃姑拼力摇着橹,小船过了一个浪尖,又到了另一个浪尖,桃姑终于忍不住,呕了出来,此时海水已经把他们从里到外都浇湿了,这吐出来的也很快被海水带走,况且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洁净?陈知隆抽空看了眼她,见她边吐边摇着橹,心里不由更加赞叹,不过这时也不是出声的时候,风浪太大,这紧闭着嘴还不时有海水扑来,更何况桃姑是边吐边摇?吐出去的时候,又带进去一肚子海水,那海水的苦涩桃姑这时是一点也尝不出来了,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手不能停,怎样也不能停。
又是一个大浪卷来,连船带人都卷到了浪里面,桃姑只觉得自己被铺天盖地的海水罩在那里,有一瞬间想松开手,就这样随着浪飘走,耳边似乎又响起当日在裘家时候,那些人的话,你如此丑怪,做个粗使婆子都无人要,你不孝,虐待我的父母,老爷太太说了,当初你在裘家,他们受了你无数的闲气。
不,不能这样松开手,不然这个不孝的罪名就永远都洗不脱,桃姑咬紧牙关,把快要吐出的黄胆水又咽回去,手上的力气又出来了,小船在这风浪的侵袭下,似乎都要散架了,但橹还在,还有机会能过去,过了这个浪,人终于看到了外面的情形。
外面的天都是乌压压的,太阳见不到一点影子,风好像有变小的趋势,陈知隆刚要松一松气,张嘴想告诉桃姑,让她坚持,就又来了一阵浪。
这浪一个接一个,他们不知道过了多少浪的时候,天开始下起雨来,看见下雨,陈知隆舒了半口气,这海上的雨一下起来,风就会小一些,风小浪也会跟着小,虽然风浪一时不会过去,但总比方才的风大浪急要好的多。
下雨了,桃姑仰头张嘴去接雨水,海上的雨不是咸的,雨水进到桃姑嘴里,方才那些海水带来的苦涩也慢慢消失,真好,能看到希望真的很好,桃姑转头想对陈知隆笑笑,见陈知隆落汤鸡一样,头发胡子,从里到外,都在滴着水。
一点也不像那个威严的陈家主人,而是一个很普通的水手样子,看见桃姑转头,陈知隆刚想笑笑,就有道浪打过来,正好冲到他口里,陈知隆皱眉,这海水的滋味果然还是没有变。
风浪虽然小了些,但还是要使劲的摇,才能摇出这片风雨交加的地方,陈知隆举目望去,如果没记错的话,海龙寨附近应该还有小岛,只是不知道所在何方?陈知隆还在思量,那风浪又开始大了起来,陈知隆手上又加了把劲,桃姑也是如此,远远的,天边似乎有个小岛闪现,陈知隆瞪圆眼睛,生怕这是在数次风雨侵袭下的幻觉,桃姑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同时一只手开始指着那边:岛,那边有个岛。
看来这不是自己的幻觉,虽然桃姑的那句话在风雨中听起来断断续续,但陈知隆还是很兴奋,又判断了下方向,两人合力往那个岛摇去。
这附近都是海龙寨的地盘,除了那个大岛,也不知道这个小岛上有没有哨探,此时就是地狱也要闯一闯,更不要说有可能遇到的海盗。
陈知隆从桃姑眼中得到的,也是同样的讯息,两人合力往那个小岛摇去,近了,这个小岛眼看就要到眼前的时候,后面突然来了一阵大浪,桃姑手握不住,那阵浪涌上船来,竟然把桃姑卷走。
陈知隆刚要伸手去拉她,手又缩了回来,此时去救,别说把她救回来,只怕连自己也要搭上,眼睁睁看着她被大浪卷走,陈知隆眼里一酸,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海水,手还在努力摇橹,船已经触到什么东西,那个小岛到了。
陈知隆跳下船,整个人都扑到沙滩上,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转身去看大海,此时的海浪还是很急,但这在他眼里已算不了什么,只是这个女子,离岛只有一箭之地的时候竟被风浪卷走,陈知隆觉得眼里又有泪出来,自己一个男儿,竟保不了她。
又是一阵浪卷来,在离陈知隆身体不远处退了下去,退去之后,沙滩上多了一样东西,陈知隆擦擦眼睛,简直不敢相信,那东西的形状明明是人,而腰间鼓鼓囊囊,缠着水囊,难道说这浪并没把她卷入海中,反把她卷到岸上?陈知隆爬了过去,的确是她,只是紧闭双眼,摸一摸她的鼻息,虽然弱,但总算没有完全消退,又有浪过来,陈知隆急忙把她往岛上拉,这样躺在那里,又要被浪卷走。
踉踉跄跄的走到一面崖下,这里离海有些远,浪卷不到,陈知隆才停下脚步,伸手去拍她的脸,无论怎么拍,也叫不醒她,从她腰间解下水囊,把水囊凑到她唇边,似乎能感觉到水的清凉,桃姑的唇动了动,咽下一口水,看她能喝下水,陈知隆这才安心。
此时风浪少歇,再往里面走走,看能不能找到引火之物,把衣衫烤干,不然待在这里,风浪打不死,风寒也要找上来。
陈知隆扶起桃姑,此时桃姑有些知觉,睁眼看一看他,又垂下头,虽说搀扶她还是要些力气,但总比方才一路拖着过来要好。
荒岛桃姑醒来的时候只听到耳边有噼噼啪啪的声音,眼前似乎还有什么红红的东西在疯狂的跳动,周身都是冷的,偏生喉咙里像有火一样在烧,难道说自己已经死了,现在是在阎王殿?可是没有走过奈何桥,也没上了望乡台,怎么就先到了阎王殿?桃姑把眼睛努力睁开,面前那疯狂跳着的是一堆火,眼力慢慢定了,才见自己躺在一个窝棚里面,这窝棚看起来和在海龙寨看到的窝棚并无二致,难道说又被海龙寨的人发现?桃姑想直起身子,却觉得有千钧重,半天都直不起来,还在泄气的时候,唇边多了样东西,侧头望去,是陈知隆拿着水囊站在她身边,慢慢喝了几口,清凉的水一入喉,桃姑才觉得喉咙不是那么疼了,也有了想发声的欲望:这是在哪里?声音嘶哑,就像是用指甲刮在铁锅上一样难听,但听在陈知隆耳里,就像听到天籁一样,他把水囊放下:这是个荒岛上。
那为什么窝棚会和海龙寨上的一模一样,难道说这也海盗的一个窝点?陈知隆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笑着说:不必担心,这窝棚虽然和海龙寨的一样,但我四处看过,并没有人,想来是这里的哨探也出海了。
这样就好,桃姑觉得疲惫之极,想闭上眼,陈知隆见她很疲累,起身往外道:我先出去,你的衣衫全湿了,被我脱了用火在烤,等干了你自己穿上吧。
衣衫?桃姑下意识往身上一看,自己的上身光着,下身只穿了条单裤,再看陈知隆,他也只着了条单裤,而窝棚里那些横七竖八挂着的,真是身上所穿的。
桃姑虽然知道这落了水总要把身上的湿衣衫换去,不然就会染上风寒,可是自己总是个女子,名节所关是一层,虽说事急从权,可是,桃姑张嘴想说话,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这是什么处境,还谈什么名节不名节,况且,自己的名节不全都被裘家给坏掉了?一个不孝的忤逆媳妇?桃姑唇边露出苦笑,说出的话竟是这样一句:大爷,我并不是有意瞒你。
陈知隆本还以为桃姑要骂自己就算是全身湿透,也不该把自己的衣衫脱了,毕竟女人的名节可比命重要多了,虽说在陈知隆看来,保命可比名节要紧的多,但却不知桃姑在不在意。
谁知听她说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这可稀奇极了,眉头不由微微皱了起来。
桃姑见他皱眉,也不知道他为的什么,按理来说,此时自己本该做了哀怨像,痛骂他不该趁自己昏迷时候把湿衣脱了,可这样说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不应该的,下面的话就不知道怎么说,心里想不出来,身上就觉得冷飕飕起来,不由抱了下肩。
虽说此地地气暖和,下着雨也不觉寒冷,况且旁边还生着火,可在水里泡了那么半天,想来她也是冷的,摸一摸挂着的衣衫,虽没全干,可也已经半干。
陈知隆扯下外衫丢给她,桃姑急忙把这外衫把自己包裹起来,外面的雨还在下,不停的打在窝棚上,可陈知隆说出的话就像一个雷打在桃姑耳边:见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的事情,自然也知道你是女子。
说完陈知隆就走到窝棚门口,外面雨下的很急,他也不会出去淋雨以示清白,呃,虽然话说回来,自己和他之间,已经算不上清白,但桃姑还是觉得脸有些发烧,第一天就知道自己是女子,那为什么又让自己上船,还一直不说破?难道是他闲来无事,耍自己玩?桃姑看着陈知隆坐在窝棚口的背影,和他隔了一堆火,火光在他光裸的脊背上跳动,就像有无数的小人在跳舞,桃姑看了一会,闭上眼睛,还是歇一会吧,这是个没人的荒岛,自己不说,他不说,自然也就没人知道。
这样的想法要让别人知道,定会说自己无耻至极,可是自己当日在裘家勤勤恳恳做活,对公婆孝顺无比,周围都夸自己是好媳妇,可是最后呢?落的是什么,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桃姑唇边又露出一丝苦笑,名节原来可以这样轻易的改换,只看是谁说的话,那自己这样想,又怎能算得上无耻?桃姑翻来覆去的想,渐渐沉入梦乡,当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冲入鼻子的一阵烤鱼香味唤醒的,她睁开眼,陈知隆正在火上细心的烤着鱼,他已经穿上了衣衫,闻着鱼香,桃姑觉得自己是真的饿了,不由咽了口口水。
陈知隆听到声音,转身见她睁开双眼,笑着说:你醒了,正好,这里有烤好的鱼。
说着把鱼递过来,许是睡了一觉,桃姑觉得身上松快许多,坐起身子那件衣衫就滑落下去。
桃姑脸一红,陈知隆把头扭到一边,桃姑急忙把衣衫裹好,接过烤鱼,陈知隆把那些还晒着的衣衫全扯下来,丢到她身上才道:你先穿上吧。
说着就走到窝棚门口,桃姑红着脸把衣衫穿着整齐。
站起身来,虽说已经睡了两觉,但脚步还有些虚飘,桃姑走到陈知隆身后,深深道个万福:小妇人谢过大爷。
装男人装久了,说话的声音也有些粗了,突然用女人的声音说话,行女人的礼节,桃姑还有些不适应。
陈知隆转过身,打量了下桃姑,桃姑被他看的面上一红,此时倒不好理直气壮的回看回去,但要低头做害羞状,桃姑又觉得十分的不顺当。
一股焦糊味传来,原来是火上烤的另一条鱼糊了,陈知隆急忙走到火前把那糊的鱼扔掉,重新穿了一条烤起来,桃姑这才看见火旁边还有三四条鱼放在那里,应该是自己睡着时候,陈知隆下海去打的。
拿起方才那条已经烤熟的鱼,桃姑把它放在火上重新热一热,见陈知隆一脸专注的烤鱼,桃姑终于问出来:大爷,你不会因为我瞒了你,就要把我撇在这岛上吧?陈知隆烤鱼的手一愣,接着继续烤起来,还示意桃姑,鱼可以吃了。
桃姑把鱼放到嘴边啃了一口,陈知隆烤鱼的手艺不错,鱼肉香嫩,虽没有盐,但这时肚子饿着,也顾不上那些,一条鱼吃完,见陈知隆还是不回答,桃姑又看向他。
陈知隆也已经啃完一条,在烤另一条,见她看着自己,把手上那条鱼递给她,桃姑木然的接过去,但没有动那条鱼,瞪大眼睛等着他的回答,陈知隆叹气:别瞪了,本来眼睛就不大,再瞪也那么小,我若要把你撇下,又怎会让你上船?自己怎么会没想到这层?若要撇下,自然就不会让自己上船,桃姑觉得自己怎么这么蠢,把烤鱼举到嘴边咬了一口,真香,比方才那条好吃多了。
外面的雨似乎下的不止不歇,窝棚虽然简陋,但遮挡住了风雨,火烤的人暖洋洋的,和午时在海里的激烈搏斗一比,此刻就像身在天堂一般。
填饱肚子,陈知隆往火里又丢了些柴,突然想起一事:你是又被浪卷到海边的吗?他的问话让桃姑想起被浪卷走时的绝望,那时只看到船离自己越来越远,想游过去,但手脚无力,风浪太大,虽然桃姑也想过死,但死亡真正袭来的时候,那种渴望生的感觉又充斥了全身,她想把头露出水面,但海水还是无情的把自己整个埋在里面。
不能呼吸,没有声音,那种感觉桃姑不想再想第二次,她脸上的苍白被陈知隆发现了,他叹气:这倒是我的不是,不该这样问。
桃姑嗯了一声道:我离船越来越远,动弹不了的时候,竟是有东西把我托出水面,这才有了气,后来它们又推着我往海边走,勉力看了眼,原来就是那几条你说叫海豚的东西。
原来海豚救人的传说竟是真的,陈知隆嗯了一声道:这也是你命不该绝。
命不该绝?想来自己真是命不该绝,若绝了的话,当初在爹爹坟边就该一索子吊死,偏生又遇到朱三他们,又有了这些遭遇。
确是命不该绝,这条命既是老天留着的,自然就要好好的活着,桃姑也往火里丢了柴,听着柴发出的噼啪声,笑着说:是,命不该绝就要好好活着,我现在才觉得,当初上吊才是无谓,真死了,不过就是给哥哥多赚了几十两银子,别人还会笑话是不孝的媳妇,现在活着才知道,定有一日,我受的苦,要让他十倍还了。
陈知隆看着桃姑说话时候,眼里跳动的火光,微微点头,周围又安静下来,好像雨也停了,说了这么些时候,桃姑觉得又困了,陈知隆站起身道:你在这里面睡吧,我还是到门口去。
门口?虽说雨停了,但总是十一月的天,又刚下过雨,风一吹还是有些寒意,桃姑忙道:这里有火,你还是睡在这里吧,刚淋过雨,万一惹上风寒,又没有个医生可不成。
陈知隆的眉头又皱起了,桃姑觉得自己说的话实在是无耻,但死里逃生之后,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想到这,她抬起头坦然的看着陈知隆,陈知隆想起自己原先的打算,开口道:罢了,你的名节既全毁在我手里,我总要娶了你以全你的名节。
什么?桃姑不相信的瞪大眼睛看着他,虽说他说的话的确是个应该负责的男子所说,但桃姑还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名节全毁?这是荒岛,只要不说出去,没人会知道,没人知道的话,又谈什么名节不名节?病来陈知隆说完也不等桃姑有什么回应,就走到火堆的另一边,抱过窝棚里原有的几根竹竿,脱下外衫铺到竹竿上面睡了起来,很快就传来打鼾的声音,桃姑愣在那里,许久之后走了陈知隆身边想把他推醒,可是看着他睡的那么香,又有些不忍心,自己好歹还睡了两觉,他可是一直没有歇息。
想到这里,桃姑又坐到他身边,双手抱膝看着他,看着他满脸的大胡子,桃姑不由皱眉,也不知道他刮了胡子是什么样子?其实嫁给他也不算不好,可是用这种理由,这种时候,桃姑不由叹气,简直就是趁人之危的事情,他既要做君子,难道自己就安心做小人吗?陈知隆打了个激灵醒过来,对上桃姑的眼睛,陈知隆不由笑了:你难道不困吗?为什么还不睡?桃姑见他醒来,深吸一口气道:大爷方才好情,我并不能领。
这倒奇了?陈知隆眉头皱起,世间女子,都以名节为重,为什么眼前这个,和别人会有不同,见陈知隆不说话,桃姑继续道:大爷自然以桃姑名节着想,然桃姑是嫁过一次的人。
陈知隆那句,我并不会嫌弃你是再嫁之身还没说出来,桃姑后面的说的话就让他再说不出旁的,桃姑只是看着窝棚外面:原本一直以为,做夫妻的,不过是床上夫妻,床下君子,谁知此次走了一遭,才知道世间男女并不似我想的那样,也有刘夫人王老爷这样的夫妻,我虽无才无貌,却也不是原先那个乡间混沌女子,大爷好意,自然不敢领。
桃姑一口气说完,还带有微微的喘息,陈知隆眼眨也不眨的看着她,这话后面的意味很明显,不是原先那个乡间女子,自然也不会为什么名节许嫁自己,更不会?陈知隆黯然一笑,到是自己看错了她,以为娶了她,能让她安心,可是谁知道这样的安心她并不稀罕。
两人相对无言,过了很久陈知隆才重新躺下:睡吧,夜还长呢。
夜的确还长,桃姑看一眼窝棚外面,雨虽然停了,但还是黑糊糊的,看来夜不短,她躺回到原先躺着的地方,这是一块床板,虽说没有褥子等物,但比起陈知隆睡的地方又要好很多。
隔着火光,桃姑看向陈知隆,拒绝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陈家是邻县首富,做了他的妻子,让裘家没有活路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看过了那么多的风景,再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后院妇人,已不是现在的桃姑肯做的事情。
夜虽然长,但还是会过去,桃姑睁开眼的时候,火堆已经熄灭了,她曲起一肘预备坐起来,对面睡着的陈知隆还是动也没动,没想到他睡的这么香,桃姑不忍打扰他,悄悄的理了衣服出去。
这窝棚是建在崖上,正对着大海,昨日波涛汹涌的大海今天平静很多,桃姑举目望去,看见那条小船还停在那里,并没有被浪冲走,这个发现让桃姑惊喜不已,有船,再在这岛上找些吃的,灌满了水,不就可以离开这里?桃姑也顾不上再看四周的景致,冲进窝棚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陈知隆,但迎接桃姑的是陈知隆难挨的呻吟声,桃姑这才发现不对劲,他面色发红并不是睡出来的,而像是发热。
桃姑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额头像火一般烫,收回手,桃姑急得在窝棚里打转转,这荒岛海上,哪里去寻医生,也没有药,药?桃姑的眼突然亮了起来,常听老人家说,这荒岛之中,有能治百病的灵药,陈知隆不也去过黑龙帮寻药吗?方才出去的时候看见这岛上树木茂密,遍生野草,说不定里面就有药,桃姑冲出窝棚,在岛里四处寻找起来,岛上除了椰子树是桃姑知道的外,别的那些草木桃姑大都不识名字,也不知道哪些是救人的良药?不要良药没找到,反倒寻到的是毒药,桃姑几乎跪在地上,在草里四处寻找起来,猛的草丛里窜出一条蛇来,昂着头,吐着信直冲桃姑而来,桃姑啊了一声,吓的腿发软,虽说生长乡间,但遇到的蛇大都是菜蛇,这蛇的头呈三角,一看就是毒蛇,要被咬上一口,小命就交代了。
幸好这蛇看来是不常见人的,虽吐着信,但并没有扑上来,桃姑定定心,俗语说的,打蛇打七寸,手在地上胡乱摸,摸到一块鹅卵石,握在手里头往后仰,见她动了,那蛇弹跳起来,就要往桃姑身上扑去。
桃姑就地一滚,手里那块鹅卵石已经往蛇中间七寸的那里招呼,那个地方一被打到,整个蛇身子都软掉了,但那蛇的信仍然没有缩回去,桃姑一击得中,勇气大增,从地上捡起第二块石头往蛇脑袋上砸去,这下砸的极重,蛇的脑袋都被砸烂,那条蛇信虽然还红红的,但已经豪无气力。
桃姑这下才觉得浑身都没力气,在地上坐了好些时候才爬起来,对着那蛇双手合十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
但这里既有蛇,打死一条说不定还有另一条,桃姑不敢久留,只在地上胡乱扯了几把酸浆草就匆匆回到窝棚。
窝棚里的陈知隆半个身子都在衣衫外面,桃姑上前摸一摸他的额头,好像比方才还烫了些,看着手里的酸浆草,这要煮好了水才能喂到他口里,可是虽有火,但没有锅子又怎么煮?桃姑刚想把草扔掉,脑子里又转开了另一个念头,把草嚼烂,草汁喂到他口里不也一样?桃姑刚把草放在口里,嚼了几下,才想到难道要口对口喂过去吗?桃姑的脸蓦地羞红,但不这样的话,也没有办法把药喂到他嘴里。
桃姑用冰凉的手握一下发烫的脸,喂就喂吧,为了救人,旁的也只能放在一边,昨日他为了不让自己得风寒,连衣服都给自己解了,现时不过就是对着口把草汁喂过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话虽然这样说,但桃姑那红红的脸是怎么都骗不了人的,草汁已经嚼了出来,桃姑半点都不敢咽下去,一只手扶起陈知隆的脖子,嘴就要凑上去,刚要凑近,陈知隆温热的鼻息都喷在她脸上,桃姑觉得自己的脸都被他的鼻息喷红了,那刚升起的决心又下去了,但是昨天他救了自己一命,若不是为了自己,他也不会被冻成风寒。
桃姑停了停,把唇凑到他唇上,陈知隆的胡子扎的桃姑很疼,不过此时的桃姑也想不起疼痛,口中的草汁一点不漏的喂到了陈知隆嘴里,怕他咽不下去,桃姑拿起旁边的水囊往他嘴里倒水,陈知隆停了停,咽下了几口水。
看见他把水咽下,桃姑的心这才落了,拿起剩下的草嚼了又给他喂下去,此时羞涩已经去了大半,满心里只愿他能咽下草汁,让烧好一些。
如此三次,终于把那些草全都嚼完,喂了下去,桃姑觉得这比下田耕作还累,坐在地上歇了一起,昨夜想是有火,那些蛇虫才没过来,还是生堆火,窝棚一角有柴火,有柴火怎么没锅灶?桃姑又搜了搜,除了在另一个地方发现了包裹的很紧的干粮,还是没有发现锅灶,看来这哨探的人不过就是靠吃干粮度日,桃姑把火生起,柴火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让这个寂静的窝棚添了些生气。
在火上燎好干粮,桃姑走到陈知隆身边,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方才那么烫了,看来这草还是有用的,也要喂他些吃的,这发烧的人喝冷水是不行的,桃姑想来想去,可是没有东西盛水,她的眼睛忽然一亮,这里不是有椰子树吗?吕宋那边常有土人用椰子做瓢,爬不上椰子树,去树下找一找有没有掉落的椰子也好,桃姑在椰子树下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两个看起来还完整的椰子,摇一摇,里面的椰汁已经干了,又顺便扯了些酸浆草,桃姑满是喜悦的回到窝棚。
也许是那草有些效应,桃姑进到窝棚的时候,陈知隆已经睁开眼,虽然唇依旧是干裂的,可是看他能睁开眼,桃姑还是十分欣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笑着道:大爷你先等会,我用椰瓢给你烧些水喝。
说着就要打开椰子,但她气力不够,剥了半日也没剥掉,又到窝棚外面寻了一块石头来砸,砸了半天终于把椰子砸开,里面的椰汁已经干枯,桃姑拿了一片椰肉放在嘴里,不好吃,已经很酸涩了。
把椰肉除掉,做成一个瓢状,桃姑这才倒水进这瓢里,又把草放了进去,举在火上烤,还不敢离的太近,怕火把椰瓢烧了,也不敢太远,怕水加热不了,这种被火烤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桃姑额头已经嘣出汗珠,但不敢放下,生病的人是不能喝冷水的。
直到桃姑双臂都被火熏黑,这水才终于冒出一点热气,而且开始变色,桃姑又等到它冒出水泡来,这才从火上取下来,用另一半椰瓢轮流倒着,好容易看它可以入口,才捧到陈知隆唇边:大爷,你先喝了这些,再吃些东西吧。
陈知隆可能是病的没有力气,一口喝干了水,见他喝完,桃姑不由一笑,把干粮放到椰瓢上,又用火烤起来,直到变成一碗糊状的东西,这才拿去喂陈知隆,人在生病时候,是辨不出味道的,陈知隆迷迷糊糊中被她喂下一瓢糊糊,接着又倒头睡去。
桃姑摸了摸他的额头,摸到一手的汗,发烧的人出了汗就好,这窝棚四面透风,桃姑想了想,把身上的外衫脱下盖到他身上,又脱了一件衣衫挡住风口,这下陈知隆睡的更安稳些,桃姑这才胡乱吃了点东西,靠在里面睡了起来。
桃姑睡的迷迷糊糊之间,好像有人给自己披上衣服,桃姑睁开眼睛,陈知隆半蹲在她面前,桃姑下意识的去摸他的额头,陈知隆头一偏:虽说没有大好,但我已不碍事。
桃姑的手停在那里,半天才收回去,陈知隆轻咳一声:我们还是想法离开这里才好。
出岛桃姑嗯了一声,把外衫系好:昨日出去看过,那艘船还在海边,没有被浪卷走。
说着桃姑想站起来,只是昨夜是靠着墙壁睡去,血脉不畅,腿麻木不堪,站了半日都没站起来,陈知隆本来想往外面走,见她这样,过来伸手要搀扶,偏生自己的身子都还没复原,不仅没搀起来,反而脚下一软,就跌了下去。
这一跌下去,就跌到桃姑身上,桃姑的脸顿时似火烧一般,这一着急,腿上的麻木也忘了,手一撑地就半站起来,陈知隆心里也忙叫不好,虽说不是有意,但男子对女子这样,难免会被认为是登徒子。
桃姑一只腿还屈于地上,但另一只腿好歹已经直立起来,见陈知隆面露懊丧,站起来时一只手还拉了他一下,陈知隆站起来后一时竟不知该对桃姑说什么,两人对看一眼,桃姑把头转向窝棚外面:大爷,你还没全好,不如就在这里多待几日?陈知隆自己也知道并没完全复原,但这总是海盗出没的地方,万一哨探的人回来,桃姑是个女人,自己又病病歪歪,这不就是海盗嘴里的肉吗?当然越早离开越好。
陈知隆没有说话,只是往外走,桃姑担心他的身体,跟在他后面,一轮红日刚从东方升起,阳光照射之下,觉得岛上景致还是有可观,不过陈知隆哪里有心欣赏这些,强撑着腿往海边走。
桃姑见他脚步有些漂浮,想上前去搀扶又怕他不肯,只是紧跟在他后面,所幸到海边都是下坡,走起来还不费劲,但到了船边时候也过了一顿饭时。
那艘船果然孤零零的飘在海里,不时有浪轻轻打在上面,陈知隆一口气这才松出来,有了船离开这里就不是什么难事,他想去把船牵到跟前,奈何手上没有力气,拉了几把船都拉不动。
桃姑见状走到船前,轻轻一拉就把船拉了过来,陈知隆跳上船,看了看橹,虽说经过风浪,但这船总是海盗特意打造出来的,并不比寻常渔船,橹并没有被打坏,陈知隆点头,这样就好。
桃姑一直都没说话,只是紧紧盯着陈知隆,生怕他说这船不能用了,见他点头心这才放下,陈知隆坐在船边道:既要走,现在就走吧。
桃姑急忙点头,见他准备还要往窝棚那里走,急忙道:还是我去拿了水囊,里面还有些干粮也一并拿来,大爷你身子还没复原,就不要再走。
说着就往窝棚那边跑去,刚跑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桃姑停下脚步,陈知隆虽走的有些气喘,但还是没停:那里终究是海盗的地方,万一海盗回来了,到时你孤身一人,总不好对付。
海盗回来?桃姑看看四周有些迷惑,这岛就这么大,若真回来了,怎么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来吧?两人默默无言一直走到窝棚那里,小小的窝棚还是立在那里,四周寂静无声,陈知隆顺手捡起一个石头往里面丢去,里面什么都没传出来,看着他的举动,桃姑不由腹诽,要真出什么事,现在也晚了,不过不敢说出来。
等了半响,陈知隆示意她进去窝棚把东西拿出来,被他这样一做,桃姑不由也紧张起来,飞一般的奔进里面,捡起水囊,摇一摇,里面还有半囊水,接着把剩下的干粮全都揣在怀里,这才走了出来。
出来时候见陈知隆捡起地上的东西,远远看去像是根绳子,桃姑走到他面前:大爷捡根绳子做什么?定睛一看,原来不是绳子,而是昨日打死的那条蛇。
陈知隆把蛇丢掉,拍了拍手道:这蛇用来炖汤喝味道是极美的,可惜此时已烂了。
蛇肉炖汤?桃姑不由眨眨眼,蛇这东西除了乡下顽童会连皮烧来吃,可从来没听过大户人家拿来吃的。
陈知隆在前面走,笑着道:粤中一带,常有人吃蛇的,况且出海的人,遇了风浪,到了荒岛上,别说蛇,连老鼠都吃。
吃老鼠?想到那毛茸茸的东西,桃姑觉得一阵恶心,那东西又脏又臭,怎么吃的下去?陈知隆回头看她一眼,见她面上虽露出一点苍白,但步伐依旧稳健,不觉又露出笑意。
在路上一条小溪那里灌好水,把脸脚洗了,这才继续前行,走到海边上了船,把水囊和干粮放好,这次陈知隆没有力气摇橹,也只有桃姑一人摇了,船又离开这所荒岛,桃姑的心这才安定下来,只是不知道会不会遇到风浪呢?陈知隆闭目歇息了会,睁开眼道:你往那边走,那边才是去往黑龙帮的。
桃姑手忙脚乱的把方向变过来,憋不出问道:大爷,茫茫大海,又没有罗盘?你怎么知道那边才是去黑龙帮的方向?陈知隆笑了:没有罗盘,还有别的法子,白日里看太阳方位,夜里看星,遇到树木看阴阳面,罗盘出现之前,还不是要走路,难道没有了罗盘就到处乱转不成?他说的很有道理,桃姑轻轻摇着橹,觉得自己实在太笨了,那似他一样什么都知道,许是累着了,陈知隆又闭目歇息,只有轻轻的橹声伴着桃姑。
看着太阳上了中天,桃姑把船停下,陈知隆睁开眼睛,许是睡了一会,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接过桃姑递过来的水囊,他一口干粮一口水的吃起来,吃到一半,见桃姑只是坐在那看着他吃,陈知隆不由奇怪:你也吃啊,又不是让你伺候我。
说着就把水囊递给桃姑,桃姑刚想就着口喝下,突然想起方才陈知隆才喝过,自己这样喝,是不是有点?但这几日不都是这样就着水囊喝水吗?现在才害羞,不是太晚了?桃姑牙一咬,还是就着水囊喝了水,啃了一块干粮,陈知隆看着海面,皱眉道:算来还有一日就可以到黑龙帮了。
桃姑把水囊放下:大爷,不是说到黑龙帮要五天吗?算上前日,也不过就是两日半,怎么就要到了?陈知隆想是已经吃饱,索性仰面朝天躺下:这黑龙帮和海龙寨的岛虽说离了有五日的功夫,但若要到黑龙帮的势力范围,就只有两日的路。
原来这黑龙帮和海龙寨离的这么近,只有一日功夫,那这些食水足够了,想到这里,桃姑觉得浑身都充满力量,又起身继续摇橹。
在橹声之中,陈知隆睁开眼看了看她,突然冒出一句:你在海龙寨那几日还有些白胖,这几日下来,又是这般黑瘦,难怪扮男装少有人认出。
这话让桃姑吓了一跳,接着想起当日裘家和自己嫂嫂所说,不由有些泄气,靠着橹道:大爷,是不是长的不好看的女子,就只能任由人踩?陈知隆那话不过随口一说,谁知道会触到她的伤心事,但安慰女子也不是陈知隆所擅长的,过了些许时候他才冒出一句:世人大都重皮相,长的好看的人,总是比长的丑的,要多受人喜欢些。
原来连他也是这样想,桃姑不由叹气,世间难道再没有不重皮相的人吗?桃姑觉得眼睛有些酸涩,自己那日说什么像学刘夫人一般,却忘了刘夫人长的极美,那似自己又黑又丑?说出那些话也不怕人笑话。
别过头把眼角的泪水擦掉,桃姑继续摇着橹,但橹声没有方才听起来那么悠扬,陈知隆过了许久又道:但皮相一事,只是镜花水月,瞬间可逝,只有一颗真心,才是不可变的,世人纵然再重皮相,时日久了,一个貌美而心狠的女子,总是没有丑陋而善良的女子来的好。
这话让桃姑的眼又亮了起来,她看向陈知隆,陈知隆又露出一个笑容:你能扮了男装出海,已是无数女子所不能及的,你又何必自惭行秽,为貌不如人而伤心难过?虽不知他这时说的话是真还是假还是纯属安慰自己,但桃姑还是连连点头,自爹娘去世到现在,桃姑还是头一次听到不为自己丑陋的面貌而羞愧的话。
见她欢喜,陈知隆不知为什么也跟着欢喜起来,坐起身道:其实你也不算丑,只是黑了点,鼻子塌了些,嘴巴大了点,再加上额头上有个大疤,若白起来,那个疤用脂粉遮了,也是个平常人,那算什么丑人呢?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桃姑心里是极欢喜的,但随着后面几句,桃姑的心又渐渐落了下去,说来说去,自己还是要靠脂粉来掩盖,桃姑默默摇着橹,一句话也没有说。
陈知隆没想到自己这几句实话又让桃姑伤心了,还当是自己这几句评判让桃姑发怒了,良家女子,哪个受的了男子这样评判,他清清嗓子道:这个,我平素说话直了些,没想到这些,还望饶恕则个。
说着陈知隆就起身拱手,这样一来,桃姑更是觉得自己所想不差,世间男子都还是重皮相的,竟没有半点想到陈知隆这话是不该说的,强忍着泪道:大爷说什么话呢?我生的丑陋,久已知道,又怎会怪大爷?听她这样说,陈知隆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半日才道:等到了黑龙帮,你是复了女装呢?还是依旧男装和我出海?桃姑已经趁低头时,把不听话出来的泪水偷偷擦掉,听了这句,仰头笑道:自然是要跟着大爷出海,赚些银钱,回去对着那负心汉,也有了底气。
陈知隆微微一想,她说的也有道理,只是又加一句:只要我修书一封回去,要报仇也是个易事,何必出海吃那些辛苦?桃姑的笑意更深:大爷美意,我虽不敢辞,却也知道,仇要自己来报,况且受大爷恩惠极多,怎敢再加一条?林家大爷话既然说到这份上,陈知隆再没说话,两人之间又恢复了那种平静。
桃姑依旧摇着橹,太阳渐渐往海那边落下,满天的云铺散开来,被镀上各种各样的颜色,变幻着形状,可惜也没人欣赏。
看天色将晚,桃姑停下摇橹,拿起水囊递给陈知隆。
自方才就一直像是闭目养神的陈知隆这才转过身来,接过水囊时候说了一句:你既要随我一起出海,也无需像这样对我,你是楚爷,我是陈爷。
桃姑愣了一下,接着拱手笑道:既如此,在下楚陶就谢过陈爷。
陈知隆也起身还礼:在下还望楚爷多多原谅原先照管不周。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此时太阳已经沉下了海,月亮随即升起,一轮明月照在海心,有风吹过,卷起桃姑的衣衫,显得有那么几分飘逸,陈知隆咳嗽一声:你今日摇了一天的橹也累了,就歇息吧。
说着躺下去,船不大,他躺下去就占了半条船,若要歇息也只有和他并头躺下,桃姑迟疑一会,既做了男子打扮,再这样扭捏也不是男子所为,脱了外衫盖到身上曲着身躺到他身边。
初时还有些羞涩,那心就像打小鼓样的,但今日一天也劳碌了,不过一刻,已沉沉睡去,月光轻柔的洒在两个人身上,浪轻轻打在船舷上,海面一片宁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桃姑是被橹声惊醒的,她坐起来的时候,身上除了自己的外衫,还多了件陈知隆的,抬头看时,陈知隆在船头摇着橹,桃姑急忙走到他身边:大爷,你身子还没复原,还是我来吧。
陈知隆擦一下额头的汗珠:不用,出身汗,也松快松快,再说你气力总是比我小一些。
他既这样说,桃姑也只得站在他旁边给他递上水囊,把干粮掰开放到他手边。
陈知隆的力气可是要比桃姑大好些,船速也快了许多,太阳刚过中天,陈知隆面上就露出喜色,停了下来,桃姑还当他累了,正要上前去接着摇橹,陈知隆就摇手示意她让开,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凑到嘴边吹了起来。
发出的声音十分尖利,在海上能传的很远,但过了很久也没得到回音,桃姑正想开口问的时候,就像从天边那样远的地方,同样传来这种尖利的声音,得到回应的陈知隆整个人都松了下来,靠着船舷叉开腿坐下来。
他这样放松的姿态自从离开海龙寨还是头一次见到,桃姑皱眉想问他,陈知隆已经拉他坐下:歇一会吧,很快就有人来接我们了。
说着侧耳细听那声音,又重新吹响,桃姑坐下时才看到是一个像笛子而短的东西,材质一时也认不出是什么什么东西,海面上又传来回应,看来这东西是他和黑龙帮之间联系的暗号。
陈知隆已经把那东西揣到怀里,桃姑也不好再盯着看,两人耐心等待,过了大概两顿饭的功夫,海天之间突然现出一条船来,船身不大,远远的可以看见上面系着一面小旗,桃姑在海龙寨的那些时日,知道这种系着旗的船就是海盗的船,不由缩了一下。
陈知隆还是一直懒洋洋的,从怀里又取出那东西吹响,这下桃姑可以确认那回音就是船上发出的,因为听了这声音后,那船的速度来的更快,好像只有一瞬间,就可以看清楚上面的人了。
站在船头的人桃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是朱三,桃姑差点惊叫出来,回头看看陈知隆,他的脸色却一切如常,难道这朱三也是海盗?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啊?桃姑还在思忖的时候,那船已来到近前,用绳子拴着一个竹筐放了下来,看来是要坐这个竹筐上船。
在陈知隆的示意下,桃姑先爬上了竹筐,刚到了那船上还没出了竹筐就有个人扑上来,看见是桃姑他明显有些泄气,但还是一把把她拉了出来,示意他们再把竹筐放下。
看着许久没见的朱三,桃姑刚想问几句,竹筐又被送了上来,这次来的就是陈知隆了,朱三撇下桃姑就到了陈知隆面前,猛然下跪道:大爷,小的无能,让大爷在海龙寨待了那么些时日。
陈知隆从筐内站起来:你哭什么,先让我出来再说话吧。
朱三忙起身擦一擦眼泪,小心的扶着陈知隆出来,这可比刚才拉桃姑出来时候的动作要轻柔多了。
已经有个头目模样的人走上前来行礼:陈爷,还请舱中叙话,不知这位是?他看向桃姑的眼里满是疑惑,陈知隆的袖子一挥:这是这次和我一同被掳走的楚爷。
那头目忙又施礼,作揖请他们进去。
看着陈知隆受到的礼遇,桃姑心里不由嘀咕起来,按说陈知隆行走海路多年,和海盗熟识也是有的,但是从这人对他的态度上来看,十分的恭敬,难道说陈知隆也是海盗中的一份子?还有,那日在海龙寨换船时候并没看到朱三,桃姑还当他遇到什么不测,怎的这时又出现在这艘船上?不过纵有满肚皮的疑惑,这时也不好开口问的,随着众人进到舱里,头目请他们上面坐下,有人送上茶来,刚揭开茶碗,闻到茶香,桃姑不等喝下口就觉得清凉,前几日在风浪中时,若真松开手,就没有今日的境遇了。
那头目已经笑道:本来林大哥要亲自来接陈爷的,偏生不巧又有些事这才没来,只是前几日海上风浪极大,林大哥还担心陈爷在风浪里可遇到什么?风浪刚停就吩咐出来十多艘船,日夜不停的在这里搜寻。
林大哥?想起被掳前夜,秋老大口口声声说的林家,难道说黑龙帮的头目姓林,那和爪哇岛的林家又有什么关系?见陈知隆一脸疲惫,头目又问了几句寒温就请他们到舱中歇息,走进舱房,里面已经铺好两张床,虽说是海盗船,但床上用的还是很齐整,见了这样好铺<网罗电子书>,桃姑不由想要有水洗洗脸脚就好,才不至于玷污了这好铺。
朱三已经笑嘻嘻带着人端着水进来:大爷,楚爷,都请洁过脸脚吧。
那盆边还搭着手巾,桃姑洗了脸,刚要脱掉鞋的时候,看见房里除了陈知隆还有朱三在,手不由顿了下,陈知隆把手巾递给朱三:再去倒碗茶。
朱三领命而去,桃姑这才把袜脱掉,但不敢多洗洗,害怕朱三很快回来,只略湿了湿脚就把脚擦干,重新穿上袜子,此时才觉疲累异常,朱三手里端着两碗茶进来,托盘上还有几样点心:实在是小的该死,怎么就忘了大爷和楚爷定没用饭,先用这些点心垫垫。
看着朱三那麻利的动作,对着陈知隆还是伙计服侍主人的样子,等他走了后桃姑才问:陈爷,这林家是不是就是爪哇岛的?陈知隆正抓着一块点心在吃,胡子上都满是碎屑,点头道:林老大就是林二爷的哥哥,他们林家,也商也盗,差不多有三十年了吧。
原来自己真猜对了,那朱三又怎么解释?桃姑还想再问,陈知隆已经往后一躺,呼呼睡去,看他睡的香,桃姑也背对着他,躺到另一张床。
这松软的被窝可比那坚硬的船板还有那小岛上只垫了一件衣衫的床板舒服的多,桃姑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等到了黑龙帮,林大爷会不会带船去攻打海龙寨?还有,既然陈知隆和黑龙帮这样熟悉,那为什么当初从黑龙帮求药回来时候,不让黑龙帮的人送过来?心头种种疑虑,桃姑恨不得把陈知隆推转醒来,问个究竟,但听着他粗重的鼾声,想必他也劳累久了,又不忍心去推,只好自己靠在枕上闭眼养神,这一养就睡着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外面是闹哄哄的,难道又出了什么事情?桃姑急忙掀开被子起身,探头去看陈知隆被窝里已经没了人,忙拢一拢头发理一理衣衫就出去,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笑声:陈兄陈兄,我就说你是祸害遗千年,这样托大一个人去了海龙寨,活着出来不说,连前几日那么大的风雨都耐你不何?说话这人声音浑厚,难道说他就是林大爷?桃姑走进舱房,和陈知隆一起坐着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着了一身儒衫,白净面皮,瞧来竟是个文士,难道这就是林大爷?桃姑还在疑惑,陈知隆已经起身道:林兄,这就是随我一起被掳走的楚陶楚爷。
原来这白面书生样的男子果然就是黑龙帮的帮主林大爷,桃姑心里叫声奇怪,已经抱拳行礼。
重逢林大爷起身还礼,一站起身,更能看出他生的文弱,身量似乎还没有陈知隆那么魁梧,更比不上秋老大了,简直就是个普通读书人,行礼毕各自坐下,也许是初会桃姑,林大爷并没像方才一样和陈知隆大笑,陈知隆也没有接方才的话,只是略叙了几句,林大爷就纷纷摆上酒席。
酒席上来,不过几碗鸡鱼,青菜是看不见的,但有一道小葱豆腐,在这海外船上,这也算是难得了,掐指算来,自离开家乡,就难见到这碧绿的菜了,林大爷刚说了声请,桃姑就伸筷往豆腐上夹去,不料半途竟遇到陈知隆的筷子。
两人齐齐把手缩回去,林大爷只是一扫,就把那碗豆腐往桃姑面前送:这东西虽素淡,在这地方却是难得,楚爷还请尝尝。
他这一下倒让桃姑有些害羞,用筷尖挑了一点豆腐放入口中,林大爷早和陈知隆推杯换盏起来,不过像是知道陈知隆大病初愈,不过略饮了几杯就命人上了米饭。
一时饭毕,收下桌子送上茶,随茶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盘黄澄澄的香蕉,自离了爪哇,这香蕉还是头一遭见,林大爷撕下两个递于陈知隆他们,笑道:这地方虽说地气暖和,瓜果甚多,只是味道总是有些怪异,陈爷不爱的,只有这香蕉味也不算怪,想来你还能入口。
听他这话,桃姑不由想起当日在爪哇时候,陈知隆厌恶榴莲的那股味道时的样子来,那也是头一次,桃姑以为无所不能的陈知隆露出另一面,桃姑不由笑了一声,陈知隆的眉微微皱了下,林大爷已经拍着他的肩道:陈兄此时还如此恼怒榴莲的味道?陈知隆的眉早已松开,也不接林大爷的话,把香蕉剥了皮狠狠的咬了起来,看到陈知隆如此,桃姑低头咬着香蕉,脸上的笑意更浓。
谈了几句,林大爷打个哈欠起身:夜了,还请各自安置吧,陈兄,我们许久没见,今夜还是抵足而眠?他既这样说,陈知隆随他而去,桃姑也回到舱房。
白日里睡的多了,此时倒不困了,桃姑打开窗,看着外面的景色,此时夜已深了,一轮明月挂在天边,偶有云想遮住月,也有风把它们吹散,这样的时候,倒是连灯都不需点。
桃姑趴在窗口赏了会月,这要再跟陈知隆出海的话,现在还要借银子,不过,桃姑摸了摸腰间,那日从风浪里出来,醒来之后就忙搜寻,陈知隆虽脱了她外面湿衣,藏在腰间的宝石和项链都安然无恙,等到了黑龙帮,寻人带去福建出脱,得些银子也能换回货物,那时想必吕宋的局势也平定了,自可以再去吕宋,到时重新赚的银子,回了家乡,再去寻那负心汉不迟。
桃姑越想越乐,不觉困意上来,把窗关好,打个哈欠就要睡去,盖上被子时候想起陈知隆那日求娶的话,若当日是个没知无识的女子,嫁给陈知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但今日不同,纵孤苦一世,也不愿当个活招牌。
孤苦一世,桃姑翻个身,这有什么好怕的,等有了银子,报了仇,置几亩地,抱个嗣子,就当自己是寡妇般受着嗣子过活,再不成索性不复女装,再着男装依旧走海路,说不定能挣起个大大家事?模糊之中早已睡熟,等醒来时已是日光满舱,桃姑坐起穿衣,朱三已端了水进来:楚爷还请先梳洗了。
桃姑忙接过他手里的盆笑道:怎敢劳动三哥?朱三还是叉手不离方寸:家爷既楚爷和他是生死兄弟,自然一并视之。
桃姑用帕子擦了擦脸,看着朱三突然道:我是女子一事是你告诉陈爷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朱三有些吃惊,桃姑一看他脸色就知道自己料的不差,手拿着帕子也没放进盆里只是看着他。
朱三端起盆,开窗把水倒出去才道:大嫂这几月你也知道,家爷眼厉似鹰,当日他把我留下就已经问了个清楚,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缘法,家爷怜你孤苦才带你上船。
听了朱三这话,桃姑叹一口气:我并不是怪你,只是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还让我担惊受怕这么些日子。
朱三已经笑了:家爷说了,若告诉了你,你知道他已知道,定会退缩,反倒不妙。
说的是实,桃姑点了点头,朱三见她点头,心这才放下:大嫂,你且放心,家爷最重情义,你和他共过患难,别说银子,连他的命都可给你。
现在不是说银子的时候,桃姑勉强笑一笑:我却奇了,那日下船不见你,我还当你是躲在哪里,怎么现在又在这里。
一听这个,朱三的面色就变了:当日我藏在船下,本预备寻个时机上岛救了你们出来,谁知海龙寨里面防卫严紧,侯了几日都没有法子,好容易和大爷见了一面,他有不肯撇下你独走,这才遣我到黑龙帮送信。
原来如此,只是到了黑龙帮怎么又没见黑龙帮派人来救?朱三这时已讲的渴了,桃姑忙倒杯茶给他,他也不嫌生冷就喝下去继续道:不过林大爷也知道这海龙寨仗着地势,强攻不得,再说家爷在信上千万叮嘱不要为了自己送了兄弟们的性命,这才耽搁下来。
说到这里,朱三眼圈都有些红了,桃姑渐渐有些明白了:那么说那日秋老大出海受伤,也是林大爷做的?朱三连连点头:本来预备活捉了秋老大,让他们换回大爷来,谁知不过伤了他,并没活捉,这才有这日后的波折。
这秋老大也算有些本事,桃姑心里思忖,朱三叹气:家爷素日最重信诺,若依了林大爷的话,还送什么药去,直接把海龙寨的人都砍了扔到海里,由秋老大卧床不起,海龙寨的人在那里内斗不休才好,只是家爷说一来你还在那里,二来既已应了,就不能背了话,连帮里的人要送他出来都不应,竟孤身一人来了。
陈知隆原来真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只是那个林大爷真看不出来,外表如此文弱,这说杀人比宰只鸡还简单,随即桃姑暗笑,既能做上黑龙帮帮主之位,自然也不简单,怎能被他外表所惑?朱三说了这么一大气,已是半早上过去,又有人端着早饭过来,虽是稀粥咸菜,但这热腾腾的东西喝下去也舒服的多,用过早饭,桃姑走到船头,船头除那面旗之外,别的都和普通商船毫无二致。
也不知道这艘船是不是黑龙帮抢来的?桃姑摸着船头那些痕迹,不由暗自猜想。
陈兄,你看,再过两个时辰就到岛上了,我已命人备好醇酒美人,以侯陈兄。
林大爷的声音又响起,醇酒美人,果然是男人待客的习俗。
桃姑转过身来,林大爷正拉着陈知隆在那里指点,也不知道茫茫大海,他是怎么看到黑龙帮的,桃姑心里嘀咕但还是行礼下去,林大爷还礼之时还道:自然也侯着楚爷,敝岛之上,有最醇的酒,最美的美人。
桃姑不由抬眼去望陈知隆,陈知隆面色半点没改,只是笑一笑,醇酒美人,不知道酒有多醇,人有多美。
桃姑看着海水,想从海水里面看自己的相貌,着上脂粉,只是脂粉着的再厚,也不过如此。
船又行了两个来时辰,果然看见天边出现一座大岛,那岛看起来比海龙寨要大的多,那些水手们已经面露喜色,船速也加快,只觉得岛刚刚出现在眼前,就已经停在码头上。
下了船,桃姑跟在陈知隆后面走,这岛也是有船只聚集在海边,看见他们过来,有几个在海边晒网的少女上前来行礼,还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这些难道就是林大爷备的美人?桃姑不由又看了眼陈知隆,陈知隆的神色还是很正常,但那些少女可不同了,一个个的眼光都是火辣辣的投到他们身上来,林大爷手一挥,那些少女就四散开来,见桃姑还回头去看她们,林大爷笑呵呵的道:这些女子不过是做粗使的,给你们备的美人此时正在房中等候。
男人间这样的对话也没什么,桃姑定定心露出笑容:既如此,就谢过林大爷。
这回答让陈知隆突然咳嗽起来,林大爷还很奇怪的看着他:陈兄,你风寒还没好?说着回头让人拿了水囊过来递给陈知隆,陈知隆说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好,只得接过水。
和海龙寨一样,黑龙帮的房屋也是建在山上的,山顶之上还放了几门佛朗机大炮,房屋也齐整许多,那路竟是用一个个小贝壳镶的,走进大门,迎面是个偌大的练武场,有教头带着一些人在那里操练,看见林大爷过来,教头过来行礼,林大爷示意他们继续,没想到当海盗也要操练功夫,桃姑真觉得开了眼界。
从练武场中间穿过去,方是正经房舍,迎面是道和外面不一样的大门,这房子,桃姑不由愣在那里,简直就是一般的大户人家所居,门口还有几个人在那里玩耍,看见林大爷过来,有人进去报信,有人上前行礼。
这还真是大户人家的做派,桃姑又有些发愣,林大爷已经做个请的手势,刚走进大门,就看见一群人迎了上来,领头的衣饰鲜明,人也端庄大气,看来就是林大奶奶,身后跟着的除了几个仆妇模样的,另外那几个穿着艳丽的年轻女子,想来就是林大爷的姬妾。
奇的是里面竟有个白肤高鼻金发的,一看过去就是佛朗机女人,难道这林大爷还纳佛朗机女人为妾?桃姑正在打量,林大奶奶已经上前施礼:大爷回来了,陈爷安然无恙,真是皇天保佑,不知这位是?桃姑忙行礼,陈知隆已经道:这是随弟一起被掳的楚爷。
林大奶奶忙万福不迭:楚爷安。
正在乱纷纷行礼时候,听到有人笑道:楚爷许久不见。
这是?桃姑循声望去,见离自己数步之外,有个妇人手里牵了个女孩站在那里,不是别人,正是刘夫人。
看见刘夫人,桃姑一则以喜,喜的是她竟安然无恙,二则以惊,惊的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说也是被林大爷掳来?刘夫人已经款款走上前来,她牵着的孩子正是静儿,静儿也不行礼,只是笑嘻嘻的望着林大爷:林大叔,你可给我带了好玩意回来。
听到她这声称呼,桃姑的心才放了下来,看来刘夫人不过是来这里暂避难罢了。
洗浴刘夫人弯腰把静儿拉过来:你这孩子,怎的这般胡闹,你林大叔不过是去接你陈楚两位叔叔,哪里能有好玩意?虽说是训斥,但听起来更像爱昵,静儿小脸一红,挣脱她的手,走到林大爷跟前矮下身子就要行礼,林大爷已哈哈大笑,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行礼:林大叔这里的好玩意多着呢,只要你留在这给大叔做媳妇,什么好玩意不都是你的。
这话说的周围的人都笑了,静儿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八岁女娃,脸更红了,胡乱行了个礼扭身跑走,林大奶奶忙吩咐丫鬟跟了静儿过去,笑道:这事还要刘家姐姐说了算,只是我家那淘气小子,刘姐姐只怕看不上。
这却是有求亲意思,众人停止笑意看向刘夫人,刘夫人还在那里嘱咐静儿慢些跑,听了林大奶奶的话已经笑道:虽说婚事本是父母张主,只是也要孩子们自己喜欢,若真有心,等他们大了时再做定论。
刘夫人来这里数月,林大奶奶十分喜欢静儿,只是不知丈夫心里有什么主意,此时听的丈夫和她想的一般,原以为有求必应的,谁知竟被回绝,不过也知道刘夫人的性子和别人有些不同,不过一笑而过。
此时已经走到厅里,这厅和寻常人家的厅有些不同,就有普通人家厅三四个那么大,正中悬一匾额,上书四个大字,知信守义,匾额下面摆了一张铺有虎皮的交椅,底下两行相对而摆的椅子,上面都铺了狐皮。
除此之外,那些常见的多宝格,炉瓶等物一概不见,只是交椅旁边有张小方桌,椅子前面有小几而已。
林大爷也不推辞,径自坐到上方铺了虎皮的交椅之上,陈知隆就坐在左边第一把椅子,桃姑坐于他下首,林大奶奶亲自捧了茶上来后才告辞带了女眷进去整治酒席,刘夫人坐于右边第一把椅子,接了茶对桃姑笑道:前几日海上大风,我这心悬了一夜,直到昨日有人报信说已在海上寻到你们这才放心,想来你们吃了许多苦头。
她说话时候情真意切之态,桃姑也是看的出的,忙道:那日只不过吃了几口海水,旁的就没有,只是不知夫人吕宋家里?刘夫人微微皱眉,只是叹了口气:逃的命来也就够了,别的也就不能想。
桃姑低头默然,王家在吕宋二十来年,商行里货物银两只怕也有数十万,就算能收的一些细软,只怕不过十之一二,数十年积累,一朝灰飞烟灭,还不知怎么心疼?刘夫人反笑道:这有什么,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既能赚的来,就该想着有一日会散了去,只当是时运,人安乐就好。
桃姑迟疑一会才道:没想到夫人这般豁达,倒是在下的不是。
刘夫人微微一笑,林大爷已经道:刘夫人生来豁达,却是让我们这些须眉男子有些惭愧。
陈知隆似乎也想说话,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敲着茶杯,刘夫人一笑:这种事,说来却是官府出面抢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去,若是遇到盗贼,自然不肯。
说着刘夫人不觉掩口:瞧我这句,倒是当了矮子说短话了。
林大爷却没有生气,只是叹道:若是太平时节,谁会走了这条路?生在这种乱世,也只得如此。
乱世?桃姑想起当日陈知隆所说的话,看起来一派太平景象,谁知道却是病入膏肓?厅内气氛冷了下来,林大爷呵呵一笑:不是说了有醇酒美人,谁知道竟说起这些?来人,请陈爷和楚爷先下去歇息。
立即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俏生生的丫鬟,陈知隆和桃姑起身随她们而去。
黑龙帮的房屋比海龙寨好的多,里面的摆设自然也要精致,架子床,水墨帐,竹编的席垫摸上去光滑清凉,床边还有梳妆台,上面镶了一面玻璃镜,打开螺钿镶的抽屉,梳篦齐全。
衣架上挂着一套男子的衣衫,床后挂着的帘子后似乎雾气腾腾,那是什么?丫鬟已掀起帘子走了进去,随即又出来笑道:楚爷还请先沐浴。
说着就要上前来替桃姑解衣,这个动作吓到了桃姑,她忙退后一步,解着带子道:不劳烦姐姐了,由我自己来。
丫鬟见她害羞,也不强求,还是没有离开,桃姑见她不走,反道:在下既要沐浴,还请姐姐出去。
丫鬟眨着眼道:大爷既让奴婢伺候楚爷,自然也要伺候楚爷沐浴,怎好就出去。
桃姑一时只觉得说不出话来,丫鬟更加大方:楚爷还请快些解衣,不然水就凉了。
桃姑这时方憋出一句:在下洗澡之时,并不喜有人在旁,还请姐姐出去。
丫鬟抿嘴一笑:楚爷,大爷既让奴婢来伺候,若就这样走了,大爷定会责怪奴婢,还请楚爷由奴婢伺候罢。
说着就要上前来替桃姑解衣,桃姑一张脸犹如红布,口里道:男女授受不清,还请姐姐出去。
手已经推那丫鬟出去,接着把房门紧紧闭了,那丫鬟初还敲门:楚爷,楚爷。
桃姑只当听不见,接着就听见丫鬟大笑,桃姑把窗户纸戳开一个洞,见那丫鬟坐于檐下,心这才放下。
掀开帘子走了进去,里面有个半人多高的浴桶,水已经放满,伸手进去摸摸,水温真好,见了这水,桃姑顿觉身上痒的不行,龌龊不堪,忙把衣衫脱掉进到水里,这一进去这才觉得舒服极了,难怪说温泉水滑洗凝脂,这热水洗浴可是比当日在乡下时候趁着天黑烧了热水擦身来的舒服。
桃姑在里面浸了一会,拿起搭在浴桶旁的手巾搓着身上的汗泥,这几月没有洗过,微微一搓,水面已经浮起一层污物,桃姑不由皱眉,走出桶外,看见旁边有个小木桶,索性用这木桶舀了水往身上冲,正冲的爽快之时,听到外面又响起嫩生生的声音:楚爷,还是由奴婢进来伺候吧。
不好,看来这丫鬟还要进来,桃姑忙把衣衫胡乱穿好,走到外面道:不必了,我已洗好。
说着开门把丫鬟放了进来,丫鬟见桃姑穿的还是旧衣,把衣架上的那套衣衫拿下来抖开:楚爷,这是大爷特意备的,还是换上吧。
桃姑见她还要继续替自己换衣,忙抢下她手里的衣衫:我自己换就好,不必劳烦你,还请你出去。
丫鬟还要说话,桃姑已经板起脸来,丫鬟是个机灵的,想来是她脾气古怪,忙笑道:既如此,奴婢就先出去。
桃姑还不放心,重又把门紧紧拴好,想想又不好,还是进去帘子里面换掉了那些衣衫,洗了澡,换好新做的衣衫,桃姑顿时觉得人都精神很多,这才开门放丫鬟进来,丫鬟这时老实很多,见桃姑的头发还湿漉漉的披在那里,忙拿过一块干手巾替她擦着头发,觉得没那么湿了,这才拿出梳篦替桃姑通起头来。
丫鬟的力道极其恰好,桃姑觉得十分享受,鼻中闻着丫鬟身上的幽香,难怪那些男子有钱后要买几个丫鬟回来伺候自己,原来果然不一样,再看着屋中精致的摆设,当日在乡间时候,去过庄里地主家的女儿闺房也没这么齐整。
一时丫鬟已把头通好,又挽好一个髻,这丫鬟看来是惯于伺候人的,那髻挽的极好,刚收拾停当,就又有丫鬟进来道:楚爷,酒席已经齐备,大爷请你往前面去。
桃姑照镜子瞧瞧,着着一身新衣的自己果然和原先不一样,看起来精神好很多,这才起身点头随后来的丫鬟前去。
刚走出房门,就见陈知隆也走了出来,也不知他是怎么的,竟把胡子剃了,只剩唇上的一小簇胡子,唇周边全是青青的胡茬,瞧起年轻许多,若不是那神情没变,桃姑一时还忍不出来。
伺候陈知隆的那个丫鬟此时粉腮含春,站在门口,一副恭敬送他出门模样,桃姑心思一转,这丫鬟既是林大爷送来伺候的,定也伺候陈知隆洗澡换衣梳头,说不定那伺候之外,还有点别的事做下去,不然这丫鬟此时也不会钗横鬓松,粉面含春。
虽说这事也是常事,但桃姑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不舒服,却又有了几丝庆幸,当日若应了他的婚事,日后还不是要容着他纳妾讨婢?毕竟他不过为名节所关,才要娶自己。
陈知隆却丝毫不知,拱手笑道:楚爷换了这身打扮,看起来精神许多。
桃姑回礼道:陈爷也是如此。
说着桃姑不由回头看一眼门口,那丫鬟已经走了进去,桃姑又转头道:陈爷方才定是极乐。
这个?陈知隆没料到桃姑竟会这样问,若是男子,问这话也没什么,但桃姑身为女子,问这个就有些?桃姑那话说出来才觉不妥,低头看见自己的男装,强笑道:你我兄弟,有什么不好说的?陈知隆微点一点头,宴席所在之处已经到了,摆在一个小小花厅之中,虽是十一月天,这花厅周围还是花团锦簇,看起来像是春日而不是冬日,林大爷身边,坐着一个美人,却不是林大奶奶,而是那个佛朗机女人。
一看她打扮,桃姑就奇怪了,她穿的是裙子,却又不是两截,一双玉臂露在外面,大半个胸也露在那里,脖子上像数珠样的挂了几串珍珠链子,手上金镯金戒一个不差,下面的裙子却有宽大的能藏住几个人,看来这就是刘夫人所说的佛朗机女子穿的奇怪衣饰。
惊吓林大爷起身招呼他们各自坐下,陈知隆坐了主位,桃姑次座,林大爷下面相陪,佛朗机女子还是坐于林大爷身边,恰好和桃姑相对,桃姑虽知道不该盯着人家女眷看,那眼还是忍不住向她身上瞄去。
那女子虽高鼻深目,又穿了一身的奇怪衣饰,一头金发也没挽成髻,而是用根绸带束在脑后披散开来,但睫毛极长极翘,就似一把小扇子样,眼睛很灵动,面上时时有笑意,竟是个绝色佳人。
见桃姑往自己身上看也不着恼,反而露出笑容,桃姑倒觉得有些脸红,忙低头下去……刚饮了几杯就有一个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年轻女子上来深深行礼。
那几个年轻女子生的都很出色,有几个手里还抱了琵琶等物,听的有大户人家会在家里养小班子以供赏乐,难道说这里也有小班子不成?林大爷已经放下酒杯笑着对陈知隆道:这几个女子都学了一些新曲,还要你这个知音人赏鉴赏鉴。
陈知隆面上带着淡淡的笑看向这几个女子,桃姑此时只觉得眼都被这些女子的容色晃花了,只觉得一个个都是那画上的仙女走下来的,不过那画上的仙女不会说话很是死板,而这些都是活生生的,眼波流转时候都带有情意。
桃姑就算是个女子此时也觉心神摇曳,若是个男子的话,她不由看向陈知隆,陈知隆不过往那些女子身上扫了一眼就对林大爷笑道:我不过一个走海路的粗人,算什么知音人,就让她们随便唱起来。
说完陈知隆觉得有人看向自己,转头又对桃姑一笑:楚爷要不要点几曲?桃姑的眼正对上陈知隆的眼,听了他这问话不由一呆,难道说是为了报复方才自己的问话吗?不过随即桃姑笑道:陈爷都不敢称知音人,在下就更不敢了,况且今日这席是为陈爷所设,在下不过沾陈爷的光罢了,唱的如何自然还是陈爷赏鉴。
林大爷听了他们的对话,眼里有光闪过,不过只一霎就端起手中的酒杯递于那个领头的:先说好,唱的好了这酒就赏了,唱的不好,我可是要罚的。
领头的接过林大爷的酒一口饮尽:自然是不会罚的。
说着微一点头,已有仆人放了凳子下去,抱着乐器的女子坐下,还剩的三个少女站在中央,对上面齐齐行个礼,起身时候琵琶已经弹了起来,三女同时开口。
这声音似乳燕出谷一般娇嫩,又似金石裂开一样清脆,那弹琵琶的真的就想珍珠落入玉盘一般,还有桃姑不知道名字的乐器声音浑厚和琵琶声相得宜彰……桃姑当日在乡间不过听过走乡窜户的草台班子唱的粗戏,那听过这样的,顿觉得再生几只耳朵都不够用。
猛然只听见琵琶声高高往上抛,那歌着的女子声音也随着往下落,琵琶声越来越高,歌者的声音越来越低,但却声声清晰可闻,猛然琵琶声当的一声停住,歌者似蕴含了许久一样把最后一声唱出来。
桃姑只觉得那声极高,高的好像要上了天,随即就只剩下一丝抛下来,接着周围安静下来,就见三个少女闭了口,那几个女子也把乐器放下,站成一排给他们行礼。
陈知隆已经轻轻拍了下桌子,笑着对林大爷道:好,我虽不是知音人,却也听出着实不凡。
林大爷此时眉眼皆笑,显见的十分得意,又倒了杯酒给那个领头的:好,不妄你方才的那番话。
领头的面有得色,接过杯子笑道:大爷,这就一杯酒,可怎么分?林大爷手一挥:昨日新得的几匹料子,你去支七匹,给她们一人做身新衣衫穿。
这话一出口,那些女子齐齐又行礼:谢过大爷。
那声音娇滴滴的,听的桃姑都身上一麻,外面已经有笑声传来:怎么,林大爷这里有好曲子听,倒藏着不让我们听?这说话的一听就是刘夫人的声音,果然她和林大奶奶站在那里,想是一开始唱曲就在那听了。
林大爷急忙起身:王大嫂可别笑话,你当日在故乡时,也不知听了多少好戏,今日倒打趣起我来了。
刘夫人已经和林大奶奶走上前,桃姑和陈知隆也站起身,那佛朗机女子也站了起来,她行的礼却和众人有点不一样,身子虽然弯了下去,那手却没放在腰间,而是扯着裙子。
果然一地有一地的风俗,不过她穿这样裙子的话,那手放在腰间也很怪异。
此时行礼已毕又各自坐下,刘夫人和林大奶奶坐在佛朗机女子上手,那些唱曲的女子也下去了。
林大爷笑道:怎么方才请王大嫂过来时候,下人们说你在忙?竟还要拙荆亲自相请?林大奶奶此时已站起身亲自执壶给他们各自斟酒,刘夫人摇头:不是我拿架子,只是静儿这调皮丫头,竟跑去海边说要瞧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结果衣衫尽湿,我在训她呢。
林大奶奶斟了一轮酒走回座位坐下笑道:并不是静儿调皮,却是致儿顽皮的紧,竟是他带着静儿到了海边的。
林大爷的手往唇边的胡子上捋一捋:致儿以后是要继承我衣钵的,常去海里也是好事,只是不知王大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提到王老爷,席上的气氛变得有些低沉,刘夫人抿了抿唇,手无意识的紧了紧本来就插的很紧的簪子:也没什么,他在爪哇和令弟在一起,只要令弟好好的,他也就会好好的。
说着刘夫人转而对林大爷笑道:难道说我信的令弟,大爷反而不信吗?林大爷嗦了一嗦哈哈笑道:这话是我说的不是,该罚该罚。
说着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桃姑见刘夫人说话双眼放光,整个人都和平时不一样,虽说她的年纪比林大奶奶和那佛朗机女子都大了许多,但却觉刘夫人气度自如,林大奶奶和那佛朗机女子都显得暗淡,不知自己要几时才能像她一样。
桃姑不由瞧瞧看了下自己手,还有自己这张面皮,想起那日陈知隆所说的话,看来容貌无法改变,也只有似刘夫人一样,早日把这浑身的气度修出来。
推杯换盏,直饮到月上西天这才散席,桃姑回到房里,那丫鬟已俯在梳妆台上打着瞌睡,桃姑刚想叫醒她让她往别处睡去,谁知猛的打个酒嗝,丫鬟就揉着眼睛惊醒,见她有些摇晃,忙一把把她扶到床沿边坐下。
接着就从壶里倒了杯茶递过来,桃姑连饮三杯,才觉得口里的干渴解了些许,那丫鬟已经蹲下身子替自己脱鞋,桃姑不惯人伺候,急忙跳起来道:不必,我自己来。
那丫鬟已把桃姑的两只靴脱掉,听到桃姑这样说,抿嘴一笑就站起身来替她解衣:楚爷,你喝多了,解了衣衫睡也才松快。
松快是松快,但让你发现我是女子这就不成,桃姑心里这样说,已经拿开那女子的手:你去给我倒一盆热水来洗把脸。
丫鬟答应一声,转身走出门,桃姑本想等她走出去时把门关上,可是谁知她只一会就走了进来,原来那热水就放在门边,丫鬟见桃姑还穿着整齐站在那里,把手巾打湿了递过来:楚爷,你一个男子难道还怕吃了你不成?这丫鬟可真大胆,桃姑胡乱擦了把脸见丫鬟又要来替自己解衣,忙把手巾递给她道:我不惯与人同睡,你把这水泼了就自回房去睡,休要来扰我。
这丫鬟听的眉头一皱,世间还有不吃腥的猫?桃姑说完这句,见丫鬟还站在那里,打了数个哈欠道:还不快去,不然明日我对你大奶奶说,你服侍的不好。
这倒奇了怪了,丫鬟端着水盆出去,见她走了,桃姑这才放心,刚要关门就听到有人说话:春花,陈爷楚爷都歇下了吗?大爷命我带两个人过来服侍。
怎么又来两个?桃姑顿时觉得自己额头上有汗要滴下来,那□花的丫鬟道:陈爷屋里还亮着灯,只是楚爷那里,他虽没睡,却说不惯和人睡。
那声音还透着些哀怨,此时不关门,还待何时,桃姑顾不得许多,把门扑通关上,后来的人口里道着奇怪,刚要走到门前就见门被关上,敲了几下并不见开,连灯都被吹灭了,这才转身而去。
桃姑在房里见她们往陈知隆那里去了,这才松了口气,黑暗里把衣服解了,摸索着爬上床,原本还担心那丫鬟会不会回转,但敌不过浓浓困意,刚翻个身就沉入梦乡。
次早又怕自己没穿好衣服那丫鬟就来服侍,天不过蒙蒙亮就起身穿好衣服,在房里侯了一会不见有人,这才开门,见陈知隆的门还关的紧紧,只怕自己是起早了,早知道就该在床上合衣再睡一会。
桃姑慢慢踱出院子,走上数步才见昨日那个春花打着哈欠从前面过来,看见桃姑,春花忙把打了一半的哈欠逼回去上前行礼道:楚爷起的好早,奴婢这才说要去瞧楚爷醒了没有?桃姑微点点头:我四处走走。
说着又加上一句:你不必跟来。
丫鬟那步子都踏了一步又深深转了回去。
桃姑想起昨日那个园子好像也有可观,遂按昨日走的一步步行去,虽在转弯处颇费了些时候,不过一刻也就到了,果然有可观,只见小桥流水,处处有鲜花盛开,谁也料不到这竟是在海岛之中。
桃姑赏玩一会,也认不出那些花是什么话,转过一座假山,就听到有人在叫她:楚爷何不上来赏景?这声音竟是高处发出的,桃姑看了圈四周,抬头望去,见假山之上竟有座亭子,刘夫人坐在那里正招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