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日,每天清晨醒来,顾盼都告诫自己,今天一定要去拜访李思怀,却都被李祈正兴致冲冲地拉到了藏书楼,又专门挑她喜爱的各种游记,在她手边放了满满一摞,等她读完,又该洗漱睡觉了。
第四日早上,顾盼看着李祈正,认真地道:我今天一定要出去了。
李祈正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一双黑玛瑙般的眼珠似乎要把顾盼整个的吸进去,顾盼艰难地挪开视线,久久方听到李祈正低低地应道:好。
有气无力,像是八旬老儿垂死时最后的挣扎。
他猛地一甩头,厉声喝道:给王妃准备马车。
立刻就有人应了,随后一片兵荒马乱,顾盼无奈地看着春红捧出了全套王妃朝服,阴着脸果断拒绝了,她是去探访故人,可不是去摆架子的。
随意换了一身淡青色长裙,腰间扎了同色腰带,李祈正面无表情地给她披上了披风,闷闷地道:早去早回。
顾盼攀上了马车,终是不忍叫他担心,还是带了春红柳绿两个丫鬟同往。
王府的马车比较大,按照李思怀给她的地址,到了巷子口就行不进去了,顾盼在两个婢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看着逼仄的路口,矮小的宅院,一时间有些困惑。
她在李府听差多年,按照李府的财势,就算是这盛京之中,也万万不会如此落魄。
顾盼迟疑地看向车夫,质疑道:这里真是槐花巷吗?那车夫亦是训练有素,低头道:回主子,小的路上问过了,胡同口有个歪脖子槐树的,错不了。
顾盼一眼看到旁边那棵生的十分个性的槐树,枝桠几近横卧于地了,心知不会有误,抬脚就向巷子里行去。
春红和柳绿赶紧跟在了他身边,车夫不动,车后的两骑护卫却是跟了上去。
这巷子里比顾盼想象的干净许多,一眼望去,街道上打扫的干干净净,偶有妇人男子出现,也是穿着整齐,应不是那种鱼龙混杂之地,顾盼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数到了第五家,顾盼停下了脚步,春红识趣地上前叫门,未几,便有个老家人前来应门,他满头白发,半身佝偻,只开了半扇门,一双昏黄的眼睛在门外的几人身上扫过一遍,便干脆地开了大门,咧嘴笑道:请问是哪家的奶奶,说个名号,也好叫我报于主人知晓。
顾盼暗暗点头,这老家人一看就是白家世代的忠仆,涟姐儿家虽然没落了,这老家人的眼力倒是还在。
春红从袖里抽出一方金色名帖,交到了这老家人的手里,他揉了揉浑浊的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登门造访,能拿出名帖的可都是有身份的高门大户,按照身份不同,又分成金银紫红橙四色,金色名帖,那是王侯之家啊老家人的手哆哆嗦嗦,转身就跑进了院子,远远传来了他的呼声:夫人,夫人,有贵人来了。
春红和柳绿掩唇一笑,似乎有些看不起这家人的穷嗖相,顾盼面色一正,厉声道:等下你们在外面等着,就不要跟我进去了。
春红和柳绿俱是心窍玲珑之人,哪里还不明白,顾盼是嫌她二人流于肤浅,门前失仪了。
柳绿还待分辨,春红一把拉住她,敛起笑容,端庄地应了是,便退到一边,目不斜视地侧立门旁,像是这白家的看家护院一般。
见她如此知进退,顾盼也不好说什么了,心里的一股火气也压了下去,这里住的是她的旧主,自己的丫鬟却瞧不起,那她成什么了?没有等很久,这院子很是狭小,那老家人匆匆而去时又忘了关门,屋子里一出来人便被门外的顾盼一眼看到了,想必还是换了衣服才耽搁了些时候。
白夫人一马当先,左手边扶着她的是涟姐儿,后面还跟着一个丫鬟,多年不见,顾盼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当年被涟姐儿带走的青儿,不禁怔住了,她还以为青儿一被带回盛京,就会被涟姐儿打发掉了。
白夫人闻得有贵客,还以为是自己的老姐妹,家中没落,虽然把地址通告给了故人,迄今为止却还没人登门造访,待一见金色拜帖,方被吓了一跳,她当年嫁入白家,最鼎盛的时候,来往的夫人之中也没有地位如此高的。
毕竟,她嫁的只是白家的分支,而不是嫡系。
待翻开拜帖一看,齐王妃,就更是吃惊了,她自认和这皇家贵戚绝无往来,一时间惊疑不定,还是涟姐儿镇定,在一旁提点道:莫要贵客久等了,家中怎样也不会更差了。
白夫人这才匆匆换了衣服,迎了出来,只是她当年和顾盼仅匆匆打了一个照面,顾盼从前又黑又瘦,自然醒目,现在虽然还是瘦削,人却白皙了许多,又穿着一身绫罗,发上插了玉钗,精心打扮下,她却是认不出了。
毕竟白老爷也曾经是官宦之家,基本的礼仪白夫人还是晓得的,她对着顾盼屈膝弯腰行了个福礼,身边的涟姐儿和青儿有样学样,亦是行了全礼。
顾盼伸出手虚托了下,沉静地道:白夫人请起。
白夫人站直身体,犹疑地看着顾盼,一旁的涟姐儿半垂着头,却用眼角偷偷瞄着这个齐王妃,只觉得雍容华贵的齐王妃越看越是眼熟,她脑中灵光乍现,指着顾盼叫道:你,你是顾二。
话一出口,白夫人和青儿口中也一起传出了啊的一声,三个人同时瞪大了眼睛看向眼前的少女,见她面色宁静,从头到脚散发着高门大户之中沉淀了几辈子,已经渗透到了骨子里的贵族气息。
春红垂首到了顾盼身边,低声道:主子还是进屋叙旧吧,这里人来人往总是不便。
涟姐儿闻言,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见顾盼带的两个丫鬟亦是清丽绝伦,大大方方的样子让人过目难忘,俱是千里挑一的人品,和自己相比亦是高出一筹,一时间心里当真是百感交集。
白夫人受了提点,赶紧把顾盼往院子里让,又觉得自家院子实在狭小,脸上露出了十分窘迫的表情。
顾盼抿嘴一笑,安抚她道:这院子里清风拂面,倒也惬意。
白夫人看看院子里连棵柳树都没有,四角也只拉了晾衣绳,只讪讪地跟着笑了笑。
顾盼被让进了堂屋,涟姐儿亲自沏了茶水来,顾盼接过茶水时,二人眼光俱是闪烁,谁都不好意思和对方碰上,场面上一时间颇为尴尬。
还是白夫人老于世道,接过涟姐儿递来的第二杯茶,谦让道:还请王妃尝尝这茶叶,是今年的新茶,前儿个刚从集市上买来的。
顾盼浅浅地笑了一下,端起茶盅,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她如今日日山珍海味,口感也锻炼出来了,一下吃出这茶虽然是新茶,仅仅比茶叶末好一些罢了,看着茶叶零碎,又久浮不沉,吃口茶水倒有半口都是茶叶了。
涟姐儿暗恼,母亲真是老糊涂了,自家茶叶什么样子,她还不晓得么?这个也拿出来夸。
待她见了顾盼吃了一口茶,晓得已经给足了自家面子,心中微宽,顾盼,还是一如既往的忠厚啊。
不用问也晓得,顾盼定然是有了天大的际遇,才会一下从李府的烧火丫鬟成了齐王妃,中间多少波折,涟姐儿和白夫人固然好奇,却也不敢多问。
白夫人深深晓得,顾盼出现在这里,就是自家的一线曙光,若是能傍住这尊大佛,至少将来儿女无忧,这也是她现在唯一的愿望。
白夫人曲意奉承,绝口不提昔日之事,只一径的夸耀顾盼的衣饰穿戴:王妃的衣服可是最新的式样,街上还没看到人穿过呢,这钗子怕不是西域佛香玉?真是少见。
待把顾盼从头到脚夸了一遍,饶是顾盼如今定力惊人,也受不住了,她来此主要为的还是李思怀,等了这么久,他却还没有出现,顾盼心里下了决心,还是改日再说罢。
顾盼去意已定,脸上流露出了离意,涟姐儿眼尖的看了出来,心里暗暗着恼,都怪母亲说话不知轻重,这下把人都吓跑了。
正想着,就见顾盼果然站起身来告辞,涟姐儿晓得强求不得,念及老母幼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登时把白夫人和顾盼都吓了一跳。
涟姐儿双手撑地,哽咽道:我昔日待你虽然说不上多好,却也与旁人不同,若是王妃还念着往日的些许情分,就请拉拨奴婢一把,奴婢愿意入王府为奴,只求王妃做保,护送幼弟进入太学读书。
原来白家小儿受了父亲牵连,书馆里不肯收他,眼见年纪渐长,依然在家厮混,这成了涟姐儿和白夫人的心事。
白夫人怔怔地看着涟姐儿,身子缓缓地瘫坐在地,一把抱住涟姐儿哭了起来:都是你那造孽的父亲,喝了那么多,还能摔倒水沟里,让咱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上卷 从丫鬟做起 第三十三章 顾家的仇人(重要)姓白……醉酒失足隐隐的,记忆里的某些碎片被拨动了,化成了颗颗珍珠,一条明显的线索腾空而起,把这些珍珠穿到了一起,原本黯淡无光的珍珠猛然间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在顾盼脑海中照的分毫毕现,就像是雨夜划过长空的一道闪电,原本不明白的,不懂得,突然间豁然开朗。
顾家的仇人,必然有这白姓世家,顾家被灭满门,顾远南的复仇方式,不是夺人血肉,取人性命,而是用了更为阴狠绝伦的手段,侮他声名,夺他身份,并且要他子子孙孙都沉入庶民,永远不得出头之日。
对于一个世族来说,有什么比剥夺了他们的贵族身份,并且眼睁睁地看着家势日衰,可以预见的数代之内,也永无翻身之日,更能打击他们,更叫他们痛苦的呢?想起顾家小妹子,那个善良可爱却生生饿死的少女,想起了顾家的表弟,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自己人的暗杀,顾盼瞬间心凉如铁,她居高临下的看向白夫人,听到自己口里冷冷地道:对不起,这个忙,我帮不起。
白夫人本已经接受了现在的生活,顾盼的来访却像是平静的水面里丢下一块石头,让她激起了无数的希望,现在希望被生生击碎,她一下从云端跌落到了地面,一颗心瞬间粉身碎骨。
松开怀里的涟姐儿,白夫人歇斯底里起来,她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地指着顾盼骂道: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以前不过是我们家的一个下溅丫鬟,就算成了王妃,也掩盖不了你原本的出身,你就是个丫鬟,哈哈,丫鬟,谁知道当今的齐王妃原本是个丫鬟顾盼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白夫人,沉声道:白夫人,你可知道,就凭你方才一番话,我就可以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宗室之事,向来由内廷处理,若是你这一对冰雪可爱的儿女进了内廷,有什么下场,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白夫人瞬间收声,一双美目惊吓过度地看着顾盼,涟姐儿亦是满脸不敢置信,她这时才想起,昔日里顾盼虽然一副老实模样,骨子里却是胆大妄为又十分狡黠的,要不然也不会冒着被老太太责罚的危险给她送饭了。
顾盼身上的冷淡和疏远越发明显,既然得知这白姓之家乃是顾家的大仇,她已经片刻都不欲呆,看着白夫人,顾盼极为冷静地道:本王妃这就告辞了,莫要拿那一段旧事来威胁于我,你尽管试试。
看看齐王府和长乐候府会如何作答。
话罢,顾盼转身离去,剩下抱头痛哭的白家母女。
刚出房门,就与从外回来的李思怀碰了正着,看着擦肩而过的顾盼,对自己的视若无睹,李思怀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话音刚落,便闻到里面哭声大作,李思怀面色大变,忍不住问道:你做了什么?怎么姑姑和表妹哭的如此伤心?顾盼此时心乱如麻,她已经猜到了表哥对自己的保护了,因为顾家的仇人都还活在世上,表哥一直不告诉她顾家的仇人姓名,就是怕她牵扯其中,想到了表哥说过的,这世家只剩下了三家半,看来这白家就是被搞垮的半家,那还有三家,必然至少一家是顾家的仇人根据她出嫁之时,各个世家送来的贺礼判断,如今京城之中,势力最大的三个世家,分别是长乐候府的韦家,行事低调的陆家,还有一家,是出了皇后和太子妃的贺家贺家顾盼眼前豁然开朗,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顾远南不肯叫贺大娘活着到她身边了,顾远南是怕贺家利用贺大娘来压制她理智上理解,心理上依然接受不了,顾盼心中各种情感交互突击,只觉得脑子要爆炸了一样。
贺大娘,贺大娘是否已经知道了真相才慷慨赴死,她死之前是怎样的心情,是不是为了保护她不惜一死?顾盼心情激荡,被李思怀一问,顾盼突然就把心里所想脱口而出:贺大娘死前是不是十分难过?李思怀一怔,脸色黯然地道:她疾病缠身,药石罔顾,到了后来却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贺大娘,去的很平静。
顾盼一愣,反手抓住了李思怀的手臂,急急地追问道:不是说贺大娘乃是服金自尽吗?李思怀眉头再次皱了起来:服金?怎么会,她连指头都抬不起来了,又哪里有力气服金自尽顾盼死死盯住李思怀,他心中坦荡,坦然回视,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顾盼忍不住又问道:那顾惜玉呢?李思怀叹了口气,眼里带了些许不屑:她在贺大娘病重之时就被她姐姐接走了。
轰的一声,顾盼脑中所有纷乱的思想炸的分毫不剩,顾惜玉骗了她,顾远南也骗了她,为什么?为什么?顾盼喃喃自问,怎么会这样?她反手挣脱了李思怀的钳制,一脸木然地向外行去,李思怀担心地追了上去,双手毫不犹豫地抓住她的双肩,一叠声地问道:你怎么了,没事儿吧?顾盼抬起头,李思怀余下的话尽皆消散在了喉中,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伤心,一双眼仿佛承载了世界上最重的伤痛,单单是视线,就让人有遍体鳞伤的错觉。
李思怀无意识地松了手,看着顾盼脚步踉跄地向外行去,清风吹过,脸上一片凉意,他伸手去摸,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春红和柳绿见了顾盼这副失魂落魄地模样,却也不敢多言,双双把顾盼拱卫了,扶着她上了马车,马车启动间,恰好看到一辆气派万千的马车停在了白府门口,顾盼无意识地看去,散乱的瞳孔瞬间凝成一束,那马车的侧面堂而皇之地打了一个九龙团图。
七龙为皇子,八龙为太子,九龙,那是圣驾了,只是不知道这来的,是宫里哪一位的使者。
顾盼警觉地回头去看,那马车上先下来了两个宫娥,随后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伸了出来,李思齐一身紫袍,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
顾盼脊梁一塌,跌回了车厢之中,这李思齐,她怎么就忘记了,李思齐和白家的二姑奶奶可是姑舅关系她也曾经问过李祈正,李思齐被他救治到了何处,他一脸玩世不恭地笑道:这李思齐如今可成了父皇身边的总管太监了,谁叫他投胎的好,有一个好爹爹呢?当时她一头雾水,后来悄悄打听才晓得,当今追求长生,网罗了天下不少道长,日日早课晚课,又炼丹寻找仙山,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其中,李思齐的父亲平山道长最受皇上宠信。
顾盼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指甲不知不觉地抠到了肉里,据说这次大军出征,就是平山道长占卜问卦的结果,说什么南方群狼作乱,需要白虎星煞气镇压。
自打嫁给了李祈正,顾盼一直过着自欺欺人的生活,顾远南对贺大娘的所作所为成了她的一个心结,今日心结一去,往日里的灵慧一下回来,方方面面想不到的,不愿意想的串连到了一起,让她赫然发现了顾家的处境。
危如累卵顾盼本伤心于顾家现在已经是威武大将军,声名赫赫,却连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都保护不了,今日才发现,莫说一个老妪,就连顾家,只怕也是自身难保。
顾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表哥,是故意的吧,故意骗她,是他逼死了贺大娘,为的就是要她怨恨,从而和顾家疏远,将来顾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也不至于牵扯到了她身上。
齐王妃,这个身份,应该足够她保命了。
马车在顾盼的思绪万千中停到了齐王府门前,春红和柳绿先行下了马车,又反手来搀扶顾盼,却被顾盼一手掸开,她昂首挺胸,面色凝重地跨步向前,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无不弯身下拜,待她行过许久,方直起身子,额上已是冷汗连连。
顾盼回到了房中,亲自从衣箱里挑了一套颜色深沉,款式庄重的裙袄换上,又亲手挽了一个单凤髻,凤临天下,自然尊贵无匹。
她如此郑重打扮,就连春红柳绿这等世家名门里出来的丫鬟也情不自禁地卑躬屈膝。
打扮妥当,顾盼毫不犹豫地吩咐道:去把顾惜玉叫来。
春红行了标准的宫礼,姿态端庄地出了门,片刻功夫,便领了顾惜玉回来。
从前念着昔日的情分,顾盼心里总当顾惜玉是个小妹子,口上不说,行动上却尽可能的爱护,今日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换了一种眼光去打量她,这下便瞧出了不同来。
按理说,春红现在是顾盼身边的大丫鬟,在这王府之中理应是横着走的身份,但是春红和顾惜玉进来之时,明显看出了春红一脸刻意讨好和顾惜玉的不屑一顾。
顾盼心中一痛,顾惜玉,怎么会是这副样子了?上卷 从丫鬟做起 第三十四章 顾惜玉的苦衷顾惜玉在春红寻她时隐隐就察觉有些不对,这个丫鬟往日里很是倨傲,除了在顾盼面前还收敛几分,旁人面前,哪怕是府里做了多年的老人,也照样指使,今日如此客气,必有原因,她不愿意被春红看低,行路间昂首挺胸,自带了几分傲气。
进了门更加察觉不对,顾盼向来平易近人,今天却穿的如此庄重,人又板着脸,一望便心生畏惧,顾惜玉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顾盼见她伏低做小,在自己面前还知道收敛,心里的怒气又压了下去一些,勉强还保持平静地叱道:给我跪下顾惜玉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跪了下去,顾盼又扫了一眼左右,春红和柳绿识趣地退了下去。
屋中再无旁人,顾盼凝视顾惜玉半晌,却见她面色沉静,虽然跪于地,腰背却挺得极直。
顾盼也不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说贺大娘是吞金自尽,旁人怎么说,贺大娘去世之前,你就已经被你姐姐接走?顾惜玉一惊,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惨白着一张脸看着顾盼,死死咬住了下唇,不发一言。
顾盼见她这副样子,心里瞬间有了明断,果然,顾惜玉是对她说谎。
顾盼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失望,她闭上双眼,片刻后复又睁开,顾家的仇家已然得晓,她不能置身事外,身边不能留着这么一个定时炸弹。
顾盼看着顾惜玉,往日的情分在二人间无声地流逝,她淡淡地道:既如此,你就回到你姐姐那里吧。
话一出口,顾惜玉反应奇大,她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睁大,呜咽一声,伏倒在地,哭诉起来:不要,不要送我回到顾怜花那里。
她竟然连姐姐也不叫上一声。
顾盼眉头一皱,叹了口气道:我意已决,就这么定了。
话罢,提高了声线,大声地唤着春红和柳绿,二人应声进来,顾盼微一示意,春红和柳绿一人架起了顾惜玉一边,拖着她便向外行走。
顾惜玉终于意识到顾盼是真的要把她丢还给顾怜花,她猛地爆发出一股子力气,挣脱了春红和柳绿的钳制,扑回到了顾盼脚下,抱住了她的腿,哭喊道:姐姐可曾试过每天睡觉前在枕头下面放上一把剪刀?这剪刀不是为了提防别人,而是为了免于受辱?此话一出,满堂皆惊,顾盼怔怔地看着顾惜玉,春红和柳绿也忘了上来拉人,顾惜玉声声泣血一般:姐姐当初把我留在了李家,我尽心尽意地服侍贺大娘,端茶倒水,伺候屎尿,哪怕是亲生的子女也做不到我这么精细。
听她这么一说,顾盼严肃的脸部线条不知不觉地柔和下来,她凝神倾听着顾惜玉的哭诉,再次问道:为什么要说谎?顾惜玉依然抽噎着,一双眼无神地看着地上,喃喃道:若不是贺大娘病入沉疴,绝难康复,顾家少爷是万万不会放她一马的。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顾盼,咬牙切齿地道:不错,我说了谎,贺大娘并非被他逼死,可是我却是被他逼着离开李家,被他一路押送到了顾怜花的身边顾惜玉的眼里迸发出惊人的光芒,让顾盼都难以直视,她质问道:大娘和姐姐教我,忠于本分,老实做人,又教我宁做穷**,勿做富人妾,可是我老实本分的结果呢?被生生逼的与人为妾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何必又教我这些?她年纪本不足十岁,顾盼向来当她幼童一般,今日却觉得顾惜玉的心智远比自己想象的成熟,由此可见,她当初受了什么样的刺激,吃了多少苦头。
顾盼沉默了,顾惜玉又道:我若是不说谎,顾家公子会容我呆在姐姐身边?顾惜玉说完这句话,突然跪在地上磕起头来,梆梆梆三个响头磕过,顾惜玉抬起头来,一双眼坚定地看着顾盼,视死如归地道:我不后悔说了谎,我只痛恨自己位卑身贱,要由的旁人发落自己的命运。
顾盼彻底缄默了,从顾惜玉身上,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是在命运的漩涡中,努力的挣扎着,被贺大娘送给二姑奶奶,又被老太太索取的时候,自己也是如此无力。
严格说来,现在和从前又有什么区别呢?齐王妃,看着位高权重,实则身处宫廷之中,哪一步不是如履薄冰?想想顾惜玉当时的处境,若是不出此下策,的确有可能被顾远南使计调离她身边,顾远南既然做的了一次,自然做的了两次。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顾盼忽然心生明悟。
她意识到,自从入了长乐候府一直小心翼翼,唯恐被人抓到错处,反倒不如顾惜玉,勇敢面对现实,为自己生生杀出了一条活路来。
顾盼手一挥,反应过来的春红和柳绿再次退了下去,她看着顾惜玉,无论如何,顾惜玉骗过自己一次,要如往日般的爱护是不可能的了。
顾惜玉方才一腔热血地说了那许多话,现在回过神来,却有些不知所措,她如同被判了死刑的囚徒,伏在地上静候顾盼的判决。
顾盼看着顾惜玉,声音平静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你骗我一次,我却是不能再信你了。
顾惜玉身子一抖,脸上满是绝望,她的眼睛左右张望,顾盼看出她的心思,厉声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吗?顾惜玉一怔,知晓事情还有转机,她扬起头,满怀希望地看向顾盼,掷地有声地道:只要还让我留下来,奴婢愿意为王妃做牛做马。
一句奴婢出口,二人俱是一震,知晓此后再也无法回到昔日了。
顾盼缓缓地点了下头,沉声道:你记住今日所说。
今天开始,你就从最低等的粗使丫鬟做起吧,若是表现的好,我自然为你寻一门好亲,放了你的自由。
顾惜玉双手死死抓住地面,伏下身子,低声道:奴婢多谢王妃开恩。
顾盼看着春红把顾惜玉带了下去,身子一下软在了椅子中,整个人汗水淋淋,似乎刚刚打了一场硬仗。
柳绿上前,正要给她换身衣服,就见帘子一掀,李祈正大步行了进来,顾盼虚弱地抬头,对他苦笑一下。
李祈正见了顾盼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轻叹一声,屏退了左右,亲手投了条帕子来,给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絮絮道:御下之道,在于保持距离,若是过于亲近,便失了威严。
他看了一眼顾盼,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补充道:前些日子,你给她请了女红师傅,我就想说,她在府里是什么身份地位?她永远不可能作为一个名门闺秀出嫁,你却用教养千金的方式来待她,你以为给了她很多,最后她想要的,却给不了她,就算你一片好心,最终也只能落个被人满心怨恨的下场。
顾盼身子一僵,李祈正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彻底点醒了她,不错,当初贺大娘教她诸般杂艺,但她始终保持着丫鬟的本分,没有做出半点逾越之事。
若是不能给一个人相当的地位,就不要给他,不该他享受到的权力。
顾盼挣扎着站起身来,对着李祈正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郑重的道:王爷所教,顾盼定然牢记。
李祈正点了点头,既然顾盼已经知晓其中的分寸,他便不欲多言,毕竟这王府的女主人是她。
顾盼立即唤了柳绿来,叫她跟女红师傅说了,以后教导府里的针线娘们,不用特意教导顾惜玉了,又叫顾惜玉从原来的独门独院里搬出来,住到粗使丫鬟一块去,至于做什么职司,叫下面的嬷嬷们分配就是。
顾盼这一招却也有她一番谋划,若是按照顾惜玉的心思,将来嫁个独门独户的,高门大院她身份不合,且大部分的亲贵子弟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若是一般的小家小户,定然要亲自操持家务,不若让她从现在开始练手,若是适应下来,就好好备上些嫁妆,把她嫁出去,若是适应不了,不如就留在府中,配个管事,做个管事嬷嬷。
顾盼回过神来,发现李祈正一身的风尘仆仆,眉头轻轻皱起,问道:王爷这是去哪里吃了一身灰回来?李祈正讪笑两声,转移话题道:娘子也一身是汗了,还是先洗漱一下吧,或者,要为夫亲自伺候?说话时,他挤眉弄眼,形容甚是猥琐,顾盼嘴角抽动,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自己来就好了,相公还是歇歇吧。
话罢,顾盼落荒而逃,自躲进了浴室之中。
李祈正拿出帕子擦了下额头,却见洁白的帕子上一片乌黑,不禁喟然,这槐花巷看着还算干净,走上一圈竟然这么脏。
想到后来进去的李思齐,他的面色也不禁凝重起来,当初虽然是他救了这个当红公公一命,现在这家伙似乎翻脸无情六亲不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