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烈再见到小冬时,都已经快要过年了。
他有一阵子没再过来,再回来时,却是风尘仆仆。
你去了叶安?小冬惊讶之极:看见我哥哥了吗?见着了,他好着呢。
秦烈笑呵呵的,把一直揣在怀里的信掏了出来。
胡氏紧紧盯着两人,生怕他们有一点儿不轨的举止。
秦烈咳嗽一声,没敢再像刚才笑得那么肆意将信交给小冬。
小冬几乎是将信抢了过来。
信当然是赵吕写的,说因为大雪得缘故,路不好走,邮驿也慢他的上一封信大概还在路上,绝没有秦烈专门捎回去的这一封来得快捷。
赵吕说自己身体很好,小冬做给他的靴子,棉袜,还有那式样奇怪的保暖内衣都派上了大用场。
那保暖内衣是小冬按着现代的样式做的,虽然不可能那么有弹性,但是总比敞襟系带的又或是罩头宽身的那些要贴身保暖得多了。
他信里写着:那风像刀子一样,嗖嗖只往人脸上手上割,往衣领袖筒里钻。
每个人都把自己所有能穿的东西都穿在身上。
前天有位姓苏的副将,出去巡视回来,身上的铁甲冻住了脱不下来。
他们都羡慕我,可惜他们家中没有贴身巧手的妹子呀。
眼馋也是白眼馋。
小冬笑出声来,捧着信再往下看。
西北是很苦,可是我学到了许多在京城一辈子也学不到的东西,刚来时常有人在背后取笑我是小白脸,现在我的脸也不白啦,再过些日子,大概也就和他们一样的粗糙起来,你送我的蛤蜊油和羊脂油我也擦了,下次再让人多捎一些来。
我现在只担心我回去了之后,妹妹或许认不出我来……小冬又是高兴,又是心酸,背过身去抹了下脸。
她瘦了,越来越像个大姑娘。
因为不是见外客,所以只传着件半旧的水红织花对襟的小袄,下身是胡服式的裙裤,额头上系着一条细细的绞丝锦毛抹额,衬着一张小脸儿粉嫩嫩的,有如花瓣儿一般。
秦哥哥一路辛苦了。
小冬站起身来,正正经经和他道了个谢:哥哥的信一直不到,我这些天正揪心呢。
这么冷的天,难为你还走这一趟……也不是特意去探他的,只是贩货经过那一带,往他那儿绕了一圈儿。
哥哥怎么样?瘦了吗?吃的好不好?天气真那么冷么?可不是么,今年尤其冷的很。
秦烈说:瘦倒没有瘦多少,可是结实了,也精神了,穿上盔甲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当然不能像在王府似的享福,我记得他以前写一回字就要洗两三回的手,就算冬天也是隔日就沐浴一回的。
现在热水可不是随便就得了,他说最长的一回十二天没洗成头,痒得不行。
他告了半日的假,我们一起骑马,说话,可惜军中有法度,不能陪他喝一回酒。
小冬忙说:不喝的好,犯了军法不是玩的。
就算他是世子,也不能带着头得违反军纪,那岂不让人为难么。
他还有东西让我给你捎来。
小冬精神一振:什么东西?他在军中也没得什么东西,是个小玩意儿。
秦烈取下腰间革囊,从里面掏出半个巴掌大的小猴儿来:喏,牛骨头的,你哥自己雕的。
那小猴儿雕的很是用心,五官灵动,表情讨喜,尾巴翘着,尾梢儿还打了个小卷儿。
小冬先给逗乐了。
捧着这个,她能想象赵吕是怎么在简陋的屋子里,对着灯一点一点雕刻这块牛骨的。
窗子外面大风呼啸,周围没有他熟悉的朋友亲人,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赵吕一定很想念京城,想念安王府,想念他的父亲和妹妹……比小冬想念他还要多得多。
小冬眼睛又觉得酸热,借着端茶遮过去:哥哥还有信给父亲吧?有,王爷可在家?在的,父亲前两日偶感风寒,所以在家休养了两日。
秦烈一拍头:哎哟,不要紧吧?不打紧,太医开了药,说吃不吃都行,父亲也就没吃。
你这会儿过去么?行,那就过去吧。
胡氏那目光像锥子似的,一刻也不松,刺得秦烈浑身不自在。
我和你一同去。
秦烈当然求之不得:好,你穿暖些,这马上要过年了,你可别再淘气吃药。
小冬一笑:你还当我是三岁孩子啊?她披了件斗篷,又拿上手炉,和秦烈一起出了门。
胡氏嘱咐红芙和红荆跟紧点儿,自己犹豫了一下,便没有一起跟过去。
秦烈朝后看一眼,压低声音问:后来胡妈妈可训斥你了?嗯,也没怎么训。
小冬忍着笑:就是看着我不让出门。
秦烈有些怀疑,看胡氏刚才防他如防贼一样的架势,就知道小冬肯定轻松不了。
嗯,不出门便不出门吧,在家里也清静。
你要是有什么想吃想玩想要的东西,就打发人给我送信,我还住在原来那地方。
小冬看他一眼:我还没找你算账。
你为什么早不说你开的铺面就是四海聚宝啊?秦烈一笑:你也没有问过我啊。
这倒是,小冬是没问过他开的铺子叫什么。
她总觉得大概是像东市那些各地商栈开的铺子一般,卖些土产干货药材什么的,先入为主,可没想到要再多问一句。
那我哥哥和父亲知道么?王爷自然是知道的,世子只顺口问过一回,后来被人一打岔——我想他也不知道呢。
小冬心里觉得平衡了一点,好歹还有人和自己作伴呢,自己总不是最后知后觉的那个就行。
说话间到了书房门口,有人进去禀报过,小冬和秦烈一前一后进了门。
书房里暖洋洋的,案头的水仙花已经开了两朵,一屋子都那股澄净净的香。
父亲,小冬笑吟吟地行过礼,又招呼屋里另一个人:张先生好。
张子千规规矩矩的一揖手:郡主好。
曾经共患难过,小冬心里觉得他倒不算外人了。
看来他和安王倒是很对脾气,窗子下头还有半盘棋。
小冬凑过去看一眼,白字虽然落了下风,可是也并非一败涂地的颓势。
郡主也喜欢下棋?小冬摇头:我不成,你要让我拿这个打弹子玩还差不多。
会下棋的人胸中自有一番丘壑。
有人天生就由耐性,有棋性。
小冬这两样都没有,就算再背多少棋谱也是白搭。
秦烈将赵吕的信拿出来给了安王,小冬看安王神色轻松,大概赵吕汇报的情况让安王很满意放心。
你一路辛苦了。
几时回京的?昨天下响就回来了——听说王爷身体不适?已经好了。
今天中午留下陪我用饭吧,咱们好好说说话。
秦烈笑着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要扰王爷的酒了。
正好,有人送了我几坛好酒。
外头有人来报:王爷,沈公子来了。
沈静现在身上已经有差事,在翰林院的修文馆做了名编修。
他才华出众,人品俊雅,皇帝很是喜欢他,三五不时召他进宫,算得上新进小红人一枚了。
因是休沐,沈静穿着一身宝蓝色便服来了,因为天冷,袖口扎着,头上戴着顶软帽,看起来一点儿不像做官儿得,仍是一副书生少年的模样。
他向安王行过礼,小冬笑着说:表格怎么不穿你的官服来?沈静笑着说:这些日子天天穿那个,人都拘住了,想说笑的时候,一扫身上的服色,未免就扫了兴,好不容易今天偷闲,好好松快松快。
小冬捧着茶遮住了脸上的笑,沈静现在那官服可一点儿都不威风,绿莹莹的,正是京城人俗称的小蛤蟆绿,一个个穿着像枯瘦干瘪的葱叶子似的。
小冬原想着沈静要穿那一身儿来,可得好好儿取笑一回。
沈静说:若是表妹想看,那下回我就穿着来。
秦烈在一边咳嗽一声,小冬转头看他时,他却若无其事的打量起墙上的字画来。
中午摆了一桌家宴,小冬也敬陪末座。
安王不好杯中物,只饮了一杯,沈静酒量与他的才学相比堪称浅薄,只喝了三盅,脸就像上了胭脂一般。
小冬夹起些笋丝,心里琢磨着,怪不得沈三公子名动京城,撇开才学不说,这卖相委实是太好了。
他将来得找个什么样的老婆才衬得起啊?张子千看着文文气气得,想不到却有好酒量,和秦烈正是旗鼓相当。
两个人不用小盅,换了酒盏,你一杯来我一盏,喝得叫一个热乎。
而且论起酒经来也头头是道,秦烈走南闯北,可以算是见多识广。
张子千一副书生模样,对酒道却也精通。
小冬怎么瞅他都觉得眼熟,总觉得以前一定在哪儿见过这人。
小冬喝的是果子露,里头少少的掺了一点酒,屋里热,脸上不觉也浮上两抹红,推开被子说:我吩咐人预备了一道汤,也该好了,我去瞧瞧。
沈静笑着说:表妹越发能干了,这汤我回头一定要尝。
秦烈正喝着酒,闻言又咳嗽了一声。
张子千说他:秦兄慢些喝。
秦烈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