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2025-04-03 08:10:40

回去一路上她都有些意兴阑珊。

六公主只当她是累了,也难得的体贴起来不扰她。

五公主也分别送了她们礼物——小冬这份是小香炉一个,道经一部。

不得不说,这礼物真是非常有灵华观特色,也非常贴合五公主现在这半修行半俗家的身份。

六公主对这个礼物是看不上的,香炉她当然不缺,道经这东西她自然是不喜欢的。

小冬想,大概各人家里都有个屋子,专用来收存这些人情、面子礼物。

这些东西大概一辈子也用不到,在一间被遗忘的屋子里落灰,生霉。

天渐渐阴下来,小冬到王府门前时天已经黑了,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

门前的灯笼在雨中微微摇晃着,把斜斜飘落的雨丝都映成了暖柔的昏黄。

秦烈扶她下车,笑着问:累不累?这会儿还好,白天实在太热,不是做客的好时候。

小冬点点头,没吱声。

进了屋换了衣裳,她才和秦烈说了这事儿。

那个盒子揣在身上,实在让她觉得象揣着烫手的山芋,进退两难。

我就不该接的。

秦烈太了解她了:你什么时候能坚定的跟人说一回不字?总是心太软了,人家说什么,你总是好好好的。

这次接都接了,下次就要心肠硬一点,当时就不要接。

可是……秦烈笑笑,乳娘把阿大抱了进来,他就没有再往下说。

阿大今天过得很是充实,上半天安王陪着,下半天秦烈接了手。

吃吃喝喝玩玩睡睡,很是惬意——这让胡氏总算松了口气。

平时阿大可没这么好说话,要是一醒了找不着小冬,那非哭的地动山摇不可。

小冬亲亲儿子,又陪他玩波浪鼓。

等把他喂饱了哄高兴了交给乳娘抱走,两人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秦烈十分耐心地说:这世上不会有谁象金元宝一样人见人爱,和谁都没仇。

你不能讨所有人喜欢,想面面俱到的结果是自己累,别人也不见你的情儿。

小冬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奈何她就是很难板起脸来和人说不。

也许是她两辈子过得都还是太顺遂了。

前一世不是说了,这一世真是一点风吹雨打也没经受过,小时候安王捧着,赵吕护着,然后出了阁秦烈也没好哪儿去,一样护得严严实实的。

所以小冬虽然也有烦恼,可这些烦恼都是小烦恼,用安王的眼光看,这是小女儿的别扭。

用秦烈的目光看,媳妇这些烦恼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儿,再烦恼也伤不了元气。

这个你要是觉得难开口,我去给沈静送去。

呃……小冬想了想:还是我自己拿过去吧,也算有始有终了——当初五公主出阁时,沈静也托我送了份儿贺礼。

这回五公主又托我给他送……还真是礼尚往来。

可是,此一时,彼一时。

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小冬并不了解详情,再说,情情爱爱的事情,谁对谁错又怎么说得清呢?到底谁付出得多,谁亏欠得多,谁不甘心,谁先放开手……这些事,只有他们两个自己知道吧?唔,也许五公主身边那个一直忠心耿耿的侍女也知道。

她一直跟在五公主身边,从宫里到宫外,五公主要传递消息也好,珠胎暗结也好,能瞒得了谁,也瞒不了她的。

也不知盒里是什么。

小冬开始纠结起另一个问题来。

你打开瞧瞧啊。

那多不好。

秦烈换了个说法:万一里面是把刀子呢?啊?小冬一愣,哈哈大笑:你……你说什么呢。

秦烈正色说:我就收过,有人想让我退出一块儿地盘不能和他们抢生意时,就送了把刀子来。

沈静一成亲,五公主会不会心里难过,所以……小冬拉着他手,紧张地问:你收过刀子?秦烈忙安慰她:不要紧,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那人也就是瞎咋唬一下,根本没什么真本事。

可不要这样想,狗急还跳墙呢。

你以后还是要当心些。

我知道。

秦烈寻思着从他捐了官,娶了老婆之后,那些曾经和他不对付的人才需要当心些呢,有好多人脸一转谄媚地就凑上来了,快得让他都觉得……真是人生无常啊。

那盒子里当然不会是把刀子的。

五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又不是跑江湖贩货做买卖的,即使要表示敌意,也不至于送把刀子。

最后盒子还是没打开。

要送出去并不难,沈静来安王府的频率很高,晚饭也常在这儿吃。

小冬瞅着个机会,就把盒子递给他了。

说实在的小冬觉得自己这事儿……有点不那么靠谱。

可谁让当初沈静托她递东西她答应了呢?谁让五公主又让她递东西她没有拒绝呢?所以说,什么事儿如果你不想做,那就千万别有第一次。

开了一个头,后面你就难拒绝。

沈静倒是从容得很,好象小冬只是象小时候那样给了他一盒点心似的。

也许这件事到这里,就算完结了。

起码,是告一段落了。

小冬真的不希望他们以后还有什么瓜葛。

不然的话,算什么呢?沈静已经娶亲了,他和五公主……也就这样了吧。

沈静如果很拿那盒子当回事,小冬心里会别扭。

怎么说小冬现在和沈静的媳妇也是亲戚,常来常往。

他媳妇又是个活泼性子,很讨人喜欢。

但是看他云淡风轻,小冬仍然很别扭。

可最别扭的是,她自己说不出这份别扭,为什么别扭。

爱有错吗?没有。

可是,没有希望的,不合理法的爱呢?只会害人害己。

更何况中间的情势那样复杂,五公主已经为这个差点送了半条命。

而沈静……小冬把事情又仔细从头想了想,这个情字,真说了谁对谁错。

他们要是没遇着,没认识,也许更好吧。

她抬起头来,沈静轻声说:五公主……她过得很苦。

若是你得空,常去看看她吧。

小冬嗯了一声。

你们……沈静指了指前头:坐一会儿吧,我也好久没喝你的好茶了。

168章小冬亲手斟茶。

新茶的颜色是淡绿的,茶叶缓缓舒展开来,在杯中浮浮沉沉。

好茶。

沈静赞了一句。

小冬抬起头来笑了笑:不是什么名茶,我和父亲喜欢,哥哥还有秦烈却说喝不惯,总觉得太淡了。

她……还好吗?还是瘦些,不过人看着很精神。

屋子园子都重新修整过,在灵华观比宫里是自由多了,笑容也多。

沈静低下头,指尖在杯缘轻划:记得我五岁那年,婶娘给我一盏茶,我喝了半盏,回去之后母亲背着人训了我一顿,又抱着我哭。

从那以后我就不敢吃族里其他人给的东西。

我上头原本有个哥哥,人人都赞他年少有才,可是他十一岁的时候去了。

旁人说是生了急病,可是母亲总觉得那是有人嫉妒我们嫡支长房。

我身上担着双份的期冀和重担,连着哥哥的那一份,从小到大都是,我怕我做得不好,会让父亲母亲失望……来京城之前,父亲让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之前,都先想一想,想过了之后再做。

这样即使做错了,将来也不会太后悔。

小冬一直以为沈静是独生子,他有兄长夭折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一直象父亲说的那样,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之前,都先想一想。

这个法子很有用,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也不去做。

只是……不是所有的时候这个办法都有用。

那年诗会我夺了魁,四公主和五公主她们也在,五公主让人取了一条锦带来。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愿意出那个风头,可是……我当时象着魔了一样,满心不愿意那锦带被旁人得了去……评完了诗,五公主亲手将锦带给我,那天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宫装,脸颊上带着一点杏子似的红。

我当时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手心里一时全是汗,觉得那条锦带重得拿不住,当时说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是的,小冬也记得那时候,因为沈静夺了诗魁,赵吕他们兴高采烈,回来后大家为这事儿还庆贺了一番。

后来有一回,皇上召了学堂里几个人去做千秋亭做诗。

我也做了一首,恰好五公主从亭子边走过,皇上唤她过来,从几首做好的诗里挑一首她觉得最好的,她一下子就挑中了我的。

皇上问她原由,她正说中了我所思所想的……这事小冬却不知道,没人告诉过她。

大概这事,在旁人看来并不重要。

而觉得重要的人,又没有说出来。

那之后,我才懂得一件事。

你能控制得了自己的话,自己的行为,可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我知道我不能尚公主,否则便是违背了父亲母亲的期许,违背了我身上担负的责任,也违背了……我自己从小的志向。

我曾经描绘过自己的未来,想做的事情很多,可是绝不包括做一个依附于公主的驸马,风花雪月闲散一生……那,五姐姐她知道是怎么想的吗?她知道。

沈静话里透着微微的苦涩:她太聪明了,我想什么,她都知道。

其实这两个人是彼此彼此。

五公主想的什么,沈静大概也都知道。

所谓的,心有灵犀,大概就是指他们这样既聪明,又彼此有情的人。

可是拥有智慧,并不代表就能得到幸福。

恰恰相反,聪明,敏感,想法太多的人,过得往往不及庸人快活。

她出阁的时候,我托你送了一份贺礼给她。

那时候我想着,即使不能两相厮守,只要她过得好,我也……我相信她也明白我的意思。

只是,她过得并不好。

是啊。

五公主实在运气不好。

嫁了一个有文才的,性情温和的丈夫,本来这一生可以预见见,应该能过得平顺恬静。

可是,好景不长,她还没来及尝到幸福的滋味,五驸马就一病不起。

我辗转托人请了有名的郎中去了林乡侯府上,可是都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可是,沈静还是没有说出,后来的事情。

五公主怎么会珠胎暗结的?沈静在这件事情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终究,是我亏欠她。

若早知道……一开始我就不该冲动的去争那条锦带,也许后来的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小冬想,那可未必。

即使没有那赛诗,他们两人终究还会相识的。

也许会晚一些……但是缘份这东西谁也说不准。

再说,五驸马的重病早逝,也非人力可以更改的。

他们这一段情,无声无息地开始,结束。

看似才气纵横风流倜傥的沈静,身上的责任却比旁人都重。

五公主一向聪慧,懂得明哲保身,可是却遭际坎坷。

那……这件事情,你后悔吗?后悔吗?他轻声重复又问了自己一句。

有些事,即使知道将来会后悔,当时却还是会做的。

小冬低下头,说了这么一会儿话,杯中茶水已经冷了,茶叶静静的沉在杯底,再也没有浮上来的力气。

送走了沈静,小冬回了玉芳阁。

胡氏正抱着阿大在廊下,好几个人逗着阿大玩,引得他咯咯直笑。

阿大看到小冬,急着探着身子让她抱。

小冬接过他来,只觉得胸口空洞的地方都被他填得满满当当的,再也没有空余的心绪去黯然神伤。

同沈静和五公主相比,她和秦烈没有那么多波折,那么多的无奈与伤怀。

幸福未必是轰轰烈烈的。

安静而从容的活着,日复一日。

胡氏看着她的脸色:郡主可是累了?没有。

小冬刚才替沈静和五公主难过,心里有话却说不出来。

这会儿抱着阿大,脸颊贴在他身上。

阿大身上一股甜甜的奶香,在小冬怀里扭了两下,小冬忽然觉得身上一热。

哎呀,她低下头看,前襟上湿了一大块。

阿大咯咯笑着,揪着她的袖子,仿佛对自己干的事大为得意自豪。

小冬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扭了扭他的肥嘟嘟的小脸儿——到底还是舍不得用劲儿。

等你爹回来,看不揍你屁股。

阿大无辜地看着她,仿佛听懂了,又象是什么也不明白。

嫁时衣 番外 岁月若要旁人来说,大概都会觉得圣慈太后王氏,是个命好的女人。

是的,一个女人这辈子最美满的也就是:有个好爹,嫁个好男人,生个好儿子。

虽然圣慈太后出身低,父亲这一条够不上。

可是她从小宫女变成昭仪,生了两个争气又孝顺的儿子,后半辈子却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是世上女人最高的地位,最大的荣耀。

不由得人不羡慕啊。

后宫里多少美女才女贵女……可是最终能修成正果的只有一个,堪称一将功成万骨枯。

如果问圣慈太后自己,她快活不快活,她是不是觉得太后,一生于愿已足。

她会怎么说呢?没人问过。

倒是有一年,出去避暑,半路上停下来歇息。

皇帝要表现仁善亲民,并没让人把村里人赶走。

圣慈太后远远看到一个老妇人,头上包了块布帕,背着个约摸两岁大的孩子,不知在田间地头捡拾些什么。

有个老翁背着个柴筐走过来,两人站在那儿说话,老妇人将背上的孩子放下,从瓦罐里倒水给老翁喝。

那个孩子走路还不大稳当,在两人脚边打转。

等喝完了水,老翁把孩子背起来,一手去拎柴筐,老妇人忙接了过去,两个人带着孩子,相扶着慢慢朝东边走了。

采姑端茶过来,轻声说:娘娘尝一尝,这是附近的泉水烹的茶,和宫里的可不是一个味儿。

她抬起头来,顺着圣慈太后的目光往外头看了看,并没看见什么。

娘娘看什么呢?圣慈太后说:那夫妻两个,都有些年纪了。

采姑这才注意到远处的人影:可不是。

这儿离京城不算远,倒是一向太平。

您看那田地,还有远处的屋子,是不是象那张‘农乐图’上画的一样?她虽然平常最贴心,可是这回圣慈太后想的却不是这情景到底象不象一幅画。

那老夫妻两个,想必也是一起风风雨雨几十年过来的,养儿育女,男耕女织。

现在孙子也有了,你扶着我,我依着你……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一回住到乡下舅舅家,表姐偷偷带了她出来,给她糖吃,又许给她两个好帕子,让她在村口等着。

她自己却约了一个人,两个人背在树后头叽叽咕咕的小声说话。

那时候她只懵懵懂懂,知道表姐做的这事儿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也不能让旁人看见。

等表姐回过来,她的糖还没全吃光。

表姐脸红扑扑的,拉着她的手回去。

后来,有人来提亲,说的就是那天表姐见的那个人。

舅母准备了嫁妆,哭哭泣泣嫁了女儿。

表姐却是高兴得很,出门时哭不出来,只是干嚎。

那家虽然不富贵,可是人却是表姐自己看中的,听说日子过得很和美。

庄户人家人口简单,日子也简单。

就算年景不好了,愁吃愁穿,可是一家人始终在一起……娘娘可是累了?圣慈太后摇了摇头,问她:你家里有姐妹吗?采姑笑着说:娘娘忘了,我和娘娘说过的,我家里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

姐姐早就嫁人了,弟弟也成亲了,孩子都两三个了呢。

嗯,你在我身边这些年,耽误了……采姑忙说:娘娘快别这样说,满宫里论起来,羡慕我的人可多着呢。

娘娘素来宽仁,这么些年来娘娘待我的好,再没谁比得上我这么有福气的。

再说,我现在有品级,有俸禄,还有体面。

前阵子捎信回家,姐姐还羡慕我呢,埋怨爹娘当初怎么不将她送进宫里来享福的。

这话未必是真心话。

圣慈太后也是打宫女一路过来的,怎么不知道宫女的苦处?能熬出来的毕竟是少,大多数在宫里挣扎半生,最后也没个着落。

采姑若是没进宫,现在也早该嫁人了,相夫教子。

自己当初若是没有进宫呢?或许就象刚才那老俩口一样,日子平平淡淡的,夫妻俩有商有量,一路相扶持,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她进宫几年,都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

本以为再熬几年会放出宫,忽然间被那时候的皇后陈氏挑中了,送到皇上身边。

宫人们殷勤地服侍她沐浴,她怔怔地一句话也不会说。

女官让她跪在那儿,她就老实的跪着。

跪了好半天,她的腿都酸麻了,身子朝一边儿歪着歇歇,忽然听见脚步声响,急忙端正的跪好,然后叩首行礼。

皇帝在她面前停下,问:叫什么名字?她低声说了。

皇帝似乎有些漫不经心,说:抬起头来。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把头抬起来。

从进宫就听人说皇上如何,皇上怎样。

可这还是头一次见到皇上是什么样儿。

不是三头六臂,又有什么真龙之气护体的样子。

也不是胡子一把年纪很大的样。

他站在那儿两手展开。

她慢慢站起身走过去,替皇上宽衣。

但是这活计她以前没做过。

解旁人的衣带,和自己平时穿衣脱衣可是完全两回事。

手指好象全然不听使唤,解了半天居然都没有解开。

皇上微低下头来,呼吸就吹在她露出来的颈项上。

她心一慌,更不知该怎么办。

你多大了?十七了……进宫几年了?她终于想起来自己该怎么回话:回皇上,奴婢进宫有四年了。

腰带终于是解开了,可是外袍易脱,下面的却让她怎么都下不去手了。

皇上轻声笑了笑,捏住了她的手腕。

那时候她心里乱得很,不知怎么,躺在那张锦绣的香榻上,却想起当年在乡下,表姐和那个人在树背后小声说话的情景……还有,表姐出嫁时,那大红的嫁衣,喜气洋洋的笑容……她现在,也算是嫁了人吧?只是,和表姐相比,她没有红嫁衣。

也没有人曾经和她躲在树背后低声说过话。

身体疼痛,心里空茫。

旁人都说得了皇上的恩宠,那是天大的福气和喜事。

可是她却觉得自己没有得到什么,反而失去了许多。

等到她生了孩子,战战兢兢的,怕保不住自己与孩子的性命。

后来,虽然母子平安,可是却被迫分离,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旁人说她有福气。

可是圣慈太后回过头去想想。

先皇的恩宠,太后的尊荣……都是那么冷冰冰的,看得见,摸不着……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夏天来了,大橙子在睡午觉,一会儿睡成个片字,一会儿睡成个太字……番外 岁月 下整个七月阴雨连绵,圣德太后就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早上去了。

其实……在许多人的心中,她早已经死了。

她活着的时候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她死了,皇帝总还是给她一份体面——当然,这体面也是有限的。

采姑劝圣慈太后:娘娘,南景宫那里阴冷,又刚刚…您这些日子身上也不舒坦,何必亲自过去?指一个人代奠就好。

圣慈太后摇了摇头,她望着门外的茫茫雨幕,只说:这么多年了……我去送送她。

圣德太后还没有入殓,停在南景宫的偏殿。

若不是知道躺在这儿的人是谁,圣慈太后真认不出来。

在她印象中,圣德太后的模样一直都是住在凤仪宫时的样子。

富贵,端丽,说一不二。

而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形容枯槁,满头乱蓬蓬的白发,身上只有一件粗麻苔布衫,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长长的指甲里满是泥污。

若是不说出来,谁知道她是曾经称霸后宫数十年的圣德太后陈氏呢?圣慈太后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圣德太后时地情形——那时候她还是陈皇后。

陈皇后梳着高高的留线髻,绮罗锦绣,珠翠灿然,令人不敢直视。

圣慈太后记得很清楚,陈皇后看她的目光,冷冷地,带着评估的意味,像是要把她刺穿一样。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像在看一样物件,判断它是不是值得花钱买下了——还带着不加掩饰的憎恶。

那时候她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后来她在圣德太后身边服侍了多年,谨小慎微的保命。

慢慢的,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后来也慢慢知道了。

皇帝是必定要娶陈家女儿的,只是据说当时陈家要入宫的是长女,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封后的却是幺女。

陈家的那位大小姐出阁后进宫请过安。

若说秀外慧中,仪态端方,这位大小姐远胜过陈皇后。

她看着这对姐妹并不融洽和睦的相处,不由得冒出一个想头——若是做了皇后的是这位大小姐,那她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些吧?起码,这位大小姐看起来脾气好,涵养好。

若是服侍她,恐怕不会像服侍现在的陈皇后一样动辄得咎如履薄冰。

皇帝宠幸她的日子并不算多,有一回皇帝喝得半醉,对她说起这件事情来。

她有她的好处……起码,她在想什么,从脸上就能看得出来。

若是换一个有成算的,陈家将来更加棘手…她当没有听到,也不敢和旁人说。

以前一直觉得皇帝与皇后是夫妻一体,可是后来才慢慢明白,皇帝是皇帝,皇后身后却是滴里嘟噜一串外戚。

皇帝对外戚,用得着的时候那是亲如一家,用完了就嫌尾大不掉…… 若皇后是个有城府有手腕的,对皇帝来说,自然不是一件好事。

那些事儿她不敢去深想,也不能去深想。

再说,她也不懂。

她不懂得如何与这些人打交道,更不要说像他们一样步步谋算。

她只会谨小慎微的过日子,心里什么也不想,脸上也什么都不露出来。

她已经不太记得进宫前的日子,仿佛那时候曾经开怀大笑过,和表姐、表兄弟一起在田野间奔跑追逐,拿着杆子去打未熟透的枣子,在河边围了土坝捉鱼,记得捉了好几条大鱼,却没有篓子来装,表兄弟中有一个脱了衣裳把鱼包在里面带回去,满以为能喝上鱼汤,结果回去后一人挨了一顿好骂……那些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进了宫之后仿佛就没有笑过了,在掖庭宫中有做不完的差事,生怕出错 。

出了掖庭宫,只比以前更加凶险。

她亲眼看见陈皇后无故将宫人活活杖死 ,生完孩子坐褥期未满就被罚跪……可她好歹还活着。

活得比其他人都长久。

先皇、圣德太后的亲生儿子园皇子,崔贵妃,朱婕妤……还有许多人……现在连圣德太后也去了。

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采姑在这里站着,只觉得脚底一股凉气直窜上来,浑身不自在,她上前一步,低声说:娘娘……圣慈太后摇了摇手,采姑只能闭了嘴退到了一旁。

采姑伺候圣慈太后也已经有十几二十年,见识过圣德太后如何显赫威风 ,圣慈太后如何隐忍委屈的。

若换了采姑是圣慈太后,这人死了便死了,自己还来看什么?难不成还怀悼她?不落井下石已经够宽仁厚道了。

采姑猜度圣慈太后心意,低声说:其实倒不是南景宫的宫人敢刻薄苛扣……奴婢听说,穿其他衣裳都会被她撕得粉碎,又不能任她袒身露体不成体统,所以给她穿这个,起码这个撕不坏。

首饰也不敢给她戴,她什么都往嘴里塞。

南景宫的宫人被她打伤抓伤的不是少数,后来只能让她待在小院里,由宦官看管……其实她当年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将我杀了,可是阴差阳错,她能动手时没下手,反过来后悔了,又没有机会了。

先是顾忌先皇,后来又顾忌皇上和安王……圣慈太后叹了一口气:其实先皇说得对,她这个人脾气坏,性子直,并不是做皇后的料子。

虽然风光这么多年,到头来……这话采姑可不敢接下去,只说:娘娘,这里阴寒污浊,还是先回去吧。

还好这回圣慈太后听了劝,采姑长长的松了口气。

天气阴沉沉的,出了南景宫,天就下起雨来。

采姑扶圣慈太后上了步辇,撑起伞跟随在后。

雨势渐紧,远远的看见有人从宫道那一端急奔而来。

圣慈太后疑惑地说了声:停下。

采姑快步上前:娘娘,看着像是皇上身边的……不用她说,圣慈太后也看到了。

那人到了近前,一头一脸不知是汗是水,跪在雨地里颤声说:太后娘娘,三皇子殿下……殁了。

番外 错落 上有时候他常想不明白,自己的一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他记得家中是富贵的,许多人跟前围后,乳母,丫鬟,小厮——然后一夕之间,这些全没了。

和后来更漫长的苦难相比,曾经的幸福象是一个好梦,梦醒了,我只能去面对冷冰冰的现实。

当时为了保命,他被打扮成了小姑娘,和丫鬟们混在一处,后来辗转进了教坊,因为有人帮忙掩饰,居然一直没露破绽。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教他曲子的师傅。

他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会原形毕露。

梨园行中有许多办法,可以令他暂时延缓,遮掩发育带来的变化。

后来……他结识了安王。

那并不是他第一次去安王府,不过却是头一次,安王很认真地说,让他用心唱。

他听说过,安王膝下有一子一女,小世子他见过一回,郡主却是刚回京城没多久。

唱完曲,他换了衣裳去了亭子上。

郡主年纪还小,椅子大,她坐在那里只有小小一团,看起来玉雪可爱,无怪安王这样宠她。

他见过礼,郡主从椅子上跳下地,朝他走了过来。

我见过你的,在福西楼,不过你没见过我。

她笑起来一边脸上有个小小的酒涡,显得很俏皮。

口气也显得随和大方,并不因为身份而骄矜傲慢。

他笑了,轻声说:这不就见着了么?那是他头一次见到赵冬。

一晃眼,这么些年了。

他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嫁人,生子——身后的竹林悉簌作响,他回过头去,阿大扶着一竿竹子,朝他甜甜一笑。

张子千回了一笑,阿大松开竹子,跌跌撞撞朝他跑过来,一头撞进他怀里。

他生得很象他娘,一边脸上也有个小酒涡。

张子千忍不住把他抱了起来。

阿大指着一边的梧桐树,说了声:鸟。

那枝头上停着一只鸟,正用嘴梳理翅膀。

彩色的羽毛在阳光下亮光闪闪,就象宝石雕琢的一样。

要要……鸟鸟!阿大用力朝那边挣,张子千笑着把他抱过去。

当然,没等他们到跟前,那鸟嗖一声直窜起来,没入茂密的绿叶间不见了踪影。

阿大愣愣地看着鸟儿消失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哇一声哭了起来。

张子千顿时手足无措,可他会的事情很多,会琴棋书画,会剑术懂兵法,可偏偏不会哄孩子。

好在哭声把阿大的乳娘和丫鬟都引了来,一群人闹哄哄的,把孩子接过去又哄又劝。

这情景让他有些恍神——也许若干年前,他也象阿大一样,万千宠爱在一身,被家人捧在手掌心儿里百般宠溺。

眼前的一幕,仿佛和旧时梦中的情景重叠在一起。

阿大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最后还是赵冬来了,哄了一会儿,他才没有接着大哭,小脸儿已经涨得通红,鼻头也红红的。

赵冬抬起头来,额角鼻尖都有亮晶晶的汗珠,大概也是被孩子折腾的。

扰了你的清静了——你一个人在儿做什么?看书累了,出来走走。

赵冬把孩子交给乳娘:我们先回去了,晚上过来一块儿用饭吧。

没等他接话,她笑了,说:你别推辞,我吩咐厨房今天晚上不给你送饭,你要不来吃,就得饿肚子。

她已为人母,却还保留着少女时的娇憨纯真。

张子千还是点了头。

他还记得很清楚,景王之乱时,危乱之中他受安王的托付去保护赵冬。

在地底密室中,小冬睡着了也并不安稳,眉头微微皱着,他在一旁看着,很想伸出手去,替她把眉头抹平。

那时候他心里也没有底。

景王蛰伏多年一朝发动,是有备而来。

虽然皇帝与安王也有布置,但最后究竟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之数。

也许皇帝一方获胜。

也许景王会成功。

若是那样,安王必然无幸,覆巢之下无完卵,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经历,大概又会在赵冬的身上重演。

在那之前,他没想过双方谁胜谁负有多么要紧。

真说起来,他的仇已经算是报了,景王反叛也好,皇帝失势也好,都和他不相关。

勉强说有关的,就是二皇子。

不是没有人对他示好过,可是那么执着的,只有二皇子一个。

因为安王说过让他设法打探二皇子与景王的虚实,所以他才对二皇子虚与委蛇。

这位出身不高的二皇子,并不象他表面上那么与世无争。

他也有不甘,有野心。

其实张子千觉得这很自然,哪个男人不憧憬大权在手的威势?何况,他也是皇帝的儿子,身上和三皇子流着一样的血。

他未必不知道与景王走一条道是与虎谋皮,就算里应外合的成了事,那椅子只有一把,是归景王还是归他?与其被皇后这么慢慢用软刀子磨死,我倒情愿奋起一搏,象个男人一样……他紧紧攥了张子千的手,含含糊糊地说:我……早就知道,我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来,我早就让那些人给弄废了……他最后自己用刀抹了脖子。

当时他逃进西内苑,皇帝一个人进去,不知道成了仇人的父子都说了什么,皇帝出来,二皇子已经抹了脖子。

景郡王也举火自残了。

这一出戏落了幕,不知道填进去多少人命。

宫门前的白石地都被染成了血红。

但是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四处又已经恢复了原样,那些血迹冲得一干二净,石板地在阳光下耀得人睁不开眼。

他活了下来,经过这一次动乱,皇帝又清洗了一次朝堂,多少人都做了权利二字的祭品。

就象当年他那些被屠戮被流放的家人一样。

他们未必做错了什么事,只是……都被这架疯狂冲撞的权利战车给碾得粉碎,无声无息,了无痕迹。

隔得太久,他已经想不起家人的模样了。

依稀记得,母亲身上味道总是很香,还有姐姐,似乎还有一个妹妹?记不清了,也可能是一个弟弟。

他们都不在了,他还在。

番外 错落 下郡主请客,自然不会弄些中看不中吃的样子菜来。

小冬洗手下厨,菜色别致,器具碗碟也精美不凡。

有一碗蒸鸡蛋羹格外鲜美嫩滑。

秦烈看他吃得适口,笑着说:这个原是我儿子爱吃的,他那会儿牙才三五颗,别的吃不了,得,没想到你也爱吃这个。

张子千才不管他笑话调侃:你刚才没吃吗?秦烈笑眯眯的说:我那是替我儿子尝味的——说实在的,我小时候日子过得穷苦,那会儿过年,娘才替我蒸了一次鸡蛋,除了盐和葱什么都没放,可我吃得那个香啊……和这个当然是不能比。

这自然不能比。

这里头又是干贝,又是海米,还有火腿丁。

~那是你小时候吃过的好吃,还是现在的好吃?张子千这问题也很刁,颇有你母亲和你妻子一起掉进河里你救哪个的意味。

秦烈瞥他一眼:都好吃。

反正我娘也疼我,我媳妇儿也疼我,你今天跑来吃白食,哪来这么多话。

秦烈的脸皮之厚张子千是领教过的,有跟他斗嘴的功夫,还不如多吃几口菜。

小冬亲手捧了汤上来,她穿着一件窄袖襦裙,系着罩衣。

汤好了。

张子千说:都好了,你也坐下吃吧。

阿大呢?他早吃过了,跟胡妈妈去园子里玩了。

小冬解下罩衣,在一旁坐下来:手艺不好,别见笑。

我吃着比厨房的人做的可好吃多了。

小冬笑着说:不成不成,胡乱对付还行,也就是自己家里,随便一些。

前些日子美味居来了位新师傅,我和他学的这道汤,到底不如人家做得好,你们俩尝尝?秦烈先舀了汤递给张子千,又给小冬盛了一碗:我说你那天去厨房做什么,原来是去偷师。

你要喜欢这汤,咱们把师傅叫家里来好了。

这汤色是碧绿的,盛在雪白的瓷盏中,映得瓷盏都成了绿莹莹的颜色。

这汤颜色好看得很,他尝了一口:有荷叶清香。

就是用荷叶做的汤。

小冬腮上还沾了一点白粉,她自己不知道。

张子千手动了动,又放了下去,提醒了她一句:这儿。

小冬抬手摸了一下,看到指尖上白白的,笑着说:好久不下厨,手都生了,弄得这么狼狈也不知道。

这一顿晚饭吃得宾主尽欢,张子千告辞出门,秦烈送了出来:一块儿走走?张子千看他一眼,点头说:也好。

两人出了玉芳阁,秦烈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其实今天小冬想和你说事儿的,不过她一忙乱,后来岔开了话,就没顾上。

张子千只是一笑,没有接话。

其实你也猜着了吧?女人家嘛,整天不就操心那点儿事。

秦烈拍拍他:这也是旁人托她的。

你这人生得也太不安份守己了……张子千转头看他一眼,秦烈笑着换了个词儿:好吧,生得太英武不凡了。

这府里暗里惦记你的丫头着实不少,做不成妻,当个妾她们也是愿意的。

花神节那天,来了不少宾客,又做诗又划船的折腾,有人家看上你了,前天就托人递了话过来。

说什么?秦烈笑得贼兮兮的:说你人品好,又有才学。

虽然没什么家底,可人家家里也只有一个女儿,很不舍得她远离膝下。

你只要点个头,那就是人财两得了啊……张子千挑起眉梢:这么优厚?就没什么条件?条件倒是有一个……就是将来第一个男孩儿,要姓他们家的姓,承继他们家的香火。

这不就是招婿上门么?除了自己不改姓之外,没什么分别。

可是改不改姓有什么分别?秦烈也不玩笑了,正经说:那家人想得挺美的,现在家业是两老掌着,将来传给他们外孙,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外人,既没脸面,也没实惠。

小冬其实当时就想回绝的,后来想想,这事儿还是告诉你一声的好。

虽然咱不赶着给人当上门女婿去,不过你……也不能总是一个人啊。

一个人也挺好的。

对,秦烈点头说:我以前也曾经这么想过,一个人无牵无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挺好。

可是后来觉得,无牵无挂,根本算不得真正的自在。

旁人都有根,我没有。

旁人有亲眷,我也没有。

那种感觉不是自在,是迷惘……天下之大,虽然哪里都能去得,可是去哪儿都一样,没有分别,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因为你欢喜时无人分享,悲苦时也无人倾诉,不管是你赫赫英雄还是一堆白骨,都没分别,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

再说了,你现在还年轻,等你有了年纪,潇洒不起来了呢?那时候旁人都有儿孙承欢膝下,有个老伴儿能相依相靠……张子千笑了笑。

你甭笑,我说的可都肺腑之言。

张子千说:我知道。

你们是为了我好,不然不用管这闲事。

秦烈叹口气,跟聪明人说话就这点不好。

道理他全明白,比你还明白。

可是聪明人也总是觉得自己做的事是最正确的,想劝服他们,要比劝服一般人多花几倍力气。

我可没有逼你的意思……咱们脾气相投,你又那么有才,我巴不得你一辈子不成亲,将来我儿子还想要你来教呢。

张子千笑出来:看看,没说两句,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秦烈揪住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去管他。

晚上可惜没酒,走走走,咱们喝一杯去。

成亲吗?以前在困苦中,来不及想这件事。

等到仇人死了,自己不必再隐姓埋名男扮女装——可是他这一生,是不会娶妻的。

前些年他身在宫中,为了掩饰身上的男子特征,他服食了许多药物抑制发育生长,是药三分毒,总归是伤了根元……既然自己已经毁了大半了,又何苦娶妻,连累旁人陪他一起捱?秦烈相貌与中原人不尽相同,酒量也不象一般人。

等把他送走,张子千也昏昏沉沉的,手脚都不大听使唤了。

但是他心里却明白的。

酒只能麻痹他的身体,却不能让他心里也糊涂起来。

窗子开了半扇,躺在榻上,正好能看到月亮。

他抬起手来挡住眼,月光象水一样,还从指隙间透过来。

夜下的庭院深幽寂静,月光穿过斑驳的枝叶,错落间杂的投在墙上和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