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2025-04-03 08:10:51

桃姑这才见草丛掩映背后隐隐有石阶露出,拾阶而上,就到了亭中,这亭挂了个匾,望海亭,进到亭中,海边情形尽收眼底。

刘夫人座前茶果俱全,桃姑坐下看了一圈笑道:夫人居高临下,好生自在。

她拿了壶给桃姑倒茶,倒好茶才微微一笑:有什么自在不自在?不过是寻些事做好排解罢了。

桃姑一凛,见她眉间似有忧虑之色,这里又能看到海边,难道说她是在这里等王老爷回来吗?见刘夫人的眼一直盯着海上,只是除了浪花翻滚,海鸥飞翔之外,就看不到远处有帆影出现,桃姑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好去打扰她,拿了一颗蜜饯入口,这蜜饯本是甜的,桃姑却尝出一丝苦涩来,世间之人,有几个是真的能逍遥自在?过了许久刘夫人才悠悠的叹了口气,接着转头看向桃姑,方才的忧虑之色已全然不见,脸上神色又和往常一样:我却是想问你一句,你是想继续走这海路,还是等林大爷把海龙寨那边收拾好了,拿到货物回乡变卖报了仇后就依旧在乡?桃姑细细听了,这才笑道:原本只是想报仇,报仇之后要做什么还真是半点不知,不过现时已经知道,既走了这一遭,又怎会再安心在乡间做个普通妇人?索性就此着了男装,天南地北的游去。

刘夫人含笑听完,点头道:士别三日,刮目想看,果然和原先不同。

有海风吹起桃姑的衣衫,她看着远处的海:我又不是木石,难道说经过一次海上风雨还是原先一般。

两人又谈了几句,想起昨日林大爷席上所说,桃姑迟疑一会还是问道:不知王老爷在爪哇可安好?刘夫人正端着杯茶,似乎在慢慢的品茶里的芳香,听到这话把茶放下,那茶可是一点没动:他在林二爷那边,按说一切都好,只是我不知怎的,总有些放心不下。

桃姑见她虽说的轻描淡写,但手却不自觉的抓住胸前衣襟,不由伸手握住她的手:王老爷他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

刘夫人抬头一笑,手不着痕迹的从桃姑手里松开:日后你要真要着男装在这里行走,这样事情可是不能做的。

桃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不由哑然失笑:是,夫人教训的是,在下冒犯了。

说着就起身唱个大喏,刘夫人不由有点忍俊不禁:其实你要成了婚,女装行走也没什么,可惜的是哪里找合适的人呢?成婚?桃姑不由想起那日陈知隆所说,面上不由红了下,幸好刘夫人只当她是女子常见的害羞之态,岔过话去,又谈些旁的,桃姑这才知道那日吕宋突变之后,刘夫人带了孩子们和小婉还有几个得力伙计乘船先行离开,王老爷和佛朗机总督也有些交情,冒险留在那里,试图保住家里的货物。

只是那些佛朗机人心极狠,竟下令凡有斩杀中国人者,都有赏格,更不提放纵那些土人抢夺店铺里的货物,王老爷一来仗着有些拳脚功夫,二来平常对商行里的土人伙计不错,被那几个伙计护住,这才得了性命,只是里面的货物早被抢掠一空,实在没有法子可想也只好离开吕宋,但此时往这里去的船已经没了,只得随着船往爪哇投靠林二爷。

刘夫人讲的很平淡,桃姑却听的心惊,那种时候还能如此处置,也算是处变不惊,她又想伸手去握住刘夫人的手,到一半时候想起刘夫人所说,讪讪的收了手道:夫人平日为人宅心仁厚,自然会有天佑。

只能如此,刘夫人唇边又现笑意,但这笑怎么看怎么想挤出来的,桃姑也不知如何安慰她,想来她也不需人的安慰,只是陪着她静静坐着,面向大海,等待着远方可能出现的帆影。

娘。

软软的女童声音打断了这种平静,静儿已经冲到刘夫人怀里,刘夫人伸手接住她,静儿在她怀里扭动撒娇的道:娘,怎么我起来时又没见你,就知道你定是来这里了。

刘夫人伸手替女儿擦一擦汗:你这丫头,娘起来的时候你还在梦周公呢?见到你楚叔叔也不行礼,叫人笑话。

静儿嘻嘻一笑,站起身行礼下去,桃姑忙搀住她,此地暖和,虽十一月天,仍能着单衣,静儿穿的是鹅黄色的袄,下面穿了一条嫩绿的纱裤,没有系裙,脚上穿的也是大红色鞋,越发显得粉团一般。

难怪林家想要她做儿媳,这样乖巧聪明的姑娘,任谁看了都会喜欢,静儿已经转头去和刘夫人叽叽喳喳说话,童言童语,很是可爱,桃姑看着她,若当日进裘家门就有了孕,生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也有四五岁大,有个孩子,想来裘家也不会休弃。

可是不行,桃姑猛的想到,裘家父母既能昧着良心说自己对他们动辄打骂,百般忤逆,那这个孩子到时轻轻说句不是裘家的种又不是不能?那不是害了这个孩子,桃姑不由轻声叹气。

静儿听到她叹气转身看向她,眼一眨一眨:楚叔叔,你为什么叹气,是不是想家了?刘夫人不由莞尔,把静儿拉到自己身边:你楚叔叔不是想家,是你太调皮他才叹气?是吗?静儿皱眉看向桃姑,桃姑不由失笑:静儿这么乖巧,叔叔是在想,可惜叔叔没有儿子,不然就把静儿求去做儿媳。

静儿虽是小小姑娘,听了这话也是脸红,想跑这地方又不大,索性滚在刘夫人怀里撒娇,刘夫人摸着她的头发只是笑不说话。

一直在这亭里坐到丫鬟请他们去用午饭才离开,静儿在前面蹦蹦跳跳的走,刘夫人和桃姑慢慢的跟在后面,桃姑笑道:静儿这般聪明伶俐,难怪林大奶奶这样喜欢。

刘夫人微微点头:也是有她,不然这日子更难熬。

熬,只怕不是熬,而是在盼王老爷归来吧,虽说爪哇那边定是吃穿不愁,这里也是锦衣玉食,但什么都比不上一家子在一起那样开心。

已经到了吃午饭的地方,陈知隆已经坐在那里,静儿坐在他身边和他说个没完,陈知隆身后还有两个艳妆女子,难道说这就是昨日伺候他的,坐下时候,桃姑不由看了看那两个女子,她们年纪都不大,大些那个不过十七八,小那个十五六,虽说皮肤有些黑,但肌肤细腻,也是一对如花女子。

看来昨晚陈知隆的艳福一定不小,桃姑不由往陈知隆脸上看去,他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异样,桃姑不知怎么突然有些气闷,不过这事再怎样也轮不到自己气闷。

丫鬟送上饭,桃姑压下心头的气闷开始吃饭,就算他曾对自己说过想娶自己,但到了这岛上,收两个友人送的美人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别说他现时还是单身,就算成了亲,多纳几房妾在这样人家又算的了什么。

桃姑心里是这样在想,脸上的神情也一直平静,不过还是觉得饭不合胃口,只吃了半碗饭,夹了点菜,喝了碗汤就放下筷子不吃了,丫鬟忙端过漱口水,桃姑漱过又接过她们端上的茶就起身离座。

刘夫人笑着问道:楚爷怎么不吃了?桃姑坐在一旁,恰好看见那女子夹一块鱼肉还剔掉了鱼刺放于陈知隆碗里,顿时觉得十分碍眼,顿了顿才道:想是昨日多喝了几杯酒,此时有些头疼,我还是回去躺一躺。

桃姑不胜酒力刘夫人也是知道的,微点一点头,桃姑又对他们行礼这才退了出去,往房里走时,桃姑却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想,那不过是陈知隆和林大爷之间的事,关自己一个外人何干?况且男子家娶妾不是常事吗?为什么自己心里会有那么一点酸味弥上来?桃姑举手握拳想要敲自己的脑袋,不要去想这件事情,就听到前面传来笑声:你们不知道,那海龙寨的秋大嫂可是个厉害人,秋老大那年掳的一个女子,见那女子生的好,就想纳了做妾,谁知秋大嫂不许,说他要纳妾撇下她,她就要纳十个面首。

纳面首?桃姑不由往说话的地方望去,见是春花和几个丫鬟,手里还在做针线,嘴里就在讲闲话,想是有人问面首是什么?那讲话的人一瞥:就知道你们不明白,面首就是男妾,秋老大听说妻子要纳男妾,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把那女子送回船上。

没想到月娘竟有这样一着,桃姑原本还以为是秋老大宠爱月娘,才没有纳别的女子,原来是被妻子制住,不过世间男子,能不安心纳妾的有几个?果然就听见春花问道:那秋大嫂是这样,可是为什大奶奶还容得下大爷纳这许多妾?还有个佛朗机女子来乱种。

先头说话的那个啐她:大爷大奶奶的事你管这么多,还不安心服侍你的楚爷去?春花叹气:哎,就没见过楚爷这样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男人?那群女子又发出大笑,我本来就不是男人,桃姑见她们又要说旁的,怕她们又要在背后讲自己的话,故意放重脚步,咳嗽一声,里面的说话声音顿时停下。

桃姑这才走到门里,春花忙上前迎着,也不知道方才说的话有没有被他听去,这议论男子是不是男人的话,听了去不晓得他会不会去大爷面前说,春花心里七上八下,桃姑进了屋歪到床上闭眼吩咐:我今日有些病酒,你给我沏壶浓浓的茶来,再把门带上,不许人来扰。

看她说话时候面色如常,春花这才放心,应了就往外走,桃姑这才睁开眼睛,原来做男人也很麻烦。

41考校又传来丝竹的声音,中间还夹着少女婉转的歌唱,桃姑把手里的笔放下,揉一揉眉心,春花已经端起一杯茶递给她,接着就给她收拾着桌上的东西,看着她写出的一行行整齐的外国文字,春花笑道:陈爷日日听曲娱心,楚爷成日关在房里学这些,倒比陈爷还耐的住性子。

在这里十数日,除初来几日桃姑婉拒了春花的服侍,背后被她们说了几句闲话,其它时候,春花倒也规规矩矩,铺床叠被,端茶送水,磨墨铺纸,服侍的十分殷勤。

桃姑初还怕她依旧像刚来时那样胡缠,过了几日见她规矩也就放心下来,偶尔除了吩咐她做事之外,也和她说几句话,此时听她这样说,笑道:这有什么,陈爷走海二十来年,什么不知道,难得闲暇,听曲娱心也常事,我初学走海,自然要时时学了才好。

春花把东西收拾停当,坐在个杌子上做起针线,听到桃姑这样说,脸上的笑更甜了:楚爷有心,自是和旁人不同。

吹着凉风,喝着清茶,听着远处传来的曲子,桃姑真觉得这日子是给个神仙也不换,抬眼看到春花做的是个荷包,那上面绣的活计很鲜亮,带笑问道:这东西是做了送给谁的?那么鲜亮的活计?春花把荷包拿起来看看:这快要过年,我做了预备新春带的。

快要过年?桃姑看着外面依旧青翠的树木,这个时节在家乡已是树光秃秃的只剩下枝,朔风四起,开始飘雪花了,而这个地方还是繁花似锦,瓜果不断。

再想起书上说的,有那一年除了盛夏最炎热的时候才没有冰雪的地方,这世界之大,可真是无奇不有,等报了仇,就浪迹天涯,去那奇奇怪怪的各种地方都走走,岂不快哉?好,果然有进益了。

传来喝彩的声音,听起来竟是林大爷的,陈知隆那里,林大爷只要无事就常去那边,两人听曲喝酒,初时桃姑还怕让自己也过去应酬,想是陈知隆说了什么,并没请自己过去,桃姑这才放下心来,在屋里看书习字,两处各自逍遥。

此时听到林大爷的声音,桃姑转了念头,起身道:你在这里做活,我过去陈爷那里。

春花一愣,但不过一瞬就依旧乖巧应是。

陈知隆听曲喝酒却不在屋里,而是在屋子旁边转过一个角门,里面是个小小花园,种满各种花树,一荷花池畔有一亭子,桃姑到时,林大爷和陈知隆正坐在亭子里,听着几个歌女在荷花池对面歌唱。

看见桃姑走进来,林大爷拱手道:楚爷稀客,还请这里坐下。

小厮们已经把凳子摆好,重新上了一副碗筷。

陈知隆还是倚着栏杆坐在那里,似乎一心只是听曲,一曲完了陈知隆才笑道:楚爷成日在房里埋头苦学,倒唬的我们不敢请楚爷过来。

听了他这反客为主的话,桃姑差点被酒呛到,忙把杯子放下笑道:陈爷是这些人的知音人,妙音丽色听过不少,哪似在下是个乡下来的不通窍的,自然不敢乱认知音,也只有关在房里看些书,长些见识,日后才不会被陈爷笑话。

陈知隆的眉一皱,这才几天没见,怎的觉得她变了?再一细看,她身上穿的是来这里后林家新做的衣衫,水蓝色软巾,月白色的缎袍,腰系金红二色的鸳鸯绦,衣服肥瘦合身,此时正含笑和林大爷说话,应酬答对之间,恰似个翩翩贵公子,只是脸上皮肤黑了些。

绝想不到七八个月前,她还是个虽一身新做的衣衫,却不甚合身,瘦的怕人,但眼里仍然有着亮光,站在自己跟前挺直肩膀请自己带她前往出海的穷小子一般模样。

丫鬟上前来斟酒,陈知隆端着酒杯觉得自己十分好笑,她若没有一点胆识,没有半分眼色?又怎敢扮了男装随自己出海?在海龙寨的时候更不会悠闲自在的学东西,此时对了林大爷也没半点怯意,而是该在哪个尼庵,哭哭啼啼在佛前祷告那个负心汉不得好死,就像自己曾听说的很多别的女子一样。

人必自救而后天救,古人诚不欺我,林大爷看见陈知隆面上的笑容,笑道:陈兄是想起什么妙话,怎么只顾自己笑个不停?陈知隆放下酒杯,开口说话,不过用的是佛朗机语,林大爷的眉头皱了皱,也用佛朗机语回答。

桃姑见他们两突然用这个,竖起耳朵听了半日,竟完全听懂两个人说的,脸上不由露出喜色,陈知隆看她面露喜色,开口问她,不过已转成官话:楚爷为何而喜?桃姑回答时候用的竟是佛朗机语,虽说的很慢,但意思全在里面。

陈知隆不由轻轻敲了敲桌子: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楚爷这几日没有白用功。

桃姑被他一夸,脸上的喜色就更明显,不过嘴上还是依旧谦逊几句:陈爷说哪里话,两位讲的都很慢,要遇到真正佛朗机人,能和他们对答如流,才算是小有所成。

林大爷看着他们两一问一答,只是饮了杯酒:我房中爱宠,就有个佛朗机人,那日楚爷是见过的,何不让她来试试?这林大爷还真是不在乎规矩,陈知隆是他通家之好,得见家眷也是正常,自己初次于他见面时候,就有家眷迎出来,扫尘宴席上,也有家眷在旁,想起在海龙寨时候月娘也曾出面招呼,想来这海盗们不管这些规矩。

桃姑还在想,林大爷已经对小厮吩咐一句,不过半盏茶功夫,就听到环佩叮当的声音,那个佛朗机女子已经出现在席前,她今日没有穿她们本国的奇怪服饰,而是着了一套中国人的衣服,只是走路时候,依旧裙摆飞扬,耳上戴的珍珠耳坠不停晃动。

她规矩倒了万福,只是那行的礼怎么也不像样,林大爷已经招手让她上前,握着她的手道:这位楚爷,学了段时日的佛朗机语,想让你来考校。

这女子似乎还不惯听中国话,听了半日才点头,接着仰脸转向桃姑,开口就是一串佛朗机语,她说的语速可比陈知隆他们说的快多了,桃姑开头还有些听不懂,但定下心也就懂了。

这女子实在太大胆了,竟然问自己有没有情人,桃姑的脸红一红,微微拱手道:在下只有妻子一名,并没有情人。

佛朗机女人听了,指着林大爷就笑道:你瞧,这就是我的情人,等我哪天要另嫁了,就该离开他了。

这话让桃姑差点跌下椅子去,这女子煞古怪,要知道做人外室可是没名分的,虽说是林大爷的妾,但林大奶奶看来是个宽厚人,她竟不要名分自甘为情人?陈知隆脸上的肌肉抽了几下,看起来是强忍笑意,林大爷一张脸已经铁青,异族就是异族,和她说过多少次自己是她的丈夫,但她就是说自己不过是她的情人,常说总有一日要离开自己另嫁。

那女子说的兴高采烈,林大爷坐不住,起身把那女子扛到肩上道:我先走一步。

说完就匆匆离去,那女子被他扛到肩上时候不由大笑出声,还用手握成拳敲着林大爷的后背。

桃姑不由看的一愣,叹道:这样的女子,也不知林大爷喜欢她什么?陈知隆还是摇头:不过是他们国中和中国规矩不一样罢了,佛朗机人只能娶一个妻子,王侯也概不例外,但是除妻子外可以在外有情人,不过这些情人都是没名分的,若生了孩子,妻子不同意是不能回本家的。

原来如此,想来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只是?桃姑又问道:那既然这些情人没有名分,为什么还有人甘愿做情人呢?陈知隆笑了:或者等哪日楚爷也有个佛朗机女子做情人,就知道了。

桃姑脸上露出薄怒:陈爷讲什么玩笑话?这话确是自己不该说的,陈知隆眼里露出一丝促狭,斟了杯酒:楚爷见谅。

说着就把酒喝干,风吹进亭里,歌女们又重新开始歌唱,桃姑露齿一笑:在下是不敢有如此艳福,他日陈爷倒可以问问。

陈知隆看着她,笑的很温和:自然如此。

桃姑听了这话,也饮了口酒,只是心里怎么会带些惆怅?虽说是海盗窝,但过年该有的规矩一样不少,祭灶神,扫尘埃,描对联,林家还拿出各种布匹又给他们做了新衣衫,刘夫人家也不例外,只是刘夫人眉间的轻愁就算是这热闹的喜庆气氛也无法弥补。

众人都知道她惦记着王老爷,自然也要绕开这话,桃姑偶尔也去望海亭和她闲坐,不过是用些远话安慰,这日又来到这里,刘夫人看着海面,轻轻叹道:自从我们成亲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没有在一起过年。

伉俪情深之感表露无疑,桃姑没有说话,连向来爱笑闹的静儿也乖乖的坐在哪里,不知是幻觉还是什么?桃姑看见远方好像有帆影出现,忙擦了擦眼睛,静儿已经跳了起来,指着远方喊道:娘你快看,有船来了,爹会不会在上面?原来不是幻觉,刘夫人抱紧静儿,只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空欢喜?她强自镇定的说:静儿,说不定是别的船要来这里。

静儿摇头:娘,这片都是林大叔家的,旁的商船怎么会来?桃姑也在旁边点头,却忘了自己此时的点头刘夫人是看不见的,刘夫人并没说话,只是等着那艘船来,越来越近,近的能看到船上斗大的林家旗号,这几日林家的大船都没出去,难道说真的是爪哇来的船?42红绳船终于停到岸边,刘夫人抱着静儿的手也越来越紧,静儿有些不舒服,想在她怀里扭动,但刚动一下就又被刘夫人抱紧,桃姑见如此,笑道:刘夫人,我们何不一起去岸边看看?去岸边?方才刘夫人就已经想到,但又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静儿抬头看着她:娘,我们一起去吧。

刘夫人深深的呼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几乎是挤出来的:好,娘和你一起去。

下台阶,出院子,走出林家的大宅,看着一向镇定的刘夫人的脚步有些慌乱,平日走路时候裙角都不会扬起,而今日的步子已经带起烟尘,桃姑不由叹道,情意弄人,只是不知道今日船上下来的人是不是王老爷?刚走到半途,前面已经来了一从人,领头的也是脚步匆匆,看到他,刘夫人不由伸手握住嘴,似乎想要发出尖叫,来人虽面带疲惫,但走路依旧有风,看到刘夫人时候他急走两步,拉下她握住嘴的手:如蕴,我来接你了。

如蕴,原来刘夫人闺名就是这个,不过当着这么多的人直呼出来,好像不大好吧?静儿已经叫了起来:爹,静儿好想你。

这声一出口,那对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夫妇这才醒过神来。

刘夫人的脸微微红了一红,王老爷弯腰下去抱起静儿:我的乖女儿,几个月不见,不仅长高了,还重了,爹都快抱不动你了。

刘夫人上前理一理静儿的衣领:都这么大了,还缠着你爹撒娇。

这时旁边的人总算醒过茬来,王老爷身后的就是林二爷,他哈哈一笑走上前:嫂夫人很久没见,风采依旧,不会怪小弟我没有把王兄早些送过来吧。

刘夫人粲然一笑,这和原来那种温婉的笑可完全不同:谁敢怪二爷你。

说笑着又互相见过礼,这才往林家宅里走出,刚走出几步,知道消息的林大爷和陈知隆也出来迎接,这下更加热闹,不算宽阔的道路挤的满满都是人,兄弟间互相行礼,王老爷又谢过林家对妻孥的照顾,光行礼寒暄就乱了有一刻时候,这才慢慢的又往林家走。

桃姑跟在刘夫人夫妻后面,见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刘夫人悄悄的握住王老爷的手,心里顿时生出羡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不知道谁才是那个可以和自己执手一生的人?桃姑随意望去,正好遇到陈知隆的目光,她微一愣,随即对他笑笑,大队人马此时已浩浩荡荡进了林家的门,林大奶奶带着人迎上来,刚要行礼,就有几个男孩跑了过来,领头那个气喘吁吁就是王家的长子,后面跟着的是王家的小一点的儿子和林家的,王家长子名唤思宁,见到王老爷刚喊出声爹那眼泪就要下来。

王老爷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哭什么,都十多岁要娶媳妇的大人了,还这样离不得爹?众人又是一番陪笑,乱哄哄又行过礼,这才各自归房。

到了晚间又开酒席,桃姑就算再不喜欢应酬也要去参加这场宴席,王老爷已换过衣衫,刮过胡子,刘夫人脸上的喜色是怎么都遮不住的,静儿坐在他们旁边,没有一霎安静时候,不是说自己有了什么好东西,就是问爹爹可想自己?王老爷一边和林家兄弟他们应酬寒暄,一边又要应付静儿,简直忙都忙不过来,好容易静儿安静下来被丫鬟带去睡了,王老爷才笑道:这女儿,被我们宠坏了,什么规矩都不懂。

林大奶奶笑的很甜,执壶又斟了杯酒,林大爷端起酒杯:王兄,你我从初识到如今也有二十多年,今日做弟的有个不情之请?认识已经二十多年?林大爷今年不过三十刚出头,难道说林大爷幼年时候就和王老爷相识?桃姑还在想,林大爷已经道:拙荆十分喜欢令爱,想在这通家之好上再结一门亲,我三个小儿,王兄看上哪个,随意挑就是。

还有这样和人说亲的?桃姑差点笑出来,席上顿时安静下来,刘夫人只是望着夫君,什么话都不说。

王老爷把手里的酒杯放下:兄弟好意,本不应辞,只是兄弟,这婚姻大事,原本说的是父母之命,可这过日子的还是两个小的,当日拙荆为了背这父母之命,吃了无数的苦头,静儿是我爱女,自然舍不得她似她母亲般,她的夫婿,自然要由她来挑。

好,桃姑在心里叫了一声,没想到这王老爷和刘夫人,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连说的话都是那么想,林大爷叹气:罢了,这事倒是我自己没脸没皮。

这?林二爷已经笑了:大哥休要如此,我们和王兄也是几十年的交情,知道他和旁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当初无数美人倾心王兄,他却执意不娶,只等到现在这位嫂夫人,想来他的子女也会似他一般,若今日王兄勉强应了亲事,倒不似王兄的性子了。

这番话说的林大爷点头:二弟说的对,倒是为兄鲁莽,来,我先干一杯,以示赔罪。

说完一饮而尽,王老爷也忙端起酒杯:倒是我做兄的不是,理应赔罪。

男子们都这样说了,林大奶奶虽掩不住失望可还是笑着对刘夫人:王家嫂子,我说一句你可别笑话,到静儿年纪稍大些,可要送到我们岛上来多住些日子,可别悄悄的就让她挑了人去。

刘夫人侧头听完,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林二爷见陈知隆只喝酒不说话,笑着拍他的肩:说起当年王兄和嫂夫人的事,那可是足能说本话出来的,只是陈兄年过而立,兀自未娶,难道说也想学王兄一般,讨个十全的?陈知隆只一笑:王兄当年风采,愚弟是拍马都及不上的,怎能再想有王兄的福气,有嫂夫人这样好的人相伴?林大爷脸也喝的通红,摇着头道:陈兄你这话错了,月老系绳的典故总听过吧?只要系了绳,不管多远都能成一对,就像我和你嫂子,王兄和嫂夫人,只是不知道陈兄你这根红绳,系在谁的脚上。

林二爷手里握着杯子只是大杯吃酒:大哥不光系了嫂子一人,还系了无数小嫂子回来,连佛朗机国的小嫂子都系回来了,只怕陈兄脚上系的也不止一根红绳。

这话说的林大爷拍桌大笑,陈知隆知他们说笑,不过微笑罢了,桃姑想起陈知隆房里送进去伺候的那些美人们,想来系在他脚上的确是不止一根红绳。

桃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却没料到有人的眼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就又离开,旁的人可没注意,但当不起有心人见了这个,微微一笑,红绳系在谁脚上,那可是说不准的。

43海神王老爷和林二爷的到来让这个年过的十分热闹,林二爷极招丫鬟们的垂青,林大爷已是妻妾成群,家里的少爷们最大的不过十三,来做客的客人们,陈知隆有歌女服侍,但总是少些风情,桃姑不近女色,王老爷和刘夫人伉俪情深,更是对别的女子看都不看的。

算来只有林二爷人长的好,说话也像含了蜜一样,就算只能做个通房,也好过年纪大时被配给下面的人,这做海盗的买卖,下面的喽啰自然是没有最上面的人安全。

于是林二爷房里就常有莺声细语传出,走到哪里,都能见到穿着鲜明的丫鬟们送来的秋波,他房里的活计,丫鬟们是抢着去做的,不管是送东西还是洗衣服,都要快些。

连春花和原本服侍陈知隆的秋月两人这几日的脂粉都要擦的多一些,衣衫穿的更鲜亮点,若不是林大奶奶吩咐她们两是贴身服侍桃姑和陈知隆的,只怕也要学别的丫鬟一般每日没事也要去林二爷那里走三趟了。

这让春花秋月有些郁闷,做事未免有些懒散,不过这样的郁闷没几日就消了,林二爷没有地方好去,每日都和陈知隆在一起喝酒听曲,秋月高兴不已是不用说的,桃姑和陈知隆住在间壁,春花自然也能时时见到林二爷。

看着这两丫鬟这几日的动静,桃姑心里不知是该叹气呢还是该羡慕或者该说她们不知羞耻?这样的话桃姑偶尔也对刘夫人讲,刘夫人听了只是微笑:豆蔻年华,情窦初开是常事,况且她们又是这样的出身,自然比不得那些普通大户人家的婢女,为自己打算也是常事,横竖也碍不到旁人。

这话说的有理,听的这些宅里的丫鬟,有买来的,也有抢过路商船时候连船一起抢来的,初时桃姑还觉得抢来的丫鬟会守礼些,可是后来才发现并不这样,试想她们被抢来时候年纪还小,在这宅里长大,自然就随了这宅里的人。

可是这样也是损阴德的,刘夫人听了桃姑的话,愣了半响才道:说你傻有时候还真傻,这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买卖,杀人尚且不怕,更怕这些被损的小小阴德,况且收在宅里做丫鬟,到大时也是配给下面的人,总好过被卖到青楼,做那千人踏万人枕的营生好。

直到这时,桃姑才猛然醒悟,自己所在的不过是个海盗窝,而不是普通大户人家,难怪春花初来自己身边伺候时,做出的种种姿态,自己若能收了她带走好过在这小岛之上过此一生。

这行走海路可不光是只会知道哪些东西能高价卖,哪些能低价买这么简单,光陈知隆和王家和黑龙帮之间的交往就够自己学一阵子,学这些各国之间的话,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岛上的过年和旁的地方也差不多,一样的团年饭,散压岁钱,只是在家时候的祭祖变成了赛神,赛神就在除日,桃姑听的除了本岛的人外,别人也可去看赛神,这难得的事情就去看看热闹。

海神庙在出了林家大宅往西边走去数百步远,桃姑从来没有来过,自然要好好看看,这庙并不大,小小一座屋子,已经被粉刷一新,进到里面,金身塑就的神像端坐在椅上,这神像不是龙王更不是观音,而是桃姑从没见过的一员战将,身穿金色盔甲,颌下一部美须,幸好不是面如重枣,不然桃姑还以为这是关公老爷。

林大爷面色肃穆,四个男人已经把三牲供品抬到神像跟前,林大爷跪下行香,口里喃喃祝告不止,身后的人跟在他身后跪倒一片,桃姑还在想自己要不要跪的时候,看见陈知隆也站在那里,他着一件新做的玉色锦袍,腰上系了金带,负手站在那里一脸的轻松。

见他不跪,桃姑依旧站在那里。

一时林大爷祝告完,站起身把手里的香插到神像前的香炉里面,剩下的人也依次把香□香炉,香炉不过霎时就满,插不下的连柱子的缝隙都纷纷插满。

顿时海神庙内外烟雾腾腾,桃姑有些受不得烟气,往后退了一步,被陈知隆扶了一把,桃姑面上不由一红,就见有人抬了一大坛酒上来,还拿来一摞粗瓷大碗,把酒都斟满,林大爷接起一碗,往天上,地上,神像前各弹了一点才大声的道:来年定有无尽财气。

顿时那些人也跟着喊:财气,财气,出海必有财气。

各自拿了一碗酒,林大爷一口喝干,把碗往地上一摔,众人喝完酒之后也把碗往地上一摔,林大爷这才拱了拱手。

看来赛神就这样结束,桃姑只觉得有些无聊,这赛神除了喝酒那截,和祭祖也没什么区别,早晓得不来看了。

抬头见陈知隆看着自己,唇边有促狭的笑意,桃姑不由小声问道:陈爷知道这赛神就是这样?陈知隆点头,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

此时林大爷已走了出来,对陈知隆笑道:还望明岁,陈兄能和我们一起赛神。

陈知隆手微一拱:弟不过是个商人,怎能和林兄一起赛神?这话说的蹊跷,难道说要海盗伙里的才能一起赛这神?桃姑又细细的看了看那尊神像,此时就觉得杀气腾腾起来,没有半点别的神的慈悲之意,桃姑忙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这动作被林大爷瞧见,笑问道:陈兄不肯入伙,难道楚爷有意?这话让桃姑的汗都下来了,自己拜一拜,不过求的心安而已,哪是要入伙的意思?陈知隆已经笑了:林兄你说什么玩笑话,楚爷是有名的逢庙必进,逢神必拜的,她又不知道这的规矩,林兄又何必笑他?林大爷的眼珠转了转:陈兄此话说的有理,我们还是回去,拙荆已备好了酒席,今日岁除,自当要痛痛快快的喝一杯。

说着就和陈知隆在前面走了,桃姑的心这才放下,规矩,也怪自己大意,以为有了陈知隆的庇护就没问清岛上有什么规矩,回到宅中,桃姑借口换衣服先回房,幸好春花还在那里。

听到桃姑问规矩,春花差点笑出来:楚爷是说笑话呢,谁不知道这岛上林家就是规矩。

这还用你说,桃姑忙道:不是这个,今日去那海神庙,我在外面拜了拜,大爷就问我要不要入伙,陈爷就说我不知道这个规矩,所以才来问问。

春花了然点头:原来是这个,楚爷,陈爷定没和你说过,除每年年夜赛神之外,每次有新人入伙,定要到海神庙祭海神,发血誓,此生无论何事都不得背弃兄弟,不然就要三刀六洞,砍断手脚。

桃姑听了打个冷战,还好有陈知隆,不然自己就闯祸了,自鸣钟当当响了三下,也是宴会时候,桃姑忙胡乱换了件外袍就往酒席的地方走。

刚走到一半就见陈知隆走过来,见到桃姑他停下脚步:我刚要说去寻你,你就过来了。

桃姑忙低头:怎敢有劳陈爷。

陈知隆只是嗯了一声就继续往前面走,走过一个路口才道:今日这事你要记得,这岛里别的地方都好去,就是海神庙不要轻易前去。

春花的话再加上他现在所说,桃姑的脸不由热辣辣烫起来:陈爷教训的是,这确是在下不小心。

陈知隆停下脚步:这也怪我,只当你性子耐静,不会轻易出这宅门忘了叮嘱你了,谁知你今日竟跑去看什么赛海神。

桃姑的头更低了,今日的确是自己不应该,自己不过是没想到海盗也会去祭神,还以为海盗可是什么都不信的,既能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自然什么因果轮回报应都不相信。

陈知隆回过头来看见她这样,笑了一下:他们也是知道神佛不会保佑自己,自然就不信神佛,自己找个海神出来,说只有海神才会保佑这些海上人家。

原来如此,桃姑紧走两步跟上陈知隆的脚步:陈爷怎么什么都知道,日后在下还要多多向陈爷讨教。

陈知隆看她一眼:要在这海上行走,自然要明白这海上的形势,难道说只知道这些货物价格就能做好生意吗?桃姑此时红到了耳后,若没有遇到陈大爷,自己只怕也是两眼一摸黑,她行礼下去:陈爷对在下的提携,在下没齿难忘。

陈知隆虚扶她一把:若不是你着实聪明,我的提携又算什么。

桃姑少有的得到他的赞扬,脸上不由露出既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的笑容。

哈哈,你们两个,还真是共过患难,这时候饭也不吃,酒也不喝的在这里谈天,我可饿的都前心贴后背。

说话的林二爷笑嘻嘻的站在那里,还故意用手摸了摸肚子,陈知隆走上前去:让林兄挨饿,倒是我的不是,今日定要痛快饮了几杯。

两人说着进去,桃姑长舒一口气,自己定要学陈知隆一般,在这海里闯出一番天地。

44家乡过了年,就算再舍不得,该散的还是要散,先是王老爷全家择了正月十二启程,桃姑先还当他们是要回转中国,谁知听的竟是先去爪哇,等吕宋那边局势平定,再回吕宋,桃姑不由愣住:王老爷,不是说吕宋那里局势尚不明朗,怎么还要前去?王老爷只是淡淡一笑:佛朗机人只是怕中国人去占了他们的地方,这才下令赶逐中国人,其实他们也是离不得中国人带去的货物,况且当地土人只可驱使,做那些事情还是非要中国人不可,只恨朝廷此时式微,不然也不会。

朝廷式微,想起陈知隆曾说过的此时朝廷早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并不是自己当日在乡间时候以为的太平盛世,桃姑不由深深叹息,刘夫人缓步上前:楚爷有甚可叹气的,若生在太平年间,平顺安康的过这一辈子也是了,只是总觉得少了些别的,现在虽逢乱世,却也能四处走动,多些见识也好。

这番话却和平时能听到的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的话不一样,桃姑不由一揖到底:夫人此话见识果然和旁人不一样,倒是在下多虑。

刘夫人一笑:这算什么见识,不过是聊以□,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当日若不是经了这样的异变,你也不会出海经了这么一番。

这样的话是桃姑从没想过的,她对裘家只有无尽的怨忏,从没想过还有因祸得福这样的事情。

想到这里,桃姑嗯了一声:要照这样说,还该谢了那人?刘夫人轻轻摇头:不是这话,仇是该报的,抛弃发妻,进而还污蔑发妻,只为自己攀龙附凤,这样的男子本就要万人不耻才对,今日若换了别个,只怕早已一根索子吊死,那有今日这番遭际?这话说的桃姑豁然开朗,连连揖下去: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刘夫人受了:你的遭际,虽是异变所致,却也要你有这口气才成,不然你看这世间的女子,冤死的又少吗?想起当日大嫂口口声声只让自己去寻死,桃姑叹气,世间冤死的女子不少,她们大都赌了一口气,只愿死后化成厉鬼,搅的那负心人家宅不宁,日日不得安睡,但死后之事,虚无缥缈,谁能知道真有厉鬼吗?瞧见桃姑又在那里深思,刘夫人一笑:这些事,多的是时日去想,你的遭际,只怕比我还要好些。

桃姑后退一步:夫人的遭际已是世间难得,况且伉俪情深,更是让人羡慕,在下怎能有如此遭际?是吗?刘夫人的眼微微向上一挑,话里意有所指:伉俪情深,只怕你的红绳已系到别人脚上了。

是吗?桃姑一愣,系到谁人脚上?王老爷已走了上前:话也该叙完了,我们还要去和林大爷告辞。

说着就是一揖,桃姑还了一礼,起身时候他们夫妻已经相携而去,看着他们的背影,那红绳已系,总不会是系到陈知隆脚上吧?桃姑有些想笑,他是什么人?陈家的家主,能在这条海路上行走十多年安然无恙,甚至连海盗都想拉他入伙不敢得罪的人,简直就是神一样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红绳和自己栓在一起,再说这样人家,侍妾是少不了的,自己可没有月娘那样的胆色,敢说出他若纳妾,就要纳十个面首这样的话。

可是,哪个女子会想把自己的丈夫和别人分享呢?就像那个佛朗机女子所说,她只是林大爷的情人,到时情分散了,就自然离去那是何等潇洒,而不要在别人眼里十分羡慕的名分和宠爱。

只是那样的潇洒从容自己是学不来的,等回转家乡报了仇,就依旧男装行走,走到哪个地方,走不动了葬在那里,姻缘一事,还是由它去罢。

王家全家刚离开不久,正月还没过完就有一艘船停靠在岛边,这是林家设在漳州的商行派出来的船,下来的人竟是张大叔。

当张大叔被人引进陈知隆的屋子,见陈知隆坐在那里,气色极佳,说话响亮,张大叔的泪一下就下来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手捂住脸哭,陈知隆眼里已经有些湿,但还是拍着他的肩道:张大叔,你是明白我的,这么点小事怎么应付不来?连说了数次,张大叔这才放下手,但脸上还是有泪水,陈知隆招呼他坐下,问问他路上情形,家里如何。

张大叔说了数句才平复了心情,用袖子擦着泪道:十二月时得了信,知道大爷离了那岛,小的连年都没过,连连攒赶到福建,寻了林家的船来到这里。

说着张大叔对还在一边站着的朱三道:此次你倒功劳不少。

朱三憨憨笑了一笑, 陈知隆也笑了,又说了几句,知道家里一切都好,张大叔这才把泪擦掉一些,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二爷给大爷的,大爷还是再给二爷一信,好让他心安。

这是自然的,不过看着张大叔一脸的疲惫,陈知隆吩咐朱三带他下去歇息,张大叔起身行礼离开,走出去几步陈知隆还听到张大叔在和朱三说:二爷说了,你这次做的极好,等你回到家乡,重新给你寻房妻子。

陈知隆听的眉头微微一皱,瞧朱三这样,只怕是心如死灰,那门亲事,对方家原是不许的,一个商家的伙计怎能娶商行的千金?只是那千金咬定了牙非他不嫁,自己又从中说合说合数次对方才应的,本就历经波折,谁知快要成亲又遇到这样的事,看见桌上的纸笔,还是写封回书给家里。

刚写了数行,就听见秋月笑道:楚爷来了。

定是桃姑看到张大叔来到这里,想寻他问问家乡的事,桃姑已经走了进来,看见他在写家书,忙止住步就要往回走:陈爷在忙,在下还是等会再来。

陈知隆放下笔笑道:楚爷请坐,方才张大叔带来家书与我,也不着急现在写回书。

桃姑嗯了一声坐在旁边: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是想寻张大叔问问家乡情形。

想来问家乡情形不是真的,想知道那个负心人过的如何才是真的,陈知隆想到桃姑还在念着那个负心人,不觉有点气闷,但随即就笑道:这是易事,他下去歇息了,等明日我传他过来就是。

也就没别的话说,只是也不好马上就走,两人又开始沉默,自那日刘夫人说过,桃姑总是觉得自己实在是配不上陈知隆,索性疏远了他,免得自己见到他时,总会有些旁的念头,只是同住一院,躲是躲不了的,桃姑少了话说,陈知隆本就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些许桃姑起身告辞,陈知隆起身送过,又接着坐回去写回书,可是写的总有些心绪不宁,自从除夜之后,她总是离自己有些远,到底是为什么,自己好像也没得罪她,难道说是自己要了林大爷送来的那几个女子贴身伺候?可是也没理由,陈知隆想了许久都想不出来,罢了,妇人家的心,海底的针,再过几日就该去拿回自己的东西,陈知隆的眼凛了凛,继续写了起来。

次日张大叔见过陈知隆后就被他遣去见桃姑,张大叔的礼节总是那样完美,桃姑忙把他搀起来,吩咐春花端来热茶和点心,张大叔谢过这才坐下。

桃姑问了几句远话,虽说隔着县,但说不定张大叔也能知道隔县的事情,又怕张大叔回去之后,只急着筹银子,没有听说别的事也是有的,只是笑着问道:离家那么久,也不知道可有什么新闻?张大叔把点心咽下去,抬头笑道:要说新闻也算有一件,不过传这些话总不是男子家做的事情。

听这话有点意思,桃姑笑道:有什么新闻呢?不过是在海岛久了,听不到家乡的事情,说说那些风光聊以解慰罢了。

张大叔点头:说的正是,你说在这离家万里的海岛之上,没有旁的事不就是闲话一下嘛?这事说起来是隔县的。

隔县的,桃姑的心不由一紧,张大叔说起话来可是有声有色的很,这事却是出在裘家,一听是出在江家,桃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这姓江,难道就是江玉雪的娘家?张大叔已经叹道:江老爷当日也是和这边颇有来往的,为了女儿也是挑了许久,谁知挑来挑去,也不知是他昏了头还是怎的,竟把爱女许给一个穷汉,想来他是这般认定的,许给穷汉,女儿的嫁妆颇多,婆家没有势力,自然是要把女儿似佛菩萨一样供起来的。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桃姑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微笑道:他能这般想,也是常理。

张大叔点头:确是如此,只是差了一着,那穷汉家中本有妻子。

桃姑不由握住胸口的衣衫,是,有妻子,只是这个妻子已被他不知不觉休了。

张大叔并没注意桃姑那细小的动作,继续讲了下去,虽说裘世达当日哄过众人,说桃姑何等忤逆不孝,这才休妻,还博得个孝顺儿子的美名,但日子一久,总有裘家当日在村里的邻居把当日桃姑如何服侍两老的情形说出一二,又兼桃姑当日被裘家赶出之后就没了消息,自然有人猜测是不是桃姑羞愤不过自尽?若真是个没廉没耻的妇人,那能就羞愤自尽,内中定是有隐情,虽说面上的情意还有,但私下已经有人议论纷纷,江玉雪出外应酬时候,总是有太太奶奶们隐隐约约的嘲讽,有说江老爷糊涂的,有说她命薄的。

江玉雪是何等娇惯的性子,当日不过见裘世达生的好,这才要夺过来,出去应酬受了气,回家竟见到裘世达和丫鬟在调笑,一时发起火来,把丫鬟揪过就打了几下,丫鬟被打还娇滴滴的求姑爷救命,江玉雪怎受的这个,喝令裘世达跪下,当时就要命人唤人牙子来要把丫鬟卖掉。

这一闹就惊动裘家父母,两口双双到堂前来,见儿子跪在那里,丫鬟哭哭啼啼,问起缘由,不过是裘世达和丫鬟调笑几句,裘母爱子如命,怎受的了这个,上前扶起儿子拿出婆婆的款就道:媳妇,这话怎么说的,哪家大富之家没有几房妾的,况且媳妇你进门将要一年肚里毫无消息,这找人下个种也是常事。

这话触了江玉雪的逆鳞,她登时双眼就竖了起来,张妈妈忙上前替她揉着胸口,嘴里的话可半点也不留情:看在姑爷面上姑娘称你一声婆婆,你就真把自己当太太了?也不看看这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姑娘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