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早饭,英姐她们自去上学,萱娘交代刘姨娘理了会家务,正欲出来前面,小翠来报,刘普就来辞行了。
萱娘忙到厅前,两厢都说了些客气话,见刘普欲言又止,萱娘叹道:刘爷可是想见昭儿?刘普也没应,只是点一点头,萱娘沉吟一会,吩咐小翠去把昭儿叫来,坐正身子对刘普道:刘爷要见,也是正理,只是刘爷万万记得。
刘普想起李成,不由心又如刀割一般,听了萱娘这话,也只得含悲点头,叙了几句,昭儿已被叫到堂前,见了刘普,虽知道他是爹爹的朋友,当着萱娘的面,还是先给萱娘行了礼,就乖巧的在一旁站着,眼睛忽闪忽闪的,只是想去问李成的事情。
萱娘见她这般摸样,忍住悲,把她拉到身边,摸摸她的头道:昭儿,这刘大叔,就是你爹爹的朋友,你爹爹的信,就是他带来的,你去给他行个礼。
昭儿不等萱娘说完,就站到刘普跟前行下礼来,刘普一把搀住她,细瞧一瞧,见她穿着齐整,容色滋润,想来萱娘对她是极好的,问了几句昭儿的起居,昭儿也乖乖答了,萱娘见话说的差不多了,让小翠带昭儿下去,对刘普道:却是还要读书去。
昭儿出门之时,转头对刘普又福一福,脆生生的道:刘大叔,我爹爹在外面,还望大叔多多照应。
也不等刘普答应,起身跟着小翠走了,童音清脆,却也差点又把萱娘的泪催下来,她吸吸鼻子,脸上重又露出笑容,正欲说话,刘普叹道:昭儿可是着人疼的,三嫂这般对她,弟走的也放心些。
说着就起身告辞,萱娘站起来,小翠已经转来,萱娘亲自把备好的礼送上,不过是些土产,刘普也不推辞,把礼物收了,拱手告辞,萱娘只送到阶下,就由王大送他出去。
李成的事情,虽知凶多吉少,萱娘还是存个万一的念头,拿了钱钞,命王大去那各处的寺庙,找那有德的高僧,为李成念平安经卷,在佛像面前,点了长明灯,只愿他能平安归来,做完这些,萱娘虽知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话,心里也觉得安静一些。
转眼又是年底,陈老爷的孝期满了,因是满服之期,陈大爷是个长兄,父亲的三周年自然要大办,请了六十四位僧,在家建了道场,念了七天七夜,其它两房也各自送去些银子,萱娘不等大房开口,就命王大送去一百两银子,表一表心意。
到了日子,萱娘带了众人进城,在灵前披麻戴孝,尽那晚辈的孝心,一连去了几日,就住在大宅。
不知是银子送去,遂了他们的心愿,还是下人们知道萱娘现在的银子,也不算少,不去说大奶奶对他们的亲热,连下人们对他们服侍的也是格外尽心,要茶就茶,要饭就饭,萱娘虽和亲戚们周旋,却还是时时留心,怕玖哥留哥他们被人拉去,玩野了心。
二奶奶见萱娘时时让孩子不离自己眼前,冷笑一声道:三弟妹在那乡下住的久了,越发小家子气,孩子们在一起玩耍,也是常事,怎的就要时时把他们唤过来,这兄弟也不亲热了。
萱娘听的她发作,皱眉欲要排揎她两句,却又转念一想,何苦来哉,听的她这两年,却不知是容颜老去,还是源哥不争气,和二爷之间也常有吵闹,成日家只是拿着下人们出气,闹的源哥更有理由在外浪荡,二爷也是成日不着家的。
想到这,萱娘只是轻轻一笑,再没说旁的,品了一口杯中的茶,对大奶奶道:这茶味道却轻浮,不知是什么水泡的?大奶奶用帕子蘸蘸唇角,笑道:却是方亲家来家里说的,说京里那风雅的,用雨水泡茶,我学着收了,给妯娌们尝尝鲜。
方亲家,就是晋哥的丈人家了,做过一任知县,升过一个通判,因和堂官有些不和气,告老还乡的,陈老爷在时,和方家老太爷甚交好,襁褓中就把晋哥和方家女儿订了亲,不过方老爷做了两任官回来,手里有些钱钞是不用说的,方奶奶随着丈夫做了两任官,见过些市面,眼孔撑的比天还大,时时抱怨公爹在日,把自家女儿订的太早,不然自己如花似玉,又大方出众的女儿,定能做个一品夫人。
虽则抱怨,却还是想着,陈家有钱,女儿过去做当家主母,也还不错,故此时不时来陈家走动,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说些自家的吃穿用度,让陈家照着学了,好等到日后女儿嫁过来,才好习惯。
这些话,萱娘往日是深知的,却见大奶奶果然照着方府里的规矩做些事情,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大嫂娘家,也是世代经商之家,怎的会这般?转念又一想,自己大嫂,时时指望着儿子读书争气,不过晋哥却无读书的才能,这样一个做官的亲家,也难免大嫂会逢迎了。
二奶奶不知萱娘肚里在想些甚,却只见大奶奶和她两人,谈的热络,自己插不进话去,只得坐在一旁,靠着椅背,寻思着拿谁出一出气,偏偏此时,自己房里一个小丫鬟,上前来请她回去,说是源哥回家来了,二奶奶一腔气,全撒在这小丫鬟身上,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打的小丫鬟脸偏向一边,嘴里还在骂道:没看见这里忙着吗?不叫那个忤逆子滚来见我,还让我回去见他。
口里虽在骂,却还是站起身来,往自家去了,小丫鬟捂着脸,小跑步上前扶她进去,萱娘见了这样情形,摇头道:二嫂真是姜桂之性。
大奶奶点头道:确是如此。
说着就往萱娘这边凑一些,装作无意的道:二弟妹的性子,再不改,只怕这里也住不安稳。
萱娘听了这话,有些吃惊,正要开口问详情,却又转念一想,大宅的事情,与自家无干,用旁的话岔过去了,大奶奶见萱娘更加滴水不漏,暗自咬牙,罢,只怕这些图谋,都是白搭,既如此,干脆笼络住了萱娘,日后还能图些好处,想到这,和萱娘越发亲热起来。
七日道场一完,萱娘带着众人回了庄上,不多几天就过年了,除了预备过年的一应东西,萱娘却也唤了裁缝来,给合家大小都做了新衣裳,好在大年初一这天,全家脱孝穿红。
英姐和昭儿是不消说的,两人都是一式的大红袄子绣花,洒线红裙子,银鼠皮的披风,还各给她们打了一对小金镯,只是鞋子不同,英姐的是红底红绣花的绣鞋,昭儿的却是蓝底没绣花的鞋,面上说的是要区分开来好看,却是萱娘含了个意思在里面,也好让昭儿给李成带孝,自然实话是不能说的。
到了大年初一,全家大小起来,都穿了新衣,萱娘见刘姨娘穿了新衣,头上戴了几朵小金折花,插了金簪,脸上施了脂粉,后面一看,却是袅袅婷婷,也能充的二八佳人,前面一看,面皮也还白净,神态十分温柔,一双眼也是水汪汪的,萱娘心里赞了一句,对刘姨娘笑道:许久没见你穿新衣裳了,这样一打扮,却是极好看的。
英姐挤了过来,对萱娘道:娘,姨娘这样打扮,却比去年见过的新娘子,还漂亮三分。
刘姨娘不由脸红,抱过英姐,往她额头上点一点:你啊,净瞎说。
英姐不依,过去拉了昭儿的手:昭儿,你说是不是,姨娘比去年见得新娘子还漂亮?昭儿只是不说话,脸上神色,却是同意了英姐的话,英姐正要说话,萱娘已经拉过她,替她挽一挽袖子,笑道:好了,你还做姐姐的,一点都不稳重,出去玩吧。
英姐红了脸,规矩的行了礼,就拉着昭儿走了。
萱娘把刘姨娘拉过来,瞧了她半响,叹气道:等过了年,找个好人,嫁了吧。
刘姨娘面如红潮,只说的句:奶奶,奴。
就被萱娘止住:罢了,你才二十六,正当年华,没得还守得理。
刘姨娘此时虽满心要嫁,却还是要说几句场面话,低了头,对萱娘道:奴实在是。
萱娘拍拍她:好了,这事有我做主,这次,定要挑个好的。
刘姨娘面上更红,半天才道:谢奶奶。
就没了言语,萱娘心中,却不知是喜是愁。
等过了十五,萱娘果然找了几个媒婆,要替刘姨娘寻人家,这刘姨娘要嫁人的话,传了出去,有那等刻薄的,不由在骂萱娘,没见过这样吃醋捻酸的女人,一个妾,也不碍着你甚么,这汉子没了才三年,就急哄哄把她嫁出去,定是还念着汉子在日,分了自己恩爱的事情。
也有一等书读多的书虫,只是摇头道,这妾要守,也是美事一桩,况且要嫁,定是丈夫刚死不久就要嫁人,怎的这都过了三年了,冷不丁要嫁人,定是正室容不下她,把她赶出来的,各种议论,稀奇古怪的都有,那些媒婆也来说起几句,萱娘只当没听到,着意挑选不止。
寻了半个月,萱娘却挑的一家姓吴的徽州客人,在湖州做生意的,没了妻子,要讨个好些的,萱娘也不和他争什么财礼,两边一说合,就定下来了,事情本是进行的顺当,谁知这日方起来,前面的门,被打成一片,别说守门的,连萱娘在里面都听到了,刚开了门,就见几个人冲了进来,也不管王大的拦阻,冲到里面,萱娘刚到二门,见他们势头不好,喝道:这青天白日,却是甚人来我家?抢亲领头的止住众人,上前对笑嘻嘻行个礼,对萱娘道:三婶子,你要嫁小婶子,却也要告知了侄儿一声,好来替小婶子寻个好人家,怎的悄不出声,就把小婶子要嫁出了?萱娘听了这话,抬眼看看,原来是二房的侄子源哥,冷笑道: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婶子要嫁,怎么侄子有话说?源哥呵呵一笑,大拇指往后一指:三婶子这话说的,侄儿怎么说,也比三婶子人头熟,挑来的人,比三婶自家挑的要好些,我有位朋友,家私巨富,缺个掌家娘子,特意来求亲的。
萱娘举目往他身后一看,一个仆人摸样的,忙上前给萱娘行礼,道:家主听的宅中姨娘要嫁,特命小的随着来,求回去做个掌家娘子。
萱娘听这人说话,也有些会说,再细一看,却见他一双眼睛,只是咕噜噜到处乱转,身后还跟的几个家人模样的,瞧来也不是甚好人,煞是可厌,仆人如此,想来主人也不是甚好人,冷笑一声,往源哥脸上啐了一口:呸,你一个做侄子的,上辈人的事情,和你何干,还不给我哪里来的哪里去。
源哥听了这话,也不在意,嘻嘻笑着,又要开口,一个头边插朵花,脸上擦的似猴屁股般的婆子一扭一扭上来,对萱娘道:哎呀奶奶,这话说的,来求亲是好事,怎的奶奶连杯茶都不让我们进去吃。
萱娘听了这话,脸上似笑非笑对那婆子道:好生来求亲,自然要好好相待,若似这般说着笑道:别说茶,甚都没有。
说着也不再多费什么口舌,欲要唤过王大,却不见王大的影子。
源哥听了这话,却有些急了,他欠了那人银子,怕娘啰嗦,也不去找娘寻银子,听的萱娘要嫁刘姨娘,却去和人说,要把刘姨娘说合给他,这人也听的刘姨娘虽年纪有些大了,在陈家多年,房卧想必不会少,再者萱娘又是个寡妇,听说手中也有些钱钞,把刘姨娘娶了进来,到时常来往,挨个光,慢慢和萱娘打的火热了,也不愁自己没有好处,主意打定,免了源哥的银子不说,还说要是成事,再送五两谢媒钱。
源哥得了这句,如蒙恩赦一般,恬着脸,寻个媒婆,和她商量定了,也不管甚么,就自带着人往庄子上来,一路上的主意却是,萱娘能应最好,不能应,抢也要把刘姨娘抢去。
故此一敲开门就直往里闯,此时见萱娘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忙拦住萱娘的去路,依旧笑嘻嘻道:婶子,小婶子要嫁谁,还不是你一句话,我那朋友,年纪又轻,家事又好,小婶子嫁过去,却是比嫁那姓吴的强。
萱娘听他话里,却是定要自己把刘姨娘嫁给那人,不怒反笑,对源哥道:源侄子,你过来,我问你句话。
源哥把耳朵凑近一些,萱娘抬起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嘴里道:我替二嫂教训教训你,一个大男人家,不知道学好,只会东家逛,西家闯,传出去,也是丢了陈家的脸。
源哥没料到萱娘竟动手打他,捂着脸道:婶子,你?萱娘拍拍手,拍掉本没有的灰尘,对那几个人道:我不管你们今天是来求亲,还是来做甚,家里儿子们还小,只有我一个女人,都请给我出去。
萱娘寻不到王大,就唤过两个小厮,让他们送他们出去,自己就要进二门,源哥这时回过神来,听了这话,拦住萱娘的去路,笑道:婶子,家里弟弟还小,我这个侄子做主,也是行的,就请婶子立了婚书,好让小婶子出嫁。
萱娘听的这等无耻言语,只恨自己刚才那巴掌打的轻了,抬手又要打,源哥躲过,笑嘻嘻依旧道:婶子,弟弟没小,我一个侄子,替你拿主意,也是好意,怎的婶子反要发火。
说着对媒婆使个眼色,媒婆早上前,明是来劝萱娘息怒,暗地却是把萱娘手死死按住:奶奶,源哥说的,也是实情,奶奶的儿子还小,一个侄子替你拿主意,是他的好意,奶奶何不听了。
萱娘正欲说话,源哥就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笑呵呵的道:婶子,这是婚书,婶子还是在这里按个手印,应了这门亲,今日就是好日,把小婶子请出来,好去那家成亲。
说着就走上前,要拉萱娘的手去按手印,萱娘却被那媒婆下死的抱住,猛力的挣不开,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人,又拦住她的去路,萱娘急得没法,听到源哥这样说,一口吐沫又吐到他脸上,源哥也不着恼,只是要拉萱娘的手。
这时源哥头上突然着了一下,源哥恼了:这是什么人,敢打小爷。
回头看时,却是一个标致的丫鬟,手拿扫地的大笤帚,嘴里还道:放开我家奶奶。
萱娘见是小翠,心上才添安慰,那几个家人没料到这个小丫头,竟敢动手打人,愣了下,有一个要上前去抢小翠手里的东西,陈家的两个小厮,见小翠动手,愣了一下,也上前去拉那媒婆的手,媒婆抱住萱娘,只是不放,却被一个小厮狠命咬住手,媒婆吃疼放手。
萱娘趁机出来,她拿过旁边的一根棒子,没头没脑就对源哥打下去,边打还边数落,源哥被打,怒从心头起,找个空,招呼那几个家人道:休要缠斗,拥进里面,把姨娘寻出来再说。
说着推开萱娘,那几个家人听了,不管小厮们和小翠,推开他们就要进门,小翠急忙过来挡住了门,萱娘手里的棒子,也顾不得什么,就往这些人身上招呼,小厮们虽也能帮上忙,却终究是孩子家,眼看挡不住他们。
旁边传来一声吼:是甚人,敢来我家抢姨娘。
说话的却是玖哥,手里持了根大棒,雄赳赳的过来,身后还跟着留哥,也拿了小小棒子,源哥初还一愣,却见是他们兄弟,全不在意的说:你们娃娃家,知道甚么好歹,不过是要把小婶子嫁去。
说着就依旧要进门,萱娘心里,此时只恨当初避人口舌,成年的男仆不多,这几个小厮,现时济的甚么用,玖哥听了这话,涨红了脸,却要举起棒子打,那几个家人,哪把他放在心上,只是轻轻一推,他就连人带棒,都跌了下去。
源哥呵呵一笑,对欲上前的留哥道:兄弟,你那点拳棒,还是我教你的,哪能济的什么用。
留哥瞧见玖哥被推倒,听了源哥的话,手里的棒子放下来一些,这时教书先生也已赶到,听了源哥这话,气的胡子一抖一抖的:真禽兽不如,真禽兽不如。
源哥才不理他,推开小翠,还顺势在她脸上摸一把:妞,我总是这家的侄子,瞧你这小模样,也还成个样子,等小爷了了这边的事,就拿你做个通房。
萱娘气的垂泪,自己这边,孤儿寡母,不是女人,就是孩子,谁料到他竟敢当众抢人,见小翠被推到一边,自己又被那几个家人拦住,两个孩子,都被拦在一旁。
源哥得意洋洋,正欲推门进去,突然从外面发一声喊:是何等狂徒,来我陈家打抢。
却见从外面来了若干男女,手里都拿些扫帚,锄头等物,领头的却是王大,原来王大见势头不好,忙的出去寻人,偏田又离得有些远,一路上只是心急如焚,连跌了几跤,也顾不上拍拍灰,赶到田里,和那些佃户说了,佃户听的有人来田主家打抢,忙都收拾了家伙,急急的来,王大见前面没人,赶到二门处,见主母和小主人都被推到一边,教书先生只在旁边骂,忙大吼一声。
萱娘见了他们来,一颗心此时方放进肚里,源哥愣一愣,却自己总是侄子,施施然,装出主人模样:你们知道些甚,我是这家的侄子,难道侄子来不得婶子家里?萱娘被小翠扶住,理一理衣裳,上前啐他一口:侄子?没的这样做强盗的侄子。
说着对那些佃户道:给我把这群人都哄出去,有事,我担着。
佃户们得了萱娘这句,齐拥上前,把源哥和源哥带来的这些人,你推我搡,推出大门外,那几个家人,虽也有些手段,却又是,四手难敌众拳,最是那媒婆着急,本以为这注钱是稳稳地得了,谁知却这等棘手,嘴里嚷道:我不是来抢的,是来做媒的。
哪有人听,不消一会,就被推出大门外,赶出了庄子。
有个领头的,回转来报与萱娘,此时萱娘已经重新收拾好了,坐在堂前,见他来了,温言谢过几句,吩咐王大拿十两银子,表散众人,自己就往后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