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025-04-03 08:10:52

还在门外,就听到房里传出刘姨娘的哭声,间或还有她丫鬟劝她的声音,萱娘闭一闭眼,停一停,还是扶着小翠的手进去。

丫鬟见萱娘进来,忙上前行礼道:奶奶,你快来劝劝姨娘,奴实在劝不住。

萱娘挥手命她和小翠都下去,就坐到刘姨娘身旁,刘姨娘用帕子拭一拭泪,起身要还萱娘规矩,萱娘按住了她,也不等她开口,就道:哭甚么,这事却不是你惹出来的。

刘姨娘听了这话,本来已经止了的哭声又大了起来,抽抽噎噎的道:奶奶,你何必宽我的心。

萱娘感觉头有些疼痛,刘姨娘甚都好,就是有些软弱,拉了她手,款款的道:妹妹,这些事情,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找别的法子,你现时是要去做人家主母,虽是填房,却也是正室,凡事都要立起主母的样子来,你在我身边,也十来年了,我平时所为,你也能看到。

刘姨娘听了萱娘这番话,低头道:奴依了奶奶的教训就是。

萱娘替她理一理乱发,叹气:你嫁去,英姐我定会把她当亲生女儿一般。

刘姨娘连连摇头:奶奶,不是这些话,奴只想到嫁,却没想到奶奶的清誉。

接着刘姨娘低头道:不然,奴不嫁了。

萱娘听了这话,皱一皱眉,起身道:要嫁,怎能不嫁?接着看着刘姨娘道:还要风光的嫁。

刘姨娘听了萱娘这话,脸上的神色变幻来去,一下喜,一下忧,萱娘见她这般,重又坐回她身边笑道:世人一张嘴,由他们去说,过好自己的日子是正经。

刘姨娘听了这话,神色才渐渐定了,萱娘又和她说些旁的,一直说到天黑,各自收拾歇下。

萱娘过了几日,命人把刘姨娘的家人找来,让他们把刘姨娘领回家,从新嫁到吴家,刘姨娘的父母已亡,兄嫂听了萱娘这话,虽知这是萱娘给自家贴面子的事情,却还道:奶奶好意,我们领了,只是这事,在理上,稍欠缺了一些。

萱娘笑道:有我做主,还怕什么理上欠缺吗?刘姨娘的哥哥,唤个刘大郎,弓身道:奶奶,前几日听的有别人有话说。

萱娘怎能不明白,哼了一声:妾的终身,主人不在了,就是主母做主,我主张了,还有谁能有旁的话讲?刘大嫂是个机灵人,也知道萱娘是个有主意的人,这等给自家脸面的事情,当然要应下了,拉了刘大郎一把,双双跪下道:小的们感激奶奶不尽。

这个礼,萱娘也恬然受了,他们两口磕头起来,说了多少谢萱娘的话。

刘姨娘此时已穿了孝,在叔洛灵位前上了香,大哭了一场,换了色服,带了早就收拾好的房中东西,萱娘又让她贴身服侍的丫鬟跟了去,还另备了百来金的东西,刘大郎夫妻见刘姨娘行李沉重,想来自家是不消备的什么了,忙的又给萱娘磕了头,唤了车来。

刘姨娘又重新给萱娘磕头,丫鬟抱过英姐来,英姐虽知生母要嫁,却是有萱娘这个嫡母在,也不甚难过,刘姨娘抱住英姐,流泪叮嘱她好生听萱娘的话,英姐点头应了,萱娘上前牵住英姐的手,刘姨娘收了泪,和刘大嫂出门上车而去。

萱娘看着刘姨娘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几眼英姐,英姐也只是挥一挥手,弯腰对英姐道:等会就把你和昭儿搬到我房里来。

英姐点头,又抬头问萱娘:娘,姨娘以后还会回来吗?这话把萱娘问住了,这改嫁的妾,来往也是很少的,再者吴家虽现时在这做生意,难保不会回转徽州。

这些话也不好说出来,只是摸了英姐的头笑道:好英儿,有娘,有你哥哥他们,还有昭儿妹妹,这么多人陪你呢。

英姐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半天才说:姨娘不回来的话,还挺想她的。

说着小人也似大人般的叹了口气,萱娘黯然,只是摸摸她的头,甚话也没说。

过了两日,就是刘姨娘出嫁的吉日,萱娘虽没去,却也派了小翠去瞧瞧,小翠回来报,吴家见刘家这边做事大方,自然他那边也很庄重,刘姨娘也算落了好处。

萱娘得了这信,心也放了下来,总不妄和她姐妹一场。

且说那日源哥带人来闹过,萱娘虽命人把他们赶了出去,心里也还提防着,怕二房有甚话说,再者还要合计,怎的找几个人来,住在庄子周边,省的这家里,不是妇女,就是孩子,壮年男子又少,到时若再遇上不讲理的人进来,可没这么好运了。

主意定了,唤过王大,吩咐他赶在雨水来临之前,在这庄子外面,修上一院房子,招一些租客来住,又命他去瞧瞧,可有合适的恶犬,买两只来,好守护庄子,王大一一听了,唤了工匠,拿了银子就去做这些事。

萱娘见房子慢慢起来,恶犬也买了回来,找两个机灵点的小厮,到了夜里,就把恶犬放出来,心里这才定了些。

一有事情,日子就过的极快,不觉又到了四月,这日萱娘正在理着家务,小翠进来报,二奶奶来了,萱娘皱眉,怎的事情都过了两月有余,这二奶奶才来,本不想见她的,那句挡驾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又觉得不妥,起身理理衣服,正欲出去。

外面已经传来二奶奶的声音:三弟妹好逍遥,外面的房子,是造给谁呢,两个侄子,也不到娶亲的时候。

说着帘子被挑起,二奶奶已经进到屋内。

萱娘急忙上前,两人互行了礼,丫鬟奉了茶,萱娘才笑道:今日却不知吹的什么风,劳二嫂玉趾下降?二奶奶接茶在手,却不喝茶,只是瞧着萱娘道:三弟妹,这几年分了家,来往的少了,谁知三弟妹连情分都不讲了。

萱娘听了这话,却是来兴师问罪的,看着二奶奶,只是淡淡问道:二嫂这话,做弟妹的却不明白了,甚时候连情分都不讲了?二奶奶把茶杯放下,眼睛直盯着萱娘:三弟妹,那日源儿来问三弟妹句话,不知冲撞了弟妹甚么,弟妹怎的让人打了他出来,这怎能算的有情意?萱娘听的原来是这话,手本是拢在袖子里的,这时也拿了出来,细擦一擦本没有甚灰尘的桌面,看着二奶奶道:怎的二嫂也不去问问源侄子,这顿打,他受的该不该?这个,二奶奶一怔,她本也知道,这事是自己儿子不对,却是从小娇养的,自己都舍不得呵口气的儿子,那日脸上带些青肿回来,心疼的她立时就要来找萱娘拼命,却被二爷拦住,两口嚷了一大场,惊动的秦家都来了人,秦大嫂听了前因,也委婉说了自己,不该太放着儿子不管,这等事情,怎是富人家的子弟能行的,不过是市井中的光棍一流所为。

二奶奶吃了众人的苦劝,才按下了性子,却是源哥在家养伤时候,又对她百般撒娇,她越发觉得自己儿子不过是小孩子家,不懂事所行的,在心里对萱娘骂个不绝,孩子家做错事情,也是有的,你做婶子的,好好说说罢了,怎的就使棒子打了出去,打也打轻些,做个样子就罢,居然打的自己娇儿脸上身上都带伤,在家将息,难道要把他打死了,好让自家断了香火吗?种种念头只在心里转,每看一次源哥的伤,就骂一次萱娘,只是被二爷教训过了,也不敢骂的太高声,源哥的伤,本不算重,却怕有人来寻他拿银子,躲在家里,足足躲了两月,见没人寻上门来,这才大着胆子,出去逛去。

二奶奶见儿子的伤好了,心中对萱娘的恨又涌上来,想了半日,这源哥的伤,却是去萱娘那被打的,怎么萱娘也全不照管,就去和大奶奶商量。

大奶奶听的二奶奶不识机,又要去惹萱娘,心里暗笑,面上反道,萱娘这做婶子的,下手也狠了些,侄子们有了错,教训下也是当的,就算打几下,事后也该差个人来瞧瞧,拿些伤药来,哪有这样不闻不问的,只当甚事都没发生,全没有做妯娌的情意。

二奶奶得了大奶奶的这几句,如奉了圣旨一般,还怕二爷知道,又拦住自己,只说是去庙里烧香祈福,带了从人,就直接到了庄上。

进了庄,见旁边的空地上在做房子,庄房里收拾的更是齐整,知道萱娘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心里怒气更甚,开口就带了怒气,却还望着萱娘先赔个不是,谁知萱娘反问自己,源哥该不该受打,不由想不出话来答。

该还是不该,这话怎么说,答不该,却是萱娘是个长辈,答该,那自己儿子这顿打也是白挨了,二奶奶思索了半响,对萱娘道:那顿打,想来也是你教训他的,只是你不看别的,也要看在我的面上,遣个人去问问,好宽宽我们的心?萱娘见她还在纠缠,本不想答,却也还念她有个怜子之心,只是为人太糊涂了些,叹气道:二嫂子,这都过了两月了,二嫂子仍在气头上,若但是真差了个人去,不就是去挨骂?破灭二奶奶这下可拿住短处了,哼了一声:三弟妹,人人说你是个伶俐人,怎的这时就糊涂了,连礼信都不管了?萱娘实在不想和她再纠缠,见她挑起自己的礼来,身子往椅子上靠了靠,手扶额道:那我倒想问问二嫂,源侄子带人闯进我家,要把他小婶子强嫁了,这事,难道就合礼信?这,二奶奶没料到萱娘会当面说出,还在想辙,萱娘已经直起身子对她道:二嫂子,源侄子因何被打,各人心知肚明,不是我不说,就当我是死人般,甚都不知。

说着就起身:二嫂子闲了时,还是好好给源哥寻门亲事,别只挑别人的礼。

说完这几句,萱娘招呼小翠:替我送二奶奶出去。

说着就掀帘子,手放在帘子上,转身对脸气得铁青的二奶奶道:二嫂子,做弟妹的还有句话,凡事也该看着些行,眼看就要做婆婆的人了,不要被人笑话。

说着不管脸色已经煞白的二奶奶,自己就出去了。

二奶奶没料到萱娘会这么不留情面,只是站了起身,小翠已经走了过来,行礼道:请二奶奶随奴出去。

说着起身站在一旁,垂手侍立,二奶奶气的手脚发冷,抬眼看见小翠,萱娘自己打不得,这小翠是丫鬟,自己可是教训得的,举手就要给小翠脸上一掌。

小翠早已避开,垂着头,双手放的笔直,对二奶奶道:二奶奶息怒,这教训下人,虽说是上人应当的,只是赏罚也要分明,别给旁人落下甚话柄。

二奶奶被小翠这句话噎的差点没背过气去,扶住了椅子才勉强没让身体倒下。

小翠见状,上前搀住她道:二奶奶,还是奴服侍你出去。

二奶奶欲待再打,却怕小翠更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只是咬了牙,捏紧手里的帕子,和小翠出去。

小翠送了转来,在后院寻到正在看花的萱娘,和萱娘说了,萱娘叹道:这二嫂子,每日不惹出事来就不高兴。

小翠低着头,只是不语,萱娘默了半响,这小翠来自己身边日子短,比不得小喜,还能说的心事,只是扶着她的手,又去料理别的事情。

二奶奶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心里对萱娘的怨气,别提有多深了,她也没有别的人可说,只有大奶奶一个近些的,不免和大奶奶发了些怨气,大奶奶面上,自然也要跟着说萱娘的不是,心里却把二奶奶笑了个够。

过的几日,却是端午将到,大奶奶派个人来送节礼,自然不是那夏婆子,来到时,萱娘正和罗大嫂说些家常,那婆子进来,先给她们施了礼,把节礼送上,礼数齐全,笑容满面,说过几句家常,又道选了七月十七的吉日,给晋哥办喜事,还请萱娘早到,绝口不提其它。

等她走了,罗大嫂笑道:你大嫂房里的婆子,和你二嫂房里的总是不同,瞧这脸上笑的,跟吃了两斤蜜似的。

萱娘手里拿着个水蜜桃在剥,听了大嫂这几句话,抬头笑道:那些事,却不好说。

罗大嫂坐近一些,拉着她的手道:小姑,却是前几日,我听的人说,那日你当众给了你二嫂没脸,现时她却是满世界说,说你全不知尊卑,还挑唆的房里的丫鬟,眼睛里也没有上人。

萱娘听了这话,拿过小刀来,把水蜜桃分成了两半,递一半给罗大嫂道:旁人的闲话,我原先还能在意,现时觉得无味的很。

罗大嫂接过桃子,也不放到口里,半天才道:小姑,苦了你了。

萱娘鼻子又有些酸,却又止住了,笑道:有甚苦,有衣有食有子有指望,总好过那些无衣无食无子要守的。

罗大嫂听了这话,把桃子放到嘴里,嚼了几下,却觉得没味,索性把桃子吐到一边,叹道:可叹那李兄弟又不知生死,不然有他帮你筹划,也还好些。

萱娘听的这句,满腔思绪却不知怎么和罗大嫂叙,半日才轻轻的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说着抬眼看罗大嫂:我只心疼昭儿,她这等可人疼的。

罗大嫂坐近一些:小姑,却是我做嫂子的,再开句口,把昭儿求去做我儿媳妇,到时李兄弟的事瞒不住了,昭儿在这里住,也好有个名分,不然到时有人说起来,却不好处置。

萱娘听了这话,垂下眼,扯过手巾,擦着手,也不说话,罗大嫂见她这样,手抚在她手背上:我也知道,你侄子,配昭儿有些不登对,却也总好过把她配给别人。

萱娘把手巾团在一起,胡乱扔下道:大嫂,这事,却还是要等等,万一李兄弟还活着呢?罗大嫂听了,知道萱娘心里已经软了,收回手,点头道:也是这话。

接着叹道:只是小姑,那强盗窝里,又惹上那群恼羞成怒的强盗,就算能活,也逃不出来。

萱娘又怎不明白这个道理,却是心里还存着万一,抬头笑道:也还有个万一。

罗大嫂正要答话,就听到外面传来小翠的声音:英姐,昭儿,你们怎的在这,却不进去?萱娘听的这声,大惊失色,忙的掀帘子出来瞧。

却是昭儿和英姐站在外面,也不知站了多少时候,昭儿已经满眼是泪,瞧见萱娘,喉头只是哽咽,却说不出话,英姐见了萱娘出来,不及行礼,就皱眉问萱娘:娘,方才你和舅母说的,李大叔陷在强盗窝里,出不来了,可是真的?萱娘瞧着英姐,又抬头见昭儿的泪,已是落得满脸都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罗大嫂抢上一步,开的一句:英姐,却是我和你娘说话耍子。

萱娘此时,心中转过几个念头,终还是定了,抬起只手,让罗大嫂不要再说,拉过昭儿,摸着她头道:昭儿,那不是顽话,你爹他,确是去年陷在强盗窝了。

说出这几句,萱娘只觉得压在身上的千斤重担,少了许多,昭儿听完萱娘说的话,却不哭了,眼泪也不流了,只是呆在那里。

萱娘瞧见她这副模样,更加心疼,抱住她道:昭儿,你放心,我做伯母的,定会把你看成亲生女儿一般。

昭儿只是瞧着外面,甚话也不说,罗大嫂滴了两滴泪,见昭儿似呆怔一般,上前拉了一把萱娘,萱娘见在这屋外,也不成个样子,抱住昭儿就回了房,罗大嫂牵着英姐,跟在后面进去。

到了房里,萱娘坐下,把昭儿抱在怀里,轻轻的拍着,昭儿这时方哭了出来,英姐和她历来好的,听见她哭,也跟着哭了起来,这两个孩子一哭,萱娘和罗大嫂也觉得鼻酸,也都哭了出来,哭够多时,萱娘正待收泪说话,就见帘子被掀起,玖哥急匆匆进来,对着萱娘跪下道:娘,儿子只怨自己还小,不能替娘分忧。

留哥却也跟着进来,听的玖哥这句,也跟着跪下,萱娘咬一咬唇,把他们两都拉起来,道:娘有了你们这样的两个好儿子,娘就是吃苦受累,心也是甜的。

说着把昭儿拉过来,对他们道:昭儿从今天起,就是你们妹妹。

玖哥和留哥连连点头,萱娘又抬头,对小翠道:都给我看好了,若是谁怠慢了昭儿,不必来回我,立时逐出。

小翠忙应是,罗大嫂在旁听见这话,知道要昭儿为媳妇的念头,只怕也要打消了,留哥平素和昭儿最好,听见娘这话,已经拍胸脯道:娘,你放心,昭儿自然是我妹妹一般,谁敢欺负她,我就去打他。

英姐听见哥哥这话,撅着唇道:二哥别只说大话,前几个月,源哥哥来家里,你还怕了他。

留哥见英姐说出自己的丑事,脸羞得似红布一般,低着头,手捏着衣角,小声的对萱娘道:娘,那日却是我不好,才让娘受欺负。

萱娘见昭儿已不哭了,心里叹息,昭儿实在是太乖巧了些,又听留哥说这话,英姐出言羞他,摸摸他的头道:好儿子,娘知道你这片心。

说着温言对他们道:娘只要你们记得,那年过年,娘说的话,就行了。

玖哥留哥齐声道:娘,儿子记住了。

英姐拉了昭儿的手道:娘,女儿以后有好东西先给妹妹玩,好吃的先给妹妹吃,这才是当姐姐的样。

萱娘见孩子们都这么乖巧,这才笑开怀,抬头对罗大嫂道:嫂子,见了这么好的几个孩子,我再苦也不算苦。

罗大嫂点头,昭儿已经悄的进去里间,把身上的大红袄子换了,换了件黑色袄子,月白的裙,头上应节插得石榴花也摘下了,萱娘和罗大嫂见她这样乖巧,互看一眼,却也没有旁的话说。

这话既已瞒不住了,过了端午,萱娘就带了昭儿,去寺庙给李成做了个道场,又在桑园的庄子上,给李成立了灵位,做了坟,里面葬的,不过是李成的几件旧衣裳罢了,诸事完毕,昭儿就从此日起,给李成服丧持服。

退婚七月一到,晋哥的喜日子也在跟前了。

萱娘虽说是个寡妇,却也是长辈,再则大奶奶说了,家里人手少,还要多累着萱娘去帮着招待客人,只要拜堂时候回避就成了,萱娘推辞不过,带了孩子们就去了,临走前还怕昭儿一人在家闷的慌,特意派人把她送到了罗家,由罗大嫂照管。

大奶奶初娶儿媳,亲家又是当官的,自然要尽力铺排了,这又是陈家办了陈老爷丧事后的第一次喜事,亲友们聚的极齐,萱娘自搬到庄子上去后,也少有来往,一个个彼此问候过,都和萱娘说东道西,有嗔她从不亲戚间来往的,有贺她发了一注财的,还有想问问旁的事情的,应酬的个不得了。

忙了半日,这才各自坐下坐下吃茶,正在闲话之时,却有一个表嫂笑道:三弟妹,你家玖哥,订了亲也有七八年了,他今年也十四了吧,林家在外面,弟妹也该修封书去,商量给他们办喜事,不然到男长女大,临渴掘井,岂不忙碌?表嫂的话音刚落,有人就笑了出来:听的三嫂在庄子里,收了个女儿,却是极其伶俐的,却不知这女儿,是给玖哥备的,还是给留哥备的。

这话一说出来,本在聊谁家的衣料好,哪家的首饰打的精细的众人,都停下来,看向萱娘。

萱娘本在和四婶聊着,听了这突兀的话,举目看看,族里的五姑娘,算来是堂妹的,本不想理她的,只是想起昭儿的身世,今日说明也好,再一想五姑娘的身世,心头越发觉得好笑,放下手里的吃食,用帕子蘸一蘸唇角,对她笑道:做嫂子的,今日想问五妹妹一句,当日前头二婶没了时,后边二婶带来的儿子,却不知是给五妹妹备下的不成?你,五姑娘听了这话,眼里差点喷火,她却是自己的娘晚嫁到陈家带来的女儿,俗称拖油瓶,自己的继父为人厚道,疼自己似亲生女儿一般,旁人也没说起这事的,久而久之,也忘了自己原不是陈家的人,今日被萱娘当众说出这话,羞得一张面皮,红了又白,起身道:三嫂这话,实在不像,我再怎么说,也是娘的亲生女儿,不是那外来的。

萱娘目光如电,却是依然淡淡的说:五妹妹这话说的,难不成这里没人知道,前头二婶却是亡过许久了?说着略停一停,望着五姑娘:当日二叔是怎的对你,难不成五妹妹都忘了,要是当日也有人放这般闲屁,不知二叔心里又做何想?众人却都想起,这五姑娘的亲娘,在嫁了二叔后三年,就亡于产难,这二叔后娶的,对五姑娘也当做亲生的看待,等她长大,也好生寻了人家嫁了出去,不由都看向五姑娘,萱娘说完这一大篇话,自己重又端起茶杯喝茶,不理五姑娘脸上那变幻莫测的神色。

萱娘见众人都冷了下来,微微一笑,声音沉了下来:昭儿却似我女儿一般,有英姐的,也不会少了她的,等她日后长大,自然要好好地给她寻门亲事。

说着抬眼看看,笑道:若再有人在背后嚼舌头,什么给谁备下的,坏了她的声誉,休怪我不认得自家人。

众人听萱娘说了这话,都鸦雀无声起来。

四婶见场面冷了下来,捏一捏萱娘的手,笑道:都是自家人,说那些淡话做甚,六丫头,许久不见,却也难得见你归宁。

众人见四婶打圆场,没有不依的理,都跟着附和,寻旁的话题出来说,萱娘看一眼五姑娘,见她面上仍有红色,心里那口气,这才平了下来,面上重又堆笑,和众人攀谈起来。

正说的热闹,却见环佩响处,二奶奶携着一个妇人进来,嘴里还道:三弟妹你却只在这里,反是我去接了林亲家。

萱娘见二奶奶旁边的妇人,不是旁人,却是自家亲家林奶奶,忙起身迎接,嘴里道:亲家却是甚时候回来的,怎的也没个人来通报声?林奶奶只是淡淡笑道:前日方到,也不是甚大事,就没告诉你们。

萱娘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怎的却是这话说出来?二奶奶脸上满堆着笑,把萱娘的手和林奶奶的手拉在一块,笑道:你们亲家俩,许久没见,想必也有许多私房话说,还是好好叙叙罢。

萱娘虽心里狐疑,却还是谢过二奶奶,和林奶奶在个角落坐下。

林奶奶和萱娘叙过几句寒温,终是忍不住,捏住萱娘的手道:亲家,我却有句私房话问你,还请去个清净地方。

萱娘心里此时如迷雾一般,点头应是,和林奶奶起身出去。

却到了后院里一处阁内,此时众人都在前头忙着,这里却很清静,里面有桌凳等物,萱娘先请林奶奶坐下,自己跟着坐下,对林奶奶笑道:我们却是至亲,亲家还请有话直说。

林奶奶却也不坐下,只是推开窗子,见四周都是无人的,阳光下只有几只蝴蝶在花间嬉戏,这才关了窗,坐下对萱娘道:三奶奶,我是直爽的,拐弯的话也不会说,我女儿娇痴,家下又寒素,不堪贵府公子之配,故此想请三奶奶写纸退婚书给我,好让令郎重择佳人。

萱娘听的这句,虽是夏日正炎,外面阳光晴好,却如一个霹雳打在头顶,立时变了天般,皱眉问道:亲家,玖儿和贵府千金的婚事,却是两边老人在世之时,郑重其事定的,怎的此时亲家却有背盟之语?林奶奶早想好了一番话,叹了口气:三奶奶,这事却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家爷的意思,本来说的,要找了原媒,把府上送上的聘礼还了,却是我止住了,说是这林陈两家,也是世代的交情,今日既是侄子的好日子,三奶奶定会来的,先和你说一声,再让原媒过来。

萱娘此时心里,有些气闷,这女家要退亲,虽不常见,却也有的,此时为何退亲不要紧,重要的是要圆转回来,忙拉了她的手,神色恳切的道:亲家,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又道是,夫妻本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他们虽没成婚,却是四时八节,也去拜见过岳父母,这四乡八里,谁不知道林家二姑娘和陈家玖哥德婚事,这怎么冷不丁要说退婚?林奶奶是随林爷在外面做生意的,这样的话自然有可挡的,笑了一笑:三奶奶,贵府新发大财,广有资财之家,重寻个媳妇也不是难事,我家女儿,貌陋不说,又娇惯太过,只好配个中等之家,由她过日子去。

说着不等萱娘回答,又笑道:再说,三奶奶不是在府里养了个美貌小姑娘,那不是正合适?昭儿,怎的绕来饶去,又绕到她身上,萱娘紧紧皱眉,见林奶奶起身欲走,忙拉住她的手:亲家,昭儿却是我女儿一样,并没有旁的想法。

林奶奶微微一笑:三奶奶,你这话,只是去哄三岁孩童的,没有旁的想法,怎的前几个月,有人去求她,你通不答应?萱娘这时反而舒一口气,重新把林奶奶按了坐下道:亲家,你听我慢慢说,这丫头现时还有服在身上,就算要议婚,也要等到服满了不是?见林奶奶脸上神色有些和缓,萱娘还待再说,只见林奶奶开口道:三奶奶,我实对你说罢,你我都是做母亲的,自然舍不得自己的娇儿去别家受苦,听的玖哥在家里,是睡草席,喝凉水,虽也念书,闲时还要劈柴火,三奶奶,你是个能干人我知道,只是这做嫡母的,就这等对庶子,哪家的姑娘舍得往你家送?萱娘这口气,差点没憋过来,玖哥当日和自己说了后,就一直这般行,谁知传到外人的耳里,却成了自己薄待玖哥的罪证,林奶奶见她不语,还当是说中了,叹气道:却是当日定亲之日,有陈老爷主了,当日就想,庶子就庶子,你为人当日也算个好的,谁知这陈老爷过世才几年,你这般对他,怎舍得把女儿嫁去?萱娘听的她话里,却是坐实了自己薄待玖哥的罪名,欲待分辨,却说出去,谁又信呢,吸一口气,起身道:你家就因这样,就要退婚?林奶奶面红一红,却是这些话都已说出,再多几句也无妨,牙一咬,对她道:三奶奶,你平日也要自重,卖妾室,结交公门这些事都做的出来,旁的,也真是想不到了。

林奶奶说的声音轻柔,却似打了萱娘一记耳光一般,萱娘惨笑,看定了林奶奶道:原来那些都是我的罪名?林奶奶被她看的有点心虚,低了低头,又抬头道:三奶奶,这里有句话劝你,也当我们交往这么多年,孤孀妇人,只该关门闭户,在家教子,田间地头,本该委了别人去做,怎能自己抛头露面,又拿银子做什么生理,传出去,不是给陈家丢乖露丑?萱娘摆一摆手,看着林奶奶,是了,自己怎么忘了,林奶奶的父亲,是个屡考不中的秀才,对几个女儿,教导的甚是严厉,林奶奶虽嫁进富家,却终以自己是儒门之女而自负,最看不得的就是妇人抛头露面的事情了,想来这退婚的主张,应是她的,而非林爷的。

风波林奶奶见萱娘不出声了,还当自己说中了,叹息道:三奶奶,这玖哥我看他素来也是聪明的,三奶奶也该多对他青眼相看,虽不能似亲生的一般,却也要有衣有食有书读,怎能让他做下人的活计?萱娘沉声道:林奶奶,我对玖哥如何,自当无愧于心,旁的我也不多说,只在这里说一句,我陈罗氏,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旁人的闲话,由它去罢。

林奶奶见萱娘这样,皱了皱眉,本想再说几句,转念一想,罢,罢,别家的闲事,管它做甚,干笑两声,点头道:三奶奶既这样说,想必也不需我在此多啰嗦。

说着就推开门出去,临走之前还道:等明日,差原媒来,还望三奶奶行个方便。

萱娘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只等到林奶奶出去了许久,才缓过气来,胸口似有火烧一般,想喝口茶来灭灭,举目一望,也没有茶水等物,推开窗子,想瞧瞧有没有人过来,叫一个来拿杯茶来,只是阳光下的院子,草木葱茏,偶有几只鸟儿飞过,除外就没有旁的人了,隐隐还能听到鼓乐声,想来是新娘到了,正在拜堂。

萱娘扑的把窗子关上,用帕子扇着风,这在拜堂,自己一个半边人,自然不能去了,独自一个人坐在这里,也是气闷,想起林家要退婚,萱娘头开始疼起来了,这被退了婚,该怎么和玖哥说啊,她用手撑住头,罢了,到那步再说那步。

起身推开门,迎面有股凉风吹来,萱娘觉得心里的烦闷少了些许,用扇子遮了日头,欲待慢慢走回去,听见小翠的声音在前面响起:奶奶原来是在这里,教奴一阵好找。

萱娘放下扇子,小翠已经上前来扶住了她,两人慢慢的走回去。

小翠笑道:方才只看见亲家奶奶和奶奶出去,奴当奶奶有话要和亲家奶奶说,也没上前伺候,等亲家奶奶回来了,没见奶奶回来,奴这才来寻奶奶的。

她这一串奶奶下来,萱娘越发觉得头晕,她扶住小翠的手,轻摇一摇,小翠见萱娘脸色不好,也停下口。

见旁边有个凳子,萱娘坐下道:想来此时拜堂还没完,你去倒杯茶来,我在这里等你。

小翠应了,转身去了。

萱娘坐的一侧,却有一树海棠花,开的正艳,萱娘见花开的可爱,上前拉下一枝,赏玩起来,背后传来声音:哎呦,三弟妹,怎的不去看拜堂,在这里赏什么话?萱娘不须转身,就知道是二奶奶的声音,不理吧,终是妯娌,要理吧,此时却实在懒的敷衍。

二奶奶早轻移莲步,上前和萱娘一起站在那里,斜眼看眼萱娘,笑道:难不成三弟妹瞧着这海棠花,也思春想嫁了?也不等萱娘回答,就用帕子捂住口笑道:却是我说错话了,三弟妹眼看就要做婆婆的人了,怎么还会想嫁?萱娘此时心内,突然清明,这二奶奶怎的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想来是来看自己笑话的,萱娘眼珠轻轻一转,对二奶奶道:二嫂这话说的有理,只是二嫂,做弟妹的想问一句,源哥可比玖哥大了三岁,做弟妹的,甚时候才能喝源侄子的喜酒?二奶奶被问住了,想起给源哥寻亲事,东部成,西不就,稍有点名声的家庭,都摇头不许,不是推女儿年纪还小,就是说女儿八字不合,连寻了十数家,都是如此,那穷些的家庭,自己又看不上,瞧着萱娘一脸看笑话的表情,她的火气冒了出来,咬牙道:源哥的婚事,自要好好地寻,横竖少不了你的喜酒,只是不知玖哥的婚事,却怎的说?这时小翠手里端着一杯茶过来,见二奶奶也在这,忙笑道:奴却不知二奶奶也在,等奴再去寻杯茶来。

萱娘早从托盘里把茶拿起喝了,对二奶奶笑道:二嫂子想必家里的茶送不出去,不会和做弟妹的我抢这一杯。

说着把空杯子丢回托盘,招呼小翠:我们走罢。

也不看二奶奶脸上是什么神色,径自走了。

此时大厅之上,新娘新郎已被送入了洞房,众人也散去一些,只有大奶奶陪了几个亲近些的在说话,见萱娘进来,大奶奶忙迎上前道:三弟妹,这里交拜一完,我就让二弟妹去寻你,还要坐席呢,只是怎的不见二弟妹。

萱娘捏一下小翠,笑道:劳烦大嫂挂念了,二嫂想必是走岔了,却没见着。

大奶奶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那几个亲眷也过来和萱娘说话,寒暄几句,二奶奶面色铁青的进来,却当着众人,不好发火,只得扯扯面皮,露出一丝微笑,上前和众人见礼。

做过席,萱娘辞了大奶奶,也就带着孩子们上车回家,回去路上,留哥和英姐两个人叽叽喳喳,只是说些今日见了甚么人,看了甚么好东西,英姐见萱娘不说话,搂住她的脖子道:娘,甚时候我们也办喜事,好热闹热闹?留哥在旁边接口道:那要等着大哥娶嫂嫂,就可以热闹了。

一直安静在一旁坐着的玖哥,脸不由红了,他偷瞄一眼萱娘,只是低着头,唇边却慢慢露出一丝笑意,今日的酒席上,不是有人说了吗?林家姑娘长的,是极出挑的,又贤惠,她进了门,定会给娘做帮手的,到时,也就不会任由娘给人家欺负了。

萱娘听见留哥的玩笑话,心里却沉甸甸的,这退亲,该怎么和玖哥开口啊?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林家做事也的确响快,不过就是第二天,就差了原媒老张,带了一包东西,却是陈家当年去林家下聘时候的几匹尺头,几样首饰,还有男方的庚帖,来求见萱娘。

萱娘命老张进来,老张却也是旧相识,只是今日见了萱娘,那张嘴似被线缝住一般,站在厅里半日,也没说出一个字来,萱娘头上的珠钗轻轻一摇,喝了口茶,招呼老张道:张嫂子,你也坐下喝茶。

老张面皮皱了几皱,半天才说出一句:奶奶跟前,我可没有坐下喝茶的礼。

萱娘把茶杯放下,轻摇手里的扇子,叹气道:什么礼不礼的,这眼看别人家不合礼的事也做了。

老张面皮红一红,蹭到萱娘跟前:奶奶,这事,我也是受人之托。

说着就把那包东西往萱娘这边挪挪:这却是林爷昨日把我找去,说这些东西,还给奶奶家里,再让奶奶写一张书,交与我带回就可。

萱娘瞧一眼那包袱,伸出手揉搓一下,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是甚东西,心头又是一阵烦躁,抬眼对老张道:张嫂子,这事,实在是。

老张忙笑道:却是我们都知道奶奶是个甚样的人,只是林爷拗性子要退,奶奶,强扭的瓜不甜,与其等到上公堂打官司争个不得,不如爽快应了,这家不成那家成,况且奶奶现时家事又好,哥儿又是这么好的哥儿,哪里还寻不到好媳妇?萱娘微微一笑:张嫂子不愧是老做媒的,这番话说的,都让人挑不出礼。

老张把那包东西又推一推:奶奶,虽说我是做媒的,不是帮人退婚的,却也是经过一些了,眼见的那为了退婚的事情,打官司的不少,争回来了,却又怎样,那争回来的,十对里面倒有十一对过的不和气,这过日子,总是清净些好,爽快退了,等我再给哥儿留心个好的。

萱娘抬眼看她,叹气道:却不知怎么和玖哥说,还有他死去的姨娘。

老张更站近些:奶奶仁慈,我们却是久知的,慢慢的冷一句,热一句的说了,日子长了,不也就罢了。

似这般的话,老张说了都有一车,萱娘见她费的口舌也多了,这才收了聘礼,写了退婚书。

过了几日,玖哥听了些风声,却不敢去问萱娘,萱娘见他行动时,总有些和原先不同,牙一咬,把林家来退婚的事说了,玖哥听了这话,愣了半日,方缓缓吐出一句:娘做主张,儿子自然也没多说。

说着就退了出去,萱娘见他这般,放心不下,吩咐小厮紧紧跟随着他,一步也不离,玖哥饭食少了几日,萱娘又亲自下厨,给他做可口饭食,晚间把他叫来,把道理讲给他听,过了半个来月方好,此后绝口不提林家。

萱娘心里掉了个疙瘩,也托媒人给玖哥张罗,只是一时也遇不到合适的,就这样耽误下来。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萱娘正在督促英姐她们针线,小翠匆匆进来,面色有些古怪:奶奶,外面来了个丐者,奴瞧着,有些像李爷。

李成,萱娘霍的站起来,正在绣枝桃花的昭儿,听了这话,手一抖,却刺破了手指,血滴到桃花上,恰成鲜红一片。

苦难旁边伺候的丫鬟看见了,惊叫一声,就上前拿帕子替昭儿擦手,昭儿推开她,站起身来,急急问向小翠:可真是我爹回来了?萱娘正扶了小翠的手要出去瞧瞧,见昭儿这般急迫,又坐下来,拉了她的手,拿过帕子替她擦着,笑道:你也别着急,小翠只不过说有些厮像,并没有说就是,你安心在这里等候,等我去瞧瞧。

说完萱娘招呼丫鬟伺候好了昭儿,这才和小翠出去。

路上小翠细细说了,今日方一开了后门,就见一个大汉在门口徘徊,小翠瞧他穿着,像是个乞丐,想起萱娘说的,要怜老惜贫,忙唤住他,要去厨房寻些吃的给他。

谁知那人见了小翠,反要往旁走,像不好意思见人一般,小翠有些奇了,赶上去一看,模样有些熟,这时恰好王大出来,小翠忙叫过王大,王大一见,抱住那大汉就痛哭起来,李兄弟你可回来了,小翠见了,忙的来报萱娘,却还有些疑惑,不知是李成不是。

萱娘听了这话,心里也添了疑虑,究竟是不是呢?却已来到了门口,王大已经不哭了,却也不嫌那男子身上污浊,只是拉着他不放,见萱娘来到,王大忙放开他,上前给萱娘行礼:奶奶,这李兄弟回来了,却不进门。

萱娘也不理他,只是细细看着,那人瘦了很多,还有了一部大胡子,身上穿的甚是褴褛,只有一双眼睛,还似原先一般,清澈透明,大汉见到萱娘,下意识的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发现萱娘身后没有别人,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萱娘见了他这样的神情,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开口道:你可是想瞧她,她很好。

大汉的眼泪掉了下来,忙用破旧的袖子去擦,只是那袖子上也有污浊,反让脸又黑了一些,萱娘闭闭眼,不忍再看,转头对小翠吩咐道:去烧热水,准备衣服,给李兄弟换洗。

说着再没第二句话,就走了进去。

小翠摸不着头脑,连声应了,王大听的萱娘这句,忙把呆住的李成往里面推。

小翠吩咐他们烧了热水,又找两个小厮来伺候李成洗澡,这才去寻萱娘,却见萱娘坐在后院一块大石头上,低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甚么,小翠上前,小声的道:奶奶,诸事都已妥当。

萱娘只是不理,小翠往石头上瞧瞧,见石头上分明已经有了一些水迹,忙住了口,萱娘用帕子擦一擦眼角,这才转身问小翠:事已完备了?说着就欲站起,小翠忙上前扶住她,听她嗓子有些暗哑,眼圈也有些红,萱娘站定了,对小翠笑道:这李兄弟,也煞古怪,到了也不进门,难道还怕我说出不好听的,实在是白相识了一场。

小翠只是默默听着,萱娘走了两步,停下脚步,对小翠道:你去让昭儿见见她爹。

小翠方应了,就见前面昭儿急急跑来,许是跑的急了,脸都通红了,双眼却是亮晶晶的,见了萱娘,虽没忘了礼数,却只马虎一礼:三伯母,我爹真的回来了?萱娘用帕子替她抹一抹额头上的汗,笑道:就是呢,快随小翠去见你爹。

昭儿听了这话,眼睛更亮,草草谢过萱娘,就随小翠走了。

萱娘见她情形,稍叹一叹气,正待再行,一只手拉了她一下,萱娘低头,却是英姐在看着她:娘,我爹他,会不会也似李大叔般回来?萱娘听了这话,深深叹气,把英姐揽到怀里道:英儿,却是你舅公亲眼瞧见你爹没了的。

英姐搂住萱娘,许久都没说话,萱娘把她额边的乱发理一理,摸摸她的脸,笑道:好了,你昭儿妹妹的爹回来了,是个喜事,待会随娘去瞧瞧。

英姐点头,萱娘牵着她手走了。

等到李成洗了澡,换了衣裳,萱娘得了报,来到厅上,见昭儿还穿着素色衣服,和李成说长道短,上前笑道:昭儿,你也去换几件新鲜衣裳,这是喜事,穿喜庆些。

昭儿听了这话,虽舍不得离开爹,却还是起身给萱娘行了礼,随着丫鬟下去。

萱娘这才坐定,瞧着李成,李成被她瞧的局促,手在衣服上擦了两把,半天才通红着脸道:还多谢三嫂照看昭儿。

萱娘把茶杯重重一放,沉声道:李兄弟,你过门而不入,这是唱的哪出?李成的脸越发红起来,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萱娘见状,叹道:李兄弟,你我相识一场,也知道我不是那等小人之辈,怎能以小人目我?说到最后,已是气的急了,声音近乎嘶哑,李成见萱娘这般,起身给萱娘行礼道:三嫂,却是世间人情冷暖,做兄弟的,五年前就知道尽了,虽不敢以世俗之人看待三嫂,却总要行事周全。

他不辩解还好,他一辩解,萱娘更气,她拍一拍桌子,站起来道:李兄弟,若我是那等糊涂之人,也就没了你这番挫折,你怎能如此对我?李成行礼不迭:三嫂所言即是,倒是做兄弟的思虑不周。

萱娘这才长出一口气,坐下来款款的道:我也知道,你是思虑周到,只是你以平常人看待我,不由让我心寒。

李成作揖打拱道:三嫂胸怀,不逊男子,倒是我小人之见了,惭愧惭愧。

萱娘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请李成重新坐下,反谢道:李兄弟休怪我方才太过急躁,只是我把李兄弟当家里人看待,谁知李兄弟反把我当外人看待,这才急了一些。

李成面上露出惭愧的笑容,连连摆手道:三嫂所言即是,反是我小人之心了。

这时昭儿已经换好衣裳来了,却是件红色袄子,鹅黄比甲,葱绿的裙,瞧来是个十分冰雪聪明的孩子,李成把女儿抱过来,对萱娘又谢过照顾昭儿之情,此时玖哥他们听的李成回来了,都回过教书先生,要来望李成。

教书先生听的李成回来,也当做一件奇事,也来看看,彼此行过礼,重新排了座位,李成也就说说,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原来当日,李成见船走了,心一横,反正今日也是死定了,不如拼上一拼,也能够本,见海盗驾船欲追,几个海盗也要抓住自己,趁混乱中,就抢过海盗手里的火把,只是到处挥舞,正挥舞之间,那火把脱手,落到一只船上,可巧那船上却是装了桐油的,那桐油见了火,立时就呼啦啦着了起来,海盗见这船起火,怕烧了起来,纷纷赶去救火,李成见状,忙要顺着礁石逃走。

那些海盗,虽然救火,却也没忘了李成,早有两个人上前把他死死压住,捆绑起来,搡到头目面前,海盗头目恨极了他,上前就抓住他,张开口就咬在他肩上,咬下一块核桃大的肉来,海盗头把肉吐出来,喝道:给我看牢了他,定不能让他死,要让他活着受罪,这才解了我心头的恨。

头目发了话,下面的小喽啰们,自然听从,先是打了他四十皮鞭,又把他捆在海边的礁石上,那礁石退潮之时,却淹到小腿,涨潮时候,就到了李成的肩膀这,那海水却比不得河水,浸的他恨不得立时就死了,那些海盗,却不让他死,每到退潮时节,也来给他伤口上上药,喂水喂饭,足足捆了半个月,只捆到那绳子和皮肉都粘连起来,这才把他解下来。

解下来时,却是绳子和皮肉粘连起来,那些海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解不开,就硬扯,生生连皮子都扯掉下来,疼的几次昏过去,却也容不得他死,一瓢冷水泼醒,有的是好的金创药,又敷药在他伤口上。

再把他用铁链栓了脚,就在后面劈柴,舂米,百般的折辱他,只要身上的伤口,稍微结一结疤,又想到另外的法子,让他重新又添伤口,若一次杀死也还罢了,却总让他留了口气,继续活着。

这样的日子,李成足足过了一年三个月,偶有那海盗不来戏弄的时候,他也心想,不如做个了断算了,却有想起昭儿,她小小年岁,没了娘已是苦痛,再没了爹,岂不更是哭的肠断,只得咬了牙。

昭儿听到这里,含着两包泪,把李成的袖子掀开,手腕处,却是大小疤痕无数,昭儿的眼泪如断线珍珠样落下来,只是偎在他怀里:爹爹在那里吃苦,女儿却在这里安享荣华,实是不孝。

李成摸一摸女儿的头:昭儿乖,你过的好,爹爹这心里,也就更安了些。

教书先生在旁边叹息:所谓劳其体肤,苦其心志,就是如此了。

李成点头:正是,少年时节,在书斋读书,却从没想过这样几字,恰是当日的情形。

萱娘偷偷拭一下眼边的泪,叹气道:全是我的不是,才让李兄弟受这般苦痛,却不知后来又是怎样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