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2025-04-03 08:10:52

二月二十二,就是惠姐出嫁的好日子,萱娘似没有叔洛回来这回事一般,照旧做着送女出嫁的套路,二月二十送嫁妆,二月二十一唤人来给惠姐上头理妆,两个媳妇,自然也是跟着婆婆忙前忙后,两个儿子,克尽职责,迎来送往。

二月十二吉日到,一大清早贺喜的人就上门了,萱娘穿了大衣服,戴了首饰,把客人请到堂上用茶,见她语笑宴宴,有个憋不住的,仗着都是陈家族里的,问出一句:三嫂子,前日我家孙子满月,大嫂子还带了那山东来的去了,做弟妹的心里就一直嘀咕,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要有个说法,好来往来往。

萱娘正在那里和王奶奶她们在说话,听见这样问话,萱娘还没开口,王奶奶就笑了:这样的事,说出去只是被人笑话,陈大嫂子却是怎么想的?现放着一个明门正道,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弟妹不管,反去把那外乡带回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人带着到处去,虽说夫命难违,这也太过糊涂了,难怪还做出休妻事来。

问话的这个,听到王奶奶这样回答,也顺着道: 却是我们也觉得,大嫂这样做实在不该,却也是别家的事情,不好多口的。

说着望向萱娘:只是三嫂,这事也要有个说法,虽则慎重些不防,只是时日长了,那外来的占了你的窝,才更不好。

萱娘轻轻一笑,这才抬眼瞧向她们:今日是惠儿的喜日子,只是说些那话做甚,等到都忙完了,再慢慢说。

见她浑不把这事当一回事般,别人也不好再多口,此时丫鬟进来报,称花轿已经到门了,果然媒婆就到了堂前,叫过喜,扶出新娘,惠姐依礼拜了下去,却是方跪下去,就哭了出声,萱娘不由眼角也有些湿,还是上前扶起了她,又说几句为妇之道,这才盖上盖头,媒婆和陪送的丫鬟上前扶起新娘,上了轿。

裱散过喜钱,鞭炮齐鸣,惠姐出嫁去了,萱娘站在门口,瞧着那送嫁的人群渐渐走远,一个人走到她身边,却是昭儿,她扶住萱娘道:娘,山东来信了,喜姨也来了。

萱娘听了这话,点一点头,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这笔帐,终究到了要算的时候了。

三月初三,萱娘命人大发帖子,请族里众位长辈于初五下顾,大老爷那里的帖子也没少了一份,大老爷拿着帖子,皱眉问亲自来下帖的王大:你奶奶这帖,究竟是何用意?王大毕恭毕敬的回答:大老爷,我家奶奶平日里甚有主见,她只是命小的送帖子来,还请大老爷务必下顾。

大老爷沉吟一会,实在弄不明白萱娘葫芦里卖的甚么药,方想点头应下,源哥斜着脚进来,一眼瞧见王大在那,吆喝了一声:哎呀,难道是三婶命你来请三叔回去,要我说,怎能派个下人来,两个兄弟怎么不见?大老爷听源哥这样讲,虽则话粗,却也有道理,点头对王大道:这话却也有几分道理,只是你三奶奶怎的不说,怎么对你三爷的事?王大依旧恭敬的道:大老爷,小的只是来发帖子的,旁的一概不知,大老爷有甚话,还请去问了奶奶。

大老爷见王大一问三不知,虽不知他是否是做出来的,却也只得应下,用眼示意源哥不要再说话,挥退了王大,源哥早急得不行了,等王大一走,上前对大老爷道:大伯,难得见到三叔家的下人来,这时候不问清楚,还等甚么,难道要等那女人把家私全都藏过,才动手?大老爷见源哥一点长进都没有,恨道:你还不知道那罗氏是甚么样的人,若真依了你的话,找几个人上门拿着休书把她撵出,家私都交与你三叔,只怕她会搅的你一家都不安宁。

说着小声的道:到时候别说你三叔家的家私不得到手,只怕我这一份也要被填进去。

源哥见了大老爷这般,不由肚里暗骂了他几句脓包,却是自己手里没钱,还要在他手里讨银子,想起方才去方家寻自己妹妹时,却被方家的下人排揎一顿,不由坐回到椅子上,叹气道:一说起那女人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好好一个妹妹,被她教的连我这个哥哥都不认,好心去寻妹妹,还被她的陪房出来说,自家姐姐并没有这样一个哥哥,实在无理至极。

大老爷听了这话,也叹了几句,这些时日,自己和娘子两人,算计着怎么才能把萱娘赶出,虽说有叔洛在,到时一纸休书就能休了她,只是萱娘又不是个好惹的,自家弟弟又着实不成器,说萱娘虽则做了些刻薄的事情,却是自己也亏欠了她,还是等等再说。

只得授意自家娘子对那万氏十分亲热,平时又在她面前说些萱娘的不是,好撩拨的她主动上门去寻萱娘的是非,却是万氏虽性子燥,身边带的一个婆子却道,这事论起来还是有些蹊跷,且不可自家上门落人话柄,万氏听了这婆子的说话,也就倷下性子来,大老爷着实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却也奈何不得。

瞧着源哥,不由恨到,全是这败子出的甚么馊主意,好处现时一分没得,叔洛家在这里的吃住花销,各项礼物,却也花了四五十两银子,还有这败子恬着脸和自己要的银子,却是已到此时,难道就罢手了不成,只得坐下,等着初五去萱娘家。

到了初五,平日里若有甚事,就算帖子下的再齐,也总要有几个人到的晚一些,劳累的下人们穿梭不停的去请,到了那日,却是个个都清早就到,绝没下人去请的道理。

陈家厅上,上面供着陈家两老的牌位,下面却备了两溜椅子,长辈们按位次坐定了,下人们依次端茶上果,只是有件事蹊跷,虽则是萱娘下的帖子请的人,这留哥他们却一个也没见,只有王大带着几个下人在门口迎候,四叔皱眉问道:这三侄媳是个女流,不好出来也是,怎的孙子们一个不见?王大在那忙碌的一头是汗,听见四叔问起,忙忙打拱道:四老太爷,却是玖大爷和留二爷一早都被奶奶差去了,这才不见的。

被差去了,众人听了这话,都皱眉不语,互相对看一眼,难道是去迎他们父亲不成?此时却是大老爷到了,忙互相见过礼,各自坐下,王大见人到的差不多了,唤个丫鬟去请萱娘,清咳一声,萱娘就进来了,她今日的打扮却和往日不同,头上是金丝髻,点翠簪,红色金线的大袖衫,白绫洒花的裙子,脸上脂粉明艳,身后跟着两个媳妇,出了来,先给众位长辈行了礼,这才在下首坐下,开言道:今日劳烦众位长辈来,却是要请主持一件事情。

自她出来,众人就都止了说话,等她发话的,听见这样说,更是一个个正襟危坐,等着萱娘的下文。

大老爷还当萱娘经过这些时日,肯认了叔洛,只怕连万氏也肯接了进来,只是名分所关,故此才请长辈们来,想到这,不免得意起来,任她再能干,也不过就是个女人,免不了这吃醋捻酸的事情。

想的正在得意之处,就听萱娘道:常言说的好,树大分枝,人大分家,现时两个儿子都已娶妻,女儿的嫁妆也已齐备,我日思夜想,不如把家两半分开,由他们小夫妻各自去过日子,也省得我整日忙碌。

听了这话,旁人还没说甚,大老爷就跳起来道:怎的这般,三弟妹,难道你不知道三弟还在,怎就要把家事两半分开,传出去,却是怎么做人?他这一说,旁的人也纷纷赞同,四叔捻捻胡子,对萱娘道:三侄媳,谁都知道你是个有大见识的人,难道不知这兄友弟恭,合伙同炊,一起孝亲方是做人家的本等,你怎的就要把家分开,实在是不合。

萱娘轻轻一笑,对四叔道:四叔说的甚是有理,只是四叔,这人在生之时,只是能管的了在生时的事情,当年公公过世,分家时节的情形,四叔也已亲见,侄媳偶尔想起,还磋叹不止,故此就想了这个法子,趁着他们兄弟,妯娌之间现时还好,把家两半分开,各自自做自吃,我的衣食,自有他们照管,一家人和和睦睦,却不是分居胜过同居?这话却也有理,四叔沉吟一下,萱娘又接着道:况且我目下所见,那分居之家,过的和气的大有所在,那同居之家,不睦的也不鲜见,虽当着长辈们的面,不敢说老,却是自家也觉得精力短了,凡事也有想不到的,这才索性分开来。

这是人家家事,又是长辈所主,旁的人也不过唯唯,大老爷着实忍不住,嚷道:弟妹,要分家也罢,只是你怎的不和三弟商量商量,自作主张?萱娘一笑,转头对大老爷道:大哥,弟媳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伯指教。

大老爷见萱娘这样问,虽明知道她问出的不是甚好话,却也硬着头皮道:指教不敢。

萱娘一字一句问道:大伯,做弟妹的年纪大了,却忘了当日分家之时,说的甚么?这个,大老爷沉吟一下,萱娘轻笑:想来大伯也忘了,幸的有人提醒,却说的我是个寡妇,怕把家当消耗了,才不把家事分与我,既是个寡妇,这家却是我当的,怎的又找旁人商量?大老爷道:三弟前些日子不是回来了吗?萱娘轻笑:那人是不是还两说呢,大伯却急个甚么,难道怕我把分家时节的银子,都花销了不成?有几个有疑心的,点头赞同,萱娘见大老爷满面通红,轻轻点头,从昭儿手里拿了两张纸,递给四叔道:四叔,这却是侄媳家的家私,现时做两半分开,并无不公处,还望四叔和诸位长辈瞧了,做个见证,好分开过活。

四叔接过那两张纸,见上面列了的家私,细细看了起来,也在心里算了一下,瞪目对萱娘道:人都道三侄媳当家能干,这十年间,家事腾腾的长,我还当是夸大之词,料不到竟有了五万余金的家事,当日大伯父在日,却也是集了数十年,才有这般家事,三侄媳果然远胜男子。

大老爷听了这话,肚肠不由痒将起来,急得抓耳挠腮,这样多的家事,恨不得一时全抢了过来,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方才又说了这样的话,也只得耐下性子,一时纸传到自家手上,细看一看,不由唾沫咕咕直咽,自家夫妻两口,日夜算了,十年间也不过长了不到万金的家事,哪有似萱娘这般,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分家单过,不然今日也能分杯羹,现时却只是瞧着这些,干咽吐沫而已。

一时传完,重又回到萱娘手里,四叔和大老爷做了见证,萱娘命昭儿和怡姐上前接过,她们妯娌行了礼,也就自进去了。

众人还当事已完了,谁知萱娘又站起道:今日还有一件事,却是大事,请各位长辈多留一刻。

大事?萱娘瞧着外面,缓缓的道:却是方才大伯说的,叔洛回来的话,还请长辈们主持个公道。

众人顺着萱娘的目光瞧去,见叔洛站在门口,身后跟着留哥兄弟,听了萱娘这话,叔洛脸上不由有些惭色,留哥兄弟往前走了几步,进到厅内,萱娘瞧着叔洛,唇边又露出一丝笑容:你来了,汪老爷,却也是我糊涂了,婆婆不就姓汪。

大老爷见状,忙哈哈笑一声,对萱娘道:三弟妹,三弟他十年来没有音讯,确是他的不对,只是你们总是结发夫妻,你既已认了他,打他几下,骂他几声,把气出了,依原做夫妻即可。

萱娘听的冷笑,对大老爷道:大伯这话说的,依原做夫妻,那我倒想问问,他后娶的那位,却怎么处?是她自认为妾呢,还是我上公堂辩个是非。

大老爷又是一笑:三弟妹,你是这等一个伶俐人,吃起醋来,也似那村妇一般,万氏弟妹,本就是山东讨的,回来认了祖坟也就勾了,她自回山东,三弟在两头来往,这样也是常事。

啪,大老爷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个巴掌,这巴掌却来势甚猛,大老爷的脸立时红了半边,大老爷不由怒道:你这婆娘,好好的话不听,居然打我,性子来时,让三弟写纸休书,把你休了出去。

萱娘吹吹手指,笑道:休了我,大伯,你却也要问问,他有没有这个胆子?听了这话,本要上前来劝萱娘的众人又坐下了,叔洛听了这话,嘴唇蠕动几下,却还是没说出话来。

萱娘看着叔洛,轻叹道:我命他们两兄弟去接你,并不是念在夫妻之情,而是父子天性,这是割不断的,不然,依了你的作为,你只该被乱棍打出,休提一个陈字。

叔洛听了这话,想起往事,两个儿子方才在路上,虽则礼貌,却是淡淡的,当日离家之时的种种又浮上心头,不由跪地大哭起来,萱娘哼道:你起来,你虽对我不起,更对不起的是公公。

说着指着叔洛道:你可知你有四大罪?叔洛只是大哭,萱娘面对众人,朗声道:一,惹了祸事,不敢担责,反叫老父担忧,是为不孝。

听了这话,有几个想劝的,本来屁股都已离开座位,还是又坐了下去,互相对看一眼,这萱娘数落过了,再做和事老。

萱娘叠起两个指头:二,出奔也是常事,只是一定下来,就该带信回来才是,谁知不带信也罢,还变姓易名,是为不仁,三,家有娇妻幼子,却毫不留恋,在外另娶妻室,是为不仁。

这句句却都打在叔洛心上,他的哭声更大了些。

萱娘说了那么长,微喘一口气:另娶妻室也罢,男子家负心也是常事,谁知你入赘她家,不祭了祖宗的亡灵,是为不忠,似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

萱娘望着叔洛,一字一顿道:你可知了?叔洛只是点头不止。

萱娘手指两个孩子:你行这等事,可有脸认自己是这两孩子的亲爹?说着一把把他扯起,指着桌上摆着的祖宗牌位:你可有脸去见死去的先人。

叔洛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除了点头,再没别的话说出来了。

四叔也不觉怆然,上前道:三侄媳,他的罪过也数过了,却怎么处?萱娘一笑:你此次回来,竟是受了奸人挑唆,想休了我去,这等糊涂的人,我要你何用?这话一出口,人人震惊,四叔强镇定住了,问萱娘道:怎么处?萱娘吐出八个字:君既恩断,妾便义绝。

这这,四叔也不知道说甚么好了,历来只见夫休妻,却从没见过妻离夫,只是看着萱娘:四侄媳,这婚姻总是大事,你和他又是结发的夫妻,千万千万要慎重。

萱娘叹气:四叔,族里众人,数四叔最通情达理,侄媳却想问一句,天生万物,却也是要公道,叔洛他在外娶妻之日,就是和我恩断之时,难道侄媳还赖在陈家不成?和离这,四叔无语,萱娘转身对着众人,方欲说话,大老爷咳嗽一声,老着脸皮对萱娘:弟妹,方才确是我不对,只是弟妹,你嫁进陈家也二十余年,现时青春已去,两个儿子都已娶了妻子,本该享福时节,怎能轻言离去?接着沉吟一下:况且就算看在两个儿子份上,也不该这般做。

萱娘妙目一转,轻轻一笑:大伯这话说的,难不成我下堂求去,是为的另嫁他人?大老爷脸上不由有些尴尬,萱娘瞧着两个儿子,伸手招呼他们过来,玖哥兄弟互看一眼,双双走到母亲跟前跪下,萱娘蹲下身子,伸手往他们兄弟脸上抚去,从玖哥的脸又抚到留哥脸上,轻声道:若儿子幼小,女儿未嫁,则今日遇到此事,想来我也会低头。

叔洛听到此言,似打了个激灵般,只是瞧着萱娘,萱娘的目光又转到他脸上,语气放了柔和:若是你在外褴褛,没了衣食,流落回家,我也定会收留。

接着萱娘起身,朗声道:只是今日儿子都成立了,这远去的人也回来,况且那头有娇妻幼子,若闹上公堂,争个究竟,不过是劳命伤财,纵争个是非曲直,也不。

说着瞧着众人,轻轻一笑:不若此时求去,却也能留了一分体面。

眼睛又看向叔洛,缓缓吐出:到时君自有室,也不怕人告上官府了。

叔洛听到这话,不由愣了一下,停妻再娶,却是有罪的,官府不知倒也罢了,若知道了,寻个事由,到时岂不不安静,况且万氏这边,又过的比和萱娘恩爱,目今瞧着儿女都成立了,这边也费不了自己甚么事情,那泼天家私,都不是自己挣的,横竖也是自己儿女享用,也能放下心来。

叔洛在这里思量,大老爷也在那里想,萱娘也不急,只是瞧着众人脸上神色,又瞧着已经哭的满脸是泪的两个儿子,把他们拉了起来,替他们拭泪,劝慰道:难道娘素日对你们说的话,你们都忘了不成?玖哥眼中含泪,哭道:娘却说过,虽则我姨娘因爹爹而死,却也要记得子不能仇父,日后爹爹这里,自然也会尽孝,只是想到此事,却无能为力,实在让人心酸。

留哥也道:虽则娘说的有理,这孝父母却要落在实际,爹爹做出这等事来,娘心里自然也是委屈的,做儿子的,总不能为了虚名,忍让娘受委屈,虽则应了,却是想到不能常在娘膝下,心里时时不安的。

说着兄弟俩又大哭,这时四叔和几个长辈还有叔洛兄弟都商量了,恰好听的留哥这句,咳嗽一声,对留哥道:你这孩子,你娘却不是被出,只是和你父亲和离,还是你的娘,况且方才你父亲也已说了,山东那头的孩子还小,他日后要常住山东的,并不常回来,你们兄弟,孝养你娘在家,也是成的,何必如此哭泣。

萱娘听了这话,知道事情已是成了,对四叔施了一礼道:四叔,和离之后,自是罗氏女,再非陈门妇,那有罗家的女儿住在陈家的道理。

四叔叹气:三侄媳,你的性子,有时却过于硬了一些,偶尔低一低头有何妨,你是留哥的生母,住在这里,旁人又有何话说?萱娘还没回答,就有说话声在门口响起,却是罗大嫂夫妻来了,她走到厅内,携了萱娘的手道:四叔美意,我替小姑谢过,只是我罗家女儿,受的苦,受的累,受的委屈,却万不能受的污蔑,陈三老爷听信谗言,动辄有休妻之念,又在山东另外成家立业,我罗门女儿,自然也不是学那小户人家作为,今日拿了离婚书,我们夫妻就来接小姑回去,再不和陈家有何瓜葛。

留哥听了此话,一声舅母喊了出来,罗大嫂把他搀起:你们两个好孩子,自然不能不认。

罗大郎是历来听自己娘子的,只是在旁唯唯而已。

这娘家,婆家的人都到了,话也说到这时,四叔点一点头,起身道:既这等,女的要离,男的也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没甚话再劝了,只是这家私方才已经分给两个孙子了,想来也没旁的牵扯,我反正也不怕甚报应,这离婚书就由我来写罢。

说着吩咐人拿笔墨纸砚来。

萱娘安抚定了两个儿子,听四叔这样说,笑道:四叔,这倒不必,这离婚书已经写好。

说着从袖里取出一张纸,递给四叔,又从怀里取出另外一样东西,递到叔洛跟前:你可瞧清楚了,这是当年你死讯传来,你那两位好哥哥分给你的家事,一千亩地,三百两银,还有这座庄子,今日你既回来,我也还了给你,你仔细收好。

叔洛方才还以为这家事都是当日分家所得,萱娘不过守成而已,谁知见了这个,才知道当年分的,不过这些许家事,难道这许多家私,都是萱娘苦挣的,虽如此想,嘴里还是问出一句:萱娘,那戏文上许多榜样,为甚你不学了?萱娘不由失笑,看着叔洛道:那戏文上许多榜样?却都是男儿在外光辉,另娶妻房,女子在家苦守淡泊,等到回转来时,一片锦绣说话,分了大小,却是在家的不过是个虚名,你为男子,自然觉得这是道理,我为女子,却觉得不公,这等说话,何苦要学?这话休说叔洛,厅内众人都呆住了,过了半日,这四叔才道:三侄媳,这话却闻所未闻,只是,细细想来,也有几分道理。

说着皱眉:只是若天下女子都似这般,岂不乾坤颠倒?萱娘侧身对着四叔:四叔,天道不公,早有注定。

想到这,萱娘不由眼角有泪,欲待再说,却终究只是一声叹息,众人默然许久,却还是依了萱娘说的,分家当日的家私,就交由萱娘,萱娘房里的箱笼,由罗家收拾了去,离婚书上,两造都按了手印,长辈都做了见证。

一场婚姻,就此散了,每位被请来的人,都得了二两银子,两匹尺头的谢礼,四叔自然加倍,只是这样事体,众人心中,却不知想些甚么,酒席也没有吃,只是闲话几句,就要道别。

大老爷见事已至此,拍拍失魂落魄的叔洛肩膀,劝道:三弟,虽说这里这头事情成这般,却是也了了件心事,万氏弟妹那里,也有了交代,不然若真上了公堂,通是这样不成,却还要费了银钱。

叔洛听了这话,想起万氏,罢,这里的牵挂既然没了,还是安生在山东过吧。

此时却见外面匆匆进来一个小厮,见了叔洛,忙的施礼道:三老爷,方才万奶奶却吩咐从人,把东西都捆扎好了,带着孩子要回山东去,大奶奶拦不住,唤小的来请三老爷速速回去。

这话让厅上的人都愣了一下,这叔洛还在这里,况且萱娘这头已经和离,万氏那里,自然没甚阻碍,怎的就要捆扎东西去山东呢,齐齐看向叔洛,叔洛听了这话,忙的要跟着小厮走,萱娘方和两个儿子在叙话,听到小厮这般说,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叔洛方走出几步,迎面遇上晋哥,他手里拿着甚么东西,见到叔洛,问道:三叔可是要去拦万氏婶婶?大老爷在旁道:那是自然。

晋哥把手里的东西往叔洛跟前一递:三叔,这却是适才万婶婶叫母亲转交的,说是当日的东西,还叫三叔休才去山东寻访。

叔洛呆住,大老爷忙接过了,却是个小包,打开一瞧,里面是个鱼形玉佩,大老爷还记得,这是叔洛当日在家时花五两银子买的,随即飘下一张纸,正好飘到留哥脚下。

留哥捡起一看,粗粗一瞧,不由皱眉,大老爷也不管甚么,问留哥道:这是甚物?留哥瞧眼叔洛,肚内想笑,却终究没笑出来,把纸递给叔洛道:这却也是离婚书。

离婚书,大老爷忙抢了过来,晋哥也伸着脖子去看,不由念出:有夫若此,不如为娼。

厅上还有几个没散去的长辈,听见这样的话,互看一眼,齐齐看向叔洛。

叔洛这才接过那书,上面却是万氏娟秀的字迹,汪郎珍重,妾初识君子,见君风度翩翩,遂起文君之思,幸有天佑,得配夫妻,八载之内,恩爱非常。

谁料君子本是匪人,负结发之妻在前,瞒妾家世在后,妾初已被瞒,谁知谎言日重,致妾对罗氏姐姐,万分唾弃。

幸前日见得罗氏姐姐,一席倾谈,妾自愧不如。

君既能负十年结发之妻,料妾之终身,亦成虚托。

妾与君虽有大人主张,想来却终是虚空,故携子回乡,关山路重,休再去寻。

只是妾有怨气未平,临别赠君:有夫若此,不如做娼,望君善自珍重,妾万氏顿首。

叔洛瞧了这书,罗氏姐姐,一席倾谈,不由手拿着书对萱娘道:萱娘,你甚时候去见了万氏,挑唆她离了我去?萱娘瞧着叔洛,轻声道:叔洛,若你没做下甚事,我纵有张仪之才,也说不转来。

说着就对罗大嫂道:大搜,我们走罢。

大老爷见万氏这头也空了,偏生瞧见源哥笑嘻嘻进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拎起一把椅子,就往源哥头上打去:就是你这孽子,才搅的家不安生。

源哥机灵,早就一躲,大老爷去的势头猛了,收不住脚,那椅子又重大,整个人就扑了下去,见他扑倒,晋哥忙上前去扶他,只是见他双眼紧闭,忙连声叫人。

萱娘和罗大嫂走出门外,听见门里闹腾,罗大嫂轻声的问:不后悔?萱娘一笑:大嫂,听的小喜说,那名山大川,风光无限,我早就想去走走了。

门外昭儿和怡姐两人已经在车旁等候,见到她们出来,忙上前施礼。

萱娘忙扶住她们:日后,你们妯娌,定要齐心协力,好好过日子。

两妯娌点头,背后又传来一声娘,却是英姐也出来了,她双眼泪汪汪,只是望着萱娘,说不出话,萱娘替她理一理鬓边乱发:儿,你的嫁妆却是备齐了的,只是娘望不到你出嫁了。

英姐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萱娘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你姨娘虽是嫁在外面,却是也常有信来,等你嫁了,可要记得你是她生的。

英姐含泪点头,话别一时,萱娘姑嫂上了车,回身望向门口那几个人,萱娘叹气:大嫂,这二十年,浑似一梦。

罗大嫂拍了拍她的手,也没说话。

车声辘辘,不觉已到了岔路口,那里有个小小尼庵,庵门口站了个俊俏的丫鬟,瞧见萱娘她们的车来了,丫鬟忙的上前拦住:请问可是罗家奶奶的车?萱娘挑开车帘,对丫鬟道:可是万家妹妹?丫鬟忙的施礼:还请下来一叙。

说着就跳上车辕,伸手扶萱娘下车。

萱娘也不推托,和罗大嫂一起下了车,进了庵。

迎出来的却是孙奶奶,原来这庵就是她清修之所,许是常日修行,孙奶奶面上的愁苦已然不见,换上的却是慈悲之气,见了萱娘,她打个问讯,笑道:亲家气魄,果然和旁人不同,只可惜亲家不是男子,不然建功立业,信手可来。

萱娘福了一福,笑道:只怕我这等行事,会有人笑话。

旁边厢房却转出一个人来,她穿了一身的素色,笑吟吟的道:罗姐姐这般行事,俺可是学不会的。

萱娘面朝向她,笑道:万妹妹却也不偟多让。

说话的就是万氏,罗大嫂却是头一次见到她,见她相貌出色,说话爽利,想来和萱娘也是一路人,见她和萱娘谈笑着进去了,小声问孙奶奶:怎的她们却见过。

孙奶奶点头道:那日也是凑巧,她到了我小庵,听的说起,觉得不对,这才请了亲家过来的。

说着叹气道:男儿薄幸,也见的多了,只是这等,还是头一遭见。

说着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禅房内萱娘和万氏相谈甚欢,萱娘握一握万氏的手,叹道:谁料妹妹竟是这等爽利的人,倒是我瞧差了。

旁边一个婆子笑道:罗奶奶这话说的,我家姑娘却是俺从小望大的,当日要招赘那人,小的就有些嘀咕,只是这姑娘要嫁,家里老爷也主张了,这才行了,谁知内里果有蹊跷。

万氏撒娇的道:刘妈妈,这话都说过多少次了。

刘妈妈一点她的额头:好了,就不说了,只是你有哥儿,好好教导他长大就好。

萱娘不由恻然,叹道:谁知却是我,搅散了你们好好夫妻。

万氏挑眉:姐姐休这般说,世间女子,都望寻个如意郎君,妹妹也不例外,只是没料到所托非人,姐姐既能道有这样父亲,不如没有,难道妹妹就学不得。

萱娘细一想,笑道:如此,倒是我鲁莽了。

两人叙话多时,只是万氏要赶路,两人握着手出来,互相道过珍重,各自上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