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上了车,罗大嫂才笑道:小姑,却是几时见的,怎的这般亲热?萱娘一笑:这却不是头一遭了,半月前就见过两遭。
说着微顿一顿:可惜她一点真心,竟所托非人。
罗大嫂听了这话,想起方才万氏,虽面上笑容不改,只是眼角眉梢,还是带出那么一丝凄楚,不由叹道:虽说是各人的命,只是终究。
萱娘见罗大嫂这般,握一握她手:嫂子,我先也是这般想的,只是这万妹妹却道,人生在世,受此等大辱,怎能还认他做夫?说到这里,萱娘又想起万氏说这话时,脸上那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样子,不由一声长叹,叔洛当年被万氏之父救起,本应竭力报答才可,谁知一朝图的安乐,竟对恩人之女起了非分之心,隐瞒身世在前,招赘为婿在后。
此情此景,怎不另万氏生寒,本为觅得乘龙婿,谁知婿本狼子心。
萱娘还在思量,车子已经停下,有人打起帘子笑道:婆婆和姑母回来了,却还请下车。
原来已经到了罗家,说话的是罗大嫂的儿媳方氏,闺名唤做素香的,却是方三奶奶的女儿,两家是前年结的亲,带着丫鬟仆从已经迎在门口了,见车到了,忙把手伸出来,搀了萱娘下车,罗大嫂自有丫鬟搀下。
萱娘下了车,望着这偶尔归宁的娘家,这些年来,自己哥嫂苦挣下来,地土也多了几亩,房子也多盖了几间,下人也有了一些,只是对自己的情意,却终究没有变的,素香含笑对萱娘道:姑母,这屋子已经准备下了,却是在西边那个小院,姑母的箱笼,也已经铺陈好了,还请姑母进去瞧瞧。
罗大嫂点头,对儿媳道:素娘煞是能干,日后可不消我忙碌了。
素香脸一红,虚扶着萱娘进到里面,嘴里道:婆婆这等年纪,却也是该在家享福了,难道还要去油盐酱醋的淘气?况且现时姑母也回来了,两位老人正好做个伴,省得婆婆一人,甚是寂寞。
萱娘听了这话,侧面对着素香,打趣她道:瞧瞧这小嘴,就跟抹了蜜一样,连昭儿都被比下去了。
此时已经到了西小院,却是小小三间房屋,左边一间做了卧房,内里的床帐摆设,尽是萱娘在陈家的旧物,梳妆台上,还放了萱娘惯使的梳头匣子,丫鬟上来施礼,也是萱娘在陈家的旧人,萱娘见到这些,不由微有震动。
素香察言观色,忙笑道:方才姑母还打趣我,这些却是大表嫂命人送来的,还赶着在姑母没到之前先铺陈好的,现时人还没走呢。
说着往外一招手,一个男子上前施礼,萱娘一瞧,却是王大,萱娘见了,不由吃惊:怎的,我不是唤留哥把文书还了,又给你四十亩的地土,一所房子,十两银子,由你和你婆子自去度日吗?王大双目含泪:老奴平素本就受了奶奶恩典,临老奶奶又命哥儿给我产业,本该伺候奶奶到老才是,故此才讨了这个差,送奶奶箱笼到此,也算是表一表心。
说着哭倒在地,萱娘也不由动容,却还是笑着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谁该一直让谁伺候的,你现时年纪已老,又有了产业,你和你婆子两人,去寻个养子,安稳过下半世罢。
王大听了这话,头更是磕的响亮,萱娘又劝慰几句,王大这才走了。
素香方上前道:姑母,中间一间,却是备姑母燕坐会客之所,也请姑母去瞧瞧,外甥媳妇布置的可还像意。
罗大嫂正在喝茶,听了这话,不由扑哧一声笑的把茶都喷出来,丫鬟忙上前收拾,罗大嫂点点儿媳额头:甚时候学的,说话这么斯文,倒不似你娘的女儿,倒似你姑母家的。
素香微侧身对婆婆道:婆婆这话说的,要是姑母不嫌,收了儿媳做女儿,岂不更妙,只怕姑母瞧不上。
萱娘回身点她额头一下:这话要你娘听见了,定会说,妹妹是不忿英儿认我为干娘,还把惠儿接去做了媳妇,定要找补回来。
萱娘说话的口气,学方三奶奶却是十足,众人都笑了。
瞬时到了中间那所屋子,萱娘见壁上悬了唐伯虎画的梅花,两旁的对联却是祝枝山提的,是林逋暗香浮动句,下面摆了一个木案,供了香炉,花瓶等物,再往下瞧,一溜相对八把圈边椅,都搭了椅袱,椅边放了小几,中间是张圆桌,放了茶壶等东西,靠墙却是个多宝架,上面磊了几部书和几样玩物,窗子旁边却放了茶炉等。
瞧了一遍,萱娘笑道:素娘想的周到,只是做姑母的,想来不能常在这里。
素香正让丫鬟端茶上来,听见萱娘这话,看眼罗大嫂,见罗大嫂脸上也是惊诧之色,不由开口问萱娘道:难道姑母嫌外甥媳妇慢待了,才说此话?萱娘唇边露出笑容:怎会如此想,只是我常想着小喜说的,那高山大川,十分壮丽,现时无事一身轻,不如出去逛逛,也好得在家气闷。
这话让罗大嫂和素香面面相觑,这话却是怎么说的,半日罗大嫂才冒出一句:小姑,你有这想法,也是常事,只是想的容易,做来却难,若你是个男子,出去游历也罢了,总是个女子,装束总是不便的,怎生去做。
萱娘侧头一笑,只是不说话,罗大嫂心里有些嘀咕,却不好说出来。
此后几日,这亲友们知的萱娘和叔洛和离了,都想来望个究竟,也有听的山东那边也离了叔洛,想上门来说合萱娘,将长做短,和叔洛既是结发夫妻,也就忘了旧怨,再结伴重新过了去,萱娘虽则接待,却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不当意。
这日有个来说合的,正说的口沫横飞之处,也是来探望萱娘的方三奶奶听的生厌,哼了一声:老嫂子,这话还是少说几句,那陈三老爷都回山东寻万家的去了,你在这里纵说动妹妹又何妨,难道还要妹妹自己把脸送上去给那人打?这个,说话那人听了这话,忙闭了口,哂笑道:我这也不就是好意,少老夫妻老来伴,弟妹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还指着另嫁不成,况且又是结发夫妻,拢在一起,胜过旁人,谁知那三叔又去山东了。
方三奶奶冷笑:老嫂子,你和妹妹也是老妯娌了,还不知道妹妹在陈家过的甚日子,这好容易从陈家出来,清净清净,还去搅裹不成?这话有些重了,说话这人满面通红,又说了几句,就告辞了,萱娘送她出去,回来时却是罗大嫂和方三奶奶正在说笑,见萱娘回来,拉她坐下,罗大嫂看方三奶奶一眼:亲家真是姜桂之性,一番话说的那人没了接处,想来日后也少了这些人上门了。
方三奶奶手里拿个瓜子,却也不磕,笑道:我顶厌就是这些说辞,说甚么男子家,在外眠花宿柳也是本等,只要记得家就好,需知女子也是人生父母养,若要女子家忠贞不二,男子家也定要不负才对,哪有这般道理,负心之人还要收留。
罗大嫂叹气道:这样说来也有道理,只是有人听到了,定要说是出于嫉妒,可叹可叹。
方三奶奶说话兴了,不由把袖子卷上一卷,手拍着桌道:甚么嫉妒,男子家三妻四妾却要女子受了,不能嫉妒,那女儿家自然也要多寻几个,才能公道,凭甚女儿家这般,就成了淫邪,而男子家就是风流,这天公也甚是不公,若我是天公,定要反了过来。
罗大嫂笑的几乎趴到方三奶奶身上,拍着她背道:你今日这番议论,我旁的不知道,却有一件事能做了主,他们小夫妻,现时很好,我在生一日,就不许他纳妾,可好?方三奶奶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亲家这话说的,却似我是替女儿争风来的。
罗大嫂叹气:这话却也是有感,我瞧那些大人家里,有了妾的,纵你再和睦,有了儿女,难免有些偏向,老人在时还好,老人闭了眼,就争家私不止,纳妾本是广生子嗣,谁知子嗣反来为祸,这岂不是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方三奶奶点头:亲家这话有理,前日我还听的说,妹妹原来的大伯家里,也为了家私闹个不休。
大老爷家?萱娘不由抬头,这大老爷那日打源哥不着,却反让自己跌倒,抬了回家,已是偏瘫之症,大奶奶素来精明,怎么会让家里众人为了家私,争闹不休?方三奶奶咳嗽一声,坐近一些,讲了起来。
那日叔洛鸡飞蛋打,两个妻子都弃了他去,伤心了一些时候,源哥却来说,称万氏这里,定是受了萱娘的蛊惑,才弃他而去的,叔洛又细瞧瞧那书,一字一句慢慢品砸,越瞧越觉得,万氏对自己还有留恋,定是知道了实情,在萱娘面前没了面子,又怕萱娘不依,要闹上公堂,怕先被断离,这才下了狠手,给了离书。
又想起万氏和自己素来的恩情,比起萱娘更是不同,对萱娘更添了一些怨恨,你要离了我也就罢了,怎的把万氏也搅散了,实在一点情面也不留,这样女人,离了也好。
源哥在旁狠命的劝,称万氏那里定是却不过面子所做的事情,三叔还是收拾了行李,请个媒人,前去山东再次求亲,这次却是正正当当,想来万氏婶婶,念着夫妻恩情,还是会应了的。
这时大老爷已经躺倒,大奶奶忙着请医问药,叔洛收拾了行李,又请了族中一位堂兄,带了从人匆匆往山东去了。
大奶奶一心盼着大老爷快些好,她女儿中有个订了亲的,听的大老爷躺下了,生怕没了影响,要守三年,自家儿子却也年纪大了,派了人来,一则探病,二则催娶,大奶奶算一算,这孩子的年龄也到了,就应了,两边一说,那边忙着粉房子,置东西,这边忙着备嫁妆。
这备嫁妆也罢了,谁知那女儿的亲娘,见了备的嫁妆不过耳耳,心里大恼,也忘了嫡庶之别,更不顾大老爷还躺在床上,跑到大老爷跟前哭闹,称大奶奶给自家女儿备的嫁妆不好,自己女儿,本是庶出,嫁到人家,已是被人低看的,现时嫁妆又不够齐整,难道要她女儿不好做人吗?聒噪个不止,大奶奶早已知道,带着丫鬟过来,见这姨娘还在哭闹,心中大怒,劈手就是一巴掌打了过去,这人见大奶奶动手,横竖已撕破脸上,骂道:奶奶,旁的事,奴也不敢驳回,只是这事,奴却不敢依了奶奶,女儿家出嫁本是大事,况且陈家本是大富,女儿的嫁妆怎能少了,三叔家一个丫鬟出嫁,三奶奶都备了数百两的嫁妆,奴的女儿,虽则庶出,总也不能输了那丫鬟,怎的奶奶只吩咐人备了两百两的嫁妆,陪嫁的田地也无。
说着就跪到大老爷床前大哭起来:老爷,若我女儿出嫁,真是这般,奴还不如现时死了算了,省得嫁妆寒酸,女儿不好做人。
大老爷虽然说话不清,却还是能动的,示意大奶奶过来,说的一句:你做嫡母的,她的面子就是你的面子,多添些罢。
大奶奶见大老爷张口了,只是叹气:这事却是二儿媳备的,谁知她却这般。
这时已经有人在旁说话:婆婆这话,媳妇却是不敢当的,本是婆婆说的,家计艰难,故此小姑的嫁妆略略备了就可,怎的这时婆婆又说媳妇的不是了?说话的却是王氏,原来这里在闹,早有人报了去,恰好听的这句,王氏开口为自己分辨。
大奶奶方欲再说,姨娘顺着就道:奶奶素来把事都推旁人身上,也不是一遭了。
说着就把当日大奶奶对方氏所为说出,大奶奶见她说出这话,贤德样也不装了,只是要寻死,里面在闹,外面方家却也知道了。
方奶奶本就不是好相与的,听了这话,知道女儿被休,全是大奶奶使的计,带了从人来,只是要寻大奶奶算账,把自己女儿送回来不说,还要立时就要分家,一时人人在说,十分热闹。
方三奶奶说完,寻口茶来喝了,笑道:平日瞧着你大嫂是个好人,谁知却是这般,真是人心难测。
萱娘正要说话,丫鬟却来报了:李老爷来了。
萱娘知道是李成来了,忙道快请。
游历方三奶奶和罗大嫂不由对看一眼,虽说萱娘和李成之间并无苟且,之前也有来往,然今时不同往日,现时萱娘却是个孤身女子,再这般和男子往来,旁人的说话,有影无形,也不知会怎的说。
只是萱娘已经起身出去外面了,方三奶奶和罗大嫂不好跟了出去,只是在里面喝茶闲聊,方三奶奶是个急性子,喝了几口茶就往外瞧瞧,那凳子也想安不住她的身一般,时时离了凳子,往外去瞧。
罗大嫂反要镇静的多,只是喝茶,瞧见方三奶奶这般急躁,笑道:亲家,我那小姑也是有主意的,想来不会行错。
方三奶奶胡乱抓了把瓜子,却没往嘴里放,只是捏着那把瓜子,叹道:说来这妹妹和李爷,也是相配的一对,只是终究碍着昭儿嫁了玖侄子,防着人说闲话,不然岂不十全。
罗大嫂听了这话,慢慢坐直身子,托着腮道:这话却是我从没想过的,现时小姑已经和离了,另寻人家也是常事,这眼面前就放着这么一个合适的,为甚不撮合了?方三奶奶伸手出去打罗大嫂肩膀一下:哪有你这样的,若传出去,不被人说死。
罗大嫂白她一眼:亲家方才还为女儿家打抱不平呢,现时又说这话,若小姑是个男子,不到四十的年纪,不说续弦,纳妾买婢也是本等,旁人全不会说的,怎的现时成个女儿,这个年纪再嫁,就有人说风骚,苦守不住?方三奶奶没料到罗大嫂竟拿了自己的道理来说自家,细一想来,这理这般说是没错的,只是终究叹气道:我们是这般说了,只怕到时会有人说闲话。
罗大嫂斜眼一瞧,笑道:说甚闲话,小姑不就常说,身正不怕影斜。
这时萱娘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嫂嫂和姐姐说甚么这般热闹?方三奶奶见萱娘进来了,忙起身把她按了坐下,笑道:我和你嫂嫂方才却在说,你年纪也不到四十,人也生的精致,何不再走一家,这李爷不就是个十全的?萱娘正在喝茶,听了这话,一口茶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连连咳嗽不止,罗大嫂忙上前给她捶背,方三奶奶接过茶杯,萱娘好容易顺过气来,白方三奶奶一眼道:姐姐怎的拿我这般取笑,我年纪都快四十,眼看就要抱孙了,还想着嫁人不成?说着话,不由脸也有些红了,罗大嫂坐在她身边,手扶着她的肩款款的道:妹妹,若在原先,你要守,我做嫂子的也不会说句旁的,只是现时你和陈家那边,却已决绝了,那等男子,我也断不会说出和他复合的话,四十来岁,说老不老,说小不小的年纪,就算只活六十,也还有二十来年,难道小姑就孤单过完一世不成?说着罗大嫂不由垂泪,方三奶奶本欲帮两句腔,却是想起萱娘前面日子,养在闺房之时,也是爹娘跟前宠爱无比的娇女,等到嫁进陈家,人人说她高攀,又是大脚女子,受的委屈,掉的眼泪只怕更多,她的那两个妯娌,都不是好相与的,更兼男人也不是个成器的,她上孝公婆,下抚子女,也是艰难,等到分了家,又没了男人,孤儿寡母,受人欺辱,亏她还挣起老大家事,男人回来,又带了一房,若是常人,只怕早就任人揉搓了,不由也跟着掉下泪来。
萱娘见嫂子和方三奶奶都眼中含泪,刚想张口安慰两句,想到若非她们,自己这休夫之事,也难得做到,不由带泪笑道:本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们的,谁知一个个都逗我,只是相对含泪,这是甚么道理?两人听得这话,忙擦一擦泪,看向萱娘道:却是有何事?萱娘笑道:不是早就和嫂嫂说了,想出走走走,一来没个合适的人,二来前些年却着实忙碌,现时我也不当家,不理事了,囊中还有些银子,就想着去走一走,一来却瞧瞧这风光,二来也离了这是非之地。
方三奶奶和罗大嫂都双双皱眉,这事虽是好事,总是女儿家行动不方便,萱娘见她们面上神色,笑道:这事我思量几时,想起这戏文上总有男扮女装之事,我又是双大脚,何不学了那些,扮了男装去了。
这也是个法子,方三奶奶极口称妙,罗大嫂终究精细,问道:这却怎么和外甥他们说,他们都是孝顺的,料不会让你去的。
萱娘喝口茶,顿道:我知道他们是舍不得我劳累,只是这心里的愿望遂了,也好过在家享福。
方三奶奶期期艾艾的问:那方才李爷来?萱娘笑道:我这不是问问他行路可要注意些甚,这总要讨教了,才好行路,不然也不安心。
罗大嫂摇头:小姑,你心里的主意,我和亲家却是赶不上的,连这些主意都想出来了。
萱娘微微一笑,三人又说些闲话,各自散去。
萱娘把衣裳改小,试了一试,果然是个男子模样,萱娘既在兴头上,罗大嫂他们不好拦,还是命人把留哥兄弟请来。
留哥兄弟见娘房里竟有个男子,惊的瞪大眼睛,只是指着她道:这却是怎么会事?昭儿先要回避,却见那男子的笑容熟悉,身上穿的衣衫也很眼熟,再一细瞧,不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用袖掩着口道:娘,怎的穿了男子的衣衫来取笑我们?留哥听了嫂子这话,忙又细细瞧了,不由轻轻敲着脑袋道:瞧我这眼睛,连自家的娘都认不出了。
萱娘上前拉了昭儿的手道:还是我的昭儿有孝心,一眼就望出来了。
怡姐听了昭儿的话,抿嘴笑道:娘却是瞧来比原先精神旺相许多,做媳妇的这才放心了。
留哥忙扶住她:你有了身子,还吐个不行,不叫你来,你偏要来。
当了众人的面,怡姐不由有些脸红,虚推留哥一把:怎么就这等娇贵了,那庄户人家的女人,临生孩子还下地的,我这一点点路,有甚不能走的。
萱娘见儿子媳妇亲热,点头笑一笑,温言要怡姐好生保养,英姐出嫁的事情,就由昭儿多操心了,怡姐恭敬应了。
萱娘却没望见玖哥,问留哥道:你哥哥呢?留哥迟疑一下,昭儿已经道:他却是往山东去了。
山东,萱娘皱眉。
昭儿点头:山东那边,那个。
迟疑了下,昭儿也不晓得该怎么叫叔洛,还是道:那个公爹却把万氏告到公堂,说她不认亲夫,那个知县是玖哥上次同科的举人,问的清楚,知道了缘由,密的带封信来,问此事怎处,本欲写封信去的,却又想着信里讲不清楚,这才往山东赶去。
萱娘却是被惊住了,怎的是这等,昭儿见萱娘脸上神色,侧身对萱娘道:那信里面,却影影绰绰说了,这事是源大伯在公爹面前说了甚么,公爹这才上了公堂,不然以公爹的性子。
这话做儿媳的不好说,萱娘却也明白,叔洛胆小,却又毛躁,几次闯祸,都是公公收拾,直到打了知府家的公子,想来公公也收拾不了,才一溜烟走了,在山东时,想来也记了教训,安静许多,此次回来,听万氏说过,却是源哥在他面前狠命的说,这才回来的。
不由叹气,半天才道:他倒命好,在家有公公替他收拾残局,去了山东,又有万家,现时还有儿子管他,他这一辈子,竟甚事都没做成。
留哥还是头一遭听母亲这般说起自己的爹,只是恭敬听了,回道:娘也请放宽心,哥哥想来也是有主张的。
说完眼睛往萱娘的男装一溜:只是儿子不明白,娘这般打扮,所为何事。
萱娘坐直身子:方才闲话,却忘了正事,我想着,那名山大川,不知何等风光,娘若能去四处游玩一下,却是死了也闭眼了,只是女人家出门不便,这才改换男装。
这个,留哥忙连摆双手:这个不成,娘离了陈家,儿子们不能朝夕在面前侍奉已是不孝了,怎的娘现时又不想待在乡里,要出门去,这不是明明让儿子们不能做人吗?说着就跪在萱娘跟前。
萱娘见他这样,也不扶他,只是把脸一放:亏你从小还读书呢,难道不知孝即是顺,娘这辈子,甚都有了,不过想去游历一番,也不算甚么,你就哭着拦住娘,娘去开开怀抱,也能多活两年,这不是就是孝顺吗?若依了你的,让娘守在家里,不出乡门,娘一股气郁结在胸,活不了多少年了,你本来想着孝顺却反害了娘,这难道不是好心办坏事?萱娘这番话,却让留哥没话好说,怡姐要开口劝,只是口齿不如萱娘清爽,不由轻轻拉了拉昭儿的袖子,昭儿细一想想,起身道:娘这般想,也不足奇,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娘想要出去走走,也是常事,只是娘须要依了儿媳的三件事,方能出去。
留哥听昭儿这样说,急得没法,又听到后面一句,不由定定看住萱娘,等着昭儿说,昭儿差点一句,娘还是随我爹一起走吧,只是这话做女儿的怎好说出,笑了一笑,伸出指头:一来,娘要带了妥当人去,断不可胡乱带了从人,二来,娘每到一地,都要写书回来,也好让我们放心,三来,娘断不可惜了银钱,不够之时,要和我们说。
说着坐到萱娘身边,拉着她的手,有些撒娇的道:娘要依了我这三件事,才让娘出去。
萱娘不由搂了昭儿在怀:都依你。
说着瞧向留哥:你大嫂说的才是正理,谁像你,只知一味阻拦。
说着用手摸摸昭儿的脸:我的儿,亏了有你。
既商量定了,萱娘也就收拾行李,对外只说是去访亲探友,带了一房家人,却是钱家送来的,说是男的也走过几次路,明白道路,萱娘选了吉日,带了几色礼物,就告别亲友,上船去了。
头一路,先来到宁波,也不歇店,径自进了刘家,小喜得报,忙赶出来见萱娘,拉着萱娘的手问东问西,等到听的萱娘有这等意思,她啧啧赞叹之外,又添了个主意,对萱娘笑道:奶奶,你却也是,怎的眼前就有个合适的人,你不和他结伴行了,怎的要自己独自出门?萱娘挑眉望向小喜,小喜笑道:这几年,我大伯说,走海虽然利息大,风险也大,从去年起,就不走海了,只是在湖广一带行动,奶奶既然扮了男装,何不就随了李爷行动?萱娘皱眉:这合适吗?小喜笑道:哎呀我的奶奶,你既然连出外游历的事都想到了,这等事又怕甚,横竖都带着下人,这又不过是路上互相照应,到了地方,不过就是奶奶去游玩,他们去做生意,有甚不好的?萱娘不由被说动,想了一想,自己也这把子年纪了,此前四十来年,小心谨慎,却也架不住那些人说,这往后只怕还有几十年要活,家事也挣下给儿子们了,女儿也出嫁了,既出外游历,又何必在乎这些,点头应了。
两人又商量几句,到了次日,萱娘果然扮了男装,和小喜去见李成。
李成虽是宁波人,他家既在十年前遭了家变,每次来都是住在刘家的别院里面,却比萱娘早到了四五日,见小喜带个男子上门,先是吃惊,后又听的是萱娘要去,皱了眉,只是半天不说话。
萱娘见李成不说话,笑道:亲家可是怪我身为女子还四处跑动,实是不该?李成见萱娘说出实情,只是不语,萱娘叹道:本以为亲家和一般男子不同,谁料也是这般。
说着也不等李成回话,拉了小喜道:我们走吧,世间男子,统是一般,没甚分别的。
李成见萱娘起身,忙唤住道:亲家还请停停,想我李成,虽则不如亲家,却也觉得是个胸襟开阔,知恩图报的人,亲家怎能说天下男子都一般。
话到后面,却也带了些埋怨。
萱娘见这话说的有意思,回身笑道:亲家不是屡次都说了,我的胸襟见识,比男子更甚,那我今日行男子之事,游历四方,想也没甚不是,况且又扮了男装,更是方便,那亲家怎的又觉得女子家只合在闺门里面呢?萱娘这话,句句打中李成的心事,他捻捻胡须,细想起来,萱娘见了,趁胜追击:亲家若是怕人闲话,我在路途之中,小心就是,况且都带有下人,难道还能胡做不成?李成到了此时,方点一点头。
偶遇事既已定了,萱娘在宁波盘桓几天,择了吉日,就收拾行装依旧出了门,此次却是往福建一带行去,到了泉州,在店里住下,李成自去做生意,萱娘带了仆从,只是往四周游玩,这泉州本是当年三宝公出海之处,人烟稠密,是个大去处,只是这名胜古迹不过了了。
萱娘却也听说过,福建的武夷山,却是当年朱子讲学之所,有九曲十三溪,诸般美景,早就心向往之,在泉州待的几日,和人都混熟了,央了李成,请个熟识路途的,就去了武夷山。
萱娘自小生长在江南一带,景致和这里自然不同,到了武夷山后,在那里流连忘返,连续游玩数日,都意犹未尽,也怕李成在泉州着急,买了些土仪就往回走。
这日行到离泉州还有三十里的地方,在路边茶馆打尖,见邻桌坐了一对年轻男女,男子生的英俊潇洒,眼带桃花,对身边女子,极尽温柔,女子却是面团团的,五官也算精致,只是眉眼还带些稚气,身上穿的衣衫,却也不是穷人家,有件事煞作怪,怎的只用一块蓝布首帕包了头,萱娘见这女子和英姐差不多大,不由想起女儿,多望了几眼。
那男子见萱娘望女子身上多望几眼,心里本有心病的,瞪圆一双眼,喝道:这在外也分个内外,怎的这个年纪的男子,一双眼只是往人家女眷身上溜。
萱娘猛的想起,自己身上却是男装,这样望着人家女子总是不好,忙低了头。
那女子见男子斥责别人,脸上有些尴尬,等男子又低了头,和她说起话来,方露出笑意。
萱娘倒茶之时,却恰见这样情景,本以为小夫妻方才成亲,在人前甜美,也是常事,喝了口茶,却想起这女子的打扮来,瞧她身上的衣着,不是买不起首饰的,怎的只用首帕蒙了头,耳边的环子也没有?再细一听,那两人说话的口音却不是一路,不由皱了眉,这事定有蹊跷,只是这路途间,也不好去管的。
一时打过尖,起身出门,那对男女却也起身出门,男子招呼算账时,拿出的荷包绣的并不精致,打开来时,里面却装了一些女子的首饰,萱娘更为讶异,观其行为,是夫妻无异,瞧他们的行装,却是不似。
在路上也思量个不住,却是已听到店主婆的声音:罗老爷回来了,这一路上辛苦了。
原来车已经停到店门口,店主婆是个爽利的人,今年也五十来岁了,家里积年开这客栈,足有三代。
李成是大客商,又是常来这里的,和店主一家极熟,说萱娘是自家亲家的弟弟,新近丧了妻子,来这里散心的,店主婆见萱娘虽称自己已经四十,却面皮白净,仆从的衣服,动用的行李都是齐整的,动了心思,想把自家娘家守寡的表妹说与萱娘,故而十分亲热。
去泉州前,也在萱娘面前隐约提过几次,不是说萱娘孤身一人,虽有儿女孝顺,这夜里也要有个人说说话,就是说虽出来外面游历,只是家里也要有个家主婆帮忙照顾,这总比不得李老爷,早绝了续弦的念头,萱娘去武夷山,却也有些躲避她的意思,此时瞧见她笑眯眯迎上来,不觉有些头疼。
只是这伸手不好打笑面人的,边笑着应了,边在心里暗自思忖,早晓得就说家里有妻子,也省了这许多麻烦,店主婆见萱娘几日不见,精神越发旺相,嘴里说着不消,手里早把萱娘吩咐从人送上的土仪手下,心里还在暗忖,若自家表妹能嫁给罗老爷,也算下半世有了靠。
店主婆心里思量着,脸上的笑容越发像花一样,嘴里对萱娘问长问短,殷勤的把她让进里面去,萱娘见她那话好似还要继续往下说,用手按按太阳,装个不适的样子道:大嫂,小弟日夜赶路,现困乏无比,想回房躺一躺,还请大嫂吩咐人送桶热水来。
听见她不适,店主婆忙埋怨自己:哎呀,却没想到罗老爷不适,还请先回了房,罗老爷放心,自你去了,那房我叫他们每日打扫,干净着呢,床上的被褥,昨日方晒过。
边说边就拉起萱娘,送她回房。
萱娘嘴里周旋,自己起身,店门口却进来两个人,男子叫道:店家,开间上房来。
店主忙答应,萱娘听声音有些耳熟,再一细看,不就是那路上遇到的两个男女,原来他们也是往泉州赶,恰恰歇在这里。
不由想瞧个究竟,只是自己先说了不适,也不好再在店堂,上了楼,店主婆开了锁,里面果然洁净无比,萱娘关了门,脱了外裳,就倒在床上,方才说不适只是借口,谁知一倒上床,就觉得困倦袭来,打个哈欠,就要睡去。
外面传来店主婆的声音:客官往这里走,小店的房,间间却是洁净的,价钱又公道,客官且放心。
萱娘翻个身,想来是店主婆带客人来的,依旧闭目养神,房门却被人轻轻叩响,萱娘忙下床披上外袍,打开门一瞧,却是小二来送热水,萱娘忙让开一步,让他提进来,店主婆站在邻间房门跟前,真在和里面的人说话,见萱娘开门,笑道:罗老爷,你间壁房却赁于这位客官了。
说着往里面一指,萱娘一瞧,却是在路上遇到的那位男子,不由皱了皱眉,还是行了一礼,那人慌慌张张还了礼,就扑通一声关了门。
店主婆话没说完,就见男子关门,似想到甚事样,瞧着萱娘眯着眼笑:罗老爷,只怕晚间不得安静了。
萱娘先还不明白,却见店主婆往那房门里面努努嘴,嘴里还道:谁没打年轻时过来,罗老爷你说是不?萱娘明了过来,却是从没有人在她面前说这般话语,脸顿时血红一片,店主婆见他脸红,拍她的肩道:罗老爷,你还在壮年,也寻个妻子,好过独宿。
还欲再说,小二却喊道:店主婆,有客人寻你。
店主婆忙答应着去了。
萱娘这才舒了口气,关门进屋,呆了半响,间壁房却悄悄的没有声音,不由摇头笑自己,难道也和那店主婆一般,想听见甚么?把水提了过来,试试温凉,却也恰好,倒水入盆,擦洗过,这才重又睡下。
萱娘却是被间壁房里的哭声惊醒的,这虽是店房,她家做了几辈子的,木板也着实的厚,那哭声不过呜呜咽咽,只有一线,萱娘虽被从梦里惊醒,还当自己听错了,翻个身又欲睡去,只是那哭声却似钻见自己耳朵里来,萱娘越来越觉得奇怪,掀开被子就下了床,到挨着隔壁那里细听起来,却不光哭声,还有男子的说话声,只是听不清楚他们说些甚么。
萱娘站了一会,越发奇怪,披了衣服,开了门就出去瞧瞧,刚走到廊里,迎面见店主婆手里拿盏油灯过来,想是也要歇了,四处照照,见萱娘在那里站着,带笑问道:罗老爷怎么出来了?边说还边掩口打个呵欠。
萱娘还没说话,她又笑道:想来是隔壁太闹,吵到罗老爷了。
边说边用手在隔壁房门里敲了几下:这都甚时辰了,又不是勾栏,还折腾个不够吵人睡觉吗?房里的声音顿时停了,店主婆对萱娘道:罗老爷,安静了。
这个,萱娘哂笑,只是她也是好意,行个礼,自关门去睡,只是有了心事,这觉也睡不好,胡乱打了个盹,也就起来。
开门之时,间壁的那个女子也出来了,她手里端个木盆,瞧见萱娘,忙往后一缩。
萱娘见她眼皮浮肿,难不成昨日哭了一夜,见她行动体态,却是和村妇不同,正在思量,店主婆正好过来,瞧见那女子,打了招呼,那女子声音细如蚊蝇:这位,热水却是往哪里打?店主婆双手一拍:啊勒,哪有这样娇滴滴女子自己打水的,你放下,我叫小二打于你。
说着就叫小二,女子连声称谢,萱娘见了这样,计从中来,等店主婆过来,对她笑道:我瞧这女子,模样有些厮熟,只是年纪日大,记不得家里小辈也是常有的,还请大嫂替我问问。
店主婆眼睛一转,拉住萱娘的手道:却也是,昨日他们来时,我瞧着有些不尴尬,只是那女子也不说甚,这才让他们住下,你且等着,我去讨个实信,若真是老爷家的亲戚,也是功德一件。
说着就跑了,萱娘这才梳洗了下去吃早饭。
昨日萱娘回来之时,李成却是被人请去喝酒曲了,等到回到店里,已是夜深,也就不来打扰,此时在下面用饭,萱娘打过招呼,坐在一边一起用。
这么一个来月下来,两人比原先熟了一些,只是李成是个稳重的,萱娘是个慎重的,两人也不过说些常说的话,吃完早饭,伙计来收拾了,李成起身道:今日还要到码头去接个海船,瞧瞧可有甚相应货可买。
萱娘点头,李成正要出去,店主婆一阵风样的走过来,对李成招呼一声,就要对萱娘说,萱娘见此时店堂里面也没几个人,就和店主婆坐下说。
店主婆叽里呱啦一说,原来这女子姓秦,小字淑玉,是江西浮梁人士,那男子姓张,却是外地来浮梁游学的,上个月秦父却把淑玉许配给了张生。
店主婆笑道:罗老爷定是疑心,那张相公瞧着也是个斯文人,定不会做甚不良之事。
萱娘却越听越觉得不对,猛的一拍桌子,叫住小二:你去瞧瞧李兄可出去了没?店主婆不解问道:这是怎的?萱娘临时扯个谎道:大嫂,这女子却是我妻家表姐的女儿,怪道我觉得厮熟。
这个,店主婆疑心道:她是江西人士,你是浙江,这怎么?萱娘素有急智,笑道:我妻家表姐却是嫁到江西去的。
不平店主婆哦了一声,正待再问,有人下来,招呼她,她忙去忙,李成这时重新回来,对萱娘笑道:罗兄却有何事?萱娘见店堂里此时人有些多了,使个眼色,前面就走,李成忙跟上,萱娘却到了后院,把诸般疑虑一说,李成沉吟道:不知亲家却有何打算?萱娘皱眉道:女儿家的终身,全是大事,我瞧那姓张的,说话举动,带有轻浮之意,断不是那可托终身之人。
李成听到这里,打断萱娘的话:我明了亲家的意思了,想是要路见不平?萱娘见李成识机,点头道:就是此话,方才我却和那店主婆说,那女儿是我妻子表姐的女儿。
李成连连点头,这时小二跑了进来,见到萱娘,上前行个礼:罗老爷,我们店主婆请你过去,说是你侄女要走。
萱娘听的他们急急要走,暗自一想,忙和李成往前面来。
张生正在和店主婆嚷:店家,这又不欠你房钱饭钱,怎的不让我们走。
淑玉站在一边,依旧是那个羞涩模样,店主婆笑容满面,只是在那里周旋,但就是不放他们走,望见萱娘进来,店主婆扬声招呼:罗老爷,你那表侄女,现时就要退了房走,快随我去瞧瞧,怎么也要和你这个表姨父见一面再走。
听见这里竟有淑玉的亲戚,张生的脸,刷地就红了,正在想法子,就见萱娘到了跟前,对淑玉到:表侄女,没想到你现时竟有你娘初嫁时那么大了。
张生还当萱娘是骗的,谁知萱娘开口就和淑玉打招呼,他贼人心虚,猛的一推,就往店门外面跑。
淑玉却被萱娘这个突然冒出的表姨父唬住了,却还是深深道个万福,起身方道:我年纪虽轻,家里亲戚也是知道的,怎么从听过这位长辈。
话说出口,就见张生夺路跑去,也顾不得羞涩,就提脚去追,早被萱娘拉住:侄女,该是你的跑不了,姨父还要问你家常。
张生不过跑了几步,就被李成一把揪住:拐骗女子的贼人,还不随我见了官去。
张生听到李成说出这话,惊得腿都站不住,他本不就是那种专门拐骗人的拐子,不过行过浮梁地方时,见此地风光秀丽,不由多住几日,下处却是淑玉外祖家开的客栈,淑玉来省外租,张生见了淑玉,见她年方破瓜,生的姿容出色,不由起个不良之心,这等女子若能刮上手来,也算美事一件,更能解闺中寂寞。
淑玉父母对她从小是如珠宝般爱惜,自然也读过不少诗书,平日也能绉几句诗,吟几句词,常想着得配一个才学满怀的秀才,好和他夫唱妇随,白头偕老,恩爱过了一时。
见了张生这般风流潇洒的,心里时时放不下。
这边是怀春少女,那边刻意引勾,不多几日,淑玉就入了张生的圈套,一颗心只巴在他身上了,张生本只当她千依百顺,自然垂手可得,谁知淑玉虽对他百般温柔,说起那件事体,却抵死不肯,常道既要鸳鸯白首,又何苦急在一时,这一点上,张生已经有些怒了,虽满口称好,却也对她说,自己是个外乡人,等回到家乡再遣媒人来。
淑玉知的他要回去,一颗心七上八下,只是念着自己心心爱爱的书生,思量半夜,竟下了个主意,连夜收拾了首饰细软,就来找他,说自己愿效文君之举,随他私奔。
张生初见还有些不肯,谁知一眼瞧见淑玉包袱沉重,到嘴边的不字又咽下去了,再三睨着淑玉,暗自忖道,是她要随我去,并不是我要叫她走的,她包袱里的东西也还沉重,这样娇惯的女儿,想来也有数百金物,现时手里正好没钱,这天送来的衣食,何不笑纳?等到包袱里的东西都花完了,到时和她做了许多时夫妻,也快活勾了,央人带个信给她父母,教他们来接,自己一溜烟走了,岂不更妙。
想到这里,和淑玉又讲几句温存话,果然携着她连夜就走。
他本是南直无锡人士,却闭口不说是那里的,想起自家有个亲戚在福建,就带着淑玉一路往福建来,淑玉是个闺中娇女,又喜读诗书,平日梳头洗脸都有丫鬟服侍,初时张生为显恩爱,还替她梳一梳头,等到时日慢慢过了,也就倦怠了,称在路途中戴那些首饰担心引来贼人,叫她把首饰摘下,只用首帕包了头。
昨日夜里却是歇在店里,淑玉思念父母,不由哭了几声,张生醒了,见她背灯哭泣,耐不住性子说了她几句,淑玉本还和他撒娇,谁知他翻身睡去,还怕不理自己,只得忍气吞声,软语劝慰。
等到店主婆上午来问,淑玉本不愿说出实情,只是当不得店主婆一张嘴厉害,半真半假,说了出来。
张生却不知淑玉和店主婆说了甚么,下来吃饭时候,听的店主婆和淑玉说表姨父如何如何,旁的事也罢了,头一件他却怕路途中花销的那些银两,秦家找他赔还,忙草草吃了饭,就拉着淑玉要走。
等到李成说出这句,他不由指着淑玉道:是她要随我来的,并不是我要拐她。
淑玉听见张生这句,想起那路途中受的气,不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就要奔上楼去,店主婆本看的津津有味,见淑玉奔上楼去,不由喊了一声:不好,想是她要寻短见。
正要从柜台里转出,萱娘早已奔上楼去,淑玉却是跑进昨日住的那间房,闭了门,就大哭起来,萱娘在外拍了几下门,听见没人应声,店主婆此时也到了,失声道:要真出了人命,罗老爷,这怎么处?萱娘此时被她这样一说,法子出来了,忙对店主婆道:快去叫人撞门。
店主婆连声应了,急急跑了下去,不一时就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后生上来,李成手里揪着张生也在后面。
有个冒失的后生见了,上去瞧一眼门,示意他们闪开,用肩膀上前去撞了几下,这家的门,虽则厚实,却也禁不得几下,立时就开了,众人一起涌了进去。
淑玉此时却哭哭啼啼,想是没有绳子,把鞋子脱了,解开脚带在床栏杆上打个结,正要把头套进去,见他们进来,反吓了一跳,头忘了伸进去,店主婆眼疾手快,一把把脚带扯下,对淑玉道:蝼蚁尚且偷生,你这是何苦。
张生此时虽被吓的抖成一块,却还是直着脖子嚷道:并不是我要拐了她,是她要随着我来的。
萱娘见淑玉哭倒在床,心里不忍,本打算去劝的,听见张生只是重复个不停,心中大怒,上前一口啐到他脸上,接着就是两巴掌,嘴里骂道:既是读书人,又是男子,就该有担当,口口声声只是她随了你来,若不是你引勾,一个女子,怎能随陌生男子而来?张生被萱娘这两巴掌打的服帖,店主婆劝的淑玉刚要收声,拍着她的背对萱娘道:罗老爷,你瞧这事,要不要报官?萱娘深吸了两口气,气方平了些,听见店主婆问,摆手道:也休报官,这对侄女的名声是有碍的。
李成这时早拿了银子把那几个后生打发走了,听的萱娘这话,也连连赞是,店主婆瞧着一旁站着的张生,指指他,萱娘眉一扬:这厮先把他关到柴房,等我问了侄女,再带了他去浮梁问姐夫。
店主婆点头,叫来小二,就搡着张生出去,萱娘又叫住店主婆,从袖里掏出块银子给她:权做修们之姿。
店主婆接了银子,眼花眉笑的下去了。
萱娘这才叹一口气,李成见这边事完了,对萱娘一抱拳,也就出去,临走还带上那破了一半的门,萱娘这才坐到淑玉的身边,本就只是在抽噎的淑玉见她过来,强忍住悲痛,问出一句:姨父,却是实在记不得有你这门亲戚。
萱娘一笑,也不解了她的疑虑,只是柔声对她道:你可要把事情经过统告诉了姨父,姨父为你做主。
淑玉听见她提起,不觉又勾起伤心事来,一头哭,一头把实话说出来,萱娘听完,不由伸手拍着她的背道:痴儿,痴儿,不觉你一点痴心,竟付与这等男子之手。
淑玉见她拍自己,虽是长辈,终是男女有别,往后缩了一下,谁知听到萱娘后面这句,痛哭起来。
萱娘也不劝她,等她哭够了,才款款的道:闺中少女怀春,也是常事,只是要有识人之眼,那戏文上,才子佳人,后园私会,相约偷期,遂而私奔,瞧来是一番锦绣说话,却忘了那才子若真的对你有心,怎舍得你背一个淫奔之名?淑玉前些时日,全浸在张生是个风流佳婿,对自己百般温柔体贴,自己终身有托之上,全没想过旁的,听见萱娘这几句话,如梦方醒,又哭了起来,萱娘又在旁拿话劝她,渐渐却已天黑,淑玉这才慢慢止住哭声。
萱娘见她有几分好了,眼睛红红,还挂有无数泪痕的脸,不由想起英姐,本等想把她搂入怀中安慰一番,方伸出手,就见淑玉面色古怪,猛的想起自己现时是男子打扮,顺手收回手,用手拢在唇边咳嗽一声,正要再说话,门被李成打开,他脸上有焦急之色:亲家,那张生却逃走了。
萱娘站起身,打算说话,瞧见淑玉脸上颜色,又咽了下去,挥手道:罢,他逃走也好,省得麻烦。
淑玉听了这话,却要再哭,萱娘安慰了她,见夜色已深,找个婆子伴住她,各自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