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听了这话,只是垂着头,绞着手,甚话也不说,萱娘说完那话,又见王婆子这般动作,对二奶奶道:二嫂,难不成真要做弟妹的,请族里长辈来,辩一辩这理?萱娘说的是轻飘飘的,听在二奶奶眼里,却似打雷一般,她的脸色,此时也从红色变成了脚上的孝鞋的颜色,指着李成就对萱娘道:这男子,是怎的出现在这内宅的,什么样的人家,也总要分个内外。
萱娘扬声大笑,笑的都直不起腰来,笑罢了才直起身来对二奶奶笑道:二嫂,这是什么地,你可细瞧了,这可分不了内宅来,从这出去,就是议事的厅了,平常男子也不能来这,可是万一着了火呢,出了事呢,没人帮忙呢,难道还死守着那内外之别,让男子进不来?萱娘这番话,说的二奶奶不知如何答话,她怔了半日,才冒出一句:可是这也没着了火?萱娘眯起眼睛,看向二奶奶,还当她有了长进,谁知还是和原来一般,笑吟吟的道:二嫂,方才确是有点急事,李管家这才来了。
说着略停一停,笑道:二嫂,就算要做些甚,这青天白日,又有这么些人,可有这么傻的人吗?这话却是刺着二奶奶的,二奶奶看着萱娘那笑盈盈的脸,暗自懊悔不该不听二爷的话,却还要嘴硬:这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成丁的男子就不该在这。
萱娘哼了一声:好,就依二嫂说的,全要三尺的孩童,但这收租也要那孩童去做吗?这要采买,也要他们吗?见二奶奶答不上来,萱娘招呼刘姨娘上了茶水,自取一杯,虚让一让二奶奶,施施然等着二奶奶说话。
二奶奶此时虽口干舌燥,却也不好拿了茶饮,只是低着头,想着对策。
等了一会,萱娘才挥手对李成道:你自去忙。
李成施了一礼,也就走了,二奶奶带来的人见了萱娘这般,自然也不敢再拦,二奶奶面上又是红了又白,咬牙道:既没事,我就回去了。
说着就招呼自己带来的人,要回去,萱娘叫住她:二嫂,做弟妹的,也想劳你的驾,在这多停一停,等请了长辈来,再来说说这理。
二奶奶羞愤回头,盯着萱娘,见萱娘只是玩着手中的帕子,全不言语。
这时王大匆匆进来,对萱娘道:二爷来了。
萱娘听了,眉头一挑,看向二奶奶,唇边的一丝笑容却是说不出的嘲讽:哟,这二伯可是怕嫂子孤单,还特意来接。
说着伸手去拉二奶奶:二嫂,走吧,亲自把你送给二伯去。
说着也不等二奶奶回话,就拉着二奶奶到了正堂,二爷在堂里踱着方步,方才王大只请他到这里坐,他虽着急,却不好硬闯,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萱娘手里拉着自己那不争气的,灰头土脸的娘子进来,心里对二奶奶的厌恶又添一分,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和她说过多少回了,全是不停。
却也要笑道:三弟妹,你嫂子听了奸人挑唆,才误以为弟妹做出甚不名誉的事,我陈家族里,谁不知弟妹心似日月般高洁。
萱娘站定,也不行礼,只是微微笑道:二伯这话说的,却也羞煞人也,这挑唆不挑唆的,谁也不知道,只是二伯,这外头的事,本是二伯做的,何苦让本主内的二嫂来呢?二爷面一下红,一下白,反对萱娘拱手道:弟妹说的很是,这实在是我思虑不周了,还望见谅。
萱娘这才放了二奶奶的手,把她往二爷这边推去:二伯这般说,做弟妹的也只好罢了,只是若有下次。
说着萱娘一双明目,在二爷夫妻脸上扫来扫去,吐出一句:做弟妹的,也少不得要找四叔他们来说说了。
二爷拉了一把还有些不甘的二奶奶,连声道:极是,极是。
萱娘脸一凛:想来二伯家大业大,家里事忙,就不留饭了。
说着招呼王大:王主管,替我送送二伯。
说着也不等说别的,就走出正堂,也不理二爷夫妻脸上是何表情。
萱娘来到院里,王婆子直挺挺的跪在院子当中,刘姨娘站在一旁,却不知怎生是好,见萱娘回来,忙上前道:奶奶,这王婆子,自你走后,就跪了下来,怎的说也不起来。
萱娘嗯了一声,走到王婆子面前,看了半日,才问道:你且说说,除了你,还有谁?王婆子手心里捏了把汗,她也不知哪里来的急智,就跪了下来,等萱娘处置,此时日头虽有点偏西,却还是很辣,跪了这小半个时辰,却也晒的头昏眼花的,听见萱娘回来,忙精神一振,重又跪的笔直。
谁知萱娘旁的不问,却问这个,偷眼看时,只能看到萱娘孝鞋,自然看不到萱娘神情,半日才说出一句:没的旁人,全是小的不智,得了那二奶奶的好话,这才。
萱娘蹲下身来:是吗?那照你这般说,我这里,你却是容不得了?这话若早几个月说,却是王婆子求之不得的,这时节,自己的男人却当了主管,想来也会有些好处,怎好辞了这里,再投别处,再说这样事情,被人打听出来,也没有好去处。
忙膝行两步,拉住萱娘的裙边道:奶奶,全是小的一时贪心,才这般,还求奶奶别辞了我去。
见萱娘不理,又连打自己两个嘴巴,只是苦苦哀求。
这时王大送了二爷夫妻,却来回话,见自己婆子跪在那里,他也隐约听了这些风声,重重叹了口气,上前给萱娘跪下道:奶奶,这也是老奴教妻不严,才惹出这等事情,奶奶也不要为难,老奴把账理一理,就带了这婆娘,辞了这里,另去投奔人家。
王婆子听的王大要辞了这里,嘴一张,就要哭出来,王大低叱道:你还有脸哭,做下人的,本就该尽力才对,瞧你做出的是甚事。
说着就转头对萱娘道:奶奶的好,老奴也记早心里,只是这婆娘,若是寻常的偷嘴甚的,老奴也就老了脸皮,留在这里,这等事情都出了,万不可再留。
萱娘细听了,才叹气道:王主管,你却是个好人,请起来。
王婆子听的萱娘只叫王大起来,还当萱娘雅做主让王大休了自己,心里更慌,哭的更大声了。
萱娘摆一摆手:罢了,王婆子,你也别哭了,只要我方才的那句话,你回了,看在王主管面上,也就罢了。
王婆子看眼自己丈夫,见他不说话,迟疑半日才道:却是当日吴三和我家的抱怨,说奶奶对李成如此好,过段时日,定会让李成主理家事,要我家的和他在奶奶面前,进些谗言,说把李成赶走。
萱娘打断她:那这和今日二嫂来的?王婆子讷讷的说:却是吴三说了,没甚大事,定赶不走,我却不巧和吴三嫂子说了二奶奶和小的说的话,吴三这才让小的去禀告了二奶奶。
刘姨娘听完,对萱娘道:奶奶,怎的这人心,怎的这般。
萱娘瞧她一副急模样,知道她虽为妾室,却没甚坏心,在娘家时,也是当宝贝样的,若不是家道中落,也不会来陈家做妾,拍了拍她手:这世人的心,不足之处多了。
说着转头对王大夫妻道:念在王主管为人好的份上,王婆子,你也就留。
王婆子又连连磕头,萱娘道:王主管,却累你,把吴三夫妻叫来。
王大忙又行一礼,爬起身就前去叫吴三夫妻。
王婆子脸上红红白白,萱娘叹道:你也起来吧,这湿地里跪着,也是不易。
王婆子更为羞惭,红着脸站了起来。
家计吴三两口来的时候,见萱娘神色平静,和刘姨娘在那里说话,吴三却不知萱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本以为萱娘把自己两口叫来,定是要打骂一顿,却没见有家人手里拿着棍棒,还是战兢兢给萱娘磕了头。
萱娘把他夫妻叫了起来,让他们在旁边站着,却也不说话,只是举着手,看自己手掌在阳光里的影子,吴三夫妻更是不懂,大气也不敢出,半天萱娘才放开手,看向吴三夫妻,脸上还是那副笑模样:吴主管,方才可看到什么?吴三摇头,萱娘又看向吴三嫂子,吴三嫂子的头摇的比她男人还要急,萱娘起身,指着那阳光进来的地方对吴三夫妻道:平时见不到的,还当什么都没有的,方才日头一照进来,就全看到了,难不成你们都无所见?吴三夫妻呆呆的顺着萱娘的方向看去,见阳光照到的地方,更明了不说,这 屋里也能看到灰尘飞舞,吴三还没反应过来,他娘子要机灵些,瞬时脸就红到脖子那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奶奶灵性,奴们是跟不上的。
萱娘挥手,对他们道:纵有灵性,也挡不住别人刻意欺瞒不是?说话时,唇边虽有笑意,但眼里的光,扫到吴三夫妻那里,他们顿时觉得衣服穿少了些许。
吴三嫂子听了这话,事已至此,既能容了王婆子,只怕说几句好话,也能容了自家,忙扑通跪下,见吴三还愣在那里,也拉了他一起跪下,对萱娘道:奶奶,这事却是奴当家的,糊涂油蒙了心,才想出的法子,还望奶奶恕罪。
萱娘收起笑意,手随意搭在椅边,看着他们夫妻:嫉妒之心,本是可怕,为了嫉妒之心,做出这种事来,更是可怕。
吴三夫妻的脸都是红的,只是垂着头,不敢说话,萱娘过了一时,才叹气道:你虽来我陈家不长,在严家,却也是老家人了,既来到我家,怕主家孤儿寡母,不好过日,辞了去,也是常事,谁知留到留了,却在背后搬弄是非,嫉妒贤能,你说,我能容你否?吴三夫妻的汗,也顾不上去擦,流的满脸,只是不敢说话,磕头不止,萱娘重重叹了一声:罢,你们也不过低下人,能这样想,不过是低下人的常心,我这里你们留不住了,我给你存分体面,带着你们的儿子,还有房里的财物,再去支五两银子,自去吧。
吴三夫妻见话说到这份上,那还敢再行讨饶,又磕了几个头,满面羞惭的出去了。
等他们夫妻走了,一直没说话的刘姨娘才问道:奶奶为甚留了王家的,却要赶了吴家的?萱娘看她一眼,轻轻一笑:你啊,都在我房里那么久了,也没学着点,这王家本是老家人,他又是极老实的,自然也会拘着婆子,况且没逐了出去,更会卖力干活,这吴家。
萱娘用手撑住下巴,叹气道:两口可都不是好的,不趁着撵出去,还等甚么?刘姨娘点头,又想起来:那为甚还要给他五两银子?萱娘瞥她一眼,伸手拿茶过来吃:你可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凡事不可做绝,若真是光身赶出,这气是出了,后患可说不准,况且他们见了他家从这里出去,却是都齐全的,自然他说的话,也没几个人信了。
刘姨娘恍然悟了,频频点头,叹道:奶奶这等才智,别说女子,就连男儿也比不上。
萱娘乐了:好了,别赞了,吩咐厨房做饭,折腾一天,我是又累又饿。
说在伸个懒腰:亏了是你,换了别人,只怕嫌我太过 能了,沾不到好处。
刘姨娘知道她这话说的是谁,嘴里应着,脚步动着准备出去,只是终是忍不住,又停住脚步,对萱娘道:奶奶,那二奶奶呢?萱娘正转着脖子,听了这话,停下来,沉吟道:二嫂她,是为小人而无智。
见刘姨娘又皱眉,萱娘笑道:罢了,时日还长,以后你慢慢学着,哪有一天就全想学到的。
刘姨娘点头,低头出去,此时是六月天,院子里的几株花木开的也好,刘姨娘想起时日还长这句话,回头看眼萱娘,不禁叹气,自己不过英姐一个女儿,就算守,那贞节牌坊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吃过饭,掌了灯,萱娘在灯下瞧着留哥和玖哥弟兄做功课,玖哥已经在学作文了,留哥开蒙不久,只是在练写字,写几个,萱娘瞧一眼,看他写的周不周正,刘姨娘在一旁做针线,不时抬头笑笑。
玖哥念了一会,手里的笔握起又放下,萱娘虽在教留哥写字,却也在留神他这边,眼也没抬,手握住留哥的手,让他写的再直些,嘴里道:玖儿,你今日却是为甚心神不宁?玖哥听了娘这样说,细想一想,这事还是要告诉娘,起身就对萱娘跪下:娘,儿子有一事要求娘准许。
萱娘见了玖哥这架势,不由做正身子,皱眉问道:玖儿,你却是有何事要求娘?玖哥脸涨红了半天,才开口道:今日先生讲的,孝为大道,儿子就想,父亲身死异乡,尸骨都没还乡,儿子已过十岁,弟弟还小,自然要学了那孝子,前去山东寻父亲的尸骨。
话还没说完,萱娘就听到刘姨娘呜咽出声,转头看时,刘姨娘用手紧紧捂住嘴,眼里已全是泪光,萱娘叹气,把玖哥拉起来,摸着他的头道:儿,娘知道你一片至诚之心,只是娘也要告诉你,不提那一路不易,就说现时你弟弟妹妹都小,娘和你姨娘又都是女人,出头露面甚有不便,还望你早日长大,支撑门户,若你这一路去了,遇到个山高水低,自己的孝心没尽到不说,你死去的姨娘,在地下魂灵也不安的。
玖哥见娘不允,皱眉细想后又道:娘说的也是,只是做儿子的,怎么忍心让爹的尸骨抛撇异乡,这也不是为人子的道理。
萱娘正待再讲道理,已经停下写字的留哥道:哥哥,娘说的也是,我们现时还小,等再长大些,力气大了,就去寻爹。
萱娘拍拍留哥的头,笑道:儿,你日后可要记得这话。
留哥不好意思起来,摸摸脑袋,低下头只是不说话。
刘姨娘感伤一会,见玖哥想是依了留哥的话,也不说去找叔洛的话了,这才起身,脸上强挤出笑容过来道:两个哥儿这般懂事,奶奶还发愁什么,定还有大福。
萱娘见她脸上有些愁苦,也只得安慰道:他们成人,不也是你的大福?刘姨娘心下一动,却也没说甚,萱娘心底暗自叹气,招来奶妈,让她带留哥他们下去睡觉,两个孩子行过礼,这才下去。
萱娘招呼刘姨娘坐下,拉着她的手道:妹妹,今日和你说句话,也别论甚嫡庶,只当姐妹一般。
刘姨娘忙起身:奶奶要有甚么吩咐,吩咐奴就是。
萱娘把她依旧拉了坐下:只有我们两个,你也无须立那些规矩,坐下说话。
刘姨娘这才又坐了下来,萱娘沉吟一会,才道:这话,却是原先我也问过你的,爷的服满后,可有别的计较?刘姨娘没料到萱娘说的这般直接,心下早转过千百个念头,半天才垂下头,吐出一句:英姐还小,奴。
萱娘听了她这话,心下明白了许多,拍了拍她的手道:但等服满了再说,现时夜了,你却睡吧。
刘姨娘起身又福一福,这才退出去。
萱娘揉揉额头,看情形,刘姨娘是不愿守了,也是,她只得一个女儿,又是妾室,守也无干,况且有自己也勾了,怎还再多添一个,叔洛当日在时,夫妻情爱也不过如此,萱娘思量定了,自转回房。
吴三夫妻被逐,收租等事,自然就落到了李成头上,他虽是世代经商之家,从小又是在书斋里长大的,地里的这些事也不甚通,却喜得肯下工夫去问农人,也不装腔作势,对庄户人都礼貌如常。
秋租收完之时,庄子里的庄户都对李管家称赞不已,李成也全不骄惰,只是依旧做他的本分。
萱娘看在眼里,对他的人品更信一份。
这日租子都已收齐,粮税也已纳完,李成把账目理一理,就要来辞萱娘。
萱娘听的他说,要回宁波重寻亲戚,也好把家业重振了,微微皱眉,对李成道:李管家,我旁的也不问你,只是想问问,当日来湖州是为甚来的?李成奇怪,这不是早就说过的,依旧恭敬答道:却是来投亲的。
萱娘点头:那当日为何不在宁波就地寻亲?李成被萱娘问住,半日也回不上来。
萱娘见他这般,招呼他坐下,瞧着他,款款的道:李管家,我并不敢以恩情压你,只是李管家也要为昭儿想想,她年纪幼小,又是没娘的孩子,在这里,衣食好歹也有人照管,若李管家带了她回去了,却无人照管了。
李成不等她说完,就讷讷道:奶奶,昭儿定不会卖到府上的。
萱娘手一摆:我也知道,你是好人家出身,自家儿女,自然舍不得为奴为婢,我也做不出那等拆散你父女的事情。
李成的一颗心又放了下来,听萱娘道:李管家,这租子收了,你也知道,种田虽是本等,这一千亩的租子,抛掉粮税,剩下的也只够一家人嚼裹,若遇上荒年,还要紧着些过。
李成见萱娘突然算起账来,心里感到奇怪,抬眼望萱娘。
萱娘头上的银钗上的珠子好似只轻轻一晃,顺着日头,让李成的眼睛被刺了一下,随即又转去了,萱娘依旧道:我虽是个女人,却也想着给儿女们留点产业,免得惹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