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进周话音刚落,柳姑姑心中解气,正打算依言抬手送客,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阵说笑声。
不多时,就只见几个人先后进了二门,最前头那个一面负手缓行,一面爽朗大笑的人正是荆王。
他仿佛是没看到这边的一幕,走到近前之后漫不经心地扫了艾夫人一眼,随即就大步上前,一把扳住了杨进周的肩膀。
杨兄,我知道你是不高兴我代你做了主,可你接任的时候静悄悄的,总不成太夫人和尊夫人一块乔迁的时候,还是悄无声息。
当初冯总督和叶巡抚上任的时候,江南士绅可是摆出了好大的排场,没道理这回你两江总兵上任就破了这儿官场的惯例。
你瞧,艾夫人可是两江地面上好些人都要称呼一声师母的,现如今也来道喜了,这面子谁能有?荆王话里话外仿佛是在对杨进周强调艾夫人的身份,可说话的时候却只顾着看杨进周,丝毫没回过头来,他身后的艾夫人几乎恨得把嘴唇咬出了血。
而杨进周则是不满地看着那自来熟似的按在肩膀上的手,好半晌才沉声说道:殿下何必越俎代庖?你说越俎代庖也好,说我瞎掺和管闲事也罢,总而言之,我是一片好意,罗世子萧世子也是一片好意!,荆王压根没把那冷冽的语气放在心上,又往后头招了招手,待到罗旭和萧朗上前,他这才笑嘻嘻地说,你看,这几日罗世子忙着跑四大书院,把册封的事情办得漂溧亮亮;萧世子则是帮着冯总督叶巡抚,把那些闹事的商人给一股脑儿平了;再加上我……总而言之,这一回正印证了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自始至终有些嬉皮笑脸的荆王一下子加重了语气,后头的艾夫人原本已经气得转过了身子,可才迈出去一步就听见这最后一句话,脚下立刻就僵住了。
因而,哪怕罗旭和萧朗一样是无视了她的存在,只顾着上前和杨进周说话,被晾在一边的她就是再心中怨恨,也只能死挺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萧朗不爱说话,尤其是替荆王解说今日那盛大排场的真意就更不会做了,但罗旭却是最擅长嘴皮子功夫的。
再加上他和杨进周的关系远远比其他两人来得亲近,因而三言两语对杨进周低声把事情解说了分明,到最后又招手把柳姑姑叫了过来。
柳姑姑对这位威国公世子知之甚深,近前之后屈了屈膝后就主动说道:罗世子,恕奴婢大胆,今日这般造势必然事出有因,夫人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可在奴婢看来,她对那位艾夫人实在是深恶痛绝,把这么一位迎进去,只怕比吞了苍蝇还难受。
你说得对。
罗旭歪着头想了想,随即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脾气我好歹知道一点,若是别人赢了,恨不得在败者面前耀武扬威狠狠发泄一通才好,而她恐怕最希望痛恨讨厌的人直接在眼前消去……我就说,殿下这是马屁拍在马脚上……罗旭,你说本王什么!罗旭话音刚落,乍听得背后传来这么一句,扭头瞥见那张颇有些恼火的脸,他立时笑容满面地拱了拱手:,殿下,我说您是……好了好了,你别说了!荆王心里一下子想起了这家伙带来的皇帝口谕,然后又是一份让自己心惊胆战的密旨,没好气白了罗旭一眼,这才转头走了几步到艾夫人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看夫人脸色似乎不那么好,看来还是昨日册封太过激动了,到如今还未曾恢复过来。
既如此,还是早些回去休养休养,杨夫人那儿,让柳姑姑代你赔个不是就完了。
回去之后,夫人记得转告艾山长一声,本王嘱咐他的事,他可不要忘了。
若是他忘了,这金陵书院的名额可就给别人了。
这话说得皮里阳秋,艾夫人听得额头青筋毕露,两旁的太阳穴甚至跳得越发厉害了,可她只能死死攥紧手中的帕子,低眉顺眼地垂头应下。
及至荆王又死活把杨进周拖出了二门,罗旭和萧朗亦是随之离开,她这才转身慢行,用行不动裙的小碎步捱出了二门,她就觉得浑身力气都完全用尽了,竟是一下子伸手撑住了旁边一棵大树,勉强维持住了整个人。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地到了外头仪门,没找到自己的马车和从人,她不禁越发恼怒,随手召来一个门子就厉声质问了起来。
谁想在她好一番疾言厉色下,那门子却是一味不做声,末了才不紧不慢地说:回夫人的话,今日冯总督叶巡抚等等江南地面上的官员全都来了道喜,诰命夫人更是足足十几位,因而进出的车马都是按照品级排定的。
据小的所知,金陵书院是昨日刚刚得了敕命封赐,艾山长赐勋一级,赐六品学官衔,只不过这会儿平江伯和许守备刚到,所以您的车马一时半会进不来,还请您少待。
这话听着彬彬有礼,可实则是字里行间都在说她品级比不上旁人,艾夫人素来在外是被下人恭恭敬敬捧着拿好话逢迎,何尝吃过这样的哑巴亏?再加上刚刚在荆王面前受到的羞辱,她只觉得脑际突然窜起一丛怒火,竟是下意识劈手一个巴掌甩了出去。
然而,艾夫人那重重的一掌却是扑了一个空,就只见那门子和敏捷的猫儿似的,一猫腰一侧身往旁边一闪,眼看着艾夫人脚下趔趄,险些撞在一旁的门框上,他却只是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连搭把手的打算都没有。
直到艾夫人站稳了身子,用几乎喷火的目光狠狠瞪着他,他才干咳了一声:夫人息怒,您是千金之体,小的可不敢胡乱碰着。
你……艾夫人被这话噎得只说出一个字就卡了壳,可一味怒视却是丝毫效果都没有,她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捱到自家的马车来了之后就立时快步上车,再也不想在这个该死的地方留上半刻。
而那门子客气有礼地看著马车消失在视野中,那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什么书香门第名门贵妇,抬手就知道打人,什么玩意!就这样儿,还敢和咱们夫人顶牛,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性!相比华些杂佐官,各级衙门的主官上任素来就是头等大事,然而因为先前南京城那沸沸扬扬的风波,杨进周接印时极其低调,等到大多数人得到消息的时候,前任总兵早已经搬出了这衙门,因而今天新总兵一家搬了进来,自然趋奉的人络绎不绝。
外头男人那里的光景陈澜不得而知,可三门内后堂这济济一堂的贵妇千金们,已经足以让她察觉到那不同的光景。
单从品级来说,这里便汇集了整个江南最显贵的那些夫人们——平江伯夫人、冯总督夫人、许守备夫人、叶巡抚夫人、金陵知府夫人……林林总总的官眷就有十几位。
而刚刚得了朝廷册封的四大书院里,除了艾夫人不在,其余三位夫人都在其列。
此外还有已经致仕的不少本地名门望族女眷,这其中,从扬州府过来的粱太太虽说丈夫品级并不算高,可因为是荆王的未来岳家,自然被人高看一眼。
至于如江家这等在官场少了根基的,江大太太自然只有忝陪末座。
虽说是众人都已经刻意朴素,但那些脂粉头油的香味仍然是充斥着偌大的屋子,哪怕是所有支摘窗全都开着,仍然熏得陈澜有些呼吸不适,更不用说江氏了。
因而,庄妈妈来请示午饭摆在哪儿的时候,早在搬进来之前就已经看过这总兵衙门屋舍图纸的陈澜信口就说出了三个字。
碧水阁。
碧水阁乃是总兵府后衙的一座水榭,前头临水,后头掩映着几株已经有些年头的古槐,高大的冠盖遮蔽住了初夏明媚的阳光,再加上水面上架设了水车和竹制水管,四面木窗全部移开之后,内中就是凉风习习。
因而此时二三十人坐在其中,虽是人声喧哗,却也不嫌拥挤气闷。
再加上都是每人一张小几,几上三四色吃食攒盒,倒也整整齐齐。
只是距离主位上那婆媳俩远的人,这会儿就是想拍马屁也不太容易,毕竟,谁也不能扯着喉咙高声叫嚷。
因而,当柳姑姑悄悄走到陈澜身侧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女主人脸上那一丝满意的笑意。
顺手取了自斟壶给陈澜面前斟了浅浅一杯,她就弯下腰轻声道:厨房里头有路嫂子掌总,再加上都是熟手,云姐姐也在那儿照看,红螺芸儿则是在后头收拾东西,一切都是井井有条。
陈澜轻轻点了点头,随即举起小杯啜饮了一口,这才头也不抬地问道:柳姑姑刚刚代我去传话,那位怎么说?艾夫人?柳姑姑眉头一挑,随即笑道,她倒是撂了一句狠话,可不想老爷突然回来了,一句话把人噎得够呛。
偏巧荆王也来凑热闹,总之她是被抢白得脸都青了,后来就被荆王打发回去了。
不过,奴婢看她的样子,就怕之后……不怕什么之后。
陈澜轻声打断了柳姑姑的话,下巴轻扬扫了一眼正在逢迎江氏的那些贵妇,一字一句地说,看看今天来了多少人?情势比人强时,不服软就只有自取其辱!中午这一顿高朋满座的午宴之后,按照江南这地儿平日里上任入衙乔迁的规矩,同僚下属等等自然是各自告辞回去办事,而官眷们也多半是随着丈夫离开,可眼下已经到了午后未时,满屋子莺莺燕燕却没有一个告退离开的,反而是变着法子往陈澜面拼凑。
陈澜在扬州和南京先后停留了这许多日子,虽和人交往的次数并不多,可仍然是有人打听到了她的喜好,这会儿就没人提什么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之类的勾当,对着陈澜话里话外全都是那些仿佛闲聊一般的家长里短。
这其中,那位最初在二门露过面之后就说是因身体不适早早告退到艾夫人,自然成了女人们笑吟吟津津乐道的话题。
说起那位艾夫人,在咱们金陵府里可走了不得的人物。
这回朝廷册封的四大书院里头,别的三家都是山长当家,只有金陵书院是她一个女人顶在前头,艾山长反而只是讲学,别的什么都不管。
所以,出去的学生人人都叫她一声师母。
,什么当家,她也就是搂钱第一把手,金陵书院能占着南京乃至江南第一的名头,可不是因为他们会搂钱?既然要搂钱,自然就脱不开买卖,可普通的买卖哪里有那许多的利钱?据说,这除了不经市舶司走海上那条路子之外,还有就是靠着书院的幌子接收别人投献的田地,每年少交的赋税就是一大把!咳,那些官面上的大事,咱们这些妇道人家就不要多说了!咱们又不是杨夫人那等睿智的,说着说着自己指不定都糊涂了。
要我说,这位艾夫人比咱们精明得多,虽是填房,却能把原配嫡子给挤了出去,听说那位成亲后就直接带着媳妇去了岳麓书院,三年两载都难得回来。
做女人的失了贤惠,人前却还是一副贤良的师母样子,瞧着就让人恶心!最初还只是说道一些人尽皆知的,之后则是开始往深里挖掘,最后干脆揭人阴私,陈澜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没了。
而江氏虽已经觉察到艾夫人恐怕和前几日那沸沸扬扬的勾当脱不开干系,可却不喜欢背后听人诋毁别人,见这越说越不像话了,自然而然就轻轻拍了拍扶手,三两句把话头拐到了别的上头。
这时候,趁着那几位夫人不自在地从陈澜身边挪了开来,江大太太趁机就挤了进去。
杨夫人,多亏了您神机妙算,江家才能熬过了这一关。
三老太爷如今放手把好些事情都交给了老爷,族里人大多也不敢再聒噪了,唯有四房的十八弟还在那上蹿下跳地造谣生事,我家老爷说,凭他做下的那些糊涂事,就该开了祠堂好好办他!见江大太太那种从动作话语表情中都流露出一股谄媚来,又是直截了当把十八老爷撂了出来,陈澜哪里不知道江家一族已经是认清了风色,希望借此一事让自己那婆婆消气。
她此前就已经决定扶上长房一把,而且很厌恶那位煽动了许家老二许进的江十八老爷,可此时此刻,她却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江大太太。
大太太是打算为长房立威么?江大太太不料陈澜不接话茬,反而直截了当说了这么一句话,一时间颇有些狼狈,好半晌才强笑道:,三老太爷说是交了权,可终究我家老爷威望不足,借着机会把不肖子弟给清理了出去,族中上下的风气也就正了。
更何况,这四房当家原本就该是十五老呢……陈澜见那边正在和人说话的婆婆江氏看了看自己这边,大约是刚刚听见了什么,她就顺势阻止了江大太太继续往下说,随即站起身来,寻了个借口叫了江大太太到外头说话。
因谁都知道江氏出身江家,其他人自是仍然安坐如故。
到了外头凭水栏杆处,陈澜方才站住了。
见江大太太谨慎地离着三步远,她便颌首示意其上前一些,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江家十八老爷的罪过是否要开祠堂,这是你们江家的内务,我管不着,娘那儿更是不会插手。
至于四房当家的事,那得看十五老爷自己的意思。
我要说的只有一条,该是他名下的产业,一分一毫都还回来,其他的你们看着办就是。
是是是。
江大太太听说陈澜对四房由谁当家竟然并不在意,不觉大喜过望,连声答应之后就盘算起这里头能否动些别的手脚。
就在她飞快打算盘的时候,就只听陈澜又开了腔。
而这一次的话,则是让她心头猛地一缩,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我听说,江家明日就要正式举办族长接任大典?既然是三老太爷都已经留下接任了族老,执事等等也该清一清了,一味让老朽的人占据了位子,于江家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之前江四郎随着萧世子办过不少事,我听说他在扬州亦是经营得不错,这样的人不能因为是旁支就束之高阁,理当重用才是。
江……四郎么?自从丈夫接任族长之后,江大太太早就想把江四郎撂在一边。
她自己有儿子,而且娘家还有好几个外甥,满心打算着安插亲信,可接下来得知的消息却是江四郎和镇东侯世子走得极近。
而这一次陈澜明明白白提出了这一条,她是答应又不甘,拒绝又不敢,好容易才赔笑应道:夫人说的是。
我家老爷只是觉得四郎年轻……,他孩子都已经有了,年纪也不算小,再说不论阅历才能,他都足够独当一面了!见江大太太为之一噎,最后言不由衷地答应了下来,陈澜方才转头扶着木栏杆,看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
江家和婆婆之间的恩怨已经走过去式了,三老太爷的失势再加上那位十八老爷的落马,婆婆的心结差不多也就能打开了。
而杨进周在江南还不知道要呆几年,一个能够为自己所用的江家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毕竟,无论荆王还是萧朗,亦或是罗旭,总不能在这儿一味逗留下去,平江伯方翰和许阳也不能完全信赖,她必须往江家楔一颗钉子。
江大太太违心答应了这么一桩,心头自是颇不痛快,只在陈澜面前不好晏露出来。
心不在焉说着话的她正想寻机退出去,突然看到那边木桥上几个人先后走来。
当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人时,她一下子眼睛一亮,要挪出去的步子也一下子收了回来。
对了,这总兵府地方虽宽敞,可我瞧着夫人和太夫人带的人手并没有多少,平日里杨大人多要坐衙办差亦或走出去办事,您二位兴许难免寂寞。
我家九娘已经过了明年就十四了人虽拙些,却可以给夫人和太夫人作伴。
赶明儿我带来让夫人瞧瞧,若是好,不妨留着她说话解闷,就是这南京城里,她也认得路。
无缘无故江大太太突然提到了女儿,陈澜不禁眯了眯眼睛,待瞧见那边木桥上过来的一行赫然是杨进周和荆王萧朗罗旭,她不禁若有所思地用手轻轻摩挲着那温润的木质栏杆。
正要说话时,她就听见背后传来了一个笑声。
想不到有人和我想一块去了。
我家二丫头听说夫人和太夫人搬到总兵府来了,就嚷嚷着要过来。
她是从小就野惯了的,认路不说,哪里好玩哪里好吃,哪里道观寺庙的签最灵验,她全都清清楚楚。
要是夫人说好,我回头就把人送过来做个伴儿。
这边厢江大太太才把女儿主动送来,这边厢许夫人也是一开口就是这一茬,陈澜看着阳光下头最后进了水榭的萧朗,心中不禁哂然。
这一分神,待到发现许夫人正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睨视着江大太太,她便索性咳嗽了一声。
既然是殿下他们来了,我得出去迎一迎,夫人和大太太不妨自便。
尽管江南这边的风气稍稍开放一些,但杨进周这一进来,还带着荆王萧朗和罗旭,其余诸位夫人太太自是纷纷退避不提,只有粱太太被江氏硬留了下来。
尽管如此,厮见行礼的时候,粱太太仍是有些不自在,直到荆王提起粱大少爷的婚事,她的脸色才缓转了些。
原定了是半月前,可因为事情耽搁了,索性延迟到了端午节之后。
幸好如此,否则前一阵子那满城风风雨雨的,太夫人和夫人就算接了帖子也没工夫过去。
要是早几天,我也没回来,这么大的喜事也要错过了。
荆王仿佛没看见粱太太那一下子变得异常震惊的脸色,笑眯眯地说,令千金正在宫中,此次只怕不得抽身,既如此,我去也是一样的。
此话一出,不但江氏为之愕然,就连杨进周和萧朗也是相顾莞尔,至于罗旭则是更加直截了当地笑了起来。
正好从外间进来的陈澜也听到了这话,见荆王鼻是面上含笑,却是正儿八经的语气,不由觉得这位皇子倒还有可爱之处,谁知道荆王转眼间就一本正经地看向了萧朗。
况且本王若是不去,某些人岂不是会望断了秋水?萧世子,不如你陪本王走一遭?第四百零六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京城皇宫,西苑宵netbsp;打从一大早开始,往日最是平静的这地方就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早就预备好的四个稳婆奉着安国长公主进了产房,而几今年长的妈妈也跟了进去,至于剩下那几今年轻还没出嫁的丫头则是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在了外头。
没过一个时辰,自己也是身怀六甲的张惠心就匆匆赶了过来,在mén口险些和气急败坏冲过来的父亲张诠撞了个满怀。
而做父亲的xiao心翼翼扶着nv儿到了院子里,对视了一眼的两人不顾产房外两个妈妈的拦阻,竟是径直闯了进去。
于是,当陈衍闻讯匆匆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大mén紧闭的产房,四个粗手大脚的中年宫nv,看他的目光就好似防贼似的。
而隔着mén窗,还能听到里头传来安国长公主那提高嗓mén的呵斥,隐约还有张惠心和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起初还觉得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里头那位竟然闯进产房的男人是何许人也,不禁xiao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
师傅身体那么bang,应该不会有事吧?可是,这一回竟然是早产,都说早产的孩子难养活,可如今好歹也有九个月了,天气又不是寒冬腊月,应该能熬过去才呵……,…话虽如此,可陈衍在院子里兜来转去走了将近一个时辰,那心思渐渐就没有这么安定了。
他一次一次往里头望去,只听得师傅平日那爽朗的大嗓mén一下子变轻了,甚至连其他人也是,他自然是更觉七上八下,几次三番到产房mén口张望,却在那四个宫nv的冷眼下不得不讪讪后退。
就在他转圈转得自己都几乎头晕了的时候,突然只听得外头一阵喧哗。
他才扭头望了过去,就看到了那匆匆进来的人影一愣之后赶紧跪了下去。
皇上……好了好了,都什么时候还罗嗦这个,起来起来!皇帝根本是连步子都不停,径直到了产房mén口。
那四个中年宫nv虽不敢拦阻,却是在mén前整整齐齐跪在了一块一个个全都是一声不吭。
面对这架势,恼将上来的皇帝竟直接隔着mén大声叫道:九妹,眼下怎样了!此话一出里头顿时鸦雀无声,就连院子里刚刚站起身的陈衍都给震懵了。
好一会儿,产房里才传来了一个有些疲惫的声音:这时候皇上你来凑什么热闹!放心,死不了……呃!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隐约一阵痛苦的shēnyín。
听到这种声音陈衍悄悄探头张望,就只见皇帝脸sè铁青一片,他冷不丁想起姐姐曾说起,昔日帝后之间仿佛也是因为孩子,以至于皇后一直郁郁,不禁也为之捏了一把冷汗。
可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皇帝在那扬声又说起了话。
九妹,你听着江南那边的局势已经定了。
老四那边谈妥了,近日进贡的使节就会上京。
罗旭已经册封了金陵眉境内的四大书院,不日之内还要沿路册封下去,国子监的事情也已经定下。
杨进周接任之前,就已经带兵扫清了几处要紧的地方,眼下那边罢市罢考之类的也已经偃旗息鼓,想来你家阿澜也已经安定了。
你就安安生生只管着自己,不用再想那些1uan七八糟的事……得了,我知道,皇上你歇歇别喊了,里头这些稳婆非得给你吓死不可……该死的xiao猴儿,要落地就赶紧,别再折腾了!耳听得这话接下来之后又是长久的停顿,皇帝虽是无法,也只能转身往回走了几步,见陈衍正站在那儿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中不安的他索xìng走上前去,没等陈衍回神就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
啊……,…皇上?陈衍正在想着安国长公主这一胎是男是nv此时吃这一吓险些蹦了起来,见是皇帝,他赶紧脚下一挪往后退了两步,这才尴尬地说道,臣没瞧见……你姐姐可给你捎信了?刚刚皇帝分明还在关切安国长公主这一回的分娩,转眼间就问到了这一茬,陈衍的脑袋顿时有些转不过来,竟是愣头愣脑地说:还没呢,这又是十天八天的没讯息,家里老太太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我又不敢叨扰师傅。
啊,对了,皇上您刚刚说,荆王殿下和我姐人……,……得知陈澜丝毫没有将江南之前的1uan象以及之后的事情写信回来,皇帝当下面sè一凝。
见陈衍满脸急切,他方才渐渐1ù出了和缓的表情,竟是冲着xiao家伙微微颌道:人都回来了,如今江南情势已定,你回去之后告诉你家祖母,不用再cao心。
倒是你,我听说,你如今已经开始练驰shè了?有心是好的,但不可cao之过急,那就是揠苗助长了!陈衍最关心的是江南如今情形如何,不料皇帝竟是提点起了他,因而,哪怕他心里挠痒痒似的难受,也只能低下脑袋乖乖应是。
然而,皇帝仿佛是突然对他生出了极大的兴趣,竟是就在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下的石凳上坐了,招了他过去问这个问那个,他起初还xiao心翼翼地应付,渐渐脑袋已经有些使不过来了,索xìng想着什么就说什么,倒也自在了不少。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产房里头的声音越轻微了,皇帝渐渐坐着不再说话,陈衍老老实实shì立着,旁人则是干脆一动都不敢动。
当一声响亮的婴啼陡然之间打破了这仿佛已经窒息的静谧时,满院子的人却都仍是纹丝不动,直到陈衍陡然之间叫了出来。
阿弥陀佛,无量寿佛,满天神佛…你们总算是显灵了!舒了一口气的皇帝原本正要说话,却被陈衍这一连串言辞给逗得为之大笑。
下一刻,就只见产房大mén一下子被人拉了开来,从里头探出身子的张惠心高兴地大声嚷嚷道:娘给我添了个弟弟,我有弟弟啦!这话音刚落,她就感到一个黑影突然窜了过来,整个人顿时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倒多亏后头有一位妈妈托了一把方才没摔下去。
看清面前是皇帝,她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随即笑yínyín地说:皇上放心,母子平安!那就好…说出了那三个字之后,皇帝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正要走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更响亮的哭声。
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扭头一瞧,就只见张栓蹒脸紧张地抱了一个孩子出来,到了他面前的时候却讷讷不知道说什么了,那抱着襁褓的双手甚至还有些颤抖。
面对这么一个和平日截然不同的臣子,皇帝愣了好一会儿,最终竟伸出手去把襁褓接了过来。
这一刻,不但是离着稍远些的陈衍,近在咫尺的张栓和张惠心,乃至于余下的宫人太监,每个人都是知机地没有出任何声音。
而皇帝用笨拙的动作抱着那个孩子,脸上最初的僵硬渐渐变得柔和了,最后甚至低下头去看着那张粉nèn的xiao脸,嘴里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若日出之灼灼,这孩子让你们夫妻盼望了这许多年,就起名灼吧。
张栓原本是听了妻子的话把儿子抱出来给皇帝瞧瞧,此时一转眼皇帝竟是连名字都一块取了,他一愣之下虽心里有些哀叹,可想想xiao儿辈的排行,这名字取得确实还妥帖,他也就赶紧笑着谢过。
待到xiao心翼翼接过了襁褓,见皇帝二话不说转头离去,那背影瞧着竟是透出几分别样的苍老来,他一时间又想起了去岁去世的皇后不禁也随之叹了一口气。
等到把孩子jiao给了匆匆赶出来的那位妈妈,他这做父亲的这才感觉到脚底一下子软了。
相比早年妻子第一次怀孕生产的时候,他虽是焦急,可也不像这次,而刚刚看到妻子强忍住也不肯出大声,他甚至觉得感同身受的痛楚。
于是,当转身拖着步子往回走了几步,他就一把扶住了挪动着走过来的张惠心,随即声sè俱厉地说道:从今儿个开始,不许你再拖着这么沉的身子走来走去,给我好好在家里安胎!,看着那个满脸没好气吼nv儿的父亲,看着有些茫然无措的张惠心,陈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皇帝消失的方向,心底突然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甚至没有让人捎话进产房,竟是自个悄悄地出了院子。
直到懵懵懂懂走完了那漫长的宫道,在西安mén前上了马风驰电掣地奔了出去,随着那风一阵阵灌进了脖子里袖口里,他才感到眼睛又酸又涩。
以前他只有姐姐,现在他多了祖母,多了师傅,还有韩先生杜阁老他们……可是,父亲什么样,他已经几乎想不起来了;母亲什么样,他也只有模模糊糊的印来……于是,当朱氏看着平素永远昂着头的陈衍耷拉着脑袋进房,到了榻边就突然半跪着在她膝盖上埋下脑袋的时候,她满心以为陈澜那边传回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只觉得xiong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记,一种莫名的恐慌突然弥漫了全身,直到陈衍一张口说出了那一番话,她僵的手才终于软软落在了陈衍的颈间。
老太太,师傅生了个儿子……皇上很高兴,师爹很高兴,惠心姐也很高兴,我想师傅大概更高兴……我看着他们,就想起了爹娘,可我已经忘记爹娘长什么样了……老太太,我很想他们,更想姐姐………………………………南集城总兵府。
家中上下刚刚搬进来,原先的人手统统是分转了其余各家,新添的就只有mén子和厨娘,陈澜安顿下来之后,自然是通过郑管事和木老大,逐渐挑选起了其他人手。
几日间,先走进了四个负责洒扫和伺候hua木的婆子,随即是四个负责浆洗的仆fù,紧跟着则是从原先随行的仆fù妈妈里挑出妥当的负责看守各道mén户,后院的秩序就算是差不多完成了。
陈澜自然不必再事必躬亲,差不多的事务就jiao给了云姑姑和柳姑姑,总算能腾出手来往京城写信。
写给义母安国长公主的信她是实话实说,给杜夫人以及晋王妃这些亲友的则更容易,唯独剩下写给陈衍和朱氏的信让她有些头疼。
如今一下笔,她只觉得笔下沉甸甸的,不过一会儿字纸篓里就多了几个rou得皱巴巴的纸团。
夫人,喝口茶润润嗓子。
见红螺递上茶来,陈澜这才接过来喝了一口定了定神,随即往后一靠,若有所思地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她芋重新睁开眼睛,拿过另一张xiao笺纸,蘸上墨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之所以延后这几天,她也是想整理整理心情,打算轻描淡写méng混过去,可算算时日,眼下南京城的种种事端应该已经传到了京城,陈衍那鬼灵jīng的xìng子,兴许什么都打听了出来,她还不如写明白些,让xiao家伙能透过此次的事情进一步了解世道险恶,再加上信就算抄了一份送到了天子那儿,自己写得详尽些,也能让那位至尊能够更细致地了解当时情况。
于是,她索xìng事无巨细,从最初的流言四起一直到最后的转折大半个时辰就洋洋洒洒写了四五张纸。
末了放下笔等这几张字纸上头的墨迹晾干的时候,她方才rou着手腕站起身。
红螺,荆王殿下又邀了萧世子出去了?得到红螺的点头答复,陈澜不禁心中暗叹。
自打杨家上下搬进了总兵府,原本在镇东侯府那别院住着的荆王就搬了过来,连萧朗都一块拖了到这儿蹭住。
只人是住了过来,平时却总是和萧朗在外头1uan逛在如今这种风声鹤唳的当口,这已经不是什么白龙鱼服的微服sī访,而是一出mén就成了无数人关注的目标。
偏生他们仿佛没在意这些,因而最初还往这总兵府凑的江家九xiao姐和许家二xiao姐立时很少来了,而且据说这已经烈日炎炎的初夏时节名mén千金往外踏青的反而多了不少。
相形之下,杨进周每天正儿八经接见僚属熟悉军务,亦或是巡视四周卫所驻地;罗旭虽也硬是挤到了这儿借住,可在册封完全陵府这四大书院之后,便是常常在南京城里各处名胜开诗会文会,成日里jiao接江卉士林;他们两人就显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她正胡思1uan想着那几位千金究竟是想着荆王多些,还是指望萧朗多些,突然只听一阵细碎的声响,一抬眼就只见柳姑姑从mén外进来。
到了近前,柳姑姑也顾不上屈膝行礼,直接弯下腰凑到了她耳边。
夫人,那个金陵书院的邓冀押到南京城了。
据说人到总督府之后,就认承了是自己因为当初堂兄邓忠的事心怀怨恨,再加上无缘无故被老爷抓了,于是暗中使人策划了罢市罢考等等,总之是把所有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据说画押之后就要撞柱子一一一一陈澜闻言浑身一震,立时转身看着云姑姑,直截了当地问道:,人死了没有?没死。
柳姑姑也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竟忍不住按住了xiong口,幸亏那会儿虎爷就在旁边,大手一拦一抄,愣生生把人给阻了下来。
虽是老爷不在,可虎爷愣是驳了冯总督的回,把人给带回了咱们总兵府。
这些都是一路跟去的xiao丁和xiao武来回报的。
一个早就被杨进周拿下扣起来的邓冀送到总督府之后,竟然一开口就招认这种谎话陈澜自然是怎么也不会相信。
再加上听说秦虎和那位总督冲突了起来,她心中就更敞亮了。
只沉yín了一会儿,她就又问道:,叔全没去总督衙mén……我记得他今天邀了许守备去xiao校场巡阅军马?眼下回来了没有?,回禀夫人,老爷还在xiao校场,眼下还没回来。
,那个邓冀既然押了回来,杨进周自己不去总督衙mén,反而让秦虎押着人过去,闹出了这样的大事又直接把人拎了回来,陈澜怎么也不相信这是单纯的疏忽。
偏头只一想,她就对红螺吩咐道:去前头传我的话,mén上看紧了,不管是哪儿来的人都挡驾。
要找老爷的,劳烦他们直接去城里xiao校场;要找荆王殿下的,我记得今日他是和萧世子去了玄武湖;至于要找罗世子的,径直去金陵府学就行了。
就说今天我奉着老太太在佛堂斋戒,不见客。
阿虎带回来的人让他自己xiao心看好,还要什么人手尽管说。
这就是明摆着的推托之词了,柳姑姑见红螺答应一声快步离去,她自是跟着陈澜到了东边院子去见江氏。
才一进屋,她就看到庄妈妈站在旁边拿着信正在给江氏念什么,一时就想起自己进二mén的时候之前正逢庄妈妈在mén上取了信,那会儿因为秦虎押人回来的事,她一时顾不得其他,竟忘了问mén上信是打哪儿来的。
你来得正好,这是镇东侯夫人让人送来的信。
,江氏招呼了陈澜坐下旋即接过庄妈妈的信,转手又给了陈澜道,你先看看。
我因之前萧郎那些话,一直都担心镇东侯夫人不好相处,所以前时斟酌那封去信的时候还好生为难,眼下见着回信才放心了。
她自己正病着,却还不忘儿子头一次单身出来做事,再加上之前的遇刺,那番担心真真切切,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上次写信,也把萧郎的情形婉转对她说了。
一是问问从前可有婚约,毕竟萧郎未必记得清楚;二来也是想问问,皇上可有赐婚的意思。
江氏这般说着,陈澜站在那儿仔细看着手头那两三张信笺,到最后赐婚两个字的时候方才抬头。
目光和江氏一碰,她就看出了婆婆那眸子里掩不住的笑意。
我也不是多事。
毕竟之前全哥和罗世子的婚事都是皇上赐婚,你和叔全琴瑟和谐,罗世子和张家大xiao姐也融洽得很,由此可见皇上这鸳鸯谱点得好,再点一桩也未必可知。
万一真有那意思,江南官场这边,我也好及早吹吹风,免得那些有心人闹出什么不可开jiao的事情来。
没想到镇东侯夫人在这信上回我说,萧郎不曾有婚约,至于皇上是否赐婚却未必可知。
若是可以,她想托我给萧郎物sè物sè,mén头低一些无所谓,最要紧的是身家清白,娘家人丁单薄,不用什么世家大族。
这要是别的人对未来媳fù提出这样的要求,陈澜第一反应就是觉得这是婆婆希望未来的媳fù娘家力弱,日后好挟制,可镇东侯夫人何等jīng明的人又有婆婆的身份,怎会怕媳fù?因而,她只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此中深意。
此时此刻信也看完了,她随手把信jiao给了一旁的庄妈妈,就贴着江氏低声说道:娘,我年轻,对镇东侯府几乎是一无所知,您知道镇东侯夫人家里还有什么人?,镇东侯夫人?江氏昔日从江南嫁到京城之后,因是汝宁伯府长媳,对那些勋贵名mén自是仔仔细细做过一番功课。
可眼下她回忆了好一阵子,这才摇摇头道,想当年镇东侯远镇奴儿干城,我也就打听过一些皮mao,如今年代久远,几乎更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位夫人似乎并不走出身名mén,仿佛是先头太夫人定下的,成婚也低调得很。
朝廷赐了诰封,因镇东侯镇所和其他勋贵不一样,也就按照惯例,不曾召镇东侯夫人在京居住。
要说起来,镇东侯府和各家都没什么往来,所以京城那些名mén兴许还不如江南人对其了解得多。
,这么说来,镇东侯府择媳兴许都是不重家世重才能,大约这也是因为奴儿干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四面局势决定的。
陈澜在心里大约有了个数目,因而避过秦虎那档子事情不谈,仿佛饶有兴致似的听江氏掰手指头一个个数着前些日子见过的那些各家闺秀。
到了最后她见婆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便笑道:娘虽是受了镇东侯夫人托付,可这事情又不急,您慢慢相看就走了,最后不但得让镇东侯夫人点头,萧兄自己也得认了才行。
哪里不急?他就比全哥xiao大半岁,这年纪早就该成家了。
全哥是因为在外镇守打仗给拖的,他堂堂世子,又只有一个弟弟,就该早些给家里开枝散叶才行!说到这里,江氏突然想起什么,又斜睨了一眼陈澜,镇东侯府和别的世袭勋贵还不一样,别的世袭勋贵,嫡妻一时半会没儿子,长辈们还要催着纳妾收房,更不用说镇东侯府人丁单薄。
他们历来却很少有侧庶,一贯就是成亲极早。
要我是镇东侯夫人,早就着急讨儿媳fù了!陈澜听着正忍俊不禁,眼角余光突然瞥见西边mén帘一动,芸儿1ù出了半边脸来,对着她又是眨眼睛又是努嘴,仿佛有计么急事。
当下,她随便寻了个借口站起身,到了外间一见芸儿就直截了当问道:又是什么事?夫人,萧世子一个人回来了!正逢总督府差人到咱们大mén口要人不果,和mén子争执了起来,萧世子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气xìng,竟是直得……直接打了人!第四百零七章 长嫂如母,锋芒毕露陈澜之前就预料到秦虎把人直接带回来,只怕总督府那边接下来会派人过来要人。
毕竟,两江总兵只管军务,那样的案子不归这里管。
然而,她实在是没想到萧朗会在这时候回来,更没想到萧朗会打人。
那位镇东侯世子尽管最初如同冰雪一般孤傲,但不说他如今已经逐渐露出了感情细腻的一面,哪怕还是原本的性子,也决计不至于胡乱出手打人。
因而,想到这里,她脚下的步子就更加快了几分。
等到了总兵府仪门处,她正好看到萧朗面色铁青地直奔这儿冲了过来,面色铁青,衣襟下头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泥污了一大片,看上去极其不像样子。
而在他身后,湛卢和巨阙那两个小厮正一溜小跑地追人,更后头处还有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门子。
虽是满心盛怒,可是,当看到站在仪门之内的陈澜时,萧朗就立刻放慢了脚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表情,到近前时拱手行了礼就低声说:嫂子,刚刚外头总督府的几个差人着实无礼,我一时气怒,就把他们给轰了出去。
若是冯总督那边有什么责难的话说,我一个人担着就是。
我刚刚被绊了一跤,先回去换身衣服再去拜见伯母。
眼见萧朗又是低了低头,随即加快步子从身边走过,陈澜也不知道是从哪生出的一股愠怒,突然转身喝道:站住!,见前头埋头走路的萧朗突然停住了步子,她才没好气地说:亏你还叫我一声嫂子,什么话都还没说清楚,就直接把事情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你以为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一听说你在门口那番举动就直接跑来兴师问罪的?说话间,巨阙和湛卢已经赶了过来,而那门子却谨慎地在十几步远外就停下了。
巨阙和湛卢见惯了陈澜的言笑盈盈此时见她突然对自家世子这般疾言厉色,一时半会都有些转不过来。
而已经走出去好几步远的萧朗则是更甚,愣在那儿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脸上那铁青已经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丝顽然。
嫂子,我……,有什么话进去说。
,陈澜一口打断了萧朗的话,又伸手叫了那门子过来,不等他行礼就立时间道,总督府的差人耳走了?回禀夫人,几个人彼此搀扶着走了。
见那门子答得小心翼翼,也没说人是伤着还是完好无损,陈澜就扭头看着身后跟出来的柳姑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劳烦柳姑姑出去知会小丁小武,让他们两个一块去一趟总督府。
就说当初那个冀便是我家老爷拿下的,送到总督府却闹出了那样的事,休说我家老爷还没回来不能做主,就是回来了,这人也一时半会不敢交过去。
况且,总督府下辖属官差役,原本该是最懂礼的,今次却对镇东侯世子出言不逊,请冯总督务必给一个交待!,这话说得斩钉截铁,不但那还在斟酌该如何解释的门子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就连跟出来的柳姑姑和芸儿都是为之愕然,更不用说呆若木鸡的萧朗和巨阙湛卢了。
等到柳姑姑如梦初醒一般急忙走了,那门子方才赶紧磕头告退,而萧朗则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低声说道:嫂子是我一时冲动……,任谁都会冲动,可要不是他们言语不逊亦或是冲撞了你,我想你怎都不会随便出手才对。
陈澜说着就看了一眼一旁的巨阙和湛卢,见两人一个满脸佩服,一个正在那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又对萧朗点头笑道,不管事情怎样,你总该和我解说解说,不要一出事就这么大包大揽。
好了,这些都待会说,你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干干净净的到娘那儿去,令堂给娘捎了一封信来呢!,刚刚从门口的大打出手,再到仪门的大起大落,萧朗只觉得这会儿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稀里糊涂应了一声便放慢了步子往里头自己的住处走去。
后边的巨阙和湛卢却是先上前给陈澜行礼,又是好一番千恩万谢,这才追着人去了。
等到他们主仆三人一走,芸儿方才凑到了陈澜身边,张望了片刻就扑哧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见陈澜有些不悦地瞪了过来,芸儿却丝毫不怕,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夫人您大概自己不觉得,刚刚您对萧世子这般疾言厉色,又是那样的措置下去,我竟是想起了您从前在侯府教导四少爷的光景。
萧世子分明比您还大好几岁呢,可刚刚那样子和四少爷真的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您还真是天生的长姊长嫂,要是咱们老爷还有什么弟弟妹妹,保管都对您服服帖帖。
胡说八道!,陈澜没好气地白了芸儿一眼,随即转身就走,只是心里却不免苦笑了起来。
她前世今生都是当姐姐的,难免就对弟弟多了几分护犊子似的关爱,可没想到这种情绪竟然会在萧朗面前也自然而然表露了出来。
在如同芸儿这样的外人看来,这还真是有些滑稽可笑,其实就是真按照实际年纪,她也顶多比萧朗大那么一丁点……之前因为生怕江氏知道了外头的事担心,因而陈澜只说是外头门上有些争执,因而她回到了江氏那屋子时,就把芸儿留在了外头,嘱咐其到时候知会萧朗一声。
果然,大约两刻钟之后,萧朗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行头过来,却是绝口不提之前的事。
而江氏也没留心,只拉着萧朗说了些镇东侯夫人信上的小,丁嘱,婚事则是一点口风不露。
到最后江氏要歇午觉,陈澜和萧朗一块退出了西屋之后,这才把人直接叫到了东屋里。
出去的时候不是和荆王殿下一块么,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陈澜原想门口那番争执打人应当另有隐情,打算到时候直接问门子,这萧朗独自回来的缘由却不得不问,岂料这话一出口,她就看见面前这人的脸色一下子黑了。
迟疑之间,她正想改口说两句什么,就只见萧朗突然跌坐在了椅子上,脑袋竟是低低垂了下去。
这时候,她忍不住四面一看,想起巨阙和湛卢是小厮,不可能跟着肃朗到这内院身处,她略一思付就吩咐芸儿出去,把西屋里地庄妈妈替过来。
不一会儿,庄妈妈就悄悄进了屋子,陈澜这才走到萧朗身侧,柔声问道:是不是今天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令堂在信上把你托付给了娘也嘱咐我看着你一些,你既然叫我一声嫂子,有什么话不能说?要是真在外头受了气,我帮你讨回来!,是我自己压不住火,说不上受气!,萧朗声音涩涩的,脑袋竟是丝毫没抬起来,这几天走到哪里,都会有这家那家的千金,多数都是冲着我的,一个个聒噪得很!我今天实在不耐烦,说了两句不好听的,结果那个不知道谁家的娇小姐张口就说我和荆王殿下……,萧朗的话头戛然而止,隔了好久才变成了一声苦笑,我那时候一听就气疯了,也不知道对人发了什么火,也不知道怎么弄污了衣裳,气咻咻地就回了这儿,结果在门口和那几个总督府的差役一言不合,我就给火气冲昏了头……,陈澜先是皱眉,渐渐面上就冷了下来:那几个差人一言不合冲你说了什么?,那会儿我回来时因一身狼狈,那个嘴上没个把门的没瞧出我是谁,胡言乱语抢白了几句,给我一鞭子就撂倒了。
,萧朗避重就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这才抬起头说,总之,是我克制不住自个,给杨兄和嫂子添了麻烦,不如我搬出去……或者说,我也该回京了……好了好了,别一冲动就说这话!,陈澜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心中飞快思量了起来。
荆王这几日时常邀了萧朗出去,别人传那样的谣言是最正常不过了,那位皇子自己习惯了,怎么就不知道为别人着想一二?而且这时候萧朗气急败坏赶了回来,他却不见踪影,这算是怎么回事?她暗自腹谤不提,可却打叠了精神劝慰了萧朗好一阵子。
直到好容易把人安抚好了,又亲自把人送到了院子门口,外头却报说是杨进周回来了。
见萧朗执意要回屋,她也不好再留人,候在那儿等杨进周一进院门,她就三言两语把今天这些事情说了,竟是没注意到杨进周旁若无人地伸手环住了她井肩膀。
总督府的事情不要紧,我原本就是想试探试探。
邸冀一直是单独看押,此前外人绝没有接触到他的机会,既然是总督府里头闹了这么一出,这就说明不是冯总督御下无方,就是他自己也不干不净。
阿虎得了我的吩咐让人完好无损,这就行了。
至于萧世子……,杨进周发觉陈澜低头仿佛在想什么,突然就开口说道:我不知道荆王殿下真正是怎么想的……这次和他出去办事,我只觉得,他这人有时候看得很远,但有时候近在面前的东西却反而会忽视了。
也许他是为了日后的奴儿干城,也许真是为了萧世子自个……算了,等他回来了,我亲自去说,萧世子毕竟涉世不深,要是被人撩拨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然而,旁人在惦记他的时候,荆王却并不在玄武湖,也不在他这些日子常常出没的那些风景名胜。
此时此刻,丝竹管弦之声透过窗户缝隙丝丝缕缕地透了进来,那柔媚的欢声笑语更是让人心神荡漾,而室内那些大红大紫的绡纱帐子,大红色的huā烛喜蜡,无处不在充满撩拨意味的美人图,深知散落在床榻上那些若隐若现的春宫图,都暗示着这销金窟的本质。
于是,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荆王一屁股坐下之后,随手抄起那盏已经凉了的茶痛喝了一气水,随即才没好气地说:我说曲公公,你是不是看准了没人想到我会到这种地方来?这要是父皇知道了,我挨一喇板子还是轻的,兴许直接被扔在宗人府面壁思过!,不碍事,殿下不是还在秦淮河上的画舫出没过?再说,这里是钧衣卫的南京总哨。
,曲永轻飘飘的两句话让荆王一下子为之哑然。
好一阵子,他才干咳了一声道:曲公公要是再不出现,我还以为你离开南京了。
不知今天你这般辗转请了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殿下以为呢?见荆王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刚刚还有些懒散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集中而锐利,曲永方才微微笑道,殿下不用想这么多,皇上差我下这一趟江南,不是为了什么监看,也不是为了什么刺探只是纯粹让我在进棺材之前,有机会重游祖上故地而已。
我今天请殿下来,其一是为了要井教殿下一件事。
殿下是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还是假不在乎自己的名声?,荆王一动不动地直视着曲永的眼睛,眼看其不闪不避神情从容,倚不由轻轻挪动身子往后靠了靠,直到脊背有了支撑,这才笑了起来:曲公公这问题差点把我都问懵了。
这天底下哪怕连篡权夺位的奸雄也想竭力洗白自个,更何况我这个俗人?曲公公问这话,莫非是说想箦帮我恢复名声?那敢情好,要真是如此,我必起……,殿下就不用寻我开心了。
,曲永打断了荆王的话,见其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他合拢双手坐直了身子,最终打消了起初的打算,我就实话实说吧。
南洋和西洋的诸使节已径直趋天津卫大约最初下月就能入京了。
殿下这一趟的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回京之后必然深受嘉奖。
只是,殿下和萧世子走得这么近,就不怕……,怕什么?,荆王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比之前更尖锐了几分,那种闲散漫不经心的气息从脸上一扫而空,本王只想问曲公公,你这话是替父皇问,还是你自己问?见曲永没有立刻回答,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本王知道,朝中蒸奴儿干都司一向是防备得森严。
相比九边重镇和那些更北边的堡垒坚城,奴儿干都司说是我朝所属,可兵员补充不走兵部,棉衣军饷补充。
走户部,官吏调派不走吏部,镇东侯甚至可以说就是当地的土皇帝,f以老大人们不知道操心了多少年他们要反,想来镇东侯府历代人丁单薄,他们高兴得很。
如今镇东侯府摆出了那种姿态,大约人人都要镇东侯永镇奴儿干要成为过去了?可本王要说,那曲愚蠢,短视!可殿下并不是储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殿下就算是储君,也还不是异日天子!有些事情,做得过头了,对殿下不利,对萧世子也未必有利。
要知道,江南人是最擅长造势的。
,撂下这么几句话后,见荆王并不接话茬,反而再次靠在后头安之若素地坐了,曲永知道这话题再持续下去有害无利,沉默片刻就岔开话题说道:今日在总督府,金陵书院教习冀突然认承下了所有事,随即碰柱自尽未遂,殿下如何看?,猴子把戏而已。
,荆王这才微微笑了,撩起长衣下摆翘足而坐,又似笑非笑地说,曲公公是掌过锦衣卫的人,可不要告诉我说不知道两江那位冯总督的不清不楚。
邓冀就是认承下了,他一人的命也不顶用,金陵书院要想全身而退绝不可能。
嗯当初,他们可是要我的命,虽说让萧朗代我挨了一刀,可这一刀我绝不会让他白挨!说到这里,他那闲适自然的表情和他那杀气腾腾的话游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对于跟了皇帝几十年,极其熟悉那位至尊的曲永来说,却觉得这一对父子在某些方面竟是惊人的相似。
他这一愣神的功夫,荆王竟是又冲着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话。
毕先生的那位如夫人可是在曲公公你手里?,一瞬间的话题急转,曲永面上虽没什么变化,心中却为之大讶: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是毕先生的临行嘱咐。
荆王看着曲永,仿佛事不关己似的说,毕先生念及昔日情分,让我捎话,请曲公公饶她一条性命,如今我把话带到了。
可惜,据说那还是母后身边的人,我还以为如杨夫人身边的云姑姑柳姑姑那样精明强干忠心耿耿,岂料竟是一样水养百样人……她哪怕芶活,想来接下来半辈子也是惶然不安,所以还不如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殿下的意思是……,此事与我无关,我只是那时候看毕先生杨帆东洋,一时心有所感。
,荆王刚刚还有节奏地叩击着扶手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下一刻,整个人竟是站起了身子,她受母后命侍奉毕先生,既无嫡妻压制,又无年长嫡子,毕先生并非无情之人,身边只有她这一个女人。
她却因被人盅惑,以致忘恩负义,这样的人留着何用?曲公公可不要告诉我说她因被人挟制之类的话她一无父母家人,就只孑然一身,可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殿下这性子,倒是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曲永口中说着赞叹,脸上却没什么旁的表情,芳草被拿住之后,我问出所有事情就照规矩处置了她,所以哪怕毕先生有言,死了的人也已经活不回来了。
殿下知道支使她的人是谁,再加上萧世子的事,莫非打算把金陵书院连根拔起?,本王没那能耐。
,荆王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见曲永仿佛有些意外,他就回身坐下,抓起一旁高几上的扇子有气无力地扇了两下,这才自嘲地笑道,父皇和列祖列宗都没能做到的事,本王还不会把自己看高到那程度。
但此次借着海外那边谈妥的东风这是前所未有的机会,哪怕不能动摇其根基,至少要给那些愚蠢短视的人一个教训,尤其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曲公公,本王倒是有一个请求,邸冀那里杨大人恐怕已经有安排,你既然握着这里的锦衣卫总哨,能否在金陵书院再拎那么一两个人出来,一定要声名狼藉的!殿下是想……一粒老鼠屎禹且能坏了一锅汤,更何况那些人本就不是人品高洁?败坏这么一座百多年的有名学府,最好的法子当然是从名声上头入手!,两边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心中各自早有成算,此时此刻低声交换了几句话,须臾就定下了基调。
接下来又是一通无关紧要的东拉西扯,直到荆王露出要走的意思,曲永才突然开口问道:殿下这几日住在总兵府,不知于杨夫人怎么看?,荆王已经打算离座而起,闻听这话顿时诧异了起来。
坐回去的他端详着曲永,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胳膊枕着扶手,又支起下巴说道:杨夫人我是闻名已久,不过男女有别,我虽在总兵府住了几日,也只是见了几面。
她为人大方得体,看之前诸多处事,更是有飒爽之风,怪不得能得九姑姑青眼。
曲公公究竟想问什么,不妨请直说。
一个侯府千金,在闺阁默默无闻十余载,随即在一次偶尔受伤之后骤然大放光彩,殿下就不曾想过什么?,想过什么?,荆王不觉眉头紧锁,突然想起自己在宫里曾经看过的某些手札,先是脸色古怪地看着曲永,随即突然大笑子起来,曲公公大概是那些秘闻异事看得太多了,这世上哪有那许多怪力乱神的事。
就好比本王,此次回去,大约也会有无数人编排之前是装疯卖傻吧?杨夫人长在侯门,若非侯府骤生变故,自然就显不出来,况且她与其说是锋芒毕露,不如说是温润含蓄。
杨大人能得如此佳人,头皇眼光独到,他亦是福分不浅。
说到这里,他就离座而起,随随便便拍了拍巴掌,这才领首笑道:而且,母后在世时,就从不喜欢那些卖弄聪明自诩得计的世家千金,杨夫人能投其眼缘,更足可见人品心性。
曲公公侍奉父皇多年,存着提防之心是好事,可也不要做得太过了。
这回江南能打开局面,杨夫人亦是功不可没,本王于公于私,可都欠了她老大的人情!,看着荆王施施然出门,曲永又坐了片刻,这才起身走到支摘窗前。
隔着栏杆见荆王背着手一路闲庭信步似的走下去,穿过那些huā枝招展的姑娘中间时,甚至不时和人嬉笑言语两句,仿佛是常常光顾的熟客,他忍不住挑了挑眉。
没错,相比陈澜,荆王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第四百零八章 他年旧情已去,我心依旧如新虽说杨讲周说了要找荆王说话,但那一晚荆王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去了总督府。
而陈澜自忖一个女人,某些话总不能去和那位皇子亲王提,于是索性只能对婆婆江氏委婉露了露口风。
果然,已经把萧朗看成半个儿子的江氏立时亲自出面去见了荆王,回来的时候,原本的满脸凝重已经变成了满意的笑颜,陈澜看在眼里,婆婆不说,她自然也就没去追问结果如何。
眼看荆王和萧朗稍稍保持了一些距离,萧朗这个镇东侯世子接下来再不提什么要搬出去之类的话,她的心思也就渐渐放了下来。
相形之下,倒是另一个临时住客罗旭省心得多。
同在一个屋檐下,罗旭却不像荆王那般自来熟,也不像萧朗那样大多数时候话头少,他仿佛就是寻常临时借住的友人,分寸拿捏得极准,每日出门和回来必有个交待。
这一天午后,一贯傍晚才回来的罗旭却破天荒早早回来了。
一进二门,他驻足片刻就让婆子进去通报一声。
不多时,庄妈妈就亲自出来领了他进正院。
一进屋子,见江氏和陈澜都在,他就笑吟吟见了礼,寒暄了一阵子之后,他方才渐渐说出了一番话。
今天原本薛学政请了我在钟山主持诗会的,结果才到城门口就出了一件大事,一时间那些文人墨客全都作鸟兽散。
金陵书院闹出了一件不小的丑闻,一个教习长年流连青楼楚馆不说,竟是拖欠了秦淮河上好几条画舷的风月资费,事情闹到金陵府衙去了。
江氏向来对外事不太理会,但到了江南之后连遭变故,她自然而然也就关心起了这些。
但金陵书院算计的那些勾当,还是搬进总兵府之后陈澜一点一点解说,她才恍然大悟的。
此时听了罗旭这话,她先是眉头大皱,随即嫌恶地哼了一声。
真真是斯文扫地,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来,还怎么为人师表?这还只是其一。
罗旭仿佛是坊间的说书人,扇子一合,又笑吟吟地说,我回来的时候路过江家,那边正在开祠堂。
据说江家十八老爷结交匪类,私吞公中钱财,欺凌兄长,谋算许守备家的二公子……总而言之,罪名一条一条,据说族长已经请出了家法,要么那位十八老爷挨上一顿狠的,要么就被开革出去,总而言之四房当家他是绝对保不住了。
江家老宅闹成一锅粥似的,我这个外人还混进去看了好一会儿热闹。
江氏对于江家的心结多半都在老族长三老太爷和自己那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身上,如今三老太爷已经是没了权势的没牙齿老虎,她又听得十八老爷又落得这般下场,捧着茶盏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了几下,好半晌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又侧转头来看了看陈澜。
阿澜,江家的事情向来是你理会的,到时候那位大太太再过来,你就对她传一句话。
我那十五弟不是什么打理产业的料子,而且已经决心在京城安居,当家的名头给他可以,在这南京主持事务的就另外挑人吧。
唔……江四郎,就是他了!陈澜连忙点了点头,见罗旭也顺势岔开这话不提,只说道了一些自己在江南听到的逸闻趣事,她自也随口附和。
等到江氏让她送了罗旭从正房大门出去时,她才笑问道:多谢罗世子费心了。
这下子,婆婆晚上大约能睡得更安稳了。
举手之劳而已。
罗旭侧眼一瞥,见陈澜嘴角含笑,容光比他刚来南京那会儿见到的更添几分光彩,他便收回了目光,因笑道,这两件事我一桩是听说,一桩是看见,没一件是我真正帮上忙的,你要说一个谢字,我岂不是该惭愧得无地自容?不过是说来让老人家宽宽心,你就不必那么客气了。
倒是另外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一声,司礼监太监曲公公是不是还在南京没走?见陈澜的脸色一下子僵住了,他也就顺势停下了脚步,面对面地说道:上次我让冰云给你写信时就提过此事,是因为曲公公和夏公公他们几个不同。
虽同是皇上藩邸旧人,可夏公公和成公公他们大多是只管宫务不管外事的,只有曲公公常常在外。
我在内阁,常与内监打交道的,因为我这人性子随和,那些内监常常说他们这些老人们的事。
其中就有人提过,说是曲公公出自江南的没落旧宦之家,所以喜好搜罗各式书籍,尤其是那些海外文字的书。
听到这里,陈澜立刻想起了曲永之前来见她时说的那番话,心下翻腾之余,就顺势对罗旭问道:曲公公莫非是通习外国文字么?这本是顺口一问,让她没想到的是,罗旭竟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那时候好奇,所以去问过四夷馆的几个通译,这才知道,曲公公不但通晓经史,在那些夷文上头也有极深的造诣。
什么佛郎机、英吉利、法兰西、俄罗斯……六七种文字他都能说上一个大概,那些文字也都能看得懂,如此学问的人竟然几乎不预外事,只是安于宫监,着实让人惊叹。
哪怕陈澜对曲永原本就保持着深刻的戒心,此时此刻也不禁为之骇然。
尽管楚朝将宋元的海贸发扬光大,但学习夷文仍然是大多数人不屑一顾的勾当。
四夷馆的通译更是几乎代代家传,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人愿意涉猎,更不用说通晓多国文字。
看过林长辉和楚国公那些手札的她此时已经差不多断定了曲永学那么多外国文字的缘由,可即便如此,对于此人在这上头的异常狂热,她仍是觉得不可置信。
要知道,某些东西在大内已经存了那么多年,以皇家的能耐,怎么会不让通晓各国文字的通译仔细看过?既然束之高阁,就说明无法解读。
曲永竟然还花费这么大功夫,是真的如他从前所说那般,想要把这些东西流传下去;还是其中另有玄机?亦或是,他和当年的那两个人有什么关联……一瞬间,陈澜脑海中也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
只当着罗旭的面,她好容易才流露出适当的讶色。
罗旭哪里知道陈澜所思所想,一路走一路又说道:荆王殿下此次下江南,是为了南洋西洋;杨兄是为了整顿两江兵马,并清理沿海走私和海盗;萧世子说是镇东侯府在江南产业不少,但更多的是历练,再加上在商场上,镇东侯府毕竟意义非凡;至于我,是为了江南的学政以及书院事宜。
我们几个人各司其职,可以说方方面面全都涵盖了,既如此,还要曲公公来这里做什么?他毕竟是内宦,在江南趟不开的。
也就是对陈澜,罗旭才会这般打开天窗说亮话,而且也不愁她听不懂。
此时,见她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他就没有再继续往下说,站在那儿拱了拱手就转身走了。
只在到了拐角处,他才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瞥了那边一眼,心中转着一丝特别的念头。
冰云是小张阁老的女儿,可也不见对这些外头大事有多少兴趣;母亲在京城操持十余载,可对朝事也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而他见过的其他女人,对乘龙快婿的幻想也远大过这些枯燥复杂的消息;只有她是特别的……这与其说是敏感,不如说是危机感,她虽是女流,却仿佛比朝堂上的男人更警觉,本能地防备着各种不安定的因素。
那得是怎样波折的儿时童年,才会养就这样的心性?这一日晚上,总兵府的男女主人躺在那张宽敞的大床上,彼此都是目光炯炯毫无睡意。
陈澜已经没气力去抗拒杨进周那只摩挲着自己小腹的手了——不但因为他信誓旦旦地说,毕先生言道,这手法于女子有益,更因为那一番让人精疲力竭的运动之后,她已经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脑袋抵在那松软的枕头上,她脑袋里头什么都没想,甚至连杨进周开口说话,她也只是在他一连重复了两遍之后才醒觉过来。
今天,许守备对我暗示,他那次女和萧兄弟的年纪差不多。
嗯?陈澜侧转身子面对面瞧着丈夫,好半晌才扑哧笑道,他倒是干脆,这就直接提出来了?要是他知道,萧世子曾经评述那位许二小姐太过世故圆滑,娶回家之后未必是贤妇,他只怕是再不会想着把女儿嫁到镇东侯府。
哦,萧兄弟提过这话?杨进周看着妻子那促狭的笑意,突然忍不住在她娇俏的红唇上吻了一记,这才离开少许,似笑非笑地说,没想到,他对你竟然信赖到这地步。
怪道是娘对我说,他提的未来妻室条件可是天下第一的大难题,也就只有放在你身上才适合。
娘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上哪儿找第二个你去?去,尽笑话我!你还说呢,他那条件哪里是寻未来相伴一生的妻子,好似就是给镇东侯夫人选辅佐似的。
陈澜不觉支起胳膊肘半坐起身,如丝秀发垂落胸前,眼睛却盯着此时突然沉默下来的杨进周,好一会儿才轻轻眨了一下,还是说,你吃醋了?不行么?陈澜本是顺着口气调侃两句,此时听到丈夫这样的回答,一下子就愣住了。
见杨进周那眼神中满是认真,并没有预料中的戏谑,她突然没好气地嗔道:呆子!见陈澜突然背对着自己面朝里头躺下了,杨进周不得不伸手用力扳着她的肩膀,好容易才把人翻转了过来。
可是,面对那双满是笑意的眸子,他便知道刚刚妻子不过是故意的,当下又好气又好笑地冲着人吹了一口气,这才环住了那柔软的腰肢。
就算他没有那意思,可终究是拿你去和他未来媳妇比呢!见陈澜仍是不看自己,下头的膝盖还有些不规矩的动作,他不得不强力压住了她的反弹,这才笑道,萧世子也是光明磊落的男儿汉,我知道他说这话只是一时感慨,更何况他和你相逢的时候,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包括这回跟着荆王殿下出去,有时候我总在想,如果不是皇上赐婚,我自己要是上阳宁侯府提亲,老太太会不会把我赶出来。
喂!陈澜听着前头这话勉强还算对劲,可最后这句一入耳,她就立时冲着人大瞪眼睛,满脸都是恼火:你乱想什么!我比起罗世子和萧世子,出身家世都不如。
杨进周说到这里,也不理会陈澜那圆瞪的眼睛,竟是一字一句地说,我知道在皇上眼里,我也许只有一点强似他们,那就是我家里简单,虽然杨家江家都是世族,可除了娘,我再没有其他往来亲密的至亲,自己也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近臣。
可是我自己想想,我还有一点强似他们,那就是我的心。
从我很小的时候,爹就教过我,心要刚强,不管认准了什么,就不能动摇。
陈澜听着听着就怔住了,尽管这里头没有一句情意绵绵的动听情话,可是听在耳中,却总有几许让人心颤的意味。
她刚刚那一丝愠怒已经无声无息消散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直到一双大手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她才渐渐松弛了下来。
我的心,没有迷茫过。
尽管爹早早过世了,尽管娘带着我挣扎熬过了那段最苦的日子,尽管我在兴和堡几次险些丧命,尽管我回京之后也曾多次遭人排挤,尽管很多人都在背后说我只是走运,尽管这一次也是经历了好些险阻……可我总相信自己能够跨过那些沟坎。
从前,我想的是让娘越过越好,以后,我想的是让娘越过越好,让你过得比在阳宁侯时更好。
我会让老太太觉得,哪怕没有皇上的赐婚,把你嫁给我,也是绝对没错的。
靠着那坚实的胸膛,听着这实实在在的话,陈澜心头火热,老半晌才伸出手去轻轻把人推开了些许。
即便如此,她的脸上也已经因为那彼此接触的热力而微微泛红。
脑海中本能地想着下午那些消息,她张了张口,最终方才却化成了另一声低低的呢喃。
那我问你,你会永远信我么?小傻瓜,还说我呆,你比我还呆!杨进周的手自然而然顺着妻子的衣襟滑落了进去,你是我要相伴一生的妻子,我不信你,还能信谁?自从出嫁之后,陈澜那在阳宁侯府时养成的生物钟就彻彻底底不管用了。
她在人前那种冷静自持的模样在夜晚总是维持不住,而枕边人更和白日里的形象完全不同,总是灼热得让人窒息。
然而,杨进周还能雷打不动地早起练剑理事,她却每每连去婆婆那儿晨省都要推迟,她不得不哀叹男女之间体力的差别。
就好比这会儿在妆台前梳妆的时候,她就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劲都没有。
夫人,今天用那支珊瑚的簪子?随你搭配就行了。
情知红螺的巧手无可挑剔,陈澜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因而再一次从恍惚中回过神,看到镜子里已经看不出黑眼圈的自己,她就扶着云姑姑的手站起身来,下一个动作却是对着镜子上下活动了一下还有些僵硬的脖颈。
这一天过得飞快,早起去过婆婆那儿,回来用过早饭稍稍过问了些内院琐事,便是许夫人陆氏前来串门,江大太太前来回报江家事务,还有好几位属官的家眷,而最后一拨则是前来辞行的平江伯夫人,这也是唯一不曾带着女儿过来的。
一来平江伯家里已经没了不曾许出去的嫡女,二来则是因为跟着平江伯夫人过来的还有另一位打扮显得有些寒酸的中年女人。
澜澜,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二舅母,小时候还见过你的。
这话一出口,别说陈澜眉头大皱,就连平江伯夫人亦是面色一沉。
见那个径直就要上前来的妇人,平江伯夫人不得不亲自伸手在前头挡了挡,随即没好气地低声训斥道:之前你怎么答应我的?早知道就不带你来这儿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在最初的惊愕之后,陈澜已经明白了这妇人的身份。
只不过,平江伯当日攀亲她都异常反感,更不用说此时这突然冒出来的二舅母。
因而,对于平江伯夫人的低声呵斥,她只当做没看见,接下来就只是和平江伯夫人客气寒暄,目光丝毫没往那妇人身上留意半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就看到对面的平江伯夫人露出了有些尴尬的表情。
杨夫人,这是我一个隔着房头的妯娌,从前逢年过节常有送礼往来,所以这回老爷和我到南京,自也走动走动。
听说我今天来总兵府,她就央着我带她来。
事情是这样的,她家里有两个儿子,大的已经成家立业,小的本在金陵书院读书,可前几天不知道怎的给逐了出来。
她一个没经过事的妇人,吓得什么似的,眼巴巴前来求我家老爷,可我家老爷在南京这儿又说不上话,所以我思量再三,也只能厚颜把人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