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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1章苦肉毒计,话刀杀机

2025-04-03 08:11:44

南京城的各大衙门几乎都是面对一条宽阔的大街,四周边酒楼饭庄店铺林立,可谓是正处闹市,因而,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人突然直挺挺地在总兵府门前一跪,这自然是引来好些人围观。

议论纷纷之余,更多的人也都聚拢了来。

有说是鸣冤告状的,有说是请求主持公道的,也有说是来认小服低的,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

当人群中也不知道有谁来嚷嚷了一声,说那跪着的人乃是江家四房的十八老爷时,四下里更是一片哗然。

江家十八老爷?不就是前几天被开草出去的那位么?,可不是?据说这位爷是闹大发了,家里正房太太之外五六个通房小妾,外头还养了两个外室,这还顶多只算是风流罪过,最要命的是他竟然还结交匪类,私吞公中钱财,欺凌兄夫…………千不该万不该,他竟然连许守备家的二公子也算计上了,这当官的一发怒,他还要命不要?要不是那会儿有族中大佬好歹给他说了句话,否则他就不止是被扫地出门,一顿大板子下来连命都别想要!,那这位已经落魄得没样子的十八老爷干嘛要上这儿跪着?要想大人物消气,他得先去守备府求着那位许大人回心转意,然后才能想办法让族里转圜不是么?这你就不明白了吧?嘿,算起来,总兵府那位太夫人,和这位十八老爷可是姐弟。

要不是江家当年的事情做得极不地道,这江家如今的靠山可是硬的不能再硬。

,面对这么一个答案,那个青年人仿佛呆住了。

而旁边几个围观的闲汉见他如此光景,满心以为他是外乡来的,于是都好心好意给他剖析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待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又冲着他们道谢,几个人方才得意洋洋地摆了摆手。

而那青年人看着围观的人们指指戳戳,那个江十八老爷却仍直挺挺跪在烈日底下,眉头微微皱了皱,须臾就退出了人群。

大少爷,这种时候您在里头凑什么热闹!,面对那迎上来的小厮,罗旭却懒得理他,径直到了一边的树荫下背靠大树一站,又抓下头上那顶最平常不过的帽子异了扇,随即才若有所思地瞧着那边。

果然,不多时,就只见总督府门上有人出来,对着跪着的人呵斥了几句什么,只一瞬间,那位十八老爷就仿佛是疯了一般,竟是拿着头使劲往地上撞去。

我知道错了,你们大人有大量,给我一条活路吧……那咚咚咚的磕响头声以及扯着嗓子的大喊大叫声叠加在一块,顿时让四周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大树底下,罗旭的眉头已经皱得更紧了。

就在他一下子站直了身子,打算出去干预此事时,就只见那边大门口两个妇人急匆匆地出了来。

两人一左一右抓住了那位十八老爷的胳膊,也不见如何作势,就轻轻巧巧把人挟了起来,其中一个还稍稍提高嗓门说起了话。

江十八爷,就算您被逐出族里,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须知这总兵府是朝廷的衙门,而且主人姓杨,不姓江!退一步说,就算咱们老太太也是江家出来的,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江家当初可是拿着这道理当做是天经地义,如今老太太自然也是这么个理儿。

你那些罪名一桩桩一条条和老太太一分一毫关联都没有,到这儿闹还不如自个去跪祠堂赎罪,兴许还有同情你的族人说几句公道话!,认出是柳姑姑,罗旭立刻缩了回去,又舒舒服服地靠上了那棵大树。

这时候,一旁的小厮看着看着,却有些忍不住了,当即凑到罗旭耳边问道:大少爷,这一闹看着不是什么好路数,会不会是有人暗中算计,要不,咱们……急什么,且看着,这种小伎俩她见多了,难不倒她!果然,在柳姑姑那一番炒豆子似的数落之后,那跪着的十八老爷被噎得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而旁观的人们已经是议论开了。

而没等十八老爷有说话的机会,云姑姑就跟着不紧不慢地说道:江十八爷说放您一条活路,这私吞公中钱财,总有账册记着,难道是别人胡乱编排?这欺凌同胞兄长,你一个继母所出的弟弟却挤走元配嫡长子占了家产,这还是别人冤枉你?再说这结交匪类,江家族里被你支使人威吓打伤的人似乎不是一两个吧?至于最后谋算许二公子,要辩白你上守备府去,一个大男人在这门前撤什么泼!云姑姑最初还是和颜悦色,可越走到后头口气越严厉,到最后竟是带出了几分铿然金石之音。

别说是被她拽着胳膊硬是扶起来的江十八老爷面色发白,就是四周围观的闲人,这会儿那窃窃私语的声音也都更小了。

要说训人吵架,还有谁比得上她们这两个出自坤宁宫的旧人,更何况出来之前陈澜又交待过几句别的?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人虽三十出头,早年却就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江十八老爷被挟持得动弹不得,偏生这一句句刺心的话又连番不断砸了上来,饶是他走之前就已经喝了好几盏烈酒壮胆,又有别人那一番撺掇,他仍是生出了几许惧意。

他几次想要插口打断身旁这两个人的话,可几次出口都被人抢了先,等到终于瞅到空子的时候,他却听到人群中传来了一个扯开嗓门的嚷嚷声。

刚刚这位妈妈说得真有理,男子汉大丈夫跑人家门口撤泼,真是不要脸!,此话一出,旁边人也起了一阵骚动,随着三三两两的人议论附和,越来越多的人都露出了鄙夷不屑的表情。

随着那些投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刺骨,随着那指指点点的动作越发肆无忌惮,本就被人抓着动弹不得的某人终于气急攻心,竟是脑袋一偏,直接歪倒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大树底下好乘凉的罗旭方才轻轻哼了一声:酒囊饭袋!,他正嘀咕的时候,旁边就突然闪出了一个人影,正是先头跟着他的那个小厮。

那小厮笑嘻嘻地弯了弯腰,随即轻声说道:大少爷,我这一嗓子喊得妙吧?,要是没之前那番话铺垫,你就是嚷嚷什么都没用!罗旭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衣衫站直了身子,见云姑姑和柳姑姑那两位竟是搀着人进了总兵府,外头的围观人群渐渐散了,他这才微微笑道,得了,热闹也都看完了,想来被挑唆到这儿玩猴子戏的不会一波接一波,接下来就该去办正事了。

把人都叫齐了,今天的任务重得很,谁让有人发疯了呢?罗旭带着人悄然离去的时候,总兵府门房后头的那间小屋子里,把人架了进去的云姑姑和柳姑姑随手把人撂在了一张椅子上,见那人歪歪地就顺着椅子软倒在了地上,两人对视一眼,不觉同时撇了撇嘴。

柳姑姑更是没好气地拍了拍手道:这么一个大男人,却是弱不禁风随手一提就得了,也不知道平日里都是怎么过的。

这还是夫人仁慈,否则就让他在太阳底下晒昏过去,咱们再出去提溜着人进来,也能省却老大一番口舌!要真是把人晒昏了过去,到时候就有人说咱们的不是了。

刚刚,咱俩一搭一档,他这么一昏,有见识的自然都知道是他理亏。

这会儿把人架进来也不是为了别的,不就是怕那些围观的人里头有人受指使作祟么?云姑姑说着就弯下腰来,手熟练地在他身上几处要紧的地方按捏了几下,嘴里又说道,夫人虽年轻,想得却周详。

这种已经被逼上了绝路的人,兴许确实会被人挑唆着走那条路,人是抬进来了,可总得搜一搜身……咦,这个是………说话间,云姑姑已经从江十八老爷身上掏出了一把匕首。

抬起头和柳姑姑对视了一眼,她就小心谨慎地将其拔出了刀鞘,可仔仔细细一审视那刀身,她就觉察到有些不对劲,待到凑近了再一打量,一时间,在深宫里头厮混了多年的她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上头是……一旁的柳姑姑只同了这么三个字,旋即就从云姑姑那紧绷的脸色中察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一时间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淬了毒?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回禀夫人。

云姑姑言简意垓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柳姑姑没有异议,她就举重若轻地把匕首收回刀鞘贴身藏好,这才转身到了门口。

见外头院子里一个原本正团团转的门子一见着她就立时迎上前来,她就沉声吩咐道:这儿用不着你了,你回门上去,让其他三个也都提起精神把门户守好。

是,小的明白了!见那门子点头哈腰连声答应,一转身就一溜小跑地奔了出去,云始姑自是也跟着出了院子,却是直奔二门。

见几个粗使婆子迎上前,她就停了一停,指了两个稳妥可靠的。

你们到前头门房边上的偏院去,就在院子里守着,凡事听柳姑姑的吩咐,若有什么话直接到二门通报!是!分派完了这一遭,云姑姑这才加快了步子。

待到进了东小院时,她也没理会芸儿笑脸打招呼,板着面孔只一颌首就径直进了居中正房。

而哪怕是芸儿见惯了她平日的冷脸,这会儿也忍不住冲着一旁的红缨眨了眨眼睛道:得,看来那位十八老爷是招惹云姑姑了,那张脸比平日更可怕呢。

平时要只是欠一百两银子,这会儿至少是欠一千两,你呀,就是嘴毒,小声些,云姑姑耳朵尖着呢!真不知道那位江家十八老爷哪里来的狗胆子,竟敢到咱们这儿来闹!屋子里,当陈澜接过云姑姑递来的那匕首时,她立刻将其拔出认认真真端详了一番,尽管看不出多少端倪,云姑姑也尚未解说,但她仍是一瞬间露出了极其凝重的表情。

用征询的目光看着云姑姑,见其微不可查地轻轻点了点头,她不觉紧紧握住了扶手,眉头轻蹙,须臾才一丝丝舒展了开来。

云姑姑还记得去年过年后京城发生的事情么?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在云姑姑耳中,却使她为之一凛。

和陈澜对视了一眼,她就神情平静地垂下了头,毕恭毕敬地说:奴婢自然记得。

去年年初,吴王自尽,紧跟着东昌侯坐罪弃市,东昌侯全家自尽,再跟着大同总兵范熙同横剑自尽,告老还乡的张阁老病故。

虽说这些人都是待罪之身,可是,却不是人人必死,尤其是东昌侯的家人。

陈澜捏紧了那匕首的把柄,指关节甚至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有些发白,可是,他们却都一个接一个地死了。

自尽的虽然都说是畏罪自尽,病故的也只是说年老体衰而致,但背后是否另有隐情就只有天知道了……不过,云姑姑似乎还漏了一件事。

见云姑姑面露讶然,陈澜突然冷笑道:云姑姑莫非忘记了,前汝宁伯夫人送到镜园的那两个丫头?要不是那时候我一时留心,她们两个恐怕早就已经连尸骨都化成灰了!对于紫鸩这样微不足道的人,云姑姑已经几乎没什么印象了,可此时陈澜一提起,她立时一下子醒悟了过来。

尽管身份迥异,可那两个丫头可不真的是幸运之极才捡回了一条命?此时此刻,哪怕在宫中见惯了生死,她仍是轻轻按住了胸口。

今天也是,多亏夫人提醒,否则要是不搜身,那位江家十八老爷万一拿着这刀往自己身上作势割上一刀,又或是情急拼命,后果恐怕就不堪设想了。

我又不是未卜先知,哪里就能知道他真带了这东西在身上。

陈澜苦笑一声,脑袋往后头的荷叶托首上靠了靠,这才叹了口气说,我只是怕狗急跳墙带着什么凶器,到时候狗急跳墙伤了人,谁知道竟是淬毒匕首……而且,别人恐怕不会想到你们会把人带进总兵府,大约是想要他在总兵府门前做做样子,那样才能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如今想想,这一招和从前那些手法还真是如出一辙,一样的不留余地,一样的阴险毒辣,一样的卑鄙无耻!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陈澜那声音里头已经充满了怒火。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了身子,绕过书桌在屋子里踱了好一云儿,最终才停下了步子!立刻派人去他的家里查看,动作要快,要隐秘,如果一时半会找不到,就去让娘那些暗卫出动!如果人都安然无恙,那就带上几辆马车,然后把人接到稳妥地方……不,立刻就接到这儿来!连外室也一样!云姑姑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点了点头之后,她就想起了江氏,忍不住提醒道:夫人,说不定就只是那位十八老爷自己的主意,他不像是敢舍了性命的人,也许只是想要借着自杀来引老太太出来,到时候再挟持了人谈什么条件?咱们这要是把人接了过来,会不会是正中他下怀,而且,老太太毕竟是对他们深恶痛绝,这要是知道您把人接了过来……老太太那儿有我去说!哪怕是虚惊一场,也总比事后措不及防来得好。

你刚刚说他不像能舍了性命的人,没错,他那种人最是贪生怕死,但贪生怕死的人要装样子,带上一把匕首就行了,何必往上头加毒药?万一一不留神划小破了什么口子,他就真没命了!云姑姑张了张嘴还要再说,可瞧见陈澜那一脸郑重的表情,她终究没敢再多说什么,立时匆匆快步出了屋子。

走到外头青石甬道上,她刚刚有些想不通的那一条方才豁然贯通:拿一瓶毒药在门口演苦肉计自然更容易,可想来那个不中用的男人也怕被挤兑着不得不来上最后一招,所以才选择了刀子。

毕竟,动刀时那种血淋淋的场景更能引人同情。

想到这里,云姑姑恨不得随便去换一把匕首让那混蛋划两下解恨,可这念头终究只是打了个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一时间,两江总督府签押房中,冯总督看着眼前安坐如山的何明钦,拳头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再握紧。

因而,当外头传来通报,说是叶巡抚有要事相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位子上弹了起来,随即才轻咳一声道:何院长的意思我不是不明白,杨家气盛,竟然把人犯从我这儿带走,这本就是有违朝廷法纪,但究竟该如何措置,只是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这原本就是推脱的话了,但何明钦却仍是坐在原地动也不动:从长计议固然没错,可如今已经是非常时刻,制台要是再没有什么举动,就再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叶巡抚既然来了,商议完了不妨请制台把人一并请来,大家一同参详参详。

这红果果的要求顿时让冯总督为之面色一僵。

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点了点头道:也好,何院长还请稍待片刻,等我去见完叶巡抚再作计较。

话虽如此,真正出了屋子到了外头,他便立时发作了。

先是把那刚刚进来的小厮骂了个狗血淋头,紧跟着又气急败坏地往前冲,等到了另一头书房的时候,他一把将一个出门的小厮拨到了一边,这才快步进了东屋。

欺人太甚!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了斜签着身子坐在那里满脸苦相的叶巡抚,只不过,相比起这位共事了好一阵子交情极好的下属,他目光的中心却落在那个背对他正在浏览书架的青年身上。

当其人仿佛是鉴赏家似的上上下下看了好一阵子,最终转过头来的时候,已经提心吊胆的他整个人一下子就木了。

亏他刚刚心里求神拜佛似的许愿,结果还真的是荆王!殿下……见冯总督好容易才打叠出满脸笑意上前行礼,荆王当即摆了摆手,随即委实不客气地在书桌后头的主位上坐了,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把玩着笔洗镇纸之类的东西,好半晌才抬起了头:不用那么紧张,本王就是先上叶大人那儿,得知他要来找冯大人,所以特意跟看来串串门,也算是慰问慰问两位的劳苦功高。

前一阵子这南京城还乱糟糟,这么快就平定了,两位不愧是积年的老臣,功不可没。

这话听在江南两个最大的大佬耳中,真是什么滋味都有。

然而,两人的目光交流能传达的信息终究有限,因而哪怕是心里头七上八下,冯总督也只能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

殿下这般过誉,臣实在是愧不敢当。

本王过誉了?荆王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似笑非笑地说,本王当然没有!这南京城的风气真是让本王叹为观止啊。

先是传言本王和杨总兵一块儿命丧鱼腹,紧跟着士子ba考商人ba市,再跟着三两下就平息了下来,这么雷厉风行的速度,放在其他地方实在是少见。

不过嘛……,金陵书院才只是开除了一些学生,这竟然又乱了!这江南啊,该说是朝廷的江南,还是该说是金陵书院的江南?这最后一句画龙点睛之笔一下子把两位大佬到了嘴边的话全都给砸了回去。

两人你眼看我眼,最终决定暂且保持沉默。

然而,荆王却丝毫没有就此打住的打算。

苏松熟,天下足,虽说这些年湖广已经迁了不少人口过去,赋税也交得越来越多,可江南终究是重中之重,要是这地方一而再再而三地乱下去,少不得要用重典。

要是可能,本王还真不想闹到那地步…………只可惜,有些人偏不知道适可而止这四个字!最初还只是一贯的懒散闲淡,可最后那一句话却突然加重了语气,带出了十足的杀伐之音,冯总督一时心情巨震,面色再要维持起初的镇定已是难能。

等到好容易应付完了荆王东拉西扯的一系列问题,把人送出了门,他气冲冲回转书房就看着叶巡抚劈头盖脸地问道:你怎么偏把他带来了,还连个讯息都不给我送!那也得我送得出来,这位殿下是坐我轿子一块来的!叶巡抚比冯总督的面色更难看,这会儿冷不丁一巴掌拍在高几上,结果被那花梨木的反震力震得龇牙咧嘴,总之,咱们不能给他们牵着鼻子走,丢卒保车吧,想来恩师也会原谅咱们这专断一回的。

总不能因为一个人发疯就断了百多年的基业!第四百一十二章 至亲至疏前车鉴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江十八就看见了顶上的那根房梁,尽管整个人还有些迷迷糊糊,但他仍是竭力转动脖子四下里张望,入目的桌椅几凳和一旁高悬的牌匾都是他之前从未看到过的,更不用说室内铺的平滑青砖。

因而,在支撑着扶手勉强坐直了身子之后,他已经渐渐想起了此前的情况,一颗心猛地一跳。

醒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引得他立时回头。

待看见了那个起初忽略过去的角落赫然坐着一个人,旁边还有两人陪侍,他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可话语却不自觉地出了口。

这……这是哪?你在咱们门前闹腾了这么久,现在居然还问这是什么地方?一分辨出那熟悉的声音,江十八顿时冲着那左手边说话的云姑姑投去了愠怒的一睹,随即右手颤抖着摸向了腰间。

然而,一按之下,他原本就不甚好看的脸顿时僵住了,随即就抬眼往那边坐着的人看去,只一眼就看到那个端坐着的人站了起来。

那个年纪小他一倍不止的年轻女子就这么轻轻巧巧往前走了几步,望着他的表情里仿佛带着几分猫看老鼠一般的戏谑。

在这种眼神下,想到之前江家头一次宗族大会的时候,就是她的到来让局势陡然逆转,就是她让把持了大权几十年的三老太爷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下来,就是她的暗示,自己不但丢了四房当家,甚至连条活路都难能找到,他之前在心里很是打点了一番的主意想头一下子如冰雪般消融殆尽。

你是在找这个?陈澜一扬手中的匕首,见江十八脖子仿佛僵住了似的,整个人一动不动,她就随手把东西丢给了一旁的云姑姑,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东西是从十八老爷你的身上搜出来的。

我原本还以为你如果不是真心负荆请罪,至少也是想借此演场苦情戏给外人瞧瞧,谁知道你竟然怀揣凶器,想要图谋不轨。

我原本还想劝娘一声,过去的事就算是过去了,给你一条明路也罢,可你既是如此冥顽不灵,我也是没法子。

云姑姑。

照律例行刺官员及眷属该当何罪?云姑姑上前一步,垂着头看也不看张大了嘴想要辩白的江十八,自顾自地说道:回禀夫人,凡奉制命出镇,而官吏及部民行刺本署知府知州知县及百户千户指挥,抑或行刺本部五品以上长官的,未伤者,杖一百,流二千里。

伤者,绞。

致死者,斩。

云姑姑答得利落,江十八却听得几乎再次昏厥了过去。

一旁的柳姑姑见陈澜不动声色,暗想之前陈澜让她们紧赶着翻了一回《大楚律》,确实铁板钉钉的律例比空口说白话强。

于是,她便肃声接口道:夫人,和这等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直接绑上,连同那匕首凶器一块送到金陵府衙去,让人立时严加拷问审理!不不不,这不是什么凶器,我没想着行刺!江十八终于一下子醒悟了过来,也顾不上眼前的人论起来还是自己的晚辈,使劲摇着手声嘶力竭地叫道,这匕首是我带着防身的,我自知罪大只想着要是没人见我,我就只能自己表明心迹……夫人明鉴,我真没有行刺的意思,我也不敢……你说你不敢?陈澜打量着这个面色青白,眉眼间和婆婆江氏有几分相似,可性子却截然不同的男人,突然哧笑了一声,随手向旁边一伸,待到那匕首又交道了她的手上,她才不紧不慢地说,十八老爷从前确实不是以胆气著称。

只不过,能在那种时候突然挑唆了许二公子生事,差点坏了守备府邸那一场聚会,这胆子也已经不小了。

既然如此,行刺……那送给许二公子的纸条也是别人给我,我照抄的,我事先并不知道上头写了什么!尽管此前已经做好了自残身体的准备,可眼下连匕首都已经落在了别人手里,江十八已经彻底没了抗争的勇气,只想着先保住自己这条命再说,一时竟是扑通跪了下来,又苦苦哀求道,要说我当年是对太夫人的事袖手旁观,可我那会儿才几岁,做主的都是母亲,还有三老太爷。

夫人大人有大量,如今尚且能绕了三老太爷,万望看在我和太夫人同出一姓的份上,饶了我这莽撞的一遭!莽撞?这匕首上淬了毒,分明是见血封喉要人命的,这也是莽撞?淬了毒,见血封喉要人命?这不可能,他只想装装样子,没想真死!听到这几个字,江十八的脸一下子青了。

看到那不可置信的表情,陈澜越发确定自己之前的判断没有错,当即将那匕首丢到了江十八的面前:你不是说想了结自己表明心迹么?既然有那寻死的勇气,何必用什么淬毒匕首,一瓶毒药不就成了么?江十八本能地伸手去抓那匕首,可是,手才伸出去,他就发现云姑姑和柳姑姑全都微微半蹲了下来,那架势仿佛是倘若他轻举妄动就格杀当场,再一想那淬毒匕首要是到了自己手里,他更加洗不清行刺两字,他不觉渐渐缩回了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用右手拇指的指甲狠狠刺了刺左手掌心。

夫人,这肯定是有人栽赃,肯定是有人在我这匕首上动了手脚!我实话实说了吧,就是我今次到总兵府门前来跪地求情,也是有人来教我的。

那不是别人,就是金陵书院的何明钦何院长,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是他来和我交涉的。

他看着是江南名士,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最擅长的就是男盗女娼那一套……下定了决心的江十八一打开话匣子,那自然是滔滔不绝。

何明钦怎么到的他家里来,怎么的循循善诱,怎么的教他各种话语和应付方法,怎么教他用匕首的各种角度……甚至连他怕痛,想用什么猪血之类的蒙混过去却被对方好一顿责备,他都一五一十直说了,甚至没工夫去注意一旁满脸鄙夷的云姑姑和柳姑姑。

而陈澜听着听着,待江十八说出自己一个外室找来的一把匕首,她不禁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种只会寻花问柳金屋藏娇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得到女人的真心?只是不知道那个外室是明知淬毒匕首,却仍旧交给了自己曾经同床共枕的男人,还是仅仅不知情被人利用。

然而,不论是哪种情况,陈澜都懒得再过问了,此时对云姑姑和柳姑姑丢了个眼色,她就转身径直穿过门帘到了外屋,又出了大门。

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刚刚在屋子里那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憋闷感总算是褪去了不少,但心中的嫌恶仍然久久不去。

直到她进了婆婆江氏的院子,见江氏正坐在树荫底下的藤椅上,笑眯眯地看着骏儿跳绳,她的神色才缓转了。

而站在跳绳的骏儿旁边,笑吟吟数着数的丫头正是芸儿。

就只听她声音清亮地数着一二三,而小家伙虽说是在树荫底下,却仍是满头大汗,可手中的跳绳却挥舞个不停。

见此情形,陈澜不知不觉就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站着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在江氏的唤声之下走上前去。

娘,虽说是早上,可这么热的天,你们也不在屋子里纳凉,小心热坏了。

哪里就这么娇贵。

江氏笑着坐直了身子,见骏儿的脚下渐渐不如开始那么有力,她方才叹道,这孩子毕先生养得好,聪明懂事,可就是活动还少了些。

毕先生在还带着他满扬州城的逛,可现在南京这幅情形,我也不敢放他出去,索性就让他多活动活动。

眼下还是早上,跳跳绳出身大汗也好,想当年,全哥可是在烈日底下练过蹲马步的。

说话间,骏儿终于是停了下来。

他收起绳子交给一旁的芸儿,随即踉踉跄跄走上前来,强打精神向陈澜行了礼,他才从一旁的庄妈妈手中接过茶盏痛喝了一气茶水,又拿起软巾在脸上擦了几下。

好容易歇了一口气,他才小大人似的吁了一口气。

之前也看别人跳过,总以为容易得很,没想到大热天跳六百个竟然这么累!江奶奶,你之前说杨叔叔在烈日底下蹲马步,什么是马步,怎么蹲的,也教我好不好?你杨叔叔蹲马步可是辛苦得很,而且那也是因为将来预备着要上战场厮杀。

你既然读过不少书,自然要走科举正途,要是眼下花费时间连这个,你爷爷回来了,不得怪我多事?爷爷才不管我学什么呢,我和苍叔学过劈柴禾,和六嫂学过包馄饨,还和小奶奶学过绣花呢!骏儿见江氏和陈澜的眼睛都越瞪越大,他不禁笑着露出了两个可爱的小酒窝,随即又吐了吐舌头,可我劈柴差点没抡着自个,包馄饨也是有大有小,绣花更是老扎手指,其实除了弹琴,就没什么学得像样的,可总想试一试。

爷爷说,试了才知道好不好。

虽说小家伙说话还有些颠三倒四不甚利索,但这意思众人全都听明白了。

陈澜对毕先生这种放羊式的教育方法既惊讶又赞同,脸上不知不觉笑了,刚刚因为江十八那档子事而为之大坏的心情更是渐渐缓转。

而江氏更是搂着他大笑了起来,又笑问他还会什么,见小家伙掰着手指头数着从前学过的那些技艺,她更是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

既然你爷爷连贵贱高低都不计较,想来更不在乎文武。

只当强身健体也行,明儿个开始,我让阿虎教你些基本的步法,等全哥回来了再教你几套动作!那都是他爹当年当作宝贝的东西,你这年纪练起来正好!谢谢江奶奶!骏儿闻言大喜,当即抓着江氏的手高兴地直嚷嚷,一侧头看见陈澜,他立刻又眨了眨眼睛道,也谢谢婶婶!谢我干什么,小鬼精灵,答应你的又不是我!陈澜愉悦地走上前,冷不防屈指在骏儿头上轻轻一弹,伸手在他背上头颈那么轻轻一探,当即板着脸说道,看你,这脖子上黏糊糊的,身上都湿透了,快别穿着湿衣裳说话,赶紧去洗一洗换一身干净的。

见两个丫头笑着上来拉走了骏儿,江氏仍是盯着那小小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感慨道:也不知道是全哥没有弟弟妹妹,还是这孩子懂事早可人疼,和他在一块总能让人打心眼里高兴,每每都会忘记了那些糟心的事情……你这是见过老十八回来了?最后一句话转得突兀,一时间,庄妈妈领头,几个丫头都悄无声息地退开了去。

而陈澜则是扶着藤椅的靠背,稍稍弯下腰低声说道:是。

娘,我知道您看不上他,可这会儿有些事情还是疏忽不得,所以人还得留在前头。

留就留吧。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平心而论,当年的事情最可恶的是三老太爷,让最爱权势的他丢了权柄,这就足够了,更何况别人?十五弟受到委屈,如今已经讨回公道,剩下的是江家的事,他们想借着讨好我的风头去赶尽杀绝,结果恶名还是我背,我可不做那种冤大头。

江氏自嘲地一笑,随即就苦涩地摇了摇头,都说人不能选择出身,有时候我想想真是恨得很。

因为这些亲戚,当初我被逼的走投无路,如今全哥到了这儿,咱们还老是因为这个被算计,真……唉!见江氏心绪不佳,陈澜想起自己的娘家阳宁侯府也是一样不太平,而母舅那一边虽说来往得不多,可那些亲戚也同样是潜在的麻烦,当下不由自主就轻声叹气道:怪道人说,这世上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话一出口,她方才想起自己说漏了嘴,可见江氏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随即露出了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她便遮掩似的轻咳道:娘别怪我说话刻毒,我真是想着就头疼。

别人家都是太太平平,为什么咱们就摊上这些可恶的亲戚。

皇帝家都有三门穷亲戚呢,更何况咱们?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父母双亡的孤儿都大多数有叔伯娘舅,更不用说一当官的有无数人贴上来。

哎,说是这么说,我比你大一倍的岁数,想到这些事情还是窝火,更不用说你了!江氏没好气地挥了挥手,仿佛是要把那些东西都赶开了去,随即才淡淡地说,事情处置完了告诉我一声,我也想见见他,终究是一个父亲。

记得我嫁出去的时候,十五弟还小,他更是才一丁点儿大……我不像你还有那机会,没法为自己的弟弟铺垫好一切,让他能顺顺当当成才。

娘……我是说真的,我每次看到衍哥儿,就会想到当年的十五弟。

要是他当年能再大几岁,要是我能有你的能耐,也许他就不会是咱们之前见到的那副样子,也许我们姐弟俩也不会那么疏远。

所以澜澜,日后回京了,记得常常让衍哥儿到家里来走动,我也喜欢他那性子,况且,千万别薄了你们姐弟俩这么多年来相依为命的情分。

婆婆说这话时,那种惘然中却又带着期许的表情让陈澜心中沉甸甸的。

尽管江氏接受了那个到京城投奔的嫡亲弟弟,但骨肉至亲的疏远却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有那样的前事,这一番告诫当然是发自肺腑。

于是,她一时忍不住,竟是双手从江氏的双肩揽住了那脖子,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娘,您放心,等我们回去了,您就是不说小四也会天天上门来!他是从小养成的性子,有些人理都不理,有些人却自然而然的亲。

您喜欢他,他又何尝不是喜欢您,否则咱们在京城的时候,他怎么会成日上门来蹭饭?我和他很小就没爹没娘,祖母虽说后来待咱们亲近了,可终究是隔了一辈,所以有您这样的长辈,那是我和他以往想都不敢想的。

什么不敢想,你运气好摊着我这个好说好的婆婆,可我这个婆婆还不是运气好摊着你这个精明能干的媳妇?婆媳俩虽说拉手依偎之类的亲密常有,可这会儿陈澜近似撒娇似的举动却是少有,从前就一直盼望着有个女儿的江氏只觉得心里熨帖,当即也顺势拉住了陈澜的手,等回京之后,就立起规矩来,再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让云姑姑和柳姑姑挡一挡,别阿猫阿狗都自己应付,费心费神,吃力不讨好!咱们只安心过咱们的小日子!午后萧郎回来求见的时候,一进屋子就看到陈澜搀扶着江氏从西屋里头出来。

虽说平日里看惯了这一对婆媳和睦的光景,可此时看在眼中,他却总觉得有一种平日不曾发现的和谐来。

他本能地在脑海中勾勒着自己母亲的模样,只是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日后那个搀扶着自己母亲的女子该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情,到最后,他的面色表情中都流露出几分微妙来。

伯母,嫂子。

瞧你这风尘仆仆的,大热天又到什么地方去了?江氏含笑示意萧郎坐下,随即就说道,你不像荆王和罗世子,还有我家全哥,你这回下江南又没有差事,不用和他们一样整日老心劳力,不要学他们,他们一个个都是皇命在身,不得不殚精竭虑。

你日后回了奴儿干城,有的是劳累的时候,趁着如今正好放松放松。

若是自己的母亲这般告诫,萧郎只会恭恭敬敬俯首应命,可此时此刻对着江氏,他却忍不住解释道:伯母,我这回下江南虽说没什么圣命在身,但也不能就这么虚度了。

该看到看了该学的学了,除此之外,也要多多学习大局。

您放心就是,我这身体连奴儿干都司的冰天雪地都习惯了,更不用说这江南了。

顿了一顿,他就沉声说道:我刚从外金川门外的龙湾码头回来。

说是长江口外狂风骤雨,往北往南的海路暂时走不得,船只都进港避风了,大概是海上过来的风景。

南京这边影响还不会太太,但沿海这一带就说不准了。

所以,我之前回来时先去了一趟南京守备府,许守备已经答允全城戒严。

如此万一狂风骤雨过境,影响也能小些。

这听着只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建议,但陈澜见萧郎说话的时候目光转移闪烁,那里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前世里在江南呆过很长时间,自然知道夏季的台风有多可怕,只是在如今这年头,官府对于旱涝等等灾害不能说不重视,可也决计不到未雨绸缪出动兵马的地步。

瞥了江氏一眼,见婆婆仿佛是没听明白似的,只笑吟吟点了点头,又赞萧郎想得周到,因而等人坐了一会儿起身告退,她立时站起身来。

娘……不用说了,我还没老糊涂。

江氏往后靠了靠,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萧郎那人我知道,他不是擅长说谎的人,这一说鬼话显然就心虚,一眼就看出来了。

想来他也是怕外头有动静咱们才知道,到时候心里不安,所以提前来知会一声。

不管是他的意思还是全哥的意思,咱们就定定心心在家里坐着就是。

江氏既然明了这些,陈澜自然不再多说,待到陪着又说了一会话,红缨挑帘子进来说是云姑姑那儿捎话来,她自是出了屋子。

果然,从院门一出来,红缨就急急忙忙地说,夫人,江家十八老爷家里果然是出事了。

那边一个人都没有,倒是两个外室都还在。

见陈澜面色一沉,当即停下步子思量了起来,红缨忍不住开口说道,要不,立时去几个衙门照会一声,免得到时候出事了牵扯不清?不用了。

想起萧郎刚刚的那一席话,再想到大清早匆匆出去的杨进周,如今都不在总兵府的荆王和萧郎,陈澜便轻轻摇了摇头,把这几个人全都看好就行了,剩下的什么都不用去理会。

吩咐后门即刻落锁,除非是必得要出门办事的,其他的都好好呆在屋子里。

第四百一十三章 最后的落子这一夜对于南京城里的不少人来说,大约算得上是最漫长的一夜。

然而,这个夜晚真正的起始却是黄昏。

那时候,落日将西边的天空染得通红一片,尽管那金光不如正午阳光的炽烈,可是在这初夏的季节,盯着那一轮滚圆的夕阳看仍是愚蠢人才会做的行径,至于挽留那一轮就要落入西山之后的太阳则是更加不可能了。

因此,当有人奋而张开双臂,想要拦阻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兵时,方才平生头一次体会到了螳丵臂挡车这四个字的真意。

尽管当兵的不会用刀锋刀尖对付他们,但这些粗壮的军汉有的是结实的拳脚,以及不出鞘就可以打人的刀柄和刀身。

尽管他们自诩为大楚的清英,未来的中流砥柱,可在那些从来都瞧不上的粗鲁军汉面前,一个个人狼狈不堪地被拨拉在一边,被打倒在地,更凄惨的则是捂着肚子或不知何处的挨打地方,在地上哀嚎连连。

而被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学子牢牢护在中间,傲然挺立在山门处的何明钦看着那须臾就被打通了一个缺口的路障,看着那大步朝自己走过来的冯总督叶巡抚,还有按着刀柄大马金刀似的许阳,看着那些挨打之后或站着或坐着或躺着,一个个都大异于往日朝气蓬勃的脸孔,他虽说人仍旧站得笔直,但身上的衣裳已经不知不觉全都湿透了,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镇定自若,还不如说是僵硬若死。

他们怎么敢……他们就不怕江南士子群情激奋一片哗然?因而,等到人走到他面前时,他尽管嗓子沙哑,但仍旧恶狠狠地质问道:你们知道,这金陵书院是什么地方?金陵书院自然是江南著名的文华宝地。

冯总督环视了一眼四周的士子,见他们的目光仿佛要把自己吞进去心中不免有几分退缩,可是再一想那位荆王殿下话里话外的意思,他的腰杆立时就挺直了,当下冷笑一声道,只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像尊驾这等人品卑劣的人担当院长,自然是坏了金陵书院的百年清名!何明钦未料到这矛头突然就转到了自己头上,震惊之后便是大怒,只一时急怒攻心,他那手指虽说是几乎点到了冯总督鼻子上,可应该说的话却都噎在了喉咙口。

这时候,紧随其后的叶巡抚方才轻咳一声又慢悠悠跨上拼了一步。

何院长在给学生们讲课时,口口声声的克己复礼,可你自己呢?这些年来,每年金陵书院招生百二十名,这其中的二十个名额,都给你转手倒卖了出去,每个名额叫价一万两,这事情可是有的?你如今已经年过五十可前两个月才刚刚迎娶了第九房妾室,而且人家是刚刚不明不白死了丈夫,正在热孝上头,这可是有的?这几天金陵书院一口气逐出了十几二十个学生,其中虽是罪名各式各样可其中有一个是正好得罪了你,所以你公报私仇,还在绳愆厅里给了人一顿板子这可是有的?叶巡抚原本就是都察院出身,最擅长的就是御前激辩,因而他此时口口声声全都是挑着何明钦的阴私来说话,话语声不高却偏生铿锵有力,周遭不少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再加上此时骚丵乱,一传十十传百,立时从远处到近处从学生们到军汉们,一个个都骚动了起来。

你……你血口喷人!叶肃你别在这装圣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是堂堂正正把人抬进的门,不像你公然在家里养那些兔儿相公!叶巡抚本以为何明钦刚刚就已经被挤兑得说不出话来,自己这一番重药下去,必然是不但能够让人哑口无言,说不定还能把人气昏过去。

因而此时遭到这凌厉的反击,他一下子慌了手脚,看了一眼冯总督,见对方比自己还要措手不及,他只得一把捏紧了拳头。

你别想岔开话题!除了那些,你还支使人行刺镇东侯世子,挑唆士子罢丵考,坏了好一群人的前程。

甚至和坊间商户勾结,支使他们罢市!单单就是这么几条,你这个院长就已经辱没了金陵书院百年的名头,来啊,给本抚将其拿下!这一声厉喝,随行来的那几个巡抚衙门的亲兵立时齐齐涌上来,有的扭胳膊有的抱大腿,毫无章法地将何明钦按倒在地。

然而,也不知道是慌张之下的疏忽还是别的什么,这些人竟是忘了堵上何明钦的嘴,一时间,一通凄厉的骂声顿时从地上传了出来。

叶肃,你不得好死!你别忘了你上任的这几年,通过老夫往金陵书院里头送了多少子侄族人!你别忘了每年金陵书院的分红好处你拿了多少!你别忘了,你和冯嘉英全都是从金陵书院出去的,眼下竟然吃里扒外快,快给我堵住这老东西的嘴!小在好一阵慌乱忙碌之后,何明钦声嘶力竭的骂声终于变成了低声的哼哼。

而周遭的士子们虽说仍是不时有骚动,但在全副武装的兵卒维持下,终究是不曾再有什么大乱子。

离得稍远一些的许阳冷眼旁观刚才那犹如猴子把戏似的一幕,嘴角自始至终挂着一丝冷笑。

直到前头那督抚二人回身过来,强笑着对他说这人已经抓了,接下来是否可以收队回去,他这才皮笑肉不笑地用脚下那粗厚的靴子摩擦着地下那平整的青石表面。

那种嘎吱嘎吱极其刺耳到声音顿时让冯叶两人面色更难看了。

早就听说御史嘴笔如刀,今天终于是有幸见识了一回,叶大人还真是宝刀不老啊!许阳言罢看也不看叶巡抚那阴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好教二位大人得知,这位何院长还有一桩大罪。

就在今天早上,江家十八老爷到总兵府门前长跪谢罪,结果被一通抢白昏了过去,竟是从身上搜出了一把匕丵首而且还是淬了毒的。

据他交待说,他是听了何院长的挑唆,想要到总兵府前拿刀子装装样子演一出闹剧,结果知道刀子淬了毒就立刻傻了。

啧啧,要说金陵书院还真是人才辈出啊这挑唆教唆的本事真是一流!因为自己儿子的事,许阳的心里窝了一肚子尖,自然不会如冯叶两人一般只把脏水往何明钦一个人身上泼,话语中直接把金陵书院一块捎带进去了。

他是正牌子武进士,一路带兵打仗厮混出来的,这粗大嗓门自然不是那几个区区文人可比,这一嗓子下去,四周十丈方圆的人顿时全都听清楚了。

当是时就有人大声喝骂,但须臾就被不知道什么给砸下去了。

说到这份上,许阳还有些不解气,回头望了望那高悬的金字牌匾,那在夕阳余晖下各处建筑都笼罩上了一层金光的金陵书院,他不觉还想要损上几句。

可就在他清了清嗓子还要再说话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叱喝。

报许阳一惊,这才回头,见是自己留在守备府的一个心腹亲兵当即问道:什么事?大人,是罗世子那边派人送口信。

说是金陵府其他三大书院博阳、上元、长河已经答允,金陵书院何院长因为一己之私而无故逐出的那十几名学生着实无辜,他们愿意全部接收下来。

他们还说,书院乃教书育人之所,想不到有如此卑劣之人在其中弄权营私,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愿意联丵名上书请命请朝廷另外委派大儒前来担当院长,辅佐艾山长。

此话一出,原本就灰头土脸的何明钦险些不曾一头栽倒过去。

倘若不是嘴上堵了东西,他几乎能吐出血来。

这一刻,他心里又是恨又是气,当听到许阳哈哈大笑,继而高声对士子们把那一番话转述出去的时候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急怒,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金陵书院淡泊居。

一个月之内官兵第二次出现,这一次甚至不是所谓的帮忙维持警戒而是直接的拿人。

继而又是学生挨打,何明钦被抓,甚至那些阴私之事被公诸于众,再加上其他书院联手发难,一时沸沸扬扬,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艾夫人为之心力交瘁。

尽管她确信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大局,何明钦都不至于愚蠢到吐露那些内情,她仍旧是满心烦躁,大半夜的仍然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一个个跃上脑海的法子又被她硬是按了下去。

也不知道兜了多久的圈子,她就只听外间传来一个妈妈的话语声:夫人,京城来人了!她早就等京城消息等得心火都起来了,此时自然是立时吩咐把人请进来。

待到那人一来,她也不等人开口,劈头盖脸地问道: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这么迟才来?,来人恭恭敬敬地弯下了腰,低头说道:夫人恕罪。

京城那边元辅被锦衣卫盯得很紧,最近风头松弛些,这才能派出信使来。

况且朝廷这段时日虽说很少议江南的事,但重头人物都到了这边,再加上还有曲公公在,所以一时尽管那人说话毕恭毕敬,但艾夫人今天白日里已经一忍再忍,此时哪里忍耐得住,当即冷笑道:曲公公?要不是京师送信来说道了那番话,那个老阉奴怎会有戏耍我的机会!父亲都是当了几十年官的人了,怎么会看错了人,等得我白白丢掉了一举奠定胜局的机会!夫人息怒,元辅和曲公公也不止是打了一两回交道,怎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是……见艾夫人脸色更加不好,那人便知机地截断了这个话题,只是从怀中毕恭毕敬地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待到安夫人动作生硬地一把抢了过去,他又低下了头,小人也走进了南京城才知道这边的情形,一定会一五一十禀报元辅。

等你禀报就什么都迟了!艾夫人也不是第一回见这个信使,知道他是父亲最信赖的心腹之一,此时便当着他的面审视了封口又随手撕开,就这么取出信笺在人面前匆匆浏览了起来。

待到从头到尾看完,她本就不那么好看的脸色更是一下子变得铁青,随即竟是捏着信使劲拍在了一旁的案桌上,父亲早先还吩咐说不能让上头控制江南,如今竟然要让我退让?都做了这么多事情,两边早已经是不死不休的结局,他让我退让,我往哪退?见艾夫人狂躁地把信捏成一团随手一扔,旋即毫无半点淑女风度在屋子里团团转口中不时迸出一些大逆不道的字眼,那信使只是一味低头不语,仿佛什么话都没听见。

直到艾夫人好容易冷静下来,他才低声说道:俗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江南这边向来是夫人主持,若是元辅这信上所说已经不合如今局势,夫人临机专断也并无不可。

就是这话!艾夫人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回到了案桌后头悠然坐下,随即开口说道:虽说此前连番受挫,可我们毕竟占的是地利,又有这许多年来在江南积攒下的名声和人脉。

之前不过是被他们一时连番重击打得有些乱了方寸,真要拼起来,就算他们是皇上最看重的年轻才俊,可也决计压不住金陵书院这地头蛇!更何况,荆王就要走了熬过这几天,他们就是群龙无首,届时再使上一把劲……,见艾夫人突然就笑了起来,那信使微微低着的脑袋上,脸色突然有些变化,但仍是在那笑声渐渐停下来之后轻咳了一声:就连元辅也说过,夫人这神机妙算少有人能及,想来必定深有把握。

只是行前元辅问过龙泉庵主给夫人的信不知道还在不在?她的信?艾夫人微微蹙眉,随即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父亲也是的,那个女人死都死了,况且又是那样的罪名,我怎么还敢留着她的信,早就都烧了!她虽曾经是郡主可又不曾拉起多大场面,不过是靠的亡父班底才做出的那样一番事情。

而且那信上少有别的东西,就是一个劲念叨楚国公,楚国公都死了多少年了还一个劲惦记着干什么?至于还口口声声说那个陈澜和楚国公兴许有些关系,真真是笑话,她一个正牌子侯府千金,天子赐婚的总兵夫人,怎么会和百多年前的一个死人有关?害得我花费老大功夫探她的口风艾夫人这一抱怨就是老大一通,那信使却自始至终垂头听着,丝鼻没有插话。

待到好容易瞅了个停顿的空子,他才仿佛是自然而然地说道:只是,之前入城,小人入眼看到的是满城的戒丵严兵马,听说是南京守备许阳居中主持。

杨进周这个两江总兵就已经是手握兵权的人了,若是再加上许阳那三卫兵马,兵权都在他们手里,夫人纵使有通天之计,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施展的,若是太勉强的话,不如还是从元辅之意。

勉强?我手中可是还有真正的杀手锏!艾夫人下巴微微一扬,面上露出了自信满满的表情,江南向来没怎么经历过战事,南京城那三卫军马也就是看着好看罢了,真正拉上去打仗根本不顶用!至于许阳,就算他在辽东是声名赫赫的将领,可他难道能够在南京练兵?两江能够打仗的就只有设在崇明杀所和南沙所的那些水军,那是当年跟随过安国长公主去琉球的。

至于其他的,不值一提!艾夫人完全没发现,在自己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信使的眼神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芒。

接下来她便再也没有顺着此话多做解说,而那信使也是没再哩嗦什么,只不过,因为南京城如今局势难明,艾夫人一时半会也没工夫去写什么回信,就顺口让人留下再住两天。

那信使起初还有些为难,但禁不住艾夫人的强硬,最终勉勉强强答应了。

一晃就是几天过去了,由于金陵书院前后大门都被守备府派了军马牢牢守住,艾夫人虽然恼火,但也没有轻举妄动。

毕竟,每日里负责采买等等的杂役下人仍然可以自由外出,她要传个什么消息固然不太方便,但要打听消息却还是容易得很。

因而,外间那些事情的进展几乎是同步传入了她的耳中。

金陵府衙正式接下了审理何明钦和邓冀的案子,只是从荆王到罗旭萧朗,乃至于江南督抚两级再加上南京守备许阳这强大的旁听阵容,那位知府吴应正是应接不暇。

巡按御史周泰同被禁家中,督漕御史林之善直接跟着平江伯方翰回淮安府去了,算是正式避开了这一趟浑水。

初次审案虽不曾动刑,但两位金陵书院的重要人物同时出现在公堂上,仍然在民间激起了一片哗然。

再加上其他三大书院一边倒地造势支持,舆论对金陵书院极其不利。

好在荆王说是起程回京,却还抽空笃悠悠地和萧朗一块去扬州赴了未来小舅子的婚礼。

这一来,艾夫人自又从容了几分。

由于这金陵书院的进出人等并未搜身,她的第二封亲笔信又顺顺当当送了出去。

如此一来,心情稍稍好转的她自然是耐着性子又等了数日,眼看那些书院门口的兵卒仍是一如开始的丝毫不通融,她渐渐就有些坐不住了,这日一大早就索性坐了轿子带人出去。

轿子才到前门,就被一群士卒拦住了。

不管领头的那亲随说什么,为首的总旗就只有一句话,上头严令,何明钦和邓冀的案子不曾查明白之前,金陵书院书生暂时不得出门。

眼看这陷入了胶着状态,轿子中的艾夫人终于忍不住了,用力蹬了几下让轿夫落了轿,随即就自己打起帘子从轿子里头出了来。

金陵书院才刚刚得了朝廷册封,不过走出了一桩连是非都尚未断明白的案子,你们就把这要封闭了好几天,直到如今还不许人外出,这难道不是藐视朝廷?如今真正的大佬都窝在府里不动弹,却支使了你们这些小人物冲在前头,想咱们金陵书院出了多少阁老部堂重臣,要是他们联名压下来,你们自付可承受得起?艾夫人这大帽子一压下来,十几个兵卒顿时面面相觑。

为首的那个总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正要说话,前头的亲随便也帮腔道:就是,你们也不看看我家夫人是什么人!两江地面上,多少大人多少老爷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师母,就凭你们这些低三下四的也敢伸手阻拦,瞎了你们的狗眼!那亲随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正想再砸上几句狠的,一旁突然传来了一个冷淡的声音:他们是朝廷在册的军人,领的是朝廷傣禄,什么时候变成了低三下四的人?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往那话语声传来的方向瞧去。

那总旗和十几个军汉瞧见来的大约十余人,领头的一个风尘仆仆,头脸都不甚分明,一时没认出是谁,可别人为自己说话,这口气总听得出来,因而那总旗自是连忙迎了上去,觑了觑这一行人的打扮,便试探着问道:敢问这位老爷去艾夫人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她使劲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也没察觉到那手指甲透过薄薄的绢帕陷入了手心的软肉中,好容易才挤出了一丝笑脸。

听说杨大人又出门办什么大事去了,想不到会有空到这儿来。

这一声杨大人,上上下下顿时都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那总旗慌忙带着属下行礼拜见,结果膝盖还没着地就被人一把拖了起来。

他不自觉地随着那劲道站直了身子,见杨进周目光直视过来,当下竟是连手都不知道摆哪儿好。

虽说你们没上过阵杀过敌,但既然是受命正在执行军务,自该一切以军令行事!杨进周说着就斜睨了一眼那个之前还咋咋呼呼的亲随,见其慌忙躲开自己的目光往旁边缩,他又移开目光看向了艾夫人,都说金陵书院乃是书香翰墨的地方,连洒扫的仆役都通晓礼仪,可今天一个甚至连黄册户籍都没有的小厮亲随,竟然敢这样大放厥词?艾夫人被杨进周这话顶得胸口一阵憋闷,好一阵子才强笑道:多谢杨大人提醒了,回头我一定好好管教下人!只不过杨大人不在南京,却有人这么夹喇喇调动军马,这倒是奇了。

许大人本就是南京守备,城内兵马调动只要有他允准,并无不可。

杨进周见艾夫人闻言一滞,突然石破天惊地说,今次我来,是有一件事要请问夫人。

崇明沙所的指挥使沙大人,夫人可认得?第四百一十四章 群英会的落幕短短一句话,艾夫人就为之神色大变。

然而,不管她如何仔细端详,都难能从杨进周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只能尽量整理了心绪,可交叉放在身前的双手仍旧有些微微颤抖杨大人这是哪里话,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会与镇海卫的军官有什么联系?夫人若真的是不认识沙大人,怎么会单凭一个沙字就想到了镇海卫?须知崇明沙所不单单驻扎着镇海卫,还有其他兵马,姓沙的指挥使也不仅仅只有一个人。

见艾夫人面色煞白,却紧咬嘴唇没答话,大约是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杨进周只觉得这几天一路奔波忙碌都没有白费功夫,当即淡淡地说好教夫人得知,那位沙指挥勾结海寇图谋不轨,且事到临头仍是冥顽不灵,已经被我斩于刀下,镇海卫某些和贼寇沆瀣一气的军官已然全数拿问,将以军法律例惩治。

倘若说刚刚头一句话让艾夫人心神大震,那么此时此刻,这一番话就好似晴天霹雳一般,砸得她连动弹都难能。

看着杨进周那张玟丝不动的脸,她很想反唇相讥,可偏巧喉咙口噎得慌,那一颗心更是堵得难受。

因而,她只能用最凶狠的目光瞪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恨不得把人就这么吞下去。

好半晌,她才终于憋出了一句话,声音却变得异常沙哑:杨大人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因为夫人乃是相关者。

杨进周丝毫没有拐弯抹角的意思,见艾夫人闻声竟是往后头退了一步,原本就紧张僵硬的脸上,嘴角甚至还抽搐了起来,他又冷冷补充道,所以,夫人如果没事,但请不要离开金陵书院,否则后果自负。

说到这里,他才对一旁那听得若有所思的总旗说道:刚刚你做得很好。

就说是本镇地军令,从今天起,比照之前的守备,人数增加一倍,进出人等全都要先行查验过。

那总旗虽是对刚刚亲随的一句低三下四极为恼火,可也知道自家这些弟兄和金陵书院的大人物不能相提并论,原本已经准备忍气吞声。

可此时此刻杨进周这样吩咐了,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继而慌忙单膝跪下行了军礼大人放心,卑职一定尽忠职守,连一只蚊子别人都休想夹带进出!杨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看也不看艾夫人一眼,径直从来路走了。

当走过街角,山门那边的视线再难企及时,他方才往路边的一个小茶摊走了过去,见里头端坐着的一今年轻人笑眯眯地站起身相迎,他便冲身后摆了摆手,旋即快步走了上去。

殿下。

一回来就劳烦杨大人往这地方走了一遭,辛苦辛苦。

荆王笑容耳掬地双手捧了一碗茶递了过去,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杨进周手里,借huā献佛,这是摊主特意炮制的凉茶,杨大人先喝一杯解解渴去去乏,接着再说话。

瞟了一眼那个远远躲在角落里满脸惶恐的摊主,杨进周又低头看了一眼那颜色黑亮的凉茶,眼角余光瞥见荆王后头的两个从人满脸无奈,他这才一口气把这碗茶喝干净了。

那种清亮温润的感觉和微苦带甜的滋味夹杂在一起,他放下茶碗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多谢殿下。

哪里哪里,是我要多谢杨大人。

荆王见杨进周皱了皱眉,便诚恳地说道,去镇海卫只得你一个,在营地里弹压立威更是难上加难,多亏你把事情都做成了南京城这边方才能如此顺遂。

更何况之前我俩回来遇到海寇那一次,我还不曾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再说了你只因为我一句话就马不停蹄到了这里,都不曾向我这个浪荡皇子多问半个字,我哪能不感念?杨进周听荆王前头的话还算一板一眼,最后一句却本性毕露,他不得不打断了这位接下来有可能的滔滔不绝:殿下言重了,殿下代天巡狩,我奉命而行本就是应当的。

至于此去镇海卫以及之前的同行,也都是该当之事。

之前只是来不及问,如今殿下可否赐告,为何让我去向那位艾夫人说上这么一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正经了。

荆王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随即似笑非笑地说,让你去见那位夫人,告诉她那么一件事,自然是为了让她明白她最大的倚仗已经没了。

之前金陵书院逐出了那么一些人,结果另外三大书院被罗世子轻而易举地说动,立时三刻把人全都招了进去,甚至还联名为他们正名,再加上老冯和老叶一块拿下子何明钦,你家夫人又给他添上了确凿的罪证……啧啧,金陵书院已经到了这份上,哪怕那块招牌还是金字招牌,也总应该付出一点代价了!所以,这一次哪怕这个女人能保住自个,山长院长却一定得换人!事到如今,此事当已成定局。

说到这里,杨进周便冲荆王拱了拱手:时候不早了,我也应当回衙门了。

殿下白龙鱼服,也请不要在外头再作停留和我一道回去如何?这说话的人要是换成罗旭,荆王少不得要嬉皮笑脸设法拖延;要是换成萧朗,几句打趣戏谑就能把人气得扭头就走;然而,面对着面色沉肃的杨进周,他却知道这会儿就是说什么别的也没用,和那两只眼睛对视了一会,最终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好好,依你就是!话音刚落,就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处而来。

随行荆王的那些亲卫和杨进周的亲兵立时训练有素地散开,而守卫在街口的人已经叱喝着拦了上去。

不多时,街口传来了一长二短的呼哨,紧跟着人就被放了进来。

见这情形,眯缝着眼睛往那边打量的荆王便笑着冲自己那群亲卫摆了摆手。

好了好了,都别紧张了,既然在街口就放了行,看那装束,必然是萧郎无疑。

说话间,那一骑人已经是匆匆驰近。

尚未近前,那马上的骑手就勒马急停,不待马停稳就从上头一跃而下,随即疾步上了前。

见荆王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他立时避开两步,随即方才看向了杨进周,面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高兴。

杨兄可是回来了!咦,萧郎你这是冲着杨大人来的?萧朗没好气地斜睨了荆王一眼,继而尊看着杨进周说:始夫人下午和我说话时,提到过去年头里京师那些事,那时候亦是恶讯频传,说是她这几天也总是心惊肉跳。

我知道伯母嘴上不说,亦是心中担忧,所以还想请殿下来打听打听你究竟要几时回来。

如今你回来了,她们总算能放心了。

去年头里京师那些事……荆王见杨进周闻言一愣,知道他还不知道此前发生在总兵府门前的事,当即低声把前因后果大略提了提。

杨进周一言不发地听完这些,突然回头看了看自己先前过来的方向,沉声说道:殿下之前让我对那位艾夫人说了那些话,可曾想过,若是她因激愤一时想不开……那个女人会想不开?荆王耻笑一声,啪的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扇子,轻蔑地说,在那个女人心目中,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就算是她再怎么愠怒,也只会在别人身上下文章,断然不会对自己……萧朗听荆王说得头头是道,偏偏就没体会到最重要的一层意思,不禁不耐烦地打断了荆王的话:殿下,杨兄的意思是,如果那位艾夫人背后有人,那么这时候就该下手了!此时此刻,荆王方才一下子恍然大悟。

他素来极其聪明,因而刚刚只是从自己的角度来看艾夫人的行为举止,一时半会就忘了江南这边固然是本,但朝廷那边还有众多出身金陵书院的大佬是表。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就立时转身看着身后的那几个亲卫,一个眼色把人都叫了上前,斟酌片刻,他就一字一句地吩咐道:立时知会书院里头的暗线,给我盯着些。

艾世杰是聪明人,对他挑明了,他哪怕不是山长,也仍然是江南大儒,别临老了还不要自己名声。

要是他答应,就留在他身边守备看护!要是他和他那夫人有什么不测,让他们提头来见!见几个亲卫迅疾无伦地消失在了视线之中,荆王斜睨了一眼杨进周和萧朗,见两人正在一块低声交谈着什么,仿佛谁都没在意他刚刚这吩咐这语气,于是忍不住摩挲了一下尚未正式蓄须的下巴。

相比那位年长了几岁,开始在人前刻意扮年长成熟的兄长晋王,他总觉得揪着胡须想主意的样子太难看了些。

好了,未雨绸缪的事情已经做了,这太阳既然已经落山了,咱们也回去吧。

说不得罗世子已经回来了,到时候四个人难得凑齐,不但可以喝酒谈心,还可以推推牌九松乏松乏,这人生在世,总得一张一弛不是?话音刚落,他就遭到了萧朗鄙视的目光,见杨进周径直上前去牵马,他这才喟然用食指轻轻抚了抚鼻翼,嘿然笑道:咳咳,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吗?我这不是忘了他如今是小别胜新婚。

他不行,你们两位世子爷却是有空,庆功宴还得等几天,可今晚上喝顿庆功酒总行吧?庆功酒……萧朗看着笑吟吟的荆王,到了嘴边的讥嘲又吞了回去。

虽说这并不是什么真刀真枪的硬仗,但凶险却犹有过之。

事到如今,只要能顺利收尾,这顿庆功酒却是应该的。

只不过,应该庆功的除了他们这些男人,也该少不得陈澜才是!总兵府正门。

头一天江家十八老爷上门闹事让四个门子一个个全都紧绷了神经,可自打街头戒严了之后,他们就轻松了许多。

虽不至于没事闲磕牙聊天,可站在门前也不必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换班的时候脸上笑容也多了。

这会儿太阳已经差不多完全落山了,四个人自是同时出来挂灯笼,又安排前院的杂役小厮将平日出入的东西角门关闭一半。

正忙碌着,一个门子突然瞥见一行骑马的人从长街一侧过来,一溜小跑到了门前,为首的那个正是威国公世子罗旭。

只见他到了西角门前缓缓停下,勒住缰绳问道:天都黑了,这时候都有谁回来了?回禀罗世子,荆王殿下还没回来,萧世子一个时辰前刚出去。

那门子连忙点头哈腰地答了两句,见罗旭沉吟不语,他连忙又补充道大人虽然也还没回来,可已经让丁小哥送了信回来,说是人已经进了城,所以这会儿内院和厨房都在忙碌呢。

哦,杨兄他回来了?罗旭正在琢磨萧朗这太阳落山的时候还匆匆出门,是不是又有什么控制不了的事态,听到后头一句话顿时大喜。

丢下马鞭跳下马正要从西角门进去,他就听到自己瞪刚过来的方向仿佛又有阵阵马蹄声传来。

回头去瞧时,他就看见一大队人从街角掠了进来,后头扬起了大片烟尘。

眯缝眼睛仔仔细细一瞧,他就认出了头前的那三个,立时绝了此时就这么进门去的打算。

于是,等到来人在下马石前停稳了,他就好整以暇地迎了上前。

这可正是无巧不成书啊!想不到大家都碰在一块了!正好正好,大事都办成了,今晚上咱们可以不醉无归!荆王话虽这么说,可是在萧朗的目光下,仍是少不得改口道当然,杨兄尽管先去见尊夫人!杨进周仿佛没听见荆王这话里头的戏谑,冲他和罗旭萧朗拱了拱手,立时脚步轻快地进了门。

然而,他走得快,别人却也不慢,没走几步他就觉察到身后那几个脚步声。

因而,当绕过影壁穿过第一道屏门的时候,他忍不住停下了步子,凌厉的目光在身后两人的脸上一扫,却略过了落后几步的萧朗。

殿下和罗世子跟着我干什么?自然是去拜会太夫人和尊夫人。

荆王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随即自然而然地说此次江南之行,若没有太夫人和尊夫人鼎力相助,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小波折不断,大处却顺顺当当,所以如今虽还不到开庆功宴的时候,大伙却也可以聚一聚贺一贺。

说到这里,他仿佛生怕杨进周反对似的,似笑非笑地说这是江南不是京师,对男女之别并未有那等严苛。

若是杨大人认为不便,那只好……这种激将法,殿下就不要在我面前用了。

殿下要见家母和内子不妨同来,但聚贺之类就不必了,太过招摇。

客客气气地说了这番话,杨进周就虚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见到王果然笑吟吟地跨前几步走在前头,他立时拔腿跟上,心中不无被人败兴的恼火。

而后头的罗旭见荆王上前和杨进周并行,口中更是不知道絮絮叨叨正说着什么,索性又落后几步等萧朗上前,方才举步并行。

因而,当看到萧朗面上流露出那一缕无奈且不满的气息时,心中一动的他便自来熟地伸手勾住了萧朗的肩膀,随即低低地说出了一番话。

萧世子可知道,虽说咱们两个下江南是奉圣命,但经历过这么一桩事情之后,就算是上了荆王殿下的船了?萧朗极不习惯别人这样靠近自己,此时想要挣脱时却偏偏听见这样的话,眼神中顿时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锐利来:罗世子这是什么意思?我从天津卫出发之前,曾经见过晋王殿下的人,是奉命来招揽的。

罗旭见萧朗气息微微一乱但很快就完全恢复了过来,他便耸肩一笑道那说客的本事很不错,从功高震主说到罗家根基浅薄,再说到立长立贵的立储常规,总而言之是本事用尽,最后却被我搪塞了回去。

要照我的本意这浑水是不想趟的,可没想到江南这边的情形……总之,咱们是奉圣命捅了一个最大的马蜂窝,而那些既得利益受害的人要找回场子,自然只有扶起一个人来和荆王唱唱对台戏,你可明白?萧朗哪怕是从前涉世不深,但该有的东西还是都学过,更何况他在江南这些日子所见所闻所历都远胜过他从前读史听史。

因而只是一琢磨,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涩声说道:皇上春秋鼎盛,纵使有所决断,说不定不会就此立储,就算立了储,荆王殿下非长非贵……至于我们,这一层关系撇都撇不清你是不是这意思?没错。

罗旭面露欣然,竟是在萧朗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你别怪我交浅言深就好,要换成了别人,我绝不会说这话。

而且,皇上也不会一直把晋王殿下撂在皇陵,不留着一块磨刀石,皇上春秋鼎盛,有些事难免不便。

只不过磨刀石虽好,有时候也会直接把刀磨折了。

见罗旭说完这话就松开了手,随即背着手慢悠悠往前走去,萧朗突然疾步追上,竟是在他身侧低声问道:那杨兄呢?杨兄?杨兄和我们不同,汝宁伯府已经烟消云散了,咱们两个后头还都有父亲和父亲的人脉在,他就只有圣眷。

咱们都是办完事情就要离开江南的,他却兴许还要在这儿留上三年五载。

所以,他对荆王始终是公事公办,你不觉得么?别人………别人怎样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怎么看。

你别忘了,曲公公人还在这里。

萧贤弟,你别只顾着别人,先想想自己吧。

恕我说一句实话,镇东侯府在奴儿干城一直撑到现在,想来日子并不是那么好过的,所以镇东侯才会将夫人送来京城,又是允诺开航,又是提请让朝廷派文官。

如此一来,你该给自己日后打算打算了。

自从得到杨进周回来的消息,内院的女人们脸上就洋溢着喜悦的欢笑,尤其是松了一口气的江氏和陈澜婆媳更是如此。

然而,当得知荆王竟是跟随了杨进周一起来,两人你眼看我眼,不免都有些莫名其妙。

只是人都来了,陈澜自是上前搀扶了江氏出门。

只来不及降阶相迎,人就已经到了面前来。

太夫人,杨夫人。

荆王伸手虚扶了要下拜的两人,这才含笑说道:今次来,一是因为杨大人回来,所以借机来见二位,道!声谢意;二来,是因为我已经接了父皇旨意,今天晚上立刻就走。

此话一出,不但江氏和陈澜大吃一惊,就连一旁的杨进周,后头跟进来的罗旭萧朗,全都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外头起先传言说荆王接到圣命要回京,因而一时间对头方才会使出阴手的同时,满心以为京中压力过大,荆王不得不走,于是生出了大意,结果却一招算错满盘皆输。

他们这些知情者无不以为这是流言,谁知道荆王此时竟确认了这是实情。

因而,陈澜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连忙将荆王和其他人一块请进了屋子,又把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再让云姑姑和柳姑姑在外头门口看守。

果然,荆王入座之后就仿佛漫不经心似的说:事实上,我十天前就应该走了,南洋那边的诸国使节已经从天津卫上京,旨意那时候就来了,是我请曲公公替我挡了一挡。

嗯来到了金陵书院的那位信使知道准确讯息,这才能够安之若素。

虽说我回京后说不得要吃挂落,但总比事情做到一半却收手来得强。

说着,他就站起来冲着在座众人团团一揖。

其他人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自是纷纷起身还礼不迭,而他便这么站在那里说:剩下来的事情就拜托诸位了,尤其是杨大人。

罗世子和萧世子大约逗留不了多久,唯有你不是一时半会能回京的。

江南这边虽看似无外敌,但内忧隐患重重,哪怕是此次定下大局,接下来的收拾功夫仍是不小。

杨进周点了点头,言简意垓地说:殿下放心就是。

罗世子就不用我多说了,那三家书院如今是恨不得你给他们使劲撑腰,自然不会坏你的事。

荆王见罗旭颌首微笑这才看向了萧朗,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才嘿然笑道,萧世子这回随我下江南,鞍前马后做的都是最琐碎却最繁杂的勾当,还累得你受伤,我实在是亏欠良多。

未得旨意,你在江南再多留e些时日吧,这和打仗不一样,多多看看听听,于你将来大有裨益。

对三个男人吩咐完,他最后才走上前去,对江氏和陈澜都是郑重一揖。

见婆媳两人都是连忙退避一旁,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此次能马到功成,多亏了太夫人和杨夫人撑持援助,而这又不是可以大书特书张扬出去的,没法子让天下人知晓巾帼睿智。

只不过,我这一走万事安宁,二位也能过上轻松些的日子了。

和每个人笑吟吟说了一席话,再饮过一杯水酒,荆王便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第四百一十五章 无声之爱夏日夜晚本就是鸣虫最是活跃的季节,尽管夜色已深,无数人都已经就寝入眠,但那一阵一阵的昆虫鸣叫声仍然不时从外头传了进来。

倘若是在池塘边,不时还会传来青蛙的呱呱叫嚷。

这些动静再加上夏夜的燥热,总会不时把人从睡梦中惊醒。

枕头上已经铺上了竹制枕席,床上也换了爽滑的藤席,然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陈澜仍然觉得身上枯糊糊地一阵难受。

倘若不是怕麻烦,她简直想再起身洗个澡。

当她竭力放轻动静从靠墙面壁的方向翻身回来的时候,她才醒悟到,刚刚耳畔还能听到的微微打舞声突然消失子。

只屋子里漆黑一片,她只能把脑袋挪近一些,结果正好看到他那醒得炯炯的眼睛,吵醒你了?不关你的事,我本来就睡得轻。

杨进周见陈澜那俏脸近在咫尺,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她的面颊上轻轻摩娑了两下,这才轻声说道:这还是在家里,出门在外的时候才警醒呢,一点风吹草动就立刻醒了。

是不是觉得太热?要是这样,赶明儿让人多摆点冰块在屋里。

哪里那么麻烦,心静自然凉。

这样,你睡吧,我睡不着,索性到院子里走走。

见陈澜说着竟真的从他身上越了过去下了床,又跤拉着鞋子去披衣裳,不一会儿竟走出了门去,杨进周忍不住半坐起身。

待听到外间传来她和红螺轻声说话的声音,随即又是密裹率翠穿衣裳的声音,他犹豫了片刻,也终究跟着下了床。

整理了一下凌乱的中衣,他就看到了左胸上的那一处旧伤。

刚刚沐浴了之后,陈澜亲自给他的新伤旧伤都涂抹了一回药膏,而因为当年这几乎要了他命的伤痕,她还唠唠叨叨对自己嘱咐了好一通,这也让他更加决定瞒住此去崇明沙所的那一番经历。

横竖都已经平安回来了,说那么多让她担忧干嘛?红螺才陪陈澜在外头院子里走了几步,听到后头一阵响动,一转头见竟是杨进周走出了屋子,她少不得轻声提醒了陈澜一声,随即就蹑手蹑脚退到了一旁,最后忖度片刻,竟是索性避进了屋子里头。

因这是七间七架的大屋子,她才一掀起西屋的门帘,就听到里头传来了芸儿低低的嘟囔声。

这么晚了,怎么还老是声音不断?小声些,老爷夫人在外头院子里散步呢?芸儿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但紧跟着不多时则是一声扑哧轻笑:一个是好容易才回了家来,一个是在家里日盼夜盼才等回了郎君,有什么话不好在床上说……哎,好姐姐,你别扭我,我不说怪话了还不行吗?这贵人的习惯就是和咱们不一样,睡吧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尽管还只是十三,但天上的月亮已经渐渐圆了。

只时值盛夏,哪怕是在皎洁的月光下,青石地上仿佛仍残余着白天的燥热,并没有多少凉意。

不时有一阵微风拂来,可却被单薄的衣衫全都给挡了,才绕着院子走了一圈,陈澜只觉背心的衣裳已经湿透了,完全贴在了身上。

可越是热,她的心绪就越是不安,到最后她终于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叔全……陈澜这话才起了个头,院子外头就突然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她看了一眼杨进周,见其一愣之下就立时到了门前,问了一声就拉开了门闩。

站在外头的是房嫂子,她刚刚听到男声就有些奇怪,此时见是杨进周亲自应门,她先是吓了一大跳,待看见陈澜就在杨进周后头,她这才赶紧垂下了头。

这么晚了,什么事?问话的是杨进周,房嫂子就更多了几分拘谨,屈膝行过礼后就忙解释道:是外头小丁到二门口叫门,说是外间有急事,让禀报进来,不拘老爷或夫人都行。

正好是奴婢今晚轮值巡守,就立时过来了。

杨进周和陈澜对视一眼,夫妻俩谁都没问究竟是什么事之类的话。

当即陈澜就开口说道:我这出去还要梳妆,实在是不方便,你跟着房嫂子过去一趟吧,有什么讯息让房嫂子回传一声就行,她素来稳妥可靠。

也好。

陈澜回房去取了一件披风递过去,眼见杨进周跟着房嫂子走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终究还是转身回了屋子。

如此一番响动,不但院子里看守门户的婆子醒了,屋子里红螺早已经掌灯出来,就连芸儿也揉着眼睛跋拉着鞋子出来查看动静。

大半夜的,又有什么事?这不是说都大局已定了吗,真不让人睡觉了!哪怕看着大局已定,有时候也会横生枝节。

陈澜在心里叹了一声,终究是禁不住这汗粘糊糊的难受,便让红螺去打了水来,洗脸之后又擦了身子。

等到她进了屋子,红螺就拿着扇子进了屋来,笑着说道:老爷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夫人不如先睡,我给您打扇子。

不用了。

好端端闹得你们也睡不着,这一折腾就更别睡了。

陈澜随手拿了个靠枕过来斜倚在床上,随即笑道:算了,既然你也醒了,上床来陪我说一会话。

这样提心吊胆的,我连合眼都不能。

红螺依言便上床挨着陈澜坐了,手里却仍是打着扇子:夫人,要我说,平时老爷回来您都睡得香甜,今晚老爷都回来了,您怎么这么心绪不宁?我也不知道,总觉得心里好似堵着什么,难受得很。

陈澜坐在那儿,按着胸口望着头顶的帐子出神,好一阵子才眯着眼睛有些茫然地说:就像你说的,不说外头理应不至于再有大事,就说是叔全回来了,我也总应该心安了,偏生这一回就是不对劲。

夫人您是想太多了。

红螺虽只是伺候了一年多,对陈澜的性情却了解得很,此时少不得劝慰道:说到底,兴许还是天太热。

这江南的夏天不像北方,湿热湿热的,让人浑身枯糊糊就是不舒服。

索性夫人再去泡个澡,等洗——出来,老爷也就回来了。

从前几日开始,天气就突然热得让人坐立不安,陈澜一连几天都睡得不安稳,因而此时此刻红螺说着这话,她心里自然愿意相信,但略一沉吟,她就摇了摇头道:不用了,这大半夜的还得折腾人起来烧水,明天白天一热,她们就更没精神了。

横竖如今没大事了,我白天补个午觉就是。

说起来,还真是想呢。

红螺满心以为陈澜是在想着京城的夏日,却不知道陈澜微蹙眉头,正在想念那个遥远时空中的空调电扇。

就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时间一分一秒地飞快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外头就传来了房嫂子的轻唤。

红螺瞥了一眼昏昏欲睡的陈澜,忙起身匆匆出了门去。

待到不一会儿蹑手蹑脚进来,她朝床上张望了一眼,正打算放帐子,结果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房嫂子怎么说?这竟然还是没睡着?红螺暗自叹息,但随即就弯腰在床头坐下:夫人,老爷让房嫂子捎话说,是金陵书院那起……艾夫人突然小中凤了。

小中风?陈澜一下子翻身坐起,刚刚那一丝睡意全然无影无踪。

当日祖母朱氏被三叔陈瑛气得急怒攻心,因而一度小中风失语,最危险的时候她甚至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可如今艾夫人宋氏这才几岁,哪怕是真的被逼到绝路上气急败坏,怎会也这么巧犯了小中风?知道房嫂子人已经走了,陈澜也不好追问事情缘由,细细想着便渐渐又躺下了。

红螺此前也见过那位艾夫人,虽对于其扮演的角色并不十分清楚,可也大略知道一些。

于是,她想了想,就悄悄起身退出了屋外到外头见芸儿已经是睡得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她便也没惊动人,径直到了西厢房敲了门。

不一会儿,那门就被人拉开了,开门的正是柳姑姑。

红螺见人衣裳整齐,知道这位想来是外头敲响院门的时候就醒了,略一屈膝就把之前那原委都说了,随即低声说:我瞧着夫人今晚心绪总有些不对,刚刚听了讯息似乎又在那想了起来,所以想请二位姑姑谁出面去那陪陪。

毕竟,这外头的大事情,我一丁点也不懂。

柳姑姑刚刚听到动静,就披了衣裳起来和云姑姑商量,刚刚房嫂子一来,她更是利利索索地穿戴整齐,因而此时红螺这么说,她往回望了一眼就满口答应。

掩上门随着红螺出去,才进正房的时候,她就突然开口说道:芸儿牙尖嘴利,最是能说会道打听消息,长镝红缨是长公主送的,身手忠心都是好的,但要说缜密都及不上你。

红螺,你们几个都不小了,你如今看着合适的人,不妨好好调教一两个,省得后继无人。

红螺没想到柳姑姑突然说这话,愣了好半晌才答应了下来。

等柳姑姑径直进了西屋,她不禁站在明间里发起了愣,反反复复琢磨着刚刚那番话,渐渐就失神地坐了下来。

夫人。

屋子里,斜倚在床上的陈澜听见这一声唤,抬眼看见是柳姑姑,忙坐直身子,笑着请人在床头坐下。

因见柳姑姑满脸关切,她知道红螺必定是什么都说了,她也就直截了当地叹道:我之前就和萧世子念叨过去年的事,原本只是心里不安,如今听起来,兴许真的是被我说中了。

艾夫人若是被官府拿问,那是咎由自取;但如果这病中有蹊跷……有什么蹊跷?被人灭口也是她活该!夫人,您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了。

柳姑姑将那条薄薄的袷纱被拉了一些上来,这才语重心长地说:幸而夫人不是在宫里,想当年皇后娘娘便是因为行事正气心软,正位中宫之后反而比在王府时更艰难。

要不是皇上死死护着,早就被那些耍心眼的嫔妃们算计了去。

夫人处事时手段果决,如今又何必因为一个该死的人长吁短叹?听柳姑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陈澜不觉心里一动,随即才苦笑道:柳姑姑误会我的意思了。

她和我非亲非故,在背后使的绊子更是想要置咱们于死地,我何必担心她的死活?我虽说心软重情,可也是对人的,惜老怜贫可以,但怜惜罪有应得的人却还没那工夫!只是若她死了,别人必定要以此大做文章,毕竟她在江南乃是不少人都要叫一声师母的;她若是没死却丢了半条命,别人也会说这是被如今这情形气的,有的是嘴仗官司可打;若她挺过这一关恢复了过来,她自己也不会错过这最好大造声势的机会。

陈澜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却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见多了听多了那些死人的讯息,她已经不像最初那会儿的心悸难宁了。

她该是庆幸自己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时代,还是感慨人终究会被环境改造这个事实?然而,柳姑姑闻言却松了一口大气,微蹙的眉头更是完全展开了。

挪动了一下身子做得更靠近了些,她就低声劝道:都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如今老爷回来了,哪怕是荆王殿下今晚回了京,可还剩下罗世子和萧世子在。

前时那样的局面前轻轻巧巧解开了,更不用说现在。

再说,老爷也不是一味退避挨打的人,夫人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一次两次三次都用这样如出一辙的手段,实在是让人腻味了。

陈澜摇了摇头,话语中流露出了几许冷然:有人想着借江十八那条命造势的时候,想来不会想到这事情也会轮到自己。

在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死活才要紧,别人的命都不是命,可事到临头,又有谁知道自己的性命是不是捏在别人手里?希望这一次能直捣黄龙擒得元凶吧。

柳姑姑口中虽这么说,心里却知道。

无论是宫斗还是党争,真正首脑的落马往往震动太广,因而倒霉的大多都是小卒子。

艾夫人不管小中风后是死是活,事情大约都到此为止了。

陈澜和柳姑姑说了好一阵子话,外头才又送进消息来,说是杨进周同罗旭一起去了金陵书院。

得知有深通学务的罗旭随行,她自是心安了许多,闲聊当中渐渐就睡了过去。

而柳姑姑却不曾就这么退下,而是放下帐子就从外头搬了一张躺椅来,竟在床前就这么守着了。

直到第二日巳时许,杨进周才回了府来。

让人往后头送了信,他就耐着性子先在前衙料理前些日子的公务积欠。

这大多都是文书功夫,有几个属官辅佐,再加上他自己在文字上原本就根底不错,终于是在日落时分清理得差不多了。

可巧的是,就在他穿过前衙二堂,转过甬道拐角的时候,竟险些和陈澜撞了个满怀。

看到陈澜后头红螺正提着食盒,他立时明白了过来:这大热天,前头有大厨房,下午还准备了冰镇酸梅汤,你何必忙活?你以前常常在外征战,用不了新鲜菜蔬,油腻吃得多,再用冰镇收敛的东西,对肠胃就更不好了。

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我还在乎呢!陈澜没好气地埋怨了两句,见杨进周有些讪讪然,她也就顺势住了。

待两人一路同行回去的时候,她才低声嘱咐道:别以为身体壮健就没事,毕先生从前也说过,但凡行军打仗的将领,年轻时看似壮得像牛,但很多隐患都是藏在身体里,发作子就不得了。

好好,我都听你的。

听这话像是敷衍,陈澜顿时侧头,可发觉他看着自己,神情中仿佛隐藏着某些什么东西,她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等到陪着他去见过江氏,一同用了晚饭后回到自己屋子里,她才终于忍不住问道:艾夫人怎样了?中风失语。

和之前阳宁侯太夫人的病情一样。

见陈澜满脸震惊,坐在床沿上的杨进周不禁勾手揽着她:别担心,出不了事。

昨天我回来时因荆王殿下的吩咐去见过她,把某些事情撕掳开了。

原本是想让她知难而退,但因为后来萧世子来时,提过和你说起的一些话,所以殿下立时就让书院中的暗线提高戒备。

至于她这次小中风,请来的大夫说只是因为骤然摔倒发病,我和纪曦前去的时候,那位艾山长也不曾有什么过激言行,反而流露出心灰意冷的意思,对我俩说这些天连番事变,他已经心力交瘁了。

所以,我早上回来的时候,纪曦就留在了那儿。

这一番话言简意垓,但其中的意思明明白白。

陈澜本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但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仍是放不下。

因而,靠在杨进周怀里,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信吗?不信。

杨进周迸出了这么两个字,觉察到怀中的人一动,他便用了点劲,把那要弹起的身躯一下子箍住了,我昨天见她的时候,她虽震惊愤恨,却也流露出几分惊惧的样子。

而且,昨天晚上得到消息的时候我打听过,她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向来注重养身之道,决不至于如阳宁侯太夫人当初那样一时激愤而小中风。

竟然没有借此大做文章,这不像是此前那些事的风格。

是不同。

而且我看艾山长那种心灰若死的样子,断然不是伪装。

杨进周说着就眯了眯眼睛,眼前又浮现出艾山长那花白头发下皱玟密布的脸,又浮现出了他那痛惜的眼神,好半晌才摇了摇头,虽说以前外间有传闻说,艾山长并不管书院的事,只不过一个傀儡,可今天见他在妻子床前喂药时那种细致入微的模样,真的不像有半点不甘不愿。

老爷,夫人,罗世子回来了。

外间这突兀的一声顿时惊动了陈澜和杨进周。

陈澜几乎是下意识地挣脱开来,整理了一下衣衫就站起身,见杨进周面露讶然,她便不由分说地拉着人出了门。

待夫妻俩到了明间里,站在门边的云姑姑这才挑起了那斑竹帘,下一刻,罗旭就跨过门槛进了屋子来。

这么晚还过来搅扰你们,还请原谅则个。

话虽这么说,罗旭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表情,委实不客气地在两人左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忙了一整天,中午那一顿吃得食不甘味,晚上还没东西填过肚子。

说话之前,二位能不能先找点东西给我垫垫肚子?这话更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因而,一旁的芸儿和长镝忍俊不禁,就连云姑姑也不禁莞尔。

陈澜见杨进周的嘴角亦是一动,就赶紧吩咐了两个丫头去小厨房看看是否预备了宵夜。

等人一走,她这才哂然说道:好了,趁着她们去寻东西来的时候,罗世子可否解说解说?艾山长已经把陈情表给了我,如今朝廷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指派金陵书院的山长和院长了。

说完这话,罗旭方才往靠背上好整以暇地靠了靠,双手却不自觉地抓紧了扶手,我下午另外找了年轻却医术不错的大夫扮随从跟着进去,趁人不备给艾夫人把了脉,又留心了情形,他说,这与其说是小中风,还不如说多半是给人下了药。

结果艾山长送我出来时多有暗示,不外乎是说艾夫人已经病重若此,倘有什么过错,他身为山长,又是为人夫主,自该承担一切,还请我能够上书替他陈明请罪。

要是我所料不差,也许就是他……陈澜闻言大吃一惊:你是说……真情假意,看得出来。

况且这位艾山长在江南文名卓著,绝非何明钦那等虚有其表的人能够相提并论。

而主持大局的都是艾夫人,他只要推做万事不知,甚至是一纸休书,朝廷为了安抚江南,多数就会宽宥了他,他又何必站出来承担这些?要他真是这么做,自己名声毁了大半,兴许还有别的处置,但夫人的性命和将来却应该保住了。

罗旭说着就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了几许惘然,只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第四百一十六章 叹红颜东安门外金鱼胡同的安国长公主府从外头看并不十分奢哗,但只要走进入了那高高的灰墙,便会发现这里头除却工部营建公主府时必得有的前厅中堂后堂,最引人瞩目的男女主人在那和谐的几十年婚姻之外,彼此却都是极有个性的人。

比如说,这里的女主人搬进来之后第一件事整修的就是武库和演武场,紧跟着,多达二三十人的戎装女侍卫穿行于内院中,那红粉英姿便成了一道最美丽的风景线。

再比如说,此间男主人性情爽朗,府邸中虽不曾有歌舞班子,接待同僚下属以及友人时,兴之所至也会如平常官员一般出条子从教坊叫上一班歌舞伎来,宴饮之间甚至还有不少诗词传于坊间,长公主殿下竟然并无微词;更比如说,长公主府这一回把**府荐来的奶妈全都回绝了,据打听来的消息说,竟是长公主亲自哺乳。

这天,好容易熬完了坐月子的安国长公主爽爽快快洗了个澡之后,终于得以走出了屋子。

站在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那火辣辣大太阳底下,她竟是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大懒腰,仰头眯缝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那湛蓝的天空,随即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憋死我了!一旁的赵妈妈听了这句话,即使见怪不怪,也险些笑出了声,随即就快步上前道:长公主,这太阳毒,还是进屋子吧。

再说,阳哥儿身边也离不得您。

进什么屋子,刚刚才给他喂了奶,这么一会儿功夫总不至于又饿了,饿了也先忍忍,他不至于那么娇气!好容易才熬过这段日子,让我多在外头走走。

安国长公主却根本不听这劝说,又活动了两下手脚,这才自顾自地说,这会儿陈衍那小子应该在演武场吧?这都一个月没见他了,怪想念的,我去瞧瞧他这些日子有什么长进。

见安国长公主竟是就这么径直往外走去,赵妈妈扫了一眼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妈妈和丫头,连忙打发人追上安国长公主,自己则是疾步回房看孩子。

然而,到那小床边上一看她就发现那胖墩墩的小家伙正含着手指睡得香甜,乍一看根本不知道之前哭闹起来惊天动地。

这孩子……真是哪儿都像长公主……演武场中,陈衍伏在疾驰的坐骑身上,竭力压下身子,双手死死抓着缰绳不敢丝毫放松。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骑术已经不错了,甚至已经练起了驰射,可却没想到这平素稳重的坐骑突然发疯似的放开速度来竟是这般风驰电掣。

要不是耳畔还传来了那个教引家将的高声叱喝,平日的习惯使得身体已经会自动采取反应,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从马上跌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一阵连续的呼哨使得那骏马渐渐放慢了速度,他才感觉到了嗓子眼的心慢慢落下了实地,刚刚几乎只能睁开一条缝的眼睛也总算是打开了。

即便如此,下了实地的他仍然是连站都站不稳。

扶着那只坚实的手大口大口喘了好一阵子的气,又放开来撑着膝盖放松了好一阵子,他才总算是站直了腰。

一抬头看见那教引家将身后,赫然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他不禁眨了眨眼睛,又拿手去使劲揉了揉,这才一溜烟跑上前去。

师傅,您出来了,怎么说话的?,安国长公主看着那满头大汗的小家伙,顺手就递过了帕子去,看你这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子,先擦擦汗再说话!等到陈衍笑嘻嘻地解了帕子去胡乱在脸上擦抹了起来,她忍不住就教训道,弄你刚刚在马背上的紧张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头一次骑马。

腰背不要那么僵硬,手不要死死拉着缰绳,尤其是这儿……陈衍一面听一面胡乱点头,可当屁股上传来啪的一记声音时,那种痛感却让他蹭的一下反应了过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窜,正苦着脸抬起头时,就见安国长公主右手轻轻用马鞭敲了敲自己的左手:以后记住,真正疾驰的时候,屁股不要坐实在马鞍上。

虽说你以后就未必真的会上阵打仗,但这些都是基本功,真正危急的时候,哪怕是一匹光溜溜没有辔头马鞍和马镫的马,为了保命,你也得翻身骑上去!是,师傅,我明白了!陈衍听着听着,就丢下了那可怜巴巴的面孔,认认真真答应了一声,等看到安国长公主把马鞭丢给了一旁的教引家将,他这才挪上前去。

先是一五一十报说了自己这些天的学习状况,随即才小声说,前几天和韩先生开始学《大楚地理志》,师傅,您这儿可有舆图?韩先生那儿的图都是最简单的,我……,图自然有,只不过你要看,得答应我一件事。

,见陈衍瞪大了眼睛,安国长公主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给你看三天,之后你给我把两江境内的那些州县地理都画出来。

啊?,陈衍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随即就陡然浑身一炸,难道是江南又出事了?哪来那么多事!安国长公主直接在他脑门上弹了一指头,继而才懒洋洋地说,我都坐蓐做了一个月,就是有消息也没这么快。

我只不过想让你知道,这天下究竟有多大,有多繁杂,省得你以为学了这些就洋洋得意。

师傅开玩笑吧,我才几斤几两,哪敢有什么自满......,师徒俩站在那说笑闲话,一旁负责教导陈衍武艺箭术骑术的几个家将你眼看我眼,都露出了笑容来。

因而,等到安国长公主没好气地把陈衍轰了过来,又让他继续习练,他们自是丝毫没有放水的意思,一丝不芶地又操练起了他来。

站在烈日下的安国长公主抱着双手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声叹道:今日多吃些苦头,以后才能少留些血汗,可惜贵人家的子弟往往都不懂得这道理,幸好他有个好姐姐。

看了一会儿,她终究因为长时间没活动筋骨,也没这么经历日晒,便悄悄转身打算回去,才穿过月洞门,她就看到一个丫头疾步往这边赶来。

长公主宫里来人了,是夏公公。

哦,人在哪儿?在前堂等候。

把人请到后头来吧,他又不是外人,我也不耐烦再走到前头去。

况且那个小猢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吵闹了。

这般吩咐之后,那丫头应下之后就径直往外传话。

等到夏太监随人来到后堂的时候,一进院门,他就听到里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响彻院子的哭声。

即便是他在宫中听惯了婴啼,这会儿也不禁吓了一跳,随即就笑着对身旁的丫头说:看来小公子还真是有劲得很,怎也听不出这竟是提早出了娘胎的,也多亏了长公主奶水充足。

可不是?公公不知道,这大半夜的小少爷吼一嗓子,整个大宅子里头的人都能被吵醒呢。

这还是渐渐就习惯了,早先满院子的人都是早上直打呵欠!听出来了听出来了,这白天乍一嗓子都让人吓一大跳,还用说晚上?两人这么到了屋子门口,那丫头就不再接话茬,肃声禀报了一回,才打起帘子让夏太监进去,至于跟着的另两个小宦官则是留在了门外。

夏太监跨过门槛进了明间,听那孩子哭声正是从隔仗后头传来,一个妈妈又虚抬了手,他就转身从左边珠帘进去。

见是三五个妈妈正在哄着那孩子,安国长公主则是在正中贵妃榻上没好气地斜倚着,他便笑吟吟上前行了礼。

是皇上算得准,还是你这老货算得准,竟然就在我坐蓐刚完你就来了?自然是皇上,这墙上挂着的消夏图,上头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夏太监答了话,又请了安国长公主示下去瞧看了孩子,随即回身谢了座,这才欠了欠身道,今次来一是奉命看看长公主情形,二来则是报说江南之事。

荆王殿下已经启程了,那边诸事已定。

此话一出,安国长公主的脸上就露出了几分异色。

她看了一眼仍在哭闹不休的儿子和手忙脚乱的那些大人,便站起身冲夏太监点了点头,待到了东屋里,打发了人在外头看守,她就细细问了江南情形。

得知镇海卫的水军已经整肃一清,金陵书院这最难啃的骨头也因为艾夫人突然重病,艾山长的陈情谢罪迎刃而解,国子监的选地已然完成,其他剩下的都只是零零碎碎的小事,她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虽还说不上是彻底平定,但能有这样的结局就很好了。

他们这些年轻人做得不错,不过,那也是郡主事的人太气盛了。

金陵书院的艾夫人从前虽是名头响亮,可我在宁波的时候,主事讧南的人还不是她,现在只可惜了她那男人……罢了,她总算还有几分福气!江南定了,接下来便是朝鲜和倭国的事了。

这等国家大事,夏公公自然不会轻易插话,直到安国长公主感慨完了,他略一踌躇,这才低声说道:另有一件事要禀告长公主,今天早上,晋王妃薨了。

安国长公主只觉得脑际巨震,当下难以置信地看着夏太监。

在她那凌厉的目光下,夏太监这才嗫嚅道:是半个月前就开始的症状了,说是热伤寒,这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却越发不好,就连林太医也是束手无策。

因长公主在坐蓐,皇上吩咐不可惊动,谁知道今天早上王妃便故去了……唉。

说是侄女,安国长公主和张惠蘅却说不上有多深的亲情,可想到她才二十出头便香消玉殒,更抛下了那么一个小小的女儿,她就觉得喉咙口噎得说不出话来。

好一阵子,她才终于摇头叹息了一声:红颜薄命,不外如是……你回禀皇上吧,办了丧事之后,小郡主林媚接到我这儿来,我不想让她留在王府受苦!,心绪大坏的安国长公主也没留夏太监说上几句就送了客。

等到人一走,她捧着手中那温润光滑的茶盏,突然揭开盖子,就这么把里头那茶汤轻轻泼在地上。

惠蘅,媚儿那丫头我一定替你好好带着,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第五卷烟花江南完!第六卷 冠盖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