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迫苏(上)

2025-04-03 08:11:44

尽管这几日陈瑛的日子很不好过,但这些弹劾等等毕竟无损于他的勇将之名,但另一个人就不止是这么倒霉了。

苏仪新官上任连一个月都不满,案卷等等都尚未熟悉,再加上此前全副精神都放在了阳宁侯府的那桩案子上,他自然而然就忽略了其他事情。

若是别人不在意也就算了,偏是他惹恼了顺天府尹王安乐,新任的通判胡胖子也因为陈衍的话而三天两头找他的茬,而陈滟去了一趟镜园,回来之后对他的态度突然截然大变,他更是郁闷到了极点。

因而,这一天打听到陈澜要去妙应寺许愿上香,他也顾不得顺天府那一揽子事,起了个大早就去了寺中等候。

尽管这是座元代古寺,太祖晚年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心思重修了那座白塔,因而使这里复了妙应白塔寺的别称但坐落在阜成门大街上的这座寺庙并不算占地广阔。

更何况得知陈澜这位海宁县主要来上香,主持和一应大和尚早已净寺,若不是苏仪打着顺天府的旗号,早就被这些见过不少达官显贵的大和尚们赶了出去。

即便好说歹说留了下来,可那些和尚们都不大待见他这个跑出来搅局的,别说一杯热茶,就连一个招呼他的知客僧或是小沙弥都没有,只晾着他在外头站着。

十二月的京城自然是极冷,他虽是穿着厚厚的大袄,外头还裹着一件羊皮大氅,却仍是只觉得从头冷到脚跟,到最后干脆是跺脚取暖。

可就是这样,还有个小沙弥蹭蹭蹭地跑了过来。

苏推官,待会儿镜园里头的贵人们就要来了,那都是女眷,就算你说顺天府有公事,杵在这正殿门口做什么?您要是想逛就去后头逛去,师傅们抽不出空来陪你!,这两句硬梆梆的话一丢,那小沙弥立时跑得没了踪影。

苏仪心头气恼,可一来也不想在这儿自讨没趣,二来更怕打草惊蛇,于是只能依言去了后头。

结果到了地头他才知道自己被人耍了。

他这人并不喜欢那些寺庙道观,这白塔寺还是头一次来,那远近闻名的白塔并不是位于寺后,而是在寺中央,那后头是一座花园,可如今隆冬之际一片荒凉,站在那儿除了吹西北风,没有第二件可干的事。

巳时三刻,镜园的车队就出现在了妙应寺山门。

因陈澜如今身怀六甲,随从的妈妈丫头就有十几个,再加上扈从的亲随等等,林林总总竟有三十余人,迥异于平时出行的低调。

早早净寺的主持带着一应大和尚在山门口亲自迎接,引着陈澜依次礼佛,竟是说不出的殷勤。

京城内外城的寺庙少说也有百八十,这还不算那些达官显贵的家庙以及几家富户凑在一块捐的小庙,因而,哪怕是挂着敕建的名头,各大寺庙的香火却极其不均。

就好比妙应寺虽有一座白塔,可平日在内城那么多寺庙宫观当中决计算不上香火旺盛。

思量陈澜还是第一次到这来,奉承得好,日后安国长公主阳宁侯太夫人这等贵人兴许会常来,主持自然异常巴结。

毕竟,在京城这地方主持一方大寺的,除却佛法精深之外,总得要有几分经济经营的本事,否则在权贵当中兜不转,本事再大也是枉然。

因而,白眉白须的主持妙语连珠,说得陈澜连连点头,他自己的脸上那笑容也是始终不曾断过。

要不是听说白塔灵验,我竟是不知道,广元大师的佛法竟是这般精深。

陈澜如今对神佛之类的东西不说深信不疑,却也是不敢不信,因而这一路拜进来,她身子重,虽不能如寻常人一般俯首叩拜,但合掌躬身的时候也极其诚心诚意。

这会儿顺带夸了一句主持的佛法精妙,眼看老和尚笑得如同一朵花似的,她不禁微微一笑,又在对方的指引下继续往前走。

一行人出了塔院之后,陈澜便婉拒了广元的陪伴,只带着红缨长镝和柳姑姑几个心腹随行,信步往后头精舍休息,才进了一道门,横里突然一个人钻了出来。

见此情景,随行的红缨和长镝大为紧张,一左一右把陈澜牢牢护持了起来,就差没拔出随身携带的兵刃来。

倒是身为当事者的陈澜在认出那个冻得直哆嗦的人之后,伸手挡了挡要出口呵斥的柳姑姑,眼睛在对方的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众目睽睽之下,苏仪张口要说话,可刚刚冷风吹得太多,一出口竟然是一个响亮的喷嚏。

颇为狼狈的他随便掏出一块帕子使劲擦了擦,随即就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陈澜。

见陈澜的脸上只看得出从容沉静,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仿佛丝毫不在意,他不禁心头火起。

县主还真是难见得很,男女有别,这道理你一个已经出仕当官的人,不会不明白。

哼!,苏仪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眼睛里几乎喷出了火来,县主少糊弄我了!要不是你对我家那婆娘说了些不该说的,她敢在我面前挺腰子?要不是你指使了陈衍在顺天府安插私人,我会这么狼狈?要不是你从中破坏,婉儿的婚事……苏推官这话莫非是在说笑?,陈澜终于忍不住了,冷笑一声打断了苏仪的话,想当初要不是老太太息事宁人,你苏家凭一枚说不上来历的玉坠,娶的到侯府的千金?要不是别人看你是阳宁侯府的女婿,有的是利用的价值,你不到四年能升到六品,别人会看中苏婉儿?你……见苏仪气得倒仰,陈澜却没有收口的意思,又冷冷地说:要说才学,你又不是学富五车;要说才能,你又不是比别人通达能干;人家凭什么看中你提拔你,还不是就因为你这性子做在前头冲锋陷阵的炮灰最合适?你要真是知道收敛的人,前时在侯府听了老太太那番话,就应该知道警醒。

凭你这块材料还敢嫌弃五妹妹?她不嫌弃你,就是你烧高香了!说完这话,陈澜再也不理会苏仪,径直转身要走。

这还没走上两步,她就只听到后头传来了一声哑然暴喝。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却只见冲上前来的苏仪已经被红缨撂倒在了地上,那狼狈样子何止是灰头土脸,简直是连五官都扭曲了。

称别得意得太早,这天下有的是能人贵人,你算……我是不算什么。

陈澜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苏仪,脑海中不知怎么又浮现出了从前在护国寺初遇的那一幕。

那时候,苏仪虽是迂腐,但好歹只是几分呆书生的可笑,却不像如今这般糊涂可憎。

因而,顿了一顿,她便哂然一笑道,我从来就不曾说过我是能人,反倒是你,恐怕一直都觉得自己能耐吧?婉儿的婚事不过是别人抛出来让你鞍前马后奔走的筹码,你办成了事情,别人赏你一块骨头也未必可知。

你既然办不成,还敢奢望什么婚事?,你……你胡说!见苏仪在红缨的手底下死命挣扎,陈澜又徐徐上拼了一步,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不是胡说,你只要还有一丁点脑子,自己就应该有数!我知道武陵伯世子这些天频频去顺天府,可明明是你经管的案子,他见过你几回?人家为什么不把你放在眼里?那是因为武陵伯终究要叫老太太一声姑母,不敢沾染你这个冲撞了岳家的女婿!你一而再再而三胡搅蛮缠,自以为抓着我什么把柄了?听到一点风声就以为可以作为要挟,就凭你今天这话还有这鲁莽的行径,你就休想在京城再立足!说到这里,陈澜冲红缨点了点头,轻喝一声道:放开他!红缨脱手放开了人,这才没好气地站起身,拍了拍手说道:县主何必和这种不长眼睛的东西说这许多,直接把人扭送到顺天府尹跟前,我看他是什么下场!陈澜却没有搭理红缨,而是又轻轻蹲了下来,看着脸色铁青的苏仪微微一笑:想来告诉你金簪两个字的人,不会把那金簪交到你手里吧?你大可以不顾一切把事情闹大,可那时候就是真真正正的炮灰了。

即便事情办成了,那也是别人得利,但使杨家和侯府还有一丝一毫的力量在,你觉得你会如何?这一番话陈澜说得声音极低,也就是旁边的人隐约能听清楚。

因而,讲完这些,她再也没多做停留,在柳姑姑等人的簇拥下径直扬长而去。

直到她走了好一会儿,苏仪才听到一声没好气的嚷嚷,见是一个小沙弥在面前直跳脚,不远处还有几个和尚在指指点点,刚刚让他怒火冲天的那一番话突然间又在脑海中转动了起来,这一次,他那涨得通红的脸渐渐白了。

自从开罪阳宁侯府之后,他已经求见了宋阁老好几次,可府邸进不去,文渊阁连边都靠不上,同年那边更是少有理会他的人……要是再这么下去,难道真的会如同陈澜所说那样……不,不会的,那只是危言耸听……狼狈出了山门上了自己家的那辆马车,苏仪一下子就瘫软了下来,抱着头坐在那里纠结了许久,直到车夫连番催促,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快,去定府夹街陈府!,陈澜他是再也不敢去见了,既如此,那就去见陈衍吧!只要把事情好好撇清了,大不了再低三下四赔个礼,先挽回了岳家这一头,他日后飞黄腾达时,有的是找回面子的机会!第四百七十七章迫苏(下)陈澜并不是喜欢安安稳稳在家里哪都不去的性子,而镜园的马车又比不得安国长公主的凤轿安稳,于是,阳宁侯太夫人朱氏生怕陈澜坐不住喜欢跑来跑去,索性把自己用了多年的那架双飞燕连同驭者和两个跟车的仆人一块送了过来。

陈澜知道祖母出门用惯了这车这人,哪里肯收,推来推去到最后,她也就只是把送变成了借。

眼下坐在那宽敞豪奢的车厢中,想到那会儿苏仪的表现,她不禁露出了笑容。

随行的柳姑姑见她这幅表情,犹豫片刻终究忍不住问道:夫人,金簪的事情何妨告诉长公主,让长公主禀报皇上?皇上对您素来是信赖的,断然不会因为外头的流言……话不是这么说,若是一来二去什么都要去求助娘,那我就太不知道进退分寸了。

陈澜摇摇头打断了柳姑姑的话,随即微微笑道,皇上是因为已故皇后娘娘和长公主的缘故,对我爱屋及乌,这金簪的事兴许是大事,兴许是小事,就因为丢了东西,一个被家里处置的丫头又疑似因为事故而险些殒命,这就去惊动皇上,被人笑话小题大做不说,而且岂不是让人小看了我陈澜?柳姑姑闻言哑然,一旁的红缨听着这话却使劲点了点头,因笑道:夫人说的极是。

这要是咱们没法子地事,拿去救助人也就罢了,自己就能料理好的,何必去惊动别人?你都是当媳妇的人了,冲动起来还是从前的性子!柳姑姑没好气地拿手指戳了戳红缨的脑门,面带嗔怒地说道,长公主是你的旧主,哪里是别人?小心我到时候告你的状。

姑姑最疼我了,才不会说这话呢!红缨赶紧拉着柳姑姑的手讨饶,随即才看着陈澜说道:夫人,那苏仪看上去虽不是什么硬骨头的人,但难保还有什么书生意气,看夫人刚刚临走时他那眼神,就知道他还不肯罢休。

要是他再出什么幺蛾子可怎么办?傻丫头,你没看出他那色厉内荏的样子吗?陈澜见红缨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就连一旁的长镝也是好奇地凑了过来,她就哂笑道,要是他还如同从前初至京城一样懵懵懂懂,那也不至于为别人鞍前马后,一路升迁到现在的位子。

别看他说得嘴硬,但我那番话分量不是一星半点,他但使还有一丁点聪明,就不至于愚蠢到那种地步。

再说,小丁小武都跟在他后头死死盯着,你们两个做媳妇的还担心什么?夫人!陈澜打趣了这两个初为人妇不久的丫头,便没有再说话,而是好整以暇地靠在那厚实柔软的靠垫上闭目养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马车最终停下来的时候,她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人一个激灵就惊醒了过来。

请姑姑回禀夫人,那家伙去了定府大街。

柳姑姑回头才看了看,正好看到陈澜睁开眼睛,知道必是听见了,便没有言声。

果然,下一刻,陈澜就开口说了一声知道了。

当马车徐徐驶进镜园西角门,又沿着甬道一路往二门去时,她才听到陈澜嗤笑了一声:果然不出我所料!从外头回来,江氏自然少不得抓着陈澜一阵念叨,不外乎是什么爱惜身体少往外跑之类的。

陈澜知道婆婆是疼惜自己,乖乖地露出聆听的样子,最后江氏没说上多久,果然就又爱又恨地拍了拍她的手,午饭过后就立时嘱咐她赶紧回去休息。

等到一个舒舒服服的午觉睡醒,她慵懒地随手挑起了一丝帘子,就看到杨进周正坐在窗下看书,那静谧的侧影和平日看起来截然不同,竟是少了几分英武,多了几分书卷气。

回来了?嗯?杨进周抬头一看,见妻子那欺露赛雪一般的玉臂从床上垂落下来,正托着下巴看他,不禁放下书走了过来,在床沿前坐下就先掖了掖被子,把那胳膊塞回了被子里,这才轻轻捏了捏她的面颊说:都说多少回了,小心着凉……这几天气色倒是比上次好了,瞧着也胖了少许。

才胖了少许,我这身上可都多一层肉了!陈澜轻笑一声,便舒服地倚靠在了他的臂弯中,倒是你,在江南好容易养得白胖了些,如今又露出黑瘦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次能在家里留多久,什么时候回去?才回来,你就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杨进周见陈澜玩笑似的在他伸过去的手背上咬了一口,他不觉好笑,轻轻撸着她的头发,就叹了一口气说,还是老样子。

这一次的练兵是为了正月的大阅,所以在年前就得有个样子,所以晚上就得回去。

陈澜面带微嗔,心里却何尝不知道,哪怕是这几个时辰的团聚,也是他忙里偷闲,而上头更多大佬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方便才能够的。

可即便如此,总比郎君万里之外征战来得好。

于是,她贪恋地紧紧抱了抱那结实的腰背,好一阵子才在他的帮助下坐直了身子。

夫妻俩说了几句亲密的悄悄话,杨进周一如既往紧贴她的腹部倾听,结果被她在脑后轻轻拍了一巴掌。

哪有那么早就会动的!也许孩子心疼我这个当爹的难得回来,动一动让我高兴高兴呢?杨进周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但最后还是失望地直起腰叹了一口气,从来没觉得时间过这么慢的,唉!我都还不急呢,你就先急了!欢声笑语了一会儿,陈澜就提起了阳宁侯府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传闻。

原本不过玩笑似的,可杨进周那若无其事的表情却和平时有少许不同,因而她不禁留了心,有意把话题转到了是否有人算计上头。

果然,她兜来转去就是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到最后杨进周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啄了她一口方才叹道:你呀,就不能别这么聪明么?不会吧……真是你干的?陈澜不过是突然冒出的疑心,可杨进周这么说,不啻是承认了自己所为,她顿时大吃一惊,看着他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当然知道他不是没有手段的,可几天之内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偏生安仁又是不知死活连人都找不到,把个阳宁侯陈瑛弄得焦头烂额,这等大手笔却远远出乎她的预料。

因而,在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她的心里不知怎的冒出了一个念头。

难道是……别猜了,就知道你聪明!杨进周脸色微微一沉,眯了眯眼睛就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家祖母必定不想别人多事,再加上你三叔过了正月就要走了,我本来对他敬而远之就是了。

只不过,他的人把事情做得太过头了!总之这件事情你不用担心,那个安仁在我手里。

他虽然卑劣无耻死有余辜,但我还拿他有用。

陈澜心中大为诧异——卑劣无耻这四个字够得上的人很多,但死有余辜这四个字涌出来,足可见杨进周那怒火——她想了想没再追问下去,心里却盘算着设法回头弄了清楚,结果耳边就传来了他低低的话语:不是说了怕你担心,是因为我实在是不想谈论这人,怕你听了生气。

难得我回来,咱们说说高兴的事……丈夫这么说,陈澜原本也想顺着他的口气说些高兴的事,然而,她话还没出口,外头柳姑姑就传话进来,道是陈衍来了,这会儿先去了惜福居给江氏请安。

听到这话,她就发现杨进周的脸色不对,仿佛是悻悻然,仿佛是没好气,就连话语也有些酸溜溜的。

这小子,成心和我作对是不是?陈衍当然不知道自己碍事,兴冲冲地从惜福居来到怡情馆,见着杨进周时还大大咧咧地拱手行礼,随即就一如既往上前悄悄对陈澜咬耳朵道:姐,你让我办的事情漂漂亮亮办好了!那个苏仪就是软蛋一个,大约在你这已经受了一番惊吓,我再恐吓了两句,他就什么都说了。

对他提起过那什么金簪的不是别人,是太常寺少卿费玉国。

什么事情?怎么会扯到苏仪?杨进周的耳朵极灵,哪怕陈衍压低了声音,他立时就听见了,瞪着小舅子的眼神顿时不那么好看,别遮遮掩掩的,我是你姐夫,这事情难道还要瞒着我?见陈澜打了个眼色过来,可杨进周那目光又如同刀子一般,陈衍不觉挠了挠头:这不是姐夫你军营里的事情忙嘛好好好,我说,我说就是!一番话说出,眼见夫妻俩仿佛有那么一丝不对劲,陈衍考虑再三,终究还是生出了神仙打架殃及凡人的顾虑,打了个哈哈又说了两句话就立马溜之大吉。

果然,他才一走,杨进周就瞪上了陈澜,而陈澜哪里怕他,也是神态自若地看着他。

直到两个人眼睛都有些酸了,杨进周才没奈何地吁了一口气。

都已经是要做娘的人了,脾气就是这么倔……你又不是第一天发现我这脾气?再次大眼瞪小眼了老半天,陈澜终于还是松了口,低声把此前那些盘算合盘托出,只不过作为交换条件,她也软磨硬泡杨进周掏出自己那点谋划。

杨进周终究是拗不过她,除了罗旭当初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其他的主意都倒了出来,于是到最后,夫妻俩又对视了片刻,最终齐齐笑了起来。

也好,这一次就一劳永逸吧!第四百七十八章 逼王(一)尽管镇东侯归期未定,但十二月十六日镇东侯夫人叶氏生辰这天,镇东侯府仍是呈现出了宾客盈门的少有情景。

时值各大衙门封印在即,男人们大多抽不出空,可人在家里的夫人小姐们,却大多数都愿意凑这个热闹。

一来镇东侯世子和二公子全都是嫡出,如今都尚未许人,哪怕有些传言递出来,可仍旧是结亲的首选;二来则是镇东侯回朝之后,会不会晋封公爵不好说,可多半会出掌中军都督府,她们需得好好结交平日少有往来的镇东侯府。

于是,尽管生辰宴是定在中午,可从一大早开始,陆陆续续就有各式各样的马车开进镇东侯府,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从前空荡荡的马厩车房竟是已经八分满,后头还有络绎不绝前来贺寿送礼的。

到最后云姑姑禀报了镇东侯夫人叶氏,临时封了一整条后街用来停靠马车,这才暂时消解了门前堵车的窘境。

镇东侯世子萧朗早早请了一整天的假在家里迎宾,然而,待人接物毕竟是他平日里最不擅长的,再加上客人们看着他那张冷脸,总觉得有些发怵。

好在还有一旁的二弟萧朔帮衬,一拨拨寒暄过后迎进去,总算是万事得当。

眼看快到中午时分,一些地位尊贵的公侯夫人渐渐到了,同来的还有好些军中同僚的夫人娘子等等,他哪能怕再不耐烦也只能强打精神应付,算算人都差不多,他正想回书房去眯瞪一会儿,就只见外头老总管飞也似地奔了进来。

世子……世子爷,外头太子妃殿下……和晋王殿下一块来了!太子没来,来的是太子妃,还是和晋王一起来?听闻通报,萧朗的面色不禁微微一沉,转头看了一眼弟弟萧朔,他就低声嘱咐道:剩下的就都交给你了。

进去先通报了母亲,预备着出迎,若是外头有什么事,我会再让人进来。

里头你再照管着些,不要大意。

萧朔眼见萧朗下了台阶往外走,不禁追了两步上前,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大哥。

见萧朗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他却为之讷讷,好一阵子才开口说道:大哥,你小心些。

又不是上战场,大惊小怪!嘴里这么说,可是出了这道院门,萧朗的嘴角还是露出一丝微微笑容。

上一次的事情出了之后,最不擅长教弟的他把萧朔拎到后花园,用自己的方式狠狠教训了人一顿,原以为俩怎么都会生出隔阂来,谁知道数日后再次回来,一直都有些书呆子气的萧朔竟是换了一副光景。

虽说起因是一件糟糕的事,但能有这样的结果实在是不坏。

按理,无论是太子妃或是晋王驾临,都得大开中门上下排班迎接,但那两位贵人都不是正经摆开了车驾前来,因而萧朗在门前行礼,说是母亲等人即刻出迎之后,晋王摆手说不用忙,太子妃梁氏也笑着附和,当即萧朗便陪着两人进去。

到了仪门和出迎的众人会合,又到了设宴的中堂,一番厮见之后,知道自己在这其他人不自在,太子妃梁氏不过小坐片刻,留下几样礼物就离去了,而晋王则是笑吟吟贺寿之后,就借口有事要说,于是萧朗就把人请到了书房。

都说萧世子英武,想不到这字也写得挺拔峻峭,大有孤直之气。

见晋王一进来就对那幅挂在当中的勇字品头论足,萧朗眉头一挑,随即面无表情地说:多谢殿下夸奖,不过是信手涂鸦几笔,不值一提。

殿下书画造诣才真正是非凡。

晋王最得意的就是自己的文章和书画,此时听到萧朗这话,哪怕完全比不上别人平日不露痕迹的奉承,但他仍然是极其得意,坐下身之后就和萧朗说起了镇东侯回归之事。

暗示了赏镇东侯征朝鲜功,将进位国公出掌中军都督府之后,他见萧朗虽仍是不动声色,但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有些微微抖动,知道这话必是打动了对方,脸上笑容顿时越发灿烂了。

相比从前威国公的平缅大功,此次镇东府大功丝毫不逊,况且朝鲜为国初楚国公余孽所占,如今国中另立新君,把原先的那股势力连根拔起,也算是除了心腹大患。

如此功勋,和平缅相比更是远远胜过了。

所以,父皇近来对镇东侯常有夸赞,回朝之后必定倚为肱股。

说起来,为了世子的婚事,父皇也和母妃提过好几回了。

尽管叶氏已经提过此事,但此时从晋王口中听到,萧朗仍不免生出了一股怒气。

然而,他素来冰寒的表情总算是遮掩住了这股愠怒,又垂头淡淡地说道:皇上太费心了。

晋王知道萧朗的脾气,知道再往下说就是画蛇添足,因而又拐到别的事情上闲聊了几句,随即才站起身来。

出门之际,他又笑嘻嘻地拍了拍萧朗的肩膀,仿佛两人已经十分亲密一般:八妹虽然只有十三岁,却出落得亭亭玉立,若是真归了你,也不知道多少人会捶胸顿足。

何况她性子贤淑,在皇族之中是最难得的。

等到了那时候,我可就要称你一声妹夫了。

送走了晋王,萧朗的脸色立时阴沉了下来。

他几乎是脚下不停地径直往里走,就在二门口和叶妈妈撞了个正着。

叶妈妈屈了屈膝行礼,摆手让四周人退远了些,立时上前两步低声说道:世子爷,太子妃送的是云锦两端,蜀锦两端,另外是两件银酒器。

可晋王送的是……晋王送的是什么?听出了萧朗那言语中的愠怒和煞气,叶妈妈心中暗叹,声音就更低了:是除了金银表里和鹤寿图之外,还有一把剑。

倘若是镇东侯做寿,送一把剑还算就景,但镇东侯地人叶氏做寿却送剑,这中间的含义就大不相同了。

想到这里,萧朗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拳头狠狠捏在了一块,老半晌才冷笑道:且让他张狂一时!我就不信了,要是我不答应……世子爷!叶妈妈见萧朗已经是气得脸都红了,忍不住在旁边提点了一句。

见人深呼吸了好几回,这才缓缓平复了下来,她才又低声说道:这份礼夫人也已经知道了,还笑着拿给一众宾客看了,所以夫子似中自然有数,世子爷就别记挂在心上了。

刚刚里头几位夫人都说起世子爷,您还请到里头去坐一坐,另外,用完午饭,还有几位随着母亲来的世子爷都是二公子在照应着,您也不好一直不露头,待会陪着坐一会再回营去吧。

尽管心下憋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火气,但萧朗还是依言随着叶妈妈去了中堂。

尽管那些年纪一大把的贵妇拉着他犹如看女婿似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尽管那些阿谀奉承让他恨不得堵上耳朵,尽管那些千金小姐偷瞟来含情脉脉的目光让他后背心起了无数鸡皮疙瘩,但他还是竭力忍了下来。

等捱到一顿午饭吃完,他立时告退了出来,被那冷风一吹才缓过神。

这一回恰好撞着云姑姑,他便索性叫了云姑姑陪他一块走一程。

一路上他先是为着云姑姑这几日忙碌道了谢,随即当说起今日因身上尚未痊愈不曾来的江氏和不便走动的陈澜时,他就忍不住冷哼道:幸好江伯母和嫂子没有一块来,这种群魔乱舞的场合伤精神费力气不说,而且也是纯粹的浪费时间。

世子爷这话幸好是在我面前说,传扬出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

云姑姑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才低声说道:世子爷别看都是些妇道人家,但京城里的不少事情,常常都有妇道人家吹枕头风,所以担使两家人家的夫人商定了什么事情,回头好好设法,多半就能在朝堂上有相应的表现。

您自己不惯,将来娶的媳妇却少不得应付这些。

那我宁可回奴儿干都司打仗去!萧朗在心里无声无息地念了一句,嘴里终究没说出来。

等到了前厅见了那些世家公子们,没说上多少话,他的那种厌烦和恼怒就更重了。

让他更始料不及的是,武陵伯世子借口有大事把他拉到一边,竟是有意无意把话题往太子那儿引,其中反反复复提到的八个字就是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又对他一再吹嘘自家胞妹的美色。

他虽是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但怎么说也在江南和京城浸淫了三年,只一思量就明白了这其中的深意。

若不是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冲动,这上上午的经历再加上此时这些混帐话,他险些就把桌子给掀了。

而在中堂待客的镇东侯夫人叶氏自然不会忽视了长子,尽管不清楚晋王说了些什么,武陵伯世子又说了些什么,可云姑姑报说萧朗在前厅没呆多久,就去演武场练武去了,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趁着上净房的时候把叶妈妈叫到了面前。

镜园那边刚刚派人过来了。

我原本还想这人选怎么办,想到竟有人自己主动送到了杨夫人面前。

你出去后对那些夫人小姐们说一声,今夜镇东侯府放烟花,让她们务必留到晚上。

想来她们都乐意巴结巴结我这个未来的国公夫人,不会拒绝的。

夫人的意思是……叶氏吁了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吩咐下去,是时候了。

可夫人,若是有什么万一……再这么下去,别说大郎忍不住,就是我也捱不住了!快刀斩乱麻破了这一茬,眼下这乱糟糟的局面想来就会变一个样子!明方已经送了信来,过了今晚再找时机就难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逼王(二)镇东侯夫人叶氏的生辰宴,江氏和陈澜婆姐俩虽然都没有去,但早早吩咐人送了一份厚礼。

宴客的这一天,陈澜闲着无聊,又厌烦了做针线,就找出了从江南带回来的那厚厚一摞书,翻阅起了那些民间话本。

尽管不外乎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可消磨时间却也不错。

而午后吃完饭散了一会步,她正打算去睡午觉,外头却通传进来,说是苏婉儿求见。

对于这个意料之外的人,陈澜蹙着眉头淡淡地说道:就说我身上不舒服,不见。

来通传的媳妇自是依言去了,可不一会儿人又回了来,就站在门外愁眉苦脸地说道:夫人,她不肯走,还说什么若是夫人不见她就跪在门外,等您什么时候消了气见她为止。

闻听此言,陈澜顿时大为气恼,把手往扶手上一按就冷冷地说道:哥哥如此,妹妹还是如此,这苏家人怎么都是这样的一丘之貉?一个不好就想在门外耍赖,她把镜园当成了什么地方,把我当成了什么人?那媳妇被陈澜的疾言厉色给吓得人都呆了,好一阵子才嗫嚅着问道:夫人,那小的是不是去找几个健壮婆子,要是她敢死赖着不走,就把人架出去?柳姑姑偷觑了一眼陈澜的脸色,正要点头答应,却发现陈澜摆了摆手,立时谨慎地闭口不言。

果然,下一刻,陈澜就似笑非笑地说道:她既然连这种死皮赖脸的模样都拿出来了,想来也是豁出去了。

也罢,把人带到小花厅去,我就在那儿见她。

陈澜既然这么说,那媳妇如蒙大赦,自然是答应一声就退了下去。

倒是柳姑姑多有不解,在旁边忍不住低声问道:夫人何必见她这样的小人?门上那些人应付不了她,这不是还有我吗?我出去打发了她走,要是她还敢撤泼,我在门前再演上一出戏,保管让她以后名声彻底坏了,甭想在京城立足。

我知道姑姑的本事,只不过,豁出去的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与其生事还不如一次性解决了。

且听听她都说些什么,要是不中听,再赶出去也罢。

嘴上这么说,陈澜的心里却已经对苏婉儿的来意大约有数,心中自是叹息。

因为镜园这些时日少有来客,即使有,也大多数是陈衍这样可以直接登堂入室的,因而小花厅很少开启,更不要说烧暖炕地龙,此时因为陈澜要过来,就连炭盆也不能摆,因此苏婉儿不过是坐了一盏茶功夫,就感觉从头到脚都是冷的。

而且,她这一趟出来得匆忙,别说手炉,就连身上的披风也是旧的,等了老半晌有人送上热茶,她才好不容易缓过气来。

即便如此,她的心中仍是极其忐忑,生怕陈澜刚刚答应见她,这会儿却又突然反悔。

这股子纠结的情绪也不知道在心里转了多久,她终于听到门外传来了!阵喧哗,不多时,门帘被一个衣着体面的丫头打起,紧跟著曾经见过的柳姑姑就扶着陈澜进来。

她和陈澜已经三年不曾见过,此时一打照面,见陈澜外披一件纯白没有一丝杂色的狐皮鹤氅,头上戴着貂鼠暖套,里头的银红撤花大袄的边缘在刚刚特意点上了烛火的光线下映出了一丝丝的金光,赫然是缕金的手艺,即便头上身上少见什么首饰,可形容气度却比从前更多了几分尊荣贵气,更不用说眉宇间的那份凛然。

在对方的注视下,她几乎是第一时间站起身来,垂下眼睑的同时却忍不住咬了咬嘴唇,心中说不清是后悔还是嫉妒。

坐。

见陈澜在主位坐下之后,只是淡淡地迸出了这么一个字,苏婉儿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声表妹又吞了回去。

那天大哥回来之后的大发雷霆她看在眼里,这几日大哥的怨天尤人她也看在眼里,祖母陈氏阴刻的话更是让她遍体生寒,所以哪怕面对陈澜的这种冷淡态度,她仍是竭力整理了一下心情,面上也露出了楚楚可怜的表情。

多谢县主赐见。

我知道今日来得唐突,可我实在是不能不来。

苏婉儿说着就盈盈跪了下去,一瞬间便是泪流满面,还请县主看在大哥素来迂腐糊涂的份上,宽宥他这一回……这就是你今天的来意?陈澜不等苏婉儿说完,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若是专为此事,那你可以回去了。

他不当自己是阳宁侯府的女婿,我也就不会当他是我的妹夫;如果他懂得做人处事,我哪有那许多功夫难为他?言尽于此,苏大小姐请回吧!眼看陈澜起身要走,苏婉儿几乎是一下子扑上前去,猛地抱住了陈澜的双腿,县主,县主你就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人吧!这一幕把一旁侍立的柳姑姑和芸儿吓了一跳,一个慌忙上前拉开苏婉儿,一个赶紧挺身挡在陈澜面前。

反倒是身为当事者的陈澜玟丝不动,见苏婉儿顺着柳姑姑的劲头被拖开了几步,可仍是眼眶通红满脸哀求,她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放开她。

由于柳姑姑刚刚一时急怒,握着苏婉儿的手腕时不知不觉就用上了大力,此时此刻被人放开,苏婉儿只觉得右腕痛得简直仿佛断了一般,不用再装就已经是泪盈于睫。

尽管地上的阴冷之气仿佛是跗骨之蛆一般爬了上来,但她还是就势磕了两个头,满脸凄然地说:县主是知道的,我虽是祖母的嫡亲孙女,可她对我从来就没有半点怜惜。

自从那讯息……自从那讯息传扬出来之后,她就看着我好似仇人,成天非打即骂……当初回去的时候,你自己也是心甘情愿的。

被陈澜这一句话打断,苏婉儿只觉得心中悔恨交加,当即带着哭腔说:这都是祖母和大哥做的主,我一个弱质女流,哪里有什么办法?县主给我指一条明路吧,祖母为了大哥的前程,已经预备把我许给吏部许侍郎的次子做续弦,听说他的元配就是被他踢落了胎这才去世的!县主,我求求您了,若是您能发发慈悲,我这辈子愿意做牛做马……看着涕泪交加的苏婉儿,陈澜原以为自己会为生出惋惜可怜之类的情绪,可无论苏婉儿哭得如何伤心求得如何可怜,她更多的却是不耐烦。

自嘲自己的心越来越硬了,她便摇了摇头说:想当初老太太虽说改了初衷,可也不是没有为你寻过门当户对的亲事,可那时候你做了什么?你让丫头递了信出去,让你大哥和你祖母上门硬是把你接了走,既然如此,如今你再来哭诉又有什么用?这……苏婉儿被陈澜说得几乎咬碎了银牙。

朱氏当初原是准备把她送进晋王府,又允了她一个夫人的名分,可没想到后来突然就改了主意,寻了一个六品小官就想打发了她。

她递了信给祖母和大哥,回家之后又想方设法让祖母生出了那念头,而大哥热心仕途,又从中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眼看她离那荣华富贵就只有一步之遥,可竟是转瞬间重重跌了下来,她怎么甘心?无论是品貌、诗文、性子……她自信都不输给任何人,凭什么她就要屈就一个凡夫俗子?县主,只要您帮我一把,我可以告诉您一件极其要紧的隐秘事!眼看不能打动陈澜,苏婉儿终于把心一横,拿出了自己最后的杀手铜,我知道县主聪敏多智,可大哥那个人也不像从前那么只知道莽撞,哪怕是上了定府大街的陈府赔礼,也不是把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

这事情除了他,就连我那嫂嫂也不知道,只有我听他说过。

县主想来也应该知道事情轻重,若是错过了这一次,兴许您如今的富贵荣华便是不保!陈澜心中一动,见柳姑姑和芸儿都是怒色尽显,她转念一想就冷笑了起来:那么苏大小姐,你想让我帮什么忙?见苏婉儿不说话,只是看着柳姑姑和芸儿,她便摆了摆手吩咐两人出去守在门口。

果然,等到柳姑姑拽着芸儿出去,苏婉儿就扶着膝盖艰难站起身来。

我希望县主为我指一条明路,让我见上晋王一面。

你说什么?陈澜只觉得异常荒谬,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当然知道!,苏婉儿看不得陈澜那讥诮的表情,咬着嘴唇说,我只想用一个消息,换县主的一个消息,这桩买卖县主绝不会吃亏!我不求你想办法促成当初的事,也不求你从中牵线,只求你给我一个确切的消息,剩下的事我自己会设法!我知道你一言九鼎,只要你答应我,我的那个消息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看着那个满脸理所当然,丝毫没有什么羞愧后悔之类表情的人,陈澜忍不住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心里仿佛是被毒气沁满了似的。

从前的苏婉儿虽说贪慕虚荣,虽说心眼算计极多,但总算是一个身世可怜还能相处的姑娘,可现如人……苏婉儿,你真不后悔?见苏婉儿死硬地摇了摇头,陈澜在心里最后叹了一口气,随即冷冷地说,也罢,我答应你,你说吧。

第四百八十章 逼王(三)为了这一趟出来,苏婉儿动用了自己在苏家能动用的所有人手,在陈澜面前押上了所有赌注,倘若再不成,她哪怕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就此认命。

因而,陈澜的答应让她如释重负的同时,也忍不住生出了一丝隐隐的得意。

金簪的事情,是大哥从别处听来的,但不是太常寺少卿费大人告诉他的,而是他曾经告诉过太常寺少卿费大人。

至于那个告诉他此事的人……她有意拖了个长音,见陈澜虽是听着,可看着她的眼神却赫然是毫不掩饰的嘲弄,她不由得心头火起,好半晌才勉强按捺了下去,是武陵伯府的总管。

大哥曾经受过请托帮武陵伯府的世子做过几件事情,于是那位总管带大哥去过京城几个有名的风月之地,两人常常也会喝酒,这金簪的事情就是那位总管酒醉之时透露的。

那个人说,只要扳倒了阳宁侯,四公子承袭了爵位,太夫人必定会感念武陵伯府的援手之情,到时候握着这东西,再请县主帮着说几句话,必然就成了。

说几句什么话?陈澜此时此刻才真正确定,苏婉儿并不仅仅是危言耸听,而是确确实实知道那些自己还未完全摸透的事。

因而,见苏婉儿听了自己的话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心下哂然,当即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要见晋王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这些天常有离府外出。

尽管知道陈澜并不是说话不算话的性子,但今天自己提出的交换条件早已经脱离了人情的范畴,可以说是讹诈,因而苏婉儿不免患得患失。

当陈澜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她方才高深莫测地说道:要知道,阳宁侯太夫人当初就是武陵伯府出去的,这陪嫁和陪房虽是跟过去几十年,可毕竟不可能和伯府断了所有往来。

就好比县主陪嫁的那些人虽是从阳宁侯府出来的,可要往上追溯一两代,指不定都和武陵伯府有关系。

听说镜园前些日子撵出了一个丫头,可人在半路上却出了事故,县主不觉得此事太蹊跷了么?这些话,应该不是你大哥能打探出来的,而是你自己想的吧?问出这一句,见苏婉儿露出了自鸣得意的表情,陈澜情知自己搔到了她的痒处,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就接在后头说道:虽只是一支金簪,可我早就想到别人是打这个的主意,又何至于被人牵着鼻子走?有劳苏大小姐关切了,那个丫头人还活得好好的。

倘若只是这些……见陈澜好整以暇地端起一旁的热茶喝了一口,刚刚还面露笑容的苏婉儿陡地脸色一沉,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就又挤出了一个笑容:县主说的是,我怎敢小看了您和杨大人?只不过,武陵伯府捏着这个,就相当于借着您的名义指使了人做事,若是得了好,他们可以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若走出了事,他们又能责任推到您身上,这实实在在是如意算盘。

只是那总管的嘴实在是不牢,大哥也是卖弄,结果事到如今,这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了,而且……这一次,不等陈澜发问,她顿了一顿就紧跟着说道:而且县主自从身怀六甲之后,想来没那么多心思管外头的事。

武陵伯府自从降等袭爵之后,不但在谋划着复侯爵,而且一直想着如何重新掌权,所以,他们做这么多事情的缘由,就是想借着县主在江南和太子殿下的那点交情,让您设法陈情,让太子殿下记在已故皇贵妃名下。

由于杨进周此前和她商量时,独独略过了这一个重要关节,陈澜直到这会儿方才明白武陵伯府上蹿下跳的缘由所在,心中又惊又怒的同时,更是生出了十足的警惕。

见苏婉儿果然是那副不怕她不履行承诺的表情,她定了定神,随即就看着对方问道:我答应你的事情,自然不会反悔。

只不过,你即便见到晋王,又能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想来和县主无干。

知道自己撂下的东西足够让陈澜忙乱好一阵,苏婉儿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总之我可以保证,绝不会牵涉到县主一星半点。

这是你的事,我是管不着,只不过,你是见过他两次的,那时候他多瞧过你半眼?陈澜见苏婉儿脸色大变,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刚刚能说到点子上,确实是比起那些在闺阁中吟诗作赋附庸风雅的千金小姐能干得多。

但于晋王而言,以他的身份,有的是人投奔麾下,有的是人出谋划策,更不乏别人送给他家世比你更强的美人,你于他来说,又有何益?哪怕你的谋划成了,你以为凭他的身份,春风一度就能让他投鼠忌器,继而把你纳回去?苏婉儿咬着嘴唇,有心反唇相讥,可想想自己不过是孤零零一个人,能用的顶多就是一二心腹家仆,关键时刻只能靠自己的随机应变,她不知不觉就握紧了拳头。

突然之间,她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一下子抬头看着陈澜,眼神中流露出了希冀的光芒。

县主既然这么说,想来有好法子教我?陈澜却没有回答苏婉儿的话,而是径直问道:你真的打算不惜一切,也要进王府?没错!苏婉儿从嘴里迸出了那两个字,重重点了点头。

也罢,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将来不要后悔就成了!陈澜起身站起,也不理会苏婉儿,只扬声把柳姑姑叫了进来,继而吩咐道,打发一个跟苏大小姐过来的人回苏家报一声,就说苏大小姐这几日身上不爽快,要到城外庵堂住上几日。

见柳姑姑虽诧异,但仍是依言去了,陈澜方才看着苏婉儿说:你要的机会,我可以给你,而且还是比你设想中更好的。

只不过,相比你刚刚那些微不足道的消息,你是不是还应该拿出更大的诚意来?看着陈澜吩咐安排,苏婉儿终于生出下决心到镜园来之后最大的惶惑。

她不知道陈澜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她打算干什么,甚至不知道这接下来利弊如何——可是,在权衡了自己眼下的处境之后,她终于把心一横打定了主意。

县主想要我做什么?把苏婉儿带到了书房,眼看着她在纸上写下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又盖上了私章小印,陈澜随手把东西收好放在书架上,就对柳姑姑开口说道:把人送去外城光华庵,对五妹妹说,苏大小姐听说她在庵中日子过得清苦,所以去看看她。

苏婉儿见柳姑姑答应一声就要上来拉她,不明所以的她忍不住摆脱了柳姑姑的手,对着陈澜沉声说道:县主可否把话说清楚一些?到时候你就会明白。

陈澜微微一笑,见苏婉儿仍是不肯就这么离去,她才淡淡地说道,我只告诉你,比起你想要的只有千分之一可能的机会,这个机会远远真切得多。

只是,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否则你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只要真的能成,我怎么会后悔!想到自己了解的陈澜脾性,苏婉儿终于不再罗嗦,就这么跟着柳姑始出了门去。

登上马车的时候,她只觉得整个人又激动又紧张,甚至连车轱辘那不绝于耳的声音也没能打断她那些思绪。

而随车的柳姑姑则是满心的迷惑,又是担心陈澜答应了苏婉儿什么不该答应的,又是好奇苏婉儿究竟对自家夹人说了什么,到最后在光华庵前下来,一番周折后见到陈汐说了陈澜交待的那番话之后,她赫然发现,陈汐竟是露出了异常古怪的神色,三姐姐真的说,苏婉儿是来陪我的?是,这还有夫人的一张便条。

陈汐往院子外看了一眼,尽管尚未看到那个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人,但她仍是觉得心里憋得慌。

当展开纸条看完了那寥寥几个字后,她才捏着东西苦笑了一声。

我还以为三姐怎么会变性子了,原来如此,这种事情竟然也有人送上门来……也罢,尔之蜜糖,我之砒霜,我就都听她的!柳姑姑不知道陈汐这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只好记在心里,随即出去把苏婉儿领了进来。

见苏婉儿亲亲热热地对陈汐说着话,而陈汐却是爱理不理的光景,她只觉得脑袋里一团浆糊似的,没敢多停留就匆匆往镜园赶。

见外城来来往往兵卒极多,她虽有些奇怪,但一时半会也顾不上这些。

然而,才回到镜园,她就得到一个让她大为意外的消息。

曾经在陈澜房中服侍过的茴香,因为突然生了重病,要紧赶着挪到外头去。

虽说茴香比沁芳小上两岁,此前一家人去江南时也留了下来看园子,但前些日子还传出过要许配人的消息,如今突然传出这一遭,她想起前两日还见过的这个身体一向结实的丫头,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直到陈澜跟前,听到那一番话,她才一下子明白了。

她虽不是打小就伺候我,可也已经好些年了。

原本是让芸儿悄悄在房里悄悄查,没想到是她……第四百八十一章 逼王(四)非节非庆的时节,镇东侯府突然大放烟花,内城西北角顿时笼罩在一片璀璨之中。

此时内城刚刚进入夜禁时分,小民百姓尚未睡下的多半仰起头看个热闹,至于云集镇东侯府的达官显贵们,则是少不得赞叹这一番大手笔。

而二公子萧朔解释说母亲身体一向不好,这番大张旗鼓庆生是大哥安排的,一来为了让母亲高兴,二来更是为其祈福,所有烟花把大哥这几年的积蓄都花了个精光,一时又让无数人赞叹其孝顺。

总而言之,京城上下那些目光全都集中到了镇东侯府,至于其他地方有什么小动静,大多数人都无暇顾得上。

毕竟,在镇东侯十有八九回朝的情况下,还有什么比巴结这位炙手可热的新贵更要紧的,没看今天晋王和太子妃白天都来了?于是,在此时此刻尚未宵禁的外城中,一辆没有过多装饰,车围子也只是寻常的方格棉布的骡车自然丝毫不引人关注。

白日里在大街小巷巡逻的兵卒已经回营,前门大街上的不少商铺虽是还未关门,但大多数的街巷已经少有人走动。

偶尔有人看见这辆马车,也不过是当做回家的人,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因此,当骡车停在斜街上的光华庵后门时,车夫上来东张西望了好一阵,发现四处一个人都没有,顿时松了一口大气。

殿下,到了。

那一日被镇东侯府的人险些撞破之后,晋王立时谨慎观望了好些天,发现镇东侯夫人叶氏也只是派过一位妈妈去了一回,而其他的也就是阳宁侯府例行去探望的人,而且一直都没有其他风声传出来,他哪里不知道陈汐并没有把自己来过的事透露出去。

在反反复复的观望和琢磨之后,他很快就选定了今天,因为他早早从镇东侯府打听到,那边要大放烟花庆祝。

在一个小太监的搀扶下从骡车上下来,用宽大的黑色斗篷遮住头脸的晋王到了后门前,只是伸手一堆,帮两扇大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

心中满意的他冲着那车夫点了点头,只带着那个小太监闪了进门。

尽管这地方他也只走进过一回后头的花圃,但明方给他详详细细画过一张图,因而对于这一番偷香窃玉,他并没有任何的不适,心底反而多了几许兴奋。

元妃张氏去世之后,一来是储君之位几乎无望,二来则是岳家韩国公府的疏远,连带嫡女林稷都被安国长公主接了去,他曾经自暴自弃了好一阵子,身边的女人几乎是流水一般的换。

直到后来他再度振作,于是在女色上头渐渐节制,似今晚的经历已经是很久没有过了。

要不是她早早定下了婚事,偏生襄阳伯人死了却一直没个准信传来,何必这么麻烦?晋王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但旋即就自嘲地笑了笑。

即便没有婚约,陈汐虽不是嫡女,阳宁侯陈瑛那性子,送到王府当今次妃也是决计愿意的,但想来费家绝不会愿意平白无故多个几乎和王妃平起平坐的次妃。

至于封夫人……陈瑛哪怕愿意,朝中也会一片哗然。

更重要的是,他的父皇绝对不会允准这桩婚事,而且如今他正是在竭力表现自己无欲无求的时候!算了,就当是难得放放松,那些人不都是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么?想到自己不动声色盅惑武陵伯府做了那么些事情,晋王不由得心下大快,脚下步子也轻盈了不少。

熟门熟路一般穿过了一扇小门,他就看到了小小院子里的正房和东西厢房。

也不知道是因为白天劳累亦或是夜晚太冷,三处屋子都已经熄了灯,此时一丁点声息都没有。

而他在那里站了一站,微微一笑就往正房而去。

果然,两只手在门上轻轻一搭,他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了。

门内显然是没有下门闩,他只微微用了一丁点力,大门就悄悄向两边滑开了。

他正要跨过门槛进去,突然想起什么,便招手示意那小太监过来,随即就在其耳边低声吩咐道:警醒些看着,要是有什么闪失……这后头的话哪怕晋王不说,那小太监也省得事情轻重,立时连连点头。

这时候,晋王才放心了,一脚跨过门槛之后,就双手掩上了房门。

此时此刻,屋子里一丝光线也没有,再加上这一晚并没有月亮,那高丽纸糊的窗户根本透不过一丝一毫的光线进来,因而他不得不小心注集脚下。

直到他顺顺利利进了西屋,提着的心方才放下了。

西屋中的一面墙前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再加上没有窗,那小小的火苗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与其说是照明,还不如说是引路的含义更大一些。

此时此刻,晋王只觉得心里异常的满意,甚至寻思看到时候好好打赏一下明方,至少这牵线搭桥的功夫她做得相当到位。

即便如此,到了床前,他并没有随手拉开帘帐,而是就这么压低了嗓门轻轻咳嗽了一声。

果然,那帘帐内几乎立时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紧跟着就是一个低低的惊呼:谁?何必明知故问?晋王轻轻一笑,见里头果然一下子安静了,但转瞬间却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他才好整以暇地拉开了帘帐。

果然,一个隐约可见窈窕身材的人影正蜷缩着靠在最里头的床板上,双手死死抱着锦被,依稀还能看到那微微颤抖的身躯。

哪怕大冷天夜里走这么一趟说不出的惊险和辛苦,但此时此刻,他仍是突然觉得异常值得,当下顺势在床头坐了下来。

我知道今晚来得唐突。

但既然早晚都有这一天,选在什么时候就无所谓了。

不过,我可以凭我这王爵起誓,等到将来,我一定不会少了你一个名分。

此话一出,死死抓着锦被不肯放的那个人影仿佛有些松动,甚至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除了满头秀发之外,随着滑落的锦被,那无限美好的肩颈全都露了出来。

在这样的诱惑下,忙碌了好几日没工夫碰女人的晋王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小腹,下意识地抛去了身上的斗篷。

正在宽衣解带之际,他就听到了床上传来了一个讷讷的声音。

你……你说得都是真的?自然当真!床上的苏婉儿尽管临睡前已经有些心理准备,可真正听到那一声咳嗽,真正有人撩起帐子坐在床前,她仍是生出了一种莫名紧张。

尤其是当晋王以王爵起誓表明了身份,她在使劲吞了一口唾沫之后,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显然,晋王是不会冲着她来的,既然如此,当他发现了床上的人不是陈汐之后,结果又会如何?可是,她当初提出那交换条件的时候,设想的就是比此时更加险恶糟糕的情形,事到如今情况好了十倍不止,她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当一个光溜溜的身子钻进了锦被时,她狠狠咬了咬牙,整个人立时贴近了过去。

果然,晋王对她的主动极其满意,毕竟预料中是冷冰冰的抗拒,而此时此刻的迎合,心头一热的他爱抚着手下那丝滑的肌肤,那峰峦隆起和那山溪谷地,几乎是须臾之间就亢奋了起来。

不过片刻的准备功夫,他就一下子长驱直入挺了进去。

听到那压抑不住的惨哼,心情大好的他忍不住轻轻咬了咬那小巧的耳垂,低声笑道:小乖乖,忍一忍,下次就好了!话虽如此,他却半点没有就此偃旗息鼓的打算。

好几天的禁欲再加上这种偷情的刺激,他哪里还记得身下的是一个才经人事禁不起挞伐的处女,一而再再而三地驰骋了起来,直到身下的呻吟变成了求饶,求饶又变成了痛哭,他才渐渐松弛了下来。

等到完事之后,他心满意足地长嘘一口气,见枕边湿了一大片,他终于生出了一丝怜惜,用手轻轻拭了拭那脸庞,发现上头宛然都是泪痕,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随即便轻手轻脚下了床。

你……你就要走?苏婉儿见晋王下床,不禁一下子着急了起来,竟是本能地伸手去拉,可她刚刚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女人,这身上又僵又痛,手上落了空,整个人几乎差点掉下床。

好在晋王还算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伸手扶了一把让她睡下,又随手掖上了被子将其严严实实掩盖了好,这才轻声说道:我不能在这停留太久,得回去了。

放心,只要有空,我就来这儿看你。

可是……苏婉儿只觉得心乱如麻。

她今天出来还是偷偷摸摸的,尽管陈澜替她往家里报了信,可接下来如何却还根本说不准,倘若不能就此留下这个男人,万一事后他发现自己不是想象中的那个人而不认账,那该如何是好?因而,见晋王撂下那句话之后并不理会她,径直就要往外走,她一时又急又怕,掀开帘帐正要再说些什么,突然就只见隔扇门的外头亮起了灯,下一刻,这里间昏暗的屋子瞬时大亮。

第四百八十二章 逼王(五)刚刚颠鸾倒凤的时候,晋王只顾着心头那点炽热的欲望,根本没有留意外头的动静,因而此时此刻,当突然一个人掣起了油灯进来时,刹那间他完全懵了。

尤其是当认出面前的人是谁,他更是觉得好比大冷天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手脚僵硬得发木。

你……殿下,想不到一别不过大半日,晚上又相见了。

掣着那盏灯的萧朗冷冷看着面前瞠目结舌的晋王,想起白天他在自己面前的言笑盈盈,想到他送的那份寿礼,他终于忍不住又冷笑了一声,这大半夜的,殿下倒是风流快活。

晋王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紧拳头的同时,一只手又轻轻往腰里伸去。

然而,在摸了一个空的同时,他不但注意到了萧朗嘲弄的目光又想到了刚刚把衣物胡乱一丢,那防身用的匕首不知道遗落到了哪儿去。

头皮发麻的同时,他看着萧朗的眼神中顿时更多了几分怨恨。

萧朗,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不要太过分了,今晚的事情传扬出去,本王就算拼个什么都没有,也要告你一个陷害皇族,你镇东侯府休想有任何好处!殿下不妨试试看。

萧朗从来就不是京城中那些勋贵子弟从小练就权衡利弊的性子,盯着晋王仿若在喷火的眸子,就这么好整以暇地说道,除非殿下想说自己犯了癔症,于是懵懵懂懂不能自主,否则脚长在你身上,你何必在大晚上偷偷摸摸出了内城,到这全都是尼姑的庵堂来,而且还和人苟合?你……晋王被噎得人直发抖,好半晌才沙哑着嗓音叫道,老四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吃了称砣铁了心,为了给他卖命,甚至不惜陷害我?这里没有外人,殿下就算咬死了陷害两个字,也没有人会听信。

至于太子殿下我和他不过是泛泛之交,没有什么卖命不卖命的勾当。

萧朗厌恶地看了那床上的帘帐一眼,继而就淡淡说道,哪怕这真是设计,殿下也是自己心甘情愿踩进来的,再怨天尤人岂不是让人笑话?打开天窗说亮话,只要你白天说的事情收回去,今天的事情我可以当做没看见。

你……你说什么?晋王完全没料到萧朗集然提出了这样的条件,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是说,你只是不愿意和八妹………没错!萧朗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晋王的话,旋即不耐烦地说,我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不劳殿下和淑妃娘娘操心!不论是永平公主还是别的公主,我都没兴趣,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尚主!父亲回朝,奴儿干都司没了人坐镇,我还想回去,娶一个娇滴滴的公主在那种冰天雪地的地方能干什么?晋王听着萧朗这连珠炮似的一番话,心里悔恨交加。

相比自己预料中那毁灭性的后果萧朗的条件可以说是不值一提,可是那起因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就是因为自己和母亲淑妃的那点小算盘,就是因为这别人巴不得的美事,镇东侯府竟然设计了这样的勾当!他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张帷帐轻垂的大床,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终究还是放不下另一桩心事。

那她呢?她?殿下纳回去就是了。

你……你说什么?见晋王又惊又怒,萧朗剑眉一挑,哂然一笑道:虽说她不是晋王预想中的佳人,但也走出身良家,原本差一点就要进王府的人晋王纳回去难道还吃亏吗?至于你想要的那一位,人各有志。

无论是你还是阳宁侯,趁早绝了这心思吧。

好叫殿下得知,父亲的正式信使大约就要到京城了,襄阳伯已经从偻国坐船到了朝鲜。

知道这消息,殿下是不是该清醒一下了?这怎么可能,陈瑛分明对本王说他已经死了……见晋王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面上惊怒更甚,萧朗这才一字一句地说:看来,殿下的消息实在是太不灵通了些,早在前些日子,襄阳伯没死的消息就已经到了,皇上知道,几位要紧大臣都知道,想不到殿下反倒是被蒙在鼓里。

陈瑛……你好,好得很!此时此刻,晋王拳头捏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捏紧。

若是在王府,砸东西之类的手段他是不会用的,但必然会随便寻个由头拿人泄愤,可眼下却不成。

哪怕知道陈瑛算计了他,他也只能在心里记恨痛骂,万万不能在萧朗面前流露出来。

于是,深深呼吸了好几回,他终究是看着萧朗说道:不管本王说什么,想来萧世子都会觉得口说无凭?不错。

萧朗轻轻点了点头,随手向外头一伸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殿下外面请。

随着晋王和萧朗一前一后出了门,内中床上拥被而坐浑身颤抖的苏婉儿终于瘫软了下来。

对于她来说,与其说此前是销魂缠绵,还不如说只有深入骨髓的痛。

而她原本就已经够紧张不安了,当听到萧朗和晋王的这一番言语交锋,她怎么会预料不到接下来的处境?哪怕进了王府,哪怕有了名分,可失去了晋王欢心,接下来的路……她要怎么走?夜半时分,光华庵的后门先后闪出了几个人来。

原本停在这里的那辆晋王府马车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披着黑斗篷的晋王并没有丝毫的恼怒惊奇,闷声不响地和萧朗一起上了马车,等到了地头下来之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探出身子的萧朗,长长舒了一口气才冷笑道:萧朗,本王看错了你,所以才走错了一步棋,但希望你能履行自己的承诺!只要殿下把那件事解决了,我自然说话算话。

不说晋王如何向别院中人解释大半夜的独自归来,当大清早萧朗匆匆回到了镇东侯府见着母亲时,叶氏屏退从人问明了情形之后,竟是恼怒地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见萧朗长跪于地并不吭声,叶氏方才一下子软倒了下来,随即重重一捶软榻道: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为何偏要亲自出面?哪怕儿子不亲自出面,只要其中有那个条件,晋王又不是真的傻瓜,难道还会不知道?萧朗面无表情地反问了一句,见叶氏仍是气怒未平地盯着他他才低垂下头说,我知道母亲大约想过一劳永逸,可这样的设计终究上不了台面,若是皇上知道了,哪怕晋王从此之后再难得圣心,可我镇东侯府也将永失圣望。

况且,陈五小姐住在光华庵并不是秘密,有心人只要一想她的名节何在?襄阳伯就要回来了,她明明苦苦等他这么久,若是今晚的事情曝光出来,她岂不是成了最无辜的?这就是你的考虑?叶氏看着萧朗,紧皱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来,那你知不知道,镜园杨夫人为了此事也动了无数脑筋,就被你轻飘飘换了这样的条件她岂肯善罢甘休?母亲,她已经做成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见叶氏眉头一挑,萧朗便淡淡地说道,她为人重情,之所以找上母亲合谋此事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为了陈五小姐。

而我之前看晋王的那番神色,多半已经怨怒上了阳宁侯的隐瞒,如此她更是可以安心不少。

至于其他……晋王终究是皇族真被逼急了,反倒是我们骑虎难下。

如今镇东侯府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父亲不比当年的威国公,在北边军中威望太高,所以做事不能太过。

打量着高大挺拔的儿子,端详着他那冷峻的表情叶氏不觉深深叹了一口气。

伸手招了招,见萧朗膝行两步挪了上前她下了暖榻,竟是一把将儿子揽进了怀里。

发现怀中的人浑身僵硬她的眼眶渐渐红了,就这么抱着那结实的肩背,声音更微微颤抖了起来。

朗儿,你长大了。

从小到大,萧朗几乎从来没有过被母亲揽入怀中亲近的经历,此时此刻的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木了,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直到这句话入耳,他才一个激灵惊觉了过来,伸手正要将母亲推开时,可双手一扶上那瘦削的肩膀,他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住了。

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的更好!知道么,我当年生下你的时候九死一生,当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就连你爹也高兴地喝了个酩酊大醉!你是我们期盼了整整三年的继承人,你是在奴儿干都司无数人的期望中出生的,所以从小,我只希望你自强自立,只希望你能撑起镇东侯府的那片天来……说着说着,叶氏已经是泪流满面,而抱着母亲肩膀的萧朗只觉得心中酸楚。

尽管江氏曾经对他说过母亲必然也是爱他的,可当这种情绪真正表达出来,他在最初的不知所措之后,终于感到心里豁然贯通了什么。

听着母亲那些发自肺腑的心里话,听着那些从未有过的骄傲和夸赞,他只觉得手里发沉,最终把叶氏搀扶了上暖榻坐时,他才再次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娘,您放心,儿子一定不会辜负您和爹的期望。

当萧朗离去之后,叶氏斜倚在暖榻上,心中除了欣慰,却还有一丝惘然。

陈澜她虽不曾亲眼见过,可从此前的书信传递中,隐隐约约她也能察觉到那是怎样的人,萧朗那番言语多半所料不差。

儿子竟然能如此了解一个外人的心意何其难得,只可惜终究是晚了一步。

而萧朗用冷水敷了脸,又涂了一层薄薄的薄荷膏,遮掩去了那巴掌印之后方才出了镇东侯府。

然而,带着几个亲随上马离开了侯府一条街,他就把一个心腹叫到了跟前,交待了几句之后就把人打发了走,随即方才带着人纵马飞驰而去。

第四百八十三章 决裂(一)自从怀孕之后一贯睡眠极好的陈澜昨晚上破天荒地点了安神香,因而云姑姑从镇东侯府回来之后,整晚和柳姑姑轮流守着。

直到次日天明时分方才熄灭了安神香,等到陈澜醒过来之后又是问长问短,得知这一夜睡得还安稳,两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尽管不知道陈澜究竟和镇东侯府那边联手做了什么,但她们都是从宫里出来的,知道除非事情非同小可,否则陈澜必然不至于瞒着自己,于是自然都仿佛没事人似的。

两个人伺候陈澜梳洗过后去见了江氏,一块用过早饭回来,坐下才没多久,外头就通报进来,说是镇东侯世子派人送信来。

闻听此言,陈澜眉头一挑,直接让云姑姑出去见一见。

不消一会儿,云姑姑空手回了来,就垂手说道:那送信的亲随说,萧世子说是向老太太和夫人道谢,昨天镇东侯府设宴,多亏夫人借人,一切都妥妥当当。

他本该亲自登门道谢,但昨日请了一整天假,今天得尽快回营,所以请恕不恭了。

尽管是几句很俗套的感谢话,但陈澜注意到的只有四个字——妥妥当当。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云姑姑,去吩咐备车。

啊,夫人又要出门?见云姑姑那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陈澜就笑道:翻新,不去别的地方,是去长公主府。

云姑姑这才释然,既便如此,仍是以天气寒冷为由劝阻了两句,见陈澜执意不听,她只得立时去前头吩咐。

而柳姑姑则是忙着去江氏那儿禀告一声,听了老太太的千叮咛万嘱咐,这才回转了来,少不得半真半假对陈澜抱怨了两句。

知道她们都是好心,陈澜但笑不语,及至出门上车揣着暖炉坐定了,她靠在那厚实的熊皮褥子上,闭目养神的同时,对于昨晚的情形也有诸多猜测。

然而,传信的是萧朗而不是镇东侯夫人叶氏,她多少更心定了些。

尽管那位夫人精明果断,可是,总不及萧朗在江南时是和她并肩度过不少风雨,彼此更能知道彼此的底线。

料想着萧朗绝不会太贪图一时所得,丢了最要紧的尺度。

由于陈澜是临时起意前来,安国长公主府门上并未事先得信。

当马车到了西角门,门房赶紧一溜烟往里头通报,等那辆双飞燕停在了二门时,尚未有管事妈妈出迎。

过了一炷香工夫,方才见四个婆子抬着一辆暖轿从甬道尽头过来,到了门前后头的赵妈妈转了出来,亲自搀扶了陈澜下车,忍不住就嗔怪着说道:县主要来也不事先说一声,这几日天气贼冷贼冷,若是冻坏了您可怎么好?哪里这么娇贵?陈澜笑着扶了赵妈妈的手往前走,嘴里又说道,一直都闷在家里,不免憋得慌,所以就到娘这儿走动走动,婆婆这才放心了。

赵妈妈想起前几日柳姑姑来家里送蜜桔的时候还抱怨过陈澜总坐不住,此时听陈澜还说憋得慌,不禁抿嘴一笑,却不好揭穿这一点。

把人送上暖轿,一路到后头正房落地,云姑姑亲自打起轿帘,和芸儿一道扶了陈澜出来,自己就去正房门口伺候了帘子,又笑道:长公主,县主到啊了。

哎呀,我还想去看你,结果你倒好,大冷天的竟然还跑这么远!一见陈澜,安国长公主忍不住就打趣了起来,拉着人到身边嘘寒问暖,得知陈澜也只是偶尔有些小小的不适反应,不禁在她面颊上轻轻捏了一下:你这丫头就是运气好,碰到这么个不折腾你的孩子。

不过也好,从前你吃了那许多苦头,为了调养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药,如今这些都是应得的。

今天既然难得来了,正好西苑送来了新鲜鹿肉,炮制了让你尝尝鲜。

自打怀孕之后,陈澜被这一个禁忌那一个不许折腾得头昏脑胀,此时听安国长公主这么一说,她自是喜出望外,而一旁的云姑姑早就被赵妈妈拉了出去,因而自是没看到自家夫人那喜笑颜开的表情——否则她必得哀叹出声,这不是让人误会镜园里饿着了人吗?安国长公主却没有嘲笑陈澜的馋相,因为想当初她怀孕的时候,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因此深有体会。

母女俩坐在那儿说了些体己话,陈澜方才开口问道:娘,上次我听叔全提过襄阳伯的事情,人可是真的已经平安到朝鲜了?没错。

怎么,你是为了你家五妹问的这事?安国长公主见陈澜点了点头,不禁笑了起来,看来陈汐运气还真是不错,你这个当姐姐的比她那个混账爹还要上心,宫里罗贵妃也打探好几回了。

只是那消息还是绝密,叔全知道不奇怪,罗贵妃却还不晓得。

毕竟朝廷如今在压着倭国给说法,此前扣下朝鲜使团那一条正好是把柄。

贵妃娘娘也过问了此事?陈澜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看着安国长公主说,娘,这大冷天的五妹妹一个人住在城外庵堂,实在是太清苦了一些。

这都是当初三叔逼着她,既然知道襄阳伯已经回来了,能不能请贵妃娘娘帮个忙,把人接到宫中,或是就在西苑小住几日?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前几天的风声想来娘应该听到了,我担心……好了好了,你这个滥好人,你的心思我还能不明白?安国长公主没好气地在陈澜脑门上戳了一下,见她有些不好意思,沉吟了片刻就爽快地点了点头,也罢,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罗贵妃对阳宁侯的诸多行径颇为不齿,这又是自己的外甥女,一定会答应的。

皇上把威国公派去了云南,一直总觉得有些对不住罗贵妃,这区区小事总不会驳了罗贵妃的面子。

多谢娘费心了!见陈澜高兴地什么似的,安国长公主忍不住又打趣了好一番。

而用过饭后没多久,母女俩正在闲话家常,赵妈妈却来报说陈衍来上武课了,得知陈澜在此想求见求见。

闻听此言,安国长公主顿时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这小家伙,小定大定都已经下了,转眼间就要迎亲,这还一心一意念着姐姐,他还有没有出息?告诉他,先把我昨天给他定的课业都完成了,否则就算人在这我也不给他见!赵妈妈笑着去了,陈澜却忍不住晃着安国长公主的手臂撒娇道:娘!知道你宠他,放心,不是什么难完成的事,再过一个时辰他准来!陈澜自然并不想耽误陈衍的课业,自然不会痴缠不休,笑着向安国长公主打听了陈衍近来的课业进展,得知他在弓马上头极有天分,不禁异常欣慰。

只是,当安国长公主随口问了一句话之后,她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就消失了。

他学的这些都不是什么好看的花架子,是货真价实上了战场方才能用上的。

我问你,你真的舍得异日放他去战场厮杀?在安国长公主那犀利的目光直视下,陈澜沉默了许久,最终才摇了摇头:我只有这一个亲弟弟,当然不想让他去。

想当初叔全上战场的时候,我和他尚未定亲,那时候就……后来他在江南陪着太子殿下出海,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没消息,那种牵肠挂肚的感觉,不经历过的人也许一辈子都体会不到。

可是,小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路,我只希望日后他决定文武的时候,不要忘了那些牵挂惦记他的人。

你呀……安国长公主笑了笑,随即亲昵地抚摸这陈澜那柔顺的头发,不过你要是大义凛然说什么男儿就当马革裹尸,那就反而不像了。

别说女人都是如此,你干爹以前担心我的时候,还不一样是如此?当满头大汗的陈衍进屋的时候,虽说陈澜和安国长公主的那番交谈早已经告一段落,但他仍是本能地察觉到有些不对。

只是乖巧地答复了安国长公主的那些提问考量,他就渐渐把起初的狐疑丢到了脑后,随即欢欢喜喜地和陈澜说起了话。

当外头赵妈妈因事把安国长公主请了出去之后,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的他立时一下子拉住了陈澜的手。

姐,告诉你一件大好事!看到陈衍的嘴巴几乎笑得咧到了耳根,陈澜不禁好笑:什么大好事?嘿,是罗师兄告诉我的!三叔不是因为那个安仁的事,被弹劾得焦头烂额吗?这次也不知道是那个御史是怎么逮着了把柄,弹劾三叔此前的大胜有水分。

?他适合赤斤卫蒙古的头领串通好的,那什么印玺根本就是伪造的,斩首和战俘等等也多由夸大。

总而言之,那御史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一般,三叔这下子要倒霉了!对于陈衍的幸灾乐祸,陈澜在最初的莞尔之后,却不觉皱起了眉头。

思量好一阵子,她就伸手按在了陈衍的手上,淡淡地说: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时风声越大,日后查证若是子虚乌有,那时候结果会如何?啊?陈衍一下子瞠目结舌,盯着陈澜看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老天爷,照姐你这么说,难道这是……朝堂上的苦肉计?苦肉计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若给我猜中了……只怕愿挨的那个没错,论棍子打的那个却是被前途名声迷了心窍。

你对你罗师兄提一提,他在朝中,这些事想来会看得清楚。

多了,还有一件事你和你罗师兄提一提,我说动了娘,让贵妃娘娘接五妹妹进宫住几天,你让你罗师兄帮忙想想,怎么把罗姨娘请到宜园去住一阵子。

第四百八十四章 决裂(二)一个大活人突然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这对于偌大的京城不是什么大事。

天子脚下权贵重重,每日里不知道有多少籍籍无名的小人物如同平凡地降生一样悄无声息地辞世,有的还能够简简单单下葬,还有的就连尸首也未必能找回来。

只是,对于阳宁侯府来说,安仁的失踪却不是一件小事。

自从事发之后七八日,外院的管事小厮带着人几乎秘密把整个京城都翻遍了,可愣是没有找出人来。

此时此刻,奉命领衔此事的管事跪在书桌前,额头紧挨着冰冷的地面,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他当然知道自家侯爷的心情很不好,不但因为这件事闹得全城沸沸扬扬,而且也因为那些御史说风就是雨纷纷上述弹劾。

于是,不知道这事情办不成会遭到怎样的处罚,尽管地上的青砖又冷又硬,他却连一动都不敢动。

这么多人居然找不到他的下落,饭桶!陈瑛怒斥了一句,见下头的人只能看到后脑勺,忍不住又冷哼了一声,那东城兵马司那边的情形打探出来了没有,是谁胆大妄为,居然敢冲着阳宁侯府下手?回禀侯爷,东城兵马司那边倒是打探出来了,是……那管事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脑袋,尽量观察了一下陈瑛的表情,随即才战战兢兢地说,据说是顺天府尹王大人因为年关在即,京城近些日子治安又不好,于是才和五城兵马司商定了,入夜之后便整治京城治安。

东城兵马司的兵马指挥副指挥也是为了捞钱,所以才打起了勾阑胡同的主意,没想到……没想到就抓了安仁?哼,这番话糊弄别人还行,糊弄我却是万万难能!陈瑛拍案而起看着那磕头如捣蒜一般的管事厉声喝道,再去东城兵马司着力打听。

当夜带队的是谁,拿人的是谁,力主送巡城御史衙门的又是谁。

要是这些都打听不出来……别说是你,就是你一家老小也别想在京城呆了,统统到庄子上做苦力去!这一番话无疑具有巨大的震慑力,那管事吓得连连应是,待到起身之后慌慌张张跑出门时,又是一个趔趄直接从大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下去,险些连门牙都磕落了。

几个杂役小厮见着这一幕,想取笑却又不敢,不过是捂嘴一乐罢了,而等到书房中传来主人的咆哮,他们立刻都息了那看热闹的心思,忙不迭地各自拿起笤帚亦或是其他东西着力洒扫。

陈瑛发作了两个不领眼色的书童,却没有再责罚人,而是冷着脸在书桌后头翻起了基本兵书,但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些早已印到脑子里的兵法上头。

能够注意到安仁的人,不外乎只有那么几个,多半都是因为他的缘故,可是,人在巡城御史衙门挨了板子败了名声,之后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其中的缘由就大费思量了。

可能是安仁生怕他大发雷霆,于是溜之大吉;也可能是那家伙躲在什么地方养伤,眼看着风声渐紧,于是索性不露头,想等风头过去再说;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别人知道了他的谋划,于是抢先一步弄走了这个关键的人,顺便给了他重重一棒子!可恶!感觉到进来诸事不顺,陈瑛忍不住死死捏住了那圆润的太师椅扶手,在心里大骂了一声。

就在这时候,门外仿佛有人在低声说话,心下有气的他不由得提高声音喝道: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回禀侯爷,是小的。

应声掀帘而入的是总管陈一,他是陈瑛一手提拔上来的长随,早年随着陈瑛去云南,一直都是经办各种事宜,最是精明不过。

此时此刻行过礼后,见陈瑛面阴霾上重重,他不禁心里打鼓,但掂量了再掂量,还是不得不照实说道,侯爷,光华庵那儿送来消息,说是宫中贵妃娘娘派了人过去,把五小姐接入宫了。

你说什么?陈瑛一瞬间又惊又怒,整个人几乎不曾跳起来,什么时候的事?回禀侯爷,听说就是午后。

这么大的事,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不知道!面对主人愤怒的咆哮,陈一虽是低头垂首,可仍然觉得那股怒火迎面而来,仿佛下一刻就会把自己烧成灰烬。

他几乎是竭力镇定心神,这才嗫嚅着答道:侯爷,小的仔仔细细问过,宫中来人并未和府里商量过……放你的狗屁!陈瑛也不知道哪来的大力气,竟是一下子掀翻了面前的大案,放任满桌子的笔墨纸砚和各式书籍洒落得满地都是。

没有家里人往宫中捎信,端福宫那位怎么会去接她!这话几乎就是明指罗姨娘了,看着满地狼藉,陈一虽胆战心惊,可仍是只能把另一件事情说出来:好教老爷得知,就在刚刚,宜园派了人来见姨太太,结果没多久就说那边大奶奶身子不好,姨太太是过来人,于是就陪着过去了……好,好,真是好极了!陈瑛怒极反笑,来来回回气急败坏地走了两步,这才突然停住步子,恶狠狠地盯着陈一说道,这么大的事情,就没人来回报我一声,任由她一个人擅自出门,你们当我是什么?老二和小五呢,还有他们的媳妇,难道也跟着全都躲了不成?此话一出,陈一这才突然想起大清早的事,一张脸立时变得惨白。

在陈瑛仿佛杀人一般的目光下,他老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因为许大人已经上京,不日就要去辽东,所以二少爷一大早就陪着二少奶奶去了许家,说是老爷昨儿个就答应的。

想起自己昨天是答应了陈清和许吟,陈瑛面色一凝,随即冷笑道:那五少爷呢?五少爷……五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这话还没说完,陈一就只觉得面前一道劲风陡然袭来。

他在一惊之后立时醒悟,竟也不敢闪躲,就这么硬生生挨了这重重一巴掌,整个人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方才站住。

稳住身子之后,他就再也不敢这么站着,慌忙双膝跪倒在地,却是连一声都不敢吭。

派人去宜园接人。

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天黑之前必须给我把人接回来!尽管陈一不敢违逆暴怒到极点的陈瑛,但一个多时辰之后,他还是战战兢兢地出现在了陈瑛面前,满面惶恐地说道:老爷,医院那边说,太医去给罗大奶奶诊过脉了,说是身上不好,要人陪着。

正巧张阁老家夫人病着,所以只能劳动姨太太在那儿帮帮忙。

待到这几天的难关过去之后,罗世子会亲自登门……这一番话还没说完,陈瑛就一把拨开了陈一,大步朝外走去。

他竟是二话不说直冲南院马厩,解开一匹马的缰绳就纵身翻上马背,一阵风似的除了家门。

然而,还没出阳宁街,他就一下子勒住缰绳停下了,看了看身上那明显不能用去外出见客的衣裳,他终究还是回去匆忙换了一套,这才带上了几个随从出门。

然而,他才一道宜园门口,一个笑容可掬的人就从里头慢悠悠踱了出来。

哎呀,想不到刚刚他们才回去,侯爷就亲自来了。

罗旭迎上了面色铁青的陈瑛,拱了拱手行礼就笑道,原本是不应该惊扰姑母的,可巧我那媳妇身上不好,偏偏母亲又不在,所以找来找去,就只得姑母还能帮忙。

想来侯爷总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吧。

陈瑛见惯了罗旭嬉皮笑脸的样子,可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此时这么愤怒,恨不得照着那笑脸一拳打过去。

可他只能死死按捺自己的性子,皮笑肉不笑地说:罗世子说笑了,宜园上下那么多有经验的妈妈,何至于非得她不可?实在不成还有宫中贵妃娘娘……侯爷既然提到贵妃娘娘,我浅-草-微-露-整-理倒忘了一件事,午后贵妃娘娘还打发了一个人来,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罗旭依旧是笑吟吟地截断了陈瑛的话,随即唉声叹气地说,娘娘说我这个当表兄的实在是不像话,居然让表妹在庵堂里吃了这许多天的苦头。

如今贵妃娘娘不舍得,说怎么也要把表妹在宫中留到过了年再说。

陈瑛来找罗姨娘,主要也就是为了陈汐这个女儿,此刻罗旭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心中虽是急怒,可却无论如何都不能表现出来。

盯着罗旭看了好半响,他终于笑了起来:好,好!罗世子你果然是好盘算好本事,只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中作梗,异日不要后悔就是!见陈瑛二话不说反身上马,罗旭没好气地耸了耸肩,随即扬声叫道:侯爷自己才是,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执迷不悟,这有朝一日身边众叛亲离了,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说完这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朝里走,待转过了那道大影壁,他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发妻嫡子可以不要,连帮了自己许多年的爱妾和女儿也都可以舍弃,天底下还有谁能比陈瑛更心狠?要是按照他的想法,还不如趁着这时机一了百了,可惜那个傻姑姑居然不肯!第四百八十五章 决裂(三)年关将近,路上的行人多半行色匆匆,到了傍晚时分,大街小巷已经很少见有人走动。

因而,眼看天已经黑了下来,镜园西角门上正在忙着挂灯笼,突然看见有车远远过来。

两个门房张望了一下,立时分出一个进去通报,另一个则匆匆下了台阶相迎。

等到那马车上了近前,前头车门一开,一个人影就敏捷地跃了下来,随即一手打起了帘子。

虽则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了一跳,可看清了车内端坐的人,那门房就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叫道:夏……夏公公。

怎么,瞧着咱家来,不欢迎?夏太监探出头往里边瞧了瞧,随即就坐回去说道,放心,咱家不是来传旨的,只是到这儿来瞧瞧。

当然,宫里几位娘娘也有东西让我捎带来,就连皇上也指量着我回去说说杨夫人的情形。

那门房还在愣着,总管戴明已经是一溜小跑迎了出来。

行过礼后,他就忙不迭地亲自引着马车从西角门进去,待到顺着甬道进去,车停在二门口,云姑姑已经等在了那里。

因为都是熟人,自然也就免去了寒暄这类的俗套。

夏太监随手一招吩咐随行的小太监在外头等着,把带来的东西都一样样给总管戴明过目入库,自己随手抱了一个瓦罐,就这么一路随着云姑姑入内。

走到半道,他突然停了停,看着云姑姑突兀地问了一句。

你可有曲公公的讯息么?曲公公?云姑姑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摇摇头道,就是在江南也没见过两回,而且曲公公都是为了公事来见大人亦或是夫人,从来没和我说过话。

原来如此。

夏太监这才起步继续往前走,察觉到云姑姑一直在打量他,他就摆摆手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曲公公给皇上上了遗折。

东西是今天早朝之后到的,皇上看过之后就一直心情不太好。

也是这事情来得太突然,谁都没个准备,更何况他和我一样都是从藩邸时就一直侍奉,如今老人一个个都故去,皇上免不了感伤。

啊,曲公公竟然……云姑姑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随即才意识到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忙歉意地笑了笑,这才又压低了声音说,夏公公恕罪,我实在是没想到曲公公竟然突然就故去了。

皇上身边的亲信人里,他身体看上去比您还壮健些,怎么瞧怎么都能活过八十。

浅-草-微-露-整-理谁说不是呢?眼看快到惜福居,两个人的对话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夏太监见过江氏,问候之后就笑着撂下了手中的东西,说是之前太医院林御医来给江氏诊脉时,回去特意开的滋补膏方。

因为一直没空,直到现在才把东西送过来。

江氏自是连声道谢不迭,得知淑妃贵妃贤妃都赏赐了好些东西,又不让谢恩,她自是让夏公公转达了好一番道谢,又说年后身体恢复之后一定入宫谢恩。

如此盘恒了一会儿,夏太监才告辞了出来前往怡情馆。

后宅重地,哪怕夏太监是内宦,等闲也没有随便走动的道理,但陈澜如今走动不便,江氏身体不好,忖度他不是外人,所以云姑姑一路领着,四下里丫头和年轻媳妇都避开,倒也没撞着什么人。

等到夏太监从冰天雪地的室外再次进了烧着地龙的屋子里,他三两下脱了外头大氅,旋即就捶了捶两边的肩膀。

人老不中用了,这么一冷一热折腾几回,腰腿就酸疼得受不了,偏生皇上还不许咱家告老。

夏太监动作还没停,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悦耳的笑声:要是我老了还有夏公公你这样的筋骨,那就高兴都来不及了,亏你还抱怨。

知道陈澜在碧纱橱后头,夏太监也不多话,立时跟着云姑姑进去。

相见之后,陈澜自然是接着刚刚的话题又打趣道:谁不知道你的身体最是壮健,刚刚那话难道不是膈应我这吃药当吃饭似的的人?大冷天的拿井水雪水往身上泼,这除了军中那些铁打的汉子,还有谁比你身体更好?你还告老呢,你告老了别人怎么办?好好好,算咱家说错了话,夫人大人有大量,原谅宽宥咱家这一回!夏公公爽朗地一笑,拱了拱手坐下身来,见云姑姑和刚刚侍立在陈澜身侧的柳姑姑一同退了出去。

他才关切地询问了一番陈澜如今的情形,继而才说道,今天咱家过来,说是几位娘娘都捎了东西过来,但其实最要紧的还是为了罗贵妃的事。

贵妃娘娘昨天把陈五小姐接到宫里,今天索性禀明皇上派了人去宜园,把罗淑人也一块接到宫里来了。

咱家出来之前,贵妃娘娘还打听皇上如今身体如何心情如何,大约是打算请皇上出面了。

陈澜蹙了蹙眉,想想陈汐是聪明人,决计不至于连父亲和晋王的那点子交易捅出来——不是为了保全陈瑛的面子,更要紧的是为了自己的名节。

于是,她下一刻就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五妹虽是有双亲在,可罗姨娘什么都听三叔的,她反而还不如我和小四。

没错,不过贵妃娘娘这性子也着实急切了些,咱家去的时候,她居然当着我的面劝罗淑人索性和阳宁侯来一个了断。

凭威国公府的名头,未必寻不着更好的良配,结果还是咱家在旁边打岔,贵妃娘娘这才作罢,但罗淑人还是抱着五小姐哭得什么似的,咱家看那样子不像,连忙就避开了来。

夏太监说起那时候的情形,忍不住连连摇头。

要说这几日阳宁侯是墙倒众人推,弹劾一而再再而三就没断过,家里又闹成这样,未免让人笑话。

只不过,要说罗淑人毕竟是皇上下旨册封的,真闹到那份上,皇上脸上也无光。

想起那时候一道让罗姨娘万分高兴的圣旨,如今却成了麻烦得甩不脱的东西。

陈澜沉默片刻就沉声说道:如今到什么地步还不好说,这些话都太早了。

只不过,想来皇上对三叔也是早有不满,否则,三叔建功回朝,定然不会只是赏赐了金银就放回肃州去。

这话虽然说得直,但夏太监和杨家上下经历过不少隐秘事,对陈澜这直言不讳反倒是觉得对脾胃,当下就嘿嘿笑道:阳宁侯是不少事情都做得过了,偏生自己还毫无所觉,他就没好好思量过皇上的性子!对了,咳,看我这机型,这些鸡毛蒜皮的都拿出来卖弄个什么劲,要紧的事还没说呢。

之前为了晋王继妃的事,礼部不是折腾了好一阵子么?那时候因为晋王子息单薄,还定了两位夫人,结果之前全都不要了。

如今突然有风声出来,说是费家不满继妃进门的时候还得捎带两位夫人,于是大为不满,这才捣鼓出了这样的事情!还有这样的风声?陈澜想到之前萧朗派人传的话,心中一动,继而就好奇地问道,风声是从哪儿来的?看来夫人是真不知道。

夏太监面色有些古怪,看着陈澜好一会儿,这才干笑道,是安国长公主和人说话的时候这么说的,还说如果她是那位费家小姐,也一定会如此。

因因为这事安国长公主的话,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料想晋王殿下正焦头烂额呢!没想到干娘也会出来插一脚!陈澜只觉得心里满是愉悦,脸上不知不觉就带了出来:娘就是这性子,想着什么就说什么,也不怕别人把她的话传得满城皆知!是啊,也亏得张大人,别的男人只怕是消受不起。

背后非议堂堂长公主,夏太监自然也有个节制,点到为止就不再提了。

只是对于晋王的动向,他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从晋王府中人动辄得咎,到晋王一连两天都告病在床没出现在人前,再到太子登门探望被拒之于门外……总而言之,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见陈澜心领神会。

他临到末了就笑了笑说,其实咱家也是管闲事。

咱家这年纪,就算身体再好,也是没法再干多久了。

只是临到老了,总得想着将来养老。

否则,像曲公公那样劳心劳力一辈子,歇了没两年就撒手西归,那什么意思?夏公公你说什么,曲公公死了?陈澜这一惊非同小可,待到夏太监肯定地点了点头,又说人都已经海葬,她不禁有些失神地往后一靠,想起了那个浑身是谜的太监。

知道现在,她还是不能肯定他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可这样一个人,竟然就这么轻轻巧巧过了世,了无痕迹地消失在了这人世间?不过,他给皇上写了一份洋洋洒洒上万字的遗折,皇上闷在书房看了整整一个下午,咱家进去的时候还发现火盆里留有灰烬。

唉,到底是多年的情分,不同平常。

等到送走了夏公公,时候已经不早,陈澜派个人去问候过江氏,就上了床休息,但翻来覆去总是怎么都睡不着。

大约是翻身太多让云姑姑等人惦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点起了宁神香,她这才渐渐睡踏实了。

然而,第二天清早,陈衍却特意派人过来捎了个信。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阳宁侯太夫人朱氏要去武陵伯府!第四百八十六章 决裂(四)永熙初年,武陵伯朱家曾经是整个京城最是炙手可热的家族,风头一度盖过了所有公侯伯爵。

由于太后对母家一再加恩,前任武陵伯加封了武陵侯,而之后皇帝更是拗不过太后的私情,又赐给了朱家世袭侯爵的铁券。

那时候朝中政务都有太后在背后指点的影子,就连内阁也是仰太后鼻息,武陵侯府自然一年四季日日门庭若市宾客不绝。

然后,随着太后的过世,朱家的昔日风光也就成了过去时,这几年间,朱家被收去了好几处田庄,在京城私占的府邸园子也大多以各种名头被没入了官中,只剩下了原先这座老宅邸,什刹海边上的一座新造园子,外头的田庄也只剩下了三千亩。

然而,最最要命的是,因为坐居太后丧饮酒,承袭了武陵侯的朱洪被降爵一等,就连世袭侯爵的铁券也被收回了。

都说墙倒众人推,从前常来常往的达官显贵渐渐不再和朱家往来,再加上武陵伯府的几个女儿没有好本事,也没有好脾气,于是一来二往就连姻亲也都渐渐疏远了朱家。

只有从前出身武陵伯府的阳宁侯太夫人朱氏还大权在握的时候,常有照应武陵伯府,但自从阳宁侯归了陈瑛继承,武陵伯朱洪一度躲得远远的,两家往来就少了,似这一日般请朱氏过门做客还是头一次。

一大早,世子朱方锋就亲自等在了大门口,等朱氏的马车来了,他更是一路亲自把人接到了二门,甚至还以晚辈的身份搀扶着朱氏下马车。

面对这种少见的殷勤态度,今天特意跟着朱氏来的陈衍悄悄撇了撇嘴面上却笑容可掬地行礼和一众长辈晚辈厮见,等到正堂时,他大大小小的见面礼就收了四五件,其中有赤金的锁片,镶玉的腰带,金线绣的锦袄……,样样价值不菲。

他一面收一面计算着东西的价值,趁着进屋子的功夫,他就挨着朱氏轻声嘟囔道:老太太,武陵伯府这次出手不是一般的大方,今天估摸着是有要紧事相求。

您要是觉得既不好答应又不好回绝不妨都交给我来,看我应付他们。

胡说!朱氏没好气地在陈衍头上拍打了一下,这才压低了声音说,你是小辈,到时候传扬出去了说你没规矩不敬长辈,那岂不是弄巧成拙?我又没到老糊涂的地步,你就好好在旁边呆着。

真是的让你去上你的课,偏请什么假,回头看长公主不教训你!朱氏这前头一番话说得低声,待最后一句时,却提高了声音,一时间旁边的人都听见了。

武陵伯夫人展氏不禁笑了起来:咱们这样的勋贵世家,当祖母的和孙子虽说亲近,可像姑太太和衍哥儿这般祖孙情深的却少见。

都说衍哥儿成日里习文练武怎样忙碌,今天姑太太这一出门衍哥儿竟然特意陪了过来,足可见是有心的。

他何止是有心小小年纪就偏爱唠叨这个唠叨那个,有时候我都嫌他罗嗦!见陈衍看着自己满脸的不服气,朱氏不由得笑道,不但如此,还是个倔强孩子。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有点脾气也是好的,否则软绵绵的不像样子。

尽管四周其他人纷纷赞同符合不提,但陈衍见不少人的表情都是怎么看怎么不得劲不禁暗自冷笑了一声。

看武陵伯世子朱方锋那弱不胜风的身体就知道不是什么性子刚强的人,老太太这话说上去,估计人家转眼就当耳旁风了。

武陵伯朱洪如今是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但这是皇帝向外人表示自己依旧推恩母家给予尊荣,并不是实职,只是吃一份傣禄因而他不用去衙门点卯更谈不上什么视事。

这大上午别人都在衙门忙碌的时候,他却在家里陪客丝毫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陈衍冷眼旁观,发现这位武陵伯非但看不出半点的武将威勇,而且身子早已呈现出养尊处优的发福来,白皙的脸上只有稀稀拉拉几缕胡须,看上去倒像是一尊白面菩萨。

落座之后说了丸句闲话,朱洪就陪笑道:姑母,前一阵子时气不好浅-草-微-露-整-理,家里一个接一个的病,所以那会儿接着您的帖子,我怕过了病气到侯府,所以也就……这话还没说完,朱氏就摆摆手道:都是已径过去的事了,还提来干嘛?横竖分家之事都料理得清清楚楚,你也不用再惦记着。

我就说姑太太素来是明理的人,断然不会计较这些。

武陵伯夫人展氏笑着看了丈夫一眼,随即就说道,不过咱们听说了姑太太那一番措置,都是佩服到了十分。

须知别人分家都是斤斤计较,如姑太太这般雍容大度的,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果然如别人说的,阳宁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不是?他如今没了姑母在旁边教导,结果找来一个什么女婿?这还没进门就去寻花问柳,哪里是什么要脸面的人?武陵伯世子朱方锋也接上了话茬,面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而且阳宁侯这次回来说是军功,如今连这个都被人弹劾上了。

若真是有证据说他虚冒军功,恐怕他就连爵位都未必能保住。

到了那时候,表弟……那些御史成日里就是捕风捉影,恨不得成日里盯着勋贵世家的那点小事,他们说的话听信不得。

陈衍见那一堆男女老少都用期许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承袭阳宁侯爵位似的,不禁暗自好笑,当即就打断了朱方锋的话。

他也不管对方那讪讪的表情,自顾自地东张西望了一阵子,随即突然开口问道,听说二表弟如今在新营任百户,这是真的?不过是一个百户而已,不值一提。

朱方锋眼神闪烁,干笑一声道,他也就是一把蛮力气,哪里能和表弟文武双全比?也不知道他在军营可能耐住性子,若是不能,惹怒了杨提督,到时候可要请表弟在杨提督面前转圜转圜。

朱氏如今不耐久坐,这些来来回回的客套逢迎她渐渐听着有些不耐烦了。

见陈衍嘿嘿一笑,大约是打算讽刺两句,她就重重咳嗽了一声,旋即看着朱洪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也难得出门一趟,你们既然说是有要紧事请我来商量,那就直说,别再拐弯抹角,听着累人。

朱氏既然这般直说了,朱洪和妻子展氏长子朱方锋交换了一个眼色,脸上顿时露出了更殷勤的笑容。

此时他站起身来,殷勤地亲自奉了一盏茶给朱氏,这才说道:姑姑,镌也是知道的,如今这武陵伯府看似家大业大,可在京城的勋贵世家之中,早就已经沦落到二三流了。

我也知道,自己是最怕事的,做事情瞻前顾后,成不了大事,可我不求上进,却不能不顾这一大家子……我也不求什么飞黄腾达,只求乎乎孙孙能够继续这荣华富贵。

虽说侯爵丢了,可终究你家里还有世袭的伯爵,这还不能算荣华富贵,那些辛辛苦苦一辈子,都未必能挣一个四品的读书人算什么?见朱氏不以为然,朱洪只得咬了咬牙,轻声说道:咱们这样的簪缨世家,怎么能和那些穷措大比?姑母既然要听实话,那我就实说了吧。

从前皇贵妃在的时候还好些,如今她一去,咱们这光景就越发不如从拼了。

她又没个一男半女收养的那个小公主别说照顾别人,要咱们照顾还差不多!若是能够有一个皇子记在她名下,我们就安心了。

原来你打的是这算盘!朱氏眉头一皱,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随取叹了一口气,这也不是不可能。

她去得早,若是名下没个人,日后除了朝廷祭奠,连个给她上供的儿子也没有。

你们既然这么提了,想来已经是已经有人选了?朱洪就怕朱氏问也不问立时回绝,听她这意思竟是不反对,似乎还有促成之意,顿时大喜过望,连忙就在朱氏身边躬下身来,低声说道;姑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那些小皇子虽说也有丧母的,但年纪太小,更不知道会不会中途天折,huā费大力气办成了也未必真有什么大好处。

反倒是太子殿下册封至今也没有封生母,据说朝中常常有人说他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你们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太子殿下身上!又惊又怒的朱氏随手把茶盏往旁边重重一搁,继而沉声斥道:你们这简直是痴心妄想!太子殿下又不是三岁小孩,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皇贵妃也不是曾经有过养育亦或是教导之恩,你们就不怕弄巧成拙!听到朱氏这话,陈衍也是面露嗤笑,只不过却没开腔。

武陵伯朱洪见这祖孙俩显然对自己所说不以为然,顿时脸色一沉:姑母,这不是成与不成的问题,而是必须要成,您总不想百年之后,武陵伯府就泯然众人矣吧?再说了,太子殿下生母迟迟未封,足以证明皇上心中也有斟酌,否则册立了太子,却如此不给太子颜面,不是让别人作践了他么,住口,皇上的心意岂是你能够臆测的?朱氏冷冷一笑,霍然站起身来,如果今天你们请了我这老婆子过来,就是商量这等不着调的事,那就不用再说了!眼见朱氏叫上陈衍就要走,武陵伯世子朱方锋也连忙站起身来,伸手阻挡在了两人跟前:祖姑姑何必这么着忙?难道您就打算让您最疼爱的孙女背上挑唆陷害,继而杀人灭口的罪名?第四百八十七章 决裂(五)你说什么?朱氏和陈衍几乎异口同声地喝了这么一句。

只不过,朱氏是又惊又怒,陈衍却是面带讥诮。

然而,说话的武陵伯世子朱方锋却没有注意这么多,他只觉得自己的话终于戳到了这祖孙俩的痛处,一时间免不了得意了起来。

他看了看面带赞赏的父亲,向朱氏做了个手势,随即不紧不慢地说:祖姑姑何妨坐下再说?陈衍见朱氏只站着不动,知道祖母是动了真怒,当即搀扶了她的胳膊,又紧挨着朱氏的耳朵低声说道:老太太不用着急,不过是他们危言耸听乱您的心罢了。

您要是愿意听就坐下听听,不愿意听我这就陪您回家。

这话虽是低声,但却足以让旁边的人都听得清楚,因而朱方锋当即冷笑道:是不是危言耸听,表弟你应该自己清楚。

皇贵妃送给祖姑姑的两个宫女,如今一个死一个囚,难道不是因为这人命案大有蹊跷,所以你们要藏着掖着?海宁县主一心想着老太太,所以指示了红檐自尽,然后栽赃给阳宁侯,也好趁机在分家的时候闹腾出来,让阳宁侯就此得罪,甚至夺爵,于是表弟就能承袭爵位。

这等如意算盘若是传扬出去……若是世羊要传扬出去,悉听尊便。

陈衍似笑非笑地打断了朱方锋的话,继而便一一打量了其他人一眼,这才嗤笑道,小爷不是吓大的,老太太更是风里雨里过来了这几十年,你们就指量自己的小伎俩真是很高明?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红檐是死了,可翠楼却是贪生怕死,她什么都说了!要是你们打算贼喊捉贼,那也就休怪小爷我不客气了!朱氏虽是不明白这一段隐情,但此时陈衍这么一说,她顿时恍然醒悟。

见武陵伯世子朱方锋那得意洋洋的神情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心中豁然贯通的她紧紧抓住了陈衍的手,好半晌才笑了起来:好,好,果然是好极了!老婆子照应了你们这许多年,可当初家里闹腾的时候,你们就躲得远远的,如今好容易才消停了一阵子,却是自家人又跳出来算计!算老婆子我养了你们这一堆白眼狼,衍哥儿,我们走!眼看陈衍依言搀扶着朱氏就要走,武陵伯朱洪顿时急了,慌忙上前劝阻:姑母恕罪,都是锋儿这孩子不懂事,您别听他的胡言乱语。

至于衍哥儿的话,也不过是自己的臆测,咱们武陵伯府怎么会做这种事?想当初阳宁侯易主,咱们家不是有意避开,是根本没有办法,更何况之后东昌侯闹出那样的大案,谁敢搅和进去?至于红檐,人都死了,再追究那些也没用,还不如想想如何最好地利用这件事达成咱们两家的目的,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他一面说一面上前搀扶了朱氏的另一边胳膊,又言辞恳切地说:我知道姑母如今最操心的就是衍哥儿的事。

他虽说文武上头都得了名师教导,但终究时日还短,况且又年轻,哪怕得了勋卫的名头,可那才几品,那俸禄才有几个钱?要真是按部就班地往上升迁,多少年才能够出头,姑母您真能熬到那时候?他若是拿到阳宁侯的爵位,此次娶亲必然更加风光,姑母这一辈子的夙愿也就成了,难道那样不好?这类似的话之前武陵伯世子上家里拜访的时候,朱氏也已经听过一次,正因为这个,她方才应了邀约上了这里来。

只不过此时再听到,她却觉得说不出的嫌恶气恼,冷冷瞥了朱洪一眼,她就沉声说道:我已经是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等看了衍哥儿成婚生子,这剩下的心愿确实也就只有那个爵位。

只不过,你若是以为我把位子看的比人更要紧,那就太小看我了!从今往后,你们朱家走你们的阳关道,和我陈朱氏无关!觉察到手上被朱氏重重握了一把,陈衍也就再不迟疑,伸手上去把武陵伯朱洪拨在了一边。

他整日里习武,手劲颇大,朱洪虽还要相抗,可哪里能拦得住他?而世子朱安锋惹出了这么一番事情,此时更不好上前,武陵伯夫人展氏忖度自己进门还是朱氏牵线搭桥,不免厚颜上前,话还没出口,就被朱氏一眼瞪了回去。

我从前看你是姑娘的时候懂事能干,所以才促成了你们的婚事,没想到你如今竟然这么糊涂!明知道自己的男人和儿子做的是让朱家万劫不复的勾当,非但不劝还帮着,你是猪油蒙了心么?好了,给我让开,否则这最后一点情分也就没了!朱氏一语喝退了展氏,随即穿过了碧***的珠帘,快走几步,又自己亲自打起了外间厚厚的帘子,跨过门槛出屋。

呼吸了一口外头清冷干燥的空气,她只觉得满肚子的阴郁总算是减退了几分,当即对旁边的陈衍说道:以后若再有这种事,不许瞒着我!虽说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可还不是什么都受不得的人!是是是,孙儿知道了!陈衍今天跟过来,原本是担心朱家以朱氏出身和旧日亲情相逼,只没想到武陵伯世子朱方锋这么愚蠢,而自己把话头一揭,老太太不负旧日名声,竟是干干净净和朱家划清了界限,这干脆利落的一招果然是大出武陵伯府意料。

此时此刻,他眉开眼笑地一面扶着人往外走,一面冲着院子里的人吩咐去叫郑妈妈等人过来,嘴里又说道,老太太您就放心好了,不但是我,以后筝儿妹妹进门,也一定会好好孝顺您。

有你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郑妈妈等一众随行的婢仆尚未出来,朱洪和展氏朱方锋等人已经是追了出来。

院子里虽大多都是武陵伯府的人,但刚刚那些事却是不足为外人道,因而他们都只是一味赔礼说情,可却是怎么也劝不回铁了心的朱氏。

直到那一行人上马车扬长而去,朱洪方才气得狠狠在垂花门的门框上捶了一拳,又冲着朱方锋喝道:你做的好事!展氏心疼儿子,当即挡在了朱方锋身前:老爷,这阳宁侯太夫人是吃了称砣铁了心,和锋儿有什么相干?哪怕他是说得急躁了些,可直截了当也是说,拐弯抹角也是说,谁知道阳宁侯太夫人会这么绝情?她既然是要和咱们一刀两断,咱们也索性……朱洪见妻子聚掌做了个下斩的姿势,不禁眉头大皱,往身旁看了一眼,见跟出来的那些丫头媳妇个个低头垂手,一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架势,他方才低喝道:妇道人家胡说什么,还得从长计议!这就要过小年了,锐儿也快回来了,他年纪老大不小,你与其掺和这些,还不如好好给他张罗张罗,定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

爹!朱方锋顿时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工夫想这些鸡毛蒜皮的勾当!我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朱洪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随即二话不说拂袖而去。

眼看这一幕,朱方锋不禁气急败坏,也顾不上母亲的劝阻,当即下了台阶往外走。

这父子俩一走,留在原地的展氏不禁满脸阴霾,回头扫了一眼四周的婢仆,就冷冷吩咐道:今天的事情谁若是泄露半个字出去,即刻打死!京城西北角枫桥胡同的一处小茶馆二楼,几个彪形大汉正守着楼梯口,最里头的一间包厢里,两个衣着朴素的人正面对面坐着,彼此看了好一会儿,那个年轻的方才冷笑一声道:到这个时候了,阳宁侯还想和我谈什么交换条件?你说令千金被罗贵妃接到宫里,你不知情,罗淑人先是被接到宜园,接着又被接到了宫里,你也不知情……那想来令千金的李代桃僵之计,你也不知情?尽管阳宁侯陈瑛身着布衣,但那股久居高位的颐指气使却难以掩盖。

哪怕他此时极力按下自己的不快和恼怒,可当听到晋王这话的时候,他仍然是忍不住了,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你还敢问我是什么意思!晋王突然拍案而起,瞪着陈瑛恶狠狠地说道:要不是令千金,外头会有关于费氏女那样的传闻;要不是令千金,我会不得不大动干戈到礼部活动,自己给自己添了个没用的夫人?要不是令千金,我用得着看萧家……总算是忍住了按下破口大骂的冲动,晋王指着陈瑛的鼻子就厉声斥道:连女儿和小老婆都看不住,你还说什么要做大事?之前咱们说的事情,从今往后一笔勾销!殿下!眼看晋王就这么径直往外走,陈瑛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原本就已经焦头烂额的他再也没了往日的冷静,竟是脱口而出道,殿下以为我陈瑛是那等召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人?若是此前的事情泄露出去,殿下你……我怎么样?就凭你空口白话,能动得本王分毫?晋王站在门口冷冷一笑,继而头也不回地说,从今往后,本王和你两不相干.第四百八十八章 博弈(一)阳宁侯府西角门,当几个门房瞧见两三人风驰电掣从阳宁街一头的木牌坊下头进来时,一个个全都赶紧站得笔直。

果然,不过两三息的功夫,来人就停在了西角门,为首的陈瑛赫然是铁青着脸。

觑着轻车简从的陈瑛心情不好,谁都是大气不敢吭一声。

即便如此,当陈瑛大步进门的时候,路过他们身旁仍是冷笑了一声要紧的时候连一句通报都没有,养你们还有什么用!这一声之后,迎上前来的管事费明不禁打了个寒战。

果然,下一刻,等陪着绕过大影壁,陈瑛就停住了步子,阴恻恻地说:这门上的人全部送到庄子上,给我换上一批。

从今往后,家里人进进出出,事无巨细都给我留档禀报,否则他们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侯爷……全都要换?,费明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满脸的惊惧,这门上总共是排了两班,加上领班统共有十个人,要是一次全都换掉,只怕接替的……怎么,什么时候阳宁侯府连十个人都找不出来了?他们的差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今天把他们开革了,到时候求到你面前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天上掉下来的收礼机会,你还不高兴?见费明吓得一哆嗦,随即赶紧屈膝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陈瑛就冷笑道,总之,我说话算话,全都换掉,一个不留!尽管一口气把门上众人换了个精光,但回到书房的陈瑛仍是觉得满心憋火。

倘若罗旭一直留着罗姨娘,他甚至可以把擂台打到御前,可偏偏罗贵妃连罗姨娘都接到宫里去了。

而且他如今因为安仁,正是最危险的时候,那些小伎俩也是为了混淆视听扳回一些局面,偏偏在这种时候晋王又摆出了一刀两断的架势,怎叫他不心烦?白眼狼一个个都是白眼狼!陈瑛烦躁地在嘴里骂了好几声,几次想摔东西泄愤,可回头看看那张漆色十成新的书桌,还有上头的全套笔墨纸砚,他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了下来,最后索性在靠窗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用手使劲搓了搓脸。

他实在是不甘心。

他是父亲当年最喜爱的儿子,可就因为上头压着一个强势的嫡母,父亲不得不送他到军中。

因为起点不高,他几乎用了比寻常勋贵子弟多一倍的努力方才爬到了如今这一步。

可眼看爵位到手万事顺遂,却因为旁里杀出来的一个程咬金,由是他一步错步步错,竟是沦落到如今进退两难的窘境,或许用岌岌可危四个字来形容更恰当。

侯爷。

又有什么事!陈瑛一下子提高了声音,除非是姨太太或是五小姐回来,其他的事情不要拿来烦我!是外头有一封信送进来。

门外的费明被陈瑛那暴躁的语气吓得手里一哆嗦,老半晌才战战兢兢地说,信封上写着阳宁侯亲启,送信的人还说是极其要紧的事,错过了之后侯爷会一辈子后悔。

门上刚刚换的那几个小子生怕做错事,就送到了小的手上……话还没说完,他面前的房门就突然开了。

门后的陈瑛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就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那封信。

紧跟着,书房的两扇大门又在他面前关得严严实实。

尽管如此,他仍是不敢就这么离开,退后几步老老实实地站在了檐下。

回到书桌前,陈瑛也不用裁纸刀,三下五除二撕开了信封的口子,可展开里头那封信的时候,他就只觉得瞳孔猛然一缩。

原来,信笺上并没有什么长篇大论,有的只是言简意垓的六个字:安仁已入杨手。

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六个字,陈瑛只觉得心里怒火更甚,一把将信笺捏成一团丢在地上,可没过多久又上前弯腰捡起,仔仔细细端详着那字迹。

是谁通知他?为什么要通知他?更重要的是,这是善意还是恶意?陈瑛想得脑袋都痛了,这三个问题仍然是没什么进展。

然而,不管怎样,信上的内容却已经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如今的情势下,若是那样的谋划再曝光出来,他的处境不问自知。

思来想去,直到厚厚的高丽窗纸再也没透进光来,日变成了夜,他才一下子恶狠狠地握紧了拳头。

腊月二十三乃是小年,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祭灶扫尘,镜园自然也不例外。

尽管杨进周近来很少回家,而且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但这一天午后,他就少有地带着秦虎回到了家里。

江氏得知他这一次能在家里过了夜再走,欢喜得什么似的,几乎又要亲自下厨包饺子。

结果还是陈澜一再相劝,庄妈妈又帮腔,她才勉强打消了这念头,却还是把儿子媳妇都留在身边陪着说话。

难得有功夫陪著母亲妻子,杨进周自然高兴,可没坐上多久,偏生外头通报说陈衍来了。

他眼睛一闪,瞥见妻子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他也不知道是哪里生出来的一丝促狭,趁着陈衍还没进来,他就突然上前到江氏耳边,用别人难以听见的声音悄悄嘟囔了一番。

娘,待会帮我拖着些小四,这小家伙太缠人了,我难得回来,可他一和阿澜说话就得老半天。

你这孩子!江氏嗔笑归嗔笑,但瞥见陈澜那面庞,她还是微微点头道,依你。

不过人家来看姐姐也是天径地义,你也不能留着阿澜不给人见。

陈澜见江氏和杨进周说话,只以为母子俩有什么亲密言语,也没放在心上,可等到陈衍进来,江氏二话不说就拉着人到身边坐了,不一会儿竟是又叫上陈衍说要到后花园赏雪,把苦着脸的小家伙愣是拽了走,她怎么还会不明白其中玄机。

于是,这边江氏一行才走,她就斜睨了杨进周一眼:你呀,什么时候学会了玩这种花招?我们还没好好说话呢,怎么能让小四抢了先?杨进周揽着陈澜在暖榻上坐了,右手自然而然地和陈澜的左手交叉相握,这才说道:怎样,这几天孩子还安稳么?当然安稳,这孩子最听话了,从来就不闹我。

陈澜得意地嘴角一翘,低头看着已经隆起的小腹,面上满是温柔的笑容,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时候睡梦中总能感觉到孩子在踢我,可是醒的时候又没了。

肯定是孩子也体谅你辛苦,所以白天让你安安稳稳,晚上才提醒你他的存在。

杨进周笑眯眯地握紧了陈澜的手,继而轻声说,等过了年,我也能听到他的动静了。

我辛苦什么,成天吃了睡睡了吃,哪有我们的杨大提督辛苦。

要是这孩子真那么体谅,就该动两下给你听听。

陈澜正取笑杨进周,可猛然觉得整个人被拉着靠在了他的怀里,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你也忙,纪曦也忙,结果就苦了我和冰云。

她前两天还抱怨说原本罗姨娘在她那儿还有个说话的人,结果罗姨娘一进宫,她又连说话的人都没了。

你还说呢,罗姨娘进宫,不是你的花招?自从陈澜怀孕之后,一来为了妻子的身体,二来自己又忙得团团转,夫妻之间的亲密动作已经变得很少了。

此时因丫头媳妇们都避开了,杨进周最初落在妻子脸上的亲吻渐渐就落在了她的耳垂上,察觉到自己怀中的人儿挣扎了几下就依偎在他怀里不动了,他方才低声说道,你放心,我已经都预备好了。

过年之前,我一定设法把这件事彻底了结,我们过一个安安稳稳的幸福年!要开始了?陈澜好身子一下子一僵,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还有谁?陈澜没有问是怎群的计划怎样的实施二却为了一句还有谁,杨进周不禁没好气地戳了戳她光洁的额头,随即才轻叹道:纪曦、萧朗,杜阁老那边我稍稍透了点风,至于太子殿下那是个最最聪明不过的人,天知道他知不知情。

小心些。

尽管很想帮一帮自己的男人,但陈澜知道,自己本来就牵涉其中,但更重要的是她腹中的孩子,她前世今生第一次孕育的血肉新生命。

所以,她没有再多问,只是轻轻将前些天苏婉儿的事情合盘托出,末了才低声说道:她是不该做这样的事情,可我在她纵身跳进火坑的时候,又在后头推了一把,其实也和帮凶差不多。

我知道,你只是想一劳永逸。

杨进周紧紧拥着陈澜,察觉到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仿佛没有预料到自己会洞察到这些,他忍不住轻轻吻了吻那温软的红唇,你是个最善心的人。

可你就要当妈妈了,不想给自己的孩子再留什么麻烦。

她是自己要挟你,又不是你施恩图报。

她走这一步是因为她自己,哪怕没有你,她既然有那样的心思,未必找不到机会。

你就会安慰我!尽管嘴里这么说,但陈澜仍是忍不住紧紧靠着丈夫,贪恋着那种可靠的温暖,贪恋着那无条件的信任。

直到外间渐渐传来了一阵说话声,她才立刻挣脱出来坐直了身子。

第四百八十九章 博弈(二)大冷天的叫上三五知己拥裘围炉赏雪赏梅赏美人,这是文人墨客最爱做的事,但陈衍却向来对这一口毫不感冒——毕竟,教导他的韩明益韩先生并不是喜好风雅的人,安国长公主也没有伤春悲秋的习惯,至于罗旭就更不用说了,那位最喜欢呼朋唤友不假,可更推崇的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那一套。

所以,这大冷天的满腹心事却被提溜着到雪地里走了一圈,他是满心郁闷。

一进暖烘烘的屋子里,看到姐姐姐夫坐在一块,姐姐的脸上还流露出可疑的红霞,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不由得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了江氏下首的那张交椅上。

江氏的身体远好过如今京城那帮足不出户的贵妇,因而之前那场病来得凶,但去得也快,大冷天的也不肯经常呆在室内,这会儿喝了一盏热茶缓了身上寒气,她就看着陈衍笑道:衍哥儿,看你刚刚在外头急得什么似的,想来是有事和你姐姐姐夫说。

既如此,东屋暖和,你们三个就到里头去说话吧,我在这儿迷瞪一会。

啊,多谢伯母体谅!不等杨进周和陈澜答应,陈衍就立刻抢着答应了,随即笑嘻嘻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眼看杨进周扶着陈澜进了东屋,他立刻弯腰从门帘底下钻过,也不管外头还有没有人,就没好气地嚷嚷道:好啊,姐,连你也帮着姐夫欺负我!也不看我大冷天来一趟不容易,没等我屁股坐热就把我轰了走,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弟弟!哎哟,我还没说话呢,你就拉拉杂杂这么一堆抱怨!陈澜笑吟吟地瞥了瞥杨进周,随即就怒了努嘴说,找你姐夫去,是他耍的小花招,和我可没关系!姐夫!看到陈衍貌似凶狠地瞪着自己,杨进周仿佛是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却是根本不接刚刚的话茬:这是前几天我偶尔得的一把短柄火枪。

是军器监刚刚做出来的,里头的工匠和几个佛郎机人一块捣鼓了两年,三十步之内准头极好。

你如今既然也是勋卫,送给你也就不算违规。

记着习练习练,别真正派用场的时候却走火失了准头。

送给我的?陈衍一下子眼睛大亮,接过来之后摩挲着那光润的木柄,极有金属质感的枪头,忍不住比划做了一个射击的手势,他才眉开眼笑地说,多谢姐夫惦记着我,以后要还有这样的好东西,可千万都得给我留一件!那还用说?不过,你刚刚那番言语,就不怕伤了你姐姐的心?见杨进周三言两语就把陈衍安抚得妥妥帖帖,随即就板起脸做一本正经状,陈澜忍不住好笑。

果然,陈衍经这么一说,这才仿佛突然记起了之前的事,可看了看她之后,那兴师问罪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只是讨好地溜到她旁边,屈了一条腿半跪在榻前的踏板上,仰着头说:姐,我是真不知道姐夫回来,这才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你和姐夫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胡言乱语吧?看到陈衍那可怜巴巴的样子,陈澜不知怎的想到了主人面前摇尾乞怜的可爱小狗,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这一次却怎么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分明是杨进周玩兴大发整蛊作怪,可转眼间变出一把短统火枪来,不但成功把陈衍的注意力转开,还吊着小家伙倒转过来赔情道歉,以前怎么没见他这般狡猾的?你呀,被你姐夫耍了也不知道!被陈澜久违地弹了额头,陈衍一下子醒悟了过来,可旋即就抱着额头嘿嘿笑了起来:耍了就耍了,反正让伯母高兴了就成,再说得了一件好东西……看我这记性,说来说去最要紧的事竟然忘了。

姐,我今天不是陪着老太太一块去了武陵伯府么?那个世子朱方锋真是世上一等一的蠢家伙,居然拿着金簪的事情威胁老太太设法促成什么给皇贵妃留后的事,一言不合老太太就火了,当场撂下话来说要和朱家断绝关系。

嘿,我看他们这次还能玩什么幺蛾子!老太太居然有这么大决心……见陈澜为之失神,杨进周不禁上前轻轻按着她的双肩,随即就看向了陈衍:武陵伯府虽然没什么人才,可应该也不至于草包到一开始就是要挟吧?那是自然。

一开始他们以帮我夺回爵位为诱饵,到后来利诱不成就变成了威逼。

陈衍轻蔑地撇了撇嘴,随即冷笑道,幸亏我如今早就想明白了,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怎么折腾也不是你的,老太太也想通了。

否则吃这一撺掇,非得上了他们的大当不可!那你们走了之后呢?陈澜稍稍坐直了一些,看着陈衍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既然知道给我送了信来,又是特地请假,总不至于就陪着老太太走了那一趟,其余的什么没干吧?姐,我就知道你明白我。

陈衍收起了之前嬉皮笑脸,转而正色道,我让楚平他们四个盯着武陵伯府。

我和老太太没走多久,武陵伯府的那个总管就出来了,你猜他首先去见了什么人?哈,居然是晋王府!我听楚平说的时候,差点以为我听错了。

紧跟着,那个总管才上了定府大街给老太太赔礼,离开之后又去了礼部右侍郎朱大人处。

那位朱大人是当年和武陵伯府认过同宗的,因为不像别人那样一看武陵伯府失势就跑,反倒是投了皇上的眼缘,这些年按部就班升迁,据说元辅宋阁老要是放手礼部,他是最热门的人选。

这么说,朱侍郎本应当是和武陵伯府往来最密切的人,可结果那个总管却是首先去的晋王府?杨进周皱了皱眉头,随即若有所思地说,不是武陵伯府和晋王府私通款曲,也是武陵伯府有人和晋王私通款曲。

可偏偏所谋又是太子,后一种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些。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陈衍很高兴地点了点头,这才索性挨着陈澜坐下了,要是依照我的意思,直接就拿着这事找上门去,让武陵伯府他们自个清理门户,可转念一想,要真是武陵伯昏了头,这反而打草惊蛇了。

既如此,还不如看看他们的后招再作打算,横竖我已经把武陵伯的盘算告诉了罗师兄……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发现杨进周用极其古怪的目光看着他,先是莫名其妙,随即就恍然大悟:姐夫,我不是不和你商量,这不是不知道你今天能回来吗?我见罗大哥好歹比见你简单,那新营的营地戒备森严,我就是你小舅子也进不去啊!陈澜斜睨了杨进周一眼,这才轻笑道:你姐夫哪是怪你不和他商量,他是笑你没眼力呢!你罗师兄那么精明的人,这种事情还要你去通知?他肯定一早就知道了。

这怎么可能,罗师兄还夸我能干来着。

以后纪曦的话,你得琢磨琢磨再听。

杨进周苦笑一声,这才摇摇头道,武陵伯府这些乱七八糟的勾当,纪曦很早以前就告诉我了,我还是从那时候开始留意的。

武陵伯的次子朱方锐不是在我营中吗?我原以为就是一个寻常勋贵子弟,没想到武艺好,心地也实诚,他也不知道他们府里那些谋划,所以我预备从他入手,当然,也给他一个机会。

至于四弟你,这些事情你只留意就好,剩下的就交给我和纪曦他们好了。

这怎么行!陈衍一想到罗旭居然当面耍花腔,顿时憋了满肚子火气,此时不免霍然站起身来,我都是要成婚的人了,你们不能再拿我当小孩子!哪怕我帮不了你们什么大忙,可还能帮着做些事情!见陈衍急得脸红脖子粗,陈澜在最初的哑然失笑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杨进周,果然发现丈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

我们做的事情可不是那些小打小闹,一个不好……你是年纪还小阅历不够,但更重要的是你得把心思放在学习成长上头,别让你姐姐为你担心。

姐夫,你这话就不对了,难道姐不为你担心?见杨进周为之哑然,陈衍这才得意地哼了一声,一字一句地说,总而言之,事情不成,牵连进去那么多人,我就算不参与也没好过,还不如眼下就跟着你们拾遗补缺。

要是你们担心我在师傅面前露出马脚……那大可不必,师傅又不是空闲人,如今我三五天都难能见到她人一次。

好说歹说都难以说服陈衍,杨进周不免用求助的目光看着陈澜,可却发现妻子竟是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沉吟良久,他方才无奈地点点头道:也罢,我那军营你未必能进去,你就跟着纪曦鞍前马后吧。

他和你脾性相投,会给你安排的。

直到陈衍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吃过晚饭回了怡情馆,丫头们一退去,杨进周忍不住搂了陈澜入怀,声音低沉地说道:近些日子因太冷,皇上一直免朝,宫里怎么个情形就连纪曦也不甚分明,罗贵妃那里也是夏公公传话,没见到皇上。

所以,这一次的事情不得不谨慎。

毕竟,晋王就是再不好也是皇子,武陵伯府就是再混账,那也是皇上的母家。

嗯。

陈澜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随即突然环住了杨进周的脖子,你们这几个人合力,按理我不该不放心的。

只是这事情不是寻常小事,所以我还是想提醒一声。

全哥,不要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还是陈澜第一次叫自己的乳名,因此杨进周一愣过后,立刻欣喜地把她紧紧拥入了怀中:我会小心的。

为了你,也为了我们的孩子。

第四百九十章 博弈(三)尽管好几个月没碰过女人,但不说还没到能够碰陈澜的时候,就是真到了那坐稳了胎的时候,不管是为了大人还是孩子,杨进周也不敢碰纤弱的妻子。

只是,搂着佳人在怀,他哪怕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可那是注定要相伴终生的伴侣,他怎么都没法定下心来。

不知不觉,他的手就已经探入了她的怀中,直到身边传来抑制不住的呻吟,他才猛然惊醒过来。

因为屋子里极热,再被身边的男人这么一撩拨,陈澜只觉得身子烫的难受,不禁把胳膊伸了出来,看着杨进周没好气地说:都是你闹的!我渴了!见妻子红唇微撅,露出少有的赌气表情,杨进周不禁哑然失笑,当即披着衣服起身,到一旁去倒了一杯茶,亲自送到了陈澜嘴边。

温热的茶入喉,陈澜这才觉得喉头的干涩缓解了些.扶着杨进周坐起了一些,这才看着黑漆漆的窗外说道:已经几更了?大约三更了吧。

杨进周重新坐上了床.任由陈澜就这么靠在了自己的胳膊上,这才叹道,天亮我就要走了.过年前两天大约能回来,可顶多也就是一两日的假,毕竟正旦还要大阅。

过了这节骨眼,元宵就能消消停停过个节了。

怪不得人说悔教夫婿觅封侯。

威日公虽说是好色的名声在外.可要不是他功高爵显,先前夫人不得不留在京中,也不至于这么离谱;镇东侯和夫人伉俪情深那么多年.如今一旦大动干戈.他还是把夫人送回了京;至于你和纪曦,年纪轻轻一文一武.却都是忙成了什么似的.等闲见一面都是难事..有时候我一直在想.你若是如同威国公和三叔那样出镇在外.我在家怎么办?娘就是待我再好,我也会寂寞的。

虽是少年夫妻.但两人之间却少有年轻人那般甜腻动听的情话,可陈澜这番话娓娓道来.杨进周却听出了一种绵绵的深情。

他不禁搂紧了陈澜,挨着她的额头轻轻吻了吻.随即才叹道:我并不在乎什么权势富贵.只不过这世上.没有权势甚至保不住自己的家人,没有富贵便不能让家人丰衣足食。

而且.咱们都是身在局中的人,不能退,只能进o待到哪一天真正太平了,咱们就隐居.......话还没说完.他就只听陈澜扑哧一笑.低头一看!却见怀里的妻子绽放开了明丽的笑容,恰是娇艳不可方物。

下一刻.陈澜的手指就伸了过来.竟是俏皮地点了点他的脑门。

谁让你隐居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中原大地,除了那些朝廷鞭长莫及的蛮荒.哪里有什么真正能够让人隐居的地方?再者.你还说什么真正太平了.让人听见铁定给你扣一顶大帽子.谁都说如今是太平盛世呢!好好好,我错了.那你说怎么样?不怎么样......等你们的大事做成了.我的宝宝也降生了,我们和之前一样,找几个月假期到处游览看看。

陈澜轻轻摩挲着杨进周那蓄起了胡须的下颌.微微笑道,哪怕你出镇在外,我也有最好的记忆陪着我。

澜澜。

杨进周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翻了个身1把陈澜压在了身下。

他小心翼翼不去碰触妻子的小腹,只是俯下身去吻住了那娇软的红唇.吸吮着只属于自已的甜美。

那种沉醉的感觉让他久久不愿意分开.直到外间传来了极其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唇舌才突然分开.他一个翻身矫健地回到了之前的位置.恼怒地哼了一声。

老爷.外头有急报。

这急报两个字立刻冲淡了杨进周心头的恼火。

侧头瞥了一眼陈澜.见她冲自已微微点头微笑,他就再次披衣下床.继而跹拉着鞋子出了门去。

到了外间,见是云姑姑垂手站在那里,他就沉声问道:这么晚了,哪里来的急报?回禀老爷.是城外军营。

军营?杨进周的那点绮思如潮水一般一下子退得干干净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是来的人还是送的文书?是一位军爷.戴总管已经请了来人进来。

我这就去,传话让老戴把人领到瀚海斋等候。

杨进周说着就匆匆又回到了西屋.一番穿戴停当之后.他就走到床头撩起帐子看了看里头的陈澜.见她微微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去.但那修长的眼睫毛却分明还在微微颤动着.他哪里不知道她是在装睡,多半想避过这分别的时刻。

于是.他就这么再次俯下身来,在那红唇上再次落下一吻.这才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门。

等到(看不清)而.眼前却看不见什么东西.厚厚的红幔帐挡去了她的视线.她能看到的就只有空荡荡的枕边o尽管温热犹存.但刚刚坐在那儿和她说话调情的人,却已经不在了.说不定又至少是三五天才能再见。

晚上的镜园并不像从前的阳宁侯府哗般四处点着明瓦灯。

尽管杨进周俸禄不高.但江氏持家时小有积蓄,此前在江南为官时.陈澜又用自己的嫁妆淘换了几处很不错的产业,晚上那些灯还是点得起的。

但出于过日子俭省的习惯.一家上下仍是入夜就熄灭九成的路灯.只留下一两处必经的要道。

于是,这大晚上杨进周匆匆出二门时,四下里赫然一片黑暗。

到了瀚海斋见着人.杨进周就立时愣住了。

他今天回来本要带着秦虎,也好让那对小夫妻团聚团聚,但秦虎却振振有词地说什么留着在军营.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应对。

然而,此时此刻出现在面前的却不是秦虎.而是武陵伯次子朱方锐!杨提督!朱方锐性子急躁.行过礼后就急急忙忙地说.秦大哥脱不开身.所以我就自告奋勇走了这一趟。

毕竟入城的时候.武陵伯府的名头比区区一个百户好使。

入夜之后,营地一边的林子里就突然起了火。

这北边的冬天干燥.再加上又是大晚上,所以几位大人连忙组织了人手救火.又让秦大哥领衔了。

秦虎领衔?杨进周敏锐地听出了关键来.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他区区一个百户.上上下下千户指挥使多得是,怎么会让他领衔?我也不知道。

朱方锐也是初来乍到.对于军营不太熟悉,此时茫然地摇摇头道.大约是起火的地方距离大人的居处比较近.所以几位大人想着秦大哥出面最为适宜?不对。

杨进周只觉脑海中一下子闪过了一道灵光.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事不宜迟.你跟我一块回去!他一边说一边出门.见外头两个书童侍立着.他就沉声吩咐道.去把跟着我回来的亲随都叫起来,再去马厩知会一声.立刻备马,我要出城!.那两个书童自是机灵,慌忙拔腿就跑。

而杨进周带着朱方锐走出院门时,他一眼就看到云姑姑正站在那儿,手中还拿着什么。

他才走上去两步.云姑姑就赶紧迎了上来,笑着递上了手中的东西。

老爷刚刚走得急.只拿了一件旧斗篷,夫人让我把这件大氅送过来。

这是昨天安国长公主才让人送来的,据说是什么法兰西的料子.总之是厚实不透风.这大冷天穿正好。

说到这里,云姑姑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杨进周后头壮实高大的朱方锐.又笑着递上了一顶帽子.夫人还说.这位小哥大冷天的半夜来送信,也辛苦了.这顶帽子收着平时戴.也好御御寒。

这不是那些华丽招人眼的貉鼠皮,是正宗辽东的黑熊皮.保暖得很。

朱方锐没想到自己也没被拉下,倒是吃了一惊。

他虽在家里不算受宠.常常也有被克扣衣料等等,可也见过好玩意o此时此刻.他接过那顶黑熊皮帽子,一入手就知道用料扎实,竟是讷讷难言.好半晌还憋不出一个谢字。

却是杨进周急着赶回去,代他谢了一声.随即又对云姑姑嘱咐了两句.末了才说:看着点夫人.别让她太劳心劳力。

南院马厩里.五六匹健马早已预备了停当.几个膀大腰圆的亲随已经是穿戴停当腰佩钢刀等候在了那里。

朱方锐还在四处找自己那匹马.就感到自己被人在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一回头就发现是面沉如水的杨进周o你的马经不起回程再狂奔一回了.就先留在这儿.明天洗刷洗刷喂好草料.自有人送回去。

朱方锐二话不说答应了一声,随着一行人上马之后就从南院大门出了镜园。

这小年夜的大街极其静谧,因此他们这一行免不了碰到了西城兵马司的人.不过在杨进周一亮金牌之后就顺利放了行。

顺顺当当出了城一路狂奔抵达军营.杨进周就看到了满面黑灰迎上前来的秦虎。

甫一照面.秦虎行过礼后就粗声粗气地说道:大人,抓到放火的贼人了!PS昨天下午三点终于到家了......顺带抱怨一下北京的地铁.换乘的时候经常木有电梯.害的我扛大箱子土上下下.今早手臂疼得要死..第四百九十一章 博弈(四)所谓的抓到,并不一定都是生擒活捉。

因而,当看到地上那几具尸体时,杨进周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反倒是一旁的朱方锐反反复复咽了好几口唾沫,最后总算是忍住了胸口那种翻江倒海一般的感觉。

然而,他仍旧不自然地从那些死相凄惨的人身上移开了目光,看着秦虎问道:秦大哥,他们是你带人杀的?我带兵上山的时候,他们正要跑,被我逮了个正着。

结果厮杀的时候他们有意往刀上撞。

那会儿天黑,等我发现要留活口的时候,他们不是受伤过重死了,就是自己割脖死了。

说到这里,秦虎的脸色更加黑得如同锅底似的,就这么对着杨进周单膝跪了下来,大人,都是卑职无能。

杨进周却提也不提什么责任之类的话,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不要跪来跪去的。

我问你,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可有什么损伤?回禀大人,大火是突然之间烧起来的,是被人泼了火油。

您也看到了,这大晚上,根本没办法灭火,再加上天干物燥,只怕得等到早上了。

要说损伤,眼下的损失算不得最大,但是……秦虎犹豫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只是这儿再过去就是西山皇陵,若是大火一直这么烧下去,怕就怕……这话不用再说下去,就连朱方锐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即面色大变。

杨进周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淡淡地问道:刚刚方锐在镜园对我说,不是你自己带人去火场查看的情形,而是别人指派的差事?是。

秦虎点了点头,随即有些迷惑地说道,是明指挥使。

听说他和其他两位指挥使会同其他人弹压营中将士,以防事发突然激起变故。

怎么,大人回来之后,不曾见过他们?没见到他们人啊!朱方锐抢着答了一句,随即就东张西望了起来,这也太不像话了,他们身为下属,怎么就敢这么怠慢?这火场的事情不是小事,他们统统避开算怎么回事,大人回来了也不过问不迎接,是不是这事情有什么蹊跷?杨进周虽然没有接话茬,但秦虎从他那冷冽的脸色就可以看出来,这位主儿怕是已经动了怒。

果然,没过多久,足足小半个时辰之后,当那几位身着和寻常军士不同服色的武官赶到这儿参礼拜见的时候,杨进周看了他们好一会儿,这才沉声问道:明指挥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晚是你当班的吧?回禀大人,是属下。

你也是军中老人了。

山火一起,你作为主官,那么多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你放着不用,为何让秦虎上山查看火情?他只是前营一个寻常的带兵百户,担得起这样的大事?厉声问了明指挥使,他也不等对方回答,就看着另两个武官喝道,还有指挥使,值夜分派素来是归你管。

我虽连夜回营,走得又是小路,但那边竟然没有一兵一卒把守,这不是开门揖盗?大人恕罪!三人本来就还没来得及起身,此时更是诚惶诚恐单膝跪在那儿,竟是连头也不敢抬。

一旁侍立在杨进周身后的朱方锐看着那三个指挥使,想起他们平时在自己面前都会拿大摆架,嘴角不禁微微往上翘了翘,虽不曾嗤笑出声,但心里却是鄙薄不已。

然而,让他难以理解的是,在责问了两句之后,杨进周却走上前去,亲手把三人中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将扶了起来。

此事和泰指挥使无关,你主持营中军法,向来公正廉明,有功无过。

此话一出,被称作泰指挥使的老将顿时如释重负。

毕竟,杨进周不但一句话把他轻轻巧巧摘了出去,而且那短短两句评价若是传到皇帝耳中,则更是利益无穷。

于是,他看了一眼那两个面色极其不好的同僚,随即轻咳一声道:提督,今夜之事来得突然。

追查是一定要追查的,但值此非常之际,还是先镇压局面才是。

三大指挥使中,两个受了申斥,另一个受了褒扬的却丝毫没有为其他两人说情的意思,这一幕看得朱方锐若有所思。

等到杨进周又沉声吩咐了几句,把人都打发了下去,他忍不住走上前轻声问道:提督,莫非您觉得今夜的事是那两位指挥使的主使么?这话问得秦虎面色极其古怪。

见杨进周不以为忤,他虽知道自家大人并不讨厌这等直肚肠的人,但还是少不得从背后捶了朱方锐一记。

见这愣小只一呆就讪讪低下了头,他正想从旁岔开,就只听杨进周淡淡地说:我责问他们并不是因为怀疑他们,而是因为他们确确实实没尽到职责。

至于褒扬泰指挥使,也不是因为他是老将,是因为他执掌军法并未有疏失,这次的事也确实看上去与其无关。

杨进周这话虽不曾明说让朱方锐不要自作聪明,但敲打之意却已经足够了。

只不过,当那接手的指挥佥事赶到,行礼过后领了秦虎先头的职司,三人和一众亲随回营房的路上,杨进周却突然勒马停了一停,左右一看就冲着秦虎说道:你一个人抄小路先到那地方看一看,不管发生了什么,立刻回来报我。

在一瞬间的失神过后,秦虎不禁心头大震:大人的意思是……见杨进周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秦虎二话不说立时打马飞驰而去,而杨进周却仍是带着朱方锐等人缓缓走在漆黑的路上。

杨进周是习惯了夜路,朱方锐之前赶路进城的时候没觉得,此时左顾右盼,却觉得那树林草丛中四处都是黑影憧憧,情不自禁地往杨进周身边靠了靠,一只手也按在了剑柄上。

直到小腿仿佛被人踢了一下,他才猛地一惊。

不用草木皆兵,楚朝还从来没有太平盛世,朝廷大将被刺客得手的例。

大冬天的山路上连鸟儿和鸣虫的声响也听不到,因此杨进周那深沉的声线显得格外刺耳,若是真有人这么干,不论是否得手,天子一怒浮尸万里,朝中内外免不了要血流成河了。

想来不论是什么死士,都不至于如此…话刚说到这儿,就在杨进周旁边的朱方锐赫然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杨进周背后的弓已经掣在了手中,他竟是连弓弦声音还不曾听见,就只见一支箭陡然之间没入了林中。

下一刻,又是两记破空声,林中某处猛的响起了一声闷哼,接着又是箭镞凌空的声响,那闷哼顿时变成了惨呼。

他的脑还没完全转过来,就只见那几个亲随已经从马背上跃下,从四面八方进入了林里,不一会儿,就只听内中深处传来了鸟叫似的声音。

应该逮住了活口。

见朱方锐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杨进周这才微微笑道:你虽然没上过战场,不过对于危险倒是很有几分直觉。

我已经很久没有真刀实枪冲杀在前了,从前那夜箭至少能连出三箭,如今却只有一箭之力,幸好那刺客心神受震,否则也未必能得手。

大人也是凭直觉么?直觉?不,只是听到了动静,至于另一方面……杨进周没有再往下说。

此前他对朱方锐的话就仅仅只是说了一半。

固然申斥不是因为怀疑,褒扬也不是为了怜老,但这却能进一步分化这三个资历远胜过他的人。

无论他们是否与今夜之事有涉。

至于预料到此时此刻的情形,则是在那几具尸体上得到的讯息。

这样的死士,他在江南任两江总兵时,曾经遇到过不止一次。

而且,经历过不少夜战的他,耳朵远远比寻常人灵敏。

不一会儿,几个亲随就押着一个满身都是血的黑衣人出来。

甫一照面,那黑衣h便恶狠狠地瞪着杨进周,随即恨恨地出口骂道:别以为你做事就神不知鬼不觉,侯爷不会放过……话还没说完,他就就只觉得下颌一阵剧痛,那颌关节竟是一下脱了臼。

饶是他历经无数严酷训练的死士,这会儿也只觉得脑际一片空白,当肘关节膝关节也一一脱臼的时候,剧痛之余,那神情竟也是呆滞多于惊恐。

我如今不是锦衣卫,没工夫审问你!捆上,回营!听到这言简意赅的两句话之后,一应亲卫动作利索地把人捆得结结实实弄上马背,随即就紧跟着杨进周往营地赶。

等到他们这一行人回了营地,就只见这里已经是一片肃然,根本看不出发生过任何骚乱的痕迹。

当那两位指挥使再次前来请罪时,杨进周没有只字片语,只淡淡点了点头,就打发了人下去。

直到秦虎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他那表情才微微一动。

大人,人……人不见!留着的人呢?一个人影都没有!秦虎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连珠炮似的说道,那里也起了火,那座屋已经烧成了一堆焦炭,上头还是滚烫的,估摸着应该是之前营后山火烧起来没多久。

该死,这肯定是调虎离山之计,都是我的错!你不用说了。

杨进周眯了眯眼睛,不等秦虎再次请罪,他就摇了摇手说,不要紧,我之前回去的时候,就已经布置好了。

只不过,今天的事,倒像是有人有意往那边引。

第四百九十二章 博弈(五)小年夜新营后山的一把火,不但从山头上蔓延了开来,而且从军营烧到了朝堂。

一时之间,雪片似的上书从通政司送到了内阁,又从内阁送到了乾清宫,最后却从乾清宫送到了东宫一一原因很简单,皇帝近来身体不适,虽不曾像唐时那般让皇太监国,但皇太子代主朝政却是本朝有过旧例的,因而一贯闲散的太看着那两个太监搬来的整整一张竹案的各式奏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轻轻拍了拍额头。

内阁三位阁老怎么说?三位阁老说,山火已经烧了两天,虽然火势有所控制,但只怕……见那太监畏畏缩缩不肯再往下说,太顿时沉下了脸: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是是!回禀太子殿下,看这几天刮的风势,只怕将要波及到太祖皇陵。

只怕听到这消息,有不少人正在那欢欣鼓舞吧!讥讽地冷笑一声,太子便摆摆手把两个太监屏退了下去。

走到竹案旁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翻了翻,却发现是通篇慷慨激昂的花团锦簇般的文章,他就随手撂下一本就拿起了另一本翻了两页,可仍然是换汤不换药。

如是重复了五六次,他没了兴致,也就伸了个懒腰回到了之前的主位坐下,闲闲练了一会字,这才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房顶那高高的粱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外间有些动静,往后靠了靠凝神一看,发现是太子妃粱沅亲自捧着一个小火锅走了进来,他连忙站起身,笑容可掬地迎上去说:怎么亲自来了?殿下还问我?还不是你在里头一个人生闷气发呆,外头人叫了几次你却没回音我这才亲自来的?粱沅在太平时用饭的小方桌上放下了那摆着火锅的小木盘,这才直起腰看着太子说道,虽说这些奏折上多半不是说的什么好话,可殿下也不能气得连饭都不吃吧?闻听此言,太子轻轻摸了摸鼻干笑着问道:你也觉得我这是被人气的?我怎么看不重要,要紧的是别人怎么看。

粱沅微微一笑,见太子面色一僵,旋即会意地点了点头,她这才说道,冬至大朝之后,父皇露面越来越少了,据说前几天还召见过御药局的御医。

殿下日日问安却难能见到人要不要我问安的时候,向贤妃娘娘打听打听?不用了,你去打听,别人说不定要给我安一个窥伺御座的罪名。

太子摊手一笑,随即点头示意粱沅在自己对面坐下,虽说我还不至于气得吃不下东西,可还真是没什么胃口,所以你就勉为其难陪我一块吃点东西吧。

有个人争着下筷,吃东西也香甜些。

殿下这话,似乎不单单是指吃饭吧?粱沅虽是依言坐了下来,口中仍不免打趣了一句,见自己的丈夫丢来一个知道就好的眼神她便从那木盘上端起盛好的一碗米饭给太递了过去,又把另一碗摆在了自己跟前,因笑道早知道殿下会有这一招,所以我就预备好了。

不过,说着殿下不爱听,可我还是得提一句。

听说杨大人除了最初的折,就没有上书自辩过,殿下是不是要让人提个醒?哪怕是他有对策,或是还有其他的证据扣在手上这时候一句话不说总是不好。

你怎么知道他就没说?殿下的意思是…咱们这位杨提督,可不是那些人眼中的木头。

你忘了他家夫人是什么人?密折早就送进了乾清宫昨天我去那儿请安虽没有见到父皇,可他那折父皇却让老夏转给我了。

那些大臣叫嚣着什么危及皇陵,可人家早就领军开挖隔火带,不出今天傍晚,这火就差不多了。

不但如此,纵火者的尸首和一个刺客都让九姑姑手底下那帮人接了手。

锦衣卫没了……但悬在大伙儿头上的利剑,却从来就没有消失。

前头这些话都很正常,可后头这话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却是非同小可,因而粱沅心中一跳,忍不住白了太一眼。

然而,太却只是若无其事地伸着筷在那火锅里头捞羊肉片大吃大嚼,仿佛根本没看见她那表情。

直到她没好气地伸出脚去照着他就是重重一脚,对面才传来哎哟一声,紧跟着,两只无辜的眼睛就眼巴巴地看着她。

又是这一招!都这好几年,你还是当年的性!你胡说八道什么!粱沅脸一红,忍不住瞪着他道:你还好意思说什么当年,我明明只是踩了丫头一脚,蹭也没踏到你半点,你偏叫成杀猪似的!要不是我爹还明白……见太子一下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这才醒悟到这男人竟是在有意打趣,不禁越发咬牙切齿,伸出脚去再要跺时,却只见人已经敏捷地站起身躲过。

于是,她索性泄愤似的把火锅里的羊肉片统统拨拉到了自己碗里,埋头苦吃再也不理会他。

果然,不出片刻,她便察觉到有人绕到了她的身后。

这不是为了逗你一笑吗!轻飘飘的一句话,原本想要反唇相讥的粱沅一下就怔住了。

感觉到那个人从背后轻轻箍住了她,她顿时身上一软,好半晌才有些软弱地说道:如今不比从拼了,这么胡闹让人看见听见,对你的名声不好……名声?名声都是文人写的,只要你有足够的实力压服人,历史还不是任人书写?再说了,我记得当年宫里流传着太祖爷醉酒后的一句话毗——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发现一双柔荑突然捉住了自己的手,太子这才嘿嘿笑道,别担心,我才不会轻易提一个死字。

倒是你,别一味做贤惠样。

如今母后故去,皇贵妃也不在了,上头虽还有三位娘娘,可毕竟都不算你正经长辈,而且送人过来的就只有淑妃一个。

你大可以如母后那般,既不苛待她们,也不理会她们,纯粹当她们是空气,何必勉强自己?,都这功夫了,殿下还有工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粱沅心头虽是一暖,肩背也忍不住往他坚实的身上靠了靠,可嘴里却说道,我就不信殿下不知道这几天东宫那些风声!你的亲生母妃到如今尚未追封,而武陵伯府……,那一家有贼心没贼胆,自然是给人撺掇的炮灰而已。

,太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道,难道他们要蹦跶,我还得派个人恐吓恐吓让他们打消这个妄想?蹦跶得越多,露出的破绽越多,挑唆的人也不可避免地露出端倪。

再说了,父皇不追封,甚至把我的陈情压着不理会,就没想过这一点?说到底,父皇尚在壮年,而且我之前的功绩也说不上多少。

太子的言下之意粱沅自然明白一一一来壮年皇帝成年皇,从古到今好些有名的父君臣便是由此起了嫌隙;二来太不够名正言顺,看他如何应付其他兄弟以及朝臣,也不外乎是一条考察之道。

然而,在这个位上烤的人,却无疑是最难捱的。

殿下辛苦了。

这短短五个字说得太子嘴角一挑,随即就突然看着妻说道:你知道除了萧郎,那些曾经和我传出过那由头的人,如今都在哪儿么?粱沅哪里不知道太子曾经的名声。

虽说这些都是捕风捉影,可乍然听到这个,她仍是有些不自然,当下只是用征询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

果然,下一刻,太子就似笑非笑地说道:那些人最初倒没怎么样,可如今却一个都不在京城里头。

运气好的还在当着自个的州县小官,运气不好的,病死横死怎么死的都有。

父皇终究是一个做父亲的,怎么会让这些败坏了他儿名声的人还快快活活地逍遥?而那事成之后过河拆桥的人,恐怕早忘了这些而已。

尽管是太子妃,但粱沅和皇帝并没有见过多少次,此时从太子这字里行间,方才觉察到了这对父子君臣之间的关系。

于是,她再也没有多说什么,缓缓站起身把太子推到座位上坐下,眼看着他将火锅里剩下的各色东西风卷残云消灭得干干净净,她才端起东西悄然退走。

填饱了肚的太子却并没有闲多久,尽管撂着那小山似的奏折丝毫未看,但没过多久,一个太监就气急败坏捧着一份题奏冲了进来,就势跪倒在地双手呈上了东西。

而最初并不在意的太在接过东西一看之后,竟是笑了起来。

奏折的大意很简单:武陵伯府总管到都察院出首,言道是海宁县主陈澜和武陵伯相勾结,迫已故孝显荣敏皇贵妃所赐宫女红檐自尽,事后又拘了翠楼,意欲将此事归咎于现任阳宁侯爵位,以使其弟承袭阳宁侯爵位。

而武陵伯府更是暗中筹谋,让太子认已故季显荣敏皇贵妃为母,恩复世袭武陵伯为世袭武陵侯。

等这么久,这可是终于来了!浅、草、微、露、整、理第四百九十三章 博弈(六)乾清宫西暖阁。

自从入冬之后,这里便是日日烧着地龙,哪怕室外的冷意再严酷,这里也是温暖如春的景象,而皇家温室中培育的鲜花也是一日日地轮换,让屋子里充满着一种冬天的气息。

这几天,角落中的一盆水仙花的花骨朵已经一个个都绽放了开来,瞧着煞是喜人。

然而,在这充斥着春日气息的屋子中,靠墙的那一张龙床却始终是帷幔低垂。

大楚皇朝至高无上的天子,已经一连好几日没有下过地了,就连腊月二十三小年夜也没有按照惯例除尘布新,更不要说赐宴皇子皇女了。

而在这间屋子里伺候的太监宫女更是明白,林御医最近几乎不在御药局,天天就守在这外头屋子里,尽管如此,这消息他们就是想说也无处去说。

午间时分,林御医照例诊脉之后,正要退出去开方子,可才一起身,手就被人一把抓住。

见床上的天子眼神炯炯的盯着他,他连忙在床前踏板上跪了下来,低声问道:皇上可是还有吩咐?你之前说的这些话当真?不是用这些好话糊弄朕?,臣不敢。

林御医不觉低下了头,声音又低了三分,皇上这只是风寒发作,再加上一点老毛病,只要用药徐徐调养,不久就必然能够康复。

不过…………这正旦之日的大朝恐怕……,恐怕什么?,皇帝冷笑一声,话语虽不若平时的中气十足,但仍透着帝王威势今年的正旦,来朝贺的除了南洋西洋的诸多使臣,就连倭国和朝鲜也都已经服软了,若这个时候朕不露面外头传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又如何?,可正旦之日只有区区五天子,况且大朝礼仪繁复,耗时又长,若有什么万一……,没什么万一!朕这一辈子见过的大风大浪难道还少了,哪里有因为一点小病,新年第一次大朝会就不参加的道理。

更何况捱过这一日就是元宵,接下来有的是时间可以调养。

皇帝说着就强自要支撑着下床,可才到床边人就是一晃,吓得林御医慌忙上前搀扶了一把,小心翼翼服侍着人躺下这才无可奈何地说,皇上若一定要正旦大朝,臣自然遵旨。

但这几天皇上一定不能操劳,否则臣就是抗旨,也不能陷君父于险境。

也罢朕听你的。

政务那边,朕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君臣一番对答之后,林御医放下了那厚厚的帷帐,只是当转过身时,他就瞧见那厚厚的门帘仿佛动了动。

若有所思的他拿起医箱快步打起门帘出去,却发现只有过道那边的门前侍立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

嗯,想多半是自己多心,他也就没往心里去,和往常一样到了外头开方子。

一应事情做完,因为这一次的药方牵涉到一味少见的药材,他不免打算亲自回一趟御药局,可是才到门口就被一个小太监拦了下来。

得知皇帝命他不得擅离乾清宫,他心里一突,正打算转身回去的时候,就发现乾清门那边仿佛有人起了争执。

尽管距离老远,但林御医那眼力在太医院中数一数二,只看那人形貌特征就一下子认出是御用监太监夏公公。

眼见那边争执了一会儿,夏公公便悻悻然带着两个小太监离去,他忍不住回头又往西暖阁的方向瞧了一眼,脸色越发晦暗不明。

这时候,旁边那个小太监觑着林御医的脸色,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林大人,您要什么药材,小的立刻去御药局取去?,林御医这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后回了自己在乾清宫的临时下处,在一张纸上写了三四味药材,当即交给了那小太监。

只是,等人出去之后,他却忍不住到了支摘窗那儿,稍稍推开一些借着缝隙一瞧,眼见着刚刚那小太监一溜烟到了乾清门,和几个虎背熊腰的禁卫磨了好一阵子,最终还交出一张纸让人左瞧右瞧,这才总算走出去了,他一下子紧紧拧起了眉头。

这般严防死守的做派,岂不是让外间流言更烈?长乐宫东暖阁。

宫中先后没了皇后和皇贵妃,尽管皇帝并未有晋封的意思,但嫔妃之中自然另有一番暗流涌动,只这些和长乐宫却没什么联系。

武贤妃于宫务上并不上心,于外朝事也不太打听,成日里就是含绐弄孙,仿佛连皇帝这些日子来坐得少了也不以为意。

此时此刻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她抱着小孙子坐在光线透亮的窗前给他看图画书,突然门帘一阵响动,竟是只穿着家常便服的周王妃季氏急急忙忙冲了进来。

娘娘!,季氏见武贤妃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就又垂下目光只顾着给孩子翻书,她连忙快走几步在身旁立定,满脸焦急地说,娘娘,不好了!刚刚殿下一时起意要去乾清宫看天皇,可才到长乐门就被人拦住了!那几个太监面生得很,说是什么新近才轮值上来的,一点面子都不给,只说什么皇上有命,这些天外间有什么外邦刺客,不能放殿下出去!臣妾好容易哄了殿下回房,可这会儿上上下下都议论纷纷,可因为其他人也不得出入,您看……慌什么。

武贤妃头也不抬,挪动着手指教孙儿看图,却是淡淡地说道,每逢外皇城那些红铺轮值上番的人换一批,宫城里的戒备也就比平常森严,这是常有的事了。

,可是殿下从前出入哪儿都没人敢拦,就是乾清宫……季氏这话还没说完,武贤妃就抬头瞥了她一眼,面上有些不悦:,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泰堪这孩子是得他父皇偏爱些,但也不是一点规矩都不用守。

这样,你下去传我的令,上上下下都给我闭嘴,若是让我听到什么乱七八糟的言语,不要怪我不讲情面!,季氏原本还想再劝,可是发现武贤妃神色越发严厉,她又是最怵这位婆婆的,于是在愣了一阵之后,她便再不敢多说。

行了礼后正要后退,见武贤妃怀里的敬儿朝她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她顿时觉得心里那些忧虑烟消云散。

横竖婆婆性子恬淡,丈夫又是个大小孩,儿子还小,不论外头发生什么了,理当和他们这些人无干才是!然而,等到季氏出了屋子,武贤妃刚刚那镇定自若的表情一瞬间为之瓦解。

她一下子箍紧了怀中的孙子,直到敬儿仰着头好奇地看着她,她才强自笑了笑,又抱着孩子挪了个方向,继而紧紧搂住了他,。

中喃喃说道:放心,你是皇上、天上的皇后娘娘、还有我心心切切盼望的孩子,绝不会像泰堪那么苦命……只是,皇上究竟准备做什么……,奶奶,你怎的哭了?,听到孩子那奶声奶气的声音,武贤妃忍不住亲了一口孩子那粉嫩的面颊,继而紧紧皱起了眉头:也不知道过年之前,这一场风波能不能过去……同样没感觉到什么过年气氛的还有镜园。

这天一大清早,就有一队人造访了这儿,为首的一个面无表情的武官前往拜会了江氏,虽是态度还算客气,但做的事情却丝毫谈不上客气他不但拿走了陈澜平日练字的一本字帖,带走了门上的两个门房,还委实不客气地问了陈澜好些问题。

尽管上上下下的仆役都知道自家夫人深得圣眷,可当门前再次被大批兵卒看住,还说什么是为防外邦刺客,那窃窃私语的冲动顿时再也止不住了。

就连江氏生怕惊动身怀六甲的儿媳妇,却也忍不住对庄妈妈抱怨道:这好好的怎么又出事了!那桩人命案不是已经过去了,而且查证就是自杀么,怎么突然又牵涉到我那媳妇?我记得她那之前几乎就没去过阳宇侯府几次,这样明显的事儿还用得着查?,老太太别忧心,说不定这只是例行走过场。

,口中这么说,庄妈妈却想到了消息传出之后也没送信回来,也没有其他举动的杨进周,随即又强笑道,老爷那儿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而且,阳宁侯太夫人想来是不会看着夫人被人诬陷的,还有四少爷呢。

至不济,安国长公主是最明白夫人的,一定会陈情辩白。

然而,被人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安国长公主,这会儿却正拥被酣然高卧。

正房明间的主位上,刚刚从衙门赶回来的大理寺卿张诠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那个太医,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这话当真?,下官怎敢瞒骗张大人!,那太医满脸的恭敬和欣喜,笑吟吟地说道,下官也实在没想到,以长公主这般年纪,竟然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有喜!只不过,毕竟不同于年轻人,长公主还得好好保养,否则如今也不会这般嗜睡。

她一不能劳累,二是最好大冷天少外出,三是……,……,林林总总说了一大堆,眼见张栓连连点头,他少不得又说了一大堆注意,直到张栓送他出门时间起林御医,他才歉然说道:林御医这些天在乾清宫,一时半会出不来。

不过,张大人尽管放心,若我说错了一个字,不妨挖了我这双眸子去!口中信誓旦旦地保证着,可是当出门坐上马车的时候,他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长公主为人刚强不畏病痛固然不错,可只要是女人,谁会不爱惜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第四百九十四章 博弈(七)消息如何?尽管外间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陈澜还是捕捉到了云姑姑那熟悉的声线,因而就扬声问了一句。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云姑姑柳姑姑双双进了屋,两个人的脸色都极其不好看。

走在前头的云姑姑上前之后就屈了屈膝,随即低着头说道:夫人,镜园的前门后门和侧门都被看起来了。

因如今锦衣卫已经被裁撤,他们的服色和寻常京营京卫的军士看上去没什么差别,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打哪儿来的,无论问什么都和闷葫芦似的。

横竖这情形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用太着急。

躺在摇椅上的陈澜微微一笑,随即就颌首说道:你们也不用绞尽脑汁设什么法了。

既然是早就料定的事,况且我也不是没有应对,何妨静下心看看情形如何。

可是,夫人,眼下的情形不比上一次,老爷那儿的火情还尚未分明,这儿夫人您又深陷泥沼,再加上那奏折连太一块牵进去了。

就算皇上是明眼人,一个不好,万n龙颜大怒,那后果也是很难预料。

不管怎样,总得递出消息去给能有办法的人,不拘长公主,四公,甚或是夏公公也好……云姑姑,你在宫中多年,论理经过的事情比我多,这些话也是为我着想,但情形未明之际,做的越多就错的越多。

况且,老太太和小四那儿说不定也卷进去了。

至于长公主和夏公公,一来还不到轻举妄动的时候,二来……,说不定那两位也未必能够动弹。

,说这话的时候,陈澜的思绪一下就飞到了三年前。

尽管这一次未必如同那一次是虚惊一场,可在皇帝已经免朝多日的情形下突然来这一出,令出何门就很值得斟酌了。

更何况,杨进周曾经说过他们那几个人已经有了计划,,那么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还是让他们正好有了切入的机会,这都不得而知。

而最最关键的一条是,她如今不再是一个人她的身体里还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那夫人的意思是……等着。

陈澜迸出了简短的两个字后,又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要操之过急,但也不要掉以轻心。

从今天开始,每日排出前后院家丁家将轮值的表来。

另外,每个门上派一个可靠人盯着,不管外头来人是否被那些军士挡驾了一律都先记下来,心里有个数目。

该打探的时候还走向那些军士打探,能不能问出是一回事,问不问又是一回事。

陈澜每说一句,云姑姑就应一声,末了虽仍有些一头雾水,但却是依言去安排了。

等到她退下,柳姑姑就忍不住上前在躺椅旁边站了微微躬下身问道:夫人,还有一件事原本这时候不当说。

芸儿……芸儿前些日开始,就常常往外头跑。

因她服侍夫人多年,再说也常常去看红螺她们,所以我也就没回禀。

可是她今天一大早出门,这会儿还没回来。

你是说,她这会儿就算回来十有八九也会被人挡在门外?刚刚陈澜还一脸的镇定,但此时她一下坐直了身,两只手紧紧捏着扶手,好一会儿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身边最早伺候的那些大丫头一个个都嫁了人,只有芸儿东挑西捡丝毫没有作为剩女的自觉,然而,她从最初不太喜欢芸儿的心直口快到后来的欣赏那份爽利真性情,再加上留在身边的日最长免不了就生出了更胜别人的亲近感。

她向来聪明机灵,只希望这一次也能警醒些进不来就去找娘,亦或是阳宁侯府,甚或是宜园等等地方都好。

正如陈澜所说,当芸儿从风雪中回来时,发现镜园门前那条胡同满满当当都是兵卒,素来机灵的她立刻存了一份小心,根本没有尝试直接进去,而是寻了一条街外的小茶摊打探事情经过。

那小老头虽不知道具体缘由,可当时的场面却是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

芸儿原本还想打后门去试一试的,这下索性连后门也不去了,径直雇了车赶往定府大街。

然而,让她又惊又恐的是,那座大宅竟也多了不少兵卒看守,她不得不又赶去了长公主府,可到了门前听说太医才给长公主瞧过,说是诊出了喜脉,这会儿还在休养,通报进去也未必能见,她思来想去就打消了这念头。

她又不是云姑姑柳姑姑,只怕安国长公主是否记得她还难说,与其焦急万分寻上门去,还不如留个信来得好。

于是,她就在门房讨来纸笔,不甚工整地留下一张字条托其转呈上去,随即就告了辞。

可人才走到一边胡同口,她就看到大批兵卒开了过来。

得知是朝鲜倭国内乱,有不少刺客从边境混了过来,于是皇帝派兵到各家重臣府上守卫,她立刻掩住头脸就走。

情知不妙的她坐车在东城好几处有名的府邸张望了一下,见杜阁老府上戒备森严,其余好几处重臣府上亦是如此,她就索性过了什刹*,又特意去宜园转了一圈,最后才磕磕绊绊找到了北居贤坊五岳观旁边的韩家。

这里却还安静得很,她不过是在门前停下,向门房通报一声就被人引了进去。

然而,迎接她的却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

得知对方是韩明益的独韩南,而韩明益夫妻应邀去了杜府,四少爷陈衍并不在此处,她顿时沮丧地无以复加。

姐姐难道有什么要紧事?还不到十岁的韩南看见芸儿那满脸踌躇的样,便拍着胸脯说道,衍哥哥之前答应过我下午要送书来,兴许再过一会就会来了,要不姐姐就在这等着?思付自己无处可去,芸儿不过犹豫片刻也就答应了,当即便陪着韩南坐了。

最初芸儿思付韩南是少爷,也不敢多说话,可因小家伙天南地北什么都感兴趣她又是爱说话的,不知不觉就攀谈了起来。

说起江南胜景时,她更是把景致描述得犹如huā团锦簇一般,说得韩南一愣一愣,到最后〖兴〗奋地一下跳了起来。

等我长大了,我也一定要往江南去看看!然而,话音刚落,外间突然就传来了一阵喧哗,心中奇怪的芸儿才刚站起来,就只见进门时见过的那个粱伯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气急败坏地说道:少爷,少爷快走,前院前院有贼人进来了!韩明益虽是致仕翰林,两个弟又都是系出名门,但他在六礼束悄上丝毫不肯多收,日过得极其简朴,上上下下的亻卜役统共就只有三四个,平日家中上下访客极少。

这会儿听得此言,不但是韩南一下愣住了,就连芸儿也是满脸的惊讶。

然而她却没问什么是谁这么大胆之类的蠢话,二话不说一把抓起自己那斗篷,拉了才九岁的韩南就匆匆往后头跑。

看到这一幕,粱伯愣了一愣就转身跑了回去,奋力关上了二门。

然而才刚刚下了门闩,立时就有一把钢刀插了进来,竟是犹如切豆腐一般砍断了木质门闩。

当那一脚踹开大门的一刹那,粱伯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芸儿拉着韩南气喘吁吁地从后头出了韩府,听到旁边的小家伙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立时二话不说用斗篷把人裹得紧紧的,随即拉着人继续往外跑。

到了路口发现有一辆过路马车,她立时二话不说拼命上前拦下了马车。

和车夫争执两句之后,她一把摘下头上那根赤金簪递了过去,见车夫眼睛大亮,她便立时说道:快,到了地方重重有赏!然而,才把韩南推上马车,她就听到了背后传来了阵阵叱喝,眼见马车车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挥鞭打在马背上,她立时紧紧攀住了车辕,竟是被拖着飞速前行了起来。

寒风夹着雪huā往她脖衣领衣袖里头灌,冻得她整个人都麻木了。

尽管如此,她却丝毫不敢放松手,哪怕是背后又是一阵阵的马蹄声,脑袋一片空白的她也丝毫没觉察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听到前头迎面又传来了响亮的马蹄声,这才心下惊悸再也支撑不住,一下放开了手。

可是,人重重落地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惊咦声。

尽管她拼命地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可落地时的那几个翻滚以及完全冻僵的身体,却让她根本没办法反应过来,甚至没看清那几个下马朝她走过来的人,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脸色阴沉的陈衍见马车已经被几个亲随围住了,对身后楚平几个做了个手势,见他们驾马往马车后头疾驰而去,他立刻跳下马来,上前低头俯身查看了一下芸儿的情形。

发现人已经昏了过去,他索性打横把人抱起,径直走到马车前,也不管那战战兢兢的车夫,径直把人抱到了车厢里。

见韩南几乎是手足并用地爬过来查看芸儿的情形,他就冲着小家伙摇了摇头,随手拿出腰带上系的一个小葫芦,打开盖给芸儿喂了一口烈酒,见她的嘴唇赫然乌青一片,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无旁鹜揉按了几个地方给她活血,这才低下头退出了马车。

这……这位公。

少罗嗦,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陈衍眼见几个亲随一无所获地回来,顿时冲那马夫冷冷吩咐了一声,去顺天府!第四百九十五章 重拳(上)顺天府衙位于灵椿坊,百多年来没挪过地方,前头的大街也就因地得名,被人称作是顺天府街。

由于是京城,和大兴宛平两个京县一样,府衙主官属官的品级都比外头的州府来得高,只正三品的府尹看似高官,但在满京城一抓一大把的一二三品官中不免就显不出来。

就好比前些日子好容易结了的一桩自尽案,眼下不但被人翻了出来,而且还闹得沸沸扬扬,府尹王安乐的脑袋都快彻底炸开来了。

于是,当一个衙役匆匆前来报说,道是陈四公子来见,王安乐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不见人。

反反复复纠结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不那么有底气的声音吩咐道:就说我身上不爽快,去叫胡通判迎一迎。

过去传话的时候机灵些,对胡通判多说两句好的,总而言之我就不去了!那衙役乃是王安乐的心腹,往常要是碰到这种吩咐,立时转身就会办得妥妥帖帖,但这会儿他的脸色却有些古怪,犹豫片刻就又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请恕小的多嘴,陈四公子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小孩子,手里还抱着一个年轻姑娘。

这会儿胡通判已经急急忙忙过去给安排屋子等等了,看那陈四公子脸色铁青的模样,似乎不单是因为前头那件事。

你怎么不早说!王安乐可不是不领世情的愣头青。

觉察事情有异,他立时站起身来,可开门一到外头,瞧见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一股寒气扑面袭来,他赶紧关上门,又接过后头那衙役递来的大氅系好了,这才匆匆往外走。

待到了胡通判那座粮捕厅他一进门就看到坐在那儿面色阴沉的陈衍,少不得稍稍变幻了一下表情,随即咳嗽了一声。

王大人来了。

尽管陈衍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不过是勋卫的虚职,也不能真的傲视王安乐这个正三品府尹,因而站起身迎了一迎后,又开口说道,本应该先去拜望王大人,不过人命关天,所以当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王大人今日我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一桩耸人听闻的案子。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冲进我恩师韩先生的宅邸,伤了三人之后又追杀我的小师弟韩南。

多亏家姊的婢女正巧在那儿,奋力保护,这才救下了我先生和师母这唯一一点骨血。

韩先生虽然已经致仕,但诰命敕书还在,此等行径简直是闻所未闻!不用陈衍又是耸人听闻,又是闻所未闻,王安乐就已经听得脑袋发胀了。

哪怕韩明益不是陈衍和罗旭的恩师,就凭一个致仕翰林的身份,在这天子脚下遭到这种事,那也足够他这个顺天府尹喝一壶的,更何况如今那位的背景赫然是硬的不能再硬?于是,头皮发麻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正色问道:那韩公子人呢?小南,快出来。

陈衍一声喝,韩南这才从屏风后头闪了出来,眼圈还是红红的。

尽管如此,他仍是乖巧知礼地上前对着王安乐深深一揖,称了一声大人。

王安乐虽是官场多年摸爬滚打的老官油子,可是子息上头也不甚如意,至今也就是两个儿子,小的那个就和韩南一般大。

因陈衍强调那是韩明益夫妻的独子,他瞧着越发生出了怜惜和义愤,当即重重冷哼了一声。

天子脚下,岂容这等人放肆胡为!来人,去把苏推官叫来,都是他上任以来浑浑噩噩,这京城的治安方才会败坏成这个样子!尽管知道王安导只是迁怒于苏仪,但陈衍自个也对苏仪没有半点好感,因而自是不会从旁说话。

待到苏仪赶过来之后被王安乐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心中稍稍解气,在旁边冷眼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冷冷说道:总而言之,这案子我就拜托顺天府了,不论如何都得给一个公道才行。

见苏仪张口似乎打算反唇相讥,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苏推官,不要以为令妹的事情有了转机。

孙悟空再神通广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你那些盘算指量我不明白?苏仪被陈衍两句话戳中了心头隐痛,顿时大怒,可是,当看到陈衍那冷冰冰饱含杀意的眼神,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最终压下了那种冲动,哼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出了门。

待到他一走,陈衍就看着王安乐拱了拱手说:王大人,想来这几天的变故您也为难得很,所以,我就不多留了,但小南和芸儿我打算留在顺天府。

韩先生不止是我一个人的恩师,须知不论朝中如何,出镇云南的威国公想来**稳若泰山,所以王大人只要护着了他,自然有害无盖。

至于**的这个婢女,料想也不至于有人为难于她。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王安乐虽有些不确定近来之事究竟会是怎么个走向,可忖度了片刻,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却是让胡胖子小心照料着人。

等到王安乐也告辞离去,陈衍方才一手拉着小南,头也不回地直接进了里间,见床上盖着厚厚棉被的芸儿依旧面色青白,他忍不住伸手在那额头上轻轻探了探。

四少爷,您放心,大夫一会儿就到,我一定会好好照看芸儿姑娘。

嗯。

陈衍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盯着床上的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会儿我正好赶到韩家,看到前边一片狼藉有人受伤的样子,整个人都快急疯了。

要不是伤了胳膊和腿的粱伯告诉我芸儿带着小南从后门跑了,我真不知道会……老胡,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总而言之,我要看到她活生生好端端的。

胡胖子见惯了这套少爷和丫头之间的私情,看陈衍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原本还在心里暗自叹息,可听到这话,他方才恍然大悟,情不自禁瞥了一眼旁边抹眼泪的小南,随即赶紧干咳了一声岔转话题:对了,四少爷,这韩家其他人……我留了三个人在那儿,这会儿伤了的人应当都送到医馆去了,也给先生留了信……不过,看来一时半会,他们未必能离开杜府。

陈衍说着就眯了眯眼睛,见韩南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他就上去轻轻摩挲着小家伙的头,让他到外头玩一会,眼看人走了,这才转向胡胖子说,我姐姐的镜园、罗大哥的宜园,还有安国长公主府、韩国公府、杜阁老府……再加上其他人家,林林总总好些高官的府邸都多出了兵员看护,所以如今这情势如何说不好。

四少爷的意思是……胡胖子虽是杂佐官出身,可脑袋却灵活得很,立时醒悟了过来,若不是皇上有心保护这些重要的臣子,就是有人假传圣旨想要……对,不过不论是哪一条,我之后行动都未必方便。

所以……四少爷要是有什么让我做的事情,请尽管吩咐就是。

胡胖子却是爽快,不等陈衍说完就接上了话茬,杀人放火都有人干,我老胡虽说干不得什么大事,但跑跑腿传传话,甚至是散布散布井么消息,那都是一句话的事!陈衍也不和胡胖子矫情谦让,当即让其附耳过来吩咐了几句话。

正要起身走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床上有人轻轻哼了一声,忙转头过去,却发现芸儿已经睁开了眼睛。

又惊又喜的他赶紧上前往床沿上一坐,笑呵呵地问道:醒了?少……少爷?芸儿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从被子里伸出了手来。

可她终究是身体虚弱,手才伸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等到陈衍没好气地拉起厚被子给她重新盖好,她才终于相信自己没有看错,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结结巴巴了老半天,芸儿却是怎么都说不下去,不觉就哭出了声。

眼见一旁探出了一张胖乎乎的脸,笨拙地给自家少爷递上了一块帕子,而陈衍又手忙脚乱地给了自己,她才无力地擦了擦脸,最后破涕为笑,总算是恢复了平时说话的伶俐,我还以为自己福大命大,没想到这福大不假,可还是托了少爷的福。

你呀!陈衍没好气地伸出手指就想去弹芸儿的脑袋,可手伸出去就觉得不对,赶紧又缩了回来,只是看着人说道,虽说十万火急,可总得上了马车再说,这一路上难为你怎么坚持下来的,总算那车夫本事不赖,马车也结实!对了,你怎么会找到韩先生那的?啊,就是这事!芸儿一下子想起了最要紧的事,慌忙一下子支撑着想要坐起来,可只挪动了一下就倒了下去,只能躺在那儿急急忙忙地说道,镜园门口被官兵封了,宜园也是,还有安国长公主那边,说是又有喜了,还有……别还有了,这些我都知道了。

陈衍无奈地打断了芸儿,这才安慰似的冲她点了点头,这些事情都有我,你不用操心。

你好好在这养着,先赶紧恢复过来再说!第四百九十六章 重拳(中)眼看着陈衍转身要走,芸儿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和力气,竟是猛然伸出手去拽住了陈衍的衣裳下摆。

见陈衍诧异地扭过头来看见自己,她艰难地用胳膊支撑着坐起一丁点,一字一句地说道:少爷,您再等等,我还有话要说!陈衍盯着芸儿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点点头道:那好,有什么话就直说,我都听着。

若是什么办不了的事,也尽管说出来,姐姐不在有我给你做主!一旁的胡胖子见芸儿频频用眼睛看他,不由觉察到几分不对劲来。

忖度这是人家一家子的事,自己一个外人不适合杵在这里,于是,他干笑一声后就对陈衍轻声说道:四少爷,这粮捕厅里难免有各式杂务,我还是出去盯着,否则万一下头人不知轻重闯到这儿来找我就不好了。

另外,这大夫迟迟不来,我也得找人再去催催!见陈衍没有异议,他自是立刻溜之大吉。

等到两扇大门被他带得紧紧关上,芸儿才看着陈衍说道:少爷,我求您的只是一件小事。

您也知道,我老大不小了,夫人一直都说让我挑个好人家嫁了,可我挑来选去,就是一直定不下人来,眼睁睁看着那些比我小的都已经有主了。

今天我之所以不在镜园,就是因为这些天我一直往外头跑……这么说,你是找到人家了?陈衍虽说还惦记着外间的事情,可眼见芸儿那般虚弱却还勉强提神和自己说这些,他自然不会扫了人家的兴致,当即笑嘻嘻地说,可是要我对姐姐说,给你做主?这还不简单,就算我不出面,只要是你看中的人,姐姐还会驳回吗?少爷真的这么想么?芸儿看着陈衍,颇有些失神,见陈衍诧异地点了点头,她才突然笑了起来,少爷还记得吗?从前咱们在阳宁侯府的时候,每逢您来找夫人,几乎都是我在前头迎着您,无论是端茶递水还是其他,就没让别人沾过手。

那时候尽管您和夫人都不得意,可无论是您身边的露珠春雨檀香,还是我,都觉得少爷您才是那府里最好最出色的。

陈衍完全没想到芸儿会提到这个话题,而檀香这个名字不但勾起了他那些不好的回忆,也勾起了他对那些最难捱日子的久远记忆。

他本以为自己会板脸,可最终,那脸上留下的却只是惘然。

良久,他才摇摇头,有些老气横秋地说:都已经过去了,提这些作甚。

我知道少爷如今不想听这些,不是因为厌烦,而是因为那段过往提起来让人难过。

芸儿终于无力地又躺了回去,眼睛却仍旧留在了陈衍身上,我也好,露珠春雨檀香也罢,不是没动过别的丫头那些小心思。

尤其是我……少爷您别打断我,错过了今天,我这辈子大约都不会说这事了。

也许是单纯的想攀高枝;也许是因为偌大的后院就只有几位少爷是男子;也许是因为我老往外跑,很是看过一些才子佳人的戏:也许是因为在这深宅大院中享惯了富贵,不想和寻常人去过苦日子……一直到跟着夫人陪嫁之后,那念头才淡了些,却没消去。

见陈衍嘴唇紧抿并不说话,早就豁出去的芸儿却扑哧一笑:夫人常说,我就是直来直去的心思,可这点心思我却谁都没说过。

夫人早年间似乎还提防过我和少爷您太近了,可后来大约是见我行事还光明,没有那诡谲心思,这才渐渐不理会,待我反而比待别人更亲厚些。

其实那念头一直都在,只是我不想让夫人看轻了,所以一直藏在心底。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一直藏着它,然后去嫁人,生儿育女,带着它入了坟茔,可我今天终究是忍不住。

我知道,我不说出来,夫人还会当我是她喜爱的丫头,少爷也会当我是仗义救人的忠婢,可现在……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姐姐对我是什么期望。

陈衍这终于迸出来的一句话虽是冷冰冰的,可芸儿见陈衍别过了头去,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她一如从前一般笑吟吟地看着陈衍,良久才轻叹了一声:我知道少爷并没有那心思,所以方才会忍到现在,若您真的动过心,也许……不说这些了。

刚刚少爷问我是不是看中了人,没错,前些天前,我正巧进了浣衣局胡同尽头一家卖杂货和针线绣品的小铺子,一来二去就和里头的华大娘熟识了。

她也是大户人家放出来的丫头,和我差不多的脾气,开玩笑地说让我当她的儿媳妇。

原本只是玩笑话,但只见了两面,我心里就已经答应了。

此时此刻,陈衍顿时如释重负——只隐隐约约地,总有一丝说不出的情绪。

听芸儿笑着提起那个有些呆愣的汉子初次见面时的出丑样子,听芸儿嘴角含笑地说未来婆婆也和她说起过昔年暗恋少爷的情事,听芸儿精明地掰着手指头算这些年来积攒下的各式体己,最后笑着抬起头来说到时候他娶了少奶奶进门,一定也得给她添箱一二,他听着听着脑袋竟是有些疼,最后好容易告别了这个话题站起身出门时,他临到门边,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句话。

少爷,谢谢你听我唠叨这些。

我之前去韩家的时候,发现镇东侯府那边似乎没什么动静,您可以上那儿弄看。

直到陈衍轻轻嗯了一声出门,芸儿才一下子软倒了下来,刚刚还好端端的笑脸一下子化作了乌有。

她抓着被子死死不放声,无声无息哭了许久,这才渐渐睡了过去。

只是,放下平生最大心事的她,在睡梦中终于露出了微笑。

这边厢芸儿安然入梦,那边厢陈衍就没那么逍遥自在了。

一来大冷天骑马疾驰实在不是什么舒心事,漫天雪花兜头兜脸地往脖子衣袖里头钻;二来他这一路上就一直心不在焉,倒不是想着那个说着喜欢自己却又要嫁给别人的丫头,而是从芸儿想到檀香,又从檀香想到露珠春雨,最后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

他一直认为自己驭下不如姐姐,待身边人不假辞色常常发脾气,就这样还能让别人倾心?幸好檀香没做出太过分的事情,幸好露珠春雨会赶在他成婚之前嫁人,幸好芸儿说了那么多,可终究是她已经想明白了,也看上了别人,这就要嫁了……他不想像自己那个不成器的父亲那样在外头自暴自弃地纵情声色,让他的母亲常常独守空房郁郁而终;也不想像二叔陈玖三叔陈瑛那样不把女人当成一回事,犹如衣服一般要穿就穿,要丢就丢,想到脑子几乎一团糟的时候,陈衍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叫声。

勒马一看,见是楚平赶了过来,他不禁呆了一呆,待听到人说已经到了,他这才抬头看了看。

果然,那三间五架的金漆兽面锡环大门头顶的门楼上,赫然挂着镇东侯府的牌匾,而门前四个门房更是犹如钉子一般地扎在那儿,只大门却是紧紧闭着。

他也不以为意,跳下马走上前去正要说话,其中一个门房就快步迎上前来,打了一躬后就头也不抬地说道:可是陈四公子?这一声陈四公子让陈衍有些吃惊,但面上却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那门房就直起腰笑道:是我家世子爷吩咐下来的。

他让我带个口信给四公子,勾阑胡同飞仙阁。

此话一出,陈衍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

可那门房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就这么躬身一揖就后退到了门前台阶站定,却是如同一尊木头似的。

他想了想也懒得再追问,当即反身上马,调转马头就往东城而去,一面走一面还在肚子里腹谤不止。

就萧朗那么个比他姐夫还冷面还不懂情趣的男人,上勾阑胡同那种地方谈大事?他也不怕那些院子里的红阿姑把他生吞活剥了!陈衍虽说是风月场里的初哥,可在别的事情上头就经验十足了。

他当然不会愣头青似的直奔勾阑胡同——哪怕他不是有功名的士子,可这当口被人抓住出没风月场总是不合适的。

于是,他在灯市胡同自家的三间铺面里头转了转,从后门出来又往另一个地方一钻,最后出来时,早就是一副富户少东家的装扮,身边的随从也只剩下了两个。

饶是如此,当他到了地头时,仍是几乎没招架住那两个香风阵阵的招客妓女,到了三楼时恰是异常狼狈。

究竟是哪个该死的定的这地方!话音刚落,他就发现里头等着他的不止一个萧朗,竟还有一个大冷天摇扇子做逍遥惬意状的罗旭,于是脸色一下子耷拉了下来,悻悻然地一屁股坐下就没好气地说,京城里头都乱成一锅粥了,罗师兄你还有雅兴约咱们到这青楼来?不是我。

罗旭一本正经地摆了摆手,随即干咳了一声说,正主儿另有其人。

不过那位太扎眼,而且自个还泡在泥潭罢,没法过来,于是顺手给了我半天假,我算是给人抓了差。

好吧,长话短说,叔全那边正忙着,所以没工夫过来,但已经让人捎了信给我,我们的事情还是照做不误。

我知道延庆你惦记着你姐姐,放心,这当口以攻代守才是上策。

韩家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别人都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我们要是不动一动,大约人就要得意忘形了!幸好叔全人虽分不出身,却给我捎来了两份大礼。

但这大礼要如何送,就得看我,萧兄和陈小弟的了……第四百九十七章 重拳(下)有道是腊月不定正月不娶,因而除却对禁忌不那么敏感的寻常百姓,大多数都不会选择腊月和正月嫁娶,晋王乃是堂堂皇朝廷亲王,就更要避开这些禁忌了。

只不过,相较于准备婚事,这些天来,他一头要安抚费家,一头要周旋礼部,还得分出精神关注朝局,没几日下来人就消瘦了一圈,一张脸上写满了憔悴。

而当近几日连番事发之后,他更是坐不住了,一个劲地往外头送信,因而当这一天首辅宋一鸣奉旨到他府上讲书的时候,他也顾不得那些表面文章,把下人全都屏退了,当即满脸恼火地看着宋一鸣。

这是怎么回事?殿下是指什么?都这时候了,你还和我兜圈!,晋王再也忍不住了,一拳捶在扶手上,继而霍然站起,这些事情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别人都不知情,要不是你,还有谁!武陵伯府的那招暗棋我还不准备现在动用,还有,杨进周那边的一把火,难道不是……放的?那个韩明益,别人明明知道他是罗旭和陈衍的恩师,怎么会……殿下慎言。

短短四个字打断了晋王的质问,宋一鸣就不紧不慢地说道,第一,武陵伯府告发的事情,若是真的,那么便是镜园那位利令智昏,自取其罪;若是假的,就是武陵伯府用心叵测,罪在不赦。

第二,杨进周那边的事情,要么是他身为主官却疏于防范,让贼人有可趁之机,犯了玩忽职守之罪;要么深查下去,顶多就是阳宁侯陈瑛因准女婿安仁被他扣下,于是担心阴谋泄露丧心病狂。

第三,奸徒趁着韩明益夫妇前往杜府时上门寻仇,要不就是韩明益昔日得罪了人,要不就是有人妄图挟稚而要挟,最可疑的人轮不到别人。

你……你……此时此刻,刚刚还气急败坏的晋王几乎说不出话来,看着宋一鸣的脸上写满了惊惧。

然而,对面的宋一鸣却是依旧镇定自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所以,殿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林林总总一件件一桩桩都和殿下没有任何关系,只要坐山观虎斗就行了。

横竖牵连进去的都是陈家的人,殿下如今就要娶费氏女了,陈家如何与你何干?这么说……这么说……果然都是你的手笔!晋王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勉强镇定了下来,可接下来的说话仍是几乎像吼出来似的,可你想过没有,父皇那是什么性!只要让他察觉到一丁点端倪,这三年我花的力气就全都白费了!殿下为何不想想,如今皇上因病免朝,主持大局的是太,若是有纰漏,太子才是第一个顶缸的?宋一鸣捧着那盏已经不再滚烫的茶,说话依旧是细声慢气,殿下为何不想一想,论长幼,除却周王之外,是你居长;论尊卑,你是淑妃娘娘所出,满宫皇没人比你更尊贵;为何皇上非要立非嫡非长的荆王?还不是因为他暗中明里下了两趟江南,立了一些功劳?你就是修一辈的书,也及不上皇上眼中这一丁点功劳!眼见晋王神情松动,宋一鸣便搁下茶盏站起身,来来回回踱了两步,这才突然转身看着晋王说:和之前的历代先帝比起来,皇上择选储君是最早的。

虽说吴王淮王都没了,可皇上还在壮年,小皇子们也不是没有机会,可皇上偏偏这儿早就立了储君,殿下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这是因为他有很长的时间去看那位太子究竟如何,是否会有不该有的心思,是否能压服其余兄弟,是否能调悉朝局,是否能得大臣服膺……这是太子的机会,何尝不是殿下你的机会?否则,你何必做那么多准备?可我那些准备并不是打算现在立时发动!,晋王终于还是没忍住,当即拍案而起,而且,你知道本王是费了多少力气,这才让陈……一个陈字之后,晋王突然闭上了嘴。

而看到他这幅光景,宋一鸣便笑了起来:我知道,殿下想要的是染指军中。

毕竟,一旦有变,只有军权才是最靠得住的。

可是,殿下真的就相信阳宁侯那样一个人?能在自己家里闹得众叛亲离,又惹了皇上不喜,这样一个人,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既然殿下如今也厌弃了他,何妨丢出去闹腾一番。

横竖真的出了大事,陈家其他人也未必能作壁上观,更何况他们原本就都搅和了进去。

晋王原本这满肚恼火都是因为自己被蒙在鼓里,可是听宋一鸣这抽丝录茧地一解释,他那怨气渐渐就消了,可面上仍旧拉不下来,少不得冷哼了一声道:单单陈家人翻船,又有什么用?当然没用。

所以,如今不是因为什么朝鲜和倭国的刺客,那与此案有涉的好几家人全都被官兵看守住了么?据说是皇上的旨意。

眼见晋王听到据说两个字时,眼睛里猛然爆出了又惊又喜的神采,宋一鸣又微微笑道,可是宫里的消息是,皇上病的连床都下不来,究竟是谁的意思就很难说了。

万一,这些人做出一点不可收拾的事情来,到头是谁顶缸?父皇真的……晋王没有往下问,宋一鸣也没有直截了当地答,而是轻描淡写地说:至少在正旦大朝之前,皇上是一定会在乾清宫安心养病的。

两人对视一眼,晋王微笑,宋一鸣亦是回卑微笑,到最后两人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宋一鸣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现在如何,殿下可以听我好好讲四书了?那是当然,元辅大人请!等到宋一鸣出了晋王府,已经是午后了。

他如今是首辅,按理是早就不用讲书了,翰林院有的是年轻官员顶上,但皇帝就是看中他深厚的经史底,虽不曾兼着皇子太傅,可给皇子讲书的传统却是沿袭很多年了。

就连此时此刻的这驾马车,也是天子钦赐。

办成了事情的他上了马车,微微迷瞪了一会眼睛,也没过多久,车帘一掀,一个人敏捷地钻上了马车,就在他的面前屈膝跪了下来。

主子。

怎样?一切如常。

那就好。

言简意赅的对答之后,宋一鸣泪目养神,那上车的人也就势靠在车板上,两人再没有多余的对话。

当不绝于耳的车轱辘转动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那人方才跳下了车去,在车旁犹如寻常长随一般侍立着搀扶宋一鸣下车,目送人进了宫门,这才悄然离去。

然而,面色淡然的宋一鸣回到文渊阁自己的直房,当天当班的文书送上了一大摞奏折时,他才翻了第一本,那脸色顿时霍然大变。

眼见那文书要走,他立时开口叫道:这奏折什么时候送来的?啊?那文书赶紧转身,见宋一鸣脸色不好,慌忙快走几步上前,躬下身诚惶诚恐地说,回禀元辅,是昨儿个晚上。

昨天晚上送来的东西,你现在才送到我面前!,宋一鸣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际,竟是抄起那奏折就迎面砸了过去,误了大事,你吃罪得起?那文书从来只见宋一鸣慈眉善目,哪里见过他发这样的火,站在那里一时都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奏折砸在自己的胸口。

不一会儿,这番动静又惊动了别人,就只见次辅杜微方背着手到了门口,见这般光景,愣了一愣就走了进来,因笑道:元辅什么事发这么大的火?见是杜微方,宋一鸣知道自己刚刚着实失态了,当即自己站起身来捡起了那奏折,却是看也不看那文书,径直对杜微方说道:老杜,这份奏折你看过了?哪份?杜微方诧异地接过宋一鸣手中的奏折,翻开一看立时面色一凝,随即眉头紧皱地说道,竟然还有这种事?西山皇陵禁矿禁伐,居然有人在那儿伐大木开煤矿,还号称自个是皇子家奴?真是太不像话了,得立时追查!宋一鸣冷哼一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回转身到位上坐下,收拾好了那堆奏折,这才抬头看着杜微方说:刚刚从外头回来,冷风一吹脑袋发热,未免急躁了些,让老杜你见笑了。

岁末事情多,虽是文渊阁不封印,可也得赶紧处置,否则拖过年去就不好了。

我这会儿火气大,传话下去难免不像,你代我去吩咐一声,奏折再多也不许隔夜,否则出了事,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好好,我这就去。

杜微方轻轻颌首,见那文书知机地告退,他这才出了屋。

这边厢人都走了,宋一鸣不禁重看了一遍奏折。

尽管落款只是一个他不甚熟悉的名字,但那种遣词造句以及罗列证据的风格,他却觉得依稀相识,仔细想了想仿佛是罗旭的文风,一时忍不住狠狠攥紧了拳头。

然而,撂下这本奏折又拿起另一本,发现是陈奏两江田亩事,他才翻了翻,头上一下又是青筋毕露。

上书的是前任南京守备许阳,而夹片里头陈词证供的赫然是两江众多官员。

而上头说的,竟然涉及他宋家在两江的种种阴私事!第四百九十八章 离间(一)夜深了,外头呼啸的寒风吹着地上散落的树叶杂物等等*旋儿,屋子里的油灯却是连动弹都不动弹一下,只缩在那儿犹如睡着了一般。

W-WW.186s.cN床前的云姑姑坐在那儿给陈澜念着书,可往日几页一念就犯困的陈澜,这会儿却一丁点睡意都没有,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云姑姑瞧着瞧着,索性就放下书不念了,又为陈澜掖了掖被子。

夫人还在想芸儿?,当然。

陈澜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毕竟一天了。

也不止是她,门一关消息闭绝,说不担心怎么可能。

而且,比起上一回来,此次的来人什么话都不说,幸亏镜园上下已经整肃一清,否则像从前的样子,就是弹压也未必能弹压住。

对了,外头那边什么都问不出来?问不出来,而且听口音,不像是本地的京卫。

这才是云姑姑最担心的一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夫人,恕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这些兵卒看上去彪悍的很,怎么都不像是京城的老爷兵,倒像是上过战场的。

可近来朝廷打仗的地方除却云南就是辽东,再就是老爷和威国公一块打的漠北……不说这些了,明日天亮再想办法,夫人您先睡吧。

,然而,云姑姑这话一出,外头就传来了一阵的声音。

不一会儿西次间前头的门帘被人拉开了一条缝,仿佛有人在张望什么。

云姑姑正要托词出去看看,陈澜已经眼尖瞧见了,当即开口唤道:是谁在外面?有什么话进来说。

,她既是开了。

,外头的柳姑姑再也不好藏着掖着,闪身进门之后屈膝行了礼,她就站在床边略欠着身子说道:夫人,我是看着晚了怕吵了您睡觉。

姑姑又不是第一天在我身边,还说那么多题外话干什么。

是家里的事还是外头的事?见柳姑姑面露踌躇,陈澜不禁有些不耐烦了,姑姑您就别犹犹豫豫了,你说了我还能睡得着你不说我就是挨着枕头也睡不着。

夫人,是后门那边突然有动静,有人投进了这样一封信进来。

柳姑姑把一直放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赫然是攥着一封信,是栓了石头丢进来的,幸好后院巡守的人认真仔细,否则说不定就错过了。

不过,这东西来历不明所以我本来想还是不要惊醒夫人。

既然没睡着也谈不上什么惊醒。

陈澜要过信来,见一旁的云姑姑已经是掣了油灯过来,她就将信封对着灯火照了照,见封口赫然用的是印泥,信封则是用的油纸,她不禁微微一愣。

让柳姑姑去把裁纸刀找来小心翼翼开了。

,她伸手进去一掏,却摸出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展开来只一瞧,她看到那上头清一色向左倾斜的字迹,不觉皱起了眉头。

是用左手写的!确定了这一点,陈澜自是更多了几分警惕。

然而,相比字迹却是上头的内容更触目惊心——…那上头不但指明了杨进周扣下安仁之事阳宁侯陈瑛已经知晓,而且还开门见山地说新营后山纵火之事乃是阳宁侯陈瑛所为旨在调虎离山把人捞出来。

除此之外内中还说韩明益家险些遭劫,其独子得贵人之助方才逃过一劫。

如此种种一一看完,陈澜只觉得心里压著一块大石头,撂在床边好一会儿,她才吩咐道:你们两个也看看。

云姑姑和柳姑姑对视了一眼,随即就依言捡起信笺凑在一块看了。

尽管从刚刚陈澜那脸色上头看出了几分端倪,但真正看完了这信两人却不免又惊又怒,云姑姑更是立刻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夫人,这事情非同小可,这阳宁侯简直是狗急跳墙疯了至少咱们得给老爷送个信出去,否则再过两天就是大年夜……出得去吗?陈澜看了云姑姑和柳姑姑一眼,见两人同时露出了一丝难色,她这才若有所思地说,当然,想方设法的话,要出去还是能够的。

可这会儿外头戒备如此森严,不论这样的戒备是好意还是其他意思,咱们只要耍了小huā招出去,异日尘埃落定,免不了会被人抓着把柄。

况且,出去之后,你们预备去找谁?是寻叔全,还是去定府大街?叔全在城外,路上若出点意外如何?定府大街那边亦是当事者之一,安知不会像我们这儿被看守起来?那,依夫人的意思……把这封信仔仔细细收好了。

陈澜眯了眯眼睛,随即斩钉截铁地说,以不变应万变,等事情过后,把东西抛出来……不,等一等,索性这样,明天一早,把门外带队的给我叫进来,到时候我倒是要让他看一看这份东西!一夜无*,第二天一大清早,镜园上下就热闹了起来。

尽管门外还有官兵戒备,但年前这几天却是一定得好好过的,因此哪怕是心怀惊惧的人,这会儿也在同伴的插科打诨下忙忙碌碌干起了自己的差事。

而厨〖房〗中的那几个厨娘可说是一边忙一边庆幸,因为家里备的肉食菜蔬至少够吃到元宵,这还不算温室里的那几个菜棚果棚。

几个人一边忙着打井水洗菜,一边在那儿闲磕牙。

所以说,之前那一回,那些眼看着官兵上门惊慌失措上下钻营甚至于悄悄弄门路想出去的,事情一过后就全部扫地出了门。

别看夫人和善,真正下手也是毫不手软的。

怪不得这一回上上下下这么太平呢,原来是从前有过这样的事儿。

我是从江南跟过来的,哪里见过这么吓人的景象?可是,这不是传闻有人都来问过夫人话么?什么问话,夫人还有身子呢,谁来了不得客客气气?再说了,谁信夫人会干出这种事来?看看那位常来常往的四舅爷,见谁不是客客气气打招呼,打赏什么时候小气过?要我说,这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哪里是那些眼睛张在头顶上张扬跋扈的纨绔能比的,怎么会小家子气地用那种不上台面的法子争斗!,两人的话正说到这儿,刚刚出去的另一个厨娘就急急忙忙走了回来,冲她们招了招手示意噤声,随即到旁边的小凳子上一屁股坐了,这才低声说道:外头有一位军爷进来了,说是夫人请人到正堂说话,这会儿夫人那边暖轿已经从怡情馆出来了。

,这大冷天的夫人亲自见人?还要开正堂?就算是带队的,顶多也不过是千户,用得着夫人亲自去见?,其中一个最快的连珠炮似的问了好几个问题,这才突然警醒了过来,,对了,你们说后天就是大年夜,老爷究竟能不能回来?,一干人面面相觑的同时,那边正堂已经打开,暖轿在门口停下之后,柳姑姑和几个丫头就簇拥了陈澜进去。

尽管早上就事先吩咐烧了地龙,但毕竟时间还短,屋子里还带着几分冬日的宿寒。

等到陈澜坐下屏风摆好,门外就传来了通报声,道是徐千户来了。

不一会儿,陈澜就听到了马靴踏在青砖上的沉闷声响,随即就是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

卑职见过杨夫人。

这是个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因而陈澜沉吟片刻,这才开口说道:我知道徐千户到这儿是公事,原本也不想惊动你过来一趟,实在是昨天晚上,家里发生了一件奇事。

如果我没记错,后门的那条后街应该也是你手下的人看着的,可就是在亥正之后不久,有人用石块掷了一样东西进来。

我想问问,徐千户可知情?竟有此事!带着徐千户进来的云姑姑清清楚楚地瞧见,这位四十开外的军官脸上赫然是又惊又怒的表情,怎么也不似伪装。

于是,情知柳姑姑必然看得见,她就冲着屏风那儿微微点了点头。

得到这样的反应,站在屏风缝隙那儿的柳姑姑就悄然走回来,在陈澜身边躬下身说道:夫人,看那徐千户的反应,似乎真不知情。

陈澜微微颌首,当即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徐千户不信。

柳姑姑,把那封信拿去让徐千户看看,再把昨晚上巡夜的人一块叫来。

,正如陈澜所料,当这位徐千户看过了信的内容之后,一张脸顿时拉得老长,可更多的却是迷惑和糊涂,而问过了巡夜的更夫之后,他更是二话不说径直单膝跪了下来:夫人恕罪,是卑职驻下失职,这就去严严实实盘问一遍保准不会再犯这样的过失!夫人若是没有其他的事,卑职就先告退了。

等到徐千户离开,陈澜才从屏风后出来。

相对于几个丫头的茫然,云姑姑柳姑姑的若有所思,她心里已经是明镜似的透亮。

是告退而不是告辞,这其中的区别就大了。

而这位徐千户听那说话谈吐,多半是直肠子,这一出去,不闹个鸡飞狗跳是决计不可能的。

那投书进来的人若只是陈述事件而不是连主使都点出来,那还可以说是好意,可既是点出了陈瑛的名字,多半是居心叵测。

既如此,那一番鸡飞狗跳,想来是够他喝一壶的!当然,鼻便人是造谣生事,三叔陈瑛也决计脱不了干系,扔出这炸药包去任他们狗咬狗最好!只是她这边终究是小打小闹,是非成败,还得看杨进周他们那一边!!~!第四百九十九章 离间(二)衍哥儿还没回来?对于这几日临时过来帮手的绿萼来说,她已经说不清这事阳宁侯太夫人朱氏第几次问起这个相同的问题了。

当她无奈摇头的时候,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朱氏眼神中掠过的那一丝失望。

于是,她只得又去还了一盏热茶送上来,随即在朱氏下首的小机子上坐了,这才说道:老太太但请放宽心。

门前那些军爷虽说问不出什么,可与其说是监视,还不如说是守卫来得贴切。

再说,四少爷那机敏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就是遇事也一定会料理得妥妥当当。

这安慰话朱氏听得耳朵也几乎起老茧子了,但绿萼终究是在她身边时间最长,那温柔和气的话语让她心气稍平了一些,这会儿叹了一口气之后,她就往后头的引枕上靠了靠,继而说道:府里上下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言语传出来?回禀老太太,只是最初上上下下有些惊惶而已,没有人敢嚼舌头。

说道这里,绿萼少不得搬出之前从未提过的另一茬来,之前刘总管见我的时候,还说起过这事。

都道是老太太眼尖,四少爷眼利,跟着咱们半道定府大街来得全都不是那些趋炎附势的墙头草,不过是三两句话下去就安抚好了,他办事比平时松快不少,还想找老太太磕头谢恩呢。

磕什么头!他家里是府中多少代的老人了,他爷爷就做总管,到他还是总管。

之前老三也拉拢过他,可他放着侯府总管不做,偏生跟着我这老婆子过来,光是这份心,我就取他。

朱氏想到之前分家分府的时候,竟是不少人都愿意跟来,到最后还得仔仔细细挑挑拣拣,脸上不由得多了几分笑容,说起来我也没想到有那许多人跟过来,早知道就该再挑一些给三丫头送去,她那边地方大人手少,外头买的人终究不可靠。

老太太又偏心三姑奶奶了。

小心话传到四少爷那儿,他心里嘀咕。

绿萼见朱氏心情稍好,自然也跟着插科打诨,再说了,镜园那儿世仆虽少,却是三姑爷养着不少亲兵的家中妇孺。

这些人每月的用度又不比咱们府里的月钱多,而干起活来也没那么挑肥拣瘦。

唯一不好的就是都是活契,纵使用得好,以后丈夫升迁或是其他,也是要跟出去的。

叔全那孩子,和澜儿是最相配的一对,两人想事用人都是一模一样。

朱氏脸色越发霁和,抱着那厚实软和的小靠枕就笑道,用人之道,他们两个是远胜过我这一把老骨头了。

只希望澜儿这一胎赶紧生个大胖小子,免得人家有什么话说。

既然话头从外间的大事上转到这这些零星小事,绿萼自然是知机地陪着老太太唠嗑,直到朱氏睡意上来,她就顺势让人在炕上安歇了,掖好被角这才蹑手蹑脚退了出来。

才到外间,她就看见郑妈妈已经等在了哪里,忙疾走两步迎上前。

老太太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

郑妈妈按着胸口,很是松了一大口气,随即就赞许地看着绿萼说,还是你能耐,那几个小的不管说什么,老太太没一会就不耐烦了,哪里像你这般能干。

索性回头我拉上四少爷回禀老太太一声,你管那些采买虽很好,但这屋子里也该有个管事媳妇了。

郑妈妈过誉了,我毕竟年轻……不年轻了,老太太多留了你两年,你如今都二十出头了。

郑妈妈笑着打断了绿萼的谦辞,随即诚恳地说,我和你直说了吧,我娘当初就是老太太的臂膀,后来换成了我,可惜我虽有个闺女,却是个闷嘴葫芦,更提不上什么能干,可老太太身边总得有个人提点。

老太太前时提过让我再过两年就回去享福,我要是走了,没其他人接上,那怎么行?绿萼从前是郑妈妈一手带上来的,深惧其心机手段,这样推心置腹的话还是第一次。

明知道其中不乏提拔笼络的心思,可丈夫在外院还没站稳脚跟,她又确实觉得如今的朱氏远比从前好伺候,思来想去也找不到推拒的道理,于是就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郑妈妈见状自是高兴,正要再说两句什么,她就看到外头的门帘被人撩起了一条缝,却是一个管事媳妇挤眉弄眼。

她想了想,就索性拉着绿萼一起出去,一跨出门槛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事老太太歇午觉的时候,什么大事等不了这一刻?是,我也知道不该这当口过来。

那年轻媳妇连忙行了个礼,随即低眉顺眼地陪笑道,实在是刘总管说是有要紧事,所以我只能来跑个腿。

她一面说一面往左右看了一眼,把一样东西迅速往郑妈妈手里一塞,不等郑妈妈皱眉就低声说道,这是今天有人后院的时候发现落在地上的,这不是因为门前守着人,所以老太太让更夫谨慎些吗,所以刘总管说,晚上后院巡视不免懈怠了些,料想东西应该是昨晚上进来的。

他得了这东西已是晚了,虽不知道是好意还是歹意,但思来想去还是呈了进来,至于是不是报老太太,还请郑妈妈决断。

这话说的郑妈妈很是受用,当即把东西拢在袖子里,冲着那年轻媳妇点了点头。

等人退了下去,她才冲退到了一边的绿萼招了招手,拉着人一块进了屋。

到了明间的碧纱橱后头,她才转身看着绿萼道:你说,这东西要不要交给老太太?这样的大事,绿萼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最终摇了摇头,可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郑妈妈,老太太如今虽然身体不比从前健朗,可最恨的就是别人欺瞒,我看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呈上去为好。

如今只剩下老太太一个,想来若是决断不下,总会再找您参详参详。

若是不妥,,那时候您再缓缓劝说才是。

郑妈妈听得连连点头,越发觉得自己之前的选择没错。

只是,和绿萼一块进了东屋,见朱氏依旧在炕上睡着,她恶化绿萼对视一眼,终究是谁也不敢打扰,索性一人一个小机子坐着等,不知不觉就一块打起了盹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一点一点犹如小鸡啄米似的绿萼突然听到了一声轻咳,立时使劲睁开了眼睛。

见朱氏已经醒了,她赶忙不动声色地用脚轻轻踢了郑妈妈一下,见郑妈妈也抬起头来,她这才站起身取了一旁大炕桌上的茶盏。

老太太,我先去换了热茶来。

绿萼这一走,郑妈妈自是赶紧上前亲自服侍朱氏坐起,随即就把袖子里的信函递了上去,又说了一番缘由。

她正惴惴然,见朱氏赞许地对她点了点头,旋即立时拆开了封口,她顿时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下一刻朱氏取出信没看几行就霍然脸色大变,竟是一拳头砸在了身侧。

这个畜生!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见朱氏气得脸都青了,郑妈妈赶紧上前劝抚,心里却不免有些后悔。

眼看绿萼端了茶进来,她忍不住横过去一眼。

可没想到绿萼尚未有什么反应,朱氏就在那恼怒地冷哼道:我已经把侯府让给了他,家当分给了他,他自己不安分,而且安仁也是他自个挑中的,赖到别人身上作甚!还狂妄到去韩家撒野,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以为京城是什么地方!老太太这是生什么气呢!朱氏正气咻咻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紧跟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就钻了进来。

见是陈汀,郑妈妈和绿萼慌忙行礼,而朱氏看着这个养在身边的小孙儿,想起他苦命的母亲,狠毒的父亲,一时脸色一场复杂,强自笑了笑,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陈汀却不知道这些,上前乖巧地给朱氏磕了头,就势抱住了朱氏的腿说:老太太好几天没出过屋子了。

虽说外头天冷,可四哥一直说,常常出门有利于地气补益。

今天不下雪,不如我带老太太在院子里走走吧?被陈汀这么一打岔,朱氏再想起自己这会儿就是知道这些也没用,一时冲动只会坏了大事,也就勉强按捺了下来。

禁不住陈汀软磨硬泡,她终究是答应了下来,由郑妈妈和绿萼服侍穿上了大衣裳出门。

可祖孙两还没在积雪扫尽的原子上走上两步,就只听院子门口一声惊喜的嚷嚷,紧跟着两个婆子让开道,一个精精神神的人影飞也似地冲了进来。

老太太,六弟!看到是陈衍,不说朱氏和陈汀,就连郑妈妈绿萼以及满院子的下人们也全都兴高采烈。

朱氏不等陈衍近前行礼就把人一把搂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好一会才嗔怪道:人不回来也不捎个信,知道我多担心你么!就是,四哥你不回来,都急死我了!陈衍笑嘻嘻地摸了摸陈汀的头,又乖巧地向朱氏赔了罪,陪着他们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就急不可耐地将朱氏扶进了屋子。

等到三言两语哄走了陈汀。

他见朱氏仿佛是强颜欢笑,郑妈妈脸上也写满了担忧,忍不住眉头一挑问道:我都好端端回来了,老太太这是怎么了?见朱氏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过来,陈衍顿时奇怪地接过来,只一瞧就咧嘴笑了起来:我还以为老太太是担心什么。

不打紧,我一会还要出去,这事就顺便交给我去办吧。

第五百章 离间(三)你要出去?去哪?朱氏看着笑嘻嘻的陈衍,冷不防从心底冒出一丝恐慌来,一下子就拉了陈衍在身边坐下,随即连声说道:外头都已经是那番光景了,你昨天都没回来,如今回来了就在家里好好呆着,别在外头上蹄下跳地胡混,免得被人抓到了把柄!你还没成亲昵,这要是闹出什么事情来,杜家那边也不好看。

听话,你还小呢!老太太,我明年就要娶妻了,哪里还小了?陈衍伸手按了按朱氏那略显干瘦的手,缓缓站了起来,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有担当,再说了,如今咱们分了家出来,您老了,六弟还小,我要是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家人都成了聋子瞎子怎么行?您放心,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不会贸贸然冲动行事。

眼看陈衍一挺胸在那儿说男子汉大丈夫么有担当,朱氏顿时怔住了。

盯着孙儿看了老半晌,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你既然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不听我的话也罢。

只不过,你不能有事就瞒着我这个老婆子。

你要出去干什么我不问,但别人都出不去,你凭什么能出去?还有,这封信你准备拿着怎么办?陈衍想了想,也就附在朱氏耳边悄悄嘀咕了一番,直起腰之后见祖母看着自己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他这才嘿嘿笑道:管人家想咱们干什么呢,总而言之让他们鸡飞狗跳自己查去。

至于我怎么出去,老太太莫非忘了,我这勋卫的衔头还在,虎玟金牌皇上也没收走?皇上只是说不用**日杵在御前站桩子,可我每个月还得进宫报到呢!之前一阵子忙昏头忘了这会儿我正好进宫去见一见我的顶头上司,顺便请个罪不是?,这一番说辞自然是说动了朱氏,而正如陈衍预料,当他把信交给守着大门的军士那些人立刻大乱了起来,而那些人听说他要入宫,又验看了金牌,立时派人送他一路疾驰到西安门外。

才一下马,陈衍对西安门外的禁卫亮出虎纹金牌要进宫——他本是听了罗旭的话,预备用这东西试一试剩下的就是磨嘴皮子的功夫,可出乎意料的是,那几个禁卫查过他的金牌录了姓名,竟然就这么大手一挥放了行。

面对这样的情形,他虽一愣,可立马就吩咐了楚平一声,径直进了宫门。

尽管西苑他是常来常往,可如今安国长公主有了儿子,不再常常盘桓在宫中居住,他到这儿也就渐渐少了。

一路上那个领路的小太监又是闷嘴葫芦他颇觉没趣,索性也只是一路走一路左顾右盼,可走着走着就觉着这路途周边的暴致有些不同了。

有些曾经见过的百年老宫殿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有些从未见过的亭台楼阁拔地而起,他这个应该熟门熟路的竟是快不认路了。

当走过玉河桥的时候,他远远发现迎面一行人走来心念一转立时往旁边让了让,可紧跟着就听到了一个爽朗的笑声。

这不是四公子么?闻声抬头的陈衍认出是夏太监,面上立刻满是笑容,随即大步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夏公公。

两人厮见之后,夏太监瞥了一眼那带路的小太监微微一皱眉头就冲着陈衍笑道:自从上次皇上在乾清宫见过你之后,你似乎就没进过宫吧?今天怎么起意往宫里来?,夏公公看您说的,我这不是想着光拿傣禄不干事不好,所以进宫来向上头点个卯吗?点卯,你这小子还想着点卯,你以为是京卫里头养的闲人随便点个卯就能胡混过去了?夏太监看着陈衍哈哈大笑,亲近地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趁着人靠近的功夫就对陈衍低声说道:别在宫里逗留太久,皇上似乎不太好,乾清宫咱家都进不去了。

陈衍这一趟进宫,除了看看宫中景象,一多半目的就是冲着夏太监来的——毕竟,酒醋局外厂掌总的金太监虽还在,可总不是三天两头就能入宫的。

而罗旭毕竟不能入宫见罗贵妃,张冰云又身怀六甲,更何况有些事情上头,妃嫔也比不上亲近的太监。

于是,他立刻会意,却是面露赧颜道:夏公公就别取笑我了。

我这不是之前忙得昏头了,所以连正经事情都忘了。

毕竟,当初我在宫里当值的时候,还欠了不少酒肉呢。

陈衍口中说得夹声,信手就往夏公公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过去,随即就拱拱手行礼,又向那带路的小太监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前一后往前头过去了。

等到他们走了,夏太监徐徐迈步,几个亲随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他忍不住捏着袖子里那东西。

发觉是一张字条,他更是心下掂量了起来,一路也不知道摩挲了多久,等到一回自己的御用监直房,立刻就屏退属下拿出了那东西来,只看了一眼,他顿时愣住了,随即笑了起来。

这小家伙,几天不见愣是长进了……不对,这小家伙想来还不至于对文渊阁那点事情如此了解,当是罗旭的手笔才是!,轻笑了这么一声,夏太监立刻出声叫人吩咐了两句。

等坐下来喝了一盏姜茶驱寒,又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有人闪进了门来,一站定就笑着行礼道:干爹找我有事?不为别的,文渊阁那边的奏折都走过你的手,想来最要紧到那几份,你应该都看过?夏太监见那田太监愣了一愣之后,就有些谨慎地微微点了点头,他就摆摆手说,放心,咱家不会问你那几位阁老是怎么拟的票,咱家只问你,其中是不是有一份奏折,直指皇子家奴在西山皇陵边上采煤矿?是有这么一回事……可干爹您怎么知起……当然是你手下的小猴儿有人报过信来。

夏太监想起陈衍送的这张便条,嘴角微微一翘,就看着那田太监道,这样,你给淑妃娘娘送个信过去。

啊?啊什么啊,这时候还装什么傻,难道这种事情,你还会不知道这皇子家奴指的是谁?夏太监见田太监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才仿佛恨铁不成钢地说,报信的时候把话说婉转些,卖个好就够了,别罗嗦太多,否则倒霉的是你自个。

直到田太监感激涕零地走了,夏太监方才低头呷了一口茶,面上露出了一丝冷笑。

他在乾清宫遇阻的事情被宣扬得人尽皆知,再加上人人都在数着他什么时候会退位让贤,如今他已经没剩下多少脸面了,哪里还有什么人给他报信?这个在文渊阁行走的干儿子早就生出了自立的心思,他这么轻飘飘一句话,这家伙回去后还不知道要怎样上下追查。

能在文渊阁呆的时间长,总希望手下一个个如臂使指,哪能容忍有人告密?至于往淑妃那儿送信,想来暂时会往后头稍稍拖一拖。

况且,如果他没记错,永宁宫淑妃虽说遍地施恩,可他这干儿子却和宋一鸣走得近,否则文渊阁的姜事看似清苦,一个个消息却极其值钱,此人怎能一做三五年?而宋一鸣……那老东西的算盘只怕是天底下第一精的。

想到这里,夏太监微微一笑,立时又招来了一个小太监,命其找个由头出宫去知会晋王。

果然,这一番布置之后,午后晋王就入宫见了淑妃,母子俩还没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来,田太监便在外头求见。

当田太监好一番卖关子才说出那消息时,晋王顿时勃然大怒,几乎把手中的杯子直接摔在了田太监脸上。

这种事若还要等你这时候来报,本王这个亲王就白当了!晋王这一发火,淑妃再要阻拦未免不及。

不过,这会儿她看着田太监,难免生出了不悦和恼怒来,当即斥道:平日你吃了本宫多少好处,却拖到这早晚才来,却是晋王在宫外,消息还比你这个常常行走文渊阁的快些,你究竟是做什么吃的!田太监吃晋王这一发火,再被淑妃一呵斥,顿时吓得慌了神,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娘娘恕罪,殿下息怒,这都是我干爹……你干爹?难道你干爹还能拦着你给母妃这儿通风报信不成?,晋王眉头一挑,脸色越发难看,狗东西,实话告诉你,中午之前,就是你干爹派人给本王报的信,你还要把责任推在你干爹头上?来人,把这家伙捆上!眼见左右四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太监围了上来,田太监顿时越发慌了手脚。

想起干爹让自己知会淑妃,转眼又去告诉了晋王,可自己偏生在首辅大人那儿耽误了,他几乎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自是连忙赔笑道:殿下恕罪,小的知道能有今天,娘娘和殿下使力许多,怎敢拖延时间……实在是这奏折昨晚上就到了,元辅大人说是压下了。

小的今天上午得了干爹示意,思前想后,忍不住先探了探元辅大人的口风,这才敢来永宁宫……混账,宋一鸣是你的主子,还是我是你的主子!晋王一想到宋一鸣之前也是商量都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就做了那许多事情,自然恨得牙痒痒的,伸手往扶手上重重一拍,他就忍不住站起身来,冲着田太监就是重重一脚。

把人一脚踹在了地上,他这才看着摆摆手让周边那几个太监退下,随即居高临下地看着田太监。

你在文渊阁那许多年,想来宋一鸣那些阴私事你知道不少。

当然,要是你不肯说……晋王一手指着淑妃头上的七宝琉璃簪,一字一句地说,否则,母妃头上的琉璃簪,坐实就是你偷了。

本王拼着将来受责,眼下先把你一顿乱棍打死再说!第五百零一章 离间(四)这种威胁的手段别人用未必有数,但田太葛深知晋王那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头是怎样暴戾的性子,因而根本不敢当这位主儿是开玩笑。

眼见着屋子里只有淑妃晋王和自个三个人他只觉得惊惧交加,眼见晋王握着那根赫然是皇帝赏赐的七宝琉璃簪,他不免想起了自己被人打死后,这东西出现在自己住处的后果。

那时候他一个死人,宋一鸣堂堂首辅,怎会开罪晋王,为自己说话开脱?而且,太子虽说立了,但晋王并非一丝一毫机会都没有,反倒是宋一鸣眼下是首辅可未必一生一世都是首辅,如何取舍这还用说?想到这里,他立时一个激灵打了个寒噤,继而就赶紧挪动了双腿跪下。

然而,他正要先苦苦告饶两句眼见晋王眼神闪烁,分明是不耐烦了,他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声音压低了三分:殿下,小的是对不起您和娘娘,那会儿干爹提醒之后,小的不该猪油蒙了心去和元辅大人说。

可是小的一直都在文渊阁行走,元辅大人手里还攥着小的无数把柄,小的实在是不敢…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晋王那居高临下的目光里满是恼火,慌忙膝行往后退了一些,这才期期艾艾地说:元辅大人说,这奏折不知道是那个御史发了疯胡说八道,不用放在心上。

如今就是岁末,殿下还要协助太子殿下行各种祭祀等等,他压一压就行了……压什么压!晋王一想到夏太监派来的那个心腹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心中惊怒更甚,三年前的事情猛然间一一跃上脑海。

那时候他误以为情势对自己万分不利,于是对元妃张氏渐渐嫌弃,甚至因为东昌侯一家的落马,阳宁侯府一系势力的衰落,而生出了和旧勋贵划清界限的意思。

而这其中固然有他的糊涂,典簿邓忠的挑唆却也有很大的关系。

而这个他几乎已经忘记的人,正是宋一鸣的学生!还有那个查什么韩国公府人命案子,查自己保母钱妈妈命案的巡城御史于承恩,也是宋一鸣的学生!往事一一浮现心头的同时,他的拳头也不觉狠狠攥紧了起来。

他怎么就会认为,宋一鸣是站在他这一边,想要把他扶上马?塘儿?直到耳边传来了淑妃的唤声,晋王这才回过神来,冲母亲轻轻摇了摇头,他这才转头看着田太监,脸上满是厉色:本王不要听你这些废话!若是你再不说正题,见晋王满脸怒色,田太监顿时否不敢拖延,慌忙上前一把抱住了晋王的双腿涕泪交加地说: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小的说,小的全都说!这元辅大人向来不和人多交往,那座宅子还是皇上赐下的,总共也就是四进,连仆人都没用几个……废话,这些本王都知道!你要是越兑是什么宋一鸣清廉自省,身边连一个妾室都没有的话,井怪本王不客气!是是是……可殿下决计不知道,就在昨天,江南有人上书道是宋家的种种劣行。

两江清查田亩的奏折是昨儿个刚刚送上来,宋氏的那些亲族,在松江府就占着几千顷良田,还有人陈奏宁波府几家走私通倭的店铺,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宋氏族人在背后撑着……为了自己的小命,田太监是连珠炮似的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倒了出来,眼看晋王先是诧异,继而面露沉吟,之后更是撇下自己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他顿时明白这一回暂且过了关,于是浑身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也不知道在那捱了多久,他方才听到了一句令他如蒙大赦的话。

你可以滚了!殿下是说…本王说话不喜欢重复!回去之后记着你的身份,要是让本王知道你只顾着讨好宋一鸣,那时候称知道是什么下场!眼见田太监连声答应后屁滚尿流地出了门,晋王方才反身往回走,紧挨着淑妃一屁股坐了下来,竟是摘下帽子在华儿使劲摩挲了几下额头。

好一会儿,他才声音干涩地说:母妃,我上宋一鸣那老货的当了!墉儿,你怎么突然这般说?淑妃向来自负手段,可一个满心以为是自己人的家伙,刚刚却耍了那样的huā腔,她自是满心愠怒。

这会儿晋王再来上这么心灰意冷的一句话,她更是有些着慌了,忍不住把双手都按在了晋王的肩膀上,你不是说,宋一鸣觉得太子出身微贱,兼且名声不好听,所以有意扶助你吗?那个田云獐头鼠目,难保是搬弄是非,你开不能都听他的。

宋一鸣在朝中根基非比寻常,你若是和他再闹翻了……母妃!晋王一下子恼了,甩开淑妃的手就站起身来: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太子之位旁落却不敢吭一声?还不是因为父皇那会儿对我大失所望所以我连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可我为什么会失了父皇欢心,为什么汤老会弃我而去?全都是因为宋一鸣的两个学生!一个邓忠,一个于承恩,他们两个一搭一档给我下了多少套子,可怜我一直还以为深得文人士子之心,后来宋一鸣一伸手,我就以为他慧眼识人!这个老家起……这个老家伙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我看他是嘴里一套心里一套,根本就不是真心助我!可是……,淑妃被晋王说得心里有些发毛,可宋一鸣显然是不认可老四而老三和老五已经死了,剩下的几个都是不成器的小孩子,难道谁还能比得上你?论长幼论尊卑,要是老四下去了,怎么也是你,他玩弄这许多心机作甚?晋王再次徐徐落座,眼眸中却闪过了一丝寒光:母妃想过没有,父皇如今的病情谁也不知道老四虽说代理朝政,可能看到什么,也要看内阁给他转去什么。

这会儿宋一鸣按着那弹劾什么皇子家奴的奏折,等到父皇病愈的时候扔出来。

要是那会儿老四倒了我又出了这事情,你说父皇会如何?淑妃闻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而晋王则是凑近了淑妃耳边,又轻声说道:母妃,宋一鸣虽说年纪不小,可据说他日日打太极拳,深悉养身之道,几个太医也都说他筋骨健朗。

说一句大逆不道的,哪怕父皇大行,他说不定还能活几十年。

要是他助了我,还得担心我是否会鸟尽弓藏不用他。

可要是上位的是后头那些皇弟们……淑妃在深宫浸淫多年,权谋术数不说炉火纯青,可到这个份上,哪里还能不明白儿子的言下之意。

此时此刻,她手里的那条帕子几乎是揉得一团糟,眉头拧成了大疙瘩,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晋王道:那你说怎么办?事到如今,退已经是退不得了!是不能退,但既然知道,就不能眼睁睁被那老狐狸利用了!晋王攒眉沉思了好一阵子,最后看着淑妃道,这样,我委设法见一见九姑姑。

淑妃和安国长公主素来不对盘,这整个宫里,除了皇帝之外,能被这位长公主放在眼里的,也就是已故皇后和武贤妃周王了。

因而,她立时露出了不悦之色:安国长公主?可不是说她又怀孕了,连张栓都丢下了大理寺的事情,一门心思在家里陪着她。

再说了,那些军士不是守住了长公主府吗?你怎么进去?九姑姑的情形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不亲眼看一看不放心。

再说了,我的长女尚在长公主府,我这个当爹的过去看一眼,总不至于还要被人拦着吧?晋王自信满满地一笑,浑然忘了自己的庶长子之拼死的时候,他也不过掉了寥寥数滴眼泪,过后就忘得一干二净。

另一边,在翰林院里给新进的庶吉士们上了一堂课,罗旭才一溜出来,就看到伺候自己的书吏在那一边跺脚一边来回走动,显是不耐烦了。

他上前招呼了一声,随手把自己的手炉递了过去,那书吏赶紧谢了一声接过,揣着走了一会儿,眼见四下无人就上前一步紧挨着罗旭说:大人,晋王午后入宫,在永宁宫盘桓了一个时辰就走了,期间田公公去过那儿。

嗯,留心的好。

短短一句赞誉之后,罗旭就娴熟地从袖子里递过了一张银票去,见那书吏欢欢喜喜地收下了,他就露出了更加满意的笑容,不过你也小心些,人家是在文渊阁多年的老人了,万一发现却走了不得,别为了盯着他,到头来把自己搭进去了。

这样的提醒往往走出自下位者对上位者,如此颠倒过来的有多难得,那书吏自然心中有数,当即更是心中熨帖,连声答应之后更是对罗旭唠唠叨叨说了好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

尽管其中有用的寥寥无几,罗旭却是听得耐心之极,不时还点点头接两句话茬,自然搔到了那书吏的鼻处。

等到回了直房那书吏退下之后,他就大大伸了个懒腰。

不愧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小四,接下来就继续看你的了!!~!第五百零二章 离间(五)阿嚏……阿嚏阿嚏阿嚏出了宫的陈衍立刻没了在宫中那端在脸上的笑容和谨慎。

明天就是大年夜,这会儿路上还有不少赶在最后时候采办年货的人,所以他自然不敢在路上打马飞奔,可办成了一件大事,他走在路上自是神清气爽。

可是,就这么拐弯的时候忽然这几个大喷嚏打下来,他差点没摔下马背,形容也是异常狼狈。

好容易寻了手绢收拾干净了,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心里不禁充满了嘀咕:这是谁在念叨我呢?韩先生和师母在杜阁老那儿,我进不去;小南我刚刚去瞧过,在顺天府也是好好的,胡胖子照料得不错。

姐在家里谁也不敢去招惹她……啊,对了对了,我怎么就忘了师傅?罗师兄说过,要让我去师傅那儿瞅瞅,能进去最好进去瞧瞧,这是咱们最大的靠山……念叨着这些,陈衍自是立刻加快了速度。

等赶到了安国长公主府,他看也不看门前那些禁卫,就这么昂首阔步地往里走去。

果然,他还没到西角门,两三个彪形大汉就上前拦住了他。

他虽通名报姓,可那几个军士哪里这么好说话,一时两边就僵持在了那里。

一来二去,陈衍不耐烦,少不得又摸出了虎纹金牌,可这进宫时还好用的家伙在这里却失了效,这一磨又是好一会儿,直到内间赵妈妈匆匆出来,呵斥了几句,几个军士方才垂手退到一边,刚刚一直没露面的一个千户快走几步迎了上来。

这位妈妈,不是下官有意拦阻陈四公子,实在是皇上旨意,需得提防刺客……旨意?是明发上谕,还是口谕?赵妈妈看着那千户,嘴上却是丝毫不留情,要不要我家长公主入宫去见一见皇上?下官不敢。

那千户无奈,只能悄悄没好气地白了陈衍一眼,旋即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看着赵妈妈说道,都是兵部职方司传来消息,说是朝鲜和倭国对朝廷多有不满,故而有刺客混入了京城,所以让我等严密看护各家宅邸,并不是下官矫情……刺客?笑话,难道陈四公子是刺客乔装打扮的?陈衍平素只看赵妈妈精明能干,这会儿见这位竟是和那个千户拧上了,不觉叹为观止,忖度时间还早,也就抱着手在一旁看热闹。

到最后,那千户终于是败下阵来,无可奈何地放了他进去,只临进门时却紧挨着他后背悄悄添了一句。

四公子说话还请多多思量,别给长公主添乱这话是什么意思?陈衍心中越发犯嘀咕。

可是话虽如此,他仍是惦记着安国长公主的情形,再加上哪怕不算罗旭对他的千叮咛万嘱咐,他心里还有不少疑惑没处找人商量,于是脚下步子反而更快了。

他是安国长公主的开山大弟子也是关门小弟子,再加上赵妈**带领,自然是名正言顺地登堂入室。

只一进明间,揭开左边的银红撒花绫面门帘进了碧纱橱后头,他就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

就只见安国长公主高卧榻上,另一边的张铨正在口授什么,而一旁的高几后头,几个丫头正运笔如飞,记的却丝毫不是他满心以为的安胎等等事宜。

费雨彷,费氏旁支,于淮安府关说人命案三起,收银八千两。

宋祖德,宋一鸣再从弟,占民房十一间,油坊一处……卢怀山,宋一鸣门生,六安知府。

税赋私加两分,借修桥之便搜刮民财……见陈衍那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大,安国长公主不禁笑了起来。

她招招手把小家伙招了上前,见人呆头呆脑地仍然在看那边的张铨,她冷不丁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搭上了陈衍的肩膀,不过手一缩一翻,就把毫无防备的陈衍直接撂在了地上的脚踏上。

啊……师傅你这是干什么陈衍一落地就一个纵身跳了起来,脸上满是紧张,不是说您又有喜了吗,您怎么还这么不小心,要是伤着碰着……话还没说完,陈衍就被一指头点在了脑门上。

安国长公主见这个得意弟子仿佛呆头鹅似的盯着自己,顿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呆子,你也不想想,你姐姐千辛万苦方才有了身子,我也是几十年才生了惠心和灼儿两个,这会儿一大把年纪再怀一次,这怎么可能?啊,这么说……这么说……安国长公主望着丝毫没听见这边动静,头也不回只顾自说自话的张铨,这才微微一笑:以为随便来个太医院的太医就能让我言听计从,那些小人也太小看我了。

虽说门前守那么一堆如狼似虎的家伙,我不好把张大夫请过来,可究竟是不是有身子,家里有经验的妈妈总还有。

不过是几味药调和在一块的作用而已,以为就能绊得住我和阿铨?看看自己的师傅,再看看那边心无旁骛的张铨,陈衍不觉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突然觉得自家几个人的盘算似乎有些不那么牢靠。

而此前的那些问题,在眼前这光景下似乎都不成为问题了。

即便如此,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有个问题没忍住。

师傅,这什么朝鲜和倭国刺客的事是真的?是真的,也是假的,只看到时候出不出事情而已。

出了事情,是一种说法;不出事情,又是另一种说法。

安国长公主兴致极好,拉起了陈衍之后,索性就耐心地解释道,倭国孤悬海外,乃是一座孤岛,要打并不是不能打,但海上风浪等等必须算在内,况且还有蒙元久攻不下的传说在,所以要打的话,此前的余孽之说不够,还需要别的借口。

至于朝鲜,虽说原来的王室基本上死得一干二净,可他们大臣推举的那个人皇上不满意,可刚刚才打过,如今镇东侯凯旋归来,先兵后礼,有些借口也得先做足了。

至于其他嘛……安国长公主看着陈衍,却是再也没说下去。

即便如此,刚刚所说的那些却已经足够陈衍消化。

于是,他早就把赶紧回去安抚祖母的念头给抛到了脑后,索性就这么坐在脚踏上,一面分心听张铨一条一条说那些东西,一面和安国长公主套话。

正因为消息太多脑袋发胀的时候,他就看到赵妈妈再次从外间进了里屋来。

长公主,晋王殿下来了,说是要见小郡主。

所谓小郡主,整个长公主府里自然只有林嬛一个。

陈衍想到罗旭交给自己的字条,由此想到了夏公公,又由此想到了晋王,脸色一时间渐渐古怪了起来。

安国长公主却没注意到这些,莞尔一笑就吩咐道:他既然这么说,就把嬛儿带过去让他看个够。

看到赵妈妈问也不问就这么答应去了,陈衍忍不住在心里为可怜的晋王掬了一把同情之泪——他可以肯定,安国长公主是说到做到,晋王这一趟是白跑了。

于是,当他耐着性子又坐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只见赵妈妈笑容满面地再次进了屋子。

长公主,殿下说,得知您又有了身子,想来问个安再回去。

我很安好,不劳他费心了。

安国长公主懒洋洋地斜睨了陈衍一眼,突然话锋一转道,这样,小四在这儿也呆的够久了,就索性帮我去送他一程好了。

见陈衍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她就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小四,别忘了我从前教给你的道理。

赶尽杀绝并不是最佳的解决之道,让人知难而退才是上上之策。

冤有头债有主,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对头要一个个地扳倒。

这人在这世上,若是一个对头都没了,岂不是腻味?出门的路上,陈衍几乎是把这话掰碎了仔仔细细地琢磨,因此见到晋王时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即便如此,当他恍然回神发现晋王那微妙的表情时,仍是立刻换上了笑容可掬的表情。

陈衍,九姑姑还真是对你另眼相看,这时候竟然还有空见你。

晋王被晾在外头和完全无视自己的女儿相处了大半个时辰,心里自然憋气,说出来的话自然有些硬梆梆的。

见陈衍丝毫不以为意,他轻哼了一声,正打算再添上一两句警告警告陈衍,却不防对面这少年郎陡然靠近了两步,脸上神秘兮兮的,嘴里竟是迸出了一番让他心跳不已的话来。

殿下可知道一件奇事?今早上定府大街我家里也有人发现后院里有人投石送信,字字句句全都是毁谤我三叔的。

哎,虽说我和三叔不亲近,可这也未免太小看人了,所以我把东西直接交给了那个领兵前来护持的千户。

哎,我出来的时候,他把手下那些兵犹如筛沙子一般筛了一遍,也不知道谁会倒霉。

眼下查不出来也就算了,可日子还长着,万一上头谁要立靶子严严实实筛查一遍,指不定有谁供出什么来。

供出什么?笑话,难道还能供出本王来?陈衍本是随口说说诈一诈晋王,可当发现晋王竟是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下子揽在自己身上,他少不得似笑非笑地看着晋王。

见这一位立刻觉察到了口误,他就打了个哈哈,浑然没事人似的一路送着晋王出去,口中还说着乱七八糟无关紧要的事。

直到眼看人上了大轿要走,他正要转身,突然背后又传来了晋王的叫声。

陈衍,既是顺路,你不如和本王一起走多谢殿下,不过我要到镜园去瞧姐姐。

眼见陈衍竟然一口拒绝了自己,晋王顿时面色一沉,随即就强笑道:这四面的要紧府邸父皇都派了人看守,镜园怕不是那么好进的。

横竖本王没事,陪你走一遭如何?.第五百零三章 离间(六)镜园西角门,陈衍抱着双手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仿佛是看好戏似的看着那一队军士拦着晋王。

虽说他之前说到这儿来不过是一句托词,本身就不认为人家会放自己进去,可是看着这位自视极高的皇子亲王吃瘪,他自然觉得心底说不出的畅快。

直到戏瞧够了,一阵阵冷风吹得身上凉飕飕的,他这才慢吞吞地上了前去。

殿下,算了,他们也是职责所在……职责所在?不就是为了什么刺客,难道本王是刺客?晋王看着那个虽低着头,却丝毫没有放人意思的徐千户,再想到今日诸多不顺,一时气不打一处来,父皇一没有明发上谕,二不是当面传的口谕,必然是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殿下慎言!徐千户今天早上为了陈澜的那封信一直忙活到现在,心里的憋火绝不比晋王少,这会儿再听到这样的言语,他顿时恼将上来,竟是抬起头梗着脖子强硬地说道,殿下若是怀疑卑职奉的是否圣命,大可去向皇上求证!你……见晋王被气得脸色通红,差点说不出话来,徐千户又硬梆梆地说:再者,这般严密的看护,昨夜尚且有人投石送信,道些胡言乱语的事,焉知殿下随从之中就没有心怀叵测的人?殿下不要说什么单身入内的话,堂堂亲王自有相应威仪,况且如今杨提督不在,不说疑案尚未分明,海宁县主和杨太夫人都是女流,焉有见殿下的道理?陈衍原本只是因为晋王吃瘪的缘故,看徐千户稍稍顺眼,此时见他随随便便一番话就把晋王驳得灰头土脸,他不禁觉得这军官是个人才,立刻干咳了一声道:这位徐大人……卑职只是正五品千户,当不得四公子称一声大人。

徐千户同样冷冷地打断了陈衍的话,继而一伸手道,卑职只是照圣命办事,殿下和四公子请回吧。

若是有要事不妨对我说,我可以请门内镜园的人代为转达。

连话都不让和镜园中人直接说,陈衍不觉眉头大皱,而自觉大失颜面的晋王就更不用说了,那愤怒的眼神仿佛是打算把徐千户立时贬到什么不见天日的犄角旮旯里头去。

奈何两人都还有那么一丁点理智,晋王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往大轿走去,陈衍也懒得传什么兴许会被人添油加醋的口信了,也就这么跟了过去。

只当轿子摇摇晃晃起行的时候,他就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人,连殿下的面子也不买!尽管刚刚大光其火,但此刻晋王冷静下来,不免要掩饰掩饰刚刚的失态,也就竭力和颜悦色地说:算了,他们也是尽忠职守,计较这些没意思。

殿下好气度!陈衍笑着恭维了一句,继而就仿佛漫不经心似的说,只不过,我是真觉得这一回调到各处府邸守卫的兵员,一个个都陌生得很,不像是京营不像是京卫,不知道是哪儿来的。

话说回来,我记得之前哪位阁老提过,说是边军穷苦,要让京卫和边军常常对调,以免贫富不均还是诸如此类的……咳,我不是这材料,记不清了。

哪位阁老?如果他没记错,分明是宋一鸣!晋王由陈衍的话一下子想到了极远,好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可心口仍是憋闷难当。

宋一鸣瞒着他把他的布置都提前发动了起来,自己暗地里的布置却丝毫不让他知晓,这要是出了事情,在前头顶缸的必然是他……这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瞧见晋王那脸上的森然厉色,陈衍心里自是满意。

他也不再画蛇添足,索性往那熊皮靠垫上舒舒服服一靠,就差没直接惬意地伸个懒腰了。

整整跑了一天一夜的腿,打听了不知道多少消息,这会儿该他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倒是罗师兄舒坦,统共只花费了三言两语,还说什么自个劳心劳力……嗯,回头一定找他好好算账!且不说陈衍旗开得胜得意而回,刚刚两人碰了钉子的镜园西角门,一个浑身被风帽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却闪了进去。

他才刚转过大影壁,立时就有两个家丁迎了上来,当先一个满脸警惕地上下打量了来人一阵子,当即谨慎地问道:这位爷,我家老太太和夫人不见客。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来人稍稍放下了风帽,顿时一下子愣住了。

这一分神,对方就重新戴好了帽子,却是一句话都没说。

面对这幅光景,他就把有些恼将上来的同伴往后头拉了拉,拱了拱手道:公子请随小的来。

直到二门,对一个皱着眉头迎上前来的婆子耳语了几句,把人交托了过去,那家丁方才匆匆拉着同伴往回走。

闷声不响走了好一阵子,他就听到旁边传来了那年轻同伴不满的声音:丁大哥,你得把话说明白啊!内院都是女眷,你也不通报一声,就敢把人往里头领?那二门早就有婆子冲里头去了,谁说没通报?至于前院,万一有人走漏了风声,那麻烦就大了,毕竟咱们夫人如今还背着官司。

那老成的家丁没好气地瞪了同伴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说,眼下不好对你说,等风声过去你就明白了。

咱家老太太老爷夫人对下头都是最宽和大方的,你忘了你是怎么来这的?前头老的教训小的,后头当江氏闻讯出了房门,看到那从院门进来的人时,忍不住凝神分辨了许久,这却还是在人脱下了风帽之后才把人认出来。

见来人到了台阶下头要行礼,她立时笑呵呵地伸出双手把人扶了起来。

我还以为是别人和我寻开心呢,没想到真是你!这外头看守这么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你都老大不小了,应该知道轻重,何必冒那些风险,万一被人看到了,对镇东侯府可怎么好?还有,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单薄,你就不怕冻坏了身子……甫一见面就遭了这么一番唠叨,萧朗心中却觉得暖意融融,一时竟是忘了答话。

直到一旁的庄妈妈咳嗽了一声,他才立刻回过神来,因低下头说道:伯母放心,这一趟我过来并不麻烦,也没冒什么风险。

至于衣裳,奴儿干城比这儿更冷,我都习惯了。

江氏这才转嗔为喜,点点头后就请了萧朗进明间。

三两句话之后,见萧朗坐得端端正正,可眼神总有些飘忽,所答的言语明显听着就是敷衍,她渐渐又有些恼了,当即斥道:既是来了,说话就不要藏着掖着。

就算消息不好也不打紧,我扛得住。

不是,没什么不好的消息。

山火已经灭了,叔全兄那边接下来不过是扫尾而已,并无大碍。

萧朗见江氏不悦,慌忙解释了两句。

尽管江氏仍是将信将疑,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今天我来,是为了嫂子那桩事。

那件事毕竟事涉太子,太子把事情丢给了文渊阁,文渊阁又丢给了大理寺,可那边正卿张大人不在,所以上上下下还在乱着,但料想很快就能还嫂子一个清白。

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对嫂子说,不知伯母……原来是要见阿澜,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江氏哑然失笑,当即看着庄妈妈道,你陪着他去怡情馆一趟。

这么冷的天,阿澜又有身子,特意跑一趟过来不好。

人送到了你就回来,到时候,阿澜那边自然有人送他。

说完,她又对萧朗点头道,你不是外人,别的我就不吩咐你了。

既然阿澜的事不要紧,就少和她说这些。

她再聪慧机敏,如今是就要当妈妈的人了,总得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是,伯母放心。

婆媳之间的温情让萧朗心中感慨万千,因而,当庄妈妈送他到了怡情馆正房明间,见了陈澜之后就告退离开之后,他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起头说话。

直到上头传来了陈澜的轻笑,他才不觉侧了侧头,随即又不自然地避开了目光。

嫂子,叔全兄如今很好,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还没个结果,我就不说了。

我今天来,是为了苏婉儿的事。

她的诰命刚刚已经下了,明日就会抬入王府。

萧朗听到了陈澜身边有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咦,少不得又解释道,据说是宫中皇上下的旨意,因不是正室,礼部也就遵旨照办了,晋王殿下刚刚还和陈小弟一块在镜园门口徘徊过,想来还没得到消息。

饶是自个就是始作俑者,陈澜也没想到这事情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直截了当地问道:那萧兄是哪儿得到的消息,是苏婉儿找你?不是,得到消息是因为我家在礼部有些门路。

萧朗知道陈澜无意打听镇东侯府那些门路,顿了一顿就继续说道,至于苏婉儿,我是派了人去对她言语了一声,可没想到她打蛇随棍上,说是她牺牲自个为镇东侯府办了这么大的事,让我之后庇护于她,她愿意为萧家办事。

不但如此,她还说,有人给她送了几丸子秘药,说是于她能有大用,我的人就带了一丸回来。

说着,萧朗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盒子,打开盖子,里头赫然是一颗红丸。

PS:本书繁体版第一册十四号于台湾上市……足足等待了快一年啊……附言,封面很漂亮第五百零四章 末日(一)看着盒子里那颗在灯火下泛着诡异光芒的红丸,陈澜只觉得从心里冒出了一丝惊悸。

盯着那东西一动不动看了好一会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眯了眯眼睛说道:苏婉儿可说,这东西是谁给她的?没说。

萧朗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两个字,但顿了一顿之后,却解释了一大堆,她虽是把东西给了我,但话却说得很活络。

只有我答应了她的条件,她才会把送她东西的那个人供出来。

我不耐烦和她打交道,所以派去的人就只拿了这样东西。

等等,萧兄如何能轻轻松松进了镜园来?叔全兄应该对嫂子说过,我和他再加上纪曦兄如今是一条绳子上做事……哦,还得捎带一个陈小弟。

原本我做的是居中联络,可我四处跑了跑,就发现那些守着重臣府邸,别人眼里一个个都面生得很的官兵,我却认识。

萧朗已经点穿到了这地步,陈澜自然心领神会。

见萧朗点了点头,她便知道,这苏婉儿可说是横生出来的枝节,原本并不在那几个男人的预料之内。

她颔首示意云姑姑去接过萧朗手中那盒子,等送到自己手上,她少不得左看右看,好一阵子后才语带双关地问道:萧兄既然拿着东西过来了,想必应该找人验看过?此话一出,萧朗想到自己寻人验看这红丸时的那些情形,脸色顿时很不自然。

犹豫片刻,他才有些尴尬地说:这东西是青楼楚馆里常用来给男人助兴的,功效极其霸道。

一经使用能让人……那个欲仙欲死,所以极其贵重,据说就是这么一粒,那些好色之徒宁可用千金来换取。

因为它不是只管用一天,而是一粒就能至少管用……总而言之,这不是什么好玩意,我想不通的是,苏婉儿能进王府应该是在别人预料之外,为什么这么快就找到了她?陈澜斜倚在那张花梨木雕荷花的暖榻上,一面沉吟,一面无知无觉地用手指轻轻叩击着下头光滑的板面,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萧兄,晋王要册立的继妃身份贵重,可是就在这当口却得抬进两个夫人去,用的借口很简单。

晋王虽年长,膝下却无男。

既然如此,没有苏婉儿,也会有张婉儿李婉儿,所以这东西倒未必是为苏婉儿准备的。

我倒是忘了这一茬!萧朗顿时恍然大悟,旋即就看了看陈澜身边犹如哼哈二将一般的云姑姑柳姑姑,斟酌了一下语句才开口说道,那一次的事情,我的交换条件对晋王来说微不足道,但因为他自以为明白我的性子,所以当不会怀疑。

只不过,我实在是没想到,长公主说了那样的话,费氏反而对婚事更热衷了……不但如此,武陵伯府竟然会出了那么一个货色去官府出首,都是我考虑不周……我们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算尽每一件事?陈澜见萧朗说着说着,脸色越发的冷冽严峻,不得不开口打断了他,随即不缓不急地说道,能有这结局,可谓是已经很完美了。

萧兄今天来的事我已经知晓,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处置吧。

你和叔全纪曦还有小四他们是怎么筹划的,尽管还是按照你们筹划的去做,不用管这一头。

这怎么行!萧朗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抢陈澜手里的那红丸,见她一把缩回了手,信手就把盒子往靠枕旁边的缝隙里一塞,他一时不敢造次,只得站在那里说道,今天过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苏婉儿是怎样的人,并不是让你为了这么微不足道的事劳心劳力!她虽是咎由自取,可嫂子你素来心善,难保不会觉得是自己推她入火坑,所以……萧朗这番话越说越语无伦次,一旁的云姑姑柳姑姑最初听着莞尔,可渐渐地就彼此交换起了眼色。

而陈澜看着萧朗那和平素不同的激动表情,心里想起自己在那次事后对杨进周的倾吐,不知不觉就展露出了一丝笑容。

多谢你费心了。

随着陈澜那简短的六个字,萧朗一时戛然而止,呆呆愣愣站在那儿,仿佛有些转不过弯来。

好一会儿,他才立刻别转过头去,有些生硬地说:总而言之,这件事要追查也不急在一时,谅苏婉儿进府也蹦跶不出什么名堂,而晋王一时半会没工夫没心情去理会她。

嫂子你要留着东西就留着,其他的暂时不用理会,你自己保重身体就好。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他一边说一边急匆匆地行了一个礼,随即低头就径直往外走。

陈澜还来不及开口就看到人已经出了那边上的穿帘,赶紧向柳姑姑打了个眼色。

直到人追了出去,外间传来了说话声,不多时脚步越来越远,最后干脆听不见了,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夫人……云姑姑看着陈澜那怔忡的表情,虽觉得自己不应该开口,可终究是忍不住,俯下身子凑近陈澜的耳边说道,虽是萧世子常来常往,老太太都把他当成亲生儿子看待,老爷也视他犹若兄弟,但事急从权之外,今后最好还是别让他到怡情馆来,免得瓜田李下被人说了闲话。

姑姑这话是另有所指吧?陈澜抬起头看了一眼云姑姑,见这位面色很有些不自然,她就轻轻点了点头,姑姑放心,我知道。

虽说彼此光风霁月,可总禁绝不了别人说什么……他这人和叔全一样,面冷心热,将来必然有一位好姑娘能暖了他的心。

尽管萧朗来得快去得也快,但陈澜想想他来时的那些言语举动,再看看枕边的那个盒子,晚上临睡前不免思绪万千,连云姑姑要熄灯她都拦了。

躺在空落落的大床上,看着低垂的帷幔帐子,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就要大年夜了吧?是,夫人。

陈澜轻轻翻转了一下身子,摩挲着枕边的盒子,脑海中却不知不觉想到了夏太监上次来时说的那些话。

曲永死了,不管是真死还是假死,知道那段久远历史的人,和那段历史有涉的人,现如今又少了一个。

如今剩下的还有谁?也许是皇帝,也许是安国长公主,也许是那个内阁首辅宋一鸣……那样不断重复的腥风血雨,是不是真的能在这一朝完全散去?腊月三十是正儿八经的大年夜,到了这一天,仿佛连路上行人都少了,只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飘出了各式各样不同的饭菜香味。

大户人家自然是更加讲究,无论是挂出的灯笼,预备明早换上的春联,还是祭祖守岁合欢宴等等,全都是有各式各样的程序。

反而是天底下最显赫的皇宫里头,这节庆的日子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一大早,贵妃淑妃贤妃在临时主持宫务的长阳宫里受了一众妃嫔的叩拜,罗贵妃就和武贤妃先后托词走了。

淑妃平日虽是享受这一人做主的风光,可这天却没多大兴致,随随便便处置了几件事,她借口大过节的赏罚延后,中午还没到就径直带人回了永宁宫。

她才坐定,一个小太监就上前凑趣地笑道:娘娘,这看看时辰,再过没多久,新夫人就要抬进晋王府了,您保准没多久就能抱上孙子。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淑妃倏然转头,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恼怒,立时知道不对,慌忙双膝跪地不吭声了。

大过节的,淑妃也不乐意动板子闹得满宫血腥,朝另一边的一个心腹大太监努了努嘴,见其提拉着领子把人从面前拎走了,她这才冷哼了一声,看了看左右就没好气地喝道:都给本宫记住,从今往后,本宫不想听到这新夫人三个字!是……参差不齐的答应声中,淑妃就不耐烦地甩手进了西屋。

不多时,一个年长宫女就打帘子进来,站在淑妃背后轻声说道:娘娘,外头刚刚传来消息,说是大理寺叫了阳宁侯去问话。

不过,据说是阳宁侯不在府里……大理寺传阳宁侯就传阳宁侯,和本宫有什么关系!淑妃勃然色变,当即扭头斥道,这是他们陈家闹家务事,也值得你到本宫面前说道?是……但有人往大理寺送去了一封信函,所以大理寺还派人去了定府大街陈府还有镜园传人。

陈府过去的是阳宁侯太夫人身边得力的郑妈妈,镜园的是海宁县主身边的柳姑姑。

同行的军士都说也有人往那两家投石送信,但那两位都说这是有人挑唆离间,还在大堂上把武陵伯府的那个总管骂得狗血淋头。

那宫女虽是对淑妃的厉色有些惊惧,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娘娘也知道,那边是派了兵卒去守卫,其实应当是形同监视,有人往里头丢那种信函,事情原本可大可小,但传到大理寺就非同小可了。

而且,信上说那山火是阳宁侯放的,韩翰林家是阳宁侯的人闯的……本宫已经说过了,不想听他们陈家那些乱七八糟的勾当!可是……那个武陵伯府的总管也不知道是不是昏了头……他……他也不知道是怎的,竟把殿下供出来了!那一瞬间,淑妃只觉得头晕目眩,扶着扶手险些一下子栽倒。

她竭尽全力稳住身子怒瞪着那个宫女,可见人在自己的逼视下虽垂头跪了下来,可丝毫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她不觉一下子跌坐在书案后头的太师椅上,竟是脑际一片空白。

.第五百零五章 末日(二)阳宁侯府外书房一共三间,名曰永乐斋。

有人说,这是太祖皇帝赐下的名字;有人说,外书房明间挂着的牌匾乃是武宗皇帝亲笔;也有人私底下议论说,不过是几代阳宁侯自我标榜,实则从这外书房的名字就能看出来,这只是勋贵世家痴心妄想永世荣华富贵。

不论话怎么说,这书斋的格局都是几十上百年没有大变化,直到前一阵子阳宁侯府分家,陈瑛方才以那些书架的木质已经老旧为由,重新做了一批新书架送进来,就连内中的桌案椅子等等,也悄无声息换了一大批。

此时此刻站在里头,从前来过的人几乎都认不出来,但陈瑛却喜欢这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只不过,如今站在里头的阳宁侯陈瑛却丝毫没有心思去欣赏自己曾经颇为得意的杰作了。

书桌后的他虽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放在桌子上的手却倏尔紧握成拳,倏尔又逐渐展开,面色亦是阴晴不定。

这几日的变故他自然看在眼里,而那一封封送来的信他亦是每封必看,尽管他并没有次次都依样画葫芦照做,可是这并没有什么差别。

杨进周的军营那边他派出了最精锐的心腹,可到头来只不过是烧了那地方,连个人影子都没找到,可后山上的另一把火却烧得他心惊肉跳;而用韩翰林之子去换安仁,他只不过在脑海里转了一转就立时打消了这念头,可何曾想到,竟然真有人去韩府绑人,偏生还半道上出了岔子,事情从顺天府一直闹到了大理寺!他一想到自己就仿佛一只掉入层层蜘蛛网中的虫子一样,越挣扎就被粘得越紧,那种无力的愤怒感就烧得他浑身滚烫,恨不得如同出镇在外时,带上十几二十的亲随到那些异族村落杀上一场,把心头这些怒火和恼意全都发泄了干净。

然而,京城终究不是他的地盘,此刻面对那一而再再而三敲响的外头大门,他连喝骂的兴致都没有了。

因此,当再次有人敲响了书房大门,陈瑛终于淡淡地吩咐道:进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应声而入的不是那些管事管家,而是儿子陈汉。

见陈汉掀帘进来行了礼,他忍不住嘴角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没想到是你回来了。

之前一直野在外头不肯回,现如今知道你家老子要倒霉了,于是肯回来了?之前父亲用不上我,我也不想回来触霉头,但现在我想,父亲兴许用得上我,所以就回来了。

陈汉神态自若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陈瑛森寒的眼睛。

他自己也不记得从何时开始,亲近的爹就变成了遥不可及的父亲,但此时他却有一个诡异的念头——那就是此时不说,他兴许这辈子就再也没有说出那些心里话的机会了。

于是,他完全忽略了陈瑛那嫌恶的表情,郑重地行礼一揖,父亲,请收手吧,如今还有机会。

混账!陈瑛再也忍不住心头那炽烈的怒火,一按桌案霍然站起,你这是在对谁说话?别以为你如今翅膀硬了,这府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要是我一个条子递到顺天府告你忤逆,就算你娘能请动罗贵妃,也休想帮你开脱!事到如今,父亲你还不明白吗?要不是你存着那种心思,别人怎会做下圈套一步步引你上钩?陈瑛这父亲毕竟是积威深重,陈汉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可随即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心神,反而又更上前了两步,一字一句地说,父亲当年调回京,又袭封了爵位,显见是要大用的,缘何后来突然远镇肃州卫,此次立了大功,却还不能回朝,甚至还有人连那铁板钉钉的功劳都要质疑?如今大理寺的人还等在外头?听着听着,陈瑛原本满是暴戾的表情渐渐松动。

这些天来,罗姨娘和女儿陈汐被罗贵妃接到了宫中,陈清和许咏小夫妻俩被许家人留着不放回来,陈汉之前不知所踪,幼子陈汀一心一意跟着朱氏,仿佛完全忘了自己这个父亲,至于家里剩下的两个老姨娘和几个庶女,在和不在也没什么两样。

今天这大年三十,好容易分家单过的他竟是几乎成了孤家寡人!所以,陈汉说出的话虽不中听,虽深深刺痛了他,可好歹其中还流露出儿子对父亲的一丝关切之意。

于是,他皱了皱眉,口气虽还生硬,却不再如最初那般狂暴。

你懂什么!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以为你老子这爵位很稳当么?我已经活了大半辈子,这爵位到手,再往上还能有多大的地步?若是长房三房都不成器,到时候你稳稳当当袭爵,我用得着这么费心使力?长房眼下那么多靠山,我若是不争,他们会善罢甘休?收起你那妇人之仁,不就是大理寺传我去,又不是立时定罪,你老子我没什么可怕的!这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话砸下来,陈汉的脸色和眼神不禁渐渐黯淡了下来。

他也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性子,事先也知道凭自己的三言两语,很难说服父亲回心转意,但总抱着那么一丝侥幸,可事实终究是事实。

在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他终于再次开口低声说道:既如此,儿子陪父亲一块去大理寺。

你去做什么!陈瑛口气虽严厉,但看着儿子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一丝难能的暖意,大理寺卿张铨在家里照顾妇人,那里掌总的少卿不过正四品,能奈我何?不过是走一趟那种地方,还要儿子相陪,别人会怎么看我阳宁侯陈瑛?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预备着晚上的合欢宴和守岁,少给我露出这婆婆妈妈的样子!训斥完了陈汉,他立刻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走。

可是吩咐了马厩备马,从正房里换了一身彩绣辉煌的麒麟服出来,他才一进马厩,就看到牵着自己那批枣红色大马的不是别人,正是儿子陈汉。

有心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这不晓事的小子,可是见陈汉嘴唇紧抿,他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冷哼一声就提着马鞭上前,抢过陈汉手里的缰绳就一个翻身利索地跃上马背。

还愣着干什么,要去就上马!呃……是,父亲!陈汉松了一口大气,赶紧上了旁边早就备好的另一匹马。

见陈瑛一扬鞭就从马厩的南门飞驰而去,他赶紧策马追上,其余几个随从自是紧随其后。

出了阳宁街,父子俩已经把身后的随从甩开了老长一段距离。

待到顺着宣武门大街过了好几条横街,后面的人越发没踪影了,在呼啸北风中拼命追赶陈瑛的陈汉这会儿完全忘记了寒冷,心里甚至渐渐有些发烫。

小时候,父亲难得回来教自己骑小马的时候,前面也曾经是这样一个一马当先让人撵都撵不上的背影,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个背影就渐行渐远,让他怎么也看不清摸不着了。

恍恍惚惚之间,陈汉只觉得眼前突然模糊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突如其来的一声弓弦鸣响一下子惊醒了他。

倏忽间又是一声高亢的马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往前看去,赫然发现前头父亲的那匹坐骑竟是两条前腿高举踏空,凭着后腿高高站了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当看到两旁高墙上突然冒出了几条黑影,旋即又是一阵弓弦机括的声音,他只觉得整个人如遭雷劈,那一声不才一出口就冻结在了寒风中,竟眼睁睁看着马背上那人影砰然落地。

直到那几条黑影倏忽间消失在了高墙后,他才如梦初醒,策马奋力前行了几步就翻下马背大步冲上前去,随即双膝一软就跪在了陈瑛身侧。

见父亲的肩头左肋腹部腿部赫然扎着好几支锋利的箭镞,那大红缎绣的麒麟服上已经处处染上了更鲜艳的一种颜色,他觉得整个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颤颤抖抖地扶着那素来冷硬的肩膀,好半晌才迸出了一个字来:爹……刚刚猝不及防受袭,陈瑛虽躲开了那第一箭,可终究抵不住之后的那攒射。

那时候,他的眼角余光已经瞥见了后头的陈汉,那一刻心头的绝望大约只有在得知亲生母亲的殉葬时方才可以比拟。

落马的那一刹那,他却发现那些刺客撤得一干二净,竟是撇下陈汉丝毫不理会。

此时此刻,听到陈汉那一声带着哭腔的爹,看着儿子那血色褪尽的脸,他竟是有一种笑出来的冲动,伸出手去想摩挲一下陈汉的脸廓,可手才抬起来就无力地落了下去。

来人,快来人!听到陈汉撕心裂肺的嚷嚷,陈瑛用力咳嗽了一声。

可大约是肺部受创,他的嘴角立时流出了一丝殷红的鲜血。

陈汉见状大惊失色,立时也忘了呼唤随从,赶紧奋力用劲,想把陈瑛抱起来。

可他虽是也有练武,筋骨力气却不算上等,试了两三次,最终好容易才把人晃晃悠悠抱将了起来,看了看怀里的人就高一脚低一脚地往那边自己的坐骑艰难地挪了过去。

爹,你忍一忍,先忍一忍!我们这就去看大夫,一点皮肉伤,几天就没事了!PS:月底前完结,最后一个月啦^_^.(浅-草-微-露-整-理)第五百零六章 末日(三)当阳宁侯府那几个随从赶到的时候,看到的赫然是那匹倒卧于地身上深深扎着好几根箭镞的坐骑,还有那满地的鲜血以及想要抱着陈瑛过来的陈汉。

面对这般情景,几个人全都呆了,但紧跟着,三五个人就慌忙下马冲了过去,为首的亲兵不由分说从陈汉手中抢过了人,不等陈汉开口就喝了一声。

五少爷,侯爷重伤不可挪动,否则你这是害了他!陈汉原待要挣扎,听了这声呵斥,他方才如梦初醒。

看着那几个亲兵围着陈瑛迅速忙活了起来,一个撕开陈瑛那染血的几层衣衫,一个则是慌忙从马匹背囊里取来了干净的白布和金创药等等,然而,面对深入血肉的那几根箭镞,三个人对视一眼,谁都不敢造次,只是用剪刀将外头的部分减去大半,匆匆敷药包扎之后,那边另两个人已经是预备了一个简易的布兜抬了过来,将陈瑛小心翼翼地挪了上去。

陈汉从未见识过这等情形,此刻站在寒风里只觉得悔恨交加,直到一个亲随匆匆过来叫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五少爷,侯爷失血过多已经昏迷过去了,是送回府请太医,还是送去医馆?陈汉见他们几个刚刚处置得那般娴熟,此时却来问自个,不禁有些意外。

可是再一想,他就知道这其中的问题所在,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回府请太医自然是最稳妥的,但这耽误的时间却不在少数;至于去医馆,光天化日能够遇到刺客,医馆里头再有点万一可怎么好?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们畏罪也很自然,可刚刚那样的架势,就算这几个身经百战的亲随都跟着,父亲就真的能逃过那样雷霆万钧的攻势?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街道拐角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不多时,一大队军士匆匆跑了过来。

一瞬间,几个亲随就将布兜上的阳宁侯陈瑛簇拥在了当中,一个个手按刀柄满脸戒备,而陈汉立时疾步挡在了前头。

什么人?西城兵马司!怎么回事,怎会有人当街动用弓弩……那个领头的总旗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陈汉身上沾染的血迹,而与此同时,他更注意到了那一身服色的料子,再一看那边几个亲随的戒备架势,他只觉头皮发麻,心中不禁暗自叫苦。

他在西城兵马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只是当街斗殴,无论是平民还是权贵,料理起来总有前例可循,可当街动用了严格管制的弓弩,而且伤的似乎是权贵,这性质就大不相同了。

那可是行刺!追究下来别说是他这西城兵马司一个小小的总旗,就是上头的兵马指挥副指挥,乃至于宛平县衙和上头的顺天府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倒霉!等到问明得知是阳宁侯陈瑛遇刺,这总旗是肠子都悔青了,但他人都来了,此时不得不前后张罗着人护送陈瑛回阳宁侯府——陈汉本想上外头医馆的念头给他三言两语打消得干干净净,他用的原因很简单,这大年三十十家医馆九家关了门,兼且有没有处置这样外伤的经验还尚未可知。

而对于阳宁侯府来说,侯爷和五少爷才刚出去没多久就突然这样狼狈地回来,上上下下顿时乱成一团,随着一个仆人打马飞驰去了一趟太医院,这消息便仿佛光速一般在整个京城四处传播了开来。

什么,阳宁侯遇刺?同样的对话在无数府邸响起,只是有的是幸灾乐祸,有的是事不关己听过便罢,有的却是货真价实的大吃一惊。

而对于镜园中人来说,自家老爷平安归来的同时,竟然还带了这么一个说不上好的消息,上上下下竟是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他怎么会遇刺,怎么会在大年三十这种时候遇刺……陈澜喃喃自语了一句,这才抬头看着风尘仆仆的丈夫,见其在云姑姑的服侍下洗完了脸走到跟前,而云姑姑蹑手蹑脚出了门去,她这才很自然地轻轻拉住了他的手,又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只怕别人会大做文章,你得小心才是。

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好怕的。

杨进周哂然一笑,轻抚陈澜那柔滑的秀发,这才淡淡地说,我是没想到有人竟然会用这样直接的手段,算是棋差一招,但要知道,此前各家府邸都多了三五十守卫,本就是说朝鲜和倭国内乱,有大臣派了刺客进京来,阳宁侯遇刺也算是验证了这回事。

至于别人想利用这事造出风波来……澜澜,相对于之前那些步步紧逼的招数,你不觉得这一招来得太狠太猛太激进了么?这几日闭门不出除了吃就是睡,镜园几乎是消息断绝,陈澜自然也不例外。

因而,听到杨进周这话,她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突然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难道是你们之前……你应该还不知道,那位武陵伯府的大总管,在大理寺内供述说,这出首告发等等都是晋王挑唆的他,还说之前的金簪,指使红檐自尽等等,也都是他听从晋王之意,暗中挑唆的武陵伯及其世子。

再加上你和你家老太太先后命人送到大理寺去的那几封信,所以那边上下一团乱,而得到这些消息的别人也是一团乱,否则何至于做出这样过头的事?说到这里,杨进周略略一停,继而才看着陈澜说道:这次的事情,纪曦居中策划,小四奔走宫中,至于武陵伯,则是萧世子出面胁迫。

所以,武陵伯府的那位大总管才会在大理寺反水,晋王才会疑上咱们那位元辅大人用心不良,至于那位元辅大人,必然要疑神疑鬼,担心被别人反咬一口。

小四身边统共才没几个人,镜园上下为人守卫得严严实实,至于我那军营上下早已戒严,此前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谁要是信我们派人行刺阳宁侯……我倒是要见识见识他的说辞!陈澜看着杨进周那自信洋溢的脸,忍不住心安了许多。

然而,当他紧挨着她坐下之后,她仍是忍不住低声说道:既如此,明日早朝,胜负就要见分晓了?没错。

杨进周揽着陈澜的肩膀,声音低沉地说,江南事没绊倒他,这一次若不能把他掀翻下来,江南事就不能彻底了断!澜澜,你就等着吧!明日之后,这最后的一条绊索就应该差不多了!这一个大年夜,尽管从晚饭时分开始,京城上下各处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但体验到浓浓年味的,却只有平民百姓而已。

世家豪门虽是照旧例祭祖摆宴,但从前一块来过年的旁支亲戚,这一年却因为那些虎视眈眈的军士而选择在家过年,至于那三位日理万机的阁老,则是没有一个回家过年,连带六部都有不少人在衙门里头当值。

至于才经历了分家的阳宁侯府,当子夜新年降临时,就更说不上什么过节的气氛了,因为重伤的陈瑛竟是情况越来越糟糕,刚刚从宫里急忙赶回来的罗姨娘和陈汐站在床边,脸色都是苍白一片。

怎么会……好端端的老爷怎么会遇刺!尽管这几日罗贵妃说了陈瑛无数不是,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个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丈夫,罗姨娘仍是忍不住悲从心来,见这话无人回答,她不禁扭头怒视着陈汉。

正要再质问,她只觉得袖子被人使劲拉了拉,扭头却见是陈汐。

陈汐冲着罗姨娘摇了摇头,随即用手轻轻指了指床上的陈瑛道:姨娘,老爷醒了。

闻听此言,不论是罗姨娘陈汉,还是匆匆从许家回来的陈清许吟,连忙都围了上去。

而睁开眼睛的陈瑛漠然看了一眼床边上的人,却艰难地抬手指了指陈汉的方向,嘴里好容易才迸出了声音微弱的两个字:小五。

陈汉本来紧紧咬着嘴唇站在后头,此时听见这声音,方才沉默地近了前去,却是在床前的踏板上跪了下来。

直到那只大手一下子覆住了他的手,他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叫了一声爹后,竟是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手一阵剧痛,低头看时,就发现父亲陈瑛赫然是额头青筋毕露,而那只手却犹如铁钳似的将他的手越收越紧,仿佛丝毫不在乎左肋伤口再次迸裂开来,伤口染得那白色棉布血红一片。

记住,代我上奏遗言的时候,你务必,务必多多陈述我昔日之功劳,就说是陛下提拔我才有今天,我只恨鬼迷心窍,会有今天是咎由自取。

说这句话已经耗费了陈瑛许多气力,因而他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随即看着陈汉道,但是,你一定要,一定要一口咬定之前那些都是栽赃陷害,欲要置我于死地。

箭镞淬毒,这更是别人存心想要我死,这世上能有多少人恨我入骨?只要……只要皇上还有那么一丝念旧怜悯之心,你就能……你就能……爹,你别说了!陈汉狠狠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稀罕这些,再说,论嫡论长都轮不到我,都这时候了,爹你还记着这些干什么!论嫡论长?你爹我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陈瑛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是撑着胳膊又坐起了一些,我也不指望你立刻袭爵,但你一定要立刻去军中,立刻!不要去云南,不要去北边,去肃州,那里我给你打了根基,军功,只有军功才是最好的根基……PS:初步预计是二十号左右开新书,至于能否真正开出来,就只能看进度了……第五百零七章 末日(四)眼看父亲已经把爵位当成了执念,陈汉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

偷眼觑看哥哥陈清,见他站在那儿忧心忡忡,这番话仿佛并没有让其生出不快,再看看眼睛红肿的罗姨娘,他就知道不用指望了,一时又将头转向了陈汐,恰逢这个姊姊正好也把目光投了过来。

姐弟俩你眼看我眼,陈汉就发现,陈汐冲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一瞬间,陈汉竟是读懂了其中的意思。

摇头的意思是让他不要妄图说服陈瑛,免得父亲急怒攻心伤势更加恶化;至于点头,则是让他多说说好话,至少让激动的陈瑛能够平静下来。

因而,他在心里忖度了许久,终究是扭过头去,就这么凑在陈瑛的耳边低声说道:爹,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但你也要安心养伤。

那些话与其让我转达,你自己若是能挺着到御前说,岂不是更有说服力?这三言两语果然是让陈瑛猛地精神一振。

他一下子又倒在了床上,再次胸口剧烈起伏喘息了一阵,他终究是回过神来,看着身上那累累新伤,突然冷哼了一声:我这辈子,在战场上看多了九死一生的情形……我就不信……会折在他们手里!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说完,他就立时伸手指了指陈汉。

陈汉见状不敢耽误,立时去取了之前用开水烫过烘干的干净棉布来,小心翼翼为陈瑛重新包裹了伤口。

陈汐见陈瑛心无旁骛,根本没有搭理自己母女的意思,立时拉了拉罗姨娘,死拖硬拽地把人拉出了屋子。

汐儿,他毕竟是你爹,都这时候了,你也别耍小性子……话还没说完,罗姨娘就被陈汐眼中的森然冷意给吓了一大跳,后半截话再也没能说出口。

果然,陈汐见下人们都忙着往东屋转悠,没人理会自己这边,便看着罗姨娘一字一句地说:刚刚父亲的话,姨娘都听到了?罗姨娘愣了一愣,随即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你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越是到这种时候,他心里怨气越大,不过是吩咐汉儿一声……再说了,这好端端的突然被人行刺,背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名堂,他的疑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有什么道理?陈汐哧笑了一声,面上露出了几许嘲弄,姨娘难道也以为,是三姐或是三姐夫,亦或是老太太和四弟指使的勾当?这当口父亲要是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大理寺那边就是死无对证,看上去对别人有好处,可谁会做这么明显的事?父亲是糊涂了,那番话真要让五弟代奏上去,别说什么爵位,五弟的前程兴许都一块搭进去了!汐儿……姨娘你让我说完!陈汐不由分说打断了罗姨娘的话,随即嘴角往上头勾了勾,露出了一个说不上是哭是笑的表情,姨娘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从光华庵被接到宫中,也难怪,就连贵妃娘娘也不知道,请托贵妃娘娘的安国长公主也未必知情。

就在我入宫之前一天的深更半夜,晋王殿下突然微服造访了光华庵。

而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是第二次来了。

罗姨娘听到晋王去光华庵时就已经大惊失色,可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更是脸上血色褪尽,整个人几乎都有些站不稳了。

然而,陈汐却是仿佛在叙述别人的遭遇似的,淡淡地将晋王先后两次到来的经过娓娓道来,末了才冷笑道:现在姨娘该知道了吧?父亲兴许会重视五弟这个儿子,但相比之下,他更多的是不甘心!他既然连把女儿不记名分地送给别人那种事情都可以做出来,自然是和晋王有什么其他的协议亦或是合作,甚至做了更多足以让家里天翻地覆的事情。

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是我在耍小性子么?你是说……你是说你爹这次的遇刺……罗姨娘毕竟曾经在云南为陈瑛打理过许多事情,一边听一边琢磨,终于品出了陈汐的言下之意,一时后背心已经全都湿了。

她一把抓住陈汐的手,看看四周就把人拖到了更角落的地方,一时声音颤抖地问道:你是说……你是说你爹和晋王……或者还有别人秘密筹谋,做了些不可告人的事,结果如今看似要东窗事发了,于是他们就……也许。

陈汐见罗姨娘满脸惶然,便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是三姐,外头的事情我不想管,也无力去管。

我只知道,爹的打算很糟糕……若是他真的有什么万一,不能让五弟照着他的话去做。

而且姨娘还得看着二哥二嫂,千万不能……才说到这儿,就只见里头传来了一声惊呼,紧跟着,又是一阵叫嚷。

陈汐见罗姨娘已经是懵了,便快速拖了她进去。

母女俩才一踏进屋子里,陈清就同他们擦身而过迅速跑了出去,紧跟着,迎上前来的许吟脸色黯然地说:姨娘,老爷又昏厥过去了。

子夜的晋王府亦是一丝年节的气氛也没有。

武陵伯府大总管的反水已经给了晋王重重一击,而这时节陈瑛遇刺的消息传来,更是让他只觉得眼前扑朔迷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仿佛是把他死死拽在了手心里——年夜饭上送到的那封信进一步证实了他的这些预感。

因为那上头一字一句把他的小动作都写得清清楚楚,他几乎是用尽了浑身力气才没有当场掀桌子。

人前没有,但人后回到书房的时候,他仍是一气摔了桌案上不少贵重的笔墨纸砚泄愤,随即就烦躁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动,这一走就是将近一个时辰。

直到他已经走得满身大汗腿脚酸痛,这才一屁股倒在那张酸枝木的太师椅上,脑袋搁在荷叶托首上出神。

殿下,后门有人求见。

求见?那些军汉大年三十偷懒了,居然肯放人求见?冷笑一声后,晋王就坐直了身子问道,说吧,是哪个胆大妄为的居然跑来要见我?回禀殿下,是镇东侯萧世子。

快请……等等!闻听此言,刚刚还漫不经心的晋王一下子从太师椅上蹦了起来。

本能地迸出前两个字之后,他立时醒悟过来叫了一声,待到心里盘算了许久,他才咬文嚼字似的吩咐道:你亲自去,把人小心地带进来,记住别让任何人瞧见他。

办好这件事,回头本王赏你一百亩地!这样出格的赏钱自然让门外那书童一下子呼吸急促了起来。

他只停了一停就立时开口应下,继而就一阵风似的往外跑去。

约摸一顿饭工夫,他就把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带到了书房门口,敲了敲门就推开来把人送了进去,最后才合上门守在了外头。

书房里,当晋王看清了解下风帽的萧朗后,心下一突,随即就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大半夜的萧世子不在家里好好过除夕,竟然跑到了本王这儿来,门路倒是很不小啊。

我若是殿下,就不会说这种废话。

萧朗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话语让晋王的脸色为之一僵,自顾自地拍打了一下斗篷上的沙尘,把东西随手往一张椅子上一扔,随即直截了当地说道,想必殿下应该知道了阳宁侯遇刺的事情,也应该知道了武陵伯府那位大总管的供词,更应该知道了,这几天好几位御史弹劾西山擅自开矿的那个皇子家奴。

萧朗,你又想说什么!见晋王又惊又怒地看着自己,萧朗眼睛也不眨一下,却是淡淡地说:我只想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殿下你自以为很多事情筹划得周密,其实却是漏洞百出。

你……当然,这是别人有意让你漏洞百出。

萧朗说着便上前了一步,双手支撑着那张大案,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晋王道,当然,按照别人的谋划,有些事是应该一直都死死捂着,直到最后关键时刻再一股脑儿翻出来,让殿下你一块背黑锅的。

到了那时候,说不得京城又要闹出一桩轰动的新闻——比东昌侯阖家吊死,前大同总兵拔剑自刎,吴王自尽更大的新闻。

你……你这是在威胁本王!是不是威胁,殿下应当自己清楚!萧朗想着罗旭在自己面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台词,突然不想继续照那繁复的模式继续运作下去,于是就这么直接改了台词,阳宁侯陈瑛虽是侯爵,可整个京城公侯伯多得是,要真是什么朝鲜刺客倭国刺客,用得着冲他下手?他现在活不活得成还未必可知,因为西山火灾和强闯韩翰林府意图掳人,都得算在他的头上。

相对殿下做的事情,他的罪名似乎还没那么多吧?在这一波又一波的正面话语打击下,晋王那强硬的外壳终于全然松动。

他死死抓着扶手,有心色厉内荏地冲着萧朗喝骂两句,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话:萧朗,你究竟是自己来的,还是代表老四来的?殿下,事到如今,我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事后再来马后炮,这其中的意义,想来殿下应该很清楚了才是。

两害相权取其轻,当然殿下若是另有打算,那也可以明日正旦大朝再作处断,但那时候胜负立现,再要后悔就来不及了。

第五百零八章 末日(五)正月初一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有的一宿守岁这时候可以睡个大懒觉,有的出门访亲会友享受一年到头难得的清闲时光,但对于达官显贵来说,这一年到头的第一天,却是半夜三更就得预备吉服,有品级的官员参加正旦的大朝,有诰命的夫人则是入宫朝觐皇后。

如今皇后皇贵妃都不在,女眷们就省去了这老大的麻烦,望阙一叩头也就完事了,可男人们却逃不了大清早去喝西北风的命运。

这天天还没亮,陪着江氏和陈澜说了一宿话的杨进周在江氏的亲自帮忙下,穿戴好了那一整套武官服饰,才一扭头就看到陈澜捧来了帽子,便低下头任其给自己戴在头上。

只是,趁着丫头媳妇们都不在,母亲又在自己身后,他冷不丁在陈澜唇边轻轻啄了一口,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身去。

娘,我先走了。

小心些。

尽管杨进周昨晚上把事情说得极其轻易,但江氏仍有些不放心,少不得拉着儿子又嘱咐了几句,好一会儿才瞥见陈澜的脸已经微微泛红。

她也是过来人,当即想到昨晚儿子媳妇陪了自个一晚上,也就是最初刚回来的时候两人聚在一起说过话。

于是瞅了一眼那边的大钟,她就看着陈澜笑道,这会儿还有些时间,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就到东屋里说两句。

一盏茶之后启程,马厩那边也应该预备好了。

婆婆都这么说了,陈澜见杨进周笑着点了点头就来拉她,只好一面顺着他的劲儿,一面不露痕迹地在他腰上拧了两把。

见他浑然没事人似的,她不禁心中郁闷,直到那厚厚的门帘放下,她才微嗔道:还不知道今天上了朝是怎样的情形,你还闹!就是因为还没有十成的把握,所以这一丁点的时光也要分外珍惜,不是么?杨进周轻揽陈澜的纤腰,轻声说道,筹划了这么久,是福是祸,应该就只看今天一遭了。

娘子大人,是不是也应该鼓励一下我这个就要上阵拼杀的大将?呸……陈澜轻轻啐了一口,可那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终究是按住了没说,看了杨进周好一会儿,她才踮起脚主动凑了上去,可才碰到了他的唇,他就突然一下子俯下头来,那灼热的气息把她封得严严实实。

交缠之间,她只觉得自己深深陷入了他的怀里,哪怕是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也能体会到从丈夫那儿传来的深深情意。

良久,杨进周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唇瓣,见她已经是脸色艳红,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想说话,却不防陈澜突然伸手按在了他的嘴上,随即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了他。

见是一颗红丸,他眉头微微一挑,不解地问道:澜澜,这是……陈澜长话短说,把萧朗特意来过的事情解释了一番,随即才说道:你若是有机会能见到晋王,不妨提一提。

你如今是威名赫赫的杨提督,想来该怎么做你最是拿手才对。

只是这东西还得搁在我这,带进宫里被人看见不好,空口说白话也不知道别人信是不信。

没想到竟然会见到这种传说中的玩意。

杨进周掂着东西左看右看,突然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澜,既然苏婉儿那有人送了这样加了料的玩意,想来应该还会有其他助兴的东西。

没想到,她这一个突然跑出来的变数也会有人在意,看来这一仗,晋王从一开始就输了。

包括我们在内,一个个人原本就盯着他,他还偏生上蹿下跳,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要怪就只能怪他一开始就离那个位子太近,于是反而迷了眼睛。

只不过,送去了这样的东西……说不定别人对苏婉儿缘何挣上了那个夫人有所怀疑。

若是今天的事情被他们做成了,这少不得也是一桩罪状。

嗯,你说的是。

临别之际,陈澜不想再提这些糟心事,于是就此截住了话头,抬头为杨进周整理了一下衣领,又拿起旁边的黑貂皮大氅替他穿好,又系了带子,却再也没说一句话。

直到出了东屋,和江氏一块把人送出了正房,她站在那只有几盏灯笼照亮的院子里,明知道他正在大步朝前走,却不由自主地冲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手。

然而,前头那高大的人就仿佛能看见似的,竟是就这么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仿佛是在和她道别。

进去吧,外头风大。

江氏亲切地扶了扶陈澜的肩膀,又张望了一眼那不见人影的夹道,这才看着媳妇说,都是一晚上没睡,稍稍用两口点心,我们娘俩索性一块歇一歇,反正看今天这架势,也不会有人登门拜年。

有什么事交给她们几个就行了。

陈澜看看庄妈妈和云姑姑柳姑姑,当即笑着答应了。

然而,等到真的上了床挨着江氏躺下,明明一宿没睡的她却一丁点睡意都没有,直到一只手突然摩挲着她的额头,她才侧头朝旁边看了过去。

果然,江氏胳膊肘支着枕头,正含笑看着她。

是不是还在想你三叔遇刺的事?嗯。

陈澜点了点头,可随即又摇了摇头,叔全说得轻易,可真要是别人蓄意而为,今天大朝上必定波涛汹涌,更何况今年的大朝各国使节众多,就怕闹出什么大风波来。

皇上即便能够上朝,大病初愈,万一被气出什么好歹来,局面就算能够收拾,善后也不是容易的。

说来说去,你最担心的还是全哥,还有衍哥儿对吧?江氏摩挲着陈澜那光洁的额头,突然叹了一口气,这世上,穷苦人担心的是活路,担心的是有了上顿没下顿;当兵的担心的是上了战场不能回来,到头来葬身黄土;有钱的商人,又要担心生意亏空血本无归,又要担心破家县令灭门令尹;至于当官的,看似起居八座一呼百诺,可身在朝中,也许一个不好就要身死族消,又何尝不是朝不保夕?娘,你和叔全说的话一模一样。

陈澜笑得露出了编贝似的牙齿,随即眯了眯眼睛,悠然神往地说,我曾经听过一句老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可归根结底,咱们虽说一直挣扎到现在,可并不是因为喜欢这些争斗。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净土,隐世之所亦是人迹罕至的地方,与其隐在那种地方,还不如把咱们生活的地方改造得更安全更惬意些,娘你说呢?你这孩子,还真是和别人想的不一样!江氏莞尔一笑,顺势也就躺了下来,想了许久才叹了一声,你说的没错,哪怕是风景再秀美的地方,真的只有一家人几个住在那里,到头来总是要腻的。

只希望这一次能够一了百了,你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之后,再和全哥努力,看能不能再生一个,我成日里含饴弄孙都来不及,也就不会这么闲得发慌胡思乱想了!骑马到了宫门的杨进周一下马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虽说有些纳罕,但不久就止住了,他也没往心里去。

尽管是大冷天,但漆黑的宫门处仍然已经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高品官员的手中往往打着明亮的琉璃明瓦灯,而低品官员手中的灯笼则是什么样儿的都有。

遥想当年太宗年间一度废除了太祖对于臣下上朝打灯的规矩,但没多久就因为上朝时发生踩踏而恢复旧制,他就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抬头看了看仍是一片昏暗的天空。

太祖年间,上朝可是定在早上辰时,官员们何尝用得着这么早起?随着左右长安门的先后开启,文武官员各自依照品级缓缓入宫。

杨进周虽年轻,但由于位高权重,如今仅仅排在那些公侯伯的后面,即便如此,待到了午门前排班的时候,他仍然不算靠前。

可他才刚刚站定,一个小太监就突然一溜小跑过来,满脸堆笑行了个礼。

杨大人,请先这边来,内宫有话给你。

深宫之内走错一步便是无尽的麻烦,因此,杨进周微一皱眉,却是没动。

直到那小太监赔笑拿了一样东西过来,他认出是曾经见过的一面金牌,这才颔首跟着他往另一边去。

直到进了一间直房,又从后门出去,从几条小道东拐西绕之后又出了一扇小门,他一眼看到晋王正冻手冻脚似的站在那里冲手上呵气,他才心下一动,也没理会那小太监让自己稍等片刻,就这么朝晋王走了过去。

殿下,久违了。

一句久违说得晋王面色一下子挂了霜。

昨夜萧朗的造访让他纠结了许久,这会儿又早早赶到了宫里,他哪怕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赫然是双眼的血丝。

最诡异的是,有人用皇帝的金牌把他叫到了这儿,这会儿杨进周竟然也一块来了,这要是真有什么阴谋,就他那两下子,赢得过这个战场上厮杀的将军?于是,想着君子不吃眼前亏,他就勉强打了个哈哈道:杨提督说笑了,不过就是几日没见,哪里算得上久违?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何不算?杨进周淡淡地答了一句,目光便移到了远处。

随即才侧头瞥了一眼晋王,见其仿佛有些簌簌发抖,便信口说道,对了,昨天有人给了我一件奇物。

据说,是有人给殿下即将新纳的夫人一颗红丸。

说话的那一瞬间,杨进周便注意到,晋王的脸色刷的一下变成了铁青色。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只见四周围一下子涌出了百十个兵卒,竟是把两人团团围在当中。

第五百零九章 末日(六)随着第一通鼓声,遍身吉服的文武百官汇集于午门之外,按照之前习练礼仪的班次一一站定。

尽管寒风一阵赛一阵的凛冽,从衣领袖口等等地方无孔不入,灌得不少人连手脚都冻僵了,却愣是没人敢挪动半步。

直到第二通鼓响,林林总总上百人方才从左右掖门鱼贯而入,过金水桥后沿着丹墀的左右肃立了下来。

尽管有御史和鸿胪寺官在那儿紧盯着,但仍是有人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卤簿仪仗和车辂,而更多的人则是在偷偷张望那边的天策卫和金吾卫。

当第三通鼓声终于响起的时候,进了奉天殿的官员总算是看见,身着天子衮冕的皇帝登上了宝座。

尽管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面容表情,但天子终究出现了,因而有无数人松了一口气,却也有无数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然而,能够进入奉天殿内的三品以上官员,却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甚至都没有人注意到这地方少了两个人。

鸣鞭报时,对赞唱排班,随着赞礼官行礼乐止,上了贺表,又是一番繁复到极点的跪拜行礼,这才终于捱到了这正旦大朝的第一个重头戏。

按照惯例,内阁首辅都是代致词官,因而宋一鸣从赞礼官手中接过贺表,一如既往地代文武百官致辞。

具官臣礼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宋一鸣,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

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

尽管御座上的皇帝面目全都掩藏在那前后各十二旒的大冕之中,但宋一鸣距离天子只有何等距离,再加上他虽年纪一大把,眼力却仍是极好,那奏章上再小的蝇头小楷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更不用提天子的神色表情了。

当他领头率领百官跪拜时,眼角余光就已经看清了天子脸上那种不正常的艳红色,同时也看清了就在天子身侧身着太监服色满脸不自在低头不语的林御医,心里更是哂然冷笑了一声。

乾清宫的消息就没有能瞒过他的,果然,皇帝能出席这正旦大朝已经是勉为其难。

这行过礼之后便是传新年制。

传制官之后由东门出,至丹陛东向立,不过是和往年一模一样的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仅此而已。

如是又是一番俯伏行礼,只却多了山呼一节,就只见百官拱手加额,就只听一声一声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如海啸一般响起,再加上一旁教坊司乐工以及天策卫金吾卫校尉的应和,整个偌大的紫禁城仿佛都能听到这声音。

直到这繁复却又不能省去的礼仪完成之后,这才迎来了这一日正旦大朝真正的重头戏。

然而,当锡兰、满刺加等国使节一一朝贺上贡之后,当御座上的天子见到那一前一后两个和本国人形貌无异的使节时,却没有如之前让一旁的赞礼官宣制问什么尔国王安否,而是就这么轻咳一声问道:尔国叛乱可已经平定了?此话一出,原本就安静的大殿中更是鸦雀无声,仿佛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众目睽睽之下,走在前面的倭国使臣却没有就势跪拜,而是昂首答道:回禀皇帝陛下,不过是三五跳梁小丑,弹指间便可令其灰飞烟灭。

据说尔国国王已经政不出内宫,策出于臣下,这还只是三五跳梁小丑而已?御座上的皇帝人虽纹丝不动,但脸上却露出了嘲弄的表情,而且,打劫朝鲜使臣回国的船队,扣留朕护送使团回国的使节,兼且更是挑唆朝鲜内乱,如此狂妄大胆的行径,尔国尚敢派人来朝?如此不臣之弹丸小国,朕也懒得多说废话,回去洗干净等着吧!尽管皇帝昔日壮年时,哪怕在常朝上也往往有出口惊人之举,但如今已经过了知天命的时节,自然少有这般锋芒毕露的时候。

因而,这淡淡地一句洗干净等着,满殿上下自是大惊失色,而那些在殿外等着不明就里的低品官们,有心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奈何官卑职小,既看不到那高高的奉天殿里景象如何,也听不到里头使节朝贡情形如何,只能在外头干着急。

皇帝突然说出这种话,倭国使节自是措手不及,旁边的文武重臣自然也是措不及防。

只是相比眉头紧锁的首辅宋一鸣,次辅杜微方就站了出来,冲着那边呆若木鸡的赞礼官喝道:陛下已经有旨,尔还不快宣?那赞礼官吃这一喝,方才立时如梦初醒,冲着那倭国使节大声说道:皇帝陛下有旨,倭国不臣,当以天兵讨伐,尔使者立退!眼见两个校尉敏捷地入了大殿架起人就往外拖,刚刚落后一步的朝鲜使臣金从旭不禁大吃一惊。

他不安地看了一眼那九重御座上的天朝皇帝,立时谨慎地按照此前在会同馆中习练的礼仪行礼拜见,末了最后一次时却没有就势起身,而是俯伏在地说道:臣朝鲜礼曹判书金从旭,奉王命使天朝。

前国中国王不肖,收容海上巨盗,抗拒天朝敕命,幸得天朝出兵,由是国中上下万众一心,终得废黜昏君……关于朝鲜之事,哪怕是身在奉天殿内的文武大臣,也多半只知道镇东侯率军进击的情形,根本不知道这弹丸小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因而,当这金从旭絮絮叨叨颠来倒去的请罪之语被众人本能地忽略了过去,相反那些废黜主君的经过反而成了重中之重。

当金从旭说前国王李氏万朱被废后自缢于偏殿,大臣们面面相觑的同时,都没注意到宋一鸣那紧锁的眉头。

皇帝刚刚因为倭国使臣的只言片语而语出惊人,但此时此刻的耐心却仿佛很好,直到金从旭把话说完,他才淡淡地说:除恶务尽,你如今说请罪,前朝附逆的那些余孽真的都已经斩草除根了?回禀皇帝陛下,千真万确……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皇帝就突然冷笑了起来:既如此,这倭国和朝鲜刺客缘何竟是在朕的京城横行,甚至还一举行刺了阳宁侯?倘若说先前皇帝的那句话只是让一众大臣为之大吃一惊,那么,此时此刻,那大殿上的一张张脸就仿佛瞬间凝固了。

尤其是内阁首辅宋一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用目光看着皇帝身边那些太监宫女,见这些人同样是一个个大惊失色,他顿时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杜微方和张文翰。

然而,杜微方一如往常,从那脸色上丝毫看不出端倪,而张文翰则是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随即仿佛有所察觉似的侧头看了看他,又轻轻点了点头。

元辅大人,看来你不用操心了,皇上已经胸有成竹。

要搁在平日,宋一鸣自然无所谓,可今天这时候突然出现这样的插曲,无疑意味着皇帝已经知道了阳宁侯陈瑛遇刺的消息,因而他哪能不操心?见那俯伏在地的朝鲜使臣一下子抬起头来,脸上先是疑惑,继而则是惶恐万分,他不禁看了看下头的其他人。

果然,当即就有人出列说道:陛下,阳宁侯遇刺之事尚未有定论,未必是朝鲜或倭国刺客所为……那你是说,镇东侯传回的消息有假?皇帝再次截断了话头,见那开口的大臣木然呆立,他才哂然笑道:若不是刺客横行,朕怎会派出精锐,护持住了诸卿的府邸?要知道,就这么几天的开销就很不小,户部给朕上的奏折里,就已经叫起了连声苦来,又是说费钱又是说不便,可要是光天化日之下,这等行刺之事发生在诸卿之中任何一位身上,各位还会叫苦否?那说话的大臣被皇帝一番话砸得噎住了,说是也不好,答否则更不好,于是只能用求救的目光去张望同僚。

众目睽睽之下,当即就有三四名官员先后出列。

有弹劾陈瑛结交匪类以至于反噬其主的;有弹劾阳宁侯府家门不靖,该当撤销世袭爵位的;有慷慨陈词,说是陈瑛在西北立下大功,回朝之后反遭小人污蔑,如今更是莫名遭人行刺,该当令有司彻查的;而到了最后,那个御史仿佛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把这几日闹得最是沸沸扬扬的阳宁侯府命案揭了开来,又把投书案加了进去,道是大理寺传唤陈瑛原本就是胡闹,那花团锦簇的一整篇文章到了末了,锋芒直指向了御座下方始终一言不发的太子。

见皇帝先是眯着眼睛很有耐心地听着,继而脸上渐渐出现了阴霾,到最后目光不时往太子身上打量,垂在膝头的手仿佛也在微微颤抖,宋一鸣心下稍安,目光便向大殿之外瞥了一眼。

情知杨进周和晋王此时尚未到达,必定是被自己那一招棋绊住了,他更觉得今次的筹划足有七八分的把握,当即瞥了一眼地上仿佛被人忽视了的金从旭。

果然,哪怕是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他,金从旭仍是瞅了个空子突然直起腰来,高声叫道:皇帝陛下,吾主已经将国中的叛逆收拾一空,如今绝对没有什么刺客潜入天朝上都,必然是有人冒用我国的名义行不法之事,伏乞陛下圣裁!第五百一十章 末日(七)尽管并不是所有人都扎堆似的说话,但由于这里冒出一个,那里窜出一个,声音此起彼伏,整个大殿中一眼看上去就仿佛在剧烈翻腾一般。

面对这样的乱象,张文翰皱了皱眉,本能地想要开腔镇压一下局面。

然而,他那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只觉得手一紧。

他低头一看,就发现是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顺着那胳膊往上瞧,赫然是杜微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目光对视之间,他约摸看明白了几分端倪,深深吸了一口气就重新镇定了下来。

待到那此起彼伏的声音好容易告一段落,皇帝才低头看了一眼御座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似的太子,随即淡淡地问道:景仁,你有什么话说?作为皇太子,第一次参加正旦大朝就碰到这样乱哄哄的场面,太子看似小心翼翼地站在那儿,耳朵却始终竖着倾听后头的动静。

尽管在还是荆王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个表字,但普天之下,能这么叫他的就只有皇帝一个,因而,这景仁两个字最初并没有激起他的共鸣,还是发现四下里陡然寂静一片时,他才突然醒悟到,竟然是上头的父皇在问自己的意思。

于是,他微微愕然之后,就立刻躬身行了礼:回禀父皇,阳宁侯遇刺一案,因是在昨日大年夜,因此有司尚未处置,如今这风言四起,御史闻风奏事,其志虽然可嘉,但其风却不可助长!此话一出,他不用回头就能听到身后那一片吸气的声音,却反而越发从容了起来,父皇从前就给都察院下过旨意,道是身为御史,不可拿鸡毛蒜皮的事敷衍塞责,但也不可事事危言耸听,以臆测之词上达天听,以此作为进身之阶!这话说得极重,那几个刚刚慷慨激昂的科道言官等等清流一下子被全都扫了进去。

然而,还不等他们重新组织起攻势,太子就施施然转过身来,却是就这么看着那黑压压的一殿官员,竟是又微微笑了笑。

诸位一心为国,这用意是好的,可今日正旦大朝,这大好的日子,又有蕃国使臣在,父皇更是难得御朝,你们就急不可耐地把这些事情都翻出来,这心也未免太急了!正旦大朝,照例不论朝事,只遵礼仪,鸿胪寺官何在?见一旁两个鸿胪寺官讪讪然露出了身影,太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平日上朝,不过是站错位置,亦或是咳嗽一声,也逃不过你们记档纠仪,今日乃是新年大朝,这许多人突然越过鸿胪寺,把这些原本该通过内阁呈递的东西在父皇面前直接嚷嚷了开来,于理不合于例无据,认真算起来,大约也离不了失仪二字,尔等把职责忘到哪儿去了?此时此刻,无论是蓄势待发的宋一鸣也好,静观其变的杜微方张文翰也罢,亦或是那些打定了主意装哑巴的其他大臣,刚刚大放厥词的科道言官,都被太子这一句接一句的话打得有些措不及防。

总算众人之中,多数都是宦海沉浮几十年,当即就有人径直对着御座上的天子屈膝跪了下来,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之后方才直起腰,脑门上已经是一片乌青。

皇上明鉴,并不是我等科道言官胆大妄为贪图出名,而是此番一连串事情令人匪夷所思,更何况武陵伯府总管更是在大理寺报出晋王之名,足可见背后指使之人居心叵测!有人带了个头,刚刚被猝然一击打懵了的其他人顿时也醒悟了过来。

打响了头炮的一个都察院监察御史膝行上前了几步,亦是大声说道:皇上,事涉重臣亲王,若是轻忽,则天下震动,届时风云突变,陛下多年令名,只怕会毁于一旦!皇上,国本虽建,但晋王素来宽仁,深得臣下爱戴,如今陡然生变,外间流言纷纷,都道是太子无容人之量……眼见这些话越说越难听,越说越过头,张文翰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可以滴下水来。

若不是杜微方的手依旧如同铁钳似的牢牢攥着他不放,他哪里还忍得住。

瞥了一眼一旁稳坐钓鱼台的宋一鸣,他突然四下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了刚刚自己忽略过去的一个问题,不禁立时扭头瞪着杜微方,蠕动嘴唇轻轻呢喃了几个字。

晋王和杨进周呢?张文翰正发愁杜微方是否能听见自己这几个字的暗示,突然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质疑:此等大典,晋王怎的不见踪影!提督新营的杨进周呢?发现满殿哗然,张文翰只觉得背上直冒冷汗。

那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挣脱杜微方的手,可偏生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满心惶然,竟是压根用不上力气。

直到看见宋一鸣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他才再次看了杜微方一眼,这次才发现对方向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宋一鸣微微抬头,就只见皇帝虽仍是坐在宝座上,可人已经不如最初的稳当了,一只手甚至斜撑在宝座的椅面上,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倾倒下去。

两边那些太监宫女虽也有的注意到了这一幕,但哪怕是站在那儿的林御医也没有挪动半步。

面对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宋一鸣想起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眼睛中流露出了一丝志得意满。

太子殿下,敢问晋王殿下今在何处?见无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太子却依旧如最初开腔时那么神态自若。

他原待要耸肩,可那身太子衮冕把他紧紧箍住了,因而他只能稍稍挪动了一下肩膀,面上露出了一丝无奈,随即才清了清嗓子道:元辅可是问错人了?入宫的时候想来应该有登记,好端端的二哥怎么会突然没了踪影?那杨进周呢?杨提督?如果孤没记错,自打他回京之后,孤似乎还没见过他。

宋一鸣环视一眼殿内众人,见起初还在最前头的那个朝鲜使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最最后头,嘴角不禁流露出了一丝笑意,继而看向了刚刚站出来的那两个鸿胪寺官。

果然,其中一人犹豫了片刻,随即就结结巴巴地说道:臣看到……臣在左掖门前看到,一个东宫的小太监对晋王殿下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就把人领走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仿佛是热锅里泼下的一瓢滚油,顿时让整个大殿为之沸腾了起来。

只是,这一回却没有人敢贸贸然再慷慨激昂地陈词陈情,反倒是不顾礼仪窃窃私语的居多。

就连自始至终一直淡然处之的太子,这会儿也不知不觉眉头紧锁,更不用提御座左右的太监和捧扇宫女了。

一时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所有人的头顶,让人透不过气来。

关文中,你可看到了新营杨提督?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杜微方缓步踱了出来。

相比宋一鸣,杜微方才是真正的崖岸高峻。

哪怕他这个内阁次辅没有多少门生弟子,没有多少亲朋故旧,可就是他往那儿一站一说话,那种强烈的压迫感立时扑面而来。

只要是经他的手亲自被提拔起来的官员,无论从前是什么背景什么身份什么来路,几乎都对这位次辅又敬又怕。

因而,他一开口,整个大殿竟是一下子沉静了下来。

然而,仿佛谁都能听到身边人的心跳声。

杜阁老……倘若顾忌杨进周曾经在我门下读过书,那就大可不必。

说到这话的时候,杜微方的语气一丝一毫的波动也没有,更不用说有什么避忌,实话实说。

须知此等事立时就能水落石出,只要你不是胡说八道乱人心,还有什么不敢的?这语带双关的话顿时让那鸿胪寺官员关文中满脸的不安。

他偷眼瞥看了一眼御座,又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四周的其他人,待到最后看见宋一鸣那微微眯起的眼睛时,终于使劲攥了攥拳头。

那指甲深深陷入软肉当中的刺痛感逼迫得他下了最后决心,他高高昂起了头,就这么看着杜微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看见杨提督追着晋王殿下去了!距离皇帝最近的林御医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双肩抖动得更加厉害了,这下子脸上的表情再也藏不住了。

他本能地伸出双手想去搀扶住天子,可手到了跟前,却被皇帝重重打开了。

他不敢再造次,慌忙疾退了两步深深低下了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御座上传来了皇帝疲惫的声音。

你可看准了?尽管杜微方刚刚语带警告,但皇帝再次问出了极其相似的问题,关文中只觉得原本就快要迸出胸口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慌忙低下了头,就这么看着地面出了大臣之列,顺势跪倒在地,头也不抬地说道:皇上,臣敢以性命担保!好,很好!看到皇帝那张铁青愤怒的脸,宋一鸣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林氏一族从太祖开始,都有暴躁易怒的毛病,因而,几乎个个天子在暴怒之下都常常会发生昏厥这样的状况。

这其中,因坏消息亦或是震怒而一病不起的,就有三个人!然而,就在他低下头的一刹那,就只听御座上的皇帝俶尔冷哼了一声:你们两个,都给朕进来吧!第五百一十一章 末日(八)一声既出,满殿皆静。

只不过和刚刚几次三番的喧哗而后安静相比,这一次大殿中赫然是死一般的沉寂,不少人被皇帝这话说得呼吸都几乎摒止了。

直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依稀察觉到仿佛有人进了大殿,一众大臣才渐次恢复了呼吸的本能,只是他们才吸了一口气,就看到了那两个从身旁过去的人,一时无数人的那口气被憋在了胸口。

皇上。

父皇。

截然不同的两个称呼让哪怕大殿角落里的人都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此时此刻,甭说那两个纠仪的鸿胪寺官都已经是呆若木鸡,哪怕他们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大臣们也难以按捺心头的激动疑惑狐疑,探头张望的张望,回头打量的打量,更有正好站在那条长长的通道边上的,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来人看。

当发现晋王和杨进周身上丝毫没有任何痕迹,更多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刚刚开口质问的内阁首辅宋一鸣身上。

然而,先开口的却是御座上的皇帝。

刚刚还用手支撑着自个的他徐徐坐直了身子,恢复了那不靠扶手不倚靠背的坐姿,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好一会底下行礼拜见的两人,这才淡淡地问道:平身吧。

正旦大朝,你们两个不告缺席,闹得刚刚满殿哗然。

如今既然来了,说说怎么回事,也好安一安诸臣工的心。

听到皇帝这说话的口气,满殿大臣顿时倏然一惊。

而张文翰不动声色地斜睨了杜微方一眼,见其小步小步地退了回来,正好经过自己的身侧时,他忍不住出手拉了一把那长长的袍袖,满脸没好气地问道:老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知道什么?杜微方无辜地挑了挑眉,见张文翰一脸的气急败坏,他便嘿然一笑,瞥了一眼那个伏跪于地犹如泥雕木塑一般的鸿胪寺官关文中,这才轻声说道,我只是觉得,事有反常即为妖,所以耐心等等总是没错的。

得,如今没你我的事,看戏就好,看戏。

见杜微方挣脱了开来,继而回到自己的位置,脸上又是那么古井无波的样子,张文翰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趁没人注意到自己时往后头张望了一下。

尽管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中很难找人,但他总算是记得女婿的位子,可前有左右看了好一阵子,他怎么也没找到罗旭的人,这一惊回头之后,他心里渐渐敞亮了起来。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几个臭小子!那边厢行过礼后的两个人已经直腰起身。

晋王瞥了一眼杨进周,见其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偷偷抬头瞥看御座上的父皇,见皇帝的目光怎么看怎么玩味,他顿时把心一横,就这么直挺挺地又跪了下去,却是使劲磕了三个头。

父皇,儿臣和杨提督是被奸人所诱,若非安国长公主到得及时,险些被人坏了性命!这句话的声音极其响亮,哪怕是大殿中再犄角旮旯里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说起先晋王和杨进周先后进来,这些官员们还有议论的冲动,那此时此刻听到这声音,他们就连一丝一毫出声的冲动都没了。

堂堂禁宫之内,竟然发生了这种事,这追究起来会是怎样的凄风血雨?哪怕是早有定见的杜微方,这时候都忍不住抬头朝御座上的皇帝看去。

砰——随着这一声,一拳捶在身下座椅的皇帝竟是倏然站了起来。

他用冷冽的目光扫视着廷下重臣,突然冷笑了起来:辽东和倭国谍报,道是刺客潜入,于是朕派重兵守护诸家大臣府邸,听说还有人背后指斥朕小题大做?如今情形如何!深宫之内都有奸人余孽混入,更何况大庭广众之下!传旨,将倭国和朝鲜使臣立时看押起来,来日好好审过!说完这话,他看也不看那个被倒拖出去满脸惊惧的金从旭,看也不看下头惊愕莫名的晋王,又淡淡地说道:好端端的正旦大朝居然被这等事端搅和了,这金吾卫的差事是时候该换一换了。

待会大阅之后,调新营军八百上番宫城!太子和晋王,文渊阁三位,杨进周,你们留一留,其余的就按照之前的安排!眼下先散朝吧!尽管谁都没想到皇帝轻描淡写竟是把宫中事变全都栽赃到了朝鲜和倭国头上,但这样大的事情,与其在朝中血流成河,自然不如拿两个外邦开刀,因而面面相觑的人虽多,仍是按照礼制伏地叩拜,继而才一一退了下去。

然而,大多数人如释重负的同时,刚刚充当了急先锋的那几个科道言官,以及出言作证的鸿胪寺官关文中就没那么轻松了。

关文中在跨出大殿那高高的门槛时险些一个踉跄摔了出去,幸好旁边伸出了一只胳膊扶了他一把。

免去了出丑的关文中感激地抬起头来。

可是当看清了那拽住自己胳膊的人,他的一颗心顿时沉入了冰窖。

见是几个身着锦衣的校尉,他几乎是克制着牙齿打战的冲动,这才声音艰涩地说出了一声多谢,可对方的一句回答却让他再次打起了寒战。

关大人么?和从前的锦衣卫不同,那校尉却是对着关文中微微笑了笑,浑然不觉自己的笑意在周围其他经过的人看来是多么的怪异,大理寺那边有件案子,恐怕得麻烦关大人去那边走一趟。

尽管不是从前的去锦衣卫北镇抚司走一趟,那几个校尉也只是跟着而不是押送,但关文中走在那白玉甬道上,额头的冷汗仍是一滴一滴渗了出来,肆无忌惮地顺着各个方向往下淌。

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那高高须弥座上的奉天殿,突然很想知道内阁首辅宋一鸣眼下的情形如何。

皇帝并未留人在奉天殿内深谈,待到文武百官退下就立时回了乾清宫,刚刚点名的那几个人自然在随行之列。

然而,到了那暖意融融的乾清宫东暖阁,在宽大的御案后头坐下,皇帝脸上的淡然立时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脸的讥诮。

看到朕好端端的,想来你们是很失望?哪怕是自忖被蒙在鼓里的张文翰,闻听此言亦是大惊失色跪了下来,更不要说其他人。

可是,皇帝看到书案前的几个人一下子矮了一大截,却没有进一步地暴怒发作,而是冷冷地说道:朕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所以不用在这时候再装什么诚惶诚恐了。

宋一鸣,你装了几十年,事到临头还要在朕面前再装什么?刚刚在奉天殿上,你不是指望着朕发落了太子,然后一头栽倒下来,继而晋王出岔子,你好收拾残局吗?眼下怎么不说话?你不是金陵书院的隐山长,也不知道多少人是你门下的门下?尽管宋一鸣已经知道大势已去,但皇帝竟是直截了当道出了自己的所有谋划,他仍是忍不住一时面如死灰。

从当年走出金陵书院出仕之后,几十年间,他一直力求一个稳字,因而比历代那个隐山长都走得更远更深,然而,他怎会料到,太后在时始终四平八稳的天子,当大权真正在手的时候突然会变得这般激进。

这些年下了那么多功夫,周王痴傻吴王自尽,乃至于淮王的死,一件件一桩桩都是他在背后下了无数的苦功夫,只要今次太子和晋王一道陷进去,他就能成功完成那些前辈们的志愿,可谁曾想,到头来竟仍是在人的掌心中跳舞!这些年你们动用的人,有些显眼,有些不显眼,但朕一个个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尤其是这一次。

皇帝说着突然顿了一顿,竟是没头没脑地说,朕不会忘记,福娘怎么会难以生养,怎么会没保住庆平,泰堪又为什么天生痴呆,福娘怎么会英年早逝……这一条一条,朕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哪怕是太子,听到这些原本不该听到的秘辛,身子也不禁微微一晃,更不要说原本就心里有鬼的晋王了。

他几乎是用双手抠着地缝,这才勉强没有趴倒下去,可因跪久了而有些刺痛的膝盖却免不了发起了抖来。

而那边厢并排的杜微方和张文翰却对视了一眼,面上同时露出了深深的忧心。

怎会牵扯到周王和已故的皇后?而且,皇帝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这其中的意义……要真是如此,这京城岂不是一片腥风血雨?眼看皇帝越说越激动,面上满是潮红,最末尾的杨进周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继而才肃声说道:皇上,安国长公主眼下还在左顺门。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打岔极其大胆,从太子晋王到杜微方张文翰,全部都扭头看了过去,只有宋一鸣一动不动。

然而,皇帝却没有因而发怒,而是怔怔地发了片刻的呆,随即才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声音再次平淡了下来。

叔全,你先下去知会将士,就说西郊大阅照常。

关文中交给大理寺,那有张铨,必然不会让朕失望的。

至于其他那些人,杜卿和张卿做好准备,这几天只怕是要熬一熬通宵了。

威国公已经来信,缅甸那边正好缺人治理,朝鲜和倭国也正好要派人去,这些缺口就正好补上了。

至于朕的首辅大人,这新年之际,代朕去祭祀一下列祖列宗的陵寝吧!.第五百一十二章 父子同心作为京城东郊重地,再加上又是大运河的最后一站,因而小小的通州竟是设了两个驿站。

原本是一个马驿一个水驿,但不知怎的,和合马驿迁到了张家湾,改成了水驿,而潞河水驿则是改成了水马驿。

一来二去,大约是约定俗成的缘故,辽东以北的诸多文武官员到京师之前,往往都宿在张家湾和合水驿。

只不过,从大年夜那天开始,和合水驿就被一支军马完全征用了。

虽说驿丞最初很是惊惶了一阵,但眼见那兵马严整的架势,他也就只能把不安按在了肚子里,诚惶诚恐按照那些军汉的吩咐备办马匹食用的豆子,打扫房间给人入住,可半夜三更起夜时发现有人守在自己门前,他仍是吓了个半死。

浑浑噩噩捱到这天中午,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强自壮胆求见。

等了不多久,内中终于传话让他进去。

他战战兢兢地跟着引路的军士来到了正房门前,还不等出声报名求见,一个腰间挎刀的军官就从他身边快速跑过,到了台阶前大声说道:回禀侯爷,世子在外求见!传他进来!一声侯爷,一声世子,这驿丞心头一惊,慌忙往旁边退了一步。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只见一个黑衣青年随着一个军士大步进来。

只瞥了一眼,他就被那冰冷的目光给刺了一下,赶紧低头不敢再瞧。

等到人家进了门,他不由得赔笑向刚刚引自己进来的军士问道:这位军爷,劳驾问一声,敢问这是哪位侯爷,哪位世子?尽管他的话说得异常和软,可那军士横了他一眼,随即冷冷地说道:要是想活命,不该你问的就别问!只要过了这节骨眼,该你知道的自然就会知道。

闻听此言,那驿丞自然是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随意开口,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奈何之前绞尽脑汁要求见正主的也是他自个,到了这地头就是回去也难,他只能在瑟瑟寒风中苦苦捱着,心里已经是把满天神佛一块念了个遍。

老天保佑,千万别是谋逆之类大逆不道的勾当,否则他那家中老少就全完了!萧朗自然不知道那驿丞因为错解了下头军士的一句话,连谋逆都想到了。

一进屋子,看到那主位上正在和人商量着什么的伟岸身影,他不觉怔在了那里,好半晌才出声叫了一声爹。

下一刻,那正在看着那大沙盘的中年人就直起了腰来。

粗看之下,镇东侯两鬓斑白额头皱纹密布,仿佛极其苍老,可站在那儿却散发出一种稳若泰山的感觉,那眼神更是锋锐十足。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了萧朗好一会儿,这才轻轻点了点头道:你在江南和京城的事,我都听说了。

做得不错。

尽管那评价只有短短四个字,但萧朗听在耳中,仍是心中一热。

然而,吝惜词语的称赞之后,接下来的却是异常凌厉的斥责。

不过,你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放纵了你弟弟!如今是弥补过来了,但万一他做出的事情根本就不可收拾呢?你应该知道,他不是你,从来就没见过血,只是个一门心思读书的书呆子,到国子监那种地方,见着那许多不在乎他身份的同龄人,什么事挑唆不出来?是,孩儿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

镇东侯并没有再纠缠这个话题,而是立刻词锋一转道,你既是来了,京城中的局面应该已经收拾干净了?是,之前密谍侦测到的那几个地方我已经带人连根拔起,一应人等都已经收押。

说到这里,萧朗犹疑片刻,这才开口问道,只是,爹真的要亲自去弹压那两支刚刚调进京的边军?皇上旨意如此,自然是如此。

镇东侯仿佛丝毫不在意似的,冲着身边的两个幕僚轻轻点了点头,周先生穆先生,麻烦立时去安排,半个时辰之后,立时进发。

眼见周穆两人行礼离去,萧朗再也忍不住了,大步上前站在了父亲旁边,低声劝说道:爹,宋一鸣既然能有信心把他们调回来就能掌控大局,足可见上上下下已经都理顺了,您要去也得带着大军去,这百十人顶什么用?若是有什么万一……没有那么多万一。

镇东侯言简意赅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却是眯缝双眼看着前头的大门,宋一鸣已经是瓮中之鳖,他们自知无望,想来不至于那般愚蠢。

若是带着大军去,在京师附近大兴刀兵,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反而不可收拾!说到这里,他就回身拿起了搭在太师椅上的那件大氅披在身上,又看着萧朗说:旁的话就不要多说了。

经此一役,辽东至少可得十年太平,京中的密谍也不用再留着了,如此方才不会让人心疑。

至于你的婚事……爹!被萧朗打断了言语,镇东侯不禁眉头一挑,侧头又瞥了儿子一眼,这才淡淡地说:尚主之事想来并非淑妃一人之意,皇上也曾经心动过。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是你进京三四年都不曾挑到合心的满意的,那就由我给你做主了。

看着镇东侯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去,萧朗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良久才咬咬牙拔腿追了上去。

待到撩起帘子走出正房,他就看到那边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一个浑身火红的女子正站在那儿和周先生说话,那一身艳丽的颜色灼得他一阵刺眼。

一来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女决计受不了奴儿干都司的苦寒,二来与那些豪门世家联姻,于镇东侯府殊为不利。

至于和我军中宿将联姻,本是未尝不可,但我既然要回京居住,不免招人口实。

至于寒门小户,出了一个你娘这样的就已经是我得天之幸,你却是难。

说到这里,镇东侯顿了一顿,目光便转到了那个红衣少女身上,韩婕是我这次带回来的。

她父亲是毗邻朝鲜的一营千户,两年前率兵抗敌时中伏身死,她一个女子竟是带着家丁奋力抢回了尸首,又矢志为父报仇。

那时候周围消息断绝,她就在那儿打了两三年的仗。

此次我率军,便是她当的前导。

萧朗闻言正发愣,那红衣少女却是看见了这边的情形,对周先生拱了拱手后就大步走上前来,却是大大方方地对镇东侯和萧朗行了一个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军礼。

侯爷,世子!韩姑娘。

镇东侯向来严峻的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即方才正色说道,想来周先生已经对你说过了。

待会虽不是短兵相接的硬仗,却也是非同小可,你这一身女子打扮恐怕扎眼了些,先去换一身。

遵侯爷令!见韩婕肃然行礼,又问了几句关于准备之类的话便立时退下,竟是没多往自己打量一眼,萧朗心头一松,却不防肩膀上突然被镇东侯拍了两记:她的用兵之道都是和亡父学的,说不上多有谋略,但能够在那种地方挣扎两三载,却足可见一腔胆色。

我不指望她能在京城长袖善舞,只希望她能够夫唱妇随,能够和你并肩而行。

萧朗看着面色淡然的父亲,一时欲言又止:爹……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镇东侯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随即就下了台阶往下走去。

待到了院子里,他方才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也长大了,该独当一面了,不要让我失望。

见镇东侯就这么径直消失在了门外,萧朗怔怔地默立片刻,终究是径直追了上去。

用过早午饭后,皇帝便坐銮驾自西安门出城,预备前去西郊阅兵。

到了地头才一落地,一旁就有小太监凑上前来,弓着身子低声说道:皇上,镇东侯传讯,道是一切如常。

尽管只是这短短的几个字,原本眉头还有些纠结的皇帝脸上顿时舒展开了。

见一身衮冕的太子站在那儿皱眉看着袖子,他不禁摇了摇头,遂叫了人将其唤上前来。

可真正看到人规规矩矩站在面前了,他到了嘴边的责备却又收了回去。

朕打算留镇东侯在京城,放世子去奴儿干城镇守,你意如何?闻听此言,太子一下子抬起头来,见皇帝的脸上并不似开玩笑,他便低头思量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抬起头来:父皇圣明。

等了老半天却等来了这么一句,皇帝顿时为之气结:朕说这话难道是让你颂圣?可这是儿臣的心里话。

太子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随即赶紧正色道,镇东侯有大功于国,但如今毕竟年事不小,奴儿干都司苦寒更赛辽东,是应该留京多享享清福了。

至于世子萧朗,虽说年轻,但本事却不凡,正好锻炼锻炼。

再加上奴儿干都司开了海,朝廷如今又要派文官去治理,他身上担子也轻了许多。

只不过父皇既是有这心思,前些时候沸沸扬扬的尚主之说恐怕要搁置了。

说了这许多,最要紧的恐怕是最后一条吧?皇帝哂然一笑,见太子丝毫不掩饰心情似的连连点头,他不禁笑骂道,要是你有一母同胞的妹妹,还会说这话?那是当然!太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见皇帝似乎有些恼意,他便看了一眼那边正在张头探脑的晋王,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若真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我可不想耽误她的终身。

萧郎虽好,可不是谁都能配得起的,他这主儿难伺候得很!面对这个说话顶多只有一半正经的儿子,皇帝虽是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心中却不无赞同。

PS:新书《皇明》上传啦……书号2190729,本书页面就有链接第五百一十三章 雪后初晴旌旗招展,刀剑铮亮。

雪后初晴,呼啸的北风刮得那天子大纛哗哗作响,吹得无数大臣缩头缩脑,但与其说众人是慑于那威武雄壮的大军,还不如说是慑于御座上的天子。

不论是离着远的还是近的,眼见天子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校阅大军,甚至一激动就从宝座上起了身来,如是已经站了足足两刻钟却还依旧岿然不动,谁还会愚蠢到认为皇帝的身体尚未痊愈?立在皇帝右下手的晋王虽然站得笔直,可眼神却飘忽不定,心神更是恍惚得很。

当十余名将士演习驰射,倏忽之间弓弦厉响之后,那边就有人高声报上数来,继而两个小太监就抬了一个满是箭镞的靶子上来,他这才勉强回过神,听到杨进周说出了一个名字,他心中猛然一动,连忙赔笑上了前去。

这许多久经战阵的勇士,居然让一个半大娃娃拔了头筹?话虽如此说,但皇帝嘴角微微一挑,仿佛心情极好,也罢,招他上来,让朕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见一旁的太子只不做声,晋王少不得挪动脚下又上前了一步,因笑道:父皇,这朱方锐乃是武陵伯次子,据说是从小就力大无穷,练就的一身好武艺……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皇帝斜睨了过来,那目光竟是把他下半截话全都给吓回去了。

他正惊疑,就只听皇帝淡淡地说道:朕都不记得武陵伯府出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小子,想不到你身在王府,还能留心到这些,这眼睛倒是亮。

晋王这才醒悟到自己的卖弄讨好完全看错了时机,不禁又悔又恨,可这会儿说什么也是错,他不禁用求救的目光看向了太子。

然而,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故意,太子竟是正侧头和一旁的韩国公张铭交谈着什么,看两人一个含笑一个点头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素来热络。

晋王越看越恼,扭头想挑个话头让杨进周挡一挡,却不料杨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那边的楼梯口,正低声对人说什么,根本不可能为他解围。

于是,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陪笑道:父皇,儿臣只是因为如今勋贵之后多不善武,所以才记得朱方锐进了新营。

皇帝却丝毫没理会解释得磕磕巴巴的晋王,只是轻轻敲着扶手出身。

待到朱方锐大步上了高台,到了面前一身戎装地俯身叩头,他才眼睛一亮,上下一打量就点头喝道:抬起头来给朕瞧瞧!尽管武官勋贵几乎是全部随行,但以武陵伯的圣眷官位,再加上此前的案子,自然是根本没资格上得高台去。

这会儿从底下看着自己并不算十分重视的儿子闻言抬头,竟是毫不畏惧地与皇帝对视,他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蹦到了嗓子眼,心里也不知道骂了多少声臭小子。

尽管武陵伯府是皇帝的母家,但无论是前任武陵侯,还是如今的武陵伯朱洪,皇帝都甚为嫌恶,这会儿见朱方锐抬起头来,容貌也好表情也罢,和自己印象中那些阴柔的朱家人丝毫不相像,他顿时生出了几分好感来。

饶是如此,他的面色仍旧是淡淡的,只轻轻点了点头。

箭术不错。

多谢皇上夸奖!为着这一天,朱方锐苦练许久,这会儿只觉得激动万分,猛地一个头磕在地上,臣既是武家子弟,勤学武艺以备上阵杀敌是应当的!好一个应当的!皇帝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又看着杨进周问道,叔全,你练得好兵,挑得好将!他一个出身富贵之家的小子能如此上进,你功不可没。

皇上过誉,练兵乃臣的本分,至于朱方锐的骁勇,是他自小练武的结果,臣不过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杨进周此时已经又回到了原位,答了话后又躬了躬身道,他虽是贵胄子弟,但入军营后比别人更刻苦勤奋,所以臣取他这一点。

臣只是对他说,天道酬勤,但若无机缘仍是成空。

臣可以给他机缘,但是非成败还得看他自己。

说得好!皇帝已经深深厌弃了勋贵的暮气沉沉,厌恶了文官的拉帮结派,所以面对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苗子,又听得杨进周这一番深得己心的话,忍不住连连点头,看着朱方锐的目光也就更加柔和了下来。

正月初一这大好的年节里,终于有这么一桩让自己高兴的事。

除却你拔得头筹应有的赏赐之外,朕再赏你黑貂皮裘一顶,宝弓一把,御马一匹,来日你到御马监亲自去挑!皇帝说着就往下头看了一眼,仿佛不在意自己的话随风飘了下去,你老子已经垂垂老矣,朱家能有你这样的后生,这家门总算还有振兴的希望!杨进周举目下望,虽说难以看到武陵伯朱洪是什么脸色,但想来必然是灰败惨白。

想到朱洪等人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妻子头上,到头来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到头来让一个庶子得了圣眷,他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不经意间突然瞥见旁边的太子冲着自己微微一笑。

日后要是谁还说杨大人有勇无谋,那一定是有眼无珠之辈。

尽管这声音极低,但杨进周何等耳力,当然听得清清楚楚。

想到之前的虚惊一场,他见朱方锐满面兴奋地上前接了宝弓和那件皮裘,旁边的几个翰林学士等等甚至还正在奉旨和诗,他忍不住低声说道:殿下这称赞我可当不起,我只想问,罗世子萧世子人到哪去了?你说罗旭和萧郎啊!太子见晋王孤单单地站在那儿,失魂落魄好不可怜,不禁微微一笑,他比不得你的好运气,这大冷天里却是个劳碌命,昨晚上在家里过了年就上江南去了。

据说是倭国也不知道怎的有人竟是打起了我朝沿海的主意,所以他上那儿看看,顺便盯一盯兵马。

至于萧郎……他已经好几年没见父亲了,只可惜这难得的父子重逢,却是还得先从公事开始,真是劳碌命啊劳碌命!听太子一口一个劳碌命,杨进周想到这些天自己忙得连家都没回过几次,一时为之气结,竟是再也忍不住了:不错,臣等都是劳碌命,就连陈衍小小年纪这几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是啊是啊!太子竟是分毫没察觉到杨进周这话内含讥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有杨大人你们这些忠心为国的臣子,这才是我大楚之福嘛!那殿下你呢?我?那当然是将大事托付于可信之人。

太子侧头瞥了一眼杨进周,竟是似笑非笑地轻轻颔首道,身为东宫,事事鞠躬尽瘁亲力亲为,绝非天下之福。

杨大人以为然否?镜园惜福居正房。

天气阴沉沉了一早上,看似仿佛随时随地会下起雪来,可到了午后却反而放晴了。

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了下来,透过朝南那糊窗户的高丽纸,点点滴滴钻进了室内,让屋子更敞亮了几分。

陈澜正和江氏说着针线绣法,当一个身影撞开门帘冲进来的时候,她猛然抬头,那到了嘴边的呵斥却化成了一声喜悦的惊呼。

四弟!姐,我来了!陈衍三步并两步冲到跟前,随即在陈澜面前屈下一条腿跪下,竟是忘情地抓住了她的手。

紧跟着,他才醒悟到江氏也在旁边,忙侧过头去乖巧地问好道,伯母,不是外头的人不报,是我跑得比谁都快,所以也没通报就径直闯进来了!你呀你呀!江氏笑吟吟地把陈衍揽了过来,见他喜气洋洋,她心中一动,立时看向了陈澜。

果然,陈澜放下手中那绣架,却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事情都了了?那还用说,大功告成!陈衍一下子蹦了起来,神采飞扬地说道,听说今儿个在奉天殿里上演了一出好戏,只可惜我没份进去瞧不见……哎,我一大早就去了师傅那儿,可她愣是说什么都不带我进去,还叫来了几个人把我看死了。

等我得到消息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对了对了,姐夫伴驾去西郊大阅了,罗师兄好像紧赶着去江南了,萧大哥出城去接镇东侯了,总之是万事大吉,天下太平!听陈衍得意忘形之下,连天下太平这种字眼都当成了形容词,陈澜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心头这一块石头却终于落了实地。

她没有去问某些人是什么结果,因为这并不是她最关心的事,无论是陈衍还是杨进周,抑或始终在谋划的罗旭,始终在出力的萧朗,始终隐身幕后的太子,都不会任由那些阴谋者全身而退。

娘,元宵节咱们一家去看灯吧!见江氏只一愕就欣然点头,陈澜又看着陈衍,面上渐渐露出了追忆之色,小四,你还记得四年前的那个元宵节么?当然记得,这可是我第一次和姐一块去看灯会!说到那一日,陈衍也是悠然神往。

说起来,如今的这许多缘分,仿佛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第五百一十四章 陈瑛末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满城大索刺客的光景不过是日后的谈资,但对于阳宁侯府来说自然绝非如此。

尽管陈瑛遇刺,但这儿并没有多少人守卫,无论是谁都是进出自由,因而外头的消息自然源源不绝送了进来。

朝中那些变故即便不说了若指掌,但这种关键时刻,罗姨娘终于拿出了从前在云南时的精明干练来,威国公府的渠道、侯府的铺子、甚至她还亲自驱车去了一趟镜园,奈何彼时那边尚未解禁,她远远张望着见还有兵卒就退了回来。

反倒是陈汐听说之后亲自去了一趟镜园,一直盘桓到晚上才回来。

转眼就是正月初五,一直靠参汤吊着的陈瑛终于醒了过来。

浑然不知自己昏迷的这五日,正是京城尘埃落定的五日,他自是一醒过来就立时叫人,待到陈汉闻声到了跟前来,他便费力地开口问道:怎样了?尽管只是短短的三个字,但陈汉哪里不知道父亲最牵挂的事,犹豫片刻,终究摇了摇头。

见陈瑛眼神中的期冀之色一下子黯淡了下来,他便低声说道:爹,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情,等你好了再说也不迟。

然而,话音刚落,他就觉得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覆住了。

见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被窝中伸出了手来,他唯有暗自叹息,迟疑了好一阵子,终究不知道从何开口。

就当他打算含含糊糊蒙混过去的时候,只听到后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回头一瞧,却见是罗姨娘从后头上来,脸上表情很有些不好。

四少爷带着六少爷来了。

听说是陈衍带了陈汀来,陈汉心头一惊,扭头见父亲一下子面色狰狞,他竟是说不清楚心头是恼恨还是无奈。

要说对长房,他素来是感激多于反感,可这时候陈衍上了家里来,这不啻是在父亲的伤口上又插了一刀。

他想了想就站起身来,可下一刻就看见一个人影进了门来。

不是预料中的陈衍,而是只有孤孤单单的陈汀一个。

尽管和这个嫡出的弟弟说不上多亲近,可陈汉还是起身上了前去。

果然,陈汀有些生硬地行过礼后,就低声说道:四哥说,他就不进来了。

徐夫人去世多年,尽管头上没了正房夫人这座大山,可罗姨娘这几年的日子说不上惬意,但昔日恩怨也淡了。

见陈汀气色很好,衣着体面,知道朱氏确实是真心疼这个孙子,她不禁暗叹一声,犹豫片刻就让开了路,也没有说话,只是朝床上指了一指。

陈汀偏头张望了一眼,一步一步冲床前走了过去,待看到躺在那儿憔悴得不成样子的陈瑛,他的小脸一下子白了。

怎么,一直给别人养着,就连我这个爹都忘了?陈瑛竭力迸出了这么一句话,见陈汀一丝不苟地磕头行礼问好,可随即就退到一边咬着嘴唇不说话,他有心再嘲讽几句,可身上那几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痛,实在不想说话,他只能愤恨地冷哼了一声。

知道陈衍就在外间却避而不见,他索性也不看陈汀,只径直把目光转向了陈汉。

外头究竟怎样了!发现陈瑛说完这几个字,就仿佛用尽了浑身力气似的在那儿剧烈喘息了起来,陈汉挣扎了许久,终究走上前去在床前踏板上跪了下来,轻声说道:皇上病体无恙,只因倭国和朝鲜刺客,因而申斥了刚回京的镇东侯,只命其入主中军都督府,没有加封。

朝中多位大人受了申斥,不少被贬辽东和缅甸,朝鲜使臣和倭国使臣都被赶了回去。

宋阁老去祭陵了,晋王正在闭门准备婚事。

尽管陈汉已经有意淡化那场朝廷风波,但陈瑛是何等敏锐的人?这其中不少事情他都有参与,那时候和晋王还没翻脸时,他更是听晋王隐隐约约提过皇帝病情相当不好,如今陈汉竟说皇帝病体无恙,这又代表着什么?想到这里,哪怕明知道不能妄动肝火以免伤口恶化,他仍是握手成拳使劲捶了一下床沿,随即才失魂落魄地软倒了下来。

爹,爹?去把陈衍叫进来。

陈瑛艰难转头,见陈汉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猛然间提高声音喝道,叫他进来!陈汉看了一眼两眼满是血丝的父亲,心中倏然明白了过来。

于是,他再没犹豫,转身站起就大步出了屋子。

待到了外头,见陈衍坐在那儿淡淡地喝茶,他就上前几步低声叫了一声四哥,见陈衍抬起头来,他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三叔这会让想见我了?陈衍放下茶盏,见陈汉面露尴尬,他皱了皱眉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三叔可是已经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见陈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陈衍心中冷哼了一声,可当看到门帘一动,却是陈汀可怜巴巴地出了屋子,他不由自主地心一软,犹豫片刻就没好气地说道:这样,你进去对三叔直说。

他不用胡思乱想,他遇刺的事情是宋一鸣干的,这是谁都心知肚明的事,换做别人没那么大的胆子。

他但使捱得过这一关,那就看皇上圣裁,若是……我和我姐也不会落井下石!话已经说到了点子上,陈衍也就懒得在这地方再磨,上前拉起陈汀就淡淡地说道:想来你也知道,三叔见了我,只怕这剩下的半条命也得送了,所以我这就和六弟走了。

若有事你让人捎个信过来就成,寻医问药的事情我可以搭手,其余的我就无能为力了。

见陈衍拱了拱手,随即就这么不管不顾出了门去,陈汉想要开口叫住他们,可声音却硬生生就这么堵在了喉咙口,竟是眼睁睁地看着人扬长而去。

良久,他才满面沮丧地回了房,见床上的陈瑛就这么盯着自己,他思量再三,终究还是照陈衍的话如实道来,却不料父亲不怒反喜,竟是就这么哈哈大笑了起来。

陈衍,还有陈澜,你们今天可以装孝悌,可别以为这就赢了!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就好比老太婆当初没想到我竟能翻身袭爵,就好比我没想到你姐弟俩能覆雨翻云,只要我没死,将来就有卷土重来的一天!就算我死了……他倏然扭头看着陈汉,竟是满脸的狂热,陈汉,你给我记住,陈衍既然开了口,就绝对不会打了自己的脸。

你一定要……一定要……见陈瑛说着说着,喉头仿佛堵住了似的,整张脸涨得一会红一会白,陈汉不禁大惊失色,连忙冲上前去把人扶住。

可他正打算帮陈瑛顺气的时候,却不防陈瑛紧紧扳住了他的肩膀,那脸上说不清是狰狞还是愤怒。

然而,陈瑛那话语在喉头阻塞了许久,最后整个人竟是一头栽倒在了他的身上。

面对这突发情形,他只觉得脑际一片空白,等到反应过来叫了两声爹之后,发觉父亲没有任何反应,他立时扭头看着罗姨娘大叫了起来。

姨娘,快去叫大夫,快去……还有,把四哥和六弟请回来,快!那边厢陈衍拉着陈汀走得飞快。

尽管沿途不少旧家仆纷纷过来请安的请安,问好的问好,但他哪有心思理会这些墙头草,只恨不得立时离开这个让他有众多不好回忆的地方。

然而,他才出了二门招手唤马车,后头就有人大呼小叫地一路追赶了过来。

他回头一看,就只见来的是一个大脚婆子,还没站稳就嚷嚷道:四少爷,六少爷,五少爷和姨太太请二位留一留,老爷……老爷不好了!面对这样一个突然的消息,陈衍忍不住怔了一怔,待确定这并不是别人胡言乱语寻自个开心,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见陈汀拽着他的袖子,整个人仿佛发起了抖,他忍不住轻轻摩挲着陈汀的脑袋,旋即扭头冲那婆子看了过去。

回去!陈衍再次抵达庆禧居的时候,听到房里传来了罗姨娘的嘤嘤哭声,看着那一个个如丧考妣的下人,他忍不住抬头打量了一眼四周已经看不到的那一棵百年大树,忍不住在心里哧笑了一声。

这是他搬出来之后头一次回到这里,有道是物是人非,可这里却是人是物非,可当初雄心勃勃把这儿变了个样子的三叔陈瑛,怕是也没想到会有今天吧?只不过,对于最是热衷名利的陈瑛来说,与其被皇帝清算总账,还是这么死了更干净。

死了那些恩怨便一了百了,不会再牵扯到下一代去,前提是陈清陈汉别犯糊涂!同一天里,阳宁侯陈瑛的死讯便在整个京城的达官显贵中散布了开来。

这并不是太大的意外,一早太医院中就有人说过陈瑛活不了多久,即便如此,摇头叹息的人仍是少过了幸灾乐祸的人。

消息送到朱氏那儿,朱氏信手摔掉了手中的佛珠,笑了三声便泪流满面,而得知消息的陈澜却是面露怔忡,低头看着已经明显有些隆起的小腹。

终于完全尘埃落定了么?第五百一十五章 弄璋弄瓦随着太医院那几个太医扎堆似的到来,镜园上下顿时忙碌了起来。

尽管真正需要帮忙的不过是内院早已预备停当的那几个妈妈和媳妇,可夫人要生产的节骨眼上,谁能就眼巴巴看着?于是,哪怕连花匠园丁等等一流,也是张头探脑抓着人就询问里头如何,奈何除了真正在产房里头守着的,其他谁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而哪怕是真正在产房里头等着的人,这会儿也决不能说是轻松愉快。

安国长公主和江氏紧挨着坐在榻上,每听到里头的低声呻吟,两人的脸色就阴沉一分,再加上这天气本就热,两人的额头都是湿漉漉的,衣衫早已贴在了身上。

进进出出的云姑姑和柳姑姑时不时就会被两人逮住问个究竟,可到底是都不敢打包票。

就这么捱了小半个时辰,安国长公主终于忍不住了,竟是霍然站起身来:不行,我得去里头看着!这叔全正好不在,要真是阿澜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她!江氏还没伸手去拦,就只见安国长公主径直进了最里间,她不由得愣了一愣,想了想就站起身打算跟进去,心里却不由得叹息。

自己从前生杨进周的那会儿,羊水先破,随即的阵痛虽没经历多久,可依旧是煎熬,杨进周下地那会儿,她几乎没什么力气了。

如今陈澜也是先阵痛,羊水破了好一阵子却没动静,同样是煎熬。

只希望老天爷看在这孩子一贯心善的份上,让她顺顺利利过了这一关。

然而,她还没进里间,就只听身后砰地一声,扭头一看,却见是满头大汗的杨进周。

不等她开口,那人冲她叫了一声娘,随即就三步并两步地奔进了里间,下一刻,内中就是一片鸡飞狗跳。

她看着里间正摇头,冷不防后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老太太。

回头见是庄妈妈,江氏不禁一愣。

今天安国长公主一来,带来了好几个有经验的妈妈,再加上曾经伺候过皇后生产的云姑姑柳姑姑,她也就把庄妈妈放在了外头主持,没想到这会儿人竟是进来了。

想到刚刚杨进周刚进去,她耶顾不上拦人,只得慌忙开口问道:怎么,可是全哥回来的时候出了什么事?也不能说是出事……庄妈妈犹豫片刻,就索性直说道,老太太不是和夫人商量好了,道是生怕阳宁侯太夫人担惊受怕,所以等孩子生下来再到那边去报喜么?可老爷刚刚进来的时候心急火燎提了一句,说是让我预备一下,待会四少爷要和阳宁侯太夫人一块过来。

什么!情知阳宁侯太夫人朱氏身体不好,万一有事受不得刺激,江氏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尽管急得团团转,她还是只能让庄妈妈赶紧抽调人手去准备,自己则是匆匆进了里间。

见是杨进周正握着陈澜的手半跪在床前,那边安国长公主正在亲自给陈澜擦汗,而陈澜虽是满头大汗,面色却还好,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也来不及说什么,上前就把安国长公主拉到了一边。

长公主,待会衍哥儿要奉了阳宁侯太夫人过来。

这个臭小子,他好歹还正在服着齐衰呢,这时候他跑来添什么乱!安国长公主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随即又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原本就是怕他听到消息露出端倪,惊动了那位太夫人,所以才有意瞒着,看来他是早有准备,在镜园里头安插了钉子呢!安国长公主这声音不低,正强自忍耐着那一阵又一阵剧痛的陈澜听在耳中,得知连朱氏也要一块来,不禁更是一手死死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另一手紧紧攥住了杨进周。

恍惚之间,她依稀听得人说了一声开了五指,心头终于稍微松了松。

澜澜,别着急,我在这,我就在这……听到杨进周那语无伦次不停重复的声音,陈澜虽然很想笑,但却哪里笑得出来,只得无力地横了他一眼。

她只能竭力想着这几年间的一幕一幕,竭力想着那些温馨的高兴的痛苦的悲伤的往事,竭力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听到云姑姑大声嚷嚷说已经开了八指,可以用劲了的时候,她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旁的杨进周每见陈澜用一次劲,心头就猛跳一次,几次下来他早已满头满身的大汗,身后的江氏几次叫他他都浑然不觉。

见此情景,安国长公主忍不住摇了摇头:威国公家父子是这样,我家那口子也差不多,如今再加上一个他……这几个男人都是把几千年的老规矩都丢在脑后了,一个个谁都不怕血光之灾。

阿弥陀佛!江氏却没回答,只是合掌念了一声,可就在此时,那一声乍然响起的看到头了让她一下子猛打了一个激灵,一时再也维持不住刚刚那强装出来的镇定,一个箭步赶上前去,沉声喝道,阿澜,快了!就快了!随着耳边那一阵阵的声音,陈澜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下身的一阵阵疼痛了。

她没有听到一旁那几个交谈说催产药预备好了的声音,只是一门心思地按照云姑姑柳姑姑之前说的呼吸方法呼吸用劲。

当她整个人几近麻木的时候,下身终于猛地一沉,继而则是一空。

那一瞬间,她几乎觉得整个世界都轻松了下来,随即才听到那清脆的婴啼声,立时强撑着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当那个大红襁褓包裹着的小家伙送到面前时,她几乎是颤抖地伸出手去,当碰触到小家伙那皱皱的脸颊时,她终于真正松了一口气。

恭喜夫人,喜得麟儿!陈澜对于是儿是女倒是并不在意,可听得满屋子上来恭贺喜得贵子的声音,她仍是露出了一丝笑容。

见安国长公主丝毫没有长辈的样子,竟是抢着和江氏抱孩子,她更是舒了一口气,紧跟着就觉得有人拿着软巾轻轻擦拭着自己的额头。

澜澜,辛苦你了。

杨进周仿佛没看到四周那些人,含笑看着妻子那明亮的眼睛,幸亏我及时赶了回来,看到了这最要紧的一刻。

安国长公主正好听见这情话,忍不住扑哧一笑:叔全这话得让那些妻子一怀孕就当是黄脸婆的男人听听,保管让他们个个掩面而退。

不过话说回来,罗旭那小子前几日头一胎得了个女儿,正美的什么似的四下里炫耀,等我这外孙大了,赶紧把那姑娘娶回来!娘……陈澜娇嗔地叫了一声,几乎忘记了几个妈妈媳妇正在给自己擦拭身子,有你这么算计别人家闺女的吗!要是我不算计那边,别人就该算计我这小外孙了。

要知道,咱们那位太子盼望着这小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边厢人们正喜气洋洋的时候,那边厢镜园西角门,一驾马车正在几个人的护持下进了来。

在二门前停稳了,陈衍蹭地跳下了车,还不及摆好车蹬子去扶朱氏,一个婆子就匆匆冲了出来,满面喜色地叫嚷道:四公子大喜,太夫人大喜……陈衍倏然转身,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一把抓住那婆子的胳膊就急忙问道:弄璋弄瓦?那婆子愣了一愣,这才赶紧笑道:弄璋,当然是弄璋,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怎么这么快!陈衍的第一反应便是叫嚷了这么一声,随即才咧嘴大笑道,我做舅舅啦,我终于当舅舅啦!从车上探出头来的朱氏见陈衍这般高兴,忍不住摇了摇头,可自己的面上也露出了无以伦比的喜悦。

直到陈衍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下车来,她落地又支起拐杖站稳了,这才欣然笑道:母子平安就好!走,衍哥儿你也别光顾着高兴,一块去看看孩子!不到两个时辰,陈澜平安产子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了皇宫和各家权贵府邸,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皇帝高高兴兴地在东暖阁亲自写了几个字,随即二话不说命夏太监送去了镜园;太子满面笑容地逗着自己的小女儿,满不在乎地对太子妃梁沅说着女大三抱金砖;至于刚刚喜得贵女的威国公世子罗旭,则是看着摇篮里头的女儿,满脸郁闷地直抓头发。

不会吧,我是打算让我的儿子把叔全他们的女儿娶回来,不至于先得赔上自己的女儿吧!你这怎么说话的!张冰云没好气地横了罗旭一眼,轻哼一声道,再说了,嫁娶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澜姐姐和杨大哥肯不肯要咱们的嘉儿还说不准。

他们敢!罗旭眼睛一瞪,赫然又是在江南大杀四方那个煞气十足的罗砍头,但紧跟着立时在妻子面前赔起了笑脸,不过也不是坏事,至少咱们不用担心嘉儿将来遇到个恶婆婆!没关系,一回生两回熟,你们还能再生,咱们两家可以当双料的儿女亲家……罗旭!为之气结的张冰云恶狠狠地在罗旭的脚背上跺了一脚,这才反身站起来:你说得容易,有本事换你来生,我那时候都快疼死了!听到正房中那求饶声和娇斥声,外间的丫头们不禁相视而笑。

那一碧如洗的天空,仿佛也越发蓝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双喜临门(上)北方的天气向来是乍暖还寒,即便进了二月,但不少人家还是烧着火炕,身上的夹袄也都捂得严严实实。

又是正旦又是元宵的正月已经过去,如今哪怕是再懒散的人,也都得外出觅个活计预备春衫下裳,文武百官的心思也已经回到了公务上。

至于因为腊月正月不宜嫁娶而耽搁了下来的男婚女嫁,打从二月头里就开始复苏了。

尽管看惯了路上出现的迎亲大场面,但这一日当那浩浩荡荡的迎亲一行出现在了大街上时,围观的百姓仍旧不计其数,指指点点都在那看热闹。

好事的不等那头前披红挂彩的新郎官过去,甚至就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这大婚之后,陈四公子大约就会袭了阳宁侯爵位吧?那是必然的!历来公侯伯故去,朝廷追赠时总要加一级的,(浅-草-微-露-整-理)可去年阳宁侯故去的时候,朝中一丁点动静都没有,后来一众大臣议定谥号的时候又是大吵一架,知道最后定下的是什么吗?见四周围的其他人都好奇地竖起了耳朵,此时说话的那白胡子老头得意洋洋地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武刺,谥号是武刺!这一个武字也就罢了,武臣向来难免少得了这一条,可这一个刺字就考究大了。

愎很遂过曰刺,不思忘爱曰刺,这前任阳宁侯也算是皇上提拔起来的,可却失爱于天子,焉能长久?此话一出,周遭顿时议论纷纷。

百姓们哪里能知道这些深奥的谥法,跟着起哄的人不多,反倒是议论那位故去阳宁侯的人不少,至于其他的则是啧啧感慨那位陈家四公子的运道之旺。

直到那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渐渐远去,这些人方才渐渐散去,但也有不少闲着没事的守在那儿,预备等着看迎亲的人从杜家迎回新娘子之后的光景。

和人们所说的志得意满不同,作为准女婿踏入杜府大门的陈衍却着实捏了一把冷汗。

因为陈瑛毕竟是他的三叔,他此前服齐衰,婚期不得已只能往后推了一年。

可这一年却不是这么好过的,杜微方突然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勒令他守孝期间读史记,每逢休沐就把他叫过去训斥一顿,闹得本就畏惧岳父的他一到杜家门前就腿肚子抽筋,如今虽是就要迎亲了,这习惯却仍是发挥了作用。

直到和杜筝一块在高堂前拜别,在两句例行的临行告诫之后,听到杜微方的那一番话,陈衍原本一直七上八下的心突然落到了实处。

女婿乃是半子,你虽是幼年失了双亲,但令姊将你教导得很好,因而我向来取你的上进。

只不过,其后你文武皆得名师,可这步子却未免走得太顺了一些。

须知这仕途之上,真才实学方才是根本,权谋顶多不过是辅助,让你勤读书就是如此。

你娶了筝儿之后,我会回禀皇上,让你出去磨练磨练,否则前任阳宁侯就是你前车之鉴!尽管这都是教训的话,但陈衍却听得极其服气,甚至根本没想到这迎亲当日,做岳父的怎么也不该嘱咐这些。

恭恭敬敬地拜谢了这些话,他方才迎了杜筝一块出门。

待到大舅哥杜笙背了杜筝上轿之后,他郑重其事地弯腰拜谢时,却被双手扶了起来。

拜就不必了,不过陈衍,以后你要是敢欺负筝儿,那你就试试我的拳头硬否!说话的是杜家老二杜竺。

虽说已经是娶了妻的人了,平日里一本正经,但这会儿说话的时候哪有在父亲和人前的正形?见陈衍满口答应,他那微黑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一些,当即轻哼道:筝儿在家里是咱们最疼的妹妹,爹娘也从来没让她吃过苦头,你也算马马虎虎配得起她……总而言之,早点抱个外甥来给我们看看……杜笙见弟弟越说越不像话,不得不使劲咳嗽了一声,这才打断了滔滔不绝的某人。

沉着地在陈衍肩膀上按了按,他就点点头道:不早了,出发吧!在杜家耽误了这么一小会,迎亲的人在路上自然是走得飞快。

而骑着高头大马在最前头的陈衍却是忍不住一路走一路往回瞧,脑海中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

又是想着姐夫当年娶姐姐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心神不属;又是想着曾经倾慕过姐姐的罗旭;又是想着家里的诸多预备会不会有什么差池;又是想着那繁琐的婚礼仪制会不会让自己的新娘子累着了……总而言之,当花轿终于抬进了定府大街的时候,他才总算是勉强镇定了下来。

下了喜轿,天地桌前拜了天地高堂,等到入了洞房人渐少了,那些安帐合卺之类的礼仪虽说麻烦,但总比前头的场面容易,至于揭去新娘的盖头时,陈衍更是目不转睛,撂下那大红的喜帕就笑着说道:你今天真漂亮!尽管知道陈衍这话是安慰自个,杜筝仍不免闷闷的。

她不像陈澜,卫夫人就算是宠着,可终究是一切都按照规矩来,上轿前只从玻璃镜子中瞧了一眼自个的模样她就给吓着了,这会儿哪笑得出来。

因而,在陈衍的连哄带骗下吃了子孙饺子,见其亲自拧了一块帕子送过来,她这才诧异地扬了扬眉。

擦擦,反正没外人了,顶着这厚厚的妆干嘛?陈衍一边说一边把帕子递给了杜筝,又亲自为其取下了沉甸甸的凤冠,见杜筝犹豫片刻,便叫了丫头过来服侍自己卸妆,他就高兴地在旁边挨着坐了,这就对了,那时候不得不依别人,现在当然是听我的!都是娶媳妇的人了,就知道信口开河!陈澜在门口就听到陈衍对杜筝胡说八道,忍不住出口说了一句,这才进了屋子。

见陈衍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她便沉下脸训道:外头人都还等着你呢,还在这啰嗦什么?筝儿有我陪着,你还怕有人欺负了她不成?姐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陈衍回头冲着杜筝做了个鬼脸,随即立时起身一溜烟去了。

见他跑得快,陈澜只得按下了再教训两句的打算,笑着上了前去。

见几个妈妈和杜筝的陪嫁丫头都知机地退走,她便挨着杜筝坐了,可当握住这年轻弟媳的手时,她才微微一笑。

可是还有些紧张?杜筝和陈澜虽是常见的,可这时候还是赶紧摇了摇头。

等到陈澜温言软语地和她扯起了家常,她才渐渐镇定了下来,甚至连好几天没睡好之类的悄悄话也对陈澜说了,末了竟是枕着那肩膀轻声嘟囔了起来。

澜姐姐,你说爹是不是不喜欢衍哥哥,怎么老是对他那么凶?今天出来之前,爹还对着衍哥哥好一顿教训,好多人都听见了,我就怕传出去对他不好……陈澜听得心中暗笑不已,却是顺势揽住了杜筝的肩膀:怎么不好了?杜阁老崖岸高峻是谁都知道的,对女婿严格一些,别人还能说什么?你呀就别胡思乱想了,看陈衍那高高兴兴的样子就知道,他是被杜阁老训习惯的人,日后有机会,就该让他日日上门请训才是。

澜姐姐!听着这一声声亲热的澜姐姐,陈澜忍不住扑哧一笑,在小丫头的鼻尖上轻轻一点,这才站起身来,接过她手中的梳子,为她梳起了头发,嘴里少不得又安慰了几句。

没过多久,外间突然传来了动静,她抬头一看,却见是张惠心拉着张冰云在那探头探脑,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张口叫道:要进来就快进来,尽在那躲什么!这不是怕搅和了姑嫂俩谈心的好事么?张惠心笑吟吟地进了屋子来,哪有一丝一毫在外头偷窥偷听的不好意思,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刚刚正好看到罗世子撺掇周王殿下给陈衍灌酒呢,那可不是一杯,是一大碗!啊!杜筝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他可不太会喝酒!他?筝儿妹妹,他是谁?张冰云上前打趣了一句,见杜筝一下子小脸绯红,不禁觉得异常有趣,险些就想在那红扑扑的双颊掐上一把,好容易才忍住了。

陈澜看她们俩一搭一档,少不得出来帮杜筝挡了挡,不过三个人站在那儿热热闹闹地陪杜筝说话,原本新房中那有些僵硬的气氛立时就被冲淡了。

一个妈妈又讨好地送了茶上来,张惠心更是索性搬来凳子,三人团团坐在了床前。

张惠心才说到今日宾客来得多,外头突然一个妈妈急急忙忙走了进来,来不及行礼就张口说道:三姑奶奶,戴夫人,世子夫人,外头宫里来人了,老太太正忙着张罗香案接旨,您赶紧去看看吧!这时候有什么旨意?张惠心讶然起身,见张冰云心有所动,竟是对陈澜挤了挤眼睛,她顿时恍然大悟,忍不住双掌一合道,难道是那个?哎呀,要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双喜临门,老太太要高兴坏了!她说着突然笑眯眯地在杜筝脸上拧了一把,这才冲其挤了挤眼睛,筝儿妹妹,从今往后,人人都得说你是旺夫相了!第五百一十七章 双喜临门(下)定府大街陈府原是一个御史的旧宅,正堂自然只有三间五架之数,算不得十分宽敞,这一天宾客云集,自然而然就显得小了。

而此时此刻天使一来,上上下(浅-草-微-露-整-理)下又是忙着腾地方,又是忙着设香案,至于宾客们则是在彼此窃窃私语,议论着这旨意事先的风声,彼此都会意地笑了起来。

直到笑容可掬的夏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进了正堂来,四周方才骤然鸦雀无声。

陈衍扶着朱氏在特设的蒲团上先跪了,又把陈汀安置好了,自己方才居中跪了。

而四周围的宾客虽说可以暂避,但这会儿众人宁愿陪着一块跪下,也想弄清楚这突如其来的旨意说的是什么。

于是,夏太监左右看了一眼,就只见黑压压一大片人全都是伏跪于地,少不得笑着展开了手中那重重的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故阳宁侯追封敬国公陈永孙陈衍,忠孝行己,仁明好学。

前因乃父因罪不得袭阳宁侯爵位,以陈玖陈瑛兄弟先后借袭,今尔已年长,特命袭爵。

故阳宁侯陈瑛嫡子陈汀袭勋卫散骑舍人,带俸闲住。

短短的旨意就此结束,但四周围听着的人有的面露喜色,有的面露讶色,但更多的人是彼此交换眼色,少不得感慨这陈家的圣眷。

陈衍磕头接旨之后,捧着那明黄卷轴,第一件事就是转身去把朱氏搀扶了起来,见老太太那脸上说不清是悲是喜,他生怕朱氏受不得这大好喜事的刺激,也顾不得招呼夏太监,赶紧把朱氏扶到主位上坐下,又亲自奉了一盏茶送上,这才缓缓说道:老太太,来日方长呢,您别忘了您还等着抱重孙!朱氏原是按着胸口,可听到陈衍竟然说了这么一句,她顿时忍不住笑了,面上那怔忡之色为之烟消云散。

沉下脸责备了陈衍轻浮,她这才一手扶着陈衍,一手扶着跑了回来的陈汀,就这么站起身来,向夏太监说了一通客气话,又留人下来喝了喜酒再走。

她原只是几句客套俗话,却没想夏太监竟是笑着答应了。

咱家讨了这次的差事过来,原本就是为了讨这杯喜酒喝的,若不多盘桓一会,回去了皇上少不得怪责。

夏太监说着就冲四周围团团一揖,又笑道的,好教各位大人们得知,咱家再过几天就要告老去南京享福了,这些年若是有得罪诸位的地方,都见谅则个!此话一出,无论是从前和夏太监有龃龉的也好,亦或是交好的也罢,自然少不得客套两句。

陈衍亦是乖觉,知道那些文武大臣也好,贵胄子弟也罢,多半是不乐意和一个太监同桌喝酒,于是就特意命人把后头收拾了出来,请了夏太监进去,又是亲自敬了一杯,这才出去陪客。

而夏太监坐在那儿,听着外头觥筹交错贺喜声不觉,不禁露出了笑容。

有劳夏公公特意走这一回了。

听见这声音,夏太监探头一瞧,见是杨进周和陈澜夫妻俩双双进了屋子,他连忙站起身来,嘴里却是谦逊道:什么特意,咱家如今升了司礼监太监,这一趟咱家不跑谁跑?这也是陈衍应得的,皇上特意选在今天,也是因为他成婚之际喜上加喜,否则也不会任由阳宁侯爵位空着一年。

只希望他得了爵位,不要忘本就好。

陈澜看了看那阵阵喧闹传来的方向,好一会儿才回转头来,对了,今次的旨意只是小四和六弟,不知道……尽管陈澜的话没有说完,但夏太监何等精明的人,闻弦歌知雅意,当即叹了一口气:都怪从前那位阳宁侯做了太多的糊涂事,所以皇上一时气怒未消,只怕这恩旨还得再等等。

不过听说那两兄弟发奋读书,这总比那些使奸耍滑的强。

倒是五小姐,皇上颇为欣赏她那会儿胆敢忤逆父亲入了尼庵的事,再加上苦等襄阳伯多年,所以从过年的时候,就命罗贵妃赐了她好几次东西,也算是她苦尽甘来。

好在襄阳伯也是个有情义的,说是会等着五小姐出孝,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想到陈汐还特意让人捎带了一份贺礼,陈澜心中轻叹。

觉察到一双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肩,她回头看了杨进周一眼,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夫妻多年,杨进周自然不用说也知道她的心意,遂开口说道:据说襄阳伯回来之后,因已故阳宁侯的事,他那些亲戚仍然很不消停。

我想出面治一治,先和夏公公打个招呼。

尽管治尽管治!夏太监笑呵呵地一摆手,无所谓似的说,那些打秋风的穷亲戚咱家最是瞧不上了,是该有人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要说襄阳伯什么都好,就是老实。

分明在倭国吃了不少苦头,在皇上面前却偏是不叫苦不叫累,幸好皇上明眼,就取他这一点!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福分。

五妹妹若是配了心思太过灵动的人,兴许反而害了她。

夏太监不是外人,陈澜也就没有拐弯抹角,见夏太监亦是赞同地点了点头,她就笑道,夏公公去南京之前,不妨到镜园再来坐坐,我和叔全备一桌酒给你践行。

这年头都是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

夏太监很是明白,自己一说出告老的话来,也就算是彻底告别了中枢圈子,那些往日苍蝇般叮上来的人如今都得作鸟兽散。

因而,陈澜竟说置酒送行,他只觉得心中异常熨帖。

那敢情好,就这么说定了!满口答应了这邀约,夏太监便看着杨进周道,咱家人走茶凉,今后也帮不上杨大人和夫人了。

那些小猴儿多半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们红火的时候自然成群结队的人来通风报信,但若是有什么万一,却是指望不上他们。

我那干儿子小金还算好,可终究位子不高,皇上身边新提拔的那个高公公倒还算正派。

咳,如今天下太平,想来宫中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对了,若是杨大人不介意,汝宁伯爵位还望坚辞了。

前头的话陈澜不过是姑且听听,可最后那句话却让她愣了一愣。

和杨进周交换了一个眼神,见丈夫亦是有些错愕,她知道多半连他都没有听说过这一茬,少不得向夏太监问了个仔细。

得知夏太监只是一日在皇帝午睡时听到了那汝宁伯三字呢喃,她不觉心中一动。

好事占全了不要紧,可怕就怕在一个时候把好事占全了。

没了宋一鸣,他那一系人也几乎大多落马,可内阁终究是又多出了两位阁老,而且就连首辅杜大人和张阁老,也未必乐意见着这一幕。

杨大人和夫人必然明白水满则溢这四个字,咱家也不想多啰嗦,不过白提醒一句而已。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三人自然而然停止了这样的交谈。

等见到是张惠心扶着安国长公主进了屋,夏太监自是忙着拜见不迭,而陈澜和杨进周则是悄然出了屋子。

到了拐角的穿廊,夫妻俩正好看到罗旭和张冰云在那嘀嘀咕咕,对视一眼就双双放轻了脚步。

娘子,你是不是又……有了?喂,我只是和你说我肚子不舒服有点想吐,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怎么叫乱七八糟的?要是咱们有了儿子,这才能娶叔全他们的女儿啊,否则咱们不是亏了!喂,那是生孩子,不是算账,成天就是赚了亏了,我看你是真财迷了!眼见这小两口正斗嘴斗得甜蜜,陈澜扭头看着杨进周微微一笑,却是不想再去打扰这温馨的一对,拉着杨进周的手蹑手蹑脚沿原路退回。

等他们俩到了那喧闹的正堂门口时,恰逢厚厚的大红撒花门帘一动,却是陈衍钻了出来。

姐,姐夫!陈衍的脸上红扑扑的,显然被人灌了不少酒,但依旧喜形于色,上了前就笑道,萧大哥刚派人给我送了贺礼来呢!看把你高兴的。

陈澜掏出手帕递给陈澜,示意他擦擦脑门上的那些油汗,又嗔道,镇东侯府不是送过贺礼来了吗?镇东侯府是镇东侯府,他是他,他单独送我的,和那些公面上的怎么一样!陈衍笑嘻嘻地从背后拿出手来,手里竟是拿着一对精雕细刻的小石人,怎么样,很别致吧?萧大哥还在背后刻着百年好合,在信上说这是他亲手刻的。

萧朗去年婚后就远赴了奴儿干城镇守,而镇东侯则是留在了京城掌中军都督府,父子母子兄弟就此相隔千里之遥。

想到那在成婚之日仍旧顶着冰雪一般面孔的年轻贵公子,再忆起那位一身大红犹如火焰一般灼热的女郎,陈澜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从前可没听说过他有这样的雅兴,想来婚后他们也应当很美满才是。

那就不知道了!陈衍耸了耸肩,歪着头想了想就嘿嘿笑道,不过看萧家嫂子,应当不是会被他那张冷脸吓住的。

就算按照咱们的常识,火山也总能把冰川融化嘛!他那边似乎还没动静,只希望他别被我抢在了前头!杨进周听陈衍越说越不像话,终于忍不住斥道:什么抢在前头?陈衍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醉意醺然的面上露出了一丝坏笑:要是他的孩子将来得管我和筝儿的宝宝叫哥哥姐姐,岂不是被我后来居上?PS:明日发最后一章尾声。

祝大家圣诞快乐!尾声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全文完)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中,十几个四五岁的孩童坐在小板凳上围成一个大圈,可脸上全都是一副紧张兮兮的表情。

随着那一阵急似一阵的鼓点声越发高亢,在他们中间传着的那个橘子不禁传得更快更急了,好几回都滚落在地,急得那个接脱了手的小家伙踉踉跄跄追着那圆滚滚的东西满地跑。

当鼓声猛地戛然而止的时候,最后那个拿着橘子的小男孩低头看着手中的橘子,最终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

又是我……尽管嘟囔了这么一声,可他还是小大人似的走到那个鼓手面前,恶狠狠地瞪了他两眼,这才扭头看着下头满脸期待的小家伙们,一本正经地轻咳了一声:今天我给大家讲的故事是风声鹤唳。

从前有个皇帝……刚刚敲鼓的罗旭这会儿已经笑吟吟地放下了鼓槌,听了只一会儿,他见四周围的其他几个大人正在边听便窃窃私语,便拍拍手走上前去,到了杨进周身边二话不说一胳膊肘撞了过去。

奈何他如今修身养性多年,不比杨进周始终浸淫武事,轻轻松松就被人架住了。

于是,有些败兴的他只得侧头哼了一声,这才摇了摇头。

好端端的孩子,偏被你们调教成了这等小大人的德行,没意思。

罗旭,如果你不喜欢,这女婿就送给我了。

戴文治虽是老实,可娶了张惠心这么一个跳脱的媳妇,如今除了沉稳之外,也常喜欢和人开玩笑。

因而罗旭虽瞪了过来,他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地冲着杨进周说,叔全兄,我家晴儿的年纪比你家岳儿小两岁,可是刚刚好。

喂,你不要和我抢女婿,我可是连婚书都准备好了!罗旭闻言大恼,当即忘记了自己之前说什么孩子太老成无趣之类的话,立时二话不说地对杨进周拍胸脯道,杨兄,这事情有个先来后到,你可不能赖账!谁要赖账?随着这突然传来的声音,三个人立时扭头往门那边一看,随即都呆在了那儿。

见是原本在那边水榭里聚会的女人们竟是全都来了,这就已经够意外了,而更让人意外的是后头的那另外几个人。

安国长公主固然是常来常往,他们不用太过拘礼,可皇帝和太子周王就是稀客之中的稀客了。

尽管不明白镜园门上为何不曾通报进来,但三人还是齐齐迎了上去,待要行礼时却被皇帝摆了摆手止住了。

……那个骄傲的皇帝最终不但没有打败敌人,反而大败而归。

因为败得太凄惨,逃跑的士兵听到风声和鹤叫,就以为是敌人追来了,于是逃得更快了……听小家伙在那说得有板有眼,皇帝不禁含笑瞥了后头的陈澜一眼:这多大的孩子,就给他讲这样艰深的成语,虽说知道你严格,可也不用揠苗助长。

皇上,哪有人给他讲这些,是因为那会儿叔全又去了江南,我正好照应婆婆忘记了他,结果他就拿着厚厚的书让云姑姑和柳姑姑给他讲,一个典故都得问上半天,把那两位都问得看见他恨不得绕着走。

陈澜看着自己那儿子,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欣悦的笑容,等到我后来知道了,他已经是满嘴的成语典故,竟是听过一遍就都记下来了。

父皇,这儿热闹吧?儿臣就说,南宫虽好,可是那些宗室子弟挤在一块,好端端的孩子都给带坏了,还不如隔三差五到这儿来大伙厮混一回,也好培养培养感情。

政儿是长子,自然有的是规矩要守,但儿臣那两个丫头送到这儿,想来是件好事。

太子笑嘻嘻地搀着皇帝的半边胳膊,见皇帝听着听着突然横了他一眼,他少不得又加了一句,不是儿臣要和人抢女婿,政儿无所谓,可大丫头就不一样了,我总得给她挑挑公公婆婆。

你是不是想说皇帝的女儿也愁嫁?今天出来本就是为了散心,因而太子这嬉皮笑脸虽是让皇帝很是无奈,但心头仍是不免一松。

要说这么多儿子里头,除了周王,哪怕那些小皇子小公主也不敢在他这个父亲面前撒娇扮痴,倒是太子仿佛摸清了他的底线似的,时不时使出些让他意外的小伎俩,偏生让他有了为人君之外为人父的感觉。

这会儿见太子连连点头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就信步进了屋子。

这屋子里的有罗旭的一子一女,张惠心和戴文治的一子一女,杨进周的独子杨跃,安国长公主的儿子张灼,都是曾经进过宫见过皇帝的。

只不过皇帝这几年身体不如从前,一年顶多就那么一两回,再加上他们都小,皇帝眼下又是微服,最初发现多了人,谁都没认出来。

可眼尖的杨跃虽是讲着故事,可当几个大人进来之后轻声交谈,他听着那些称呼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头,当即拉了拉一旁的三个男孩儿,趁人不注意嘟囔了一声。

等到故事讲完了上得前去,几个孩子就一块磕下头去。

可这却不比在宫里朝见时的光景,有叫舅爷爷的,有叫姑爷爷的,有叫爷爷的,有叫舅舅的,总之是乱成一团,后头的一众人等全都傻了眼。

皇帝却是鲜少听到这样的称呼,脸上笑意更深,一个个亲自拉起问了两句,末了拽起杨跃时,他却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家伙,耳朵倒是尖,是你听出朕来了?爹爹说,耳目敏捷才是好将军!杨跃偷觑了一眼父亲和母亲,见杨进周面露责备,母亲则是鼓励居多,他顿时就胆大了,娘也说过,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哪怕自己在说话的时候,也要留心别人在说什么,不能只顾着自个。

哈哈哈,好好!皇帝笑着冲杨跃点了点头,继而竟是亲昵地摩挲着他的脑袋,随即转头看了一眼周王牵着的那个六岁孩子,微一沉吟就把人叫了过来,敬儿,朕问你,你愿意常常到这儿来玩么?敬儿看看皇帝,看看那边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几个孩子,又看看父亲周王,面上露出了几分犹豫之色,最后却是摇了摇头:不,敬儿要陪爹爹。

闻听此言,原本有些紧张的周王顿时眉开眼笑,也顾不上皇帝,上前一把牵住了敬儿的手,把人往后一拖,随即气咻咻地看着皇帝。

面对这几十年如一日的儿子,皇帝心生怜惜,犹如对小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见周王这才罢了休,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又冲着陈澜招了招手:澜丫头,朕许久没到镜园来了,陪朕走走。

陈澜冲杨进周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就上了前。

待到皇帝伸手过来,她自然而然就扶了这位至尊的手臂缓缓往前走。

原本侍立在皇帝身边的安国长公主伸手拦住了想要跟过去的周王,又制止了那些太监宫女,随即笑着对其他人道:由得皇上去,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尽管没有扩建过,但镜园的小花园经过这几年的精心打理,越发显得欣欣向荣。

如今乃是牡丹盛开的使节,几株陈澜请了花匠精心打理的名贵品种已经是绽放出了各种颜色的花朵,乍一看去有的娇艳有的端庄有的妩媚,就连皇帝也忍不住攀着枝头驻足观赏。

想当年福娘在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牡丹。

皇帝在这时候突然提起已经故去了好几年的皇后,陈澜虽是心下怅然,却没有出口劝说。

她很清楚,皇帝只是想找一个听众,而不是喋喋不休的劝谏者。

果然,皇帝一株一株牡丹地看过去,有时候流连许久,有时候却只是一掠而过,嘴里还在唠唠叨叨说着皇后当年最爱的品种,甚至念起了那句千古流芳的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好一会儿,他才仿佛从那种惆然中解脱了出来,转身端详起了身后的人。

如今二十出头的陈澜比从前看上去更多了几分从容,无论是容光也好,气质也罢,和他印象中的皇后越发神似。

想着那缘分的起始,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当初皇后赐给你的那只玉虎,你可还戴在身上?尽管皇帝这要求也来得突然,但陈澜还是默默从脖子上解下了那个香囊,从中取出那只光润可爱的玉虎递了过去。

见皇帝摩挲着东西,仿佛又在追忆什么,她本想再退开几步,不想皇帝突然就抬起头,信手把东西递了回来。

曲永临终的遗折上,曾经对朕说了不少不明不白的话。

见陈澜诧异地看着自己,皇帝想起那一瞬间起过的猜疑,不禁哑然失笑,都已经过去了。

林御医对朕说过,你如今身体渐好,若是可以,不妨给跃儿多添几个弟弟妹妹。

他这孩子少年老成,何尝不是寂寞的?说到这里,皇帝见陈澜面上一红,随即轻轻点了点头,不禁老怀大慰:过了今年,朕意传位太子,好好享享清福。

以后若是有闲,少不得到你这儿来看看这些孩子。

陈澜本想说皇上尽管来,话到嘴边却化作了抿嘴微笑。

见皇帝不以为忤,笑呵呵地背手转身往回走,她自是连忙跟了上去。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前世里她只得寂寥一人,今生中她不但有丈夫儿子,还有无数亲朋,老天已经是待她甚厚。

而面前看似富有四海的天子,却才是那个真正孤寂的人吧?后记(请先看前一章尾声)没有朱元璋的明朝是什么样的?也许这就是我在写下此文时的初衷。

而所谓的陈氏家族,完全是从明史里看到的宁阳侯传得到的灵感。

第二次写勋贵世家,感觉更纯熟了,但终究还是写出了点不同的东西。

在一个足不出户的时代,相对于一个男子,一个女人的奋斗自然更艰难,更辛苦,但也更憋闷。

陈澜是幸福的人,哪怕一开始磨折重重,压力巨大,但她周围的人终究不全是绝情的人物,否则她纵有泼天的本领,也难以到达最终的地步。

身为一个现代人,她聪慧而不乏善良,尽管很多人推崇杀伐果断,但我总觉得就我们这些现代女子来说,也许连只鸡都没杀过,真要到过去弹指杀人,实在是困难了些。

所以这样的性格,是我之所爱,大概是因为我一直推崇君子温润如玉的原因吧。

在我看来,澜澜骨子里其实便是这样一个君子。

至于男主的选择上,我曾经彷徨过犹疑过,毕竟两人之间我本来就难以抉择。

我喜欢罗旭这样随性而至的,也喜欢杨进周这样温柔可靠的……可惜一女不能二嫁,罗旭也有自己的幸福。

以后不做这样二选一的难题了,把自己都绕了进去,真悲惨…………新书再次选择了男主,换个角度吧,过几个月应该会再写一本女主的新书,换来换去有利于调整。

毕竟,男人和女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恳请大家把冠盖满京华留在书架上,等待我的新书通知。

时间上我没法保证什么,毕竟构思虽然早就有了,但真正问世总需要一定的时间,希望大家能等一等我。

在没事的时候,大家可以去看看那本《皇明》,哪怕是瞅一瞅都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