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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拦轿者何人,护送者何意

2025-04-03 08:11:44

周王既是天生有些痴呆,晋王这个在群臣中间颇有好评的皇次子自然向来便被视为储贰的最大热门,因而此时听说晋王府又有妃妾传来喜讯,皇后这一高兴,其他人自然也纷纷道喜。

只陈澜细细看去,却发现晋王妃的满面欢容之下掩不住那一丝苦涩的恼怒。

这喜讯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却在晋王和晋王妃今天一块进宫给皇后贺寿的时候传过来,那位平夫人到真的是会挑选时机,也不知道纯粹是担心有人暗害了自己的孩子,还是只为了邀宠,亦或是另有目的。

心里寻思着这一点,她无意间又瞥了叶尚仪一眼,见其神思不属,亦是觉得奇怪。

刚刚叶尚仪出去了很长时间,而若仅仅是这么个喜讯,应当不至于耽搁这么久,莫非是别有玄机?然而,她次来毕竟是受皇后召见,因之后皇后又向众人一一问了些家中情形,她少不得丢下那些闲心思,打起精神一一作答。

由于已经到了午间,紧跟着皇后竟是留了众人用饭。

到了最后,便有五名宫女捧了一个垫着锦褥的黄杨木盘子过来,在她们面前一一躬下身去。

皇后打量着面前这五个姿容秀丽的名门千金,因笑道:你们几个的寿礼我之前一一瞧了,难为你们花了这一番大心思。

这里头是御用监新贡上来的新样绞丝金镯子,还有几个各式花样的金锞子,带回去赏玩赏玩。

此话一出,陈澜连忙和其他人一同下拜称谢,这才双手从宫女手中接过了东西。

说是金镯子和金锞子,但东西都是装在一个落花流水锦的袋子里,口子上用的是红绳扎紧,只觉得内中沉甸甸,却看不见内中究竟是什么。

她和其他人一样小心收好,待起身之后,就只听皇后吩咐王尚宫带着宫女宫女引她们出去。

下了台阶,便有年少的内侍抬着几乘青幔小轿上前来。

见众人都有些吃惊,王尚宫就解释道:今日乃是皇后娘娘千秋,除了几位殿下之外,难免还有其他皇室宗亲,你们遇见了毕竟不好,所以皇后娘娘特意吩咐用轿子把你们送出宫城。

不同于外皇城,宫城之中骑马坐轿乘舆素来是没有几个人能的的无上恩典,因而,众女自是称谢不迭,一一上轿之后,前后自有小太监上前稳稳当当地抬了起来。

陈澜坐进去之后,就发现这轿子和晋王府中的一样,除了前头的轿帘之外,两边窗子尽皆封死,但抬轿的内侍想来是训练的更多,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几乎感觉不到太大的震动。

厚厚的轿帘严丝合缝,别说透风,就连光线亦是透不进几分,因而陈澜拿着那个沉甸甸的锦囊,尽管心存十分好奇,但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将其打开——打开了在这密闭的轿子中也难以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

拐弯抹角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突然感觉到轿子落地,随即就有人高高打起轿帘。

在刺眼的阳光照射下,她本能地抬手遮挡了片刻,紧跟着却发现四周环境极其陌生,并非她之前进来时的东华门,而且也不见其余四乘小轿。

此时此刻,饶是她素来镇定,也不禁为之变了脸色。

须知皇宫禁地,若是此时有人心存歹意,那么只要随便找个由头说她擅闯禁地,哪怕并非她的过错,也足以让她有口难辩落下一身是非。

而若是那歹意来自别的方面……几乎是一瞬间,她便往四下里迅速一瞟,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脱身的法子,但目光随即就定格在不远处的几个人身上,头前那个人她赫然刚刚见过——那竟然是淮王!你就是陈家的三小姐?淮王不紧不慢地上前两步,上上下下一打量,眼睛就眯缝了起来:想来你也知道本王是谁了。

你放心,这儿是西苑,由于你们中间有人使了银子,你们走的本就不是一路,你这边晚一些个也没人会留心。

本王只是告诉你,你上头没有父母,所以只得倚靠你家那位太夫人,可须知他本就不是你的嫡亲祖母,别指望她真正为你打算。

你是聪明人,总不想任由别人随随便便给你择个人家吧?只要随了本王,将来本王保你弟弟能继承阳宁侯爵位!你好好想想,不过,向来你也该知道,若是把今天你遇到本王的事情说出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淮王说完这番话,见陈澜呆在了那儿,他就冲那边抬轿和跟轿的内侍微微一颔首,那边立时有人上得前来轻轻放下了轿帘。

眼看着那一乘轿子在几个人簇拥下渐行渐远,她才轻轻一合手上的扇子,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殿下,您这般做派是不是太冒险了?这毕竟是在宫里,兴许你们起来的时候,还有这乘轿子走这儿,都会有人瞧见…冒险?只要是能用钱做到的事情,就不算冒险。

淮王放下扇子,看也不看身后那个心腹太监,只淡淡地说:她能把见到本王的事拿去和谁说?她家里只有个十二岁的弟弟,什么忙都帮不上,那位太夫人对她只是利用,至于其他叔婶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她和宜兴郡主之女张惠心交好,难道她能对人家说本王拦着她的轿子说了刚刚那一番话?她如果聪明就该知道,这话和谁说都没用。

本王惦记着她,她就最好想点法子促成了这桩婚事。

有什么比家里出一个王妃更能抬举她弟弟的,就是她家里的祖母和叔婶,也不敢再小觑了她们!那中年太监听了这一番话,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多言,而淮王则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轿子远去的方向,又摩挲着下巴思量了起来。

若说联姻,京城有的是更多的勋贵可以选择,就是文官世家,也有不少好人选,但好容易从乾清宫打探到那个消息后,他立刻改变了主意。

不管如何,父皇留心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相反,靠联姻获得的助力就微不足道了。

而人在轿中的陈澜已经是心乱如麻。

尽管这还只是第二次见到这位皇五子,但陈澜却从淮王这番话中听出了不少信息。

自家的情形对于京城的权贵来说不是秘密,因而朱氏以及陈衍的事淮王知道并不奇怪。

可是,淮王凭什么知道他是聪明人,有凭什么口口声声让她随了他,莫非他有把握能够掌控选妃的事?而且,此人恣意胡为不假,却是抓住了最要紧的一点,那就是她不可能把刚刚的事情拿去和人商量。

朱氏虽是祖母,却不是亲的,她不能将把柄送到人家手上;弟弟还小,知道了指不定会气炸成什么样,更完全帮不上忙;宜兴郡主和张惠心母女固然是好心人,但有些事情可以对她们说,有些事情却实在是不方便,而且这叫她如何开口?想到这里,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劲掐了掐手心,竭力让自己激荡的心绪平静下来。

突然,她记得刚刚淮王曾经提起,说是五乘轿子分五路,走的是西苑,心中不禁更生疑惑。

可对于宫中人事,她知晓的极少,单凭已知的信息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因而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停轿。

就在一段漫长的几乎让她窒息的行进之后,轿子终于再度落下了。

这一次,不但有一只手轻轻上前掀起了帘子。

夏公公……一手扶着轿帘的正是夏太监,他笑吟吟地向陈澜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说道:东华门今天进进出出的人多,所以皇后娘娘特意嘱咐,让你们从西华门走西苑,从西安门出宫,你们家里的车轿也都在那儿等了。

你们这几家都在西城,回程也能少走些路。

皇后娘娘还派了新任的天策卫指挥使护送你们,绝不会撞上什么魑魅魍魉之类。

陈澜弯腰出了轿子,这才看到那边不远处的白玉须弥座上,赫然是一座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的高大城楼,料想就是夏太监口中的西安门城楼了。

而在那城楼的券洞旁边,站着数十个黑衣黑甲的卫士,为首的那人披着一袭大红的大氅,当他一眼看过来,她立时认出了人来,那竟是杨进周!平复了一下心情,她便对夏太监裣祍施礼道:多谢夏公公。

夏太监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了一眼,随即便轻咳了一声说:三小姐客气了,若是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对咱家直说就是。

早在夏太监说什么魑魅魍魉的时候,陈澜就隐隐约约觉得话里有话,而此时听到夏太监这接下来的一句话,原本尚有些怀疑的她登时心中一紧。

就在她几乎想要说出前事的时候,电光火石之间,另一个念头猛然间也取代了刚刚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今日能进宫拜见,已是陈澜三生有幸。

之前所呈寿礼虽说费了一番功夫,但其实只是寻常俗物,并不敢当娘娘赏赐,又怕不领不恭,这才惶恐手下,心中实在有愧。

劳夏公公代我禀告皇后娘娘,陈澜归家后将尽力教导幼弟,以期将来能够成才报效朝廷,不负皇上和皇后娘娘厚恩。

第一百章 长街惊魂,英雄美人(上)由于隔着一座皇家西苑,西安门和西华门并不在一条直线上。

西苑营造于楚朝初年,在元朝皇宫天圣宫、隆福宫和太年宫的基础上,又在太液池的北海中海之外,又开挖了南海,百多年间陆陆徐徐又建造了包括内校场在内的徐多建筑,不但有广属、广惠等仓库。

还有御苑十八厩,司礼监经厂和酒厂等等。

当今皇帝虽说对于佛道都只是寻常。

于西苑也只是不时游幸,但也难免和前头那些皇帝一样,偶尔到西苑别宫居住。

位于太液池西岸玉河桥西面的乾熙宫,原本只是度夏时的别宫,在这里执役原本是最轻闲不过的差事,可谁也没料到千秋节这一日午后,皇帝竟然会突然来到了这里,上上下下好一番慌乱。

由鱼西苑之中有不少酒厂花长之类的内官衙门,不少内侍管事牌斗便纷纷长来请见。

可内中只出来一个人随便打量了一眼,一众人便唬了一跳,纷纷溜得飞快。

打发了这些前来趋奉的,曲永便四转了来,由乾熙宫殿后小花园进了一座临太液池的水榭,见皇帝正坐在镶着玻璃窗的木椅子前发愣,他便镊手踞脚走上前去。

皇山人都已经打发走了?皇帝头也不回此问了一句,听曲永答了一声是,他便淡淡说:以往你这个司礼监太监只担个名头,不管内府,结果还因为办过那几件事而凶名卓著,眼下兼着锦衣卫的职司,他们自然就更怕你了。

这几天言官已经闹翻了天,有的弹劝卢逸云,有的劝谏朕不该用内官提督锦衣卫,也有的是冲你来的,你对此怎么看?曲永恭谨地弯了弯腰道:皇上,以勋臣船督锦衣卫乃是国初圣训,卢逸云虽没有世爵,可也是勋臣旁支,毕竟名正言顺。

他这些年自负功劳,和那些勋贵勾结做的事情不计其数,可终究不曾交接皇子,所以文官们弹幼他的并不多,大多数反而是冲着小的。

依小的拙见。

皇上还得尽快斧人按掌锦衣卫才是。

是循序拔榷,还是另外挑人?皇上心中早有定计,小的微末之人,不敢妄言。

皇帝这才扭头瞥了一眼这个心腹内侍,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又站起身来。

到了那明亮的玻璃窗前,他轻轻摩挲着这透明平整的大玻璃,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朕从小就读了不少我朝初年的文人笔记一记得那时候,朝臣家中无不用玻璃和墨肇,织布不用人力而用水力,神机营火器冠绝天下……如今,那此东西里火器因是战阵利器,是留下了,其余就只剩这些玻璃,可费尽心力仍是技大不如从前,反而倒被夷人占了光。

这些真正值得留下的东西已经荒废了,偏是有些圣训却被人念念不忘,那些大臣倒不觉得滑稽。

尽管深得信赖,但这种话题曲永却不敢接话茬,只得低下了头不言语。

直到久久的沉默之后,他抬起头时不期然发现皇帝仍是盯着他,这才硬着头皮说:皇上,勋臣和文官自我朝初年以来就彼此牵制一可归根结底,这百多年来,结姻亲的不少,更何况和卢逸云有银钱往来的文官也不少。

再说,堤帅换人,终究是让朝堂震动的大事,而皇上突然又设天策卫…………曲永这话还没说完,皇帝便冷冷打断了:朕不想养出一群废物囊虫的儿子,可朕也不容有人把主意打到军中,天策卫共才从三大营中精选了一千人,比历来一卫五千人的编制少多了,杨进周名头上是指挥使,其实实权不过一个千户,他们这还容不下?出了西安门,便是安富坊所在的西安门大街。

这一带因紧挨着皇城,红铺的巡行卫士最多,因而达官显贵很少置地于此,倒是普恩寺和专用于习礼仪的灵济宫坐落在这个里坊之内。

此前由东安门进宫时做的是四抬轿子,如今从西安门出来的时候,等待在那儿的却是她平常出行时坐的清油轿车,拉车的那一匹走骡油光铮亮,很有些雄纠纠气昂昂的意味。

由地方有限的轿子转到了宽敞的车内,陈澜觉得整个人都为之一松,再加上车上还有一个家里派过来的红螺伺候着,陈汐又是上了自个的车,因而此时此刻,她便不用像在宫中时那么拘谨。

掂量着手中的那个锦袋,她略一思量就开始解红绳。

红螺看着陈澜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往车门边上稍稍挪了挪,以期外头人打起车帘的时候,她能用身子裆住别人的大半视线,只目光却免不了瞥向了陈澜。

解开最后一个百花结之后,陈澜定了定神,然后才拉开了锦袋的口子。

乍一看去,里头除了一对绞丝金镯子和几个金馃子之外,别无他物,但当她将镯子和金镍子拿出来之后,这才发现底下还有一只玉做的小玩意。

掏出那东西一看她才发现这是一只小巧玲珑的虎形玉佩,正思量间,她就听见红螺轻轻嘟囔了一声。

小姐,正是您的属相呢!是自己的属相?是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确实都是属虎的!尽管也可以用巧合来解释眼前的精形,但陈澜宁可相信皇后是看人赏赐,只不知道其他人的赏赐中是否也多了这么一份。

只看那玉虎虽小,却是雕工精妙极栩栩如生,最难得的是虎额上的一个王字亦是神采飞扬,她不禁生出了深深的喜爱,索性掏出贴身佩戴的香囊,将这玉虎放进去试了试,发现正好,索牲就将其搁在了里头。

才系好扣子,把锦袋重新照原样系好,她还没来得及对红螺嘱咐什么,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呼小叫,紧跟着,她就感到马车陡然一停,整个人难以抑制地往前头扑去。

而坐在车门的红螺重重撞在了车门上,也不知道是外头的插销老旧,还是之前根本不曾严实,总之那车门一下子被她撞开,她竟径直住外头跌了出共。

说时迟那时快,陈澜一把拉住了固定在车厢中的木盾桌腿,随即猛地伸手往红螺捞了过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胳膊。

尽管外间鞭炮声嘶鸣声惊呼声喝骂声不绝于耳,但她哪里管得了这许多,只是奋力抓着不松手。

候忽间,也不知道是外间有谁杠了一把亦或是推了一把,原本大半个身子已经出去的红螺突然又飞了回来,主仆俩一时撞在一块,全都重重地跌在车厢中。

而那个锦袋也在车厢地板上滚了一阵子,最后掉在了角落里。

尽管这轿车并不是朱氏平常乘坐的那辆,但陈澜如今在阳宁侯府不似从并那般没存在感,因而就连这轿车也重新经过了整修装饰,车厢中遍铺厚厚的织毯。

即便如此,又尽最大努力避过了桌子和座位的棱角,这乍然一跤仍然是跌得陈澜有些发懵。

直到发现轿车已经停下,外间又是叫嚷喊叫不断,她四下里一看却发现没什么东西可以用作防卫,顿时心中大急。

大约是车门洞开的缘故,厚厚的夹板车帘子微微颤动着,再也挡不住那从各缝隙里吹进来的寒风。

就在这时候,她突怨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厉喝。

陈澜听出是杨进周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她一把拨开前头的车帘。

就在那一瞬间,她就看到杨进周一手张弓一手搭箭,喧闹之中,那离弦之声微不可闻,只能看到那弓如满月箭似流星,遥遥一箭没入远方。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听到一声惊天动执的惨嘶,紧跟着又是一声暴喝和一连串的哀鸣。

顺着那声音的方向望去,她终于看到了那边的情形。

那个此前在安园时曾经见过的黑塔大汉,正和其余军士一块站在一头倒毙的牛旁边,手中的钢刀依稀还能看见血光,而那头牛的眼睛里,还深深扎着一支利箭。

就在她打算缩回轿车的时候,她猛瞧见了牛尾巴上扰自留着的鞭炮残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竟是有人故意将鞭炮淤在牛尾巴上,又将之点燃驱赶了过来,这可是已经转到了宣武门大街,京城最重要的几条大街之一,怎会有人如此大胆,这究竟是要干什么?东昌侯,你死吧!刚刚的疯牛出现赫然是让平常人来人住的大街上清出了一条空空荡荡的通路来,车马行人无不是避到了路边,因而,当这一声怒喝突然响起的时候,还沉浸在刚刚那惊魂一幕中的人们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而还来不及缩回身子的陈澜猜清楚楚地看到,两条人影仿佛疯子一般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径直朝她前头的那一乘轿车扑了过去。

即便在大多数时候能够保持镇定从容,但刚刚那一幕就已经太过惊人,此时再面对这样的突发事件,陈澜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两人扑向那轿车,甚至当车门斩开车帘碎裂的一刹那,紧跟着有人窜出档住了那两人的时候,她仍是没完全清醒。

直到一股大力将她死命拽回车中,她才一下子惊觉,第一反应竟是使劲一咬舌尖。

小姐……红螺虽说刚刚只是惊鸿一瞥,但也是吓得魂不附体,此时的声音中不免带着几分哭腔。

受到舌尖刺痛刺激的陈澜一面听着外头的斯打声,一面紧紧抓着红螺的手,也不知道是安慰红螺还是安慰自己,只是一味说道:没事,别怕……没事,别怕,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轿车的车帘突然被人一把掀开,探进来的却是一张焦急的脸。

没事吧!第一百零一章 长街惊魂,英雄美人(下)宣武门大街和崇文门大街乃是贯通京城南北最重要的两条大道,发生骚乱的地方又是邻近与阜成门大街相交的西四牌楼,因而尽管那惊魂的一幕几乎只是一瞬间,仍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此时此刻,被军士门挡在路边的行人们有的犹带惊恐,有的唉声叹气,有的幸灾乐祸,有的交头接耳,而那一辆车门断裂车帘破碎的轿车,就成了最吸引目光的去处。

因而,竟是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刚刚解围的那个青年,此时正站在后头一辆轿车前,一手撑着车辕,一手还提着染血的宝剑,满面焦急和关切。

而车中惊魂未定的陈澜看着面前的人,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点了点头。

多谢罗世子关切,我这儿没有什么损伤。

那就好……罗旭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放开了按着车辕的手,心里仍有些后怕。

今天母亲入宫朝贺之后,就去看自己的姑姑罗贵妃了。

而他三月初一就要进贡院,再加上那天曲永上门来交代的那一番话,于是就索性去了外城的各省会馆会文,一番唇枪舌剑后用了午饭才回内城,只没想到会在宣武门大街上遇到这一幕。

他带着两个家将,最初看见那头牛在鞭炮的作用下横冲直撞,吃了一惊的同时也没想着要管闲事,可看到带头的杨进周霹雳一箭,又看到那黑塔大汉怒斩惊牛,于是在那刺客突然跳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出手阻拦。

等到赶过来的卫士将受伤的刺客拿下,他从杨进周口中得知这一趟护送的人是谁,这下真真正正吓了一跳,因而赶紧赶了过来。

看到罗旭那如释重负的模样,陈澜虽是仍然是一颗心跳个不停,手脚还有些微微颤抖,但心里却不无触动。

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发现杨进周正大步朝这边走来。

到了跟前,他诧异地看了罗旭一眼,随即拱了拱手,面上满是歉然。

陈三小姐,都是下官失职,让你受惊了。

还不等陈澜答话,罗旭便抢在前头说:昨日听说皇上新建天策卫,虽是只有千人,却是从京营之中精挑的勇士,而杨兄更是被钦点为这天策卫的指挥使,我还想着什么时候道贺一声,想不到竟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遇上。

疯牛冲撞,刺客暴袭,这种事情是闻所未闻,而且杨兄此次护送的这些都是名门千金,若是有个闪失便是了不得的大事。

不过,刚刚那刺客似乎是冲着东昌候去的,杨兄不去看看东昌候府那两位千金?罗旭一开口就是连珠炮似的的一连串话,陈澜在一边听着听着,心底的那一丝心悸终于渐渐淡了,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很快,耳畔就传来了杨进周的声音。

多谢世子好意提醒,事情已经出了,与其去想事后会有何等处分,下官只有尽力善后。

我已经去看过,东昌候府两位小姐受惊过甚,已经都晕过去了,同车的两个丫头抖得筛糠似的,完全不中用,汝宁伯府的四小姐和阳宁候府五小姐我也去问过,但说话都不利索。

男女有别,我实在无法,只得过来请三小姐去东昌候府那辆轿车上瞧一瞧。

尽管这一番话合情合理,但一直没吭声的红螺看到陈澜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忍不住低声说道:可我家小姐也一样受了惊吓……而且刚刚马车骤停的时候,小姐为了救我,结果重重跌在车厢里,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受伤……别说了!陈澜一口打断了红螺的话,随即便冲着杨进周和罗旭颔首道,我这就和红螺一块去东昌候府那辆车上看看。

杨进周刚刚听了红螺的低声嘟囔,心里不免有些歉疚,此时陈澜如此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联想此前在通州时她帮的大忙,他更是心生感激,连忙深深一揖道:之前那一回我就该登门致谢,可一直脱不开身,也不敢贸然造访候府,一直很是过意不去,结果今天又劳你义施援手,我……唔,下官在此拜谢!杨大人何必这么客气,不说举手之劳,就说我家和东昌候府乃是世交,也不能不管。

红螺,别愣着了,扶我下车。

见杨进周说着说着,突然停顿了好一会儿,最终迸出那么几个字,陈澜不禁莞尔,随即就冲红螺点头示意。

一旁的罗旭原本满肚子嘀咕,可见她这一笑,忍不住有些失礼,可眼瞧着杨进周松了一口大气的模样,他觉得两人之间仿佛有一股奇妙默契,于是索性干咳了一声。

杨大人,刺客未必只有一人,刚刚你那些兵封锁了这一块的大街,但单单这样恐怕人员不够,我已经让人去西城兵马司和宛平县报信了,想来不一会儿就会有人来。

趁此功夫,先把刺客看管好,然后先粗粗甄别一次来往行人才是……罗旭嘴里和杨进周一本正经地说着话,但看到陈澜在红螺搀扶下,打算踩着车蹬子下车的时候,仍然是分外留心。

然而,让他没料到的是,刚刚淡淡听着并不时点头的杨进周竟是突然解下了身上的连帽斗篷,随即就伸手递给了红螺。

人多眼杂,拿这个给三小姐遮挡遮挡,免得让那些无聊的市井小民瞧了去议论纷纷。

尽管是国公世子,但罗家被人称作是暴发户,罗旭又是最不在意这些礼数的人,因而此时杨进周出口这么一提,他才恍然大悟。

伸手要去解自己身上那件大氅的时候,他却看到杨进周又招手叫来几名军士将附近行人赶得更远些,而红螺已经是感激得点了点头,又拿斗篷遮蔽了陈澜往那边轿车走去,他只得放下了手,随即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杨进周。

想不到杨兄竟是这般仔细的人。

杨进周瞥了一眼罗旭,随即苦笑道:这礼法原本就待女子最为严苛,本是我求三小姐帮忙,若是因此惹出了什么事情来,便是我的过失了。

对了,世子不去看看令表妹?罗旭平日里便是爽利不羁的性子,听杨进周竟是说出礼法待女子最为严苛的话来,不禁面露惊奇。

可他正要说话的时候,杨进周撂下一句不去看看令表妹,转身去吩咐部属做事了,一时间,他瞧着那个背影,忍不住又是惊叹,又是苦恼。

而陈澜无暇留意那边两个男人是什么光景,上了东昌候府的车,她就发现,和自己的轿车相比,这辆车从内到外,处处显着富贵豪奢。

熊皮衬缎里的车围子,套围子的暗钩和帘钩全都用的是金镶玉,车厢中遍铺狐皮,坐褥靠垫上尽是精美的刺绣,顶上还挂着一盏玻璃灯,想来大约是东昌候平日进出的座车。

只是,如今这豪华舒适的车内却是一片狼籍,车门几乎是完全被斩开了来,车帘被刀砍得乱七八糟,寒风无遮无拦地灌了进来。

手炉和茶杯翻在地上,两个丫头紧挨着一块,人也是呆呆的,留着两个小姐坐在车厢地板上靠着座位人事不知。

看到这景象,陈澜忙吩咐红螺去把杨进周那一袭斗篷展开挂在车厢前头,随即便上前去把金家姊妹两个一一扶起来,随即便用指甲重重掐在了老大金芷的人中上。

一番施为之后,她又呼唤了两声,总算是把人弄醒了,这才如法炮制让老二金茗也醒了过来。

见姊妹两个一扫平日的骄纵高傲,全是瑟瑟发抖的样子,她便劝慰了几句,见没多大效用,就弯腰到了两个丫头跟前,见她们仍是除了发抖什么瓜都没用,她一发狠,扬手就是一人一巴掌。

响亮的两个耳光声总算是打破了车厢中的死寂。

金茗虽说是醒了,但还愣着,金芷却一下子跳了起来,冲着陈澜怒喝道:你干什么!干什么?陈澜一下子转过身来,淡淡地看着她说,你们两个都给吓晕了,她们两个除了抖得和筛糠似的,其他的什么都忘了,不打醒了,难道就任由她们继续这么下去?刺客已经拿下了,待会外头的兵就会送你们回去,你总不想东昌候府的人得了讯息过来却看见她们这样子吧?你……金芷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想到刚刚那一刀劈开车门和挂帘的情形,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随即就强打精神气冲冲地过来,对着两个捂着脸的丫头劈头盖脸又是几巴掌,随即才怒喝道,没用的东西,遇着事就丢下主子了,养着你们有什么用!等回了家,我立时就禀明了母亲撵你们出去,不中用的东西!看到金茗回过神来,亦是冲上前打骂,陈澜不禁眉头大皱。

她那两个巴掌只为了打醒这两个丫头,也好让她们醒悟过来服侍主子,却没料到金家姊妹竟是立时三刻骂骂咧咧要把人撵出去。

尽管对此不以为然,但这是人家的家事,她此刻已经把人弄醒,也实在管不了这么多,当即就在红螺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见红螺伸手去取斗篷,她又转头看了看那里头哭着求饶的丫头,不依不饶打骂不休的主人,忍不住又添了一句话。

芷姐姐,茗妹妹,别忘了这是宣武癯大街,刚刚那一幕瞧见的人多了,要教训也不要在这儿,别让外人见着笑话!第一百零二章 次妃进宫朝贺对于已经年过六旬的朱氏来说,确实是一件力气活。

因而,出了宫在郑妈妈搀扶下上了轿车,除去了那沉甸甸的凤冠,她方才觉得整个人总算恢复了些气力。

喝了小半盏参茶,又用了两块松饼,她方才示意郑妈妈掀开一丁车帘看了看外头。

已经快晌午了。

郑妈妈觑着朱氏脸色,又问道,见过德妃娘娘之后,皇后娘娘那儿不曾召见老太太说话?没亲没故的,再说皇后那身子,今天的朝贺能撑下来已经不容易了,哪里会见外人。

朱氏摇了摇头,这才说道,老二媳妇也不知道上哪儿钻营的门路,得了淑妃的一张帖子,和汝宁伯夫人一块去了永宁宫。

那个女人就不消说了,仗着是贵妃的堂妹,自然往那边去了。

只有老三媳妇人老实,先回家去了。

德妃娘娘如今可好?听到郑妈妈的这个问题,朱氏面色一变,随即叹了一口气说:虽说她是四妃这一,可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太后又过世了,她自然是不如从前,就连只有一个傻儿子的武贤妃,也比她腰杆挺直些。

若不是她是先头太后的侄女,入宫之后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只怕连德妃的位子都未必能保住。

但今天我把话对她剖白明白了,想来她也应该明白。

这明白什么,朱氏不有细说,郑妈妈自然不会开口询问。

主仆两人在车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宫中的物是人非,无不是唏嘘不已。

也不知道行了多久,前后两国车方才在众多随从的簇拥下从阳宁街拐进了阳寄候府西角门,等到轿车在垂花门前停下时,赖妈妈上前打起了车帘,一边伸手抶着朱氏下车,一边开口说道:老太太,巳正时分,坤宁宫派了几位公公过来,宣了三小姐和五小姐入宫。

三夫人回来之后,立马让刘管家派人去东华门给您送信,可没寻到人。

踩着车蹬子下车的朱氏乍一听此言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亏得一帝除了郑妈妈赖妈妈,还簇拥着好几个婆子,手忙脚乱把人扶住了。

郑妈妈见朱氏面色不好,连忙解释道:老太太,您进宫的时候,我借了您的马车去了几户人家,这才大约和家里的信使错过了。

都是我的不是,否则早该得了消息。

算了,皇后召见,对她们这些小孩子来说总是体面的好事。

朱氏很快便恢复了镇定,淡然答了一句,就在众人簇拥下往里头走。

可她的心里却远远不是面上那么镇定。

郑妈妈一贯都是坐她的车出去办事,如是上下人等高看一眼,有什么问题便能轻易解决了,因为这个没碰上家里头去报信的,也只是巧合。

然而,她出宫的时候已经是午正初刻,如果陈澜陈汐是巳正时分被宣召入宫的,按理到坤宁宫的时候,她还在德妃的咸阳宫,可竟是一丁点消息都没得到。

由此可见,德妃虽是先太后的侄女,在宫中却消息异常闭塞,就算真的打起精神,也未必能够说动淑妃。

这一次晋王府若是真的要多一位次妃,她的玥儿该怎么办?回来蓼香院正房,朱氏在几个丫头的服侍下脱了凤冠霞帔,换上家常旧衣,又在正中炕上坐定。

让绿萼带着几个丫头到外头守着,她便对下首的徐夫人问了几句家中事务,听到一应井井有条,她便点点头道:你从关不管事,可我知道,你只是一直藏拙,如今一旦上手,果然比你二嫂更加有条理。

别的话我不多说,当初的事情是阴差阳错,你如今有了嫡子,凡事便多为他想想。

不说承继什么爵位,至少要好好看着人长大。

徐夫人今次是头一回以阳宁候夫人的宫朝贺,深知丈夫秉性的她对于那份诰命尊荣看得并不重,但朱氏提到她的儿子,她的心猛地一揪。

和老候爷陈永一样,丈夫陈瑛从前也是多年在外,对于他不过是比陌生人稍好一些,更不用提那横在两人中间的罗姨娘。

就算她肯退让,可她的儿子怎么办?除了了老太太,她还能指望谁?因而,沉默良久,她终于低声开口说道:老太太,您是昨天刚回来,所以有件事情我还来不及禀告。

五丫头和罗家的婚事大约是不了了之了,听老爷的意思,似乎想把人嫁到晋王府去。

为着这事,她还和罗姨娘争执了一番,五丫头更是回来之后就被禁足了。

你说什么?刚刚还淡然坐着的朱氏勃然色变,拿着茶盏的手甚至微微颤抖了起来。

一帝的郑妈妈慌忙接过茶盏搁在炕桌上,又在旁边劝解道:老太太别动气,事情还没个准数。

别忘了太医的话,否则您之前在安园那一番养息,可就白费了。

徐夫人见状也有些发慌,连忙站起身裣衽施礼道:老太太,都是媳妇不好……我知道,气坏了身体反而让别人看笑话……你不也用惶恐了,没你的错处,你能禀告我一声,让我有个预备,总比事到临头我才知道的好!嘴里这么说,但朱氏脸上颇为恼怒,深深吸了几口大气,这才总算是平复了心情,但胸口却多了几许烦闷。

想当初听到陈瑛和罗姨娘打算把陈汐嫁给威国公世子的时候,她就暗算打算使什么法子搅黄了这桩婚事,只没想到那么威国公夫人原就不情愿,因而倒是称心了。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陈瑛竟是是那么快就想到了这条路子!陈汐的模样并不逊于晋王妃,而且阳宁候府比韩国公府原本就稍低一截,陈汐这个庶女却和寻常勋贵家的庶女不同,按理是配得上次妃封诰的,而且如是一来,陈瑛便真正攀上了最有希望登上储君之位的晋王。

若陈汐一举得男,晋王妃将来能否坐稳正室之位还未必可知!尽量翻腾着万千思绪,她的脸上已是神情变幻不定好一阵子,朱氏方才摆脱了那种咬牙切齿的情绪,看着徐夫人说:想来他拿着这事情和你商量的时候,你必然是不情愿的。

老太太明鉴,媳妇确实不想答应。

罗姨娘所出二子都已经是年长,可怜我那汀哥儿过了年也才四岁,若是再出一位次妃,以后这府中怕是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徐夫人说着眼睛便红了,攥着帕子又停顿了好一会儿,这才接上前头的话说,可老爷对我说,如今老太太年事已高,皇上却正在用人之际,在这种节骨眼上,他绝不会做出不遵嫡庶的事情来。

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好好操办了五丫头的事,将来世子之位必定就是汀哥儿的……看着泪流满面哭诉着的徐夫人,朱氏想起自己当年去广宁伯家做客时见到她时,觉得温婉可人令人喜爱,心中不禁恻然,少不得又安慰了她两句。

情知徐夫人是担心如今广宁伯家日渐式微,远远比不上如日中天的威国公罗家,她就低声将罗姨娘和威国公夫人不和的情形说了出来,紧跟着又补上了了又一句话。

老三交待你的事情,你只管任凭他去,也不必太忌惮那个女人。

要知道,她不过是伏着威国公给她撑腰,可罗家已经有了一位贵妃,她却要把女儿嫁给晋王,那边知道了这消息之后,必定不会与她甘休,婚事成与不成,这隔阂就深了。

至于五丫头那儿,怪不得我昨天就瞧着人失魂落魄,原来是因为这么一回事,你不妨拿出嫡母的气派多多规劝,那样老三自然会记着你的好。

暗地里再让人去那个女人那里撩拨两句,她自己就是与人做妾,莫非还想让自己的女儿过去低人一等?让他们夫妻自己闹交起来,你只作壁上观就是。

不过是三两句话,朱氏就安了徐夫人的心,又面授了好一会儿机宜,眼看着郑妈妈把人送将出去,她靠着炕椅靠背,支着引枕又沉吟了起来。

德妃不中用,陈瑛咄咄逼人,她手头能用的人极少,除了陈澜……可陈澜那么聪明……等郑妈妈回来,她强打精神吩咐了好一爱,外间就请示是否传饭。

尽管此时应该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但她偏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于是索性吩咐下去不用忙活,喝了半盏参茶就歪在那儿歇息。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绿萼的声音:老太太,三小姐和五小姐回来了。

回来了?朱氏一下子从恍惚中回过神,在绿萼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这才问道,人到哪儿了?绿萼脸上有些不自然,犹豫片刻才开口说道:这会儿三小姐和五小姐大概才进垂花门,老太太不用着急。

只是……她们回来的进修在宣武门大街上遇着了事情……说是有人把鞭炮拴在牛尾巴上,当街驱着疯牛肇事,随即又有刺客行刺,东昌候府那辆轿车几乎不成样子了。

你说什么?朱氏又惊又恐,支撑了一下是一站起身就跌坐在了炕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二门那边报来的讯息,具体什么情形奴婢也不知道,只知道三小姐和五小姐都没事。

绿萼慌忙支使小丫头倒了一杯热茶来,服侍朱氏喝了半盏,这才又娓娓劝道,老太太莫焦心,等三小姐五小姐她们进来就知道了。

第一百零三章 急转直下侯府下人做事情兴许会拖沓延迟,但有什么消息却是传得最快。

因而,陈澜和陈汐一同从穿堂进了蓼香院的时候,丫头们已经都知道了这两位小姐先头在宣武门大街上受了惊。

尽管此时两人的面上看不出多少端倪,但就那么一小会功夫,疯牛冲撞,刺客突袭的情形已经有了多个版本,甚至有人恨不得到外院去看看那两辆轿车究竟什么情形。

面对那各种各样的目光,陈澜突然觉得自己的舌头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心中不禁苦笑自己的镇定还是仅仅浮于表面,真正遇上危机仍难免惊慌失措。

从正房明间进了东次间,她就看到炕上的朱氏已经是扶着绿萼站起身来,忙上前行礼。

可这膝盖还没弯下去,胳膊就被人抓住了,抬头看见朱氏满面关切的模样,她连忙扶着人到炕上坐下。

老太太,只是一场虚惊,并没有什么大事。

朱氏上上下下打量了陈澜好一会儿,见她只是衣衫有些褶皱,鬓发算不得十分整齐,可并不像是受了损伤的模样,不知不觉松了一口大气,这才转头看向了陈汐。

见陈汐扶着丫头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着,她便示意玉芍上前把人扶着坐下,又把陈澜拉到身侧坐了。

究竟怎么回事,你快仔细说说,好端端的,怎么会在路上遇着这一遭?尽管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但一想到那时候的情形,陈澜仍是不免心惊肉跳。

设身处地地替金家姊妹两个想想,就算那时候换做是她,恐怕当车门斩开车帘碎裂的那一刹那,她多半也会一头昏厥过去,更不用说东昌侯府的轿车原就在最前头,车门的夹板帘子上还镶着一块玻璃,只怕连那疯牛从长街尽头奔过来的情形也看见了。

定了定神,她就将自己看到的情形一一道来,说到威国公世子罗旭的时候,她有意瞥了陈汐一眼,见人虽低着头,一双手却把帕子绞得更紧了,心中不禁有了些数目。

看来,三房和威国公联姻的事情,怕是真的不成了。

你是说,那刺客是奔着东昌侯去的?听完之后,朱氏立时问了一句,见陈澜点头,她顿时眉头紧皱,看来东昌侯府是派了东昌侯平日出入的那辆车去接的人,于是别人只以为她俩的老子在车里,于是直接杀了过去。

可若是那样,便是不顾朝廷律令当街行刺勋贵,按照这个罪名,重则甚至可以判凌迟!再加上奔牛踏死踏伤多人,这刺客真是心狠手辣!尽管如今对于京城顶尖的那些勋贵已经颇有了解,但陈澜只知道东昌侯是京师三大营之一的五军营坐营官,也算武臣之中的一号人物,听朱氏这么说,她顿时更加不解。

然而,屋子里毕竟还坐着一个陈汐,她亦不好问得太深入,附和了一句之后,便说了在坤宁宫的情形。

朱氏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只是随意询问两句,得知皇后都赏赐了东西,也没多理会。

不多时,她就打发陈汐先回了翠柳居,把陈澜留了下来,又吩咐绿萼去厨房知会一声预备点心。

陈澜坐在朱氏身边,却不急着先说坤宁宫觐见的情形,也不再提在路上的那惊魂一幕,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另一桩要紧信息:老太太,今天我们在坤宁宫的时候,恰逢晋王和王妃前来给皇后娘娘贺寿,期间晋王府突然打发人报信,说是王府平夫人有喜了。

看王妃的样子,理当是原本并不知情。

朱氏原还想先问问路上的事,可陈澜一提晋王府,她立时把那什么东昌侯府的事情扔到了脑后。

先是皇后宣召陈澜等人入宫的消息她不知情,再是晋王府妃妾有孕她却没得到任何风声,一向以耳目灵通为最先要务的她不免生出了深深的危机感来——正如同她听说陈澜陈汐在路上遇到了刺客,她竟生出了从来没有的忧惧一样——她身边可以参赞的人太少了。

皇后娘娘得知此事反应如何?皇后很高兴。

说晋王虽说之前就有一个庶长子,可毕竟生母地位低微,那位平夫人终究是官宦人家出身,若能一举得男,自然是开枝散叶的大好事。

因为这个,皇后命王尚宫赏赐平夫人不少衣料和首饰,之后却说还有好些内府进贡的药材,让晋王妃带回去补补身子。

皇后赐了晋王妃药材?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朱氏心头总算是微微一松。

皇后自己没有儿女,却深得皇帝敬重,对后宫妃嫔都极为公允,论理不会为了晋王妃只得一个女儿而有什么不满,这赏赐药材便足可见一斑。

想来皇帝皇后相知相得,若走淑妃一意要再选一个次妃,只怕第一个反对的就是皇帝才对。

若是从这一层去想,事情倒不是无可设法。

因为有晋王妃的事情搁着,所以长街上的情形朱氏只是大略又问了几条,便再也没有多问,反倒很是追问了一通皇后的赏赐。

陈澜拿出了那个锦袋,将那对绞丝金镯子和金锞子倒了出来,又说起在车上险些失落,这才拿出了放在贴身香囊中的玉虎。

正如她料到的那样,朱氏接过去之后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番,这才笑着递了回来。

上头既有个眼子,回头去挑一根红绳系在脖子上,也不用捂在香囊里头,毕竟是皇后娘娘的赏赐。

娘娘竟然能记得你的属相,这也是你的福分。

陪着朱氏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又用了点心,等回到锦绣阁中,尽管今天一连串的事让陈澜疲累欲死,但她还是强打精神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形,随即才示意丫头去打水来洗澡。

果然,一件件衣衫褪去之后,她就看到了那几处隐隐作痛的地方果然是淤青,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这几个月补是补了,但真正说起来,身体却还是虚,若那会儿刺客是冲她这辆车而来,她兴许还真没法有什么好的应对?而即便是金家姊妹,靠的也是罗旭突然拔刀相助,只想不到那位看似纨绔的威国公世子竟然武艺不差……而且从今天的事情来说,罗旭倒是好人。

好人这两个字一浮上脑海,陈澜突然自嘲地一笑,随即突然闭住呼吸整个人沉进了水中。

虽说只是一会儿就露出了头来,但她仍然感觉到热水把疲劳一点一点地从毛孔中挤了出来。

靠在木桶的壁上枕着,她再次喃喃念出了好人这两个字。

罗旭是好人,把斗篷给她的杨进周难道就不是好人?而就说她自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也想做个善良的好人。

只这世上芸芸众生,在那不得已三个字的逼迫下,大多数人总免不了变身极恶的可能。

朱氏如此,陈瑛如此,只希望她将来不要如此……降临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她不得不放弃一些理念和坚持,但决不能连本心也一起丢了!小姐,小姐!听到外间传来的一阵轻唤,陈澜这才回过神来。

刚刚借口想趁着沐浴稍稍休息一下,因而她把丫头都遣了出去,其实却是希望留些**空间好好想一想。

此时此刻,她定了定神,随即唤了声进来,就看到芸儿手里拿着软巾和胰子等东西进了屋子,笑吟吟地搬了小凳子过来,又高高卷起了袖子。

她正想打趣两句,可看见芸儿表情中带着几分解气,不禁有些奇怪。

怎么了,什么事这般高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小姐!芸儿笑嘻嘻地在软巾上打了胰子给陈澜擦背,这才低声说,刚刚外头传来消息,说是锦衣卫突然到了东昌侯府,说是奉旨从东昌侯书房里找东西。

虽说和当初到咱们府里的那回一样,来得快也去得快,可还是把那边吓了个半死,东昌侯李夫人派了一位妈妈过来向咱们家老太太说道呢,人才刚走。

哼,活该,想当初要不是他们府里人作祟,四少爷怎么会掉进水池里头,小姐怎么会为了救四少爷险些搭上了性命!锦衣卫突然去了东昌侯府?陈澜蹙眉沉思片刻,陡然之间想起了那时候杨进周带着人登门的情形。

那会儿的他礼节周到态度客气,可终究是沾着锦衣卫三个字的凶名,她在门帘后头瞧着都觉得心悸。

后来打过几次交道,倒是觉得他不像表面那么冷峻,甚至还是一个异常仔细的人。

只不过,如今杨进周显然已经不在锦衣卫了,此次带队去东昌侯府的又会是谁,而结果又会如何?尽管芸儿在背后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但大多数只是纠结在东昌侯府那两位小姐如何骄纵蛮横,世子如何温文有礼,曾经是二房马夫人心目中的乘龙快婿……总而言之,家长里短的消息有一搭没一搭听了不少,陈澜虽说心中大致有了个轮廊,但顶多也只是一知半解。

然而,到了次日一大早的时候,关于东昌侯府的第二个消息便再次传了过来——东昌侯金亮下了锦衣卫诏狱!第一百零四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是以前的陈玖还是现在的陈瑛,袭了阳宁侯爵位的他们都有一份职司,因而往往寅时出头就要起床,大清早的就得摸黑赶往长安左门等候上朝。

如今陈瑛在左军都督府留值,陈玖正好奉命协户部前往通州查看粮仓,因而这天早上,阳宁侯府上下的主子们难得睡了个好觉,就连下人们也都得以在温暖的炕上多赖上一会儿。

只不过,西角门才开一会儿,东昌侯府的信使就到了,门房轻轻巧巧就从随从的马夫那儿得到了消息,一时间上下传了个遍。

因为这消息,早起晚辈们前来蓼香院问安的时候,朱氏便只是淡淡地敷衍了一会儿,就连吃早饭也没多大胃口。

等用过早饭之后,更是恹恹地歪在炕上没什么精神。

韩国公、东昌侯、阳宁侯、广宁伯,这是武宗末年鼎力支持穆宗即位的四家勋贵,彼此之间姻亲连着姻亲,几十年来站得稳稳地。

相比之下,她的本家武陵侯朱家却是因为先头太后的缘故,方才从伯爵进位侯爵,而自从太后去世,就已经一年不如一年了。

东昌候府当年因爵位承袭闹家务,因为她和金亮的母亲是嫡亲姊妹,又有当时的太后在背后授意,所以她用了不少手段,终于以长房无嫡子的理由,使得爵位最终落在了金亮的头上。

因为这一层,东昌侯金亮投桃报李,之后也帮了她不少忙,尤其是册立晋王妃的时候。

可昨天分明是有刺客图谋行刺东昌侯,怎会到头来反连累得东昌侯下锦衣卫诏狱?因为郑妈妈又出去替老太太打听消息,绿萼自然是寸步不离在旁边伺候。

只瞧着朱氏胃口不佳,心情又不好,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想起刘太医之前的嘱咐,于是就悄悄派了玉芍去给陈澜送信。

这会儿人还没来,小厨房就先送了银耳羹来,她亲自用丹漆小托盘捧了,上前去弯下腰道:老太太,刚刚熬好的莲心银耳羹,奴婢服侍您用了吧?朱氏此时正想得焦躁烦恼,偏生耳畔有人聒噪,顿时恼将上来,随手一拨道:滚!这一拨拉不要紧,绿萼本就是全副精神都放在朱氏身上,手上一个不稳,那一盏银耳羹顿时翻在地上。

滚烫的银耳羹碎裂的瓷片溅得下头的羊毛地毯四处都是。

一时间,服侍多年的她竟是吓得傻了,也顾不上底下又是汤羹又是碎片的,直接伏地跪了下去。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看到这满地狼籍的一幕,朱氏眼皮一跳,正要怒喝,东次间的帘子突然被人打起,竟是陈澜进了屋子。

刚刚在外头就听见里头动静不对的陈澜随眼一扫就大略明白了刚刚的情形,心念一转就上前去扶起了绿萼,又笑道:姐姐服侍老太太多年,竟也有这般毛手毛脚的时候?快些收拾干净了换一身衣裙再来伺候,一味跪下磕头算怎么回事?绿萼抬头偷觑了一眼,见朱氏脸上看不出喜怒,顿时愈发胆寒,脚底下哪里挪动得了步子。

就在满心战战兢兢的时候,她终于等到了一句言语。

蠢东西,还不快依着你三小姐的话去收拾?见绿萼如蒙大赦地收拾了满地碎瓷片,随即踉踉跄跄出了门去,陈澜便拿出了身上的帕子来,将炕沿边上溅着的星星点点擦干净了,随即才在朱氏身边坐了下来,却是软言说道:老太太,刚刚瞧着您心情不好,所以绿萼姐姐就让玉芍姐姐请了我过来,她只是满心想着您,所以心绪不宁之下未免有些毛手毛脚。

之前两个一等的缺就还没补呢,要真是她也得罪了,下头只怕是钻营的人更多。

朱氏只是恼绿萼不会看眼色,此时陈澜娓娓劝解了几句,又听说是绿萼去让人请了陈澜来,她的气渐渐消了大半,只脸色仍是有些阴沉。

然而,芙蓉和木樨空出的那两个缺确实至今还没补上,要说一等的都是从二等循序擢升,可她屋子里那些二等当初给了晋王妃两个,给了陈澜四姊妹四个,还撵出去一个兰心,如今几乎清一色都是新提上来的,根本没人能顶的上一等的缺。

昨日回来徐夫人和郑妈妈也提过这一茬,可她思量这节骨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而就没答应。

如今真要是因为一点差错发作了绿萼,她确实要无人可用了。

你说的很是,我也是一时心里不耐,回头让她来磕个头也就罢了。

朱氏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意兴阑珊地说,她伺候多年,没来由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大做文章。

尽管朱氏这么说,但陈澜心里明白,眼下的关键还在那个消息上头,因而便歉然说道:我知道老太太是因为今早得了消息十分不安。

其实也是我的不是,我昨晚上辗转反侧,最后还是觉得昨日大街上那场刺杀实在来得蹊跷。

就算人是认错了东昌侯的座车,可昨日分明有杨大人带着天策卫随行保护,又是那么好几辆马车,怎会就认定内中坐着的是东昌侯?而且,疯牛冲撞之后再暴起行刺,这等事几乎只有春秋战国那些史书所载的刺客方才会用,此次缘何用在东昌侯身上,而且偏还错探了消息?昨天那会儿,朱氏一心只想着晋王府的那位平夫人有孕以及可以从皇后入手消除立次妃的可能,因而对长街上那场闹剧并没有多少留意,今天乍得惊讯,她尽管把两件事连在一块思量,可终究并不是陈澜这样亲身经历的人,因而也没有想得这般透彻。

此时此刻,她越听心里越凉,到最后忍不住紧紧抓住了陈澜的手腕。

那你觉得,这事情究竟怎么回事?陈澜从早上得到讯息就开始思量,一直到玉芍来到锦绣阁求援,她才隐隐约约有个大概的轮廓。

只是,想不到朱氏刚刚竟然已经焦躁到要迁怒于人,她尽管知道自己想得未必就一定是事实,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先撂出来。

不说抛砖引玉,有商量总比一个人生闷气好,再说老太太的身体也经不起折腾。

老太太,我觉得,那两个与其说是刺容,不若说是死士,极有可能并不是冲着东昌侯这个人去的。

如果要行刺,何必选个光天化日的大白天,宣武门大街这样人流最多的地方,再加上精心挑选的天策卫军士随从护卫?兴许原本就是为了吸引别人注意到这么一桩事情,更要紧的是吸引皇上和朝臣关注,倒像是存心闹大的感觉……存心闹大?陈澜还没说完,朱氏就按口喃喃重复着那四个字,面上渐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活了几十年,经历过的事情自然比陈澜多,抛开利益攸关的关节不谈,她自然就品出了几分滋味来。

东昌侯在五军营任坐营官之前,曾经任过大同总兵,和山西那些商人颇有些勾当。

自家和东昌候府关系太深,账面银钱往来也是不少的。

而因为朱太夫人去得早,东昌侯李夫人又不是什么能干的,多有仰仗她的地方,而且,就说之前二房失爵的背后,那个消息之前也是李夫人打听到的,两家人可谓打断骨头连着筋。

好孩子,你给我提了个醒!回过神的朱氏连忙拍了拍陈澜的手,满脸欣慰地说,亏得你肯多想想,否则我就略过了这一层!要是其他人都能像你这么用心,我这老婆子也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不用劳心劳力!陈澜有意只让人觉得自已缜密,因而刚刚那番话并不涉及什么朝事,因而对于朱氏这样的评价,她心里大松一口气,面上却少不得谦逊。

就在祖孙俩又接下去商量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玉芍的声音。

老太太,东昌侯夫人来了!说曹操,这曹操就到了!朱氏面色一变,正要吩咐陈澜去迎一迎,突然想起之前陈澜姐弟先后落水就是在东昌侯府,话到嘴边就变了:快去水镜厅报一声,让三夫人去接一接。

外头闻声沉默了一会,随即又是玉芍低低的声音:老太太,三夫人今天带着六少爷去护国寺上香了。

朱氏这才想起早起请安的时候徐夫人就提过这一茬,顿时眉头紧皱,旋即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既如此,去请二夫人接一接吧,总不能没个人陪着进来。

不论是从前在东昌侯府落水,还是之后过年时东昌侯夫人和金芷金茗姊妹两个登门,亦或是昨日那姊妹两个的光景,都没给陈澜留下什么好印象,因而她自然乐得不去和那位李夫人打交道。

只是,她起身要告退的时候,朱氏却硬是留下了她。

郑家的不在,我身边也没个人商量,你留下在我身边。

我年纪大,有时候毕竟不中用了,万一有事也好提点提点。

陈澜知道朱氏此时当是真心实意留着她在旁边帮忙提点参详,因而便顺势坐下了。

只是,等到外间有人通报,马夫人又陪着李夫人一同进门,她就只见李夫人眼圈红肿,而马夫人则是一脸的得意和解气,顿时微微一愣。

姨妈,您千万设法救救我家老爷!听说锦衣卫是昨晚上就去五军营拿的人,今儿个早朝,都察院御史一窝蜂弹劾了他,早朝之后皇上还召见了好些个文武大臣,里头消息很不好!第一百零五章 事有反常即为妖服侍朱氏好几年,绿萼平日里几乎没遭过什么打骂,就连重话也鲜有两句,今天却是因为一盏银耳羹险些被撵出去,回房后的她自然满心惶恐。

尽管手上还有因为收拾碎瓷片而划破的小口子,但她仍是急急忙忙脱下了那条被污了一半的裙子,可翻箱笼的时候却发现里头不是葱黄就是柳绿,好容易才翻着一条和之前穿的一样颜色素淡的。

换好之后,她又唤了个小丫头打水来,谁知那平日一点就应的小丫头竟是支支吾吾找借口,好一阵子才磨磨蹭蹭用铜盆端了水来,却完全是冰冷的凉水。

尽管心下知道必定是里头的动静给她们知道了,她也顾不得那许多,从那刺骨的冷水拧了毛巾使劲擦了一回脸,又重新匀了一回脂粉,抿了眉发和鬓角,这才起身出去了。

一到正房门口,听到里头传来的声音颇有些大,她便站住了,冲着门前伺候的丫头问道:是谁来了?是东昌侯夫人。

一个小丫头才答了一句,另一个小丫头就扯了她一把,两个人便立时变成了闷嘴葫芦不做声。

面对这一暮,即使绿萼平日脾性最好,心中也是暗自恼火,冷冷看了两人一眼就自个打起帘子进去了。

一进屋,她就清到正屋明间里头并没有别人,只一个玉芍正守在东次间的帘子旁边,一见着她就先撂下那边赶了过来。

你没事吧?玉芍也是回来之后才知道之前的事情,不禁捏着一把冷汗,见绿萼笑着点了点头,她便吁了一口气说,真是吓死我了芙蓉和木樨已经……我真怕就连你也坏了事,没来由便宜了那此等着看笑话的人!没事,多亏了你领着三小姐来得及时,绿萼的声音微不可闻,看着那纹丝不动的门帘,她忍不住又轻声问道,里头的东昌侯夫人什么时候来的?你不知道?玉芍见绿萼脸色一僵,随助轩轩点了点头,不禁恼怒地骂了一声,随即才解释道,是刚刚二夫人出去接讲来的,你也知道,当初二老爷丢了爵位的时候,二夫人曾经去找东昌侯夫人,想让人家帮忙说两句话,结果那边避而不见,所以二夫人曾经恼了好一阵子。

刚刚二夫人出去接人的时候,说话不免缠枪夹棒,进门的时侯两边还都冷冷的。

东昌侯夫人一见着老太太就哭诉了出来,看样子,东昌侯这一回很不好。

很不好?不是有东昌侯世子吗?若不是谋逆之举的大罪,历来是不夺爵的,顶多是沉寂一阵子罢了。

对于绿萼的疑问,玉芍却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解释,只是对她做了个手势。

两个人遂一左一右上前守在了东次间门口隔善一屎帘子,内中的说话声一阵阵地传来、听在耳中冷在心里。

两人甚至不期然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各自的眼中都满是惊悸,忙垂下了头。

偌大的西次间里头,此时就只有朱氏陈澜和李夫人三个,李夫人最初说的话尽管在朱氏听来极不像话,但人家毕竟县东昌侯夫人,因而她立刻三言两语把不情愿的马夫人打发了出去,而马夫人一走,朱氏又劝了两句,李夫人渐渐恢复了平日的光景,只说话难免还有泄没条理。

只即便如此,她仍是说一会就看着隙澜,首到朱氏轻咳了一声,她才止住了动作。

别瞧了,是我让澜儿留下的。

她人虽小,如今却越来越有只识,就连素来眼高于顶的宜兴郡主也觉得她好,平日里有什么事也是一直她帮我记着,你别支支吾吾的,有话说清楚。

刚刚还含含糊糊的李夫人有些尴尬,随即安了定神,就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姨妈,昨天锦衣卫上门的时侯,我就觉得不对头,可那会儿人家说是皇上得知有人在老爷的书房里栽赃放了东西,再加上后来锦衣卫还调拨了些人手给家里守门,说是防着有人再行刺,我想着家里芷儿和苇儿惊吓过度的样子,也就只得按下了,等到今天早上家里开门的时候,一直跟着老爷的长随阿四匆匆忙忙回转了来,说是老爷给锦衣卫拿了,还说起书房中的东西,那时候我才是五雷轰顶,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姨妈,我家老爷的事情,我之前一丁点都不知道……这些话就不要说了!朱氏最恨的就是男人借着外事不用女人插手的名义,把一切事情都严严实实瞒著家里,此时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东昌侯究竟犯的什么事,你到现在还没给我说清楚让我怎么救他!还有,这爵位是怎么回事,你家悠哥儿不是好好地?我家老爷……李夫人迟迟疑疑好一会儿,最后才带着哭腔说,御史的弹章上说是老爷在山西大同镇守时,就曾经几度勾结商人悄惜往塞外偷运盐巴和茶叶,其中一回正好撞见一位千户带乓例行出塞,那跟着商户出去的几个护卫真是天杀的,竟是连同鞑囧子把那几百个人统抚给杀了……太夫人,我家老爷哪有那么大胆子,这分明是有人构陷。

若真是这样的大罪,别说是爵位、连性命是否能保住还是问题,只可怜我家悠哥儿一直那么本分……此时此刻,别说陈澜倒吸一口凉气,就连朱氏这一这一惊也非同小可 。

往塞外走私的勾当是不少边将都做过的,但是伙同鞑囧子杀了本国将士,这就是捅破天了。

若真是如此,别说一个阳宁侯太夫人,就是太后在时求情也是枉然。

因而,陈澜看了朱氏一眼,便从炕桌上拿起茶壶又给李夫人续了杯水,心里却陡然之间想起了当初陈玖被夺爵时,阳宁侯府抄的也是书房。

这两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姨妈,后来我找来管书房的下人狼狠盾问了一通,又拉下去用了板子,那人吃打不住,才对我说,书房里头有几本账册,只具体记得什么,他也不知道,东西都上了锁,还说是高丽锁匠的手艺,锦衣卫就是取了也打不开。

我那时候气得恨不得大耳刮子打他,皇上要拿人,一道旨意,小小的高丽属国敢不派人前来开锁……陈澜已经没心思听李夫人颠来倒去了,人是坐在那里,心里却在细细寻思昨天在长街上的那一场刺杀。

她在发生事情的时候给吓瞢了,因而也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但昨夜细思,此时翻来覆去再想想,突然觉得戚国公世子罗旭神兵天降的解围有些不合情理。

倒不是说罗旭心怀叵测,那位世子虽给她惹过麻烦,但应是性情中人。

而杨进周那等缜密仔细的人,先是在周王遇险的时候正好不在,后来虽及时出现,却已经是干钧一发:这一次又放着东昌侯府姊妹两个的轿车没有人守卫,这实在不合情理,当然,也不排除杨进周久在军中,习惯了直来直去的拼杀,不习惯与人斗心机,但她越想越觉得其中另有玄机。

晌午,西苑内校场。

看着氅下一众将士在校场上纵马练习骑射,抱着双手的杨进周一直紧紧皱着眉头。

直到一旁传来了大嗓门的嚷嚷,他才扭对头去,却看到秦虎双手递过了弓来。

大人,昨天你的神射大伙儿瞧见了都羡慕得紧,这会正好有机会,不妨在中央直道上驰射一回给大伙儿看看吧?杨进周端详着自己惯用的那把铁胎弓,又看了看手上的铁扳指,略一思忖便摇了摇头,随即对秦虎吩咐道:你去把赵百户叫来,我有话问他!秦虎刚刚才在相扑上头赢了两个勇士,被人撺掇了两句就跑来请杨进周下场,此时听他压根就没提这一茬,而是径直说了另一件事,不禁有些怏怏的,但还是依着言语到了校场,不消一会儿就不赵百户请了过来。

虽说有心留在旁边听听,可杨进周眼睛一横过来,他立时就发休了,一溜小跑躲了个干净。

赵百户身材稍矮,却是满脸精明相,往杨进周面并一站一行礼,便露出了恭聍训示的表情。

然而,杨进周当头落下的那一句话,却让他陡然心中一惊。

昨天我和大虫带人去对付那头疯牛的时候,分派的是你去守着东昌侯府的那辆车,原是有十几个人,怎会那么容易让两个刺客从人群中靠近的?由于东昌侯今日下狱,再加上天策卫毕亲县初建,昨日的事情只是申饬了几句也就罢了,因而赵百户实没想到一贯是好上司的杨进周会突然这般直截了当不留情面。

他本能地避过了杨进周的目光。

低头嗫嚅道,都是属下失职,属下愿受责罚。

看着面前这个下属,杨进周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淡淡地说:知道失职就好,你下去吧。

然而,等到赵百户如蒙大赦地离开,杨讲周背着手站了一会儿,心中却剧烈翻腾了起来。

赵百户之前是他在锦宋卫的时候,就分拨到他下头的,办事情一向尽心尽职,所以如今也顺理成章跟着调到了天策卫。

这大半年里,此人统共只失职过两次。

第一次,是他跟着周王殿下去晋王府,他奉命有革去寻晋王,留下此人带部属护持周王,结果进了刺客。

赵百户后来说是周王殿下要和他们玩捉迷藏,以至于人都走散了,皇上和武贤妃既然只使申饬没理论,他自然不会那么苛刻。

第二次就是今天,他见疯牛来势汹汹,立时吩咐让赵百户带人看守马车,此人恰是亲自守着东昌侯府的马车,结果楞是让刺客近了前。

两次都是他,难道这真能用巧合来解释?还有,东昌侯一头遇刺,接下来就有人首告东昌侯的重重劣迹,今天一早就是御史一窝蜂的弹劾,怎么都像是事先预备好的。

这还不算,还体两道弹劾是冲着他自己而来,说他蒙恩越级拔擢,如今却失职负恩去去……他自已也知道升迁太快不是好事,此次失职降职申锈也矛应皆的,可这一切怎么想都觉得有蹊跷。

想到脑袋发胀,杨进周只能轻轻用拳头敲了敲额头,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能够想到这些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动刀子县他的本行,动脑子的事却真不是他擅长的……可是,曾经视为无所不知的父亲已经不在了,难道他能把这些糟心事拿去和母亲说?第一百零六章 迫近的危机尽管阳宁侯府和东昌侯府乃是世交,朱氏是东昌侯金亮的姨母,和李夫人也有着不算远的亲戚关系,朱氏原看着李夫人上门哭诉,总想着出出主意帮上一把,可真正听到那一连串事由,她别说打退堂鼓,就连掐死金亮的心都有了。

因而,见李夫人跪下求她帮忙设法,又提出了让她进宫去求德妃,她立时心中大怒,本想当面发作,转念一思量,她便捂着胸口眉头紧皱了起来。

一旁的陈澜虽始终没怎么开腔,可一瞧见朱氏这光景,她自然而然知道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慌忙上前拿了个靠垫让人歪着,低声问了两句,又出去让人沏滚滚的茶来。

等到服侍朱氏就着茶服下了丸药,她才转过身来看着满脸慌乱的李夫人。

夫人,老太太之前离府休养的时候,太医就说过不能过分操劳,今天一听侯爷的事,只怕是又有些撑不住了。

咱们两家本是世交,侯爷和您又叫老太太一声姨妈,只要是能帮的,老太太总不会袖手不理。

只如今老太太只怕是不能多说话了,不如我先送您出去?若是从前,李夫人对陈澜说这话只会心存嗤笑,但此时此刻,见朱氏看着陈澜,欣慰地点了点头,她不禁心中一突。

原以为外人流传说阳宁侯太夫人如今最喜欢的是长房的孙女陈澜,她还觉得不过以讹传讹,但今天连马夫人都被屏退了去,偏生留下的是陈澜,这便证明传言属实了。

尽管没能得到朱氏的承诺,她心里颇为七上八下,可面对朱氏病恹恹的样子,她就是有再多话要倾诉,也只得把那一腔心思暂且按下。

既如此,我就先回去,明日再来探望姨妈。

明日?在头绪没理清楚之前,明日就是再来也先让人挡驾了再说!眼瞅着陈澜送李夫人出去,朱氏原想再令人去知会马夫人去送,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她当然知道老二媳妇的性子,刚刚去接人的时候就忍不住说刺话,如今指不定怎么幸灾乐祸。

老二眼高手低烂泥巴扶不上墙,老二媳妇竟也是一样的德性。

据绿萼所说,昨天皇后召见时,陈冰竟怒气冲冲险些要出去理论,这骄纵的性子全都是爹娘惯出来的!也怪她,从前只以为一切都操在自已手上,总希望底下这几个晚辈蠢笨些,结果老三横空出世,她能用的人竟是难寻得很,现如今连东昌侯也保不住了……不但是保不住,只求他不会牵累到自家府上就好,须知两家的银钱往来可是有些年头了!出了篸香院前头的穿堂,陈澜一路将李夫人送出去,少不得也说了两句劝慰的话。

这原本是权为应景,她也没想着李夫人会有什么回答,谁知道过了一处小门的时候,李夫人竟突然执了她的手,让其他人推开几步,随即就是满脸的恳切。

三小姐,我知道之前那回的事情,是咱们府里亏欠你。

可那一回的事情我大板子责罚了不少人,可谁都没看到那会儿的情形,所以也只能撵了几个下人抵数,并不是我不给你一个公道。

平心而论,阳宁侯府这好几位小姐,论性情论模样,没有人能越过你去,我老早就和姨妈提过儿女婚事。

我家悠哥儿早年就封了世子,如今也差不多到了年纪,只要过了这一次的关坎,那婚事立马便可以操办了。

不管怎么样,我家侯爷的事,还请你多劝劝姨妈。

听到李夫人言谈之中竟是流露出早和朱氏有约,要把自己许配给东昌侯世子金从悠,陈澜面上露出了讶色,心里却是冷笑连连。

东昌侯府要和阳宁侯府亲上加亲,这事情她是听说过的,但早年看双方长辈的意思,多半是陈冰配给金从悠,什么时候轮到她了?若真是有那个意思,之前过年时李夫人带着儿女登门,金家姊妹两个何至于在背后说那么露骨的话?而且,二房夫爵的时候马夫人曾经派人去找过李夫人,李夫人竟说世子定下了安吉公主的嫡女,这会儿还拿婚事说事,想糊弄谁?李夫人是病急乱投医,陈澜却不想被别人用这种没来由的话指使,因而此时一面思量回答,一面留心四周动静,见马夫人正好带着祝妈妈从不远处的另一道门出来,她就笑道:夫人言重了,两家世交,该设法的时候老太太一定会设法,至于那什么婚事,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

见马夫人已经走得近了,她便稍稍提高了声音说:再说,贵府世子的婚事早就是人尽皆知了,早先二婶就提过,说是世子定下了安吉长公主的幼女……啊,是二婶,二婶安好。

马夫人刚刚被朱氏打发了走,不免是满肚子不痛快,此时见李夫人眼睛红肿,显然是又哭过一场,顿时觉得颇为解气。

一听陈澜这话,她就带着祝妈妈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李姐姐这是要回去了,想起来,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兴许东昌侯没几日就放出来了,皇上总会念在贵府的功劳不是?再说了,你不是早就给悠哥儿定下了一门好亲?咱家老太太就是帮不上忙,您去求求安吉长公主,那是皇上的妹妹,总比咱们有办法。

至少,既是姻亲,总不会避而不见吧?李夫人本以为陈澜不过一个孤女,朱氏如今虽喜欢,可也不过是宠着小狗小猫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撂开手,自己只要是许诺世子的婚事,陈澜必定会竭力帮忙,谁想对方竟是完全不上钩。

这还不算,马夫人竟是突然窜了出来,冷嘲热讽完全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可想到昨天派人去安吉长公主府,那边却是说举家出城到别庄上去了,她也只得暗自咬牙。

姐姐说的是,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谁说得准?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了突然杀出来的马夫人,陈澜自然就不用说什么多余的话,把李夫人送到垂花门,这一趟任务就算完成了。

只不过,顺着甬道往回走的时候,她却在半道上遇见了等在那儿的祝妈妈。

如今的祝妈妈却不比从前的气势,先是满脸堆笑的寒暄,又是拐弯抹角的夸赞,末了才说出了要紧的话。

三小姐,如今虽说咱们夫人不管事了,可对老太太的孝心却是一丁点都不减。

这已经开春了,夫人听说老太太身边人手不齐全,别说二三等的丫头,就连一等也是缺了两个,总不能一直放着不补。

听说今天绿萼还毛手毛脚做错了事情,她也大了,论理也该配人了,免得人说咱们家里不体恤下人。

夫人说,不若各房都举荐几个好的,让老太太挑挑?看着祝妈妈那谀笑的样子,想起从都此人打骂丫头的做派,陈澜只觉得说不出的腻味。

什么各房举荐几个好的,虽说徐夫人和老太太颇为亲近,但涉及三房,谁知道陈瑛和罗姨娘会不会用什么手段,老太太怎敢用?而长房就是她和陈衍姐弟俩,父亲当年得罪,亲近家人死的死撵的撵,就算还剩着有人名头也坏了,而母亲家里人丁单薄,陪房都放出去了,她自己都愁人不够用,到哪里去荐给老太太?这名目分明就是马夫人想要塞人,说得倒是好听!正要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她突然想起自己早先那点疑惑,假作沉吟了一会,便淡淡地说:二婶说得也有理,回头我对老太太提一提,倒是祝妈妈,先头老太太问过一件事,我原想着去问二叔二婶,可如今既遇着了你,你又是二婶最心腹的人,想着问你也是一样的。

如今二房失势,一度在府里极有体面的祝妈妈自然也跟着落到了谷底,平日里别说要些东西,就算是要办事也会被人百般推诿,就连紫宁居的丫头们有时候也敢许逆了她。

此时陈澜竟捧了她两句,她心里顿时比吃了蜜还甜,忙笑道:三小姐这是抬高我了,有什么话您尽管问,若是知道的,我决计是言元不尽。

当初二叔书房中被抄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后来可曾还回来?见祝妈妈那笑脸陡然之间僵在了那儿,陈澜少不得举重若轻地又加了一句:这是极其要紧的事,老太太特意吩咐我一定要向二叔二婶问清楚。

老太太的能耐祝妈妈您是知道的,若是真的设法,有些事情过了些时日,就能撸平了。

要知道,二叔如今才得了个指挥佥事虚衔,总不能就这么不挪窝?陈澜拿着老太太的名头,再加上又涉及自家老爷的前程,祝妈妈神色数变,最终想着如今时过境迁,这并不是什么不可与人说道的,于是便叹了一口气,又忿忿不平地说:三小姐,不瞒你说,这事情老爷夫人一说起来就是满肚子火气。

书房里头被抄走的多是书信,其中也没什么有干碍的,毕竟咱们老爷真没做过什么太过头的事。

老爷的罪名里头,马匹缺夫是一条,和蒙古私市茶叶又是一条,可那是东昌侯事先说好的路子,事到临头却抛下咱们老爷不管,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这东昌侯忒不是玩意!说着,她突然想起自家老爷夫人背后说过的几句话。

有意放出去让陈澜说给朱氏听,于是又添油加醋地说:再说,老太太也得体恤体恤我家老爷和夫人。

须知早年间,老太太病着不方便,那多少事情都是我家老爷和东昌侯一块操办的。

闻听此言,陈澜遽然而惊。

二叔陈玖之前的罪名,竟也和东昌侯有关?不但如此,家里和东昌侯府的关系,竟是那么深么?第一百零七章 云开雾散还是一触即发送走了李夫人,朱氏便斜倚在炕上,眼睛半开半阖地眯瞪着,下头炕下一个二等丫头跪着用美人锤捶腿,另两个丫头则是合力挪开了一旁角落中的熏笼,见里头的香膏已经见底,其中一个便蹑手蹑脚出了门去,直奔明间里头正在说话的玉芍和绿萼。

姐姐,熏笼中的香膏快没了?前几天看着箱子里存的就不多,大约只够一两个月,是不是报给三夫人,让外头尽快采办好的来?香膏快没了,这事情怎么不早说?玉芍一下子沉下了脸,盯着这个前些日子才从三等升了二等的丫头,恼怒地说,老太太用的香膏素来是我们手制,从来不上外头采买,须臾之间哪里备办得出来?如今外头的梅花十不存一,到哪里去寻新鲜的梅花花蕊?绿萼见这丫头虽低着头,面上却有些不服,哪里不知道这些个小的都是看着上头的位子,于做事上头却是推诿挑拣。

她正要开口说话,外头就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谁要寻梅花花蕊?三小姐!倘若说早先对陈澜示好,只是为了结个善缘日后方便,那么之前一遭之后,绿萼便是货真价实地感激。

此时她迎上前去。

三两句将刚刚那丫头说的事转述了一遍,随即便自责地说:都是奴婢的不是,老太太最爱的就是梅花香膏,素来都是取雪后的梅花花蕊,以及花蕊中的露珠,然后合香蒸了之后再窖藏,至少得百日。

如今这香膏若真的用尽……梅花花蕊我记得瑞雪很早就摘了好些藏着,本来是预备泡茶的,就连露珠和雪水也藏了好几瓮埋在院中的花根底下,若是需要尽管使人去锦绣阁取。

说到这里,陈澜深幸自己挑了好些缜密人在身边,见绿萼和玉芍皆是如释重负,便又说道,这些天你们俩也是忙得团团转,这才疏忽了,以后留心就是。

说完这话,她一点头进了东次间。

身后帘子放下的一刹那,她敏锐地瞥见了绿萼和玉芍脸上的感激表情,不禁微微一笑。

见朱氏仿佛睡着了一般歪在那儿,那个侍弄熏笼的丫头忙不迭行礼,而捶腿的丫头则是低头做专心致志状,她也不点穿,只是踮脚上前,在朱氏身边一站,探头往那脸上扫了一眼。

果然,下一刻,朱氏便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老太太。

陈澜行了礼之后,见朱氏含笑示意,便在炕沿边上坐下。

直到朱氏摆手示意两个丫头退下,她方才低声将送李夫人出去时的情形一一道来,自然也不会略过马夫人冷嘲热讽的那一遭以及祝妈妈开口提到的丫头的事。

果然,正如她所料,朱氏对这些丝毫不以为意。

只是,李夫人以世子婚事相诱这一条,她却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就算是情急之下,竟然对你一个晚辈说出这种话……朱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底五分的忧心顿时变成了七分,眉头紧皱地说,可若真是东昌侯做下了那样的勾当,必定做足了掩饰蒙混的工夫,怎么会因为两个刺客就轻而易举败露了出来,御史那儿又是怎么知道的?澜儿,你再好好想想,那会儿的两个刺客,可像是军中人?这个……我实在难以确定。

陈澜尽管心中一动,但这种话不能胡乱断定,因而她只得为难她摇了摇头。

见朱氏满脸怅然,她思量着先头祝妈妈说的另一层意思,正要婉转陈词的时候,外间却传来了一阵话语声,紧跟着,那门帘一掀,却是郑妈妈风尘浦蒲地进了屋子。

她看见陈澜也在。

面色微微一变,随即笑容可掬地上前见礼,却是没有直接禀报。

陈澜忖度着情形,便寻了制香的借口起身告退,朱氏虽颜色微动,最终还是没有出口挽留,只是吩咐了一声。

那香膏也不是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有空你就理会理会,没空就罢了。

至于祝家的说的事,你和三夫人说一声,你们俩忖度着办就是了。

家里如今有职司的丫头里选一遍,到了年纪的家生子里头再选一遍。

两个一等的缺若是没有好人选,宁可空着!等陈澜答应着走了,郑妈妈让跟进来的小丫头到门外守着,这才在炕沿边上斜签着身子坐了,压低了声音说:老太太,消息打探出来了。

宫里公公递出来的消息,东昌侯早年在大同镇守时和塞外鞑囧子做生意,还闹出了杀人灭口的事,后来在五军营任坐营官的时候,利欲熏心,竟是还不肯放掉这条线,如今那边的苦主拼着命不要闹将了出来,所以这次只怕是真保不住了,就是爵位也难说,毕竟这名头太大了。

那刺客呢?尽管朱氏已经从李夫人那里听到过类似的理由,但仍是心悬在半空,刺客如今是在锦衣卫还是在别的地方,可曾招了什么?刺客一审就什么都招了,这话就是刺客自个说的,递出消息的是曲公公身边的人,决计不会有假。

而且,里头的意思大约很明白了,顶多罪及东昌侯一家,也算是杀鸡给猴看。

这些年。

边军越来越不成体统,皇上动一动也并不奇怪。

话不是这么说,咱们家里和东昌侯不是寻常关系,撇开亲戚关系不提,难道你不知道那些账面上的银钱往来?早年东昌侯说是手头紧,让他那夫人来接过三次,每次都是五万两银子,后来结算的时候都是按照干股算的,十五万两银子的本钱,他一共还了三十万两。

单单这个,要是被人揪着就是了不得的事。

而且,怕就怕老三还有什么手脚。

老太太,三老爷毕竟才刚回来,这种事他怎么可能有能耐插手?再说了,他如今是阳宁侯,把咱们家扯进去对他有什么好处?再说了,还有一件天大的喜讯我刚刚没说。

郑妈妈说着便凑到了朱氏耳朵边上,低声叨咕了好一阵子,见朱氏先是一惊,随即露出了十分喜色,这才笑道:我最初还不敢相信,后来再三确认了事情是真的,这才松了一口大气。

皇上在大事上头从来不含糊,只看敬重皇后就看得出他的心思。

晋王殿下在皇子中间终究是最出色的,又占着年长,如今再加上……皇上总不至于因为一丁点事情兴大狱牵连众多,毕竟这盛世天下,少刑狱也是顶顶要紧的一条。

也是,看来终究是虚惊一场……若是真的如此,东昌侯也是咎由自取,咱们不理会就是好。

这样,你放出消息就说我病了,把刘太医请来诊脉,这几天不要再放外人进门。

东昌侯夫人再来,让老三媳妇应付。

陈澜不知道郑妈妈究竟带来了怎样的消息,但这天晚间再去问安的时候,朱氏心情好了许多她却能看出来。

知道郑妈妈方才是朱氏真正的心腹,她自也不在意她们对自己有所隐瞒,毕竟,她自己隐瞒的事也不在少数。

而且,瞧着老太太心情好,她索性把从祝妈妈那里听到的消息略过不提,只回了屋子之后少不得对芸儿沁芳红螺吩咐了一通。

芸儿终究是最有效率的包打听,次日下午,她便带着消息回了来。

坐在小杌子上,志得意满的她便笑吟吟地说:小姐,罗姨娘这些天气性不好,就连喜鹊这样受宠的也挨过一次巴掌,所以这回我没用多大功夫就把话套了出来。

说是五小姐回来之前,三老爷就和罗姨娘吵了一架。

据喜鹊说,三老爷想借着晋王册次妃的机会把五小姐送过去,但罗姨娘最初不肯,后来也就没动静了,五小姐一回来就被禁了足,据说是极不情愿。

三老爷呆在左军都督府不回来,一多半是躲着老太太,还有就是不想回来看到罗姨娘哭哭啼啼的样子。

陈汐和威国公世子罗旭的婚事不成,陈瑛竟然打起了晋王府次妃的主意,他难道真的打算和威国公罗明远分道扬镳?须知罗家可毕竟有一位贵妃一位皇子,未必不打着大位之想!左军都督府西值房。

如今军务不多,都瞥留守不过是做个样子。

到了晚上,其余几个衙门的留守主官往往溜出去寻欢作乐,但陈瑛却是从来都是留在值房,就连酒都很少喝。

眼看就要到了三月初一停炕撒火盆的日子,天气仍是异常寒冷,他便往上头递文书又支领了几百斤柴炭以备三月用,一时间衙门里头的官员倒没什么,底下的小吏皂隶却对他极其感激。

这会儿,一个小吏就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连眼睛都不敢抬。

好半晌把自已的话说完,他便垂手低头,直到上首传来淡淡的一句吩咐,他方才欣喜若狂,一下子抬起头来。

若是你说的有关韩国公的事情查证属实,我自然亏待不了你。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然而,还不等这个感激涕零的小吏跪下磕头,陈瑛的声音陡然之间低沉了下来:若是你敢有一丝一毫的欺瞒哄骗,那么,别说是你,就是你一家也休想活命,明白么?面对那冷森的目光,那小吏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声音颤抖地答应了一声,双腿却有些发软。

可是,想到这一趟事情若是成了自己能得的好处,他就把这些顾虑都丢到了九霄去外。

第一百零八章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上)东昌侯下狱数日,京师中却是陡然之间太平了下来。

朝堂之中不外乎是报喜报忧,有的是边关小有捷报,有的是州府遭遇旱涝,有的是祥瑞出名山,有的是节妇守乡间……总而言之,宣武门大街上那一场疯牛踩死三人,刺客突起暴袭的惨案,仿佛已经被人们淡忘了过去。

与此相比,吸引人们更多注意力的则是三月初一的会试。

每三年就有一次的会试对于满天下的举子们来说,便意味着只要过了这一关,锦绣前程就在眼前。

金明池前抢女婿尽管是宋人的说笑之词,但如今只要金榜题名,但凡是未有婚事在身而又品貌端正的,往往会有名门挑了去。

因而,这一条独木桥一般的路,却吸引了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尝试。

时至今日,已经几乎没人记得太祖初年诏废科举的往事了。

科举对于勋贵之家来说,往往只是不继承爵位的庶子亦或是旁支的进身之途,因而并不十分受重视,再加上东昌侯毕竟至今仍在狱中,所以三月初一的开贡院之日,也没多少人会前往东城的随磨房胡同贡院走上一圈。

即便是威国公府,由于威国公罗明远对于儿子罗旭的下场很是不以为然,再加上林夫人得了儿子的嘱咐有意低调,也没派人往那边打探。

三耳初二这一天傍晚,一辆没挂任何装饰的黑油马车停在随磨房胡同的口子上,车门打开车帘打起,内中人探出半边身子往里头张望了好一会儿,这才发出了一声叹息,又放下车帘关上车门吩咐打道回府。

及至到了阳宁街的阳宁侯府西角门,四个壮年小厮出来把车推进去,到了二门方才停下。

他们才退下,跟车的小厮还没放好车蹬子,一个人就急不可耐地跳将下来,随即头也不回地朝里头冲去。

四少爷!都已经到家了,你们别啰嗦了,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自打朱氏回府之后,阳宁侯陈瑛一日都没回过家,日日都是在左军都督府留宿。

久而久之,家中上下自然议论纷纷,但多数人的意见都是觉得三老爷之前刚刚承袭了爵位就把老太太气得离府养病,朝中风评多有不利,于是如今索性让一步不打照面。

所以,在他们看来,这外头的朝廷自然是男人的天下,可这阳宁侯府的内宅之中,却仍是老太太一手遮天。

这话说的人多,要是从前陈衍听过也就算了,但自打在通州安园里头,日日和姐姐在一个屋檐下进出,朝夕相处得多了,从陈澜那儿学到的东西也就多了,因而他这几天总觉得这种平静之中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此时此刻,从学堂放学之后先去贡院转了一圈的他急急忙忙加快了步子,却是径直赶住了锦绣阁。

姐,今天我在你这吃晚饭!一进门他就嚷嚷了一声,下一刻,就只见东次间的门帘被人高高打起,紧跟着陈澜就似笑非笑地出了来。

他三步并两步上前去,却是撒着娇说:姐,就多添一双筷子的事,我那儿可不像你这儿得了老太太吩咐,能单个开伙,那些半温不火的东西我都吃腻了!自从朱氏指派了一个厨娘到锦绣阁来,陈衍就几乎天天到这儿蹭饭,而借口也是天天换花样,只今天才是大实话,陈澜听了不禁莞尔。

只她也想多多抽空和弟弟相处,因而也不戳穿他,却没好气地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等到了里间,陈衍说了几句学堂事,就兴奋地提到了今日前去贡院,陈澜不禁有些奇怪。

姐,你之前说,勋贵子弟就算参加科举,也多半到不了高品,可话是这样没错,多学些东西毕竟长见识。

武师和伴当如今都有了,学堂中的熟师学问虽然不错,可说到底也就是书呆子,我想真正拜师寻一位先生。

陈衍即使不说,陈澜在心里也惦记着这么一件事。

她过了年就十四了,按照如今这年头女子的出嫁之龄,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必定要出阁,到了那时候,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照拂到陈衍,那么,趁着自己还未嫁,为陈衍寻一个好先生,甚至于为他张罗一门好亲以作为将来的臂助,也在考虑范围之内。

明日三月初三的上巳节,又是张惠心的及笄之礼,她便打算去设法求求宜兴郡主。

毕竟,这事对于宜兴郡主来说应当不难。

然而,此时陈衍主动提出,她就没有把自己的安排说出来,而是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想寻一位名师,那心中可有什么人选?嗯……北城北居贤坊有一位四十出头便告老致仕的韩翰林,据说极有真才实学,平日里教授些四邻的寒门学子为生,为人随和而又热肠,最好相处,我想拜他为师。

倘若陈衍只是想想,并没有人选也就罢了,但他张口就说出了一个人来,陈澜原就因为前次的皇子事心存疑窦而使人打探过,甚至还命楚平四个多多留心,这会儿终于沉下了脸。

淡淡地看着陈衍,直到他扭来扭去,又不自然地躲开了自己的目光,她才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位韩翰林也是威国公世子告诉你的?姐你怎么知道……啊!陈衍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上当了,顿时傻了眼,可想要补救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解释说,不是我有意隐瞒,是因为之前罗大哥说,咱们不论家世,就是交个朋友,还对我说了很多京城中的事。

他说自己从前刚刚进京时,人生地不熟,文武之家都瞧不起,于是就混迹于市井,倒认识了不少能人义士,是我问他有没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名师……陈衍说着说着,一口气把当初和罗旭相交的情形一五一十道来,陈澜虽板着脸听,心里却渐渐为之动容。

威国公镇守云南,林夫人和罗旭母子俩在京师这种龙蛇混杂之地待着,面对的是文武排斥,罗旭还能有如今的成就确实不简单。

听陈衍说的那些,此人似乎是一片好意,可是,这好意后头又是为了什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盘问了陈衍一通,得知罗旭和陈衍见面的次数居然有四五次之多,陈澜不禁暗地咂舌,虽没提点他防人之心不可无,却也告诫他言行举止要得体妥当。

待到吃过晚饭把人赶回去的时候。

她又添了一句。

那位韩翰林如何我会让人去打听,你别贸贸然差遣人去问,到时候事情没成家里人就都知道了。

心里搁着这么一件事,次日三月初三在韩国公府那正堂中面对满屋子的诰命和千金,陈澜自然而然就有些心不在焉。

要不是因为宜兴郡主专门过来打了招呼,有心坐在角落中的她根本不会引起多少人的目光。

只因为宜兴郡主出现,又终究有好些诰命认得她,一时间,当初她曾被皇后召见的事就传了开来。

然而那时的五个人中,东昌侯府的两位因为东昌侯下狱都不敢露面,汝宁伯家的四小姐说是感染风寒,而陈汐又说家中有事,竟只有陈澜一个人来。

面对那些或善意或恶意的审视,陈澜并没有太在意。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丫头悄悄过来,对她说张惠心请她到闺阁坐坐,她方才站起身。

她这么一走,背后立时有人悄悄议论了起来。

别看她父亲当初那个样子,母族又是不得力的,可那位老太太喜欢。

立马就拔尖了。

什么拔尖,那也得自已性子好模样好。

看看她今天的穿戴,那海棠红愣是穿出了十分颜色来。

往那儿一坐,虽没人理会,却显出了娴静端方。

不是我说,这样的姑娘将来做了媳妇,于公婆面前也必定是最守规矩的。

五个里头,东昌侯家两位这回怕是没指望了,你想和皇家抢媳妇?哪里就必定是皇家,难道阳宁侯府还会出两位王妃不成?她虽是嫡女,可毕竟没了父母,这后援终究是不得力,可惜了……张铨和宜兴郡主夫妻的院子在韩国公府西路,离着正堂颇有一段路程。

陈澜跟着那丫头一路走去,只觉得富贵气息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雅致。

等到总算是到了张惠心的闺阁外头,她停了一停才进门去,结果还没习惯室内室外的光线差别就听到了张惠心的嚷嚷。

两人往日见面往往是在人前,总不能恣意,这会儿张惠心把人都赶了出去,少不得拉着陈澜笑闹了好一会儿,随即才叹气道:在这大宅子里头怎么都不自由,我想去看你都不行,娘恨不得成天耳提面命!好在等爹出了贡院,我们就会到别院住上一阵子,到时候我就可以随便去找你了……姑姑韩国公夫人张氏是什么光景,陈澜因没相处过几回,因而印象不深,但只看朱氏便大略能猜出个大概,此时不禁莞尔。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悄悄话,陈澜顺口就犯陈衍提到的那个韩翰林说了出来,张惠心自是满口答应帮忙去打听。

眼看时辰快到的时候,陈澜正要起身告辞,却不料门帘一掀,竟是宜兴郡主进了屋子。

娘,您这是怎么了,这么高兴?宜兴郡主冲着陈澜颔首微笑,这才看着张惠心笑道:刚刚晋王府才传来好消息,你大姐姐有喜了,你大伯母高兴得不得了,这会儿外头人全都是一片恭贺声!第一百零九章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下)张惠心的及笄之礼本就是遍洒请柬,京城一众王公贵戚的诰命赍和千金们几乎全都来了,如今再加上晋王府送来的这么一个喜讯,自然是平添喜气。

当张惠心一身大红出现在人前的时候,更是激起了一片赞叹恭维声。

母亲是宜兴郡主,伯父是韩国公,堂姐是晋王妃,父亲虽说官职不高,可刚点了今科监试,转眼间必定是要大用的……这除动皇家宗室之外,天底下还有哪家千金能相提并论?然而,张惠心的婚事也在此前传了开来,男方既不是什么天潢贵胄,也不是什么勋贵世子,而是张铨的故交,已故光禄寺卿戴世常的嫡子戴文治。

尽管戴家家资殷实,可终究在满朝文武中排不在前列,因而众人感慨及笄之礼盛大捧场的同时,对这桩婚事也有些不以为然。

及笄礼的笙竹声刚刚开始,外间就有小厮隔着帘子禀报,说是宫中有中官奉命来贺,一时间,正堂中的主人宾客顿时好一阵忙乱。

皇后娘娘赐及笄礼镶宝石凤蝶金簪一支!贵妃娘娘赐及笄礼白玉手镯一对!淑妃娘娘赐及笄礼嵌宝点翠项圈一个!德妃娘娘赐及笄礼金丝香木嵌蝉玉珠一对!贤妃娘娘赐及笄礼象牙宫扇两柄!一后四妃齐齐颁赐,来的全是五品太监,一时间满堂侧目。

陈澜看见其中那位坤宁宫的太监有些面熟,不禁想起皇后千秋节那一日,叶尚仪被人叫出去之后好一阵子才回转来,却是轻描淡写地只传了晋一一府的喜讯就完了。

只这念头在心里一转便须臾消失得无影无踪,毕竟,如今阳宁侯府中的事情她都顾不过来,去管宫中那些可疑勾当干什么?这宫中的赏赐将一场及笄礼推向了最高潮,自然,皇后赏赐的这金簪便做了及笄的插戴之物。

当三加完毕,张惠心换了另一身大红衣裙出来见客行礼,自然又引来好一阵逢迎奉承。

尽管她平时是最讨厌这种人多的场合,却也不得不强打精神一一应付,终于团团见完了一堆人,眼见前头请来的戏班子已经开始演戏,千金们则是有的看巯,有的在芙蓉池边嬉戏,她这个主人耐不住性子,便拉着陈澜到了花园角落中说悄悄话。

恭喜恭喜!恭喜什么?你没看到,我今天几乎成了磕头虫!张惠心苦着脸皱着鼻子,唉声叹气地说,及笄礼上磕的头不算,可刚刚谢恩磕的头我数都数不过来。

平常就是在宫里也没这么繁复的规矩,娘娘们都好说话,不过屈膝道个万福就罢了,可今天却得一个个头磕过来,我眼睛都花了!谁恭喜你这个,娘娘们都喜欢你,这赏赐自然是有的,我是恭喜你再过几个月就得出嫁了。

陈澜笑吟吟地看着张惠心的双颊一下子飞上了两朵红云,又促狭地眨了眨眼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呸呸呸,你也取笑我!张惠心伸手就去捏陈澜的脸,笑闹了一阵子,她才撇撇嘴说,别看那些人嘴上都说好话,其实都在背地里笑话我娘千挑万选,却寻了这么一户寒门。

可当初我娘一应待遇和公主平齐,那么多人里头却偏偏挑中了我爹,看中的就是我爹性子懒散,人却实在。

其实我这事情是老早就定下来了,我很小就见过他了,其他不说,真是个性格淳厚的好人,而且是爹先瞧中的。

都说咱家是河东狮吼,可外人都不知道,大事上头都是爹做主,娘从不越俎代庖……多年和父母一块在江南,又没有兄弟姊妹,张惠心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可也知道该交什么样的朋友,因而那些话也不知道憋了多少年。

此时此刻,她挽着陈澜的胳膊,脑袋不知不觉就搁在了她的肩膀上,轻声说着那些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话。

陈澜间或追问一两句,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听着。

单单从张惠心那嘴角上翘的弧度,她就能看出,眼下小丫头高兴得很。

未来的丈夫性格淳朴,家里人员简单,对于张惠心来说,这何尝不是一桩最美满的婚事?张惠心说句了自己的事,少不得缠着陈澜相问可有中意的人,见她不说,少不得就一个个掰着手指头数过来,到最后陈澜实在吃不消了,只得没好气地说:我家里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没有父母,便是长辈帮主,哪里是我能左右的?这是真话?张惠心几乎把脸凑到了陈澜跟前,眼睛闪闪地说,你可别藏着掖着不说,真要是瞧中了,咱们两个还能参详参详设法设法,到时候我求着宫中哪位娘娘替你做主。

哪有这么简单!陈澜知道张惠心自小都是在父母呵护下长大,那身世背景更是让她不用接触到最严苛残酷的一面,因而也不想让这种事烦了她的心,当即轻轻巧巧把话题岔开了去,对了,贤妃娘娘和周王殿下最近还好么?贤妃娘娘好得很,宝宝哥哥却可恶得很,一见着我就说我是坏妹妹,问我好妹妹在哪儿!张惠心说着就有些咬牙切齿,随即便露出了些许怅惘,只是娘对我说过,若是嫁了人,就不好三天两头往宫里跑了,到时候他好妹妹坏妹妹全都见不着了!而且,贤妃娘娘总不能护着宝宝哥哥一辈子,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看到张惠心一贯爽朗的笑脸上露出了几许难言的怅惘,陈澜不禁也跟着陷入了怔忡。

两人肩并肩坐着谁也不说话,直到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声,她们才双双回过神。

小姐,小姐!从小路那边匆匆过来的正是张惠心的丫头鹿鸣,她一溜小跑到了近前,遮着口连打了两三个喷叶嚏,这才说道,宫中又有公公来了,是来颁上巳节赏赐的。

又来了!这一回张惠心终于忍不住哀嚎了一声,随即苦着脸问道,这上巳节宫中是年年都颁赏的吗?鹿鸣也是和张惠心一样多年都在江南,此时自然签不上来。

而陈澜仔仔细细搜索了一下记忆,最后便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说:如果我记得没错,仿佛往年并没有这一桩。

正如陈澜所说的一样,三月初三上巳节盛于汉唐,宋时亦是大节,但到了元朝和楚朝,就渐渐式微了。

所以,当韩国公府上下领了赏赐,其实宾客从那宣旨颁赏的中官处得知这一回是遍赐文武大臣,自然都不敢耽搁,纷纷辞去回家。

因这是正经理由,韩国公夫人和宜兴郡主自然都没有三日挽留。

等到人都走了,妯娌两个少不得检视那些赐物。

韩国公张铭和张铨兄弟都赐了避虿毒瘟疫的细柳圈,张铭更多一袭锦袍一条玉带,而韩国公夫人张氏和宜兴郡主则是表里各四端,韩国公夫人额外多一架紫檀屏风、一串佛珠,宜兴郡主则是多一匣扇子和绣帕,至于一众少爷小姐则是全都没有,想来是赏赐勋卧和夫人的。

张氏看到自己的赐物竟是比宜兴郡主丰厚,心中不禁异常欢喜,细细一思量就觉得是因为女儿有了喜脉之故,因而回到房中就立时去佛龛前上了三炷香。

而陈澜回到阳宁侯府,便得知宫使才刚走。

和韩国公府那边一样,来者亦是上巳节赐物,除了赏赐陈玖和陈瑛兄弟的细柳圈之外,家中有诰命的马夫人和徐夫人罗姨娘皆有赏赐表里,多少则依诰命品级不等。

因着陈玖如今只有正四品指挥佥事的虚衔,马夫人自然是按照四品恭人的品级,比罗姨娘三品淑人的例差了一等,所说一气之下说了不少刺心话,而朱氏这位阳宁侯太夫人则是极其丰厚,除了楠木拐杖之外,还有玉枕、香木手串、五福捧寿玉簪三样,此外还有四盆珍品兰草。

陈澜进了蓼香院东次间的时候,就只见家里人都在,一应人等看着屋子里那四盆样式各异的兰草,全是连番奉承,好些日子心绪不宁的朱氏也露出了笑容。

见了陈澜行礼,她便笑道:上次郑家的去你那儿,回来之后就说你那边实在是太朴素了,正好宫中赐了四盆兰草,让人给你搬一盆回去,这院子里才好歹有些锦绣的意味。

不过这花娇贵,寻常人侍弄不来,回头寻一个能干的婆子过去照料。

陈澜听着连忙谢过,心里却明白,朱氏如今确实觉得她有用,这等小东西自然不会吝惜,同样也要向其余人表明自己和长房如今是一道的。

果然,给了她一盆之后,朱氏又将下三盆中给了徐夫人一盆,却压根没理会马夫人的热切眼神。

等到众人退下,她留下陈澜问了一番张惠心及笄礼上的情形,得知了晋王妃那边的喜讯,她就笑道:你才走,晋王府那边就报喜来了,我知道了也是高兴得不得了!想来今天这赐物格外优厚,也多半是因为这缘故。

她自从生下了长女之后就一直没动静,这次总算苦尽甘来了。

我特意让郑家的去护国寺上香还愿,只希望这次能得偿心愿。

见朱氏一扫愁容满面欢喜,陈澜自也赔笑凑趣。

东昌侯府的事之前朱氏就摆明了撂开手不管,如今得了这喜讯就更不用说了。

如今自家和韩国公府得了诸多丰厚赏赐,赫然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想来那危机也该解除了。

可不知道怎得,她心里却总有些不踏实。

第一百一十章 图穷匕见(上)垂花门前,八个精壮小童四人推四人拉,将朱氏那国内楠木清油轿车稳稳当当地停好,随即便垂手停下。

紧跟着,早等候在门前的马夫人徐夫人方才带着女儿们上前,见着陈澜搀扶朱氏从车上下来,徐夫人倒好,马夫人眼神中却是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嫉妒和不满。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太太这几天的精神好多了。

徐夫人一面恭维,一面轻轻搀扶了朱氏的另一边胳膊,旋即又不无关切地问道,不过,您毕竟是多日不曾出去,今儿个去晋王府一路上可还妥当,王妃那儿一切可好?前呼后拥那么多人跟着,去的又是晋王府,哪有什么不好。

正如徐夫人所说,朱氏的精神极好,那笑容似乎把脸上的皱纹也都展开了,此时一面往里头走一面说道:王妃好得很,吃得下睡得着,又有太医呆在王府中随时请脉照应,皇上皇后都赏赐了好些名贵药材,金银表里更不计其数。

她母亲也去瞧过好几回了,还为着这事去护国寺点了长明灯祈福……总之,有那许多人守着护着,决计是无碍的。

马夫人听着嫉妒,可瞥了一眼陈冰,见女儿攥着帕子要出声,她连忙冲其使了个眼色,这才在旁边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晋王妃是有福气的人,这回必定能一举得男。

她这边有了喜讯,那边平夫人自然算不得什么。

嫡庶有别,自然如此。

听到朱氏这句话,陈澜便稍稍低下了头,掩住了脸上的微妙表情。

时人对嫡庶的严苛自不必说,就连那位太祖都没能将其扭转,她自然不会对这既定的规矩说道什么,只今日去探望晋王妃时,朱氏有意将她留了下来。

而那时候,她方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怀疑没错,朱氏早几天就得知了晋王妃有喜的事。

不但如此,晋王妃说出了另一件事。

那位平夫人有喜的事,竟是编造出来争宠的!只人毕竟和淑妃沾亲,她不好贸然处置,总得瞅准了机会再徐徐图之。

那会儿眼看着朱氏当着自己的面对晋王妃面授机宜,紧跟着晋王又是拉着自己的手,笑吟吟地嘱咐她好好照应老太太,紧跟着又是送了她好些东西,她哪里不知道,这祖孙两人能够信赖自己,也只是因为自己先前的一系列表现。

然而,她毕竟没有别的选择,因而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要下船还为时尚早。

一行人簇拥着朱氏进了蓼香院正房东次间,朱氏觉得人多气闷,其余丫头们自然而然都退了下去,只夫人小姐们依照往日的座位一一坐下。

陈冰斜睨着陈澜在老太太身侧坐下,手绢倏忽间就被她揉成了一团。

她正恼恨之际,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番要紧话。

今天去晋王府,王妃也问起了你们这些姊妹的情形,言谈间不无牵挂。

她在韩国公府只有惠心姑娘一个妹妹,而惠心姑娘如今也许了人,按着年纪,立马就是你们四个。

你们四个只是差着月份,明年一个接一个都要及笄了,想想当年你们粉妆玉琢一丁点大的模样, 这时光真是过得快……说了一番追忆的话,朱氏就轻轻巧巧岔转了话题,眼看这一科再过一阵子就要有结果了,咱们和苏家的婚事到时候也就差不多该定下来了。

若是平常,提到终身大事,小姐们少不得要脸露红云起身避开,但此时此刻,一众人都被朱氏这一番话震得做声不得。

勋贵世家并不是素来不和文官联姻,尤其是那看着前途不错的进士,往往也会作为乘龙快婿的人选。

然而,苏家的那一家子的光景陈家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前已经按下的事陡然再提,谁会不明白那背后的勾当?因而,马夫人和陈冰陈滟姊妹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陈汐,面上全都露出了讥嘲之色。

朱氏和陈瑛之间那是深仇大恨,这苏家的婚事若不塞给三房,那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况且,老太太如今挟着晋王妃有喜的事,正是最有话语权的时候,陈瑛偏还不在,徐夫人是事不关己,谁还能为三房那几个做主?然而,相比之前那一次想要一锤定音,朱氏却只是随口一提,接着就不再多言此事,反而是闲聊一般说起了,月十八威国公府的邀约,说着说着,她就看着徐夫人道:说起来三毕竟在威国公麾下效力多年,如今双双进了京城,这一层关系也不能完全撇开了,到时候不妨你领头带着家里几个姑娘家去凑凑热闹。

陈澜坐在朱氏旁边始终没做声,见其他人被朱氏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敲得有些懵了,陈汐那漠然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欣喜,不禁暗自苦笑。

老太太从前是不想让陈瑛和威国公府走得太近 了,把陈家拉上了罗家那条船,现在却是觉得陈瑛太难制约,想让人看到陈瑛见风使舵的一面,最好让晋王和罗家都厌弃了他。

至于陈汐的想法,则是根本不在考虑之内。

这一层私心不足为外人道,她也只是隐约猜着一星半点而已。

陈滟坐在底下,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却低下了头。

然而,在她旁边的陈冰见陈汐高兴,陈澜又是越来越得宠,脸上终于掩不住那深深的恼怒,突然张口说道:老太太您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此话一出,马夫人顿时警醒过来,见其他人有的发愣,有的皱眉,慌忙陪笑道:老太太,冰儿这么大了,还是就记得撒娇,今儿个是她生日呢。

不过是十四岁的小生辰,让厨房多做几个菜下碗长寿面,大伙乐呵乐呵就成了。

今天是冰儿的生日?朱氏先是一愣,蹙眉想了想方才笑了起来,这些天一桩桩一件件紧跟着都是事情,我竟是全都忘了。

十四岁也不是什么小生辰,明年就及笄了,今年也该热闹热闹,这样,客人是来不及请了,吩咐厨房多准备些好酒好菜,再去添些各色蜜饯果子,然后拿我的帖子去请戏班来,今天下午唱一下午的戏热闹热闹!陈冰原本是满肚子的郁气,却没想到朱氏竟会突然这么操办,顿时喜出望外,慌忙上前去拜谢,又顺势在朱氏旁边坐着,挽了胳膊很是撒了一阵子娇。

陈澜看见她如此光景,自也不会相争,心里明白朱氏不过是趁着晋王妃的喜讯高兴高兴。

朱氏一句话,阳宁侯府上下自然是立时三刻忙碌了起来。

备办酒菜的,布置打扫后头花园的,出去请戏班子的……总之,一时间有职司的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更多闲散的则是以为老太太重新又对二房另眼看待,纷纷住紫宁居巴结讨好。

而这些都不关陈澜的事,陈冰和陈滟忙着在篸香院正房奉承老太太,她索性不在面前凑热闹,吃完饭后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借着午休戏班子还没到这点子时间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看书,时不时瞟一眼玉芍和瑞雪两人在合香盘上捣鼓那梅花香膏。

小姐,韩国公府派了赵妈妈来,说是二小姐给您送东西!一听到苏木说这话,陈澜连忙抬起头。

随着门外一阵说话声传来,胡椒很快打起了帘笼,就只见跟徐夫人的吴妈妈领着赵妈妈进来。

两人行过礼后,陈澜忙还了半礼,又吩咐苏木去搬来锦墩请她们坐了。

吴妈妈分说了两句,因有事便早早起身告辞,而赵妈妈寒暄了一番之后,就笑吟吟地说:前时三小姐托咱们小姐打听的事情,已经有着落了。

陈澜早知道这样的事情,张惠心必然不会瞒过了宜兴郡主,因而今天赵妈妈登门分说此事,她自是感激地说:这些京城官宦人家的事,我这儿打听实在是不方便,再说也未必能有个准信,实在是偏劳郡主和惠心姐姐了。

三小姐客气了,我家郡主说,这小孩子拜师读书的大事,确实是不可轻忽,三小姐能心心念念惦记着,足可见爱护幼弟之。

赵妈妈按着宜兴郡主的原话赞了一句,这才一五一十地说,那位韩翰林如今虽然致仕,名声也不大,但遥想当年,竟也是一位奇人。

二十出头便一甲探花及第,之后则直接授了编修,期满之后便是在六科廊,后来只因故恶了前任首辅吕阁老,于是被放了外任,一路从知州知府一直做到了湖广布政司右参政,因他是北人,不惯南方阴湿,落下了不少毛病,多年之后调回京原本正待派职,结果正值京察,原本要启用他的座师竟遭了贬谪,之后就又蹉跎了下来,在光禄寺和国子监厮混了一阵子,一年前突然自己递了折子因病致仕。

做过京官,又当过外官,有过风光正盛的时候,也有过蹉跎不得志的经历,罗旭向陈衍举荐的竟是这样的人选!陈澜情知宜兴郡主打听到的这些消息必定可靠,在心中思量了好一阵子,暗暗打定了主意,忙对赵妈妈又是好一阵感谢,又留着人喝茶吃果子。

又小坐了一会,她正要送人出去的时候,那边红螺一打帘子进了屋来。

小姐,戏班子已经来了,老太太那边已经起轿去花园预备看戏了,听说韩国公府派了赵妈妈来,说是不妨一道请过去叙叙话。

就连三老爷也送了信,说是一会儿就回家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图穷匕见(中)阳宁侯府的后园当初请来江南园林名家设计,从什刹海引活水曰小玉溪,亭台楼阁无不是精工细造,自然而然就让这一园景致生动活泼了起来。

从门进去就是数棵垂柳高槐,因年岁久远,亭亭冠盖满园,如今这开春之际都抽出了青翠的嫩芽嫩叶,放眼望去,那一片绿意几乎遮盖了大半天空。

沿小道往前十余步,就是一个数亩方圆的荷花塘。

如今尚未到荷花绽放的时节,但塘中荷叶却已经一片片舒展了开来,使人一望就能想起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候。

从荷花塘上的弯曲木桥过去,岸边乱卧着数块奇石,奇石之后又是一小片竹林,旋即方可见一座临湖的高堂。

高堂名曰清萱,前设戏台,历来就是阳宁侯府女眷们齐集看戏的地方。

这还是阳宁侯府今年第一次出条子叫戏班子因而尽管时间紧迫,管事媳妇妈妈们还是极力准备。

不过两三小时时辰,已经全部预备停当。

作为夺天真正的寿星,陈冰却丝毫没有这几天动辄发火的气性。

言笑盈盈地围着朱氏又是玩笑又是奉承。

打叠起了十分的精神。

等到那戏单子送来的时候,她双手送到了朱氏面前嘴里却笑到:三妹妹怎么那么迟?大家都到齐了。

单单缺了她一个。

朱氏接过正式递来的眼镜匣子,取出很少使用的眼镜戴好,仿佛没听见陈冰话似的看着那份戏单子,半响才开口说道:今天既是冰儿过生日,不如点一出新鲜的。

一旁的陈冰见朱氏不搭腔,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满,但随即就笑容满面地说:老太太,刚刚那戏班子的班主使人来说,如今又有一场新戏《邯郸记》,他们那戏班子才刚刚排练哈,不如就是这个?《邯郸记》?朱氏闻言讶然,既然就笑道,既如此,就是这一出吧,总得瞧瞧这新戏究竟新在何处,若真的好,今天不能演完,明天再来演,省的看个半吊子心里牵挂,还得寻思什么时候再找个由头来家里演!正好带着赵妈妈过来的陈澜听见那随风飘来的《邯郸记》三个字,忍不住陷入了怔忡。

经管这出戏不如《牡丹亭》那么有名,可临川四梦的名字她还是记得的,之没想到如今历史分明是走上了另一个岔道口,竟然还能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

然而,她毕竟只是听说过《邯郸记》这个名头,对于这戏究竟如何,其实并不十分了然,于是带着找妈妈上前见过朱氏,笑语了两句之后,大戏开场,她就顺势带着赵妈妈往旁边稍远处坐下了。

赵妈妈毕竟不是那么得闲的人,只是看了两出就提出了告辞,朱氏略略挽留了一次,很快便放人走了。

之后既没有外人,上上下下自然都把精神放在了大戏上头,而陈澜则是随着剧情的一步步深入,心中越发不确定起来。

她原是想让芸儿去打听打听这戏究竟是谁写的,可扭头一看,发现这个往日咋咋呼呼的丫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一副全身投入的忘我模样,立时打消了这打算。

再往四周看阿酷,无论是朱氏还是陈冰姊妹几个,亦或是马夫人徐夫人,人人都是听得聚精会神,她不禁在心里苦笑一声。

她骨子里还是那个现代人,对于这咬文嚼字疑似昆腔的大戏,听个大概剧情就已经极其困难,实在是没有太多认同感。

也许因为东张西望,陈澜突然瞧见,楼下的小径上,一身便装的陈瑛正跟着一个丫头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快到楼下时,他甚至还停下来背着手看了看那戏台的旦角,随即才消失在了遗漏的入口处。

尽管早就知道三叔陈瑛今天要回来,但此时看见人,她心中那股不确定的感觉就更浓烈了,因而不知不觉往楼梯的方向打量了过去。

果然,不消一会儿,随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陈瑛的身影已经是出现在呃楼梯口。

由于陈澜有意收回目光,只用眼角余光打量,因而陈瑛四处扫了一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就对刚刚引路的那个丫头摆了摆手,随即竟是负手站在了最后静静地听戏,听着听着,脸上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

眼见一出戏差不多结束,他才轻手轻脚上前,没走几步,一声突兀的好字就传了过来,他往那声音的方向一看,却是笑意盈盈的陈冰。

由于楼上的主人和吓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戏,竟是没什么人感觉到陈瑛的到来,因而朱氏听到陈冰这一声好字,竟也不以为忤,兴高采烈地点点头道:果然是好,赏!下头的媳妇早就预备好了赏钱,只原本是想着今日戏演完之后再赏,不料如今楼上就传来了一声赏字,一时间忙不迭地封了大串赏钱出去,此时已经是一连演了四出戏,朱氏亦有些累了,就在一旁陈冰的搀扶下站起身,结果一扭头就看见了陈瑛。

见其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行礼,朱氏眼神一闪,随即就点了点头。

在衙门一住就是十几天,今天既是回来了,就趁着冰儿的生辰,好好松乏松乏。

是,多谢老太太体恤。

陈瑛又躬了躬身子,这才看了一眼陈冰,只是我也着实是忙得糊涂了,竟忘记今天还是冰儿的生辰。

好在刚刚我还带回来篓茯苓霜,原是孝敬老太太的,顺带匀一篓给冰儿就是了。

你有心就好。

陈瑛一回来便东风压倒西风,这是侯府上下都知道的事,但陈冰却毕竟只是道听途说,压根不曾见识过那会儿针尖对麦芒的光景,此刻见这位三叔在老太太面前恭顺有礼,心想这家里做主的还是老太太,便笑着谢过了,又殷勤的扶着朱氏去净房。

等到出来,略有些倦了的朱氏便吩咐下头的戏等上一会再演,让陈冰扶着到东屋暧榻上坐着歇息,刚端起绿萼送上来的玫瑰露用了半盏,她就听到外头传来一声三老爷,紧跟着,那厚厚的帘子就掀了开来,竟是陈瑛又进了屋子来。

她最初听人说在衙门过了半个月的陈瑛今天要回来,不过是有些诧异,刚刚见着人也只觉得心里有些不畅快,可此时却终于感到一丝不对劲。

怎么,你今天回来,还另外有事要对我说?陈瑛微微一笑,瞥了陈冰一眼,这才点点头道:是,本来今晚我还当在左军都督府当值的,但因为得了几个消息,所以不得不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一来是东昌侯府的事,东昌侯的事情据说是有定论了,以罪大恶极,削爵禁锢,毁东昌侯世侯诰券。

尽管这是早就料到的事,但朱氏原本心情极好,又看了几出热热闹闹的戏,欢声笑语正在乐呵的时候,陡然之间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脸上一下子僵了。

而她身边刚刚还满面笑容的陈冰则更是大为震惊,失声惊呼道:这怎么可能!要是这样,您哥哥岂不是承不了爵了?何止是承不了爵。

陈瑛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地说,东昌侯削爵禁锢,东昌侯一家自然也是要籍没为民的。

东昌侯世子虽是湿润公子,可终究是没遇着过事情,也没知道能否把家里的大梁撑起来。

再说,早年东昌侯承爵之后,得罪的人可不少,若是有人趁机发难,那一家人兴许连京城都未必呆得住……毕竟两家是世门外,想来老太太总不会袖手不管,郑妈妈大概出去奔走了吧?看着陈瑛那张怜惜中带着沉痛的脸,朱氏恨不得拿起旁边那半盏玫瑰露就劈手砸将出去,可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然而,一旁的陈冰偏是慌乱之下要站起身,结果脚下一个不稳,又径直重重坐回了暧榻上。

吃那力道一震,朱氏终于是恼将上来,冲着陈冰厉声喝道:好了,别在这儿碍眼,出去看你的戏!尽管陈冰深恨东昌侯府当初袖手旁观,可她对于世子金从悠却是从小心存好感,这会儿自是魂不守舍,听到朱氏这句话之后更是如遭雷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就咬牙踉踉跄跄往外走。

可还没到外头,她就听到背后传来了朱氏的声音。

出去之后别这么脸色煞白的,这是你的生辰,别让人看笑话!绿萼,你扶着你二小姐出去,看到澜儿吩咐一声,让她去取我的苏合香酒来!等到绿萼上前扶着陈冰出去了,朱氏才看着陈瑛,脸上淡淡地说:东昌侯府和咱们府里确是世交,要说也沾亲,但金亮做出那样伤了朝堂大事?顶多是等到圣裁下来,帮他的妻儿一把也就尽了人情。

老太太果然是深明大义。

陈瑛早就知道朱氏大约会这么回答,因而不过心底晒然一笑,随即就压低了声音说,可东昌侯金亮毕竟脓包势,为了求脱罪,他在锦衣卫诏狱中很是说了一番鬼话,甚至还把老太太您牵扯了进去。

他说,早年往塞外私市那批茶叶的本钱就是您出的,后来获利丰厚,您也分到了一份……他这是胡说八道!朱氏惊怒交加,旋即狠狠瞪着陈瑛,你不用拿这些唬我,皇上绝非轻信之人,绝不会因为一个罪臣的胡言乱语就疑心臣子!皇上是不会。

陈瑛竟是附和着点了点头,声音又轻柔了下来,只是,若一而再再而三有亲近人蒙骗了他,皇上就是再好的性子,又哪里能忍得?第一百一十二章 图穷匕见(下)陈冰服侍着朱氏去东屋里头小坐休息,外头正对着戏台的明间自然仍是热热闹闹。

正中朱氏之前坐过的那张弥勒榻旁边是陈冰这个寿星的席位,东边是马夫人和徐夫人罗姨娘的独席,西边则依次是陈澜、陈滟、陈汐姊妹几个。

因早上没提过陈冰的生日,男孩儿们还都在学堂念书,并不曾回来。

一众主人再加上各自带着一两个心腹丫头或是管事妈妈,赫然是莺莺燕燕满屋子人。

这会儿大多人都在议论着下头演的邯郸记,但留心东屋里动静的人也不少。

尽管面上高几上摆的两个捧盒一个是四色精致点心,一个是四色新鲜果子,四色白瓷碟中还另摆着腌渍好的蜜饯,但陈澜却一丝胃口也没有,只是拿着小茶杯心不在焉地喝着热茶,眼角余光却一直关注着那边屋子的动静。

正寻思陈瑛进去多时还不出来,她就突然感到有人凑了过来,忙暂时撇开了那些思量。

三姐。

陈滟端着一盏果汁满脸堆笑地过来,轻轻将果汁放在陈澜面前的海棠高几上,又朝东屋那边努了努嘴道:也不知道三叔有什么事,竟是这么久也不曾出来。

里头单单二姐一个,会不会照应不过来,要不咱们也过去瞧瞧?对于陈滟的心思,陈澜哪里会瞧不出来,此时便笑着摇摇头道:二姐都说今天她这个寿星翁服侍老太太了,咱们还硬是凑上去干什么?若有事,里头绿萼姐姐自然会出来唤人,咱们只是在这儿等就好了。

若是三叔和老太太有要紧话说,咱们进去岂不是不便宜?陈滟原以为陈澜必定会因为陈冰抢了自己的风头而心存不满,自己只要一提出来,那就更是顺水推舟了,全然没料到竟是被轻描淡写挡了回来。

轻轻一咬嘴唇,她就强笑道:三姐说的是,是我想茬了。

话音刚落,她突然瞥见那边门口门帘一动,随即就只见绿萼搀扶着陈冰出了屋子。

和之前进去时的春风得意不同,这会儿的陈冰怎么看都有些失魂落魄。

面对这种光景,她心中对今日陈冰生辰这么盛大场面的嫉妒怨恨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解气。

于是,看到陈澜也瞧着那方向,她便笑道:想来是二姐太能说会道,老太太听得累了。

陈澜才懒得去理会陈滟那些小九九,见绿萼扶着陈冰在边上的一张椅子坐下,旋即直奔了自己这儿来,她本能地生出一丝不妥当来,因而便冲着一旁的红螺使了个眼色,随即径直朝绿萼迎了上去。

果然,绿萼一近前就压低了声音说:三小姐,我瞧着里头三老爷那光景不对,一张口就是嘱咐我扶着二小姐出来,又说让您去取她的苏合香酒,如今该怎么办?苏合香酒乃是太医院传出来的方子,最适合有心疾的人服用,因而陈澜听出那言下之意,心中一惊,当即对绿萼问道:那苏合香酒眼下可有?因为上两回着实太吓人了,如今但使出门,我和玉芍总有一人会随身带着。

略略见那边红螺缠住了陈滟,便收回了目光,这才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一寸来高的玻璃小瓶子,其实我刚刚就带着,但老太太都这么说了,现任是想让三小姐您进去陪着,毕竟郑妈妈不在。

对于蓼香院的几个丫头,除却如今已经留在庄子上的芙蓉和木樨,陈澜对绿萼和玉芍两个的印象都很不错,作为老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两人都没什么踩低逢高的毛病,遇人总是留一线,玉芍粗疏一些,有些毛手毛脚的毛病,绿萼却缜密细致。

因而,此时绿萼悄悄递过来那个玻璃瓶子,她便伸手收了,随即冲其点了点头。

这样,你让玉芍去对三夫人说,就说老太太的话,戏不要停着,剩下的戏先演起来。

还有,请赖妈妈去吧刘太医暗暗青睐预备着,以防万一。

再去前院郑管事那儿只会一声,打听打听郑妈妈究竟去了哪儿,大约什么时候回来,把准备先做齐全。

至于你,还是随我一块进去吧,我一个人毕竟没你妥当。

绿萼上两回见过陈澜临机应变的能耐,早就心悦诚服,此刻自然是满口答应。

两人先叫来玉芍,严严实实嘱咐了一通,随即便往东屋里去。

帘子在背后落下的一刹那,就只听外头管弦丝竹声刹那大作,一声优美的唱腔陡然串联,随即那声音就因为帘子的缘故轻了许多。

眯着眼睛一打量,她就看到暖榻上的朱氏表情狰狞,那看着陈瑛的目光仿佛想把人吞下去。

看见朱氏一手本能地按着胸口,她慌忙上前,取出苏合香酒就给人灌了一口,又在其耳边低声说道:老太太,不管什么事,先别动气!不管出了什么事,不过就是应对儿子,身子是一切的本钱,只要您身体强健,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关坎?刚刚陈澜和绿萼一块进来的时候,陈瑛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心里那股确信却更强了,之前他乍一回来就逼得朱氏进退失据,是陈澜劝说的朱氏避到田庄上,结果他在外头就背上了一个苛待嫡母的名声;他利用那些佃户闹事,原想把老太太接回了,可陈澜先是挡驾,随后配合杨进周把那一场风波消弭无形;如今这当口,朱氏瞧出他必有所恃,第一反应仍是把陈澜叫进来,看来,老太太真是把这年纪轻轻的孙女当做是有力臂膀了。

只是,已经吃过了两次亏,此番他在衙门里头待了整整半个月,做足了准备,自然不会再小看了这么一个黄毛丫头。

因而见朱氏喝了一口苏合香酒,随即闭着眼睛眯了片刻,随即就扶着陈澜坐直了身子,他便欠了欠身:老太太没事吧?没事,都是老毛病了。

朱氏的语气硬邦邦的。

她本来想直接用一句死不了打发,但刚刚陈澜的话提醒了她。

因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淡淡地问道:你刚刚说事关你大姐夫,我倒是纳闷得很。

韩国公是我的女婿,他的性子我最知道,平日里好好先生一个,不与人相争,于名利上头也看得淡,要说他会做出和东昌侯同流合污的事,别说我不信,就是皇上,又怎么会相信?后进屋子的陈澜和绿萼闻言全都是剧震。

绿萼赶紧低下了头,缩在袖子里的双手却已经是汗津津的。

而陈澜扶着朱氏,心里亦是异常沉重。

要知道,朱氏没有嫡亲儿子,因而女婿韩国公张铭不单单是半子,只怕是看的最重的人。

若是韩国公张铭真的出来什么事,对于老太太的打击远远比陈瑛最初回来时那一招来得猛烈。

是,最初得到这消息的时候,我也着实不敢相信。

在命人严查了那小吏之后,我又使人再去查过,这才得知,大姐夫知不知情暂且不说,但此前二弟去宣府巡视的那一遭,正好是跟着大姐夫这个左军都督府一块去的。

而且正好在这个期间,大姐曾经以大姐夫的名义给左军都督府送过一回信,然后以左军都督府签押的公函向户部借出了白银十万两,恰是借给了东昌侯。

尽管之后很快还清了,但毕竟左军都督府的账面上还有记录,更不用说户部了。

又是东昌侯!刚刚陈瑛说东昌侯金亮已经是供出了她来,现在又说韩国公夫人陈氏也曾经以左军都督府的名义向户部借钱,最后亦是借给了金亮,朱氏不知不觉把牙齿咬得咔咔作响,更不用说胸口那沉闷的感觉了。

她很想大骂金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更想骂女儿鼠目寸光挪借库银的愚蠢,甚至想骂自己眼珠子瞎了看错了人。

然而,陈澜看着陈瑛,一个念头却不可抑制地陡然之间冒了出来。

那次刺杀……她在长街上亲眼目睹的那次刺杀是不是就和眼前的陈瑛有关?即便陈瑛未必是主使亦或是操纵,可或许轻飘飘地泄露些消息,或许是给点什么误导,于是就成了眼下的局面?和前一次的咄咄逼人不同,在朱氏的追问下,陈瑛把事情原委更详细地解释了一遍,眼见朱氏脸色越来越差,他方才止住了口,忙站起身来,亲自从蒲包里头去倒了茶送上——尽管那盏茶被朱氏旁边的绿萼眼疾手快接了过去,他仍是保持着脸上的恭谨之色。

又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安慰,见朱氏丝毫不想搭理他,他也不以为意,又做了片刻就起身告了退出去。

绿萼见朱氏半眯着眼睛,大口大口吸着气,不觉忧心如焚。

见陈澜以目示意,她忙放下了那盏茶,有匆匆忙忙去沏了另一杯,转回来服侍朱氏喝下了,这才低声说:老太太,三小姐起头就让玉芍去悄悄请了刘太医来,这会儿只怕是快到了。

您若是不舒服,咱们不妨立刻回蓼香院去如何?不!朱氏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是憋出了几个字来,要是让人传扬出去,每次老三回来,我都被气得半死不活,他固然落不下好,我也成了笑话!陈澜知道眼下犯了执拗的朱氏只怕也想到了自己之前猜测的那个可能性,因而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该如何相劝。

毕竟,韩国公张铭究竟是怎样的人,朱氏自然比她这个外人更清楚。

又过了不知多久,外头忽间锣鼓大作,想是大戏正到了高潮,恰在这时候,门帘高高打气,竟是郑妈妈急急忙忙进了屋子,那脸竟是露出了积蓄惶急。

老太太!一贯沉稳的郑妈妈甚至不顾陈澜正坐在朱氏身边,连礼都没行就气急败坏地说道,我刚刚从广宁伯府出来的时候,恰逢锦衣卫登门,说是奉旨询问广宁伯!第一百一十三章 雪上加霜(上)戏台上人生百态春秋易度,戏台下喜悲自现全在人心。

在东屋里头骤然得到那许多消息,朱氏总算是在陈澜和郑妈妈绿萼担心的目光下恢复了平静,只脸上再不像之前的满面红光。

到最后,她一句话也没说,只吩咐陈澜和绿萼一左一右搀扶了自己出屋子。

才到外头,她就听到那边戏台上传来了四句唱词。

三载暮登天子堂,一朝衣锦昼还乡。

催官后命开河路,食禄前生有地方。

眼见戏台上一出戏堪堪演完,朱氏琢磨着那四句唱词的意思,见玉芍迎上前来,少不得问了几句自己漏掉的那些戏。

然而,玉芍自己也是脚不沾地在府里跑了个来回,哪说得清楚这些,觑着朱氏面色比自己想象中好些,就笑着说道:老太太若真的要问,不如把班主请来问问,这出戏既是他们排的,必定是了如指掌。

算了。

朱氏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但凡戏文知道了来龙去脉,也未免没意思。

至如今我是没兴头看这些了,让其他人继续看,等来日我有精神了再慢慢补。

话还没说完,一旁就传来了一声笑语:老太太过的桥不咱们走的路还多,这些戏文还不是看一个开头就知道结尾么?就算老太太一时没记分明,三姐姐博览群书,也该知道这《邯郸记》的出处才是,不就是唐传奇中一出呵呵有名的《枕中记》?陈澜刚刚大略看了个开头,虽唱词于她来说破有几分艰涩难辨,可已经差不多断定这应该就是那赫赫有名的临川四梦之一,所谓邯郸一梦四字成语的由来。

此时见陈滟从旁边突然冒出来,笑意盈盈地对朱氏卖弄自己的博闻强记,她不禁暗自哂然,却也懒得去争辩什么。

可是,看见朱氏皱着眉头暗自沉凝,脸色竟比之前白了些许,她顿时恍然。

朱氏最信神佛,这邯郸记除了讽喻世情,还有几分泼天富贵中到头,黄粱一梦转顺空的意味,只怕朱氏会有这场戏联想到如今那些迫在眉睫的危机!老太太,戏文而已,古今中外这些戏,原本不是歌忠臣义士,就是讽奸臣佞幸,不是英雄美人花前月下,就是成人之美破镜重圆,至于好有好报恶有恶报的劝善戏,则是更不胜枚举了,如以前的枕中记和如今的邯郸记这种,速来是带着几分出世的意味,就如同四妹妹所说,看着开头就能想到结尾,但却是一乐之后让人好好深省,立意就要高得多了。

陈艳斜睨了陈澜一眼,见其费尽心思地解释,厌恨中闪过一丝嘲弄,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不防朱氏一言不发的越过了她去。

她急急忙忙追了两步,却被落在后头的玉芍一把拦住。

非但如此,玉芍还不软不硬地笑道:四小姐不用费心了,今儿个是二小姐的生日,您是二小姐的嫡亲妹妹,总得在旁边陪着。

老太太那儿自由我们伺候,您就不用费心了。

原本是好端端的看戏,可老太太进东屋休息之后,先是陈冰魂不守舍地出来,隔了许久,老太太方才面沉如水地现身,竟是径直要走,这看在众人眼中,少不得是心生联想,尤其是刚刚怎么也没能从陈冰那儿套掏出话来的马夫人。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打算追过去,可采站起身就发觉有人拽住了自己的手,一低头才看见是陈冰。

母亲,憋屈!马夫人这才顺势坐下身来,见四吓人都在注意老太太那一行,不禁压低了声音说:好容易大张旗鼓来给你贺生辰,老太太要是半道走了,还不知道她们会说什么难听话编排你!你这丫头又偏生不说刚刚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急死我了!总之憋屈,老太太这会儿正憋着气!陈冰一想到东仓侯府可能的结局,一想到金从悠要从天上打落地下,忍不住又硬生生打了个寒噤,又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马夫人说,:娘,咱们也别看戏了,就说老太太累了,咋呢么也一块散了。

等回房之后我再对您说!看着陈冰那少有的惊惶表情,马夫人心里不知不觉也有些发慌,便点了点头,遂站起身去寻徐夫人,正巧徐夫人也从丫头那儿得知了朱氏适吩咐的两句话,再加上这一切都是丈夫进屋之后发生的事,心里又是惊又是怒又是怕,因而马夫人过来说这戏暂时演到这儿为止,她自然是千肯万肯,立时吩咐身边的吴妈妈去派赏钱,可等马夫人一转身,她就又吩咐一个丫头回翠柳居看看陈瑛在做什么,却没注意到罗姨娘和陈汐已经是双双走了。

陈澜将朱氏送回蓼香院,一进东屋炕上坐下,就有小丫头上来禀报说刘太医早就到了,正在东边耳房里头等候,朱氏此事虽已经比乍闻惊讯时好了许多,心里却依旧闷得慌,便示意郑妈妈留下,陈澜带着绿粤几个丫头到梢间暂避。

不多时,刘太医进了屋子,一次请过左右手的脉息之后,便不无谨慎地沉吟了起来,这不禁使里外两间的人都提起了心思。

刘太医,你祖孙三代在太医院,你爷爷当初就给我瞧过病,如今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朱氏见刘太医那表情要多不对劲就有多不对劲,顿时恼了上来,我虽是一把年纪的老婆子了,可还没那么不中用,总部称你断定我明日就两脚一伸去了!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刘太医本就是斜签着身子坐在锦墩上,此时那屁股不稳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卑职只是才疏学浅,于太夫人这心疾费尽心力也只能医治到如今这个地步,再加上太夫人今日想来又是经历了大喜大悲,若是如此往复,单单药石已经是没多大作用了。

而且,下官前日刚刚接了调文,不日就要升任御医,往御药局当差,只怕侯府很难经常前来了。

刘太医升任御医,要前往宫城内的御药局做事?朱氏脸色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你们祖孙三代都在太医院,可却没想到最后还是你升任御医,这杏林世家的名头今后就更响了。

也罢,你也无需多担心什么,只尽力开房子就是。

病灾都是命里注定的,我自然不会强求。

多谢太夫人体恤,多谢太夫人体恤。

透过门帘缝隙,陈澜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刘太医那如蒙大赦的表情。

见其随着郑妈妈出去开方子,她略一思忖便打起帘子出了屋子,见朱氏怔怔地坐在炕上,她便轻轻咳嗽一声,旋即就上前紧挨着炕沿坐下。

可还不及开口,她就突然感觉自己的手突然被紧紧攥住,那股大力仿佛是准备把她的手腕捏断一般。

澜儿,若是我不在了,只剩下你们孤女弱弟,你打算怎么办?陈澜看着朱氏,见她的眼神中既有阴沉,又有惶感,便竭力定了定神,又轻轻把另一只手按在了朱氏那只紧攥着她的手腕上:老太太,我一向信奉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遇事不已经比乍闻惊讯时好了许多,心里却依旧闷得慌,便示意郑妈妈留下,陈澜带着绿粤几个丫头到梢间暂避。

不多时,刘太医进了屋子,一次请过左右手的脉息之后,便不无谨慎地沉吟了起来,这不禁使里外两间的人都提起了心思。

刘太医,你祖孙三代在太医院,你爷爷当初就给我瞧过病,如今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朱氏见刘太医那表情要多不对劲就有多不对劲,顿时恼了上来,我虽是一把年纪的老婆子了,可还没那么不中用,总部称你断定我明日就两脚一伸去了!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刘太医本就是斜签着身子坐在锦墩上,此时那屁股不稳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卑职只是才疏学浅,于太夫人这心疾费尽心力也只能医治到如今这个地步,再加上太夫人今日想来又是经历了大喜大悲,若是如此往复,单单药石已经是没多大作用了。

而且,下官前日刚刚接了调文,不日就要升任御医,往御药局当差,只怕侯府很难经常前来了。

刘太医升任御医,要前往宫城内的御药局做事?朱氏脸色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你们祖孙三代都在太医院,可却没想到最后还是你升任御医,这杏林世家的名头今后就更响了。

也罢,你也无需多担心什么,只尽力开房子就是。

病灾都是命里注定会强求。

多谢太夫人体恤,多谢太夫人体恤。

透过门帘缝隙,陈澜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刘太医那如蒙大赦的表情。

见其随着郑妈妈出去开方子,她略一思忖便打起帘子出了屋子,见朱氏怔怔地坐在炕上,她便轻轻咳嗽一声,旋即就上前紧挨着炕沿坐下。

可还不及开口,她就突然感觉自己的手突然被紧紧攥住,那股大力仿佛是准备把她的手腕捏断一般。

澜儿,若是我不在了,只剩下你们孤女弱弟,你打算怎么办?陈澜看着朱氏,见她的眼神中既有阴沉,又有惶感,便竭力定了定神,又轻轻把另一只手按在了朱氏那只紧攥着她的手腕上:老太太,我一向信奉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遇事不过是见招拆招,竭力自救,若真等什么都做了却依旧没法,那就是天数了。

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

陈澜看着朱氏,见她的眼神中既有阴沉,又有惶惑,便竭力定了定神,又轻轻把另一只手按在了朱氏那只紧攥着她手腕的手上:老太太,我一向信奉一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遇事不过是见招拆招,竭力自救,若真等什么都做了却依旧没法,那就是天数了。

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

朱氏本以为陈澜要么是表心迹,要么是竭力逢迎她会长命百岁,要么是颓然落泪,可听着这么一番话,她原本满是怨恨愤怒的心渐渐有些松动,手上的劲也渐渐小了些,最后不知不觉松开了陈澜的手,见其抬起一圈微红的手腕,当着自己的面坦然轻轻揉了两下,她不禁用食指中指揉了揉太阳穴,这才开口问道你觉得,待会我让人去请你大姑姑过来如何?之前在那边看着陈瑛深有把握的样子,陈澜心里就已经是担足了心思,刚刚这一路回来,又在东梢间里头看着刘太医请脉思量,再加上听了那么一番要调到御药局去的话,也不知道有多少念头在脑海中转动。

这会儿朱氏开口一问,她只是沉默了片刻就直截了当问道老太太请韩国公夫人过来,可是想问东昌侯府之事?见朱氏闻听此话就是一愣,她又低声问道:老太太觉得,三叔今天突然提到此事,会是信口开河?东昌侯已经在狱中,他若是真的连老太太都一块卖了,会放过韩国公夫人?你说得对!朱氏悚然而惊,旋即重重点了点头,与其让人去请你大姑姑,还不如去请你大姑父过来。

他素来为人沉稳,和他商量终究妥当些。

陈澜对于张铭也没什么深刻印象,但从张惠心提到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口气来看,对大伯父颇有敬爱之心,再加上此前张铭刻意和陈瑛避开的情形来看,她就觉得张铭应是知进退可商量的人,这会儿就没再插嘴,以免朱氏觉得自己另有所图。

须臾,郑妈妈就拿了一张墨迹淋漓的方子进了屋子,面色颇有些不好看:老太太,我使尽浑身解数盘问了他好一会儿,他终于吐了实情。

御药局之前那个御医给淮王请脉的时候出了岔子,淮王一怒之下告到了太医院院使那儿,结果把人给革了,又荐了刘太医。

毕竟是亲王荐举,所以院使和院判就一块保举了他。

竟是淮王!第一百十四章 雪上加霜(下)大概快戌正了。

绿萼刚刚还还蹑手蹑脚进去瞧过朱氏的情形。

也出门去问过外头如何,这会儿免不了有些忧心忡忡。

三小姐。

这都快要一更三点夜禁了。

郑妈妈走了至少有一个半时辰。

咱们家距离韩国公府才几条街,怎么会这么久还没回来。

会不会出了事?这时候担心也没用。

陈澜揉揉眼睛坐直了身子,脸上也露出了几许倦色,让门上留心着动静。

若要等到了一更三点还没消息。

就派个人去韩国公府打听打听。

话是这么说,她心里也少不得往坏处想。

论理,不管韩国公有没有空,总该有个消息回来,郑妈妈也是稳妥人,不会就那么干等着,难道真是路上出了事?还有,锦衣卫奉命去广宁伯府质询,这会儿那边可有什么消息?须知现任广宁伯可是徐夫人的父亲。

据说身体很不好。

如今一切都是世子当家,要是有个不妥当,广宁伯极可能直接一撒手就去了……这么一想,那边和自己这边府里的情形怎么就如此相像?绿萼姐姐,绿萼姐姐!陈澜正思量间,一个丫头匆匆匆忙忙撞开了窝子进来。

她瞥了一眼觉得有些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绿萼却是一下子从上蹦了起来,疾步上前把人拉过来,又压低了声音问道:老太太正在里头歇着呢,别惊动了!你不是跟着郑妈妈出门了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郑妈妈人呢?那丫头年纪并不算太大,只办事却牢靠稳重,这才被郑妈妈挑中随着出门,此时被绿萼一问,她的脸色就变了变,随即从取出了一封贴身藏着的信,看了看绿萼和陈澜,这才低声说:郑妈妈随着韩国公、韩国公夫人和宜兴郡主上晋王府去了。

这信是韩国公写的,郑妈妈临走时吩咐我说,这信能不给尽量不要给老太太看,先让三小姐瞧瞧。

郑妈妈作为老太太的头号心腹,竟说这信不要给老太太看!绿萼迟疑片刻,却是不敢伸手去接,遂扭头看了看陈澜,而陈澜也是一样面色阴沉。

沉吟片刻,她才把信接了下来,却不忙着拆封套,而是又问道:郑妈妈去见韩国公的时候,你一起在外头等着,没有进去?是,郑妈妈只吩咐我在车上等。

这信是后来郑妈妈随里头车驾出来,下车交给我的,还嘱咐我一定得安安全全送回来,因为这个,韩国公府还另派了十二个护卫随行。

陈澜和绿萼交换了一个眼色,绿萼便和颜悦色地把她叫到一边又问了几句,随即亲自带着人出了屋子。

陈澜捏着那薄薄的信封,深深吸引一口气方才往东次间走去,轻轻把门帘掀开一条缝,见炕上的朱氏盖着一条锦被,睡得正香,这才轻轻放下了门帘,到隔仗后头的柜子抽屉里找出裁纸刀来。

裁开信封,她把手伸进去一探,就觉察到里头只有一张信纸。

她缓缓把那一张纸抽出来,展开一看,便只见那是一张小笺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着百十个字,虽说不上力透纸背,却是圆润秀挺。

只这会儿她着实没工夫去欣赏韩国公的书法功底,定了定神就从头往下看,可只看到了一半就是跌坐了下来。

待到通篇看完,她已经是背上冷汗淋漓,使劲摇了摇头方才渐渐恢复了镇定。

晋王妃召了平夫人去质问其假孕,又暗示其若是从实交代,则可以设法圆过此事,谁知那平夫人不但不领情,反而反唇相讥,一时闹开了来,等到晋王回府都尚未止歇。

那位皇子亲王也不知道是在外头遭了什么烦心事,哪耐烦听妻妾分辩,直接拿帖子去太医院请了院使和院判来,结果请脉之后的结果让他为之大怒——晋王妃和平夫人两人全都没有怀孕!寥寥数笔,尽管写信者也并非亲见,但她这个看信的人却依稀能看到那会儿针锋相对之后却又相对而惊的一幕。

末了韩国公只是笔调淡然地说让岳母大人不必担忧,可她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情棘手。

晋王府这一嫡一庶先后怀孕惊动了宫中,一时间赏赐无数,如今徒然戳穿。

太医院院使和院判有多大的胆子敢把这事情瞒着帝后?还有,晋王妃虽说骨子里就是只想着自己的人,但毕竟当了多年的王妃,并不愚蠢,怎会连怀孕这种事情也敢造假,莫非是被人算计?怪不得郑妈妈让那丫头先把这封信给她瞧瞧,如今白天的欢喜早就被陈瑛搅得一团糟,如今徒然之间又出了这样的事,若是真让老太太知道了,只怕一头气死都有可能!可即便是如此,她又能瞒得了多久?不论是晋王妃自己愚蠢还是被人算计,这事情一准都是要闹大的,到了那时候,方才是真正要命的关头!尽管如今的天气尚未到完全转暖的时候,但再次站起身的她甚至感觉到自己捏着信笺的那只湿漉漉的,心里转动着一个又一个的念头。

可她想得脑袋隐隐作痛,一时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脚下步子又急又快,几次三番拿起那信笺反反复复地看。

偕了那丫头出去的绿萼久久没有回来,里间的朱氏也一直睡得沉沉的,而陈澜的额头上却渐渐隐现细密的汗珠。

良久,她骤然停住了步子,目光看向了大门那口厚厚的帘子。

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晋王妃和平夫人只怕甚至保不住自己的地位,可原本是储君最大热门的晋王也会立刻名声扫地。

如果说先头长街刺杀那场闹剧不是陈瑛在后头推波助澜,便是另有谋算,那么如今这勾当……太过阴险,况且事涉天家,一个不好便要触怒天子,只哦啊不是她那三位叔叔敢染指的,这事情背后还另有文章。

就在这时候,内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咳嗽声,随即就是朱氏低低的问:玉芍,眼下什么时辰?郑家的可回来了?第一百十五章 一夜惊风雨,花落知多少(上)尽管从前觉得银心殿太大,总透着一股冰冷的味道,但自从太医请脉诊出了喜讯之后,晋王妃仍是搬进了银心殿西暖阁安胎。

宫中流水一般的赏赐,诰命们成群结队的贺喜,再加上身边丫头妈妈们的奉承恭贺,让嫁入王府数年以来一直小心维持的她喜不自胜。

可现如今,她再没有了这些天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惊惧和绝望。

我真没有买通那个越御医,真没有!这么大的事情,我有几个胆子,敢蒙骗了父皇和母后?一定是谁串通了那个狗东西陷害我,他当初分明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脉象如走珠,决计是喜脉,就是那个请来瞧象的稳婆都说我这一胎是麟儿。

一定是刚刚武院使瞧错了,娘,您求求殿下,再去拿帖子请个好御医来瞧瞧,我这几天常常恶心呕吐,怎么会有假……见女儿说着说着,渐渐语无轮次,韩国公夫人只觉得心痛如绞,忍不住一把将晋王妃揽在怀里。

可是,心痛归心痛,她想起之前出来时丈夫那铁青的脸色,情知这次事情绝非易于,只得狠狠心又松开了手,轻轻将晋王妃推开一些,这才双手使劲按着她的肩膀。

惠蘅!殿下这回请来的不是寻常御医,是太医院院使和院判,他们有几个胆子,敢在这种事情上作假?别说是他们,就是之前那个越御医,王府护卫也已经去抓了。

如今你先冷静冷静,要是让殿下看到你这副样子,他说不定越发不信你的话!不管在呢么说,这回也不单单是你一个,还有那个平夫人……宜兴郡主冷眼旁观这对母女,听到陈氏的话越说越不对头,忍了又忍的她终于看不下去了,索性种种咳嗽了一声。

见陈氏的话头一下子顿住了,而晋王妃则是抬起头来,那眼神中尽是晦暗之色,她这才走上前去,在床前的另一个锦墩上缓缓坐了下来。

王妃是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是平夫人假孕的?这事情我之前来探望的时候,怎么不曾听说过?此话一出,陈氏顿时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二晋王妃怎生羞愧地低下了头,好一阵子才讷讷说道:是平夫人那边的一个丫头告的密。

她说平夫人月信前几天才刚刚来过,只是秘而不宣,一应事宜 都是几个心腹经手,她是因为原本负责清洗贴身小衣,这几天突然被罢了差事,特意去问还被上头的大丫头骂了,一时间不服气,好容易才打探到了这个。

我那会儿生怕有假,还特意从别的地方打探,这才确定了此事。

我原想着殿下盼着有孩子,宫中母后和淑妃娘娘都有赏赐,万一闹大了不好,所以……所以,等到那个越御医诊出了你的喜脉,你就心定了,想着吧平夫人这一头的事情解决?宜兴郡主突然打断了晋王妃的话,见她艰难地点了点头,不禁面色一凝说道,你知道平夫人假孕的消息,却好些天隐忍不发,直到今天才揭露出来,这其中的私心虽不可取,却也没什么。

如今的关键是那个越御医,要是拿着了他还好,要是拿不着,事情就遭了。

怎么会拿不着?王府护卫已近去了,要是拿不着还有顺天府和大兴宛平两县和五城兵马司!陈氏眉头一挑,狠狠地骂道,就是上天入地,他也跑不了!人跑了倒是兴许能抓着,人要是死了,那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宜兴郡主冷淡的一句话让室内温度陡然之间下降到了冰点,床上面色悲戚的晋王妃陡然之间怔住了,先是不可置信,随即便摇摇晃晃几乎坠倒。

而陈氏根本顾不上去扶起她,几乎是倏忽间就一把抓住了宜兴郡主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要真是那样……那该怎么办?消息是捂不住了,此时一出,不但王妃和平夫人担责受过的问题,就连晋王殿下,只怕也不会好过。

府中事务虽说是内务,但内务都料理不干净,更何况国家大事?见陈氏和晋王妃母女两先是恍然大悟,随即如遭雷击一般僵在那儿,宜兴郡主暗自叹气的同时,亦是在心中将那些有嫌疑的人一个个罗列了起来,但待到最后仍是不能十分确定。

可她却能够确定一条,哪怕今次的事情能够平安过去,晋王妃今后的日子只怕都难过得很。

王府前院致远斋。

晋王是出了名的爱好诗词歌赋,因而王府中便设了内外书房。

内书房设在银心殿旁的一个小跨院中,而外书房致远斋则是单独占了前院的一整个院子。

左右厢房都是存放各种珍贵典籍和字画的地方,正房三间则是明间和东屋用作起居会客,而西屋则是读书写字。

然而,往日最是清净的致远斋这一天满院子王府护卫,正房檐下则是更站着一溜六个身形又魁梧的彪形大汉,每个人的手都按在刀柄上,满脸的肃杀。

至于东屋里,晋王和韩国公张铭相对而坐,翁婿两人的脸色都是阴霾重重。

韩国公张铭虽然是除了名的好好先生,可素来不自持身份,在勋贵武官中人缘很好,再加上毕竟还有宜兴郡主这么一位弟妹,晋王对这一门岳家自然很满意。

可现如今,他心里却憋着满腹火气,平日的问问和煦样儿也早就不见了。

良久,见张铭不做声,晋王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来:韩国公,你说此事能否瞒得住父皇?绝无可能。

张铭见晋王目光转寒,却是不闪不避地直视了过去,殿下此次下帖子叫来的是院使院判,须知他们既能得皇上信任,掌着整个太医院,自然是御前得用的人,又怎会瞒着皇上?就算殿下用手段使得他们不敢说出去,别人既然敢设计,那么自然有的是办法把消息通过其他法子散布出去,到时殿下反而落得欺君二字。

此时此刻,晋王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拳擂在圈椅的扶手上:韩国公,本网不妨跟你说实话,刚刚听到那消息的时候,本王连杀人的心都有了!一个如此,两个也是如此,你让本网以后怎么出现在人前!不管是谁设计的,眼下这消息瞒不住,你让本王怎么办?须知若是宫中怪罪,平夫人死不足惜,那不贤儿子罪名压下来,王妃又该如何?偌大的地方如今只有张铭和晋王两人,除了檐下那六名亲卫,张铭知道不会再有任何人可能听到这番交谈。

可是,看着满脸戾气的晋王,看着他神经质地咬牙切齿,他衣袍下的双腿微微颤动,看着他藏在袖子中的双手不自觉地动着,他心里一面飞速思量着,一面暗自叹息当初就应该抢在妻子之前将那桩婚事定下来,也不会有如今的殚精竭虑却依旧难以两全。

如今之计,不论怎么掩饰都是徒劳,殿下还请实话实说,将今日一应情形具折详细禀明皇上,臣也会一并上请罪的折子,自请教女不严之最。

只不过,若是那越御医能够带回来也就罢了,若是不能……话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嗓音:殿下,卫指挥回来了。

精神一振的晋王忙提高声音吩咐道:让他进来!可是,等那个敦实的中年军官进了屋子,晋王和张铭就同时感到心里咯噔一下。

王府护卫指挥官卫华向来是沉稳人,可咽下这么一个人竟然脸露惊慌,足可见事情的糟糕程度。

果然,晋王尚未开口,卫华就突然单膝跪倒在地,头也深深低了下去殿下,卑职无能……那个狗东西投缳了!你说什么!晋王一下子离座而起,才要伸脚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有人一把抱住了自己,肩上韩国公张铭,他这才徒然惊觉了过来。

恶狠狠地看着卫华,他好一阵子才厉声问道,别磨磨蹭蹭的,把在哪里的情形全都说出来,不许漏过一星半点!是。

卫华这才抬起头来,满面愧疚地说:卑职到了哪里,直接让人守住前头后头的出口,又让人留心四面动静,这才劲直闯了进去。

可一进院子,里头就突然传出了哭喊声和嚷嚷声,卑职知道不好,赶忙直扑正房,结果就发现越家的仆人正把人从梁上放下来,几个女人哭天抢地。

卑职看到那狗东西还留了张遗书在桌子上,就连忙抢了过来,又对越家的人狠狠撂了几句话,留下十几个人在那儿看着,这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见卫华双手递上了遗书,晋王一把抓了过来,才看了几个字就勃然大怒,猛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正要伸脚去踩的时候,张铭已是眼疾手快将那张纸捡拾了起来。

见张铭将其展开飞快地扫了一眼,旋即脸色剧变,晋王不禁冷笑了起来。

好,好,果然不单单是要把王妃拖下水,还连带要动本王的位子!我那些弟弟们都涨大了,成器了!本王还正在壮年,用得找为了生一个嫡子邀宠素来恩爱的父皇母后,竟然和王妃一同造出移花接木这种玄虚来?张铭却是脸色纹丝不动,只盯着那张纸看了一遍又一遍,需救济才抬起头问道:殿下暂且息怒,既是说移花接木,这所谓的移花二字,当值得斟酌。

怒臣直言,殿下应当去见一见王妃和平夫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夜惊风雨,花落知多少(中)阳宁侯府蓼香院东次间。

已经醒过来的朱氏在玉芍的服侍下在炕上坐直了身子,听她说郑妈妈还没回来,如今已经是亥初三刻了,她立时皱起了眉头,隐隐约约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正思量间,她就察觉到有人进了屋子,抬头一看是陈澜,她又问道:这都夜禁了,可让人去韩国公府打探过?打探过了。

陈澜打定主意姑且将那消息瞒着朱氏,遂笑道,说是韩国公今天正好被人请出去,而宜兴郡主则是在韩国公夫人那儿商议惠心姐姐的婚事,因郑妈妈见多识广,所以就留下了她一块参详参详。

郑妈妈生怕说出了事情惊动了宜兴郡主,所以就留在那儿说些闲话,大约再过一阵子就能回来了。

虽说是夜禁之后,可咱家的车马西城兵马司都认得,怎么也不至于当成犯夜的拿了去的。

韩国公竟然不知……朱氏轻声叹了一口气,可听说郑妈妈被留下是因为张惠心的婚事,脸色稍稍霁和了尔一些,既如此,我也不等她了,你也不用在这守着,我如今感觉已经好多了,睡一晚上就成。

你也早些回去,年纪轻轻,不用学那些人熬夜。

前世里习惯的是朝九晚五的生活,而这一世要习惯的却是朝五晚九的日子,尽管陈澜听到熬夜这两个字,心理颇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但仍是恭谨地应下了。

可还没等她出去,外间就传来了轻轻的说话声,不多时,绿萼就进了门来,脸上颇有几分不乐意。

老太太,三夫人来了,似乎是为了广宁伯的事。

朱氏刚刚睡了一个多时辰,如今其实没多少睡意,因而听到绿萼的禀报,没怎么犹豫就吩咐把徐夫人请进来。

等到自己亲自挑来的三儿媳进了门,见其眼睛红肿,却仍是恭恭敬敬地行礼,她心里惆然叹了一声,便冲陈澜使了个眼色。

陈澜心领神会,自然就顺势告退了。

老太太,我知道眼下不该拿娘家的事情再来烦扰您,可如今这情势实在是让人心里发怵。

就在刚才,广宁伯府我大哥送信来说,奉旨前来的那位公公足足质询了他两刻钟,他到现在腿都是软了。

除了质询之外,还封存了家里的好些账目……陈澜悄悄退出屋子,只听见里间依稀传来了徐夫人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全知全能,无法应对得了所有危机,因而听到账目两个字固然心中一震,仍是脚下不停,须臾就出了正房大门。

驻足望天,只见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夜幕中没有星星,一轮弯弯的新月在厚厚云层中时不时若有若无地露出身影来,大多时候却完全被厚厚的阴云笼罩。

看了明日的天气决不会好。

她只站了片刻,绿萼就跟将出来。

她看着这个心思机敏的大丫头,略一思忖,也不提先头那封信的内容,只是把那封拆口的信递了过去,又嘱咐道:若是郑妈妈回来,你先赶着出去见一见,就说信我已经瞧过了,照着韩国公的意思,还有她的嘱咐,对老太太瞒了下来,剩下的事情请她斟酌。

说道这里,她又把之前对朱氏提到的借口对绿萼转述了一遍,见绿萼复述得一字不差,她就郑重其事地说:今晚老太太就交给你们了。

她吩咐完绿萼,红螺就已经上了前来,一旁还有两个提灯笼的小丫头。

她只点了点头,一行人就悄无声息地往外走去。

待出了穿堂沿夹道往西走了不多远,眼看着就要到了角门时,她却和迎面过来的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见走在中间的竟是罗姨娘,她不禁一怔,随即快走两步开口问道:姨娘这是往哪儿去?相比最初回来的容光焕发,也不知道这一天晚上的明瓦灯少点了几盏,还是因为心绪实在是不怎么样,陈澜赫然发现,罗姨娘眼下的脸色怎么晦暗。

她都问了好一会儿,罗姨娘方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见着是她,忙满脸堆着笑地上前问好,这才说道:还真是巧,我正想寻三小姐请教绣样子,居然就在这儿遇着了。

请教绣样子?这样拙劣的借口会从罗姨娘这样八面玲珑的人口中说出来,陈澜不禁觉得有些滑稽。

想起蓼香院如今的局面,她略一思忖,就答应了下来。

果然,罗姨娘顺势一路跟着她去锦绣阁,又是赞她心灵手巧,又是赞她孝悌无双,好话奉送了一箩筐,就在她有些忍无可忍的时候,罗姨娘才总算是道出了正题。

三月十八威国公夫人请了府里小姐去游园,五小姐身体不太妥当,老爷原是不许五小姐去的,但夫人却准了。

只家里几位小姐当中,三小姐您的性子最是宽厚和平,只请到时候多多照应她一些,万一她有什么不得当的地方,千万提醒她两句。

她这些天成天闷在屋子里,我又不好去瞧,就怕她有什么好歹……陈澜从前瞧罗姨娘性子爽利处事极有心计,此时见她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在屋子里明亮的灯光下。

那脸庞越发显得瘦削。

不禁为之一怔。

尽管三叔陈瑛视她和陈衍姐弟为眼中钉,指望着老太太一去就拿着她姐弟两个任意揉捏,但真让她因此仇视三房的每一个人,她自付自己还不是那等心肠冷硬的人。

因而,即便不知道罗姨娘这落泪是真情还是假意,忖度着与自己并无不利之处,她也就爽快答应了下来,结果自是让罗姨娘喜上眉梢。

把人送走,看着时辰已经不早了,陈澜料理干净之后,也就熄灯上了床。

只是今天一整日事情发生太多,她辗转反侧多时方才渐渐睡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被一股大力使劲推醒,转身抬头一看,就看到是披着一件衣裳满脸焦急的红螺。

只是一个激灵,她就本能地问道:出事了?蓼香院玉芍姐姐来了。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吩咐道:快请进来!不消一会儿,玉芍就进了屋子。

见陈澜正在披衣下床,衣裳整齐的她急急忙忙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陈澜的手,就势跪在床前,颤声说道:三小姐,老太太之前突然醒了过来,喝了半杯水后得知郑妈妈还没回来,立时大发脾气,正巧绿萼姐姐先头一会得知郑妈妈回来,先到二门上头去了,我就斗胆禀报了一声说郑妈妈已经回来了。

结果老太太硬是在那儿等,一见着郑妈妈就厉声质问。

郑妈妈搪塞了好一阵子,终究不敢欺瞒,结果老太太一气之下便背过了气去……尽管之前就已经有那么一丝心理准备,但乍然听见此话,陈澜仍是感到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好半响,她才艰难地开口问道:可去请了大夫没有?没有……见陈澜面色不虞,玉芍慌忙解释道,郑妈妈一掐人中,老太太就悠悠醒了,咬紧牙关服了药,就吩咐不用去请大夫,却是在那儿独坐了许久,随即就吩咐我来请三小姐过去一趟。

老太太之前连郑妈妈都是劈头盖脸大骂了一顿,若是待会真有什么不好听的话,还请三小姐……没事,都这个时候了,我怎么会计较这么多。

陈澜趿拉着鞋子下床站定,红螺已经把芸儿推醒,又去外头叫了沁芳,三人也顾不上穿自己的衣裳,先把陈澜穿戴的衣裳捧了过来。

急急忙忙服侍了她穿好,这才各自去忙活。

不消一会儿,主仆四个就装束停当,陈澜依旧是留着沁芳看屋子,也不去惊动那些小丫头,只带着红螺和芸儿出了屋子。

到了院子门口时,见看院门的李婆子满脸的小心翼翼,她少不得夸了她两句,跟在后头的红螺便赏了一个银壳子,顿时让这位夜里警醒的婆子眉开眼笑。

到了蓼香愿,看门的婆子早得了吩咐,提着灯笼上前把陈澜一行引了入内。

进了明间,陈澜听到西屋里头一声咳嗽。

知道朱氏已经得了讯息,她便定了定神,随即放轻了脚步入内。

西次间素来是朱氏的寝室,纵使是她也很少进来,此时见床上拥被而坐的朱氏冷冷瞧着她,她便加快几步,默默不语地在床前跪了下来。

朱氏刚刚才怒骂了郑妈妈一顿,此时歇了一会,原史奈打算见着陈澜便责问的,可见她丝毫不申辩就跪在了面前,一时间又想起了她十分的好来,胸口就有些隐隐作痛。

按着胸口深深呼吸了好几次,她总算是平复了下来,便没好气地一擂床沿。

知道错了?是。

陈澜顿了一顿,随即低声说:但若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孙女还会先行隐瞒。

郑妈妈被刚刚一顿训斥训得灰头土脸,听到陈澜竟这么说话,顿时吓了一跳。

要是平时也就算了,此时她万不敢让老太太再次发火生气,正要开口相劝的时候,她冷不丁看到朱氏那板着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不禁觉得难以置信,到了嘴边的话不知不觉就咽下了。

看不出你平日那般伶俐,竟还是个倔强性子!算了,起来吧!毕竟刚刚才昏厥过一次,这会儿朱氏的声音自然透着十分的疲惫。

见陈澜站起身,她再次深深看了看她,又瞧了瞧郑妈妈,最后才轻声说道:明日一早,拿我的帖子去苏家,把苏婉儿接到家里来住几日。

我这儿她住的拘束,就住在澜儿的锦绣阁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夜惊风雨,花落知多少(下)走出幕香院正房,陈澜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跨过门槛的时候因为心不在焉而被绊了一下。

就在她微微愕神的时候,陡然之间眼前闪过一道白光,紧跟着就是一声炸雷。

不单单是她,跟着的红螺和芸儿全都被唬了一跳,只倏忽间,豆大的雨点就从天空中砸落了下来。

主仆三个忙不迭地退进了屋子,里头的丫头听说下雨了,有的忙着去寻蓑衣雨伞,有的忙着去雨地里走路的寻棠木屐,而陈澜从芸儿打起一角的帘子往外看去,透过屋子里的那点光亮,恰能看见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在天地间连成了一道白幕。

尽管此前晚间就已经是阴云密布,但京城已经多日不曾下雨,她也着实没想到突然会下这么一场,不觉又向门边走近了一些,望着门外溅起的一朵朵水花出神。

春雨贵如油,总算是下雨了!芸儿嘟囔了一句,一转身看见陈澜就在身后,又低声说道,这场雨一下,张庄头那儿就该笑了,看这架势应该是一场透雨,只刚刚那雷吓人。

话音刚落,眼前又是一道白光,芸儿一个哆嗦松开了帘子,双手一下子捂住了耳朵。

果然,下一刻又是一声隆隆炸雷。

陈澜捂耳朵已经 是晚了一步,见屋子里两个小丫头吓得抱成一团,她不禁莞尔一笑,随即突然醒悟过来,连忙转身到了西屋门口,打起帘子见床上的朱氏并没什么反应,反倒是郑妈妈已经疾步朝这边出来,她忙让开了。

不碍事,老太太多少年大风大雨都瞧过了,这点子惊雷骤雨算什么。

郑妈妈语带双关地说了一句,随即笑道,这雨一时半会恐怕停不了,三小姐不如今晚就歇在这儿吧。

东梢间里头还有一张床,收拾收拾就好了。

要说这冬天倒是下了好几场雪,可春天一到竟是一滴雨也没有,倒是让里里外外都担心得不得了,如今这雨干脆些下来也好。

陈澜也无意在这打雷闪电下雨的时候大老远回锦绣阁,略一思忖就答应了。

丫头们很快就送来了全新的锦被缎褥,因北国习俗素来是每年十月初一烧炕,至三月初一止,如今屋子里已经不再烧炕,火盆也不再使用,可夜晚的天气依旧有些冷,少不得又有人灌了汤婆子来暖被。

等到重新上了床,她却吩咐红螺伞靠枕过来替自己垫着,丝毫没有躺下的打算。

刚刚过来的时候她忧心仲仲,可看到朱氏竟是比什么时候都冷静,甚至还吩咐明日去接苏婉儿过来,她却没法感到如释重负。

一 头东昌侯夺爵毁券,一头产宁伯遭宫使质询,一头晋王府闹出莫大风波,一头韩国公极可能遭妻子连累……这连番事由之下,就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更不用说朱氏这么一今年过六十又有心疾的老太太。

如今朱氏能撑住,不代表事情真正有个结果的时候能撑住,到了那时候,于她和陈衍这姐弟俩来说就是最危险的时刻,她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老太太若去了,阖家守孝,到时候陈瑛一时半会反而不能过分相逼,怕只怕老太太一个不好病在床上,到那时候……不管朱氏于她是利用还是其他,能过上这些安生日子也都是托庇于老太太,她也不能只顾着自己姐弟。

小姐还不睡?因是在老太太屋里,芸儿又被打发回去报信了,红螺自是留着上夜,此刻见陈澜靠在那儿沉思的样子,她不禁走上前去,又仔细掖好了被子,这才轻声说,外间还有人呢,您好歹躺下,就算眯瞪做个样子也成。

陈澜越过红螺往外看了一眼,尽管那门帘纹丝不动,但她心里明白,当即点点头依言躺下。

可看到红螺回转身就要往地上的被子钻,她突然心中一动,出声叫道:横竖我晚上一个人也睡不着,你上来,咱们一块躺着说说话。

红螺原还有几分犹豫,可外叉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去东西厢房取东西不便,她这被褥都只有薄薄一层,这下半夜多半也是冷得睡不着,因而见陈澜又冲自己点头,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就顺从地上了床去,却是尽量靠外头躺着。

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花帐子,她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我听说,你在府里认过一位干娘?红螺没料想陈澜会突然问起这事,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才答道:是,我那会儿刚进府,因为从外头进来的小丫头全都要认干娘,所以我也随规矩认了一个。

干娘以前照料过园子里的花木,因和管事的妈妈合不来,之后就被派了闲差。

她待我不错,我原想替她在老太太面前求恳求恳,她却执意说让我只当好自己的差,所以我也只得每月让人送钱过去。

既然会伺候花木……这样,老太太之前赏的那盆珍品兰草正好还没调来人侍弄,到时候就把你干娘调过来。

陈澜不等红螺推辞亦或是道谢,便沉声说道,芸儿虽然说会道人缘不错,可毕竟是丫头,往府外老不便,我得有让人往外头奔走,若是你干娘可靠,这事情我就交给她。

若是不能,只当替你解决后顾之忧就是了。

这话说得坦荡诚恳,红螺心中不禁一热,好半晌方才口吻坚定地轻声答道:小姐放心,干娘人最是正派,否则从前我还是小丫头那会儿,她也不会从不用我一分一厘的月钱。

她是膝下没儿没女的寡妇,别的亲戚早就疏远了她,她为了防止瓜田李下的闲话,从不和人啰嗦,向来独来独往。

不管让她去办什么事,想来别人都不会怀疑。

好,那就这么定了,明日我就去对三婶说一声,把人要过来!这边主仆俩倏忽间就议定了一件事,那边朱氏也是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来叫了郑妈妈在旁边陪坐着。

说了一会儿陈年旧事,朱氏就突然说道:你说,这事情若是上达天听,皇上会怎么办?这事情是棘手麻烦,可皇上圣明,又怎么会不细细思量背后的隐情?我想多半会压下不问,等过几日把东昌侯那边的事情料理干净了,才会料理这个,按理不会声张。

皇上就算想压下,也得别人愿意才行。

朱氏深深叹了一。

气,随即上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说,只盼着晋王殿下不要因此失爱于皇上,也不要一味责怪惠蘅和那个平夫人。

除却周王,晋王虽是最年长,在和名声又好,可终究是占了士大夫的迂腐习气,我就怕他……郑妈妈心中一跳,慌忙在旁边劝道:老太太别想这么多了,晋王殿下又不是中岁孩子,哪有那么不智,有些事情做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您且放宽心,韩国公如今还在王府呢,再说还有宜兴郡主,她终究是王妃的婶娘,怎会眼睁睁看着王妃有难?朱氏虽是心中仍然没有底,可思来想去,她觉得郑妈妈说的毕竟是深有道理,便微微领首,随即就合上睐睛往后靠了靠。

韩国公、广宁伯、东昌侯……再加上自己家,这四家一直以来都屹立不倒的勋贵世家,这一回几乎全都牵连了进去,这是莫测天威,还是小人作祟?啪——眼看着眼前跪着的平夫人脸上露出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晋王冷哼一声,随即二话不说拂平而去。

尽管身后传来一声又一声地求饶叫唤,但他仍是脚下不停。

一出大门,哗哗雨声便迎面扑来,一个小内侍慌忙拿了蓑衣斗笠给他穿戴好,另一个又慌忙打了雨伞过来,他却不耐烦地将雨伞重重一推,也不穿什么木屐,就这么径直往雨地里走去。

眼见这般情形,几个服侍的都吓了一大跳,眼见人径直往前走,他们也顾不上其他,慌忙追了上去。

夜里风大雨大,尽管蓑衣斗笠一应齐全,可等到了外书房致远斋,晋王身上仍然是湿尽个透。

几个内侍手忙脚乱地给他换上干爽衣袍,还要替他擦干头发的时候,他却突然暴躁了起来,一股脑儿把人全都赶出了屋子,旋即就坐在书桌前,呼吸渐渐地越来越粗。

打从小时候开始,从母亲淑妃到宫女太监,每一个人都告诉他,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皇长子——因为那个宫去皇长子名分的人是天生的傻子一一因而,他从小就在所有事情上努力做得最好,再加上占着年龄和名分优势,他一直觉得,哪怕父皇一直不曾册立储君,自己也是最有可能的那个人。

只没想到,先是自己府里出了刺客,紧跟着一直支持自己的阳宁侯府换了主人,再接着自是因长街行刺之事闹出了连番事由,最后自己身边人更是捅破了天!尽管王妃身边的珍珑有了身孕,可那么一个卑微的丫头,怎补得上捅破天的事由?殿下,殿下。

门外的敲门声一下子惊醒了晋王。

他猛地一券擂在桌子上,怒声喝道:就不能让本王静一会儿?殿下,是微臣邓忠。

听说是王府典簿邸忠,晋王那铁青的脸色方才渐渐好转了些,但旋即又是一板。

如今的王府官不是自行征辟,而是朝廷选派,他对这些人素来是礼敬有加,可终究他们和那些附庸门下的清客幕僚不一样。

整理了一下心情,他就发话让人进来,可当邓忠进来拜见之后,又长揖说出了一番话之后,他顿时又惊又怒。

邓忠,本王敬你是宋阁老的门生,你怎敢说出这种话来!殿下,先是阳宁侯陈玖被夺爵,紧跟着是东昌侯夺爵毁券,又是申饬广宁伯,如今王妃事又涉及韩国公,这势头您没瞧出来么?殿下素来在文官之中深受敬仰,如今这节骨眼上当断则断,万不可因一时心软,毁了您的将来!第一百一十八章 新妃(一)如今已经到了三月,天气自然是日渐转暖,街头各色轿车的车围就从棉的换成了夹的,拉车的大叫骡也比冬日的懒洋洋多了几分神气来。

尽管如此,也只有中等人家才能养得起这样的轿车,毕竟,每年换车围子喂骡子修车养车夫等等的开销绝不是一个小数字。

苏仪到了京城之后,少不得要去外城的各省会馆会文会友,因而苏家也不得不养上这么一辆骡车。

而自从会试前半个月开始,苏家便开始闭门谢客,寥寥几个下人连走路都放轻了声音,更不用提说话了,就连苏婉儿这个妹妹也难能瞧见哥哥几回。

如今苏仪下场进了贡院,苏婉儿又不想在祖母陈氏面前听那些刻薄的言语,索性一门心思在后罩房里做针线。

这天上午,她才放下手中的绷架,揉了揉眼睛直了身子,小丫头霜儿就一溜烟跑了进来。

小姐,听说那天皇后千秋节,文武百官的诰命夫人们都去了宫中朝贺,皇后后来召见了阳守候府的两位小姐和其他两家候府的小姐,还赏了她们好些东西呢!只如今东昌侯府据说是不成了,也不知道那三位是不是都能做了王妃。

王妃!苏婉儿一怔,险些吃插在一边的绣针丯刺破了手,随即方才故作若元其事地搪塞道:这都是那些大人们的事情,你管这些做什么!什么管这些做什么,听刘婆子在那儿说,这次是铁板钉钉的要给三位皇子亲王选妃!见苏婉儿一下子抬起头来,霜儿连忙添油加醋地说,这条街上住了好几个穷官儿,家家都是雇不起几个仆人,所以,刘婆子没几天就走熟了。

她说,其实。

选妃原本并不枸门第的,从官宦人家到平民百姓?只要身家清白的姑娘都可能被选中。

听说就是如今宫中那位贤妃娘娘,从前也是叫花子出身,如今还不是高高在上的贤妃娘娘……好了,别说了!苏婉儿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口喝止了滔滔不他的霜儿,又沉声吩咐道,选些话不许再胡乱说,被祖母听到了,又是一顿责罚!她正按捺着那萌动的心思教训丫头,外间就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咳。

霜儿迫不及待地解开了手中的包袱,拿起里头的一套衣裙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嚷嚷道:小姐,不愧是候府,预备的衣衫竟然这样华贵,你看这衣袖的滚边都是用金银线,还有这科子,我在石大人胡同的德记绸缎庄看到过差不多的,得二十两银子一端,还不如这个图案漂亮颜色鲜艳,还有这裙子的绣工,普通的绣娘根本做不出来!哪怕霜儿不说,苏婉儿的眼晴不花,自然能够看得出来这一套行头有多贵重。

更不用说一并送来的还有几件首饰,全都是式样新颖别致,不是点翠便是嵌宝,比母亲留下的那些旧首饰贵重多了。

在霜儿的服侍下,她强耐欢喜换了这一身,便立刻嘱咐把之前那匣子送将出去。

又打点这次去得随身携带的东西,等到今都预备停当了,她才再次带着霜儿吐出了门。

走出大门弯腰上马车的那一刻,她又回头望了一眼,见陈氏正皮笑肉不笑地拄着拐杖站在院子中央XX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来祖母必定会把她被阳宁侯府X去的消息传扬出去,助大哥一些声势,可她要的不单单是一个名头!只希望大哥能够在会试殿试中一举金榜题名,到了那时候,她有一个进士哥哥,无论婚事还是其他,自然比如今要容易得多!阳宁侯府锦绣阁。

从清早开始,大大小小的丫头们就开始忙着打扫收拾了起来。

尽管这院子仍和从前一样偏僻,但内中主人的地位不用,做下人的也体会到了那种被人巴结的滋味来。

从前听说到锦绣阁伺候,家里有能耐的无不是钻营着换差事,没能耐的除了长吁短叹就是趁机偷懒,可谁能知道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长房无依无靠的三小姐竟会突然成了老太太面前最得宠的。

你可知道,昨天晚上,老太太还把咱们小姐叫了过去,一股脑儿赏了好些东西。

这有什么,皇后娘娘都赐下过东西,何况老太太?虽说咱们不知道是什么,可皇宫里头的东西还有的差?前几天老太太还对三夫人说咱们这锦绣阁屋子太老了,等过了二月也应当修一修,要把小姐挪到蓼香院一块住呢。

咱们小姐人好,脾气也好,以前那些瞎了眼睛狗眼看人低的如今是后悔都来不及!不说别的,上头姐姐们支使咱们跑腿做事,也都是一个比一个和善,时不时还有些好东西分润下来,哪里像紫宁居和翠柳居那边只有大的吃骨头,小的连汤后喝不着?就是芸儿姐姐脾气大些,可也比那边动不动大耳刮子打人的强!可不是?若不因为这个理儿,老太太今天派人,把苏家表小姐接过来,也不会放心把人安置在咱们小姐这儿,还不是因为小姐素来心性宽厚,绝不会苛待了那位表小姐么?这会儿,正在院子里洒扫的两个小丫头便是一边干活一边交头接耳。

说道兴起处,两个不免都幻想起日后补上二等三等缺的美好日子来,冷不防背后被人突然重重拍了两下,一扭头见是芸儿,两人慌忙站直了身子,垂首叫了声姐姐。

别一天到晚只知道闲磕牙,闪了你们的舌头!恶狠狠的瞪了两人一眼,芸儿这才快步往正屋走去。

进了正厅明间,见除了瑞雪在抹桌子就没有旁人,她就径直进了东暖阁,果然见到陈澜正在书桌前看书,连忙快步走上前去,到了那圈椅旁边才屈膝行了礼。

小姐,您前时让我打听的消息总算打听出来了。

说是五小姐回来之前,三老爷就和罗姨娘吵了一架。

据喜鹊说,三老爷说说是晋王册次妃,那么就把五小姐送过去,但罗姨娘最初不肯,后来闹过两回,三老爷就住衙门了。

五小姐自那时一回来就禁了足,很少出屋子。

果然如此!原来朱氏最忌惮飞一条就是三房因此联上了晋王府!倘若这么看,之前晋王府的事情就断然不是陈瑛手笔了。

毁了晋王的名声,陈汐就算真成了次妃又有什么好处?想到昨日得知晋王府事变之后,老太太先是勃然变色,后来又命人去接苏婉儿到家中小住的样子,陈澜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就算朱氏真的喜欢苏婉儿,在陈瑛已经明白表示两儿子的婚事皆以定下的情况下,总不能再勉强。

既如此,朱氏把主意打到苏婉儿身上,便是另有目的的,否则也不会那样祝福她。

澜儿,到时候和她住在一块,不防聊些闺中的悄悄话,那些织造局出来的贡缎蜀锦杭娟之类的好料子,还有御用监出来的首饰,不防多在她面前白白。

虽说苏婉儿不饶人喜欢,可若是她一味帮着老太太算计人家,这算不算为虎作伥?思来想去,陈澜最后便打定了主意。

她自然会暗中提醒提醒,可是苏婉儿自个儿情愿,那便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可是,晋王府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老太太总不会以为送一个女人去就能把难题迎刃而解了吧?想着想着,陈澜突然站起身来,在书架上拿下一个木匣子,打开盖子取出了里头的那个锦袋。

摩挲着那精美的落花流水锦,她就轻轻按在了胸口,那儿正挂着皇后所赐的那一块虎玉。

她真在思量,身后突然又传来了芸儿扎呼呼的声音。

对了,小姐,据喜鹊说,皇后之前赐给五小姐的就是那一对绞丝金镯子和几个金银锞,没什么特别的东西。

她们几个丫头背地里还议论,原以为能得几样出自御用监的好东西。

闻听此言,陈澜不禁心中一凛。

这么说来,竟有可能只有自己多得一只虎玉?第一百一十九章 新妃(二)上一次陪同祖母前来,虽说因婚事闹得不大愉快,但苏婉儿留下来的那几天里,却真真正正见识了什么是簪缨世族百年豪门。

因而,此次再次被接了过来,她虽是仓促之间来不及太多预备,却也把平日自己做的那些针线一口气全都拢了过来。

拜见朱氏之后,从绿萼往下的丫头们人人都是一个荷包,而等到了陈澜的锦绣阁,又是散出了扇袋香囊之类的好些玩意。

陈澜知道苏婉儿善于钻营,但自己院子里的人经过前一次大换血,全都是她把得住的,因而见其长袖善舞四处结好,她也就没去理会,横竖自有芸儿这个牙尖嘴利又眼睛雪亮的在旁边盯着。

只是,苏婉儿往陈冰陈滟陈汐姊妹那个那儿送了一份礼之后,随即又笑吟吟地给她送上了一份,是一条葱绿色的柳叶络子。

尽管她自己磨练了一阵子之后,这种针线编织首义也不差,却不得不承认苏婉儿这心思精巧,花样比寻常柳叶络子更好看。

昨天晚上得知苏婉儿要来,陈澜虽是下半夜就睡在蓼香院,却也想好了对方若送东西时的回礼,此时就冲泌芳努了努嘴。

沁芳心领神会,从枕头下拿出一个荷包双手呈了过来,陈澜接过之后就递给了苏婉儿。

多谢表姐费心了。

我之前在城外住着,闲来无事也做了几色针线。

荷包里头是户部新铸的永熙通宝,咱们这些人家多半分了些压箱子,表姐留着讨个吉利吧。

苏婉儿送礼原是为了在上上下下留个好名声,也没指望别人有什么回礼,因而看到陈澜一副早有预备的架势,心中不禁暗喜,接过来就是一阵道谢。

几个铜钱自然是不值钱,但户部每次铸钱,总会在之前试铸一批给天子御览,这些比最终流通的文字清晰图案生动,往往是给官宦人家压箱底的,百姓出嫁时甚至不惜高价买上几枚,比金银更讨口彩。

有了这么一道互相赠礼,两人说话就更亲切了些,苏婉儿是有心打探朱氏此次接她来小住的打算,而陈澜则是思量着怎样完成朱氏的嘱咐,同时又把该提醒的拿出去提醒了。

然面,她这边厢还没起头,那边厢外间就传来了红螺的声音。

三小姐,玉芍姐姐来送夏衫的料子了。

这春衫一共八套才刚刚做好送来,哪就到了送夏衣料子的时节?陈澜知道这是朱氏已经开始动作了,因而心底暗叹归喑叹,还是站起身来。

果然,红螺打起门帘,玉芍就带着四个小丫头进了门,人人手里都抱着一两匹料子。

众人一一上前行礼后,玉芍就在炕上撂下了那些东西。

苏婉儿眼见玉芍向陈澜解说这个是细葛,这个是海葛,这个是漳纱,这个是软罗……总而言之,那些名目她曾经听人说过,暗暗记下,但真正看到各种颜色的还是头一回。

她原以为自己身上这套衣裳已经够好了,可当陈澜笑着让她帮忙挑拣,摩挲着那些细密韧实的好料子时,她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异色。

玉芍看在眼里,便在旁边笑说道:老太太还说,表少爷如果此番金榜题名,少不得还要选馆,如果选中了庶吉士,到时候便得圈在一块读三年的书,到时候苏老太太和表小姐只两个人不免寂寞,不若都到家里住一阵子。

这夏衫也请表小姐挑一挑,一样做几身。

苏婉儿乍听此言,心中顿时一阵欣喜,面上却露出发了犹豫之色,还是旁边几个小丫头撺掇,她才不好意思地选了细葛和软罗。

等到玉芍带着小丫头们收好了东西出去,她方才有意无意地的陈澜面前说起自家兄长在家乡时的师承,墨卷也行到了今科的主考官和读卷官下头,最后又说起明日会试的最后一场结束,考生们便可以出场了。

如果有可能,陈澜实在是不想这么拐弯抹角陪人斗心机,奈何眼下是没办法,她不得不打点精神应付苏婉儿这个玲珑剔透的表姐。

话才说了不多久,她就看到芸儿捧了个匣子冒冒失失经过,情知其下一刻极可能是一跤摔在地上把东西全都跌出来,心中满是没好气的她忍不住开口唤道:脚下慢些!又在收拾什么,拿过来瞧瞧!芸儿原本已经是做好了顺势一跌的打算,可听到这句别有深意的训斥,连忙讪讪的挪了过来,期期艾艾地说:小姐,就是之前您让我们帮着分拣的那些样式老旧的赤金首饰,我寻几个小丫头一块挑挑,回头送去重新熔了。

偏这时候熔什么东西!陈澜口中说着,见苏婉儿的目光虽是看了一眼就移到了别处,便顺势接过了匣子打开。

打开匣子的那一瞬间,她就发现苏婉儿飞地匣子里头码放整整齐齐的一排金簪金钏金钿金钗瞥了几眼,随即就笑吟吟地扭头和带来的丫头霜儿低声吩咐些什么,她就轻轻合上了盖予,训斥了芸儿几句,旋即点头示意她拿走。

这两趟之后,她终究是厌弃了选种没意思的试探,随便找了个借口把自己的丫头们都遣到了外头。

见苏婉儿面色虽镇定,两只手却紧紧合在了一块,她心里一思忖,就用开玩笑地口吻问道:表姐比我大一岁,又曾经在外头呆过。

此来京城一路只怕于各地风土人情也是见多了,见识自熬不此我这个足不出户的,也不知道将来谁能有福娶了家去。

_苏婉儿毕竟是读过四书五经深知礼法的,情知陈谰机敏,因而并不敢把这话当成开玩笑。

可一旁的霜儿就不同了,知道这一回再次入候府是绝顶的好机会。

见自家小姐没说话,她就笑着插嘴道:三小姐,我家小姐女红厨艺样样拿手,诗词歌赋也全都不含糊,不是奴婢夸口,像我家小姐这样客貌品格的打着灯笼也难找,就是做个王妃也满够格……话还没说完,一声怒喝就打断了她的吹捧:霜儿,这儿哪有你插嘴的份!呵斥了霜儿之后,苏婉儿见其不忿得低下了头,索性又犯人撵了出去,随即才歉意地对陈澜赔了礼,随即绞着双手犹豫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把心一横,低着头讷讷说道:三妹妹,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我父母都去得早,是祖母将我和大哥一块养大。

只在她老人家眼中,女儿家非但没用,还得赔出去嫁妆。

因而素来只顾着大号,对我不太留心。

可我只得祖母和大哥这么两个隶人,哪里是不想着他们好的?若有可能,自然是希望自已将来能扶持大哥一把。

大哥虽瞧着迁腐些,可终究师从名师,只要能凭借好风,自然能上得青云。

一番话既有诚恳的剖白,也有露骨的暗示,只陈澜却由此想刭了薛宝钗的那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顺着刚刚芸儿的话。

她就趁势笑道:表姐若是当了王妃,岂不是可时提携你家大哥了?我好端端对你诉情,你还来笑话我!苏婉儿面色微嗔。

随即低头叹道,我哪有那福分,王妃说是不挑出身,可真正民间出身的王妃。

有几个不是凭家里上下打点入选的?别说是王妃,就是那些有正经诰命的亲王夫人,也都是如此。

一句哪有这福分。

陈谰不禁再次暗叹一口气,知道自己恐怕是白担心了,但仍是似笑非笑地说:姐姐说的也是。

不过。

嫁入王府也未必是福分。

那些殿下都是金枝玉叶,从小身边没断过人的,做了正室王妃要贤惠不妒,坐看他身边流水不断地添人。

做了侧窒夫人,要礼敬正室,还要受旁人倾轧,日子也难过得很。

可天下有几户人家不是如此?就是小户百姓人家,有两个钱也会买个妾在家里头放着,更何况皇家?苏婉儿忍不住脱口而出:,随即便自悔失言,连忙借着笑蒙混了过去,咳,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我又做不了王妃,莫非是妹妹你自己得了什么准信么?之前巳经把该说的话说了,也已经摸清楚了苏婉儿的态度,陈澜也再没了什么试探之心,只想着禀报了朱氏,就可盼把这糟心事撂在一边。

然而,敷衍了苏婉儿,又我了个借口说要去找徐夫人问点事情,可她带着红螺和瑞雪才一出锦绣阁没走多远,就和疾步跑来的赖妈妈撞了个正着。

赖妈妈一看到她就私了一口大气,随即忙请她往蓼香院去,却是不肯说何事。

一路到了蓼香院。

陈谰就发现这儿鸦崔无声。

院子里一个人不见,进了正房明间,亦是一个人不见,直到跨入东次间,她才看到绿萼和玉芍一左一右侍立在朱氏身侧,只却不见郑妈妈。

见她进来,朱氏淡淡一点头,赖妈妈就悄悄退了出去,而绿萼玉芍也忙出了门去守着。

此时此刻,陈澜发现朱氏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顿时知道必然是外头有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然而,老太太连着两句话却一下子把她震得木了。

晋王府你大表姐好客易才把消息送出来一一说有人对晋王殿下进言,请殿下上书请皇上废了她这个王妃。

事已至此,总得做最坏的打算……若是真的有个万一,礼部必定要另选名门淑媛,咱们家自然也在应选之例,你无论年纪客貌性情,都是顶合适的。

第一百二十章 新妃(三)中秋节过后,皇后好些天都病恹恹的没食欲,因而,一度行了好一阵子的各宫妃嫔的早觐见自然而然就免了去,就连探视也被皇帝以惊扰了皇后静养为由禁止了。

虽则是废品们免去了奔波坤宁宫的劳顿,可眼看着皇帝每日必定会到坤宁宫坐上一两个时辰,她们这些经常望不见天颜的却没法接近,倒是那个呆呆傻傻的周王不时会被召去陪伴,咬碎银牙的女人们自然不在少数。

奈何武贤妃毕竟是四妃之一,其余三妃都不说什么,她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坤宁宫而没法靠近。

这一日天还没大亮,外间尚在早朝的时候,刚刚起身的皇后就听到通传说是晋王求见。

虽觉得古怪,但她知道晋王是稳妥人,若没事必不会贸贸然到自己这儿来,思忖片刻就宣了人进来,可是等晋王行礼过后却依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只请她屏退闲杂人等,紧跟着就说出了府中妃妾有孕实属有假,就连越御医投缳的事也细细讲了,末了更双手呈上了一份题本,她几乎觉得脑袋一下子炸了开来,亏得旁边的叶尚仪一把拖住,这才坐稳了。

这些事情……这些事情都是昨晚上的事?见晋王默默点头,随即耷拉着脑袋不做声,皇后顿时脸色沉了下来,一手扶着叶尚仪站起身来。

默立片刻,她方才长叹一声道:你那王妃虽说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但多年来打理王府内务从不曾出差错,足可见缜密。

要说她敢在这事情上有意蒙骗,我是决计不信的。

至于平夫人……那是淑妃千挑万选出来的侧室,怎会这般糊涂?因皇后多年不管事,六宫事务都几乎是自己的生母淑妃料理,因而晋王实没料到,自己都不曾判断出一个分明来,皇后竟会说出这样一番与事实几乎无差的话来。

楞了一楞,他就低下头说:总之是儿臣疏于管教,导致府中出了如此丑闻,儿臣甘愿受责。

捏着那份题本,皇后又是好一阵沉默,过了良久才低声说道:也罢,此事我知道了,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那儿我会让人去晓谕,这题本便由我交给皇上吧。

不管此事到头来如何,你都需切身自省,先回府中好好闭门思过。

至于那个有孕的丫头,也让人好生照应调理。

毕竟是皇家血脉,不要因为生母出身就委屈了,学学你父皇。

是,儿臣谨记。

皇后揽下了此事,晋王心中顿觉感激莫名,慌忙连连拜谢。

而等到他一走,皇后方才扶着叶尚仪的手缓缓坐下,眉头却是蹙成了一团,左手仍是捏着题本不放。

叶尚仪生恐皇后恼怒太过,在旁边低声劝道:皇后娘娘,事情已经出了,恼怒徒伤身体。

既答应了晋王殿下,只把这题本到时候转达皇上,婉转劝说就好……你住口!皇后一反平日的和煦,一口喝住了叶尚仪,随即冷冷的说,事关皇家子嗣,又不是寻常小事,我忝为皇后,怎可袖手不管?那王妃不是有那么大胆子的,既如此,那越御医闹出什么投缳的闹剧,分明就是有人构陷!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有那么大胆子?先是在晋王府里有人刺杀周王,随即又是这么一出,真是胆大妄为!眼见皇后眼露寒光,叶尚仪顿时打了个寒噤,不知不觉往旁边退了退,心底暗自后悔。

她毕竟年轻,只见皇后病弱,怎就忘记了这毕竟是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感觉到室内气氛越发僵硬冷森,她更是不敢多出一言,直到耳边传来了一声轻敲扶手的声音,这才赶紧上前。

出去吩咐一声,派个人去前朝,若是皇上下朝,便请皇上道我这儿来。

简短的吩咐之后,皇后就展开了手上晋王的题本。

然而,平日那珠圆玉润的秀挺字迹,平日那文采飞扬辞藻华丽的语句,此时她瞧着却是越看越怒,强忍着将其从头看到尾,她最后竟是忍不住劈手摔在了地上。

出去吩咐之后又进了的叶尚仪一进屋就看到这一幕,不禁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拾起收拾好,这才膝行上前双手呈递上去。

皇后娘娘息怒。

不论晋王有什么言辞疏失或是冒犯,召来申饬教训就是了,千万别气伤了身子,请您千万顾惜自己。

尽管叶尚仪说的殷切,但皇后却没有伸手去接那题本,面上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气恼还是失望,便一直那么僵僵的坐在那儿。

叶尚仪苦劝不听,也只好出去叫了两个妥当的宫女进来服侍,自己则是出去和王尚宫商量。

可还没等她们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前朝就传来了皇帝一下子处置了文武大员数人的消息,此外还有一个御史被撵出了午门。

面对这种惊讯,两人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是否该回报皇后,便使人找来了坤宁宫管事成太监问计。

成太监是当年唐王府的老人了,但一直随着皇后在坤宁宫,并不管外头事,此时眯着眼睛听叶尚仪和王尚宫说完,他只沉吟一会儿就淡淡地说道:既然皇后已经命人请皇上散朝之后就到坤宁宫来,这事就不用报上去让娘娘操心了,横竖该说的,皇上到时候自然会说,比咱们越俎代庖的好。

有了成太监这番话,王尚宫和叶尚仪也就心安了。

眼看着成太监要走,叶尚仪突然张口将人喊住,却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问道:成公公,鲁王殿下那件事情……话还没说完,成太监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转身看了王尚宫和叶尚仪一眼,他便似笑非笑地说:晋王府都能出行刺周王殿下的刺客,鲁王殿下在娘年千秋节那天遇险,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奇怪。

皇上耳清目明,这种事情就不用拿去烦着皇后娘娘了。

巳时不到,散了朝又在文华殿召见了几个文武臣子之后,皇帝就匆匆到了坤宁宫。

尽管一早上发生了无数事情,这位至尊的脸上却轻松得很,进了东暖阁时阻止了皇后的行礼,端详了片刻就笑道:这几天清净日子一过,人也精神了。

早先都是朕不好,要不是千秋节让你出来见人,也不至于又犯了老毛病。

皇上说哪里话,若不是皇上一再坚持,妾这个连见人都吃力的皇后也捱不到今天,总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皇后见皇帝面色攸然一变,就冲着内侍女摆了摆手,随即拿出袖子里的题本,双手呈递了上去,这是一大早晋王求见之后送上的,皇上先看看。

晋王……皇帝目光闪烁。

且不说刚刚坤宁宫那内侍来请的时候就说了晋王一大早求见,就是锦衣卫,关于晋王府的消息也在一大早到了他的案头,因而,无论是恼怒亦或是其他,都一早过去了。

然而,当他翻看题本一路看过去的时候,脸色却越来越差,到最后几乎和皇后一样,重重地将题本掷在了地上。

这个蠢货!劈头撂下这四个字之后,他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突然重重叹了口气,这才转过身来看着皇后:他太让朕失望了……他向来自负,连番遭人算计却还没头没脑也就算了,可偏生这时候想到的却不是王妃不贤管束无方,想废了张氏另选他人,他就不念念多年的夫妻情分?张氏没有儿子,可张氏还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他看着朕的样子似乎是要收拾勋贵世家,便说要从哪些文官之中另选贤淑的为妃,不消说是听了人撺掇!耳根子这般软,将来如何担得起江山社稷?皇帝越说越怒,声音也稍稍提高了些:太宗皇帝的祖制是文武相制,原本承平多年,武将便是职位再高,多年下来也少不得式微,可开国百多年,这其中,武宗夺位一次,武宗末年穆宗登基靠勋贵之力又是一次,就是朕,当年也靠了九妹去设在京师西郊的三大营调兵……勋贵们靠的就是这些拥立之功,方才多年站得扎实。

太祖皇帝当年是念着袍泽情谊方才让他们世袭罔替,可看看他们如今什么样子?还有哪些文官,又清白到哪里去?就拿宣府和大同弊案来说,这些读圣贤书的还不是和武臣一样贪得无厌!说到这里,他总算是停住了,到了嘴边的最后半截话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若不是罗明远陈瑛回来了,他这些年悄悄提拔的那些年轻军官又一个个占据了三大营的要紧位子,他也不会有把握一下子拿掉卢逸云而不生乱子。

而接下来若不是又让杨进周另掌天策卫,曲永握了锦衣卫,今天早朝这般大动干戈未必就能够完全弹压得住。

杨进周前几天密奏的那个赵百户他何尝不知道,就连自己那几个儿子的种种小动作,他也一直瞧在眼里,只想着瞧瞧晋王如何应对,没想到此次竟是到了这个地步。

见皇帝满脸的阴霾,皇后忍不住上前深深施礼,随即开口劝道:皇上,岳武穆是说过,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死,则天下太平矣,太祖皇帝也引之为祖训,可纵观天下古今,什么时候真有这般盛世?妾一介女流,不该言涉政务,可还是想劝皇上一句,不可过激。

一举根除那些人容易,一举根除积弊却难。

妾担心的是,这晋王府的事情,究竟该怎么办?看了一眼满脸忧色的皇后,皇帝的眼神突然变得幽深起来。

朕倒是要看看那些人能把晋王撺掇到什么地步——宣府大同的弊案,就交给晋王主持去审。

还有,那个太医院御医越山元,医术昏庸,老朽无能,今以误诊喜脉畏罪自尽,着追革御医,越家人逐出京城。

至于晋王妃那边,先晾着。

晋王如此,她这个王妃……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妃(四)电光火石之间,陈澜一下子在心里转过了千万个念头。

这是个婚姻不得自主的时代,别说是她这样无依无靠的世家女,就是那些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金枝玉叶,一样得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朱氏真是打定了主意,那么纵使她对于嫁入皇家绝不情愿,可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

然而,朱氏前脚才把苏婉儿接了过来,只交代让她多方试探点拨,其余的话一样都没说,显见是比她想得更深远。

既如此,又怎么会突然提出让她去当晋王妃这种明显不合理的事?而且,朱氏眼下的情绪瞧着冷静得过头了。

想到这里,她立时醒悟过来,连忙直接往地上一跪,随即头也不抬地说:老太太,这等大事,我原本该一切听您的吩咐,可我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且不说昨日之事来得突然,王妃来不及应变,就说这消息,也大有可斟酌的地方。

晋王和王妃多年夫妻,若因为这么一件事便上书请废王妃,岂不是太无情了?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后娘娘多年无出,皇上亦是不离不弃,甚至还放逐了上书请废后的御史,如此伉俪情深,晋王要是贸贸然上奏皇上会怎么看?兴许这只是王妃一时之间得错了消息,晋王殿下不该这么不智。

朱氏刚刚得到的消息太多,唯独关于晋王府内的消息却是模模糊糊。

此时此刻试探过陈澜,她顿时大感欣慰,连忙伸手把人拽了起来,又按在身边坐下,这才点点头说:好孩子,果然是玲珑心,我竟然忘了这一条。

只希望一切都如你所说那般,那时候我便放心了。

果然,这不是朱氏的真心实意!陈澜心中了然,面上却越发恭谨。

说了一会儿闲话,朱氏就淡然不惊地说出了另一番话来。

今天一大早,宣府和大同弊案被都察院的三位御史一块完全揭开了盖子。

皇上将户部尚书和任过山西巡抚的顺天府尹下狱,兵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张阁老受了申饬后,自请退出内阁,据说牵连的还有其他人。

有御史提出了晋王府妻妾争风以至于谎报喜脉的事,结果话没说完就被皇上斥之为荒谬小人,直接从午门撵了出来。

此外,东昌侯夺爵毁券的正式处分已经下了,广宁伯严词申饬,罢世子勋卫之职,余下的处分还没定,只怕还是要审。

到了这份上,陈澜心头豁然开朗。

倘若自己那时候犹豫来犹豫去,随后憋出一句一切听老太太吩咐,只怕这会儿朱氏就会是另一番态度了。

所幸她一直保持着相当的清醒,时时刻刻记着亲疏有别,并没有在这事情上葬送一直以来的努力。

因而,她少不得露出了大惊失色的表情,又问了几个不那么着边际的问题,朱氏果然解释得异常耐心,随机又问起了苏婉儿。

惊疑于老太太在这当口上还记得苏婉儿,陈澜想起侍立在外头的玉芍,就知道朱氏必定已经知道了苏婉儿先头的表现,于是也索性一五一十复述了苏婉儿的话。

我就知道,这是个想上青云的。

刚刚试探过陈澜,再加上传来的消息远远比想象中的好,至少皇帝并非是单纯收拾勋贵世家,因而朱氏心情也自然愉悦了些,自然而然就把陈澜看成了更值得信赖的心腹,我们家往来的文官不多,再加上这些年文官也多有汰换,就更加寻不到什么交情好的了。

晋王向来好文爱诗,和文官走得更近,此次有不少人提过,若是再纳侧室,或是册次妃,不若在官宦书香世家中选人。

若是全由礼部,必得被那些阁老部堂们指使,还不如咱们家自己先寻一个设法。

她又是爱慕富贵的,倒是合心意了。

见陈澜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就是心悦诚服的模样,朱氏心里又舒畅了些,随即又冷笑道:这回咱们几家勋贵先后陷了进去,晋王府又遭了这样的事,必有王府官向晋王殿下进言,说勋贵之女多半骄纵自负之类的,不若文官家的女儿贤淑大方,这总是有备无患。

苏仪要是金科真的运气好,他的师门再加上那些交情,他的妹妹也满够格的……话音刚落,外间就有人高声通禀道:老太太,郑妈妈回来了,人已经到了二门。

这一句话让朱氏神情一振,而陈澜也禁不住坐直了身子,两人全都没了说话的兴致。

好在郑妈妈的脚下极快,根本没让两人等多久就已经赶了进来,一进屋子见陈澜也在,少不得先说了两句题外话。

然而,朱氏却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的话。

昨儿个晚上你吩咐送信人的话就很好。

以后若有什么事,直接对澜儿说就是,不用避着她。

她若是不可靠,我身边也没个可靠人了!老太太既这么说,郑妈妈不由得又瞅了陈澜一眼,心里猜测自己刚刚不在的时候,时不时又发生了什么事。

可这些天从旁看着,她也觉得这位三小姐应不是那些自以为聪明耍心计的,因而忙点头答应,却又朝陈澜使了个眼色。

见陈澜表情一凛,往朱氏旁边站了站,她暗赞其聪敏,随即才按了按心中那一丝惊惶,竟是双膝一软往前跪下了。

见此情形,朱氏脸色倏然一沉:是出了事?晋王殿下……一大早入坤宁宫请皇后娘娘转交题本,据说,题本上只说王妃不贤,应当是请废王妃的意思。

这是德妃娘娘打听到的消息,只毕竟是坤宁宫,太多内情打探不出来。

尽管刚刚才向陈澜试探过,但这一时刻,只说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一柄大锤子狠狠敲了一下,整个人都发麻了。

好半晌,她才清醒了过来,却感觉到郑妈妈和陈澜正在手忙脚乱地替自己揉搓前胸后背。

她一把拨开了两人,随即又厉声问道:别支支吾吾的,还有呢?还有……皇上令晋王主持清查宣府大同的互市走私弊案。

皇上令他主持……可他之前在王府遭了事的第一反应,就是撂下自己的王妃?老太太……都别说了!朱氏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失望,根本不给旁边的郑妈妈解释的机会,也不听陈澜的劝说,自顾自站了起来往里头梢间走去,可没走几步,她就一个踉跄脚下一软,陈澜和郑妈妈慌忙抢上前去一左一右把人扶住,可再低头看时,两人骇然发现,朱氏竟已行是晕了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合力将朱氏扶到了炕上,陈澜又出去把绿萼叫了进来。

三人忙活一阵子拾朱氏灌下了药,眼见仍是没多大反应,郑妈妈的脸上就露出了深深的忧色。

这可怎么好?刘太医从今儿个开始正式进御药局当差了,而太医院之前出了那么大纰漏,从院使院判往下全都在狠狠清查,根本派不出别的人来……总不成得到那些药铺医馆去请大夫来医治?偏生我之前从没留心过大夫,一时也不知道往哪儿去找人!到了这个关头,屋子里的三个人全都深深地感到,少了一个刘太医对于这家里是多大的影响。

三人彼此你眼望我眼,最后还是陈澜一锤定音地说道:郑妈妈,向家里人打听风声太大,不如您跑一趟韩国公府。

虽说如今那边已经够乱了,可老太太的病毕竟不是小事,那边兴许能有些相熟的大夫,只要知道名字地方,总能应付过这一关去,比咱们贸然找人强。

郑妈妈陡然醒悟,思来想去也只得如此,于是也不多说,拔腿就往外走。

而留下来的陈澜见绿萼急得满头大汗,朱氏仍是牙关紧咬,忍不住闭上眼晴深深吸了一口气。

没想到竟是那个实质上当了多年皇长子,理当众望所归的晋王,这一刻把朱氏通上了绝路。

她从来就不认为这些天潢贵胄会是良人,因为在皇家人的心目中,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别的在紧要关头都能舍弃,晋王如此,淮王那些人更是如此。

此次的事情一波接一波,就犹如惊涛骇浪看不到头,朱氏毕竞是一直苦于心疾的人了,若是真的熬不过去,亦或是就此一病不起… … 那就是真的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半个时辰之后,郑妈妈就把一位留着三缕长须的老大夫带了回来。

尽管没有刘太医那样的世代太医名头,但这位方大夫的手段亦是颇为精湛,汤药针灸,一番施为总算是让朱氏清醒了过来。

然而,清醒过来的朱氏已经难以说话,眼半边身子甚至也几乎不能运用如意。

眼见这般情形,饶是郑妈妈见惯风雨,亦是全身发冷,更不用说绿萼和玉芍。

而一旁的林澜也是一下子想起了小中风三个宇,一颗心猛地一缩。

尽管从前刘太医来时必得避嫌,但眼下是非常时刻,那位方大夫又是年纪一大把了,因而陈澜对绿萼交待了一声,便亲自去看着人开方子。

见上头多半是丹参、桃仁、红花、川芎之类活血散瘀的药,她心中越发确信自己的预感恐怕没错,便等人写完药方之后多问了两句。

果然,这位白发白须的老大夫沉吟许久之后,便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能熬过三个月,便有转机,否则就不好说了。

不过就算熬过了这三个月,五年又是一道槛。

总之,最近老太太受不得任何事刺激,要说话只怕暂时也难,只能徐徐图之!第一百二十二章 托付和决断方大夫不是太医院那些说话藏头露尾的太医,和韩国公府的交情也都是看着张铨而来,因此自然也就没那么多忌讳。

本着医者父母心的宗旨,他又交待了不少事情,陈澜一一全都记在心里,最后亲自把人送到了蓼香院的穿堂外头。

等瞧见赖妈妈顺着夹道已经把人送得远了,她方才转过身来。

一夜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到了天明却云开雨散,如今已是上午,院子里的地上还有些微微泛湿,两棵已经有些年头的石榴树却被大雨洗礼得极其青翠。

陈澜沉默地走过两棵树旁边时,忍不住往树冠上瞟了瞟,见好些枝干已经完全枯败,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偌大的侯府,这么大的消息能捂住一时半会,却捂不住长久,等陈瑛得知消息之后必然会尽快赶回来。

哪怕朱氏熬三个月,躺在病床上的人就好比没了牙齿的老虎,必然是任人宰割.而她也根本别想护住自己和陈衍o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就看了看左右。

刚刚郑妈妈声色俱厉地告诫过,可是眼看着老太太这棵大树快倒了.这些底下人难道还会没有自己的想法?带着清醒的认识.她抬脚跨过门松进了明间.又整理了一下心情表情.方才进了东次间。

一进屋子1陈澜就看到郑妈妈正半坐在炕沿上。

一只手被朱氏紧紧抓着。

和平时的镇定冷静不同.眼下的郑妈妈虽是竭力劝说.可却流露出一丝扯不住的惊惶.就连动作也才些僵硬走形。

陈澜在门口站了一站,等到门帘落下方才走上前去,见朱氏伸出左手.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就无力放下了,她立时上前紧挨着郑妈妈坐了下来。

尽管刚刚一直被朱氏紧拽着手没法出去。

可只看眼下老太太这情形.郑妈妈就知道万分不好.此刻不禁连连冲陈澜使眼色.示意她说话和软些。

然而,大大出乎她意料的是.陈澜轻轻按着朱氏的手.把脸凑近了许多.却是说出了一番让她险些骇破胆子的话。

老太太,那位方大夫临走时说.您的情形不太好。

此前那一回.陈澜宁可拼着受责难.却铁了心把晋王府的事情藏着.但此时,她却是目光沉静,伸出三个手指来,一宇一句铿锵有力,他是韩国公府二老爷认得的名医.就是太医院那些御医太医,医木也未必比得上他强。

但他比那些人敢说实话。

他刚刚说,这三个月便是最大的关卡。

朱氏自己明白自己的情形。

如果说,陈瑛没回来时那两回犯病还算轻微,那么,这几回就是一次比一次沉重,尤其是今次,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怎样深重的打击。

因而,陈澜这话说完,她的瞳孔不禁猛地一阵收缩,紧跟着那眼神中就露出了深深的寒芒。

可是,她使劲张了张口,那话却仿佛堵在喉咙里,一丝一毫也吐不出来。

此次不比上一回,一来晋王府刚刚出了那样的事,二来咱们府里和韩国公那四家又正搅在宣府大同的弊案中脱身不得,老太太没法离府去养病。

可若是三叔得知老太太病了,必定会立时赶回来。

到了那时候,只要以养病为由,别说是我,只怕是他不让家里任何人见老太太,都是办得到的。

虽说三叔如今避到衙门里头去,可看他前次行事就知道,他似乎有恃无恐,偏生此消彼长,咱们如今又在最艰险的时候……陈澜说到这里,见朱氏目光炯炯,刚刚那一丝怨毒和愤恨渐渐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则是难以掩饰的不甘。

直到朱氏微微迷上眼睛沉思了起来,她心头微松,这才放低了声音说:郑妈妈跟了您几十年,身家性命全都和您在一块,自然是希望您长命百岁。

我和四弟没有母族倚靠,若没有您便是一切操之他人之手,自然也希望您能够平安喜乐。

您病倒没法说话的这消息捂不住很久,在这点时间里头,必须得把几件事情料理好。

否则等三叔回来,只怕是定点消息都送不出去。

一旁的郑妈妈已经是听得呆了,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澜。

好一会儿.她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态.可她虽说是常常在外奔走。

于勋贵大臣之间都是认熟了的.可要没有老太太在后头.谁还会听她一个奴仆的话?可是,三小姐还真敢说.不说祖孙情分主仆情分,全从利益着手……可老太太如今想听的也许就是这个!因而。

她见朱氏面露思索之色.不禁向陈澜问道: 三小姐,你刚刚那些话说得有理.可您打算怎么做?然而,郑妈妈这话却没有得到陈谰的回答,而朱氏死死盯着陈澜看了一会.最后费力地动了动脖子点了点头。

紧跟着.朱氏用右手柏了指郑妈妈,做了个隐秘的手势,一时间,郑妈妈顿时悚然动容,思不住张口说道: 老太太.真的要……见朱氏再次费劲地点了点头,郑妈妈在心里忖度了一下得失.最后却得出了一个沮丧的结论。

不论是她母亲赵大娘.还是她丈夫郑管事,亦或是附庸其下的大小奴仆.甚至于他们掌管的产业。

全都是因为老太太的缘故。

倘若这尊靠山没了 别说保住财产和地位。

就连命兴许会丢了。

想到这里,她立时站起身.走到墙边的柜子里,打开门在里头摸索了一阵.末了拿出拿出一个不起眼的油纸包来。

拿着油纸包过来.她小心翼翼她将其一层层解开.最终露出了里头的一枚牛角印章来。

看着陈澜.她就低声说:这是老太太用了几十年的印章。

凭借这个,老太太手里捏着的那些产业和地,再加上内内外外的管事庄头等等.都得听指派。

陈澜只是想求得接下来这或半天或一天的行动权.哪曾想朱氏竟是把这东西托付给了她.一时间顿时怔住了o她自然听说过当年老太太的陪徐丰厚,之后几十年又经营得极好.也听说过侯府不少产业都根本不在公帐上.而是老太太一人掌管。

可是,她刚刚想到的那些计划。

并不需要动用这些,再者,超越自己能力的财富,她怎么可能轻易掌握住?老太太.我并不是要用这些。

她轻柔而不容置疑地将那枚牛角印章推了回去.随即才解释说,若老太太您有什么闪失,这东西到了我手里.也不过是转了转手。

再说。

她解开领子上的两颗扣子.从里头取出了那块系着红绳.还带着自己体温的玉虎.这才轻声说:再说,这东西也能派些用场。

朱氏不解她皱了皱眉,等到陈澜低下身来.在她的耳畔轻声言语了一阵,她原本已经是黯淡浑浊的眸子一下子亮了。

看着不知所措的郑妈妈.她轻轻摆了摆还能动弹的右手.这长长吁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欣慰和满意。

由于此前方大夫来的时候,走的亦是往日刘太医问诊时那条少有人走直通侧门的路,再加上郑妈妈将此前嚼舌头的两个小丫头一顿大板子打了半死,又把人拖出去即刻卖了,因而哪怕是翠柳居的徐夫人和紫凝居的马夫人,不是以为连日来各家贵勋的事让老太太烦心,,就是自以为是地认准是晋王府那边的动静让老太太心里憋气,因而待到郑妈妈亲自过来,对她们说老太太心绪不好,今日不要前去惊扰,她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而正在学堂念书的陈衍中午一会来就得知姐姐有事找自己,因而也顾不上先回自己的芳菲馆吃饭,一溜烟先去了锦绣阁。

一进门,他还想笑嘻嘻地卖弄两手最近新习得的功夫,就被陈澜当头的一句话给震得懵了。

我问你,那位韩翰林住的地方,你可曾认识,或者去过?陈衍闻言顿时好一阵心虚,原想要搪塞过去,可一看姐姐那眼睛紧盯着自个,人顿时气馁地低下了头,老老实实地说:那是在北居贤坊五岳观旁边的一条小胡同,我悄悄去过两回。

头一回是装作走错了路,在那儿听那位韩翰林给寒门学子讲课,觉得很有些意思。

第二回是专程去的,结果正好碰到有人在那里欺负人,我就带着楚平他们几个把人打跑了,至于韩翰林则是没见着。

见陈衍一副我知道错了的表情,可眼睛却是眨巴着,仿佛吃准了自己不会发火,陈澜顿时叹了口气。

想到如今正房里还不得说话的老太太,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低声说道:今天是三月初九,按照三天一场的规矩,傍晚会试就该散场了,你从学堂散了之后不要立刻回家,带上楚平他们四个随磨房胡同的贡院那儿等等。

若是见着罗世子,你就说好话请他带你去韩翰林那儿。

既然是他介绍的人,不是有几分交情,就是有些相识,有他引见,你也能有把握些。

啊,姐,你……你居然答应了?陈澜轻轻替小家伙顺了顺额前的乱发,这才微微一笑道,我让惠心姐姐替我打听过消息.这位韩翰林心性才学都是第一等的.只怕人家不收你才是真的。

记住,不要摆什么世家公子的架子。

人宗能在千军万马中一举夺得探花,不管此次成与不成,他都值得敬重。

嗯,姐你放心.我明白了!看到陈衍那兴高采烈又点头如啄米的样子,陈澜心中暗叹。

若是可能.她当然希望傍晚陪着陈衍去见那位韩翰林.可且不说韩翰林会对一个世家女抛头露面怎么看.就是陈瑛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这一点,便不容她轻易离开。

这并不单单是为了老太太.也是不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人落下任何把柄。

如果她没想错,罗旭提到的那位韩翰林应当是与其深有关联的人。

老太太的病还没个准数的当口,她首先得给陈衍寻一条好出路才行,否则便来不及了!想到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按着陈衍的双肩.又低低吩咐了一席话。

第一百二十三章 黑云压城措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时,只以为跨马游丯街已经是人间极致,可这世上,却另有一种富贵是落地便带来。

那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所像。

除了皇家之外,便函只得传承百多年的公侯伯府方才得以瞧见。

只侯伯虽难取。

终究还有机会,国公却是封得极少。

去开国这么多年,多少赫赫豪门都已经淹没无踪,世袭罔替的国公府也只有了四家。

坐落在积水潭西边头条胡同的韩国公府便是其中一家。

平日里都由上直卫亲军指挥使司派十名军士守卫府邸。

然而,这天午后,北城兵马司突然出动了百多号巡丁将这里全数看守了起来。

紧跟着来接防的就是锦衣卫。

从沿街的后门到胡同中的正门,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看到这一幕, 有心人不免心怀惊疑猜测,而消息灵通的则是联想到了早朝的事情。

莫非这一回的宣府大同弊案,连韩国公都牵了进去?和头胡同相交的新开道路上,一辆仿佛是路过的马车车窗微微掀开了一点,马车上人透过缝隙看到那些锦衣卫鲜亮的服色和挎着的腰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即立时放下了帘子,又对车夫吩咐道,不用拐进去了,从枫桥胡同和四条胡同绕一绕,直接回府。

听到外头传来了车夫干脆的答应声,郑妈妈只觉得忧心如焚,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她是和丈夫郑管事一同出的门,先是坐车前往千步廊,郑管事原本是要去通政司替老太太递折子。

可一到门口打听才得知通政司的主官杨昊刚刚被下狱。

一应折子都要重新复查,这会儿通政司里头一团糟,就是折子送进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御前,郑管事只好先硬着头皮把那份东西先交了,一出来对她分说了这些这后就急急忙忙赶回了家。

情知事情恐怕不妙,她连忙往东昌侯府那儿饶了绕,发现门口已经贴上了白底黑字的封条,广宁伯府也是大门紧闭多了人看守,只没想到她上午来求时还好好的韩国公府也是如此。

想到自家门前风平浪静。

她忍不住捏住袖子里那份用蜡封口的信,还有那只落花流水锦的锦囊,她只觉心里空空荡荡没个着落,分明是春光明媚的好天气,身上却突然冷了起来。

三小姐的计算料想是好的。

可通政司明显是指望不上了。

而韩国公府都那副光景了。

她怎么进得去,,,,对了。

据说宜兴郡主和张在场面内还有一处别业。

地主是哪里来着,,,思来想去,郑妈妈终于想到了那个几乎埋没在记忆深处的地点,慌忙又对车夫吩咐了一声。

然而等她好不容易走了大半个京城抵达一处宅院外头,随即亲自下车敲了好一阵子门,得到的却是主人已经许久没到这儿住的消息,于是尽管心中万分的沮。

她也只能怏怏打道回府,却不敢回香院报信,径自到了锦绣阁寻陈澜,原原本本把那些事情说了出来。

东昌侯府被封,韩国公府和广电视机伯府都了人看守,宜兴郡主的别业根本没人?重复了一遍郑妈妈那一番话中的要点。

等得到肯定答复之后。

陈澜思量片刻,就又开口问道。

郑妈妈你上午去韩国公府的时候,只见着了韩国公夫人?郑妈妈闻言一愣,随即才讪讪地答道,因为老太太的事情十万火急,却又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我是直接见了韩国公夫人,大夫是韩国公夫人亲自派了心腹妈妈陪我去接来的,只说是当年张二老爷和宜兴郡主荐的人,极其可靠。

至于其他人, 我没留意也没打听。

陈澜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按了按眉心,却没有太多的挫败感,只从朱氏早先那番话中就可以知道,今次早朝上,皇帝是真正的大动干戈,既如此,那些被牵涉的人家陡然之间被看守了起来自然是可以预见的。

至于自己家为何没有多上这么一批守卫,原因如何她不得而知,但是兴许下一刻就会有人来了。

三小姐如今该怎么办?郑妈妈别着急,你请先回香院,这消息不要告诉老太太,我另想办法,你放心,既是答应了老太太我总会把事情办妥当。

尽管此时郑妈妈心里仍是疑虑重重,可有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她思来想去也不到别的对策,只能将怀里的信和锦囊摸出来交还给陈澜忍不住又嘱咐了一遍,这才垂头丧气地离去,她这一走,陈澜立刻招来红螺说,一早我对三婶提过你干娘的事,三婶满口应了,只她毕竟事忙,你去瞧瞧,如果见到你干娘立刻把人叫过来。

红螺应命而去,大约一刻钟之后,她便偕着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妇人进了屋子,那妇人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印花布对襟衫子,黑色的裙子,通身上丰不见半点首饰,看上去却朴素大方,这样一个人在身前一站,陈澜立时就满意了七分,见其依礼跪下磕头,她忙向红螺示意搀扶了人起来,田妈妈,从今往后便请你多费心了,那是小的职责,自不敢疏忽,只小的不过是寻常精使仆妇,万不敢当妈妈两个字,还请小姐直呼小的名字。

见田氏有些不安,陈澜就笑道,田妈妈快别这么说,红螺姐姐是你的干女儿,又是老太太给我的,我平日都称一声姐姐,更何况你还多一重辈份,从前的身份那是从前,到了我这儿,自然就是我说了算,不提其他,就拿府里那些认了干女儿的往往是拿钱的时候心安理得,有事的时候浑然不顾,田妈妈你的人品就高洁多了,单凭这个也是够给下头人做个表率。

田氏原以为陈澜调了自己过来只为了给红螺面子,顺便照应自己这个没什么正经差事的寡妇,此时听见这一番话,心头顿时大为触动,立时偷眼去看红螺,见红螺对着自己笑吟吟地点头,她哪里不知道红螺是真心随了这位新主子,她不禁了起。

从前丈夫还在的时候,她也有些争强好胜的心,可丈夫去了,她又没个一男半女,于世事反而看得更透彻了些,收了红螺做干女儿不过是府里的分派,可红螺懂事,并不像那些丫头起初逢迎之后得志了就撩开,倒是隔三差五捎东西来,因而她不免也生了照应的心,此刻,看看红螺,想想三小姐在下头的名声,她心里叹了一声,便又屈了屈膝,三小姐如此看得起,小的若再推,便是不识抬举了,小的大字不识一个,没什么别的能耐,但是跑跑腿做做事还行,三小姐若是要差遣尽管吩咐就是。

陈澜也知道田氏不是楚家那几家受过自己大恩的老家将,不过几句轻飘飘的话,要指望人完全为自己所用并不现实,可她知道朱氏没法容那些人进府做事,所以那会临走时只不过能下决心把人留在了天安庄经营,所在地以田氏这等身家清白的便是她眼下唯一的选择。

因而见田氏如此说,她就从怀中取出了那封信和锦囊,一块双手交给了她,三小姐,你这是。

田妈妈,家里有出门办事的妈妈,原来这事情自然不该由你去办,但这两天京城多事,再加上如郑妈妈这等未免扎眼,所以这事情我思来想去也只能是你这样靠得住的才行,如今事情紧急,但请田妈妈记着,这信送到南居贤坊门楼胡同,,,陈澜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又仔细形容了一番年龄外貌形状,见田氏聚精会神听了之后连连点头,她这才补充了一句,事不宜迟,我已经让芸儿的舅舅雇了个一辆车在后门,请田妈妈立刻前去,那边眼下未必在家,如若不在你就在外头先住上一晚,这是银钱,陈澜从红螺手中又接过两个荷包递了过去,见田氏接过之后一掂分量就立时一愣,她又解释道,这其中一个里头是几个从一钱到一两不等的银角子,留着住店或是零用。

另外一个是两人小金镙子,留着备不进之需,听着陈澜这番话语,田氏终于生出了一丝紧张。

然而,想想自己也是侯府家生子,如若有什么事必不得独安。

再加上红螺从前是老太太的人,现在是陈澜的人,偏生和侯府主人阳宁侯陈玖都扯不上关系,她这子然一知的寡妇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令自己镇定了下来,三小姐既是信得过小的,小的必定把事情办成,眼看着毁螺带着田氏下去,陈澜轻轻吁了一口气,随即往后头靠了靠,韩国公,东昌侯,阳宁侯广宁伯,老太太多年来都习惯于靠这四家合力度过难关,但如今一场案就把这四家全都牵扯了进来,连带着还陷入了无数文官,这当口指望那些亲朋故旧来管阳宁侯府的事情,自然是不现实,她也只有寄希望于那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接下来就只能 等了……还有老太太这事也不能一味都瞒着,尤其不能瞒着马夫人徐夫人,她要争取的时间已经争取到了,之后就不能给三叔陈瑛留下话柄。

第一百二十四章 侯府该变天了!正阳门前的棋盘街不但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兴许也是天下最热闹的地方,位于皇城大楚门之前的这条街百商云集,素来是大商贾开店首选,然而,让外乡人难以置信的是,从这棋盘街往北过了大楚门,便是高高的朱红色宫墙,里头沿千步廊两侧就是五府六部以及各种衙门等等庄严之地,这喧嚣和肃穆仅仅是一墙之隔,这等奇思妙想多年来就过人们非议,可也得过无数人赞叹,就连各衙门中的官司员也常觉得这棋盘街方便。

沿大楚门进去,千步廊两侧分布着诸多衙门,西面是五军都督府以及锦衣卫太常市通政司,东面是除刑部之外的六部衙门和翰林院钦天监太医院等等,左军都督府夹在中军都督府和右军都督府之间,是千步廊西面自北往南的第二座衙门,虽是太祖年间的建筑,但多年修缮,却也气派庄严。

如今掌印都督不在,陈瑛日日在签押房中办公,自己的直房倒是很少呆,这天黄昏,他把一应公务整理完,就吩咐了两个书吏留在签押房以防有紧急公文,自己则换了便装,到隐瞒头大楚门和在那对面直房等着的两个随从亲卫会合,和往常一样进了棋盘街上一家常驻常驻光顾的一家饭馆,这棋盘街上的酒楼饭庄素来是京官文武聚集,因而虽是二楼各包厢用屏风隔开,但那些议论声却根本遮不住,口口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议论早朝之事。

要我说,这事情也不止一天两天了,既然有人胆大包天,那是该死。

该死?我看你是昏头了吧。

也不想想皇上突然这般大动干革丆命是什么心思,要说干净,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干净的人,就是咱们,一年到头的俸禄是不少,可要真的养活家里那几口子家人和家仆,靠那些俸禄怎么够?还是说,你能保证自己就一定干净?嘘。

王兄你是喝醉了,这可是大庭广众的地方,,,再说了,咱们那点小打小闹,怎么能和那些胆大妄为的家伙比?哪着隔壁一间包厢中的议论声突然从聒噪变成了极小声的窃窃私语,陈瑛便朝一旁的两个亲随打了个眼色,其中一个人立时蹑手蹑脚出了门去,不消一会儿又回转了来,却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老爷是兵部武库司,怪不得,惜字如金地吐出了三个字之后,陈瑛便不再言语,只是一门心思吃饭,只和从前在衙门一样,桌子上但有饭菜,没有酒,待到一顿饭差不多吃完,门外突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亲随上前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和门外人言语了两句,立时倏然转过身,老爷,府里有人在大楚门那边等,说是有要紧事禀告老爷,要紧大事?闻听此言,陈瑛面色有些微妙,今日早朝惊变,从文到武从上到下都吓得不轻,消息若是传开来,只怕京城那些豪门世家都会产生莫大的震动,再加上昨天晋王府还发生了那样的事。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位实质上的皇长子在危机面前竟会做出这样的应对,可偏偏皇帝还是将主持审理宣府大同互市弊案的事情交给了他,这是表示支持的压担子,还是代表最后一个机会的告诫,他还真说不好,这当口,府里有要紧事的最大可能性……想到这里,他一下子站起身来,随手抓起一旁椅子上搭着的大髦,随手往身后一甩一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两个亲随自是紧随其后。

一行人出了店门,小二在后头囔囔一声您常来,见一道银光往面门射来,忙敏捷地一接一捏,感觉到是一个足有二钱重的银角子,他就熟练地往腰里一塞,这才笑眯眯地跑到了柜台。

老规矩,甲四房的酒菜还是记在阳宁侯府的账上……真奇怪,这么晚,侯府有什么事找这位侯爷……陈瑛才一到大楚门,早就在那里探头探脑的那个小厮就一溜烟跑了过来,利索地跪下磕头,随即站起身垂手说:三老爷,家里出事了。

随手一挥分派了两个亲随看住左右可有闲杂人等,陈瑛就把人叫近前了些,口气严峻地问道:仔细说,究竟出了什么事?一早,老太太派人去把苏家表小姐接了来,就安置在锦绣阁,随即又有好几拨人往蓼香院送消息,后来老太太就把三小姐叫了过去。

没多久,很早就出了门的郑妈妈回了家,可以会儿就慌慌张张出了门去,大约半个时辰就带着人从后门回来,是个白发白须的老头,瞧着那架势像是个大夫!那老头后来由赖妈妈送走的,因为也是走的后门,所以一时也看不清楚是往哪走的,也不太好跟。

只后来郑妈妈和郑管事又一块二门口的婆子得了信,一边急忙打发人往里头报信,一面往外出迎。

可刚出门下了台阶就看见陈瑛拐了过来,竟是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三老爷,就眼睁睁看着人从身边扬长而过。

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蓼香院穿堂外头,陈瑛就看到夹道那边,马夫人正扶着祝妈妈急急忙忙地过来,略一思衬便站在那儿等了片刻。

等人到了近前,他也不等马夫人开口说话,就点点头说道:二嫂来的正好,我听说老太太今丆天身子不好,你随我一块去看看。

从昨儿个到今丆天,惊涛骇浪一波波袭来,尤其是事涉陈玖,马夫人这个年纪轻的都已经吃不消,她甚至连陈冰也拘在房里不准出门。

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她这会儿觉得老太太是顶梁柱,就怕老太太有什么不好,可偏生蓼香院傍晚时传老太太的话请她过去,她一看就吓了一大跳,一直到刚刚都是失魂落魄的,偏生丈夫陈玖还不在。

可此时此刻,只看眼下陈瑛这架势,她就知道自己决计拦不住人,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一声,这才跟着陈瑛一块进门。

一进正屋明间,陈瑛就闻到了一股遮掩不住的药香,眼睛顿时一跳。

见绿萼玉芍上前行礼,他便淡淡地问道;老太太在西屋?尽管知道消息捂不住多久,但绿萼和玉芍都没想到,三老爷陈瑛竟然会这么快赶回来,心里慌乱,脸上自然而然也就显露了出来。

玉芍咬了咬牙,便低着头说:三老爷,老太太服了药就歇下了,三夫人和三小姐轮流陪着,这会儿是三夫人在里头。

夫人倒是周到。

陈瑛冲一旁的马夫人微微一笑,这才慢悠悠地说,今丆天衙门稍稍闲一些,所以我就回来看看。

听说老太太常用的刘太医正好高升去了宫中御药局,我寻访着太医院的一位陆太医不错,已经让人去请了。

老太太一直用刘太医的药也没见多少好转,如今正好换着人好好瞧一瞧。

闻听此言,马夫人心惊肉跳,绿萼和玉芍更是齐齐面色大变。

两人对视一眼,绿萼见玉芍咬着嘴唇似乎还想说话,忙冲着她死命摇了摇头,总算是把原想要豁出去的玉芍压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门帘一动,却是徐夫人从西屋朱氏的寝室出了来。

她刚刚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于是出了屋子就叹了一口气说:老爷有孝心,这没了刘太医还确实是不便,下午老太太才犯过一回病,偏生家里还刚接了客人来,所以硬拦着咱们不让人知道,也不让往左军都督府报信。

客人?就是苏家那位姑娘?陈瑛嗤之以鼻,可看到马夫人亦是满面紧张,话到嘴边不免改头换面,老太太好意,可总得有个尊卑长幼,既然病了,自然得先顾自个儿……老太太的病情究竟如何?老太太……老太太听说晋王府的事才发过病,大夫说是要静养,这会儿稍稍好一些,只是没力气说话。

没力气说话!陈瑛一颗心梦地一跳,拢在袖子里的右手骤然捏成了拳头。

若是真的如他所料,这侯府就该变天了!第一百二十五章拜师,同门傍晚时分,随磨房胡同就挤了好些人。

尽管一整座贡院早就被军士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五城兵马司来回巡视净街,但今天是散场的时候,自然不会再有人出来赶人,于是,一个个翘首企盼的身影,一辆辆或新或旧的骡车,有的是家人亲自来等,有的则是家下伴当,还有的是亲朋故旧……总而言之,若不是忌惮这儿的规矩不能放声,人们一早就议论了起来。

会试一共是三场,每场三天,如今这会试的考题早已传得人人皆知,那些有文墨功底的,少不得揣摩着这考题的难易,时不时悄悄摇头。

一身青布直裰的陈衍带着楚平四个站在人群当中,听着那些窃窃私语,看着人们的企盼期待,不知不觉的,他也对里头的情形好奇了起来。

于是索性仗着楚平四个年纪小力气大,排开人群往里走,出了一身大汗总算到了最前头,只身前却拦着一排军士。

才伸长脖子往贡院那儿看,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

散场了!也不知道是谁提高嗓门嚷嚷了一声,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到了贡院大门口。

眼见两扇厦门陡然洞开,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举子鱼贯出来,众人一时哗然。

有叫少爷的,有叫老爷的,有叫叔伯兄弟的,也有叫大侄子小外甥的……一时间叫什么的都有。

陈衍差点没被这乱七八糟的声音震了个糊涂,眼睛立时有些不够用了。

好在这贡院紧贴着京城的东墙根,从那边大门出来必得经过这里,再加上他们总共五个人,不虞漏过了人去,很快眼尖的陈衍就瞧见了一身蓝色松江棉布直裰的罗旭。

他既不是最先出场的那些人,也没落在最后,捧场着考篮笃悠悠的走在当中甚是悠闲,甚至还有闲暇左顾右盼,倒不像是在那狭小的号房中憋了九天,而像是踏青游园回来似的。

罗大哥!相比那些卯足了劲博取功名的举子,罗旭自然轻松。

父亲根本不指望他去考个进士回来,皇帝倒是赐了举人出身,又下了旨意让他去考,可也没说一定让他考中,至于那些读卷官主考官们,只怕更恨不得在糊名誊录的时候做点文章,所以,他是满腹轻松下场,甚至连佐料都预备了齐全,天天在号房中变着法子弄好吃的填肚子,让号丁和巡官们全都目瞪口呆。

这会儿好容易考完了,长舒一口大气的他轻声哼着小调,可这乍一声罗大哥顿时把他吓着了。

除了他家里那些庶弟庶妹,还有谁会叫他大哥?等等,这前面可还有个罗字!往人群里头一瞧,原本还有些犯嘀咕的罗旭顿时一愣,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

待看清了那个还向自己招手的少年,他立时把那些疑虑之类的东西丢到了一边,三步并两步赶上前去,笑呵呵地说: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回城之后就要天天去学堂了吗?是天天去学堂,不过只要有个名目,溜出来也容易。

今儿个下午还没上课时我就对学堂的先生说,今儿要来贡院瞧瞧,也好感受一下数千学子出贡院的壮观景象。

先生自然是赞我有心,轻轻巧巧就准了假。

陈衍笑嘻嘻地解释了一番,见罗旭手上还挎着那个考篮,再见刚刚出来的举子人手都是一个,不禁有些好奇,进贡院必得要这玩意么?那是当然。

罗旭不想在路当中挡了别人,于是就拉着陈衍往边上去了,随即笑着打开了考篮的盖子,给你看看,这里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我用着剩下的鸡子、葱花、胡椒……他解说了一大通之后,见陈衍已经是瞠目结舌,这才在他头上弹了一指头:别那么吃惊,这下场都是如此,每场都是每人三支蜡烛,再加上柴炭三斤,伙食倒是有米有肉,可也得自己有心做,大多数人都是冷灶,至于我……那属于有闲情雅致的。

自吹自擂了两句,罗旭终究是心情好,于是就和陈衍一块并肩慢慢往外走,一路说了些考场中的趣事,他便突然问道:说吧,大老远跑东城贡院来,到底找我有什么事?你可别拿糊弄你们学堂先生的话来糊弄我,我可不是迂腐的老夫子。

这个……姐姐中午才答应了自己,之后又道出了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陈衍也知道姐姐这一回突然让自己找罗旭,让其带着他去拜师是为了他好。

然而,姐姐越是吩咐他不能对外人吐露,他就越忍不住,好半晌才咬了咬牙说,是这样,上次罗大哥你提到的那位韩翰林……我之前去了两回……这次想去试试,看能不能让韩翰林收了我这个弟子。

此话一出,罗旭顿时愣住了。

盯着陈衍看了老半天,他便目光闪烁地说道:这拜师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怎么也得有六礼束修才行,再说,你家里虽没有父母,可还有其他长辈,总不能瞒着他们行事吧?你可别自作主张。

我哪敢自作主张,姐姐都答应了,还在老太太面前帮我说好了,否则我哪有那胆子?至于六礼束修,我趁着下午的功夫已经让楚平他们四个邦我准备好了。

一句姐姐答应了,让罗旭听得一怔,随即又是一喜。

下场之前,他很是打听了一下阳宁侯府的情形,自然知道如今的陈澜缜密细致,自己这些作为绝对瞒不过人去,只如果她真的去打听了,那么便一定会明白,他完全是一片真真切切的好意。

于是,强耐那股说不出的欢喜,他便笑着点了点头,满口答应说:好,我原还打算明日再去那儿,既然今天你家里人都答应了,咱们现在就走!出了随磨房胡同,罗旭见陈衍吩咐了一声,楚平四个顿时分出两个朝那边一辆样子寻常的清油车跑去,不禁又打量了一下陈衍那寻常小书生的衣着,暗赞这小子年纪不大倒知道低调,不像那些京华豪门的纨绔。

可正这么想着,他突然听见一声响亮的鞭梢破空声,一扭头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了身边。

少爷,这可总算是考完了!驾车的车夫笑容可掬地摘下了头上的毡帽,车里头亦是钻出了一个小厮来,夫人可等急了,咱们赶紧……这个你先帮我带回去!罗旭不由分说地把手中的考篮塞给了那小厮,随即不等他答话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回去禀告娘一声,就说我先得去北居贤坊办点事情,晚上准回来,到时候少不得再捎带一盒娘最爱吃的天香斋点心。

好了,你赶紧先回去!少爷,少爷!眼看着罗旭拉着陈衍,在两个膀大腰圆的少年的跟随下上了路边的另一辆马车,那小厮顿时目瞪口呆,可叫了两声压根没回音,他只好哭丧着脸拿着考篮上了车,心里想着回去如何向夫人交待。

然而,等他回到宜园,撒腿跑到二门通报了进去,又过了一会儿跟着一位妈妈进了香茗馆,进屋后磕了头原原本本一说,出乎他意料的是,林夫人竟是不曾有丝毫责难。

将那小厮打发了下去,林夫人想起儿子一直提起的那位先生,不禁满脸的笑容,嘴里轻声叹道:这孩子倒是尊师重道,出了场先去探望探望先生,原本也是正理。

贡院散场原本就是不早了,再加上由东城贡院到北城北居贤坊,差不多是纵跨了大半个内城,罗旭又带着陈衍去灯市胡同买了几样东西,因而抵达北居贤坊的那条小胡同时,已经过了一更。

由于夜禁在即,路上行人无不行色匆匆,陈衍跟着罗旭在门前下车的时候,瞧了瞧天色,不禁有些忧心忡忡。

刚刚在车上时,因为多日贡院答题疲惫欲死,再加上车内昏暗,罗旭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衍说话,也没太注意他的表情,但眼下楚平四个已经打起了灯笼过来,他自然而然就看到了陈衍那不甚对劲的表情来。

歪头想了一想,他突然开口问道:你姐姐是怎么知道的?她那么聪明的人,有什么不知道……咦?陈衍一下子反应过来,见罗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立时明白自己又露馅了,不禁有些垂头丧气,甭提了,我的事情姐留心得很,没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再说,我不说,只要姐姐一逼问,这四个小混蛋也会告密!见陈衍说着就没好气地瞪了楚平他们四个一眼,罗旭不禁莞尔,然而又立刻沉吟了起来。

陈澜知道是他向陈衍介绍的韩翰林,答应之前又必定会去打听过,为何非得挑着他刚刚从贡院出来的这个晚上就立时三记得去拜师?莫非是……阳宁侯府陈家出了什么事!此时天色早就完全暗了,胡同中寻常人家大多是已经睡下了,四处黑漆漆一片,那四盏灯笼的光芒只足以照亮面前这块地儿。

罗旭只怔了一怔,就没再多问,拖着陈衍敲开了旁边一座院子的门。

见那个应门的老仆瞧见他又惊又喜,他笑着指了指楚平手中抱着的大瓮,又笑道:梁伯,这是灯市胡同杜康楼的醪糟,我知道你爱这个,特意捎带了来。

见梁伯笑得眯缝了眼睛,他一把拽起陈衍往里头走,过了屏门就高声嚷嚷道:先生,今天贡院散场,我带人上你这儿蹭饭来了!话音刚落,正房门前的帘子就被人高高打了起来,一个身穿蓝布直裰的中年人迈过门槛出了屋子,一看到这先后进来的一行人,顿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竟然收了你这么个弟子,亏你小南弟弟还成天惦记着你……进来吧,就想着你指不定会来,今晚你师母还做了红烧肉!罗旭闻言大喜,忙笑嘻嘻上前行礼谢过,随即转头拽了瞠目结舌的陈衍一把:还呆着干什么,和我做同门师兄弟,难道你还不乐意?快跟我进来,师母的红烧肉可是天下一绝!第一百二十六章得志便猖狂阳宁侯府蓼香院正房明间。

尽管徐夫人说是老太太下午又犯了病,眼下没力气说话,但风驰电掣赶回来的陈瑛这时候却不着急了,只是在明间里头坐着,并没有贸贸然往西屋里闯。

见着这情景,原本心急火燎赶来想试着拦人的马夫人倒是没底了,可开口一问,陈瑛就淡淡地答了。

老太太既歇着,我们就先别去打扰了。

横竖我已经让人拿着帖子去了太医院,等人来了,咱们一块陪着那位陆太医进去也不迟。

陈瑛见马夫人讪讪地点了点头,又斜睨了坐立不安的徐夫人一眼,仿佛是不甚在意地问道,听说三丫头刚刚在这儿陪了好一会儿,才回去用饭,那其他几个小的呢?咱们家虽有的是使唤人,可祖母病倒,他们这些做晚辈的却人影不在,哪有这个道理?是老太太这儿需要安静,所以特意吩咐他们不用来的。

尽管是夫妻,可徐夫人在陈瑛面前,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惊惧,此时勉强又解释了一句,见一个丫头引了陈澜进门,顿时如释重负,连忙岔开话题对着陈澜说道,你怎的不好好歇着?昨晚上折腾了你大半宿,老太太之前又说过让你不用过来,你这孩子就是不听。

陈澜知道这不过是徐夫人没话找话,因而先是上前对陈瑛和马夫人徐夫人屈膝施礼,站直身子之后便说道:横竖用过晚饭在屋子里也无事可做,就过来看看老太太的情形。

再说,今天外头发生了那么多事,三叔这样日理万机的也从衙门赶了回来,何况我这在家的?尽管陈澜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可陈瑛听在耳中却怎么都觉得这是在嘲讽自己,顿时眼神一凝。

只他从徐夫人和马夫人的神情中已经看出了太多端倪,此时极有把握,自然不愿和一个晚辈多做纠缠,微微一笑就吩咐陈澜坐下。

几个人在明间里坐着低声交谈,杯盏里的茶水换了一杯又一杯,直到最后淡然无味时,外头终于有人报说陆太医来了。

这一回不同于早上的事急从权,陈澜和马夫人徐夫人一道避进了东次间。

因这两位都是婶娘,陈澜也没法去透过门帘缝隙查看什么,甚至连那边说话的声音也丝毫听不见,只能寄希望于绿萼玉芍好好守着朱氏——毕竟,郑妈妈这等原本就擅长在外头奔走的这当口留在府中也是白搭,下午就和郑管事一道离府,如今最可靠的人就只剩下那两个大丫头了。

也不知道那位陆太医怎么样,从前根本没听说过他的名头……马夫人一想到今天下午来的时候,陈澜坐在朱氏身边,一边听一边转述老太太的话,她听到陈玖也搅和在宣府大同的互市弊案时那心惊肉跳,此时忍不住又急躁了起来,三丫头,那方大夫究竟可靠不可靠?若是可靠,不如把人请来家里住着,总比三天两头去请太医好,三弟妹你说是不是?徐夫人不自觉地去看了一眼陈澜,见她也同样瞧了过来,脸上亦是深深的无奈,她只能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今晋王眼看着势头不对,以陈瑛那个性应当不会再把陈汐巴巴地送去晋王府,既如此,和罗家的婚事指不定要重新拿上台面计议,和罗姨娘之前的吵闹只怕也要到头了,偏生这节骨眼上老太太病得这样重,她何尝不是最急的那个?可娘家广宁伯府自顾不暇,而她的儿子还小,非但不能倚靠,还需要她的保护!二婶,无论如何,这事情总得三叔允准。

陈澜一句话将马夫人的满腹牢骚打回了肚子里,便耐着性子继续坐在那儿等待,直到外间传来了送人出去的声音,她们方才几乎同时站起身来。

马夫人更是快步走到门口,将帘子揭开一条缝瞧了瞧,见人不在就径直先走了出去。

见此情形,陈澜忙上前去搀起了徐夫人。

三丫头……三婶,能称得上太医的,总不会看不出老太太如今的情形。

老太太都这个样子了,咱们得自己打起精神,不能让人小觑了去。

我家四弟也一样还没到独当一面的年纪,离不得我,六弟还小,一样离不得您。

徐夫人闻言剧震,看着陈澜那沉着的表情,她骤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好歹还有她这个成年人护着,才只十四岁的陈澜却还得看着陈衍,心里不禁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好半晌才重重点了点头,又不自觉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这一刻,她们至少是同病相怜的。

徐夫人和陈澜一块出来的时候,陈瑛也正好打起门帘跨过门槛进了屋子,他看上去面沉如水,心里却洋溢着一股得胜的快意。

刚刚在屋子里,他虽然极尽恭谨,却也不无有意地点出了几桩事情,眼见朱氏眼露凶光却不发一言,他便知道,这一回她的獠牙是真的折断了。

待到送陆太医出门的时候,陆太医悄声对他说这必然是小中风,老太太应当不是没力气说话,而是短时间内无法说话,他终于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如释重负。

他这回调回来,皇帝自然是要借用他在云南镇压蛮乱时的凶戾,就算丁忧也必然会夺情,可若是就这么让朱氏死了,实在是难以消他心头之恨,而且更会败坏了他的名声。

既如此,如今的状况自然便是最理想的!让那个恶毒的老太婆看着她所拥有的一切被一点点蚕食殆尽,那种钝刀子割肉的苦楚才是真正的报应!因而,陈瑛看了一眼满脸焦急迎上前来的马夫人,又瞥了瞥站在一块的徐夫人和陈澜,这才板着脸说:陆太医说了,老太太的病很不好,足可见是下午耽误了!虽说是一直犯的老毛病,但毕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能如此轻忽?还有,蓼香院的人手也未免太少了,一等的丫头少了两个,二三等的不是年纪小就是根本不懂得服侍,还是调些熟手来伺候,顶多我们身边少些人就是了!果然来了!陈澜心中一紧,又不动声色地轻轻拽了拽徐夫人,两人都沉默着没说话。

而马夫人则是眼皮一跳,随即强笑道:三弟说的是,这话我前几天就对三弟妹说过。

等我回去就在紫宁居那儿匀一匀,总能挑出两三个妥当的人来服侍老太太。

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一小阵喧哗,紧跟着就是一个丫头的声音:三老爷,二夫人三夫人,门上报说,四少爷的车刚到西角门。

此话一出,陈澜微微色变,搀着徐夫人的手也不由得一紧。

陈瑛在一愣之下立时怒道:把人叫进来!老太太才病着,他竟然还有心在外头闲逛到这么晚才回来!徐夫人瞧着不对,慌忙在旁边劝道:老爷别发那么大火,兴许是有事……有什么事?下了学堂就该回家来,这等夜禁时分在外头闲逛,若是被五城兵马司巡城的人逮着了,岂不是丢了咱们家的脸?陈瑛冷哼一声打断了徐夫人的话,又恼怒地说,这一头祖母病了还在床上躺着,他不回来好好探视陪着,反倒跑到外头野,这是哪门子规矩?这会儿纵使是马夫人也瞧出了陈瑛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只想着长房之前得势了好一阵子,如今丢脸失势正好,因而乐得在旁边看笑话。

徐夫人倒有心帮忙说两句话,可面对陈瑛那太过锋芒毕露的目光,一时又有些畏惧。

而陈澜早在陈瑛突然赶回来的时候就料到了这一遭,见满屋子沉默,她便轻声开了口。

三叔,四弟今天傍晚出门,老太太是知道的。

老太太知道?老太太连话都难说了,还有功夫管晚辈的事?陈瑛倏然转头盯着陈澜,心里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陈澜差遣陈衍出去做了什么?想到这里,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了几许讥诮,我知道你这个做姐姐的一向护着小四,可眼下是什么时辰了,纵使老太太答应,也没让他在夜禁的时候还在外头乱逛吧?你倒是说说,他到哪里去了?见陈瑛目光看了过来,根本不知道陈衍究竟到了哪儿去的马夫人和徐夫人只是各自皱眉,而绿萼和玉芍面对那渗人的目光自也不敢直视,垂着头都是满脸焦急。

就在陈瑛又转向了陈澜,脸上那质问意味越来越浓的时候,外头院子里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三老爷,二夫人三夫人,四少爷是威国公世子送回来的!一听到威国公世子这五个字,陈瑛顿时脸色微变,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一眼陈澜,这才一言不发地上前自个打起门帘出去。

陈澜依稀听到门外陈瑛问了几句,随即就传来了靴子踩踏在地上的声音,料想是出去见人了,松了一口大气的同时,心里又不免有些悸动。

拜师的事情多半是已经成了。

她也是万般无奈才走出了这一步结果难料的棋,而且已经反复告诫了陈衍不要告诉罗旭家里朱氏犯病不能说话的情形,可罗旭偏生亲自把陈衍送将了回来,应当不是猜出事情不对,就是已经从陈衍口中套出了什么话,难道这真的是个天生古道热肠?第一百二十七章兄友弟恭,且忍一时作为威国公世子,罗旭还是第一次这么堂堂正正地上了伯宁侯府。

此时,坐在侯府前厅三德厅,他懒洋洋地端着刚刚送上来的茶,待到快半凉了,这才咕嘟咕嘟一气喝了个干净。

见此情形,坐在下首相陪的陈衍忍不住低声提醒道:罗大哥,之前先生才说过,喝茶得慢慢品,不能牛饮……才拜了师就教训起我这个师兄来了,你这小子还真是倒戈得快!罗旭没好气地放下茶盏,正要再调侃陈衍几句,就听到外头传来了说话声,连忙冲人使了个眼色,自己也一改刚刚的懒散坐姿,弹了弹衣角正襟危坐。

下一刻,就只见一个人从高高打起的门帘下头跨过门槛进来。

那人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绣宝相花的盘领右衽斜襟衫子,脚下是一双朝靴,看着精神利落,不是陈瑛还能有谁?见陈衍已经先行站起相迎,罗旭也顺势起身,笑着拱了拱手说:见过陈世叔。

陈瑛在云南多年,一直都是威国公罗明远的部属,一路从所镇抚升迁到都指挥使,再加上又娶了罗姨娘,和罗家的关系自然是非同一般的紧密。

然而,对于在京城住了多年的林夫人和罗旭母子,他便陌生得紧了,哪怕有口头约定的婚约在,之前也不过是在去威国公府拜访之际见过一面,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

可这会儿,端详着罗旭和陈衍,他却猛地想到罗旭应当是今日刚刚从贡院散场出来,不禁凛然一惊。

这么晚了,居然还劳动世子送我家小四回来,实在是……陈世叔这是哪里话。

罗旭笑容可掬地看了一眼没了晚饭时的活跃,低垂着头做老实本分状的陈衍,这才解释道,我此次下场前到了通州田庄上闭门读书,偶尔出门闲逛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陈小弟,结果一见如故,所以我就说过要为他引荐一位先生。

他回来之后对贵府老太太提了此事,得了允准之后,偏巧我又下了贡院会试,所以今天会试散场我才得空,正好带了他去那边见了。

那是我的授业恩师,如今他送上六礼束修一磕头,我也得改口叫他一声师弟了。

这一番话不长不短,却把来龙去脉解释得清楚明白,一时间,陈瑛不禁大吃一惊。

只他多年军旅,为了升迁不遗余力,城府自然深沉,打了个哈哈就笑道:想不到我家小四竟然有这样的福分,一下子成了世子的师弟,这还真是缘法独到。

可不是缘法独到?罗旭愈发笑容满面,又将晚间把陈衍引过去拜师的一番情景拣要紧的提了两句,这才叹道,我那先生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又曾经经过了馆选,赫然储相,结果却在外在内蹉跎了多年,好在同年同乡众多,如今致仕了日子也还好过,就是我当年,为了拜师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倒是先生见了陈小弟甚是满意,满口就答应了,哎,要说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一旁的陈衍老老实实低头垂手站在那儿,可脸上的小眼睛却在四处乱转,悄悄留心着四下里的动静。

只罗旭实在是太会胡诌,好几次他都听得差点没笑出声来,险些露馅,捱到最后,罗旭总算是洋洋洒洒一长篇话讲完,又将他拉过去很是关切地嘱咐了一番去先生那里听讲要预备的书本和东西等等,他方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头撇下,郑重其事地对着人一躬。

师兄放心,我都记下了。

这一对兄友弟恭的模样,陈瑛实在不想再看下去了,奈何如今晋王可说是面临危机,剩下的虽还有三个年长皇子,但他再也不敢轻易下注,因而,原先一度准备疏远的和威国公府的关系,如今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因而,他只得强忍心头恼怒,虚与委蛇又客套了一番,随即亲自把罗旭送了出去。

到了仪门处,眼见家人驾过来的竟是自家的马车,陈瑛不禁心中一跳,正要发问时,罗旭已经是很不好意思地一摊手道:今儿个好容易捱到了会试散场,我就把自家来接的车和人都打发走了,只带着陈小弟去了先生那边。

既是谢师,又是引荐,两桩事情并成了一桩,结果却没想到先生高兴,陪着多喝了几杯,这一耽误就是夜禁,索性就陪着小师弟一块回来了。

对了,三月十八在我家宜园的赏花,这是早就派人通知贵府的,世叔可别忘了。

陈瑛这些天大多数时间都在衙门里,注意的只是家里的要紧大事,威国公府相邀的事听过就忘了,此时罗旭再次提起,他自然而然琢磨起了其中深意,罗旭上车走了,他却依旧背手站在仪门处不曾动弹。

良久,他终于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面上露出了冷笑。

以为拜一位名师,和威国公世子攀上了交情就能怎么样?这府里没了老太太做靠山,只要把姐弟两人的婚事一定,他们还能有什么作为!陈澜和马夫人徐夫人在蓼香院正房明间也不知道等了多久,陈瑛方才带着陈衍一同回来,淡淡地说明了刚刚威国公世子把人送回来和拜师的事。

知道事情确实成了,陈澜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极其欢喜,而马夫人徐夫人则是一个皱眉,一个惊讶。

陈瑛却没再说什么,问过玉芍得知朱氏已经睡了,他只说是眼下晚了,让众人各自回房休息,自己竟头一个离开。

他既是走了,徐夫人对陈澜使了个眼色,自己忙带着吴妈妈匆匆追了上去。

而马夫人看了看那放下之后仍在轻轻晃动的门帘,随即转头看了一眼陈澜姐弟,又皮笑肉不笑地说:想不到小四你年纪不大,心眼倒是厉害,轻轻巧巧就攀上了威国公世子。

只不过要论交情,你三叔到底是和国公爷一块打仗打出来的,威国公府的事情世子也做不了几分主。

二婶说笑了,什么攀不攀的,威国公既然和三叔是袍泽,和咱们府里自然也算得上是世交了。

陈澜生怕陈衍在陈瑛面前不敢发作,这会儿一时忍不住说出什么刺话来,便笑着说道,四弟拜得名师,自然是志在读书明理,世子是引路人,又是师兄,总该心存敬重。

见陈澜说得圆滑,马夫人嗤笑一声,终究忌惮这是老太太屋里,于是扶着祝妈妈转身走了。

等到她们这一行出了屋子,一直在旁边站着的玉芍终于是出了一口大气,慌忙上前拉着陈澜的手说:老太太一直没合眼呢,三小姐您快随我进来!中午虽是得知了老太太病倒不能说话的消息,可这会儿跟着进屋,见朱氏半坐在床上,艰难地伸手抓住了陈澜的手,蠕动了嘴唇好一阵子却没说出话来,见惯了老太太说一不二威势的陈衍只觉得脑袋轰然一炸,竟是连问好都忘了。

陈澜则是挨着床沿坐了一丁点,又用能挪动的左手为朱氏掖好了被子,随即才把左手和右手一块,握住了朱氏伸过来的那只右手,轻声说道:老太太,三叔已经走了。

我知道您担心陆太医的事情,那边我下午派了人出去,明天应该就能送到。

再说,三叔一时半会不会立刻调换绿萼玉芍她们,也不会禁了我来侍疾,咱们还有几天时间,只要题本到了,总能缓过一阵子。

朱氏面色稍霁,随即又看了陈衍一眼,陈澜知道她刚刚在时差应当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忙把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却只说陈衍是当初住在安园期间出去田间地头访查时遇见的罗旭,因为言谈投机就结下了缘分,此次拜的先生恰是罗旭之师,见朱氏听着听着就沉吟了开来,她又低声说道:老太太,皇上如今用得着罗家,三叔这阳宁侯又坐得稳当,咱们和威国公府多一层交情也不是坏事。

四弟能得一位名师是极其难得的,而且,万一再遇到事,咱们还能把四弟送到那位韩翰林那儿避上一阵子,只说是读书,谁也不好说什么。

娓娓一番话说完,陈澜见朱氏眼睛大亮,又艰难地点了点头,忙把陈衍拉过来,让他轻轻握住了朱氏的手,又笑道:所以,老太太且放宽心,别的不说,皇上既能够敬重皇后,有些事情自然也容忍不得。

至少,没了刘太医,咱们也不会只能用那个陆太医。

至于别的……您的身体才是本钱,且忍一时,先使足劲养好了。

陈衍此时已经从最初的恍惚中回过神,也跟着点点头道:对,老太太好好将养,以后还有我和三姐孝顺您!朱氏嘴唇再次蠕动了一下,但最后仍是变成了一声徒劳的叹息。

她用还能动的右手冲着绿萼做了个手势,绿萼忙去取了下午赶制出来的写字板和炭笔来。

眼看朱氏费劲地在纸上写了一个苏字,又对着那个字使劲敲了敲,陈澜眉头一皱,随即不太确定地说:老太太是怕三叔趁这机会,把咱们家和苏家的婚事定下?从朱氏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想到如今还在锦绣阁的苏婉儿,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千万个念头。

坐在那里想了好一会儿,她便弯腰凑到朱氏耳边,低声说道:老太太,此事我记下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所托终得人京城南居贤坊门楼胡同。

由于什刹海宜居和崇文门税关的缘故,京城素来有西贵东富的格局,然而,百多年下来,西城的地皮有限,纵使是达官显贵,有些也不得不往东城住,因而东城靠北的几个坊自然而然住的官宦就日渐增多了起来。

南居贤坊住的多半是些武官,杨进周奉诏调回京的时候,也把原本住在宣府的母亲一块接了回来。

虽说杨进周宦囊不丰,可杨母江氏却精于绣工,在他父亲旧伤复发去世之后,就连同几个军中袍泽的妻女在宣府开了个绣坊,因有众多旧同僚帮衬,多年下来也积攒了一些钱。

跟着杨进周回京之前,她将绣坊送给了几个一块撑起了绣坊的老姊妹,再加上年前皇帝赐了一座三进的宅院,母子俩亲买了家具,添置了几个仆人,再加上就住在家里的秦虎,倒也热闹和谐。

因是新任了天策卫指挥使,杨进周这当值自然是日夜难分,全凭天子心意。

昨晚上半夜回来,这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他就带着秦虎QI马出了门。

沿着胡同没走几步,他就听见后头的秦虎就低声嘟囔道:大人,那个赵百户的事你怎么不早说,要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我早就一刀剁了他!你以为他是鞑ZI,随随便便就能一刀剁了?杨进周又好气又好笑,回过头来一巴掌在秦虎头上重重一拍,随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说,这不是战场上,京里就是个小猫小狗也不能随便杀的……曲公公都亲自来打招呼了,若不是我让你去报那个讯,指不定人还留在身边,动又动不得,那才是有如芒刺在背……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止住了话头,一手按在了刀柄上,后头的秦虎反应只比他慢一拍,立时纵马一个闪身挡在了他前头。

下一刻,不远处的胡同口那边,一个人影探了探头,就拐了进来。

那是个中年妇人,瞧着四十多岁,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长衣,鬓发整齐,只面上表情有些疲倦。

待到近前,她仿佛是没想到大清早就有两个带刀的站在胡同里,愣了一愣方才上前屈膝道了个万福,却开口问道:敢问两位大爷,不知天策卫杨大人可住在这儿?杨进周一摆手止住了要开口喝问的秦虎,淡淡地说:我就是。

田氏谨慎地打量了片刻,暗自对照了一下三小姐的描述,再加上旁边铁塔似的秦虎,信了八成,心里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连忙又屈膝行了礼,这才取出了陈澜交给自己的两样东西拿在手中。

杨大人,小妇人是阳宁侯府的世仆,奉了家中三小姐的命来见。

昨儿个下午,我家老太太因为连日来惊讯连连,因而陡然发病不能言语,只草草拟了一道题本,又由三小姐润色誊抄,本是要送去通政司的,不料想通政使正好易人,虽是送了进去,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御览。

所以三小姐困顿无法,只得重新又代老太太写了一份。

这信封里头是我家老太太的题本,这锦囊中是皇后先前所赐之物,万望杨大人能一并转递宜兴郡主。

这一番言语田氏原原本本照着陈澜的吩咐所说,好容易一字不漏地说完了,见杨进周和身后那个黑塔一般的随从纹丝不动,顿时暗自着急。

等了好一会儿,就在她心里七上八下最是紧张的时候,她只见面前那个冷峻的青年策马上前一步,又弯腰一抄接过了她手中的东西,旋即点了点头。

请回复贵府三小姐,这题本我必定替她送到。

田氏虽是侯府世仆,但早年也跟着当过管事的丈夫出过门,因而昨日过来的时候先是在杨家门前胡同张望了一下,随即转到了后街,用几块糖向玩耍的孩子打听到杨进周尚未回来,便苦苦等到了夜禁之前,这才在附近找了家干净安全的客栈住了一晚上,却是一夜没合眼,五更三点夜禁解除就匆忙赶了过来。

刚刚见着杨进周始终不发话,她还以为三小姐托付的事情办砸了,却没想等到最后竟还是得了这样一个承诺。

多谢杨大人,多谢杨大人!眼见田氏连连施礼又千恩万谢之后,便匆匆转身往胡同出口处走去,杨进周略一思忖,就把两样东西郑重其事地一一放进了怀里,只拿着那锦囊的时候,他的食指和拇指依稀辨别出时差硬是玉佩玉环之类的物事,动作不禁缓了一缓。

一旁的秦虎却还在张望着离开的田氏,突然低声问道:大人,你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万一这事情有什么麻烦……没什么麻烦,之前皇上就宣了宜兴郡主和惠心小姐进宫,人就住在西苑,再说今天定了周王殿下要到西苑琼华岛游玩来,周王殿下多半是要去见宜兴郡主的,不过是举手之劳。

再说,上一次若不是三小姐帮忙,咱们那桩任务也没那么轻易完成。

原来大人是想还那人情……也是,都说在这京师里头,欠什么都别欠人情……杨进周见秦虎在那儿自作聪明作恍然大悟状,也不去理他,一抖缰绳就让马小跑了起来,只心里却忍不住思量了开来。

想着长街上那场突如其来的刺杀便犹如引线一般引发了如今这一系列事由,他的记忆渐渐就往前回到了那回领队去阳宁侯府办事的情形。

那次行前,曲永就对他解说过那家百年侯门内错综复杂的关系,但那会儿他不过以为是执行御命的例行公事,可没想到后来拿夏庄头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去向安园求助,而出来的竟是陈澜。

她虽是女子,却毫不犹豫地舍了大利,让闹事的佃户一下子消停下来,一举定了局势,这之后才有锦衣卫缇帅卢逸云的罢斥为民。

所以,长街上东昌侯府两位小姐昏厥,他自然而然也就托付上了她。

如今她在侯府生变别无他法的时候竟然找到了他,却并非托他转呈皇帝,这分寸二字更是比他这个男人还拿捏得巧妙。

落后半个马身的秦虎见杨进周心不在焉地策马前行,脸上不时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心里不禁大感古怪,忍不住死死盯着那侧脸瞧。

也不知道瞧了多久,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个莫名的念头,立时心里直犯嘀咕,寻思着是不是回去之后寻江夫人悄悄说说。

西苑位于皇城之西,除了诸多内官衙门之外,殿阁楼台亦无数,太液池上的琼华岛更是整个皇城中景致最为优美的地方。

琼华岛之名源自金国,等到了元朝便改名万寿山,楚太祖嫌弃万寿之名俗气,便依旧改回了琼华岛。

岛上殿阁错落有致地依山势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每到夏日最是避暑,常常作为夏宫使用。

如今这春暖花开的季节,琼华岛上的秋冬肃杀之气一扫而空,绿树红花随处可见,不时还可见松鼠野兔之类的野物四处活蹦乱跳,喜得周王四处乱钻,几个太监不得不紧紧跟着,就担心一不留神出事。

而张惠心则是东瞅瞅西望望,再加上时不时逗周王玩耍,渐渐就和落在最后的宜兴郡主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对于琼华岛,宜兴郡主自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从小养在宫中的她极得先帝喜爱,那会儿最爱的就是夏天上这儿避暑。

由于其余皇子皇女都不得随行,那会儿整个琼华岛都是她的天下,那些小径树林也不知道钻过多少遍,直到闭着眼睛也能走为止。

就因为这个缘故,那时候先帝驾崩,她建议皇帝把皇后和身怀六甲的武贤妃安置在了琼华岛,只没想到……一声清脆的鸟啼打断了她的思绪,眼见周王和张惠心已经不见了踪影,自己身边只剩下了一个赵妈妈,那些个太监全都去追那两位小祖宗了,她不禁莞尔一笑,索性就带着赵妈妈从一旁的小道下了山。

到了山脚下,她瞧见远远的杨进周往这边走来,便在原地站了一站。

等人上了近前,她就笑道:之前我带着惠心上岛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的人影?回禀郡主,我是听几个宦官说琼华岛上的云霄楼有些不干净,就带着人上去巡查了一圈,结果什么都没发现,料想是以讹传讹。

见宜兴郡主身边只有一位赵妈妈,杨进周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忙从怀中取出了之前田氏交给他的两样物事,言简意赅地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最后才解释道,料想三小姐是实在没了办法,这才托我转交……一是没办法,二是信得过你。

宜兴郡主笑吟吟地打断了杨进周的话,这才意味深长地说,再说,之前她在天安庄才帮了你的大忙,这一回只求你的举手之劳,难道你还会拒绝?她的脾气素来是谋定而后动,这回要不是在家里突然生变的节骨眼上,她又找不见我,也不至于去请你帮忙,这把柄落到她三叔手中,她可讨不了好。

见杨进周眉头紧皱,情知他虽不在锦衣卫,却应还了解一些这些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宜兴郡主又摆摆手道:不用担心,她家祖母毕竟是先太后的族妹,不看僧面看佛面,皇上总不至于苛待她一个年纪一大把的老太太,更何况陈澜这丫头讨人喜欢,就连皇后也赞她稳重大方。

这题本我会设法,若是侯府再有人来你这打探消息……咳,她应该不会做这种多余的事,你就放心好了。

杨进周也没在意宜兴郡主言谈间又是让他不用担心,又是让他放心,点点头后拱了拱手便告退离去。

宜兴郡主望着他那走路时亦是挺拔稳当的背影,忍不住微微一笑,目光又落在了手中那封书写着宜兴郡主亲启的信上。

就站在那儿拆开了信封,见里头除却题本之外还有其余几张信笺,她少不得先后大略瞧了瞧。

完之后,她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开来。

陈澜知道杨进周之前欠了老大的人情,却能够按捺住心绪没去求人家转呈题本给皇帝,而是把东西送到了她这儿来,足可见其人心性不愿意别人为难。

而信封里的题本是陈澜的字迹,应是照草稿稍稍誊抄润色,话语倒是直白得很,一笔字算不上极好,但也过得去,重要的是该说的都说了分明,言辞恳切,只锦囊中竟是皇后所赐的玉虎……这丫头!第一百二十九章婚事算计打从昨天中午开始,苏婉儿就敏锐地察觉到侯府中的气氛不对劲。

待到晚上陈澜对她说明了事情原委之后,她更是大吃一惊。

前一回被送回去的缘故她是知道的,可她实在是没想到,自己才两次在侯府小住,结果就两次碰上了阳宁侯太夫人朱氏犯病。

尽管陈澜不愿多谈,可从对方的脸色上她就可以判定,那位老太太的病情决计好不到哪去。

前一回在侯府暂住,她一直住在蓼香院,靠着小恩小惠,再加上朱氏有意无意表现出的亲近喜爱,她很是打听到了一些消息,那些由来已久的恩怨固然不甚分明,可长房二房三房的情形她却摸透了。

所以,一大早陈澜去了蓼香院,翠柳居那边使人来请,她自是二话不说就带着霜儿去了。

可回来之后一进屋子,她就丢开了强自挂在脸上的笑容,直接扑进了床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锦被中,编贝似的银牙亦是狠狠咬着嘴唇。

小姐,咱们究竟怎么办?霜儿也没料到刚刚那会儿,罗姨娘竟是没把她遣出去,任由自己站在小姐身边听着,因而她此刻心里比苏婉儿更加惊惧。

见苏婉儿只是把头埋在被子里不做声,她不禁坐了下去,轻轻拽着小姐的袖子说:小姐,要不咱们回家去?少爷应当已经回家了,只要他殿试金榜题名,您也不愁……你没听见那个罗姨娘说吗?中了进士也要考选,留馆虽是号称储相,可首先得苦熬三年,我有几个三年可供虚耗?若是外放……县令也有简繁冲要之分,没有人帮衬的话,他会分到什么犄角旮旯,说不定那点俸禄连咱们一家子过活都不够!苏婉儿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说完这些就狠狠绞着手中的帕子,面色阴晴不定:那位罗姨娘是得了诰命的淑人,听说阳宁侯对她比继室还看重些,她说句的必定就是那位阳宁侯的意思。

这样的人若是真的下定决心,只一根手指头我便受不起,不然……不然就顺着他们的意思?霜儿小心翼翼地上前,为苏婉儿抚平了那件昨天刚上身的香色潞绸绣蝙蝠云朵福从天降纹路的对襟衫子,又把人扶到了妆台前,抿了抿额前的头发,又扶正了那一支金叶梅花,随即才点点头道:那位四少爷虽说比您年纪小三岁,可也没什么不好。

再说了,昨儿个三小姐不是说四少爷已经拜入一位老翰林门下么,将来必然能为您挣来一个诰命的。

上头又没有正经公婆,三小姐虽是姐姐,可也要嫁人的,将来分家虽过,岂不是比天天立规矩强?说她也是你,说不好也是你,你这丫头还真是一等一的尖牙利嘴!没好气地嗔着霜儿,苏婉儿也觉得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相比让祖母陈氏拿捏在手里任意搓圆搓扁,如今罗姨娘提的这一桩并不是不能接受,就是要让自己做的事情实在是下作了些,若坐实了,她的名声怎么办……可是,要是她就这么回家,必定少不了冷嘲热讽,将来别说嫁妆,祖母陈氏为了聘礼,只怕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主仆俩谁都没发现,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柳绿色夹门帘外头,一个丫头正提着一个食盒蹑手蹑脚地离开。

等到了大门外头,她方才四顾看了一看,见并没有什么碍眼的人,立时高声叫道:表小姐可在?奴婢给您送点心来了!送过点心的瑞雪从西厢房出来,提着空空的食盒在院子里站了一站,突然回头看着那屋子冷笑了一声,便径直往正房而去。

一进里头,她就看见芸儿正拿着鸡毛掸子百无聊赖地在多宝格上掸灰,忙放下食盒走上前去叫了声姐姐。

待芸儿一回头,她连忙凑近了些,把自己之前刚刚听到的那一番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芸儿顿时柳眉倒竖,恼怒地说道,小姐对她那么好,她竟然敢暗地里……狗东西,翠柳居那边没办法,我就不信还奈何不了这么一个眼巴巴赖上咱们家的穷亲戚!眼见芸儿气咻咻地要往外走,瑞雪慌忙上前死活拦住,心里暗自后悔不该为着这上下大小之分,先把事情对芸儿说。

好说歹说劝住了,见芸儿气得脸色通红,只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转着圈,她就低声说道:姐姐还是先去禀告小姐一声,这种事情预先有个防备才好。

尽管心里恨不得冲去西厢房把那对主仆骂一个狗血淋头,但芸儿想起如今的情形,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接受了瑞雪的提议,交行她看好屋子就匆匆出了门。

一路到了地头,才一进蓼香院穿堂,她就突然发现这儿多了不少生面孔,顿时心头大凛。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陈澜带着沁芳和红螺从正房门口出来,忙迎了上去。

小姐,表小姐正要找书,奴婢不认得几个字,又生怕翻乱了,所以……陈澜不以为意地向她摆摆手,又对跟出来的赖妈妈和玉芍交待了两句,随即就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眼下正好回去。

走在路上,眼见四周没了人,芸儿立刻把刚刚瑞雪说的那番话又拿出来说了一遍,只心里存了十分的气愤,她说话间少不得添油加醋。

于是不但陈澜听得面色发沉,就连沁芳红螺亦是面露恼色,沁芳更是气恼地说:还说是出自书香门第,平日里看着还好,谁知道关键时刻竟帮着外人这般算计小姐和少爷!别说了!陈澜目光一闪,阻止了芸儿的帮腔,随即叹了口气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她如今不过是刚刚被人蛊惑,再加上家里情形糟糕,所以才会这般。

你们三个记住,回去之后别在脸上露出来,我自有主张。

听到三声参差不齐的答应声,陈澜不禁想起了那天罗姨娘到锦绣阁求她的情形。

那会儿罗姨娘应是和陈瑛有了隔阂,一心牵挂女儿婚事,所以才托她在三月十八时照应一二。

如今陈瑛对晋王那边死了心,这一对人只怕立时三刻和好如初了,于是罗姨娘才会帮着做这种事……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但须臾之间便能翻脸无情,果真心肠够硬够狠!人为刀俎,我却不是鱼肉!回到锦绣阁,才一进院子,陈澜就看到了正在角落里侍弄那盆兰草的田氏,顿时眼睛一亮。

同时看到田氏的红螺却忍不住了,连忙疾步走上前去,口中叫道:干娘,您不是说要出城祭扫的吗,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办得顺利,就赶忙回来了。

田氏抬起头,瞧见陈澜正带着两个丫头站在那儿,她先冲红螺答了一句,旋即把手在腰中围裙上一抹,就稳稳地走上前来,对陈澜屈膝行礼道:多谢小姐体恤给了假,如今事情都办完了,那边也寻到了妥当人照看,总算是可以放下心了。

听到这样的答复,陈澜心中知道田氏必定是不负所托,心头那块最大的巨石终于安然落地。

笑着问了两句,她见那边西厢房霜儿已经端着一个铜盆走出了屋子来,便打消了把田氏叫到屋子里细细询问的打算,径直走上前去。

果然,瞧见她走过去,霜儿神色有些慌张,旋即就丢下东西赔笑上前行礼道:三小姐您回来了。

听说刚刚翠柳居五妹妹请了表姐过去?此话一出,发现霜儿越发紧张,陈澜不禁心中哂然,三叔陈瑛借着蓼香院人手不够,名正言顺安插了好些个丫头进去,可自己这锦绣阁终究还来不及伸手。

而借着之前的整肃,锦绣阁内内的人换了一个遍,如今不说是水泼不入,至少是缝隙小多了,没道理院中有个风吹草动自己去被瞒在鼓里。

是,五小姐是请了小姐过去鉴赏两本诗集。

霜儿心急之下,绞尽脑汁总算是想出了一个理由来,忙又笑道,五小姐还送了小姐两块帕子呢。

陈澜盯着霜儿看了片刻,见芸儿已经是打起了西厢房门口的门帘,便径直往里头走去。

才进屋,她就看见苏婉儿已经迎了出来,那身簇新的香色衣裙和金玉首饰衬着她的窈窕身段和秀丽容颜,越发显得光彩动人。

情知对于苏婉儿这样的聪明人来说,与其拐弯抹角,还不如择个机会摊牌,因而寒暄两句坐下之后,她就直勾勾地端详着对方,直到苏婉儿不自然地避过了她的目光,她才叹了一声。

这一回请了表姐到家里来,原是老太太想热闹热闹,谁知道竟会突然犯了病。

其实,老太太颇为喜爱表姐的聪慧灵巧,前次还对我说想保个大媒的。

之前到翠柳居时才被人提起婚事,这会儿陈澜一开口就说朱氏也曾经有意保大媒,想起昨日玉芍带了小丫头送夏衫料子过来,也给自己裁了四套,又想起陈澜送给自己的几样首饰,那回说话中甚至还提到王妃,苏婉儿一时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固然羡慕这侯府富贵,可如今看来,陈衍不过是一个不能袭爵的孙辈,分家出去自在是自在,但前程如何却根本说不好,而且能分到多少家产还不一定。

若是老太太真的肯替自己出面,那总比自己豁出脸面来做那种丑事好多了!陈澜看着苏婉儿那瞬息万变的表情,情知她是动了心,不禁暗自叹息。

就在她再次预备开口说话的时候,外头就传来了沁芳的声音。

小姐,太医院陆太医来了!第一百三十章 步步惊心,四面楚歌太医院除了院使院判之外,便是四位御医,这六人品级为正六品,大抵是为帝后和宫中妃嫔请脉,轻易不受请托给外臣治病,而其余七品衔的太医多的时候有二三十个,少的时候也有十几个,平素除了研究医案脉案之外,多半就是被王公贵戚请去看病。

久而久之,各家府邸往往都有瞧惯了病的太医。

头疼脑热久病宿疾,他们因对病人情形了解得透彻,医治起来自然也容易得多,然而,陆太医对于阳宁侯府来说,却是十足十的生面孔。

然而,他的年纪却比之前的刘太医还大些。

五十出头的年纪,他却是鬓发乌黑满面红光,瞧着神清气朗,就是腿脚也异常灵便。

张妈妈一路引他从二门进来,好些个管事媳妇三三两两远远站在那儿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老太太才病着,没想到今天三夫人也病了,家里的事务竟是二夫人和五小姐一块管。

五小姐精神不大好,还不是二夫人说了算?只可惜,三小姐那等性情颜色,如今老太太不好,她今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连三夫人都病了,更何况是她?小声些,这家里变天了,日后是三房做主。

瞧这陆太医说来就来的架势,老太太的病可真是说不好。

这些背地里的议论声自然惊动不了陆太医,他神态自若地跟着张妈妈进了蓼香院正房,见明间的隔仗后头影影绰绰仿佛有不少身姿绰约的影子,立时垂下眼睑,目不斜视地进了东次间。

见正中央朱氏拥着锦被斜倚在炕上,炕边上摆着一只设了小枕的桌子,他依礼上前问好,又在张妈妈端来的小杌子上坐了下来。

见朱氏放下了手,他伸出三根手指依次诊过左右手,眉头顿时一皱。

老太太可是没用我昨晚开的方子?见朱氏面色漠然并不做声,陆太医便轻咳了一声说道:老太太从前有用熟了的太医,未免信不过老夫这初来乍到的,这是常理。

只老太太的病已经很凶险,如今又郁结在心,倘若一味守稳不用猛药,非但起不到徐徐抽丝剥茧的作用,反而会更加难医。

这时候,在东梢间里头的陈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果然,下一刻外头就传来了特意坐着相陪的马夫人的声音:照陆太医这么说,还必得用虎狼之药?要是这用药出了什么纰漏老太太有什么好歹,那会儿该怎么办?就算你敢打包票,咱们还不敢信呢!夫人说笑了,这世上有几个大夫治病真敢打包票的?就拿夫人来说,若是别人看来,自当说夫人身体康健,可要换做老夫,却敢说夫人小时候就有些不足之症,这些年也没调养好,只是一味用滋补的药调养着。

可若是真的敢用虎狼之药,老夫可保夫人非但去除病根,而且还有些别的奇效!马夫人如今已经快四十了,虽说生过一个女儿,但最大的隐痛就是非但没有儿子,连庶子都没养住,因而一听到这别的奇效四个字,立时眼睛大亮。

她也顾不得朱氏那闪着寒光的眼神,竟是又惊又喜地问道:陆太医,您此话当真?夫人,老夫可不是外头的游方大夫江湖骗子,怎会在这种事情上打诳语?且不提外头的马夫人如何欣喜若狂,朱氏如何怒恨交加,东梢间里头的陈澜对这位陆太医原本的五分忌惮顿时添作七分。

耳听得陆太医又开始对朱氏和马夫人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诸多医理,言谈间不无自傲矜持,她只觉得心头越来越不妥当,突然转头看着红螺。

刚刚我和婉儿表姐说话的时候,你可问过你干娘外头的情形?见红螺点点头要说话,她却摆手止住了,又压低了声音说,她可提到过,从后门进来时什么情形?小姐是说……红螺顿时醒悟了过来,随即倒吸一口凉气,仔细回想了一阵子方才摇了摇头:干娘大约是昨晚上在外头太疲累了,没多说什么,只提了一句后门口似乎换了人,那人还不知道她的新差事,所以多盘问了两句,她只说是出城扫墓,那人也就没理论。

这么说,要再往外头送消息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而郑妈妈和郑管事两口子在外头,只怕有什么事也甭想和府里通消息,陈瑛果然祭出了这一招!陈澜在里头思量这功夫,外间玉芍已经是听得不耐烦了,竟是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咋咋呼呼地开口说道:照陆太医您这么说,等着给咱们老太太瞧病的刘太医和那位方大夫都是庸医不成?且不说刘太医是高升去了御药局做御医了,就是那位方大夫,也是韩国公府用老了的名医,医术精湛说话爽利,可不像您……马夫人还指望着陆太医让自己枯木逢春,听得玉芍插嘴顿时大怒,立时站起身呵斥道:住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陆太医无礼,这儿哪有你一个丫头说话的份!平素里马夫人在自己面前就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可如今竟是摆架子呵斥起了自己的丫头,朱氏眼中闪过一缕怒火,随即又是一阵胸闷,不由得用还能动弹的右手死死按住了胸口。

听见外头这番对话的陈澜不禁伸手将帘子揭开了一条缝,正好瞧见陆太医脸上一闪即逝的得意笑容,心中一时大凛,连忙对红螺分说了两句。

马夫人见红螺匆匆从里间出来,扶着朱氏又是揉捏又是劝慰,顿时觉得削了面子,斜睨了西梢间里头,这才对着陆太医陪笑道:这样,还请您到外间开方子,我一定督着这几个丫头仔仔细细熬药给老太太服用。

这样好,这样好。

陆太医笑吟吟地捋着自己的三缕长须,见马夫人殷勤抬手相请,便随着她出了屋子,口中又说道,开完这方子之后,老夫本就还要去翠柳居给三夫人瞧病,不如趁着这机会再给夫人好好诊一回开个方子。

夫人只要按时服用,不出半年必有效用。

那就多谢陆太医了!眼看着马夫人和陆太医出了屋子,朱氏终于再也掩不住怒色,颤颤巍巍地伸手就想砸东西,可右手才举起了一丁点就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就在这当口,西梢间里头的陈澜终于三两步冲了出来,到了炕沿坐下之后便低声说:老太太别气了,忍一时是一时,之前我帮您写的那题本已经送到了,应当不多久就能递上去,您且放宽心等一等。

朱氏死死盯着陈澜,嘴唇哆嗦了好一阵子,最终化作了一声无力的叹息。

绿萼也忙上前一齐规劝,总算是让原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朱氏渐渐安静了下来。

一旁本要说话的玉芍却被红螺一下子使劲拖到了里间。

眼见帘子放下,她顿时没好气地甩开红螺的手,恼火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在外头说?我哪敢在外头说!姐姐,你可闯大祸了!红螺见玉芍满脸的不以为然,脸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忧色,你怎么偏偏在那位陆太医面前把方大夫供了出来!那位陆太医是三老爷下帖子请来的人物,不用说也是只听三老爷的,要是他往三老爷面前一说,那边无论用些什么小手段,方大夫以后还能来得了?韩国公府从前也都是用刘太医的,这方大夫就是唯一信得过的人了,要是人真的没了,以后就算不用陆太医,咱们还上哪里去找得用的大夫?一番话说得玉芍瞠目结舌,声音也不知不觉低了下来:我只是一时气不过……我且问姐姐,从一大早开始,外头可有消息送进来?见玉芍茫然摇头,红螺更觉心悸,忍不住又问道,那老太太可打发过人往外头去?见玉芍仍旧摇头,红螺只觉一颗心坠到了谷底:这么说来,咱们真被困在了府里……外间陈澜自然不会对朱氏说这些,只是服侍着吃了半盏燕窝,又陪着说了会闲话。

她心里很明白,陈瑛毕竟管着偌大的左军都督府,不可能无时不刻地呆在家里守着,于是就只能在各种布置上做文章——守住门不许人随便进出是一桩,在蓼香院安插人手是一桩,让徐夫人竟然再次病倒,让罗姨娘利诱苏婉儿,让陆太医巧舌如簧说动了马夫人……这一步一步地逼宫上来,竟是让人四面楚歌招架不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夫人就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方子满面红光地进了门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新调来蓼香院的二等丫头。

马夫人看也不看陈澜一眼,只是笑吟吟地说:老太太,这位陆太医是真有真才实学的,我也懂得看些药方,让她们翻出了之前的方子比对,发现确实高明。

以后这煎药的差事就交给她们两个,只让绿萼玉芍专心服侍您就是。

至于那什么方丈夫,终究不是太医……陈澜听着就知道,这唠唠叨叨的话里头不外乎是一个意思,让老太太改吃这陆太医的药。

她担心地看了一眼朱氏,见她不复之前的怒火高炽,只是眼睛闭着靠在那儿一动不动,心里总算是微微一松,索性也不再说什么。

好一会儿,马夫人总算说够了,扫了一眼屋子里几个面无表情的人,心里未免没意思。

我这都是为了老太太的好!马夫人还得陪着陆太医去看徐夫人,唠唠叨叨一会儿总算是走了,陈澜又陪着朱氏用过午饭,随即就留下绿萼在旁边看着,自己带着玉芍到梢间里头吩咐了一些话。

就在她说完了这些,出了正房预备回锦绣阁的时候,赖妈妈突然一阵风似的穿堂那边冲了进来。

三小姐!赖妈妈出口叫了一声,随即不安地扫了一眼正房,忙三两步奔上前来,面色异常惊惶,广宁伯府上命人送信来……广宁伯殁了,门上因三夫人正病着吃不准,不知道该不该领人去报三夫人?第一百三十一章 山穷水尽处,翩翩贵人来翠柳居在阳宁侯府东路,从前陈瑛多年在外,这一路虽也向有小修小补,但从未大兴土木,一应房子自然便显出了老旧来。

从前偌大的地方除了徐夫人和她的嫡子陈汀,便是住在东北小跨院的陈清陈汉和陈汐兄妹三个,西北小跨院则是住着几个姨娘和年纪更小的庶女,倒是绰绰有余,可现如今陈瑛承袭了阳宁侯爵位,随着他回来的除了罗姨娘之外还有好些丫头仆妇,因而住处就自然而然有些拥挤了。

正因为如此,下头人也不知道议论过多少回什么时候能迁到中路的侯府后堂庆禧居去。

可三房这般鼎盛发达的势头却没法子让徐夫人高兴起来。

尤其是昨夜丈夫到自己屋子里时,对她说出的那番话,让她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心慌,因而大早上她就让吴妈妈放出消息说自己病了,歪在床上整整一上午不曾挪窝,到最后竟是真憋出了心悸头晕来。

夫人,您一上午就只早上喝了小半碗粥,不管有什么事,总不能连吃饭也误了。

吴妈妈在一旁劝着,眼见徐夫人脸色黯然眼神呆滞,她不得不狠狠心出了门去,把正在外头院子里玩耍的陈汀抱了进来。

才只四岁的陈汀扑进徐夫人怀中,高高兴兴地嚷嚷着娘,又笑说自己能踢毽子了。

这一番终于把木然的徐夫人惊动了,她突然一把将孩子揽在怀中,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见着这情形,吴妈妈总算出了一口大气,正抬头擦眼泪的时候,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丫头的声音。

夫人,三小姐来了!揽着陈汀的徐夫人先是一愣,随即就想到了昨天晚上陈澜对自己说的话,面上一时露出了犹疑为难的表情。

而吴妈妈自然闻弦歌知雅意,出了西屋到了外间门边上把门帘揭开一条缝,没好气地对那丫头训斥道:夫人一早上连东西都吃不下,那位陆太医才瞧过让夫人静养,任凭是三小姐来,你也先拦着,否则过了病气,家里一个个都病了可怎么办?那丫头见里间虽点着灯,却仍是灰暗一片,吴妈妈又是板着面孔,顿时有些惊慌,可想着陈澜在门口让人通传时说的话,她忙又鼓足了勇气。

吴妈妈,不是我拉不下脸拦人,实在是三小姐说……三小姐说有广宁伯府的消息。

听说是广宁伯府带信,吴妈妈不禁扭头看了看,见除了西屋那低垂的门帘什么都瞧不见,心里叹了一口气,索性跨出了门槛,沉着脸说:既如此,你先带我去吧。

徐夫人平素起居见人并不在这三间正房,而是在西边的两间耳房里,此时陈澜就等在那儿。

虽说茶水早送了上来,但她却无心去动这些,心里只思量着广宁伯突然去世这消息。

徐夫人是广宁伯的继室所出,上头兄姐众多,如今广宁伯这一去,府中便是世子承爵当家,父女和不同母的兄妹之间孰亲孰疏,这是用脚趾头就能想明白的。

可以说,这消息对于徐夫人来说,远远比朱氏犯病不能说话更加严重,因为这年头出嫁的女子,最大的靠山便是母家。

三小姐。

吴妈妈进门前就整理了一下心情,此时上前行礼后,脸上少不得带出笑容来,实在是对不住,夫人昨天下半夜犯病,到现在是吃不下睡不好,根本没法见人,所以……我也知道三婶病着,原本不该过来惊扰,但实在是兹事体大。

陈澜面色沉肃地点了点头,旋即一字一句地说,外头来的是广宁伯府的一位妈妈……广宁伯殁了。

尽管吴妈妈心里已经颇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是,当听到那最后五个字的时候,她仍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后又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情知陈澜不可能拿那么大的事情开玩笑,她不禁定了定神说:三小姐,那位妈妈人在哪?就在穿堂外头等候。

看到吴妈妈点点头,竟是顾不得其他就跌跌撞撞跑了出去,陈澜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在这侯府中,徐夫人看上去是稳稳当当的阳宁侯夫人,可真正拥有的不过是一个还只有四岁的儿子,对其还算不错的朱氏已经重病缠身,母家的广宁伯府又是深陷泥潭,如今连广宁伯都去了,这一重接一重的猛烈打击换做是谁都会不知所措。

而且,徐夫人历来沉默寡言,偶尔使些诸如将庶子挪到外院去这些小手段,别的时候便没多少存在感。

若徐夫人也禁不起这打击出了什么岔子,这一家便真的是陈瑛一手遮天了!不消一会儿,吴妈妈就带着一个腰缠孝带的中年妇人进来,眼圈已经是红红的。

她进了屋子就把丫头们都遣开了去,随即瞥了一眼陈澜身后的红螺,这才突然上前跪了下来。

见陈澜忙不迭地让红螺上前扶她,她却硬是连磕了三个响头下去。

三小姐,这消息来得太不是时候,小的实在没法子,请您待会儿千万帮着开解开解夫人……夫人昨晚上几乎一宿没睡,天亮了又才喝了半碗粥,午饭却无论如何不肯吃,眼看着精神竟是越来越糟,若是再听说了这个……见吴妈妈说着说着已经是泪流满面,陈澜自是大生恻隐之心。

命红螺死活把人拖了起来,又看了一眼那个垂手而立满面哀戚的广宁伯府妈妈,她就轻轻点了点头。

这边厢吴妈妈带着陈澜和广宁伯府来报信的妈妈进了正屋,那边厢自有小丫头张望了一会,飞快地溜去了后罩房那边。

这会儿已经是午后,原是去水镜厅和马夫人一块料理家务的陈汐已经回转了来,正在东屋里和罗姨娘一块说话。

由于晋王府突然闹出了那样的丑事,陈瑛之前的安排自然已经跟不上变化了,因而昨晚上陈瑛歇在罗姨娘屋里,两人总算是撕掳开了心结,这会儿罗姨娘便是满脸笑吟吟的。

汐儿,这回咱们不用担心了,你爹回心转意,自然会往那门亲事上使劲,我也会好好给你设法,总得成全了你们这一对金童玉女。

就算这门亲事不成,以你爹眼下的官位权势,也能找到其他门当户对的。

总而言之,上头的老太太没剩下几口气了,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

尽管这番话听着原该喜出望外的,可前些天被禁足在屋子里,甚至连亲生母亲也难以来探视,日夜枯坐着,脑海中反反复复想的就是那些过往事情,陈汐不但人消瘦了许多,心境也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此时此刻,她只是淡淡笑了笑。

但凭父亲和您安排就是。

罗姨娘毕竟多年不曾和儿女在一块,因而也没察觉到陈汐的跟个什么不对,当下又笑说了些别的闲话。

当鹦鹉进来耳语了几句的时候,她先是讶异了一会儿,随即就淡淡地摆手打发了人,待到鹦鹉出门去,她方才一把抓住了陈汐的手。

广宁伯殁了!先是老太太重病,再是广宁伯殁了,这一回她就真的是什么靠山都没了!眼见罗姨娘那喜不自胜的表情,陈汐想起自己被父母留在这深宅大院的那几年中,徐夫人始终是淡淡的,又使过好些个小绊子,现如今却此消彼长,心底原该是高兴的,可她偏觉得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的丫头全都给老太太撵了配人,如今身边虽是罗姨娘精挑细选的,可终究没什么感情,尽管如今父亲大获全胜,可若不是晋王府突然出事,她哪怕再不甘心再不情愿,还不是一样要嫁过去?不管是出身地位怎样的女人,在如今这世道中,就连保全自己都难,更何况其他?和其余王公贵戚家一样,阳宁侯府的正门素来并不轻易开启,只逢有宫中天使亦或是其余王公正式上家里拜访时,这三间五架的大门方才会敞开迎客。

因而,这正门口的门房自然是其清闲的活,但他们也是侯府的门面,一年四季八套衣裳行头之外,这钱粮也还算过得去。

成日里他们只能站着不能偷懒,窃窃私语聊天磕牙这种事也就难免了。

这会儿也是如此。

他们又不是东西角门管着人进出的门房,少不得议论起了老太太的病和东西角门上严禁府中无事人等出门,外头的消息也拦了好几回这档子事,末了少不得摇头叹息了两声。

就在他们说得唾沫星子乱飞的时候,一个眼尖的突然瞧见那边一行人从阳宁街东边那高高的崇和坊下拐了过来,连忙出声叫道:小声些,看那边,有人过来了!其他几人连忙闭嘴张望了过去,待那一行人近了些,立时有人瞧见了中间那绿呢八抬大轿,顿时摆出了肃穆的模样。

待到轿子在门口停稳,一旁轿夫又打起轿帘,他们全都伸长了脖子,可看清里头出来的人就面面相觑了起来。

竟是一位身着大红的中年贵妇……可竟是似乎没怎么见过?然而,当后头两个骑马的人策马小跑上前几步下了马来,几个门房中终于有人认出其中一个是天策卫指挥使杨进周,另一个瞧着像是宫内的中官,立时倒吸一口凉气,一个领头的招呼一声下头人就顺着台阶往下跑,而另一个则是拔腿就往西角门那边冲了过去。

而那领头的门房到了近前利索地行了个礼,满面堆笑正要说上几句什么的时候,那位头戴金丝黑线缘镶大西洋珠忠靖冠,身穿元青直身的中年内宦却漠然打断了他的话。

咱家司礼监太监曲永,奉圣命陪侍宜兴郡主来探望阳宁侯太夫人!第一百三十二章 天子有心,晋王有意不过一会儿工夫,原本还有人不时经过的阳宁街被侯府家丁清理得干干净净,紧跟着阳宁侯府便大开中门,奈何家中第三代的孙辈在学堂上学,一时半会找不回来,而二老爷陈玖三老爷陈瑛全都不在,最后还是马夫人自告奋勇站在大门里头相迎。

她今天刚刚从陆太医那儿得了好信,此时又逢宫中贵人来探望朱氏,自是少不得打叠起全副精神。

马夫人从前是阳宁侯夫人,和公侯伯夫人这些顶尖的诰命打惯了交道,因而倒没有任何局促,只宜兴郡主久在江南,素来厌烦那种面上微笑心里算计的一套,而司礼监太监曲永又是出了名的不芶言笑,后头跟着的杨进周更是有心离开五六步远,她精心设计的一大篇话竟是没什么人搭理。

眼见有些冷场,马夫人心中自是愠怒,却又不敢露出来,就这么一路捱到了中堂福瑞堂方才停了下来。

郡主,曲公公,老太太毕竟病着,仓促之间还不及理妆,还请二位中堂奉茶。

宜兴郡主看了一眼曲永,见其落后自己半步,始终是目不斜视,就淡淡地说:我们是来看太夫人的,这奉茶之类的客套就不用了。

老太太既病着,也不用整妆那些俗套,要论起辈分来,我也算是晚辈。

人说是客随主便,但如今这两位虽不请自来,却不是寻常贵客,因而马夫人也不敢违逆,忙赔笑应了。

只再往内便是内眷所在,随行的天策卫便等候在了外头,只有杨进周因今日奉了御命不得擅离宜兴郡主左右,因而一路跟到了蓼香院穿堂门口,但一看见陈澜等四姊妹全都站在那儿施礼相迎,他脚下步子就滞了一滞。

叔全,这里毕竟是阳宁侯太夫人的居所,等会我和曲公公进去,你就在穿堂等候吧。

杨进周正想着宜兴郡主和曲永进去方便,自己若是再随着进去,那便不是探视而是监视了,因此宜兴郡主这句话无疑是解决了大麻烦,他连忙答应了。

而旁边的曲永却有些迟疑,正打算说什么就看到宜兴郡主看了过来。

不打紧,这天底下不是什么地方都是危机四伏,再说我又不是弱质女流。

马夫人没在意这些,只以为宜兴郡主是打趣而已,因而只是笑着将两人引到了穿堂。

见姊妹四个都上来拜见了,她轻咳一声正打算一一介绍过来,却不料宜兴郡主径直上前扶起了陈澜,这才冲其他人笑道:阳宁侯府和韩国公府原是姻亲,按辈分我也是你们的长辈,又不是在外头,哪那么多礼节,全都起来吧!当日张惠心及笄,家里那么多人,去的只有陈澜,再加上宜兴郡主几次打发赵妈妈上家里来,全都是见的陈澜,因而见宜兴郡主唯独待陈澜亲厚,马夫人和陈冰陈滟虽然都心里极其不舒服,可也只能按下这个,眼睁睁看着宜兴郡主一手拉人往里头走。

更可气的是,临到正房门口,宜兴郡主拉着人进去了,那个始终落后大半步的司礼监太监突然转过身来。

诸位夫人小姐还请留步,咱家奉旨,有话要对阳宁侯太夫人说。

还不等马夫人赔笑答应,后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公公,咱们在外头等候自是应当的,可我家三妹妹已经陪着宜兴郡主进去了。

曲永定睛一瞧,见说话的那个少女身穿海棠红绣牡丹花的斜襟衫子,人倒是生得异常娇艳,不禁哂然一笑:宜兴郡主既是拉着人进去,那便是听了也不打紧,至于其余人等,还是且避一避,否则误了圣命,咱家也不好交代。

言罢他也不管外头这些人是什么表情,径直打起帘子就进去了。

这时候,马夫人才狠狠地瞪了一眼刚刚贸然张口的陈冰,摆手让庶女陈滟和侄女陈汐先退下,随即冲着陈冰低声喝道:不晓事,这种话也是能浑说的?那是宫中的内官第一人,万一恶了他怎么办?娘,她凭什么!你没听到刚刚那曲公公说的话么?就凭是宜兴郡主把人带进去的!陈澜自不知道后面还发生了这么一遭,把宜兴郡主引进东次间,就只见朱氏已经在先头那些时间里装扮好了。

她身上的家常旧衣裳换成了一件蟹壳青色绣芙蓉桂花万年青的富贵万年纹样盘领右衽斜襟衫子,头发整整齐齐梳了个髻,只用一根翡翠簪子绾起,若不是脸色极其不好,使劲扶着绿萼的手方才勉强坐着,她看上去就和平日无异。

老太太别忙了,您是病人,歪着就歪着。

宜兴郡主放开了陈澜的手,上前亲自将朱氏服侍着照旧斜倚引枕,这才说道,若不是那题本到了我手中,我还不知道您成了这个样子。

这几日事情也确实太多了些,您的年纪也大了……所以我将这题本转呈给了皇上之后,皇上也颇为嗟叹,又让曲公公随我一块来看您。

朱氏哆嗦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可用尽了力气,终究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不由得大急。

眼看着她这副情景,陈澜连忙把绿萼拖开了些,自己坐了过去,又低声说:老太太,原本就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眼下您别急着说话,若要什么还是照之前那样子,您写在纸板上,我照着意思说就是了。

绿萼连忙拿了纸板和炭笔上来,朱氏颤颤巍巍写了个谢字,这时候,宜兴郡主也不用陈澜说话,径直在炕沿边上坐了,这才叹道:谢恩的话就不必说了,我回去面见皇上自然少不得这个。

老太太只请放心,不说阳宁侯府昔日功劳,就凭着您和太后的情分,皇上也总会体恤。

所以,这次曲公公除却带了人参燕窝等等诸多补药,后头还有一位林御医。

这是得了先帝赐姓的杏林世家,比之前升了御医的刘常康医术更精湛。

其实,要不是方大夫脾气古怪,我倒是想荐他的,但他还有一间医馆要照料,也只好算了。

林御医人正在坤宁宫,晚些就来。

之前才被陆太医狠狠挤兑了一回,此刻宜兴郡主一来,却是除却探视还有赐药,而且转达了天子的又一层意思——派御医到侯府来给她诊脉!一时间,朱氏只觉得心头一热,眼圈竟是立时红了,只拉着宜兴郡主的手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曲永也走上前,干巴巴地转达了天子的抚慰之意,而这会儿的朱氏已经顾不得那什么语气了,听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

绿萼见机得快,急忙打了水来,等朱氏哭完,便遮了大手巾服侍洗脸,而收拾干净了的朱氏少不得又取了笔在纸板上歪歪扭扭写下了题本两个字。

陈澜心里也惦记着这个,可知道就这么径直问出来不相宜,但朱氏都写了,她也只得对问道:郡主,老太太的题本……咳,瞧我这记性!宜兴郡主爽朗地一笑,这才拉着陈澜的手说,你这丫头,代你家老太太写的题本生恐不够齐全清楚,洋洋洒洒一大篇,竟是比那些举子考策论还长些,好在都是直白的话,只要是心里透亮的人一看就明白。

其实,要说老太太和先头太后情分非常,之前那些账目都是说得清的,皇上也不会计较那一丁点小事。

至于晋王府……那是小人作祟,可虑的是如今外头沸沸扬扬,所以,这两日之内便会有旨意处置平夫人。

小人作祟,沸沸扬扬,处置平夫人!陈澜并不知道晋王府那两位妃妾的假孕事件究竟有什么隐情,但宜兴郡主这最后一句话点出的三个意思却让她悚然而惊,心里少不得琢磨了起来。

她是如此,朱氏则更是如此,只不过朱氏最在意的还是晋王妃,此刻宜兴郡主的话让她松了一口大气。

就在宜兴郡主又是百般宽慰的时候,绿萼突然瞧见外间的玉芍把门帘打开一条缝使劲给眼色,慌忙上得前去,不一会儿就转了身过来,俯下身在陈澜耳边低低言语了两句。

宜兴郡主见状便笑道:怎么,是家里又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我替你做主!要是别的事情,宜兴郡主摆出这样的姿态陈澜自然求之不得,可对于刚刚得到的这个消息,她却先看了朱氏一眼,随即才嗫嚅道:晋王殿下派人来看老太太了。

此话一出,宜兴郡主顿时面露讶色,就连面色始终纹丝不动的曲永也微微皱了皱眉。

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宜兴郡主就笑着问道:晋王妃是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老太太也是晋王殿下的长辈,老太太病了,他原本就该派人探视。

皇上有心,他也算是有意,既都做的一件事,把人请进来吧。

陈澜看了一眼朱氏,见其面色漠然,似乎并不高兴,哪里不知道老太太已经看透了。

尽管陈瑛封锁了府中内外传递消息的路子,但郑妈妈和郑管事人还在外头奔走,晋王之前怎么会不知道朱氏病倒的消息?可偏偏等到宜兴郡主和曲永两人一块来探视,他才派了一个人过来,这等先冷漠后关切的态度着实让人齿冷。

于是,她答应一声就对绿萼点了点头,绿萼连忙出了门去。

没过多久,一位衣着甚是华丽,可包在绸缎衣裳中却显得极为臃肿的中年妇人便进了屋子来。

大约早就知道屋子里都有谁,她满脸堆笑地一一行礼送好,这才让随行的两个小丫头放下了手中的大小盒子。

而直到宜兴郡主客气地颔首还礼,陈澜方才知道,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晋王保母钱氏。

第一百三十三章 送礼赔情,却道意味深长晋王林泰墉如今已经年长,乳母早年奉养在府中,后来就去世了,如今身边共有四名保母,其中尤以钱氏最受宠信,别说那些夫人侍妾,就连晋王妃也要让她三分。

毕竟,论起亲近来,她才是从小带大晋王的人,情分非比寻常。

钱氏名下的田地铺子宅院价值数万,可在王府中还是亲自打理晋王的起居,偶尔也承王命出门办事。

平日里就是那些公侯伯夫人,在她面前也不敢倨傲,可如今她却不敢摆出王府保母的谱来。

宜兴郡主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在江南时,就因为保母一家自恃养育教导的情分作威作福,她客客气气把人礼送了出去荣养,却把他们侵占有的民田全部发还受害民众,就连奶克也送到了官府法办,一顿板子外加枷号示众之后发配了南疆。

因为她之后上书提过一嘴,诸公主郡主中那些胆大的纷纷大义灭亲,连她也很是夹着尾巴过了一阵子。

因而,此时此刻她在朱氏面前做小伏低,又是说晋王刚刚接旨主持宣府大同的互市弊案,繁忙抽不出空来,又是说王妃身体不好正在养息,所以只得自己前来探望,总之好话说尽姿态做足,就连在朱氏旁边的陈澜她也不曾放过,逢迎奉承一摞摞浑然不要钱似的奉上,到最后见宜兴郡主站起身来说话,她方才住了嘴。

老太太但请好好养病,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打发人去我那里说一声。

其他忙我是帮不上,往宫里捎带个讯息还是办得到的,我还等着您七十大寿的那一天来讨要一杯寿酒呢!朱氏在陈澜的搀扶下艰难坐直了身子,却是只得颔首微微点头。

而一直惜字如金的曲永则是上前说道:太夫人若再有题本,只管命人送去锦衣卫后街的北镇抚司,自有管事的把东西送到咱家这儿来,不用经通政司那一道手,也省得麻烦。

一旁的钱氏竖起耳朵听着,心中惊叹,面上却丝毫不露。

然而,她仿佛是主人似的跟着陈澜把宜兴郡主送到正屋门口中,却不防宜兴郡主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钱妈妈,老太太如今都这个样子了,你事情既然已经办完了,还盘桓着不走?如今尽管是春天,但马夫人等人不会真站在院子里等候,这会儿还没来得及从厢房中出来,因而钱妈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精彩表情自然只有陈澜这寥寥数人得以看见。

陈澜看见钱氏在尴尬了一会儿之后就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心里倒是佩服人变脸快。

郡主,小的除了奉殿下之命来探望之外,实在是王妃还有几句话捎带给老太太。

王妃这两天心绪不好,带的话也有些……小的真不敢当着您和曲公公的面说……宜兴郡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钱氏,便带着曲永下了台阶,这时候,得了讯息的马夫人方才和陈冰三个从厢房中急急忙忙出来。

她刚刚就得知晋王府也派了人过来,此时少不得多瞅了钱氏几眼,但还是满脸殷勤热络地送人。

到了穿堂门口,陈澜瞧见那边杨进周已经是上了前来,不禁看了他一眼,可前事终究隐秘,她也没法子道谢,只能冲其微微点了点头。

别的人正忙着应付宜兴郡主和钱氏,自然没注意到她这小小的动作,而杨进周瞧见之后则是颔首还礼。

两人人目光隔着人**击了片刻,随即便不约而同双双别开了目光。

马夫人送了宜兴郡主和曲永出去,而陈澜等人自然就不用这么一路出去了。

这时候,陈冰方才恼怒地瞪着陈澜,随即一把拽着陈滟道:走,咱们去看看老太太!陈滟也想知道老太太如今究竟情形如何,当即半推半就地跟上,可姐妹两人个没走几步,后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太夫人如今还在病中,一拨拨地打扰怎么好养病?两位小姐都是孙辈,就该多多体谅,哪有这般不懂事的!这两人句硬梆梆的话就仿佛是铁块砸在青石地上,自然而自带出了砰砰的感觉。

陈冰几乎是一瞬间就转身过来,看清说话的是一个陌生中年妇人,顿时脸上就挂不住了。

而陈滟则是比她机灵得多,想到刚刚在厢房等时外头传来的消息,连忙使劲拖住了陈冰,又低声提醒说:二姐,那是晋王府来探望老太太的钱妈妈,得罪不得!这会儿宜兴郡主已经走了,钱氏的腰杆自然而然就挺直了,那股自小抚育教引晋王的做派就摆了出来。

她看也不看咬牙切齿的陈冰一眼,而是笑容可掬地对陈澜说:三小姐陪我一块进去如何?之前在屋子里的时候,宜兴郡主除了宽慰朱氏,还拉着自己说了好一番话,期间陈澜也发觉了钱氏很是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自己,此时见人家献殷勤,她心中大致有数,连忙笑着答应了。

从陈冰陈滟姊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就只听到背后传来一句愤恨的嘟囔声。

我看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这声音钱氏自然也听到了,在旁边偷眼瞥看,见陈澜丝毫不动声色,她不禁暗自点头,及至重新进了正房东次间,她见朱氏已经躺了下来,见她进来面色一呆,她连忙抢上前去,笑着给朱氏掖了掖裤子,又抢先说道:太夫人好好躺着,人都病了还留心那些做什么。

其实今天我来,殿下还特意吩咐过让我代为赔礼。

此话一出,原来立在炕边上的绿萼神色一变,二话不说就上前拽着玉芍悄悄退了出去。

陈澜寻思接下来这话也不该自己听,正要也跟着出屋的时候,却看到朱氏冲自己摇了摇头。

面对这种情形,她知道这不是自己想不想涉入浑水的问题,而是阳宁侯府本就处于漩涡的最中央,因而也就索性挨着朱氏坐下。

看到朱氏果然留下了陈澜,钱氏心中越发肯定了那份猜测,叹了口气就道出了正题:我知道,太夫人一定是听说了外头的传言,所以对于我家殿下多有误会。

不错,王妃和平夫人此前有喜传入宫中,一时赏赐无数人尽皆知,如今即闹出了这等事,殿下就是再大度,心中难免有芥蒂,更要紧的是,王府典簿邓大人又劝谏殿下要当断则断,那一晚上殿下没和人商量,稀里糊涂就写了那么一份题本送上去,可一到上头就立即后悔了。

朱氏犯病最大的缘由就是因为晋王亲自上书要废了王妃,此刻听到自己不曾打听出来的内情,自然露出了极其慎重的表情。

而陈澜则是在一惊之后紧紧皱起了眉头,两只合在一起的双手却微微松开了些,心底冒出了一个根本按捺不住的念头。

遭遇大事便耳根子软只听别人的话,等做完了事情再来后悔,只凭晋王这样的性子,皇帝恐怕就不会轻易册立他这个实质上的长子为皇太子!陈澜正在沉吟那个邓典簿是何方神圣,钱氏仿佛是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似的,又仔仔细细解释了起来:这位邓大人是华盖殿大学士兼礼部沿书宋阁老的门生,三年前经礼部选派进的王府,因为学问扎实诗词歌赋无不精通,殿下对他自然颇为信赖。

昨日早朝宣府大同的互市弊案彻底揭开,张阁老退出内阁,如今这内阁就只剩下了宋阁老一个,就算按例增补,推举的权限也全都掌握在宋阁老手里,殿下这当口也不好恶了他。

这个在关键时刻竟敢出这种馊主意的人,竟然还有这样的背景?朱氏目光闪烁,而陈澜则是趁着替她把靠枕垫好的时候,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随即才反身坐好。

而钱氏自然还没说完,紧跟着又叹道:殿下也是艰难,这次主持清查事务,牵涉广大一个不好便要吃挂落,还不敢撂挑子。

外头风言风语又多,明摆着是有人陷害,可皇上不追查,也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罢了。

说一句实话,皇上皇后虽没有申饬王妃,可失德不贤这种话传得四处都是,只怕……太夫人,殿下让我给您撂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但凡可以,殿下都不想辜负结发情分,可那得情势容许。

见朱氏目光倏然一变,钱氏便双手按着炕沿,身子略略前倾了些,一字一句地说:若不容……殿下必定也会想着太夫人的感受。

发现钱氏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往自己身上一扫而过,陈澜见朱氏亦是看了过来,目光中却没有从前的警惕和寒光,反而多了深深的疲惫和无奈,她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不管是不是晋王的主意,眼下提这一茬都实在是糟透了!钱氏终于把该说的话统统说了出来,接着就笑容可掬地说:太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忧,事情也只是暂时的,未必就真到了那一步。

韩国公府毕竟是殿下的岳家,能周全必定一力周全,横竖东昌侯也已经夺爵毁券,总有个人垫底,再说广宁伯今日一死,皇上总得体恤一下勋贵们的多年功劳苦劳……尽管钱氏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但朱氏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剩下的话竟全都漏了过去。

东昌侯夺爵毁券,如今就连广宁伯也死了?第一百三十四章 倏尔伏尸,惊弓之鸟宣武门大街和崇文门大街作为京城一西一东两条直贯南北的大街,向来是整个京城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在别的胡同小街上行走,走路的坐车的骑马的,再加上王公贵戚的仪仗,让通过的速度没法快起来。

毕竟,按照官场让道的规矩学问,哪怕是勋贵阁老一流,在路上也难免遇到需要让道行礼的。

而行人就更不用说句了,索性只贴着墙根走。

而这两条大街宽达十余丈,来回可供好几辆车并行。

按照太祖初年方便人通行的律法,只有在这两条街上骑马坐车的时候,不用遵循官职高低避让的礼仪,只车马通过时鸣鞭问候就行了。

如今宜兴郡主这八抬大轿一路过去,便能听到不时传来的清脆鞭响,好在不用停轿,因而这一路也走得顺顺当当。

等到了西安门时,绿呢八抬大轿稳稳地落下,她在一个小宦官服侍下从轿子中出来,眼看那边已经是抬了四人抬的肩舆和供曲永坐的两人抬凳杌,她却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若有所思地遮了遮眼睛看着天空。

转头去看时,她就发现杨进周那边已经召集了刚刚去时的那些护卫,正在低声分派着什么,不禁对身边的曲永低声说:皇上钦赐了叔全两个字给他做表字,如今他身上那股硬气还在,办事却还真是又周又全。

早上在琼芳岛的时候,要不是他查过一遍不放心之后又去看,也不会发现那座云霄阁已经出了问题。

毕竟是多年的老房子了,登楼的人又少,也难怪他们敢拿着修缮的钱中饱私囊,只这功劳又记在你曲公公头上。

曲永淡淡地笑道:他上次就说过升迁太快,这次的小事就更不消说了……别人都道锦衣卫是皇上的鹰犬耳目,天策卫是皇上握在手里能够厮杀的锋锐利器,再加上京城这些时日出了好些岔子,每每有贵人出来他便跟着,更坐实了皇上信他忠心勇武,所以留着护卫。

也只有这么着,那些人方才会把眼睛死死盯着咱家这个刚管锦衣卫的。

两人低语了一阵,周遭离得远的众人自然听不到。

而宜兴郡主看到杨进周已是把事情分派好了,略一思忖就走上前去:叔全,你如果有空,不妨带几个人去一趟六合医馆。

见杨进周面色一凝,她便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之前我探望阳宁侯太夫人的时候,陈澜曾经对我说过,今天陆太医来过,对自己的医术深有把握,一个小丫头不合说出了之前医治的是方大夫,他还不以为然,说了不少自傲的话。

方大夫是外子深为敬重的杏林名家,你去那儿帮我看一看,别让人使出什么诡谲伎俩来。

杨进周当即会过意来,答应一声便回转身去,没多久就带了十几个人上马呼啸而去。

见着他这么走了,宜兴郡主便回到了曲永身边,笑吟吟地说:皇上爱的就是杨大夫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那股子锐气和刚直,不像别人花花肠子弯弯绕绕太多,办什么事都要千斟酌万琢磨,好好的事情就在这磨蹭下办坏了。

也只有这样……到时候他去才放心。

两人对视一笑,随即便上了肩舆和凳杌,经西苑往宫城去了。

偌大的京城中,医馆药堂极多,而设在灯市胡同的六合医馆却依旧名声显赫。

尽管这座才一间门面的小医馆在热闹喧杂的胡同中并不起眼,可由于坐堂问诊的方大夫一手好脉息,诊金收得便宜,因而成日里倒是生意不绝。

从前也有嫉妒的同行使过绊子,但官府来人趾高气昂查问了一番之后,不多久就灰溜溜前来赔情,久而久之自然是无人再到这家小医馆寻衅。

这一天中午医馆颇为冷清,年纪一大把的方大夫倒也不以为意,坐在藤椅上悠闲自得地看着自己的书,突然,他只听外头传来好一阵喧哗,正皱眉站起身的时候,就只见一个人慌不择路似的往自己这医馆冲了过来,进门的时候却被门槛一绊,竟是重重一跤跌倒在坚实的地上,昏头昏脑爬起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是破了两处,赫然还可见其他青紫。

眼见得这番情形,方大夫知道不对劲,推开藤椅往后连退两步,随手抄起了角落中的一根柞木棍。

就在这时候,三四个满脸横肉的人倏忽间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对着那地上的汉子就一阵暴打,口中还不干不净地骂着。

尽管方大夫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无数情形,比这更险恶的也不是没瞧过,可此时仍是被惊得愣了一愣,直到那个到后头和药的年轻学徒匆匆出来,看到这情形大喝一声拿起棒子就冲上前去,他才陡然惊觉。

仿佛是被那年轻学徒义愤填膺提着棒子给吓的,也仿佛是醒悟到这是在别人的屋子里,总之那几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来得快也去得快,刹那间就一哄而散,只留下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

方大夫也来不及喝止冲出门去的小学徒,上前到那人的鼻子前头一探,脸色就变了。

人竟是已经死了!师傅,师傅……行医大半辈子,方大夫倒不是没见过死人,可人这般死在面前却还是第一次,一时间顿时愣在了那里。

等到小学徒进来连声叫唤,惊觉过来的他连忙沉声吩咐道:快,去大兴县署报案,就说有人到我这儿斗殴行凶,闹出了人命!人命两个字让年轻气盛的小学徒立时一个哆嗦,然而,就在他转身往外跑的时候,险些和一个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也顾不上他,匆匆忙忙近前来就叫道:方大夫,您眼下可抽得出空么?方大夫原本还死死盯着地上的死人,闻声愕然抬头,认出是昨天来请自己去阳宁侯府看病的郑管事,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就指着地上道:眼下都出了人命案子,总得先报了官等人来了再说,我暂时出空子。

郑管事这才发现地上赫然是一个一动不动的汉子,吓得往旁一蹦,随即才站住了。

他和郑妈妈夫妇俩到了韩国公府之后,几次使人送信回阳宁侯府都不得其门而入,这会儿韩国公夫人陈氏得知宜兴郡主等人去府里探望过,大喜过望之下就预备带着他们夫妇和方大夫直奔阳宁侯府探望,却不想这会儿会突然发生命案。

他想了想就回身叫了伴着自己的两个小厮进来,这才转到了方大夫的右边。

不若这样,我留两个人下来在这守着,您先随我出门问诊,就算官府的人来了,有他们在,谅那些公差也不敢……公侯伯府的人命是人命,这一条人命就不是人命?方大夫虽看病不问贫富,但最讨厌这种说话口气,当即硬梆梆地顶了回去,好端端一个人就死在这儿,总得等官府来人收了尸再说。

贵府太夫人的病也不急在一时,只要按着我的法子调养,三五天之内总是无事的。

郑管事急得心急火燎,要是按照往日的脾气早就翻脸了,可这会儿偏生不敢得罪这样一个能治大病的大夫。

就在他绞尽脑汁想办法劝说这个犟老头的时候,外间突然呼啦啦几个人冲了进来。

面对这情形,不但他吓了一跳,就连方大夫也是吃了一惊。

而那几个人一进来就围住了尸体,娴熟地下标记查伤口,一个头领模样的还在一本小簿子上头写写画画。

郑管事平日少和这种人打交道,正要开口喝问的时候,方大夫已经是眉头舒展了开来:这灯市胡同的**铺平时出了事难得找人,想不到今天倒是来得快。

光天白日之下在灯市胡同发生了人命大案,**铺要是还不出动,难道都是白吃了皇粮不成!这话却是从外头传进来的,郑管事和方大夫双双抬头往外瞧去,只见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抬脚走了进来。

他生得白白净净,圆脸小眼,身穿一身半旧不新的青布便袍,头上戴着唐巾,仿佛是在官场上厮混得久了,自然而然就带出了几分威势来。

郑管事是见惯了达官显贵的人,见状心里一沉,忙拱手问道:在下是阳宁侯府的家人,敢问这位大人是……巡城御史于承恩!这七个字一出,郑管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自叫苦。

侯府和宛平县大兴县顺天府都是打多了交道的,无论什么事情都能轻轻松松摆平了,就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因着品级低下,也不会掀起什么波澜来,偏生来人竟是巡城御史!这巡城御史都是都察院出来的油盐不进的人,而且都察院是天生和勋贵不对盘,揪着一点小事都要大做文章,何况如今?从西安门到灯市胡同无论走北城还是走南城,都得足足绕过大半个皇城,因而杨进周带着十几个人风驰电掣进了胡同的时候,已经是未正三刻了。

因一行人都是整整齐齐的黑色披风大红衣袍,路人无不退避。

等寻到医馆的时候,发现这儿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好些人,马上众人无不是面面相觑。

杨进周朝秦虎打了个眼色,秦虎立时下马排开人群挤了进去,不消一会儿又用力挤了出来,引来一片怨声载道。

可一回头看到这些人的服色,人们立时不做声了。

大人,里头刚才出了人命案子,据说巡城御史和灯市胡同**铺的人全都在!出了人命案子?就在刚才?想起宜兴郡主话里话外的意思,杨进周一时大凛。

这灯市胡同**铺本就是管着附近几条胡同的缉捕盗贼等等,事发之后赶过来很正常,但巡城御史却是督查整个京师的治安事宜,怎么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须知文武相制,对勋贵武臣们意见最大最喜欢横挑鼻子竖挑眼睛的人,就是都察院的这些御史了!不远处,一辆螺车猛然之间放下了车帘。

车中的郑妈妈使劲攥紧了拳头,随即开口喝道:快,回府!郑妈妈,回哪个府?蠢货,当然是回阳宁侯府!第一百三十五章 孺子可怜,一线曙光蓼香院东次间里,一股轻微的药香和角落中插瓶里头的鲜花味合在一块,竟是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

玉芍屈膝跪坐在炕上,轻轻的为朱氏捶着腿,绿萼则是不见踪影。

陈澜从外间进来,又扭头看了一眼明间里几个丫头正在忙忙碌碌搬动的东西,便放下门帘走上前去,把手上的那两张单子递了过去:老太太,宜兴郡主和曲公公送来的是人参燕窝这些补药,还有御药房合的四种专治心疾的丸药,全都是包裹着服用的单子。

此外还有宫绸贡段,几张上好的皮子,宫中太医院做的药枕一个,紫檀木拐杖一根。

见朱氏眼皮一跳,却没有再挣扎着说话,她这才继续说道:钱妈妈带过来的则是天麻、虫草、人参、王府门客亲手调制的补酒,还有金银锞子各两匣,约摸各一百两。

在下头捶腿的玉芍听得心不在焉,待脚上突然被踢了一下,这才慌忙直起身来往外头退了退,正要去拿纸板时,就看见陈澜冲自己摇了摇手,连忙停住了。

这时候,陈澜便挨着炕沿半坐下来,又说道:老太太也不要太伤心,广宁伯重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如今不好的消息都一块来了,三婶难免伤心难过,我最初在那儿劝慰的时候,她已经是明白了过来,又吃了大半碗粥和半个卷子。

后来听说宫中来人,她更是有了些精神。

我刚刚去翠柳居的时候,她已经好转多了,还拉着六弟一块玩耍。

朱氏认认真真地听着,眼神中既有黯然,也有叹息,最后才闪过了一丝少有的欣尉。

陈澜坐着给朱氏念了一会儿唐诗,绿萼就进了屋来。

她先看了一眼陈澜,然后才开口说道:老太太,赖妈妈已经出去了。

门上那些人原本还拿三老爷当挡箭牌,但刚刚郡主和曲公公一块来的事毕竟让他们有些战战兢兢,所以这会儿门上已经不敢拦着咱们的人。

只那位林御医尚未到,大约是在宫里耽搁了。

早些晚些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位林御医是能够出入坤宁宫的人。

看到自己一句话果然让朱氏面上露出了这两天难得的一丝笑容,陈澜自然少不得又妙语连珠地劝慰了几句别的,这犹如哄小孩似的法子果然奏效,朱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直到外头报说三夫人来了,她才敛去了笑容露出了正色。

陈澜连忙出去,到了院子里,见吴妈妈将滑竿上的徐夫人搀扶了下地,她也上去搭了一把手。

正把人往屋子里领时,她却突然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裳,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四岁的陈汀。

他一手拉着自己的衣角,而另一手则是使劲地去够徐夫人的手。

尽管家里兄弟姊妹不少,但一来这几个月来惊涛骇浪一拨拨袭来,根本没留意别人,二来如陈冰陈滟这样的姊妹实在是让人窝心,恨不得躲远远的,因而她除了陈衍之外,于别人都是一副敬而远之的面孔。

可是这会儿看着陈汀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睛,她不禁心里一颤。

三姐姐……徐夫人这时也看到了儿子怯生生拉着陈澜衣角的情形,鼻子不由得一酸,随即便强笑道:这孩子连着好些天都憋在屋子里,今天难得出来,这就撒起娇来。

我有些话要和老太太说,你帮我看着他一会可好?‘刚刚上前帮忙搀扶的时候,陈澜就觉得和徐夫人脚下虚浮,此时听见这话,几乎没什么犹豫就点了点头。

请徐夫人进了东次间,她就放下了门帘,反身过来冲着陈汀蹲下,又笑吟吟地说:六弟,后园的桃花已经开了,我带你去看好不好?陈汀眼睛对眼睛地瞧了陈澜好一会儿,随即才重重点了点头,但又犹犹豫豫地说:娘不让我随便乱跑……没关系,刚刚三婶让我看着你,去哪儿玩我说了算!见小家伙眼睛大亮,若不是碍着地方,兴许还能高兴得蹦起来,她就顺势牵起了陈汀的一只手,拉着他径直出了房门。

随着徐夫人来的两个丫头自是忙不迭地跟了上来,可才到门边,里间吴妈妈就出了东次间,瞧见这情形少不得问了一句,待得知陈澜是带着陈汀去后园,她也唬了一跳,慌忙让两个丫头在这儿等着,自己则追了出去。

红螺从前是蓼香院的人,所以现如今陈澜出门,往往都只带她一个,偶尔再加上别的,沁芳芸儿两个中总会留下一个看屋子。

这会儿出了蓼香院穿堂,见陈汀高高兴兴地又牵上了自己的手,走在两人当中笑吟吟地哼着一首不知名的童谣,她只觉这些天来沉甸甸的精神仿佛也放松了些许,直到后头吴妈妈追过来。

吴妈妈虽是不放心,可嘴上不敢说这个,只说是少爷人小身体虚,得有人跟着伺候,心知肚明的陈澜自然不会说破。

一行人到了后园,开了角门顺甬道进去,还没进那道月亮门,就看到了那从墙头和门内透出来的桃红色。

陈汀自小体弱,平素被母亲拘管得紧,四季里见惯的只有翠柳居的那盆花和房后的柳树,竟还是头一次见这个,此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拉着陈澜的手仰头问道:三姐姐,这就是桃花?是啊,这就是桃花!陈澜笑着拉他快走了几步,等到进了那月亮门,就只见内中遍地都是桃树,不同于上次来这儿看戏时刚刚枯木逢春时的萧瑟情景,如今无数粉嫩的花一朵朵一簇簇绽放在绿色的枝头,在微风中轻轻招展,越发显得妩媚动人。

一个侍弄林子的仆妇匆匆奔了过来,还没来得及行礼,陈澜就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自去忙活,不用管这些。

真好看!陈汀已经是看得目不转睛,放开陈澜的手到了一棵桃树底下,踮着脚想折下一枝来,可始终只差一丁点,顿时使劲跳了两下,却每次只抓着一星半点的花瓣。

吴妈妈见状正想上前去帮忙,陈澜却轻轻拦住了她。

吴妈妈,我听说过一句俗话,金窝里的孩子难养,六弟长这么大,连桃花都没见过,一年到头还不是常常生病?这暖棚里的花总比路边的野花难养活,就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她才慢慢走上前去,见陈汀还在直勾勾地盯着枝头,她便蹲下身子笑道,六弟,是瞧着这桃花喜欢么?三姐姐,桃花好看,我要折回去给娘插瓶!陈澜看了陈汀一会,随即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句,陈汀立时两眼放光,使劲点了点头。

下一刻,她就奋力将他抱了起来,而他亦是用力在枝头一扳,成功折下了一支带着十几朵桃花的树枝来。

看到这一幕,吴妈妈真真正正吓得不轻,慌忙疾步奔上前来,却只看到陈汀稳稳当当落了地,姐弟俩你眼看我眼,同时笑了起来。

直到这时候,她才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说:哎,三小姐,六少爷,你们可是把我的魂都唬没了!我自己折的,我自己折的!陈汀哪里管吴妈妈什么表情,高兴地举着那一枝桃花又笑又跳直嚷嚷,陈澜眼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也不知不觉欢喜了起来,连忙叫红螺唤了那侍弄桃林的仆妇来,拣开得正好的剪下了数十枝,正好可供各房插瓶,连同陈汀剪下的一块命人先送了回去,这才拉着人到前头的亭子小坐。

仍是满脸兴奋的陈汀看着什么都是好奇的,一会指着这个叽叽喳喳说上一阵,一会又好奇那边的栏杆,嘴巴就一直没有停过。

吴妈妈起初还看得担心,待后来发现小少爷高兴得什么似的,陈澜又是耐心答着他一个个或可笑或千奇百怪的问题,鼻子不自觉地一酸。

就在她不自在地别过头去的时候,突然只听得那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姐!陈澜闻声望去,见小路那一边陈衍正兴冲冲地奔了过来,不禁微微讶然,心想他今日才第一天去韩翰林那儿,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然而,等到陈衍近前,她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只见陈衍用古怪的目光瞥了一眼陈汀,随即就不管不顾上前拉了她的手。

姐,你怎么有空到这桃林里头来了……这有什么好看的,护国寺的桃花开得才好呢,赶明儿咱们上那里去看!咳,我有话对你说!言罢,他随随便便答了怯生生叫出一声四哥的陈汀,死活把陈澜拉到了一边,四下看了一眼就压低了声音说:姐,天大的好消息,皇上派了三叔随晋王殿下去宣府查案子!陈澜的心思还在刚刚那难得的轻松之中,乍一听这正事,竟是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随即才望了一眼那边正好奇地瞅着自己这边的陈汀。

寻思着此事,她不禁联想到今天宜兴郡主和司礼监太监曲永一块来时的情形,心里立时恍然大悟。

看来她是猜对了,皇帝调了陈瑛回来,自不是让人在阳宁侯府抢班夺权的——这才是难得的一线曙光!对了,姐,你怎么和小六在一块?他可是三叔……心里放下了一块巨石的时候,她突然听到这句话,见陈衍正看着陈汀满脸别扭,一时不禁莞尔,随即正色道:三叔是三叔,他是他,那些事情和他这个孩子不相干!家里有些人不防敬而远之,可也不能总是端着提防之心,须知小六才多大?想起今天韩翰林还对自己和罗旭说过何谓真孝悌,陈衍顿时有些讪讪的,连忙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六章云开雾散终有时,帝妃闲坐话千金左军都督府南面有一条狭小的巷子,原本只是衙门和衙门之间供书吏皂录通过的地方,走的人多了,渐渐也就有了个约定俗成的名字——左府胡同。

由于左军都督府朝南开了几个小门,素日里那些都督的随从说是只能在大楚门外等候,不许擅入千步廊,但若是有人带着绕宫墙进来,在这小胡同里头等,寻常也不会有人去管。

这会儿正是午后时分,一个身穿灰布衣衫的中年长随在狭窄昏暗的胡同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不时焦急地望着门里头,不一会儿,里间一个皂隶轻手轻脚地出来,他慌忙上前,附耳低声言语了几句。

那皂隶一边听一边点头,脸上渐渐露出了沉重之色,末了才点点头道:知道了,你且回去,我去禀告大人。

不消一会儿,在签押房办事的陈瑛就从皂隶口中得知,宜兴郡主午后和司礼监太监曲永一同去阳宁侯府探望了朱氏。

当着那个皂隶的面,他脸色纹丝不动,摆摆手就把人遣退了,又专心致志地伏案疾书办公。

可等到一摞公文全都交给了一旁的书吏带下去分发督办,屋子里再没有别人,他立时紧紧抓住了把手,又深深呼吸了两回。

他是有些操之过急了……不过如今人已经病成那个样子,他得留心,不能让人抓了把柄。

大人,大人!陈瑛正眯着眼睛思忖,一个皂隶飞快地跑进屋子,单膝跪下,双手呈上了一个盒子:内阁有文书到了。

闻听是内阁文书,陈瑛不敢怠慢,连忙吩咐呈上来。

打开匣子取出盖有内阁鲜红大印的文本,他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立时僵在了那儿。

好一会,他才徐徐坐回原位,脑海中却是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宣府大同的弊案其实并不稀罕,鞑虏已经不是百多年前的鞑虏了,尽管各部战力恢复大半,但早年间那种彪悍的习气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享乐,因而中原物品最受欢迎,那些延边的堡垒坚城,守将文官多有和鞑勹子悄悄互市交易的,只东昌侯做事太过嚣张大胆罢了。

要真正清查这些,确实得派出钦差往那边去。

可是,这件事虽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方才揭出来的,可完全没想到皇帝不单单是在京城内查,而且是货真价实要到当地去查!以晋王这个堂堂皇子亲王作为正钦差,他这个阳宁侯作为副钦差,后日就立刻出发,这赫然是绝非走过场的决心!只京师这里他才刚刚开始经营,侯府他还不曾完全掌控……由于这突如其来的讯息,陈瑛一下子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可到了申时散衙的时候,又一个消息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一次他倒是顺利知道了昨日朱氏病倒的时候,韩国公府荐的那个大夫究竟是何来历,可伴随着此事的另一桩麻烦却让他又惊讶又警惕。

六合医馆中突发命案,那死的人经查乃是今天刚刚被韩国公夫人撵出来的一房家人,而当时老太太的心腹管事更在场。

不止如此,事发之后,巡勹警铺的人来得飞快,巡城御史于承恩也在第一时间到场。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巡城御史于承恩是内阁宋阁老的门生。

上次晋王府出事那会儿,劝晋王废了正妃的邓典簿也是宋阁老的门生,如今张阁老退了,这几位几乎是独霸内阁,这架势是要做什么?还有,晋王府的妃妾双双假孕,这是谁干的思来想去不得要领,陈瑛渐渐觉得头疼了起来。

想了好一阵子,他终于把心一横,随手拿过一张纸来,提笔蘸墨草草写了几行字,这才高声唤道:来人!外间伺候的皂隶匆匆进来,他将纸笺折好放进了封套中,用封蜡一封盖印,就信手递了过来:送去大楚门外,嘱他们立刻送回府去。

东一长街东,长乐宫。

长乐宫和乾清宫只隔着宫墙和东一长街,多年以来都是武贤妃所住。

尽管从前的规矩是皇子成年之后就封王开府,但由于周王这情形,皇帝早年封了这位长子之后,便特许周王继续住在长乐宫,因而这长乐宫中就有两位主子。

兴许是因为距离乾清宫最近,皇帝隔三差五都会来看看周王,这也使得武贤妃虽在嫔妃之中年纪最长,却没人敢小觑了她。

这一日傍晚,皇帝在乾清宫料理完了事务,又见过匆匆前来奏六合医馆事的杨进周之后,因为心里一股火莫名烧着,他索性就一路散勹步到了这儿。

一进长乐门,他就只见武贤妃正和周王林泰堪一块站在院子里蹴鞠。

已经早就不再年轻的武贤妃身着紧身衣裳,偏生那鞠球在她尖服帖至极地上下跳跃,不时到了周王那边,而周王虽是每次手忙脚乱,但手舞足蹈一阵子也总能踢回来,一时引来围观宫女太监的阵阵喝彩。

皇帝站在大门口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有小太监瞧见他跪了下来,不多时其余人也纷纷行礼,他这才背手施施然走了进去。

皇上……武贤妃这时候才感觉到了一阵气喘吁吁,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施礼之后就尴尬地说道,臣妾没想到您回来,一时放纵了一些。

皇帝见周王一丝不芶地上前行了大礼,随即仰着头又可怜巴巴叫了声父皇,一副讨夸赞的孩子表情,就笑着说道:不打紧,泰堪觉得痛快高兴就好!周遭的太监和宫女都知道皇帝对周王素来偏爱宠溺,不像对别的皇子那般严苛,因而也不以为异。

到了正殿中,皇帝略等了一会,武贤妃就换了一身衣裳出来,而周王则是不见踪影,他笑问了一句,得知人在浴池里泡着不肯出来,说见父皇就得先洗得白白的,他不禁哑然失笑:这孩子,心性还是和从前一样。

武贤妃知道皇帝必定在外朝又经历了什么,因而也不去深究这个,只是陪着说了一会闲话。

好一阵子,皇帝突然问道:吴王他们三个选妃的事,你和皇后商议得怎么样了?早知道皇帝迟早得说这个,武贤妃自是不慌不忙地笑道:那一日进宫的五位里头,东昌侯府的两位自然是不行了,汝宁伯家的四小姐倒是不错,女红出色,一笔字也不错,又通佛理。

至于阳宁侯府的两位……不瞒皇上说,李淑媛这几天到我这里来坐过很多回,几次三番地说,她就想给儿子找个聪慧能干压得住的,倒是流露出几分对陈澜的意思。

李淑媛?这么说她是给淮王相中了?人都没见着提什么相中,武贤妃心里明白,嘴上却笑道:皇上和皇后都瞧得中的人,别人又怎么会看着不喜欢?若不是泰堪这孩子没福分,我也愿意要那孩子回来做媳妇。

但恕臣妾说一句实话,陈澜好是好,只配吴王他们三个不合适。

哦?皇帝原是面露讥诮,此时不禁生出了几分兴趣,因笑道,你说说为何不合适?她自小没了父母,此前弟弟在东昌侯府落水的时候,奋不顾身去救,足可见姐弟情深;那回在晋王府和泰堪惠心他们在一块,眼见刺客却不忘他们两个,这就是一个勇字。

在通州安园那一回,须臾之间舍弃大利平定了局面,帮杨进周诱出了那个夏庄头,这就是一个智字。

这一次她家里祖母突然犯病,命心腹送信给杨进周,让其转递郡主而不是皇上,这分寸拿捏巧妙,同时也不使别人为难,恰是一个慧字。

泰堪这孩子只和惠心还算合得来,却还能记得她,足可见她待人真诚……这样的姑娘,为臣者妻室必是贤内助,可为皇子亲王的妻室……武贤妃的话头戛然而止,而皇帝也已经听明白了,不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却突然想起曲永提过,陈澜还让陈衍去寻了罗旭,如今陈衍拜在了罗旭的老师韩翰林门下,两人竟成了同门师兄弟。

突然,他又开口问道:皇后的意思呢?皇后只叹过一句……说是庆成公主如果还在,也该是陈澜这年纪。

听到庆成公主这四个字,皇帝的脸色突兀一变,随即就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黯然。

正被帝妃评头论足的陈澜这会儿已经回到了蓼香院东次间,陪侍着正由林御医把脉的朱氏。

和之前到这儿来过的三位大夫不同,林御医的诊脉极慢,问题也多,到最后说出来的话倒是和方大夫无异,只更加和缓些。

看了方大夫的方子之后,他丝毫没有别人那些同行相忌的意思,爽朗地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有名的方一手。

老太太尽管用这方子,这几味药的剂量把握得极准,我这个御医也改动不了什么。

照着方子捱过这三个月,但使少发病,就能熬过这一关了,至于说话,这倒是没个准,还得看恢复的情形。

朱氏一左一右是陈澜和徐夫人,下头坐着规规矩矩的陈衍和陈汀。

刚刚已经从陈澜那里听说了陈瑛要离京的她,这会儿精神已经好多了,听一这番话更是长舒一口气,只能连连点头算是道谢。

等到赖妈妈送了林御医出去开方子,张妈妈却打起帘子进了门来,面色颇有些惶恐不安,手中则是一个信封:老太太,三小姐,三老爷让人从左军都督府送了信回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趁势可待,小露锋芒三老爷这三个字一出,原本弥漫着一股子温情和煦的屋子里一下子仿佛温度骤降似的,人人的脸色都变了。

朱氏深深吐了一口气,仿佛要吐尽心中的嫌恶和愤怒;陈澜则是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陈衍一手支撑着炕桌,小拳头轻轻握紧了;而陈汀竟打了个寒噤,瑟缩地从椅子上滑落了下来;徐夫人眼见儿子要跌到地上,慌忙从炕上下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又低声数落了几句。

至于绿萼玉芍这两个大丫头,则是对视一眼,脸上双双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怒色,全都以为是陈瑛又是使了计来气老太太。

张妈妈见陈澜上前接过了信,立时如避蛇蝎似的退到了门外。

陈澜拿过信到了一边的大案上,用裁纸刀裁开了,却是取出信笺先约摸打量了一眼,随即就怔住了,继而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欢喜之色。

陈衍先头虽对她说了,可这毕竟是未经证实的消息,她此前并未露出口风。

她拿着信转身走到朱氏旁边,见其亦是满脸的关注和警惕,她就笑吟吟地说:老太太,三叔受了皇命,后日一早就要同晋王殿下一块前往宣府清查之前的案子。

他说这两日得把衙门里头积欠的事务尽快办完,所以就不回来了,让家里替他把行装打点好。

一时间,满室皆静,众人无不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好半晌,才只四岁的陈汀才用一句孩子气的嚷嚷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

娘,爹不在,您就可以多带我出来走走了!胡说八道什么!徐夫人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继而便扭头对朱氏说,老太太别听汀儿的,他就是贪玩,偏生老爷是管教严格的,于是见了老爷便好似老鼠见了猫……说到这里,她想起这会儿屋子里没有别人,时时刻刻仿佛在背后窥伺着自己的罗姨娘更是不在,因而不觉尴尬地笑了笑,老爷既是后日就要走,我身上有孝,索性让罗姨娘帮着打点那些东西,老太太您看可好?朱氏刚刚那阴霾重重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丝笑容,此时就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

然而,徐夫人原是要告退,可突然想起今日自己称病,陈瑛商量也不和自己商量一句,就把家务事情都交托给了马夫人,而刚刚她和朱氏交心的时候,玉芍又提到了那个陆太医竟是对马夫人多有蛊惑,她就看了看陈澜,迟疑片刻就再次开了口。

我今天服了一剂药下去,这病好多了,可家里事务终究太多,我这几日少不得要去广宁伯府,再接着还有一年孝期。

我想,家里澜儿她们几个都大了,索性每个人让她们管一桩事情,日后出去也得宜,老太太您看怎么样?尽管明知道陈瑛这一走只是暂时的,将来少不得会回来,但趁着这段时间,还有不少事情可以做,陈澜还是觉得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一下子被挪开了。

听到徐夫人这句话,若是往是她必定会谦逊几句,可此时此刻,见朱氏点头,她只略一思忖笑道:若三婶不嫌弃咱们姊妹粗笨,那咱们就给您打打下手了。

那敢情好,有你这么个帮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见朱氏眨着眼睛仿佛有话要说,徐夫人已经是会过意来,上前拉着陈汀向朱氏行过礼后,立时就告退了。

这时候,一手轻轻按着胸口,朱氏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继而就示意玉芍把纸板拿过来,抬着手腕费力地写了一个人字,停了一停,又用那支炭笔指着陈衍,随即方才看着陈澜,而陈澜则是仔仔细细一琢磨,随即上前凑在朱氏耳边低语了两句。

老太太可是说,等三叔一走,咱们就先清理清理府中人事?见朱氏欣慰地点头,她便又继续说道,还有,四弟如今要在外头念书,身边只有楚平那四个未免不够,再多添几个可靠人?朱氏仍是点头,陈衍看到姐姐只凭着老太太的一个字和一个动作,就能完全猜到背后的意思,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开口嚷嚷道:姐,老太太的意思你全都知道,真是神了!一连多日的惊吓和煎熬,今天不但宜兴郡主和御用监太监曲永一道过来,给大伙吃了颗定心丸,紧跟着陈瑛这尊瘟神终于也可以暂时离开一段时间,陈澜心里自是欢喜,也没在乎陈衍的咋咋呼呼。

只是,她心里早有些别的想头,只此前一直不是时候,于是就一起憋在心里。

此时终于有了机会,陈衍又在身边,她又在心里盘算片刻,就坐在朱氏身边分说了起来。

老太太,说到清理人事,总得有个由头。

况且您如今一病,上下人等少不得有些别的想法。

之前您不是提过,让三叔三婶他们挪到中路的庆禧居去吗?这事情一直拖着没办,因您这一病,就更拖延了下来,如今之计,等到三叔一走,不如就让三婶带人搬过去。

对于自己住过多年的庆禧居,从感情和喜好上来说,朱氏不愿意让任何一房搬进去,想当初二房便是被她拖了多年,最后干脆连爵位都丢了。

因而陈澜咋一说要三房全家搬入庆禧居,她立时神色一变,目光中就露出了质询的意思。

老太太,此次您这一病,关键就在于送到了皇上手中的那份题本把一切事情都撕掳清楚了,皇上一来念太后旧情,二来念咱们家的功劳,三来则是念在老太太多年独守京师的辛苦操劳,所以才有郡主和曲公公的探视。

可是,别人如今想到老太太的病,多半会觉得是老太太因为连日事情太多而操劳病倒,与三叔无关,将来就更不好说了。

若是咱们府里中路的庆禧居一直都空着,外人更会觉得老太太到了这个份上,依旧对三叔承袭了爵位不满,换言之便是质疑皇上的旨意。

就是此前二叔不曾搬入庆禧居,也会被人翻检出来说话。

此话一出,一直坐着专心致志听着的陈衍一下子勃然色变,而朱氏更是悚然而惊,旁边的绿萼和玉芍就更不用说了,那脸上既是惊惧又是敬佩。

早在心里多次考虑过这事的陈澜见自己这番言语有效用,便趁热打铁地说:三房的人搬到了庆禧居,翠柳居就空了出来。

而芳菲馆和锦绣阁的房子都已经老旧,老太太之前就发过话要修缮,我和四弟索性就搬到翠柳居去,那边屋子大,又有东西跨院,离着您这儿又近,比从前方便得多,而且……她顿了一顿,这才把最要紧的一条道了出来:三婶她们从翠柳搬到庆禧居,少不得要清点东西重新分派人手,这样清理府中人事就有由头了。

咱们府里世仆太多,除了祖上御赐的在籍官奴之外,这些年陆续写下靠身文书投了为奴的,也不下几十房,后街的屋子都快住满了。

如今趁着清理,也该赏些钱放出去一些,亦或是把有些人打发到江南的田庄上去。

就是消息传到外头,顶多说咱们家境况不如从前,所以省吃俭用,不会说别的。

朱氏越听越惊讶,但直到最后时,如果不是她眼下说不出话来,必定是击节赞赏。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忍不住用右手轻轻拍着炕沿,又冲陈澜连连点头。

就连玉芍也是赞口不绝:三小姐,您真真是女中诸葛!陈衍就更不消说了,要不是陈澜拿眼睛瞪他,他恨不得站起身翻一个筋斗。

自从三叔回来之后,他们的日子就过得战战兢兢,如今不说能够尽数翻转过来,但至少可以少许扬眉吐气一阵子,而且这还是名正言顺!老太太觉得好就成,至于先前分派到蓼香院里头的人手,三婶她们一搬去庆禧居,想必三婶看到人手不够,很乐意把人调回去,至于二婶的手,不过是老太太您想留想打发的事罢了。

而空缺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一味空着不填补,我的意思是,或者从老太太您的庄子上头,或者是从白河庄那边,也无所谓生手熟手,把人先补上去再说,都是做惯活计的人,上手快!从前陈澜还每每在朱氏面前藏拙,但如今朱氏小中风不能说话,她再也不用说一半藏一半,在只有使尽浑身解数才能让自己和陈衍站得更稳当的情况下,藏拙是最蠢笨的行为。

要知道,老太太这会儿要的是真正的臂膀,已经没心思一边用人一边压制了。

朱氏只犹疑了片刻,就再次重重点了点头,而这一次,她更是轻轻抓住了陈澜的手,眼神中满是期望和希冀。

就在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直守着的红螺的声音。

老太太,三小姐四少爷,郑妈妈来了!随着话语声,郑妈妈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屋子,一见着朱氏眼睛立刻就红了,一下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朱氏的脸上微微露出了讶色,可想到郑妈妈夫妻这一回离府在外,却根本没有办成什么说得上的事情,她心里又有些恼火,但眼见郑妈妈行礼,她还是和颜悦色点了点头。

老太太,我实在是担心得了不得,要不是姑太太那边事情也多,我又死活劝着,姑太太早就叫上大姑爷一块来看您了!如今最难的关卡总算是过去了!郑妈妈轻描淡写地以韩国公府旁支亲戚闹腾为由,解释了韩国公夫妇这会儿没来的理由,旋即又殷勤地服侍着朱氏回了西次间寝室,及至老太太躺下休息,她方才跟着陈澜姐弟出来。

可一到明间里头,她那笑脸宽颜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拉着陈澜用最快的速度把之前在灯市胡同六合医馆的那遭事情说明了一遍。

陈澜倒还好些,陈衍一时听得瞠目结舌。

第一百三十八章连消带打,立足根基西次间里隐约传来了朱氏均匀的鼾声,虽声音并不算十分响亮,但这会儿玉芍绿萼一个在里头守着,一个到外头给其他丫头们分派事情,明间里头的陈澜陈衍姐弟和郑妈妈都是沉默着,因而这鼾声便显得格外出众。

听着听着,郑妈妈紧皱的眉头舒展了开来,陈澜则是望了里头一眼,旋即就看向了郑妈妈。

六合医馆的那件事,妈妈就不要告诉老太太了,这些天她太过劳神,如今正好趁着三叔不在这段时日,好好养息养息。

郑妈妈闻言大讶:三老爷不在?这是怎么回事?这事情郑妈妈人在韩国公府,竟然会不知道?陈澜愕然看向了陈衍,见他冲自己扮了个鬼脸,随即又是摆手又是摇头,她便知道小家伙的消息渠道铁定是另有文章,因而便向郑妈妈解释了一番。

果然,听说陈瑛要跟着晋王前去宣府,郑妈妈长长舒了一口气,可不一会儿就眉头紧皱地问道:三老爷这次跟着晋王,若是真蛊惑他什么……陈澜想起之前老太太得知晋王上书时那失望至极的表情,心中不禁哂然,正要说话时,突然又想起刚刚朱氏见着郑妈妈时仿佛有些失望的样子,不禁心中一动,遂笑道:那是皇上的钦命,再说咱们就是塞人给三叔,难道他还不会防备,就是直接打发回来都有可能。

倒是晋王殿下素来是耳根子最软的人,不如看看王府中有什么平素他信赖,又和咱们这儿交情还算好的带上一两个,三叔就是有那心思,也没那么容易成事吧?她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心里对于陈瑛真的搭上晋王也并不在意——尽管皇帝剩下的几个年长儿子她只见过一个淮王,其余的怎样并不清楚,但只看晋王那样子,她就不觉得皇帝会挑中这个儿子——然而,郑妈妈却认认真真考虑起了她的话,旋即就摆出了满脸正色。

三小姐这主意好,事不宜迟,我立刻去韩国公府寻韩国公夫人商量商量。

老太太若是醒了问起,还请三小姐说韩国公夫人那儿有事,我不得不过去搭个手。

眼看郑妈妈说完话就急匆匆往外走,陈澜原想开口叫住她,可话到嘴边,她一下子又改变了主意。

等到那门帘抬起又落下,她就转头看着陈衍,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现在可以说了吧,这新鲜出炉的消息你怎么会这么快知道?是不是又是你的罗师兄?见陈衍心虚地嘿嘿笑了一声,陈澜略一思忖,也就不再追问罗旭究竟还对小家伙灌输了些什么,只心里难免觉得诡异。

罗旭这个威国公世子突然被皇帝赐了举人出身令下场参加会试,这会儿即使不是翘首企盼着会试发榜,也该在家里好好呆着,可他倒是没事人似的。

可不管人家究竟什么想头,从实质上来说,陈衍这一回得了大便宜,这个人情她欠的不小。

罗世子此番帮了咱们大忙,回头三月十八去威国公府游园的时候,姐,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他。

闻听此言,陈澜愣了一愣,敲了敲小家伙的脑袋,没怎么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弥漫在侯府上空的阴云散去大半,陈澜原打算留着陈衍在锦绣阁吃晚饭的,可想到迁居之后姐弟俩有的是一块相处的时候,她便打消了这个主意,不过是亲自把人送回了芳菲馆。

等她回到自己的锦绣阁时,天色已晚,小厨房早就送了饭菜过来,只在茶房里头温着。

得知苏婉儿也还没用,执意要等她回来一块,心知肚明的她索性直接进了苏婉儿的厢房。

婉儿表姐!之前话说了一半,陈澜便急匆匆地闻讯而走,苏婉儿在房间里足足憋了一下午,这会儿看到人来了,她立刻高兴地迎了上去。

两相厮见之后,听陈澜吩咐直接在她房里摆饭,她更是高兴得不得了,一面命霜儿去帮着安箸布菜,一面拉着陈澜关切地询问老太太的病情,又委婉地表示自己不是不想去探望,而是怕别人误会,继而便小心翼翼地打探起了消息。

陈澜知道自己之前离去时吩咐过不许人随意进出,而且那一拨拨的人到府里来,别人还来不及,没工夫再来管苏婉儿,因而对方决计不知道消息,于是少不得解说了一番。

说到宜兴郡主和曲永前来探望朱氏,苏婉儿惊叹之下赞天恩浩荡;说到林御医前来诊脉,苏婉儿又笑说如此圣手,老太太必定药到病除;说到三叔阳宁侯陈瑛挂了钦差,要和晋王一道前往宣府,苏婉儿又说侯府深得重用……总而言之,要不是苏婉儿的表情毕竟经不住这一系列事情的冲击颇有些跟不上反应,光听她那些漂亮话,陈澜也不禁佩服她的应变。

知道苏婉儿是一点就通的聪明人,陈澜也没有呆太久,坐了一会儿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几天时时刻刻在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下,如今终于透了一口大气,又难得偷了这么一会儿空闲,她便索性吩咐再加两支蜡烛,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陈衍替自己觅来的楚朝初年笔记小说《清明记》看了起来。

当看到元末诸雄逐鹿天下的那一大篇,太祖破郭子兴独斩其属朱重八的时候,尽管早就想到这么一遭,她仍是大为震动。

沁芳拿着一件衣裳过来,见陈澜摆手示意不用,便在旁边劝道:小姐,这么晚了,早些睡吧!这些天毕竟从里到外都是累的,好容易松乏一下,别累着了自己!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陈澜盯着那段文字又看了几眼,便将银叶子所制的书签重新在书中放好,合上之后放回了书架,却在出屋子之前又看了一眼书架,这才举步回了西次间寝室。

等到钻进锦被中躺下,又由得沁芳拉上那虫草纹样的纱帐子,眼看着那灯光也熄灭了,她才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顶上的帐子。

她是一介女流,没法像林长辉那样在群雄并起的时代横空出世,而林长辉一个开国君王都改变不了这个时代,她就更不奢望这些不切实际的了,但是,她可以尽全力让自己和陈衍过得最好,兴许还能润物细无声地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朱氏病倒了原本是一个最大的危机,但如今情势稍稍得以缓解,她能不能借此真正站稳脚跟,便得看她自己了!次日一大清早,满脸疲倦的郑妈妈方才回到了府里。

在朱氏面前只轻描淡写说了些公府琐事的她并没有发现,自己服侍了多年的主子眼神中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只她这两天在外头实在是太累了,强打精神对陈澜说了几句,就回了耳房倒头就睡,丝毫没理会院子里妈妈和大小丫头们的议论纷纷。

徐夫人很大度地把陈瑛的一切行装准备都交给了罗姨娘,甚至连这一位亲自出门给陈瑛送去的要求都答应了;马夫人听了那位陆太医的话,一心一意在自己屋子里用蜂蜜和各色药材捣弄着什么药丸,对于管家的事情竟是好似丝毫不在意;陈冰寻着由头在屋子里大闹了一回,在旁边劝说的陈滟倒霉地又挨了一巴掌……但这些和陈澜无关,当下午她去翠柳居看了徐夫人回来,她的脸色就和此时天边的晚霞一样,红艳艳地光彩夺目。

果然,徐夫人对于挪到庆禧居这一应事情并没有任何异议。

在老太太病倒,父亲又病逝,接下来还福祸难料的情形下,迁居庆禧居这种名正言顺的勾当陈瑛那儿必定挑不出错来,徐夫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令人觉得意外。

过了夹道的东边角门时,陈澜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红螺的声音:小姐,昨日六合医馆中的事情,要不要我让干娘再去南居贤坊门楼胡同寻……打听打听?陈澜脚下步子倏然一停,扭头看了看红螺,见她还有些忧心忡忡,她就笑道:方大夫是韩国公夫人荐的,可真正要说倚靠,他还有宜兴郡主,以郡主的脾气,绝不会撂开手不管,咱们插上一手,反而会让已经很是难明的事情显得更加麻烦。

再说,我那次让你干娘去寻人,是有前头帮过一次忙的缘故,如今再去麻烦人家,便是我不知道分寸了。

那……不用担心,郑妈妈如今显然很着紧这件事的,听说郑管事人又没回来,极可能他还在里头又有什么关联。

她如今不敢去惊动了老太太,迟早会来和我商量,到时候事情进展就全都知道了。

而且,事情要真是棘手,我哪里就一定能有办法?听到这里,红螺愣了一愣后方才抿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奴婢想岔了。

只是这些天看着小姐殚精竭虑运筹帷幄,总觉得没您办不成的事……果然长进了,张口就是成语,打算用迷汤灌晕了我不成?心情还好的陈澜调侃了红螺一句,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陈瑛这两日索性不回家,摆出高姿态的同时,也是为了避开京中的浑水?主仆俩一路往前走,快到仪门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外头进来的罗姨娘和鹦鹉喜鹊。

见罗姨娘端起笑脸问好,陈澜少不得也客气了两句。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几句套话之后,罗姨娘突然问起陈衍在韩翰林那儿的情形,她立时就生出了警觉。

果然,下一刻,罗姨娘就满脸堆笑地提起,想让陈衍把陈汉引见给韩翰林。

不同于上次陈汐那件事情答应时的爽快,这一回,她却只是轻飘飘一句话把人搪塞了回去:姨娘,四弟自己都是才刚刚拜入韩师门下,战战兢兢还来不及,哪有那资格再引见别人?被一句话打发了回来,罗姨娘却也无话,可走到转角的地方,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边空空荡荡的地方,使劲咬了咬牙。

分明如今是情势最好的时候,偏陈瑛就要去宣府,否则她用得着求陈澜?不过,好在马夫人必然会忙着按照陆太医的方子养身,徐夫人有热孝在身,身体又是那番光景,老太太病得半死不活,这家里也没人能够为难得了她。

趁着这机会,让陈汐管家自然是正好,她在背后也能使使劲!第一百三十九章一朝三月十二是晋王林泰墉和阳宁侯陈瑛奉旨前往宣府的日子。

两人一为皇族,一为勋贵,再加上随性又有锦衣卫两百人,内阁宋阁老率几个部堂重臣亲自送到宣武门外,自然是场面做足颜面给足。

然而,对于京城的百姓来说,那副戒备森严的送行景象已经让人望而止步了,怎比贡院发榜来的喜庆热闹?楚朝制度,会试发榜素来是张在东四牌楼,因而大从一大清早开始,这里就挤了个满满当当。

及至锦衣卫护送着一名礼部主事前来张贴榜单时,人群更是呼啦啦一下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毕竟,数千人贡院考试,到头来却只得了寥寥三四百人得以题名杏榜,怎叫一个悲喜了得?看榜的同时,又突然大呼小叫哈哈大笑的,有骤放悲声疯疯癫癫的。

也有呼朋唤友扬眉吐气的,小小一堵墙下,一时间尽显人生百态。

争相挤在那榜单下头的多半是家境贫寒的举子,而富贵人家则是矜持多了,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跳来跳去找名字的,多半是家仆小厮。

这会儿,一个身着青衣小帽的小厮便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才从人群中挤将出来,跑了两步又跳着拉上了鞋帮子,这才一溜烟奔到了一辆什么装饰都没有的马车跟前,毕恭毕敬弯下了腰去。

世子爷中了!果然中了!车中女子并未出来,随即又追问道,可知道是第几?此话一出,那小厮脸色一变,犹疑了片刻方才吞吞吐吐地说:小的没仔细数,只似乎是倒数第四五的光景……可恶!车中的罗姨娘一下子露出了怒色,一下子攥紧了手中的罗帕,随即才淡淡吩咐那小厮退下,又让外头车夫上路回府。

等到轿车行驶了起来,她才在车中恼怒的冷笑了一声,又喃喃自语道:必定是那些自诩清高的腐儒作祟!罢了,横竖他都已经是威国公世子,这会试殿试不过是一个过场而已,难道还和那些世子一块去做那芝麻官?这一日陈澜一时起了个大早,梳洗打扮后往蓼香院瞧过朱氏,也没来得及吃早饭便赶到了水镜厅。

想起昨天傍晚的情景,她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会儿徐夫人一身缟素从广宁伯府回来,在蓼香院中请过了马夫人去,说是之后让其帮着自己管家,果然还指望着枯木逢春的马夫人一口婉拒了,说是自己也要调养身子,却竭力推举自己的女儿。

徐夫人就等着这一句,轻轻巧巧一句话就说让陈冰陈滟姊妹俩去账房督查账目,马夫人想想账目是好事,也没仔细想,倒是觉得捡了个便宜。

这会儿,陈澜见徐夫人和陈汐已经到了,厮见过后就在主位左下手的位置坐了下来。

她曾经在这儿主持了还一阵子,人头全都熟悉得很,因而下头那些个管事妈妈和媳妇等等最初也没有二话。

只当徐夫人淡淡地说已经请的老太太示下,三房要从翠柳居搬到中路后堂庆禧居,一时间满堂惊诧,就连陈汐亦是一副意外的表情。

徐夫人早就和陈澜商量定计,此时便又继续说道:老爷袭封了阳宁侯,老太太原就有让老爷迁居的意思,只之前事情多,就耽搁了,如今是阳春三月,正好趁着这好天气把事情都收拾好了。

翠柳居那里的一应家具摆设等等都要重新清点,这些事情便由五小姐统管,庆禧居那边物资和人手的调派,则是听三小姐的。

这个月府里最要紧的就是这件事,我虽身体不好,可也会时时过问,你们记着,别一个不好就把几十年的脸面都给砸了!有了这么大件事,接下来什么哪家丫头到年纪该配人了,那个婆子办砸了事情该出发,哪个巡夜的媳妇抓着了内贼偷儿……这等等小事自然而然被这些管事的媳妇妈妈忽略了过去,,眼下她们最在意的是,这么一件大事代表着什么。

就连陈汐也有些坐立不安,趁着是吃午饭的空挡,当丫头低声到她身边言语了几句之后,她禀报了一声就先退了。

陈瑛不在,徐夫人反而更不放心陈汀一个人留在翠柳居,因而今早索性就把人带了出来。

只到底是小孩子,听着那些婆婆妈妈们一个个回话,看着一成不变的禀事取对牌,他渐渐耸拉着眼皮子打起了瞌睡,这会儿跟着徐夫人和陈澜到隔仗后头用午饭,他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儿子这副光景,徐夫人瞧着心疼,用过午饭就对陈澜说:澜儿,汀儿这般样子,日后要是每天跟着我熬,恐怕精神就更加不好了。

广宁伯府那边也是日日有事,我不时要过去,恐怕更加没工夫照应他。

不如这样,这几日我早上就不过来了,你和五丫头一块料理,想来她就算用什么手段,你也能制得住,如若我去广宁伯府,就把汀儿放在蓼香院,你看如何?陈澜知道徐夫人这是真心的托付,略一思忖便爽快的点了点头:也好,就按着三婶说的办就是了,只是……看到陈汀眨巴着眼睛睁玩弄着自己腰中的玉坠流苏,她便轻声说道:三婶,六弟还小,身体弱些并不要紧,只要慢慢调养就是,一味把人拘在屋子里不好。

看看小四,因为咱们自幼没了父母,我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他,他成日里就是在芳菲馆乱跑,也没人管得了他,反而长得粗壮健硕,足可见有时候还得放人出去走走。

眼下后园桃花开得好,您不妨多带他去散散心,毕竟成日憋在屋子里对您也不利。

徐夫人前天就听吴妈妈说了陈汀在后园中玩得异常高兴,后来回了屋子,陈汀还指着那个汝窑美人肩花瓶中的桃花兴奋地说是自己折的,此时听到陈澜这番话,她心底一动,随即立时拉着陈澜的手说:好孩子,多谢你有心了!娇养的孩子不如放养,不管是从陈衍的身上,还是从后世的诸多案例上,陈澜都深深相信这一点——自然,这不过是说身体,至于性情才能等等,确是需要后天培养的。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提醒这一句就够了,说得太多反而适得其反,接下来也就不再提此事,只又商量了一阵庆禧居那儿的人手分派。

她自是请徐夫人先荐稳妥人,等到徐夫人欣然报出了一连串名字来,她才带着陈汀和吴妈妈一块走了。

她这一走,陈澜便吩咐让苏木胡椒回锦绣阁去替了沁芳和芸儿过来,可没曾想,沁芳倒是不一会儿就带着瑞雪来了,确实讪讪地说芸儿吃过午饭就溜了出去,这会儿也不知道人在哪儿,尽管已经习惯了这丫头四下钻营的包打听脾气,可看着满脸尴尬的沁芳,陈澜还是生出了一丝无奈,只得令瑞雪到外头看着一些。

算了,她不在就不在,你先听着就是。

定了定神,她便开口说道,今天,三婶已经说了迁居的事情,翠柳居那边的事情归五妹管,庆禧居的事情则是我分派。

再加上我昨天对你们说的那一茬,接下来咱们就得忙上好一阵子。

第一,庆禧居的人手。

她伸出了食指,顿了一顿便一字一句地说:三婶已经把她看中的人告诉了我,到时候必得安置到庆禧居的几个好缺上,至于余下的,你们把所有司职安排抄出一张表来……原本我是想让芸儿去打听,谁这些天往翠柳居走动最勤,往罗姨娘送礼多的,这事沁芳你回头分派芸儿去做就是。

只要有了这个,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得多。

见沁芳和红螺先是大讶,随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陈澜却没有给她们说出心里话的机会,又继续说道:第二,就是我和四弟之后的事。

咱们锦绣阁的人手不用换,保持原样就好,四弟那边除却三个大的,那些小的却得淘一淘,免得一个个人都想往他身上蹭,真正做事却找不到人,过两日你和你干娘随我去一趟白河庄。

小姐,芸儿姐姐来了!她正吩咐着,就只听外头传来一个声音,不一会儿,门帘一掀,芸儿就笑吟吟地进了屋子来,陈澜嗔怒的看着她,见她吐了吐舌头边上来乖巧行礼,不禁没好气的说:又是一句话都不留就出去逛了,不知道咱们替你操心么?小姐,奴婢也是想给您打探打探消息的。

芸儿讨好的在陈澜椅子前屈了半膝跪了下来,又仰着头说,奴婢正好遇到喜鹊去后头去洗干净的衣裳,就和她攀谈了起来,这才知道,早上罗姨娘根本没能送成老爷,那边是宋阁老带着好些高官,她只能远远张望了一眼,后来就去贡院那边看了发榜。

罗世子中了,只名次是倒数,罗姨娘觉得主考官有意为难,回来之后就发了好一阵脾气。

陈澜很久以前就觉得,罗旭此番下场,恐怕是能中却名次不高,此时听着也就莞儿一笑罢了,只听到宋阁老带着高官去送晋王和陈瑛,她却嗅出了一种造势的味道,在心里一想也就释然了。

皇帝要清查这么一件大案子,不造声势怎么行?第一百四十章秋风扫落叶(上)庆禧居七间七架,是阳宁侯府前厅中堂后堂之中的后堂。

尽管已经关闭了长达十年之久,但由于朱氏对这里别有一番感情,因而日日打扫年年修缮,如今走在其中,非但看不出什么衰败腐朽的味道,反而显碍宏大壮阔,让人觉得不愧庆禧之名。

往日这儿安排了四个洒扫的粗使小丫头,四个侍弄花草树木的仆妇,四个在上房厢房中打扫的丫头,如今三房既是要搬过来,原来的人手自然是决计不够用的。

陈澜接手了庆禧居的布置以及人手等事宜之后,最初不少人还跑去走徐夫人的门路,谁知道徐夫人只是推说事情给了陈澜,自己一概不管,罗姨娘倒是愿意管,可陈汐照管翠柳居的一应人事东西等等搬迁事宜就已经忙不过来,她又不好再伸手。

于走到了最后,锦绣阁的门槛险些被踏破了。

这会儿,大小丫头们看着正房东次间里堆着的那一堆盒子以及炕上的那一堆陵罗绸缎,全都觉得目驰神摇。

芸儿最是不管不顾,径直上前展开了一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料子,随即低声嘀咕道:这不是羽毛缎么?听说是贡品,他们从哪里得来的!府里这些妈妈嫂子们都干这许多年了,里头外头的孝敬什么没有。

就是好脾气如沁芳,想到那会儿祝妈妈对自己的刻薄凶狠,可之前却才带着侄女满脸堆笑地上门来,忍不住也冷笑道,三夫人那里放出风声说一切姐做主,他们就全都找上门来了!其实哪里是真巴结咱们,还不是看着三老爷得爵,三房又搬进了庆禧居,进了那儿就不用愁了!等到时候她们站稳了脚跟,要看咱们失了势,指不定东西怎么进来就得怎么出去!苏木胡椒茴香几个小丫头虽是咂舌,终究不像大丫头那么敢说,倒是瑞雪总觉得心里不妥当,不禁走到陈澜身边低声问道:小姐,煮听说这几个送礼最多的之前都曾经给罗姨娘送过,如今咱们收礼归收礼,可这用人上头,是不是咱们另挑自己瞧得中的可靠人?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如今我拿了人家的东西,再做恶人岂不是招人笑话?陈澜见几个丫头都瞧着自己,却也不说破此事,只让她们把东西清点好写成单子,又给她们都分派了事情,最后带着红螺出来时,她便低声吩咐道:你回头嘱咐你干娘一声,赶明儿拿着这单子出去打探打探,这么一批东西值多少钱。

红螺差点掩不住自己诧异的脸色:小姐,你要把这些都卖了?您真打算……留下一些够用的就行,至于华而不实的,放着也是浪费库房的地方。

陈澜淡淡地笑了笑,随即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直到发现红螺也追了上来,她才不咸不淡地说,当初芙蓉和木樨触怒了老太太,如今留在白河庄上不得回来,你应该不会忘了那是怎么回事。

我如今把这些送礼最多,又在罗姨娘面前讨好卖乖的一个个安插到好缺上,再放出点风声去,等到三叔回来,那些有三婶庇护的还好,至于没有的……我就不信三叔这些年在外头没有培植自己的班底,反而会用这些见风使舵的,到时候家里头那些人就该明白怎么选择了!想起那两个曾经在蓼香院最受任用,之后却差点丧命的一等大丫头,红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可细细一思量,她却越发觉得心惊。

待到随着陈澜来到满是人声的庆禧居时,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开口时,她却看见了罗姨娘和陈汐,那半截话立时吞回了肚子里。

罗姨娘也没料到她有意挑着平常陈澜不会过来的下午,竟然还会遇着人,脸上便有几分不自然。

然而,她如今毕竟是有三品淑人诰命在身的人,徐夫人既然是在病中,又兼守孝,她也就大大方方和陈澜厮见了(原文),随即笑着说:翠柳居那边毕竟东西都要挪过来,也不知道屋子大小东西是否合适,五小姐心里没数,让我一块来看看房子,也好帮着出个主意。

见陈汐也才些不自在,陈澜自然不会去挑这种礼法上的刺,笑着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话,恍若不在意她自顾自到另一边分派去了。

几个管事妈妈和媳妇瞧着两边的人,犹豫片刻便仍是簇拥在罗姨娘和陈汐身边奉承。

毕竟,老太太病成这个样子,又同意了三房迁居庆禧居,无疑便是让步示弱了,今后这侯府真正话事的人不问白知。

只不过,毕竟眼下三老爷陈瑛不在,罗姨娘虽有诰命却毕竟不是主母,因而陪着罗姨娘和陈汐转了一大圈,几个人少不得又转过头去寻陈澜,却是在那七间轩敞的正房里头找着的人。

见陈澜用手指在那正中的紫檀大案上轻轻一抹,又抬头看了看上首的青底金字大匾,随即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一妈妈便满脸堆笑地上得前去。

三小姐,这都是早上刚刚擦拭打扫过的,保管一点灰也没有。

唔,你们确实用心了。

陈澜轻轻拍了拍手,随即微笑道,此番三叔三婶他们一大家子搬了过来,杂七杂八的事情多,也得劳各位妈妈嫂子们着紧一些。

三婶之前对我提过,翠柳居有些丫头年纪大了该配人,有些妈妈年纪大了,该放出去荣养,还有几个管事媳妇也得重新拱过差事,再加上庆禧居比翠柳居大了将近一倍,人手自然得添好些。

老太太也说了,府里的大厨房毕竟供给的地方多,这边得再设一处小厨房,要有一个人揽总。

这边门户比先头翠柳居多了三四处,晚上巡夜原本府里那些就不够了,得再添一位妈妈总管巡夜。

见底下这些个管事媳妇和妈妈都是听得聚精会神,陈澜便缓缓进了东间,直到她们都跟了进来,她在正中临窗大炕下首左边的第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才继续说道:老太太这几天病着,却还想着家里咱们兄弟姊妹几个,说是身边人太少,看着实在是太不像样了。

所以,这一次趁着迁居,咱们姊妹几个身边,每人提上两个一等,二等的则是四个,三等六个,粗使的酌情添减至于三哥四弟五弟六弟他们,身边丫头倒还罢了,出门的小厮读书的书童伴当,不妨加到每人八个。

此时此刻,屋子里十几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媳妇全都瞪大了眼睛,心里飞速盘算着这一个个空缺代表着什么,一个个拼命按捺着心头的兴奋。

那些曾经顺着陈瑛的意思把家里人送进蓼香院的,这会儿恨不得捶胸顿足。

在老太太那儿呆着,探听到了消息固然有功,可老太太如今病成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要出头得等到什么时候?三房的少爷小姐是最多的,这身边人至少空缺了十几二十,再加上院子里粗使打杂的小丫头,这可不全都是机会?于是,当陈澜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徐夫人的意思,定下了庆禧居管采买、管新人、上房巡查的三位管事妈妈的时候,刚刚还把那焦躁藏在心里的其他人顿时再也藏不住那热乎乎的想头,一位年纪最大的妈妈就笑道:三小姐,这到处都是添人,家里哪来那么多熟手?是啊是啊!另一个媳妇亦是帮腔道,后街上没职司的人虽然多,可毕竟是闲散久了,若没经过好好调教,恐怕是用不得的。

一大帮人搬到这庆禧居,最初少不了乱子,得用稳妥人才好,否则出了事没脸面事小,让人瞧了咱们侯府的笑话事大。

三婶那儿也是顾虑这个,那诸位妈妈怎么说?陈澜微微一笑,眼睛就瞟了一眼最后头早就得了自己讯息的张妈妈。

果然,张妈妈心领神会地插嘴说道:前时老太太的蓼香院不是才进了不少人?三少爷五少爷和五小姐身边本就需要可靠人,这些都是三老爷三夫人瞧中最是稳当的人,如今调过来补缺最合适不过了。

刚刚本就是因为无人起头,众人方才顾左右而言他,这会儿有人开了腔,附和的自然不在少数。

其中也有人提出异议,说是老太太身边不能没人服侍,可张妈妈作为蓼香院的管事妈妈,开口说老太太那边还有二夫人送去的人,再不够便从后街和其他地方选一选,其他人也就渐渐偃旗息鼓了。

她们几乎都是投了三房的人,蓼香院那边的新人几乎个个都和她们沾亲带故,可偏偏从老太太到郑妈妈再到绿萼玉芍这些大丫头,全都看新人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如今她们另得了更好的职司,有什么不好的?等到陈澜带着红螺从庆禧居去了一趟翠柳居见徐夫人,最后回了蓼香院时,这档子事就差不多结束了。

因朱氏如今还不适宜见人,不论是才在一等大丫头上头呆了两三日的紫锦和青霓,还是那些二三等乃至粗使的小丫头们,全都只是在院子里磕了头,这就算全了不过几日的主仆情分。

吴妈妈亲自来传的徐夫人的话,紫锦和青霓一个给了陈汐,一个给了陈汉,全都仍是一等,自然心满意足她们都是罗姨娘挑出来的人,自然觉得这番回去更是有头有脸。

至于其他人也都是按等分派,几乎是个个皆大欢喜。

当这十余人都离开了蓼香院之后,陈澜方才进了正房东次间,见歪在炕上的朱氏亦是神清气爽,她便笑道:这下子,老太太可以安心将养了。

绿萼和玉芍见朱氏高兴,对视一眼,脸上也都露出了笑容。

这一番连消带打还落得个人人称颂欢喜,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秋风扫落叶(下)郑妈妈已经一连三日没回来了。

不但绿萼玉芍对这件事颇有些想头,就连朱氏亦是面上不露而心中失望。

她自然知道郑妈妈在外头不是为了韩国公夫人便是为了晋王妃而奔波,如今为了自己的病,只怕有什么消息也会只送到陈澜那儿打止,生怕什么坏消息刺激了自个。

所以,就凭陈澜在面前时只字不提,朱氏就知道多半不是没进展就是情况糟糕,因而想及那边必定是韩国公夫人掌总,失望之余忍不住担心若是自己不在,这唯一的女儿怕是支撑不住,连带着也暗自怨上了张铭。

这会儿,她在绿萼的服侍下喝了药,斜倚着妆花缎大引枕,心不在焉地听着玉芍说外头听来的一件趣事。

若往日,她不一会儿就能笑出来,眼下却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直到陈澜进了门来,她才眼睛一亮。

老太太。

陈澜行过礼之后,见朱氏颔首示意,便上前和往常一样在炕沿坐了。

先问了绿萼和玉芍老太太的情形,她才笑着把家里情形略讲了讲,最后就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张名单来,把庆禧居如今已经定下的一众职司人等念了一遍。

她这边正念着,对府中人事熟悉得很的绿萼和玉芍不免面面相觑了起来,就连朱氏的眼神中也流露出了沉思。

因而,她一念完,便笑着冲绿萼和玉芍使了个眼色。

等到两人退下到门外守着,她才解释道:老太太,咱们就算在庆禧居安插人,回头三叔回来,她们也留不长久,所以我就想不用多此一举了。

这些几乎一色都是早就奉承过罗姨娘的,又给我送过了厚礼,如今我一股脑儿都安插在了要紧处,那些嫉妒眼红他们的人嘴上不说,心里自然记下了。

接下来,便是轮到府中那些两面三刀,没职司却本事不足,想凑上三叔和罗姨娘却没能到跟前入法眼的。

等会把他们一体清理出去的时候,他们恨老太太和我自然是咬牙切齿,可看着那些安安稳稳得了好缺的,难道他们就能容得下别人得意?朱氏掌管侯府多年,如今容了三房搬进庆禧居,很多事情也就看通透了。

绿萼和玉芍想不通的,她不过一会儿就想明白了,可陈澜在自己面前又详细解释了一番,她心里却很满意。

相比只卖弄小聪明的人,她自然更喜欢不藏着掖着的,因而不知不觉就笑了。

于是,当陈澜说今日便要会同徐夫人身边的吴妈妈和蓼香院的赖妈妈,把府中世仆按册子清一清,明日则是亲自去天安庄,她陪嫁的荣越庄则是回头由郑妈妈去,她就点了点头,又挪动着右手示意陈澜去拿纸板来。

四……陈澜看着朱氏写的字,略一思忖便开口问道,老太太的意思是,让四弟和我一块去?见朱氏点了点头,她不禁有些为难,四弟才拜入韩翰林门下,不过学了几天而已,贸然告假是不是不太妥当?不若我多带几个随从……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朱氏这些天几乎对她言听计从,此时却犯了执拗,只是摇头,因而她细细一寻思,觉得让陈衍跟着,看一看如今这季节农人的辛苦,顺带多学些如何管理人事,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她就答应了下来。

又陪着朱氏说了一会儿话,外头赖妈妈进来报说,陈汐和吴妈妈已经到了水镜厅,她就站起身来。

老太太,那我先去水镜厅了。

朱氏神色不动,等看着陈澜离开,绿萼和玉芍都进来,她才示意绿萼上前,在纸板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

然而,绿萼虽聪明,毕竟不知前情,琢磨着那意思便迟疑了起来:老太太,四少爷如今应当还在韩翰林那边,专程派人过去帮着请假,会不会误了他的课业……她原本还想再劝两句,可看到朱氏满脸的严厉,想起老太太当和陈澜提过,顿时打住了话头,又屈膝应道:奴婢知道了,这就出去知会张妈妈。

对于侯府中的下人来说,午后往往是偷闲的时刻。

清晨得早起点卯干活,上午亦是一日中最忙的时候,洒扫跑腿办事,每一样都是不能随随便便敷衍过去,但下午不在主子面前的自然可以寻机打个盹,亦或是三三两两闲磕牙。

只这两日因三房迁居事宜,侯府上下人等个个都卯足了劲头,这会儿空闲虽没了,但被叫到水镜厅的一众人等也没人敢埋怨,只在外头等候的时候,少不得眉来眼去使眼色,亦或是窃窃私语求证。

前两天才分派过一遭好缺,今天又有什么好事?谁知道呢……咱们这几天送礼送得肉痛,好在结果也不亏,值了。

三小姐倒想得透彻,如今三老爷虽然不在,可老太太靠不住了,还不是捞一点是一点,至少这嫁妆就凑了一小半,毕竟她哪里拗得过三老爷这个名正言顺的侯爷?也只有在三老爷不在的时候,她才能仗一仗老太太的势,四少爷那么小,还不是一切拿捏在三老爷手里?话不能这么说,四少爷如今可是威国公世子的同门,宜兴郡主和那位晋王府的钱妈妈都对三小姐客客气气,事情没个准,眼下还是老实本分办事的好,别攀附这个攀附那个。

晚到了片刻的陈澜虽只是带着赖妈妈,但里头既有陈汐和吴妈妈,众人自然知道今天但使有什么事情,也是三房和老太太已经商量定下的,因而刚刚还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下子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悄无声息的寂静。

陈澜和陈汐厮见过之后,见对方眼神淡然脸色平静,就仿佛对今天这件事无所谓似的,心底不禁有些疑惑。

这些天来,陈汐仿佛又彻底恢复了从前父母不在身边时的冷漠淡然,这是因为遭了重挫之后终于恢复了冷静自持,还是已经看破了世情的自暴自弃?疑惑归疑惑,但陈澜毕竟不是圣人,陈汐有父有母有兄有弟,毕竟不比陈汀这个才四岁的小孩子,因而她也就没细想。

看了一眼从外头进来在厅里站得满满当当的一应人等,她就从赖妈妈手中接过了一本册子,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几天因为搬迁的事情,家里新派了不少职司出去,帐房那边都一一添了名字,今天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自从老侯爷去世之后,家里便没有放过奴仆,名册上在籍的家人越来越多,有的是领一份钱粮,在外有职司,有的则是封隔器在后街住,有的是根本轮不到事情。

只这样一来,打着侯府旗号的人就太多了。

陈澜顿了一顿,词锋一转,就说到了此前在六合医馆的那件事:这两天,因为韩国公府被撵出的家仆横死医馆一事,都察院御史纷纷弹劾,韩国公身为左军都督府都督,如今也连连请罪,在家闭门思过。

这几天,韩国公府放出去的家人,已经有几十个了。

而那个家仆是什么人?打着公府的旗号在外横行霸道,纯属败类,早就该撵了!按照老太太和三夫人的话,这种人若是出在咱们家,不但是撵,索性就直接送到顺天府法办!因为骤然提高的声音,原本就鸦雀无声的水镜厅中更是死一般的静寂。

京城勋贵人家不但是主子们姻亲连姻亲,就是下人们也往往是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因而韩国公府的事情朱氏不知道,底下这帮子人却全都清楚,背地里也不是没有议论过。

可如今由此事殃及到自己,她们就不免有些惴惴然了。

陈汐一直都只是冷冷坐在那儿,此时见陈澜停了下来,吴妈妈又给她使眼色,想起自己还是来之前才被叫到徐夫人之前交待了今天要做的事,罗姨娘那边得知这些还不知道会怎样恼火,不禁有些怔忡。

只她张了张口,可看了看身边这一应人等,觉得恐怕没有一个向着自己的,突然又心灰意冷,到了嘴边的话也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

旁边的陈汐在想什么,别人自然无暇顾及。

这会儿,满场惴惴然之中,终于有一位妈妈想着事不关己,又要卖弄,因而就赔笑说了一句:三小姐说的是,府中闲人是太多了些,全都打咱们府里的旗号,将来难免惹出什么事情来。

陈澜原是也安排了人,只此时有不相干的人接话茬,自然正中她下怀,她当即点了点头:所以,前时既然府中新添了不少人,闲散的家人也得放出去一些。

年迈独身的,府中在江南以及山东的田庄可以留着干些轻省活养老;年轻力壮的,若愿意,又有府中管事等等可以具体作保,则荐给外头各家铺子;至于剩下的人,想继续留着侯府名头的,府里在直隶各州县的田庄上头做个庄丁仆妇都成,其余一概到顺天府出文书放出去。

如果前头没有说韩国公府也放了奴仆,那么此时兴许还会有人出来劝说,但陈澜既是把韩国公府的事情放在台面上,又有都察院御史的弹劾,即使是有人存心做个好人,也自会先掂量掂量这事情背后的东西,再想到陈汐人在这儿,徐夫人和老太太应当都是点过头的,那些闲散没职司的和自个也没什么太大关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顿时有人带头说了一声。

既是老太太和三夫人决定了的事,怎么说咱们怎么办就是。

既然有人附和,其余人想到已成定局,当下就参差不齐地应了。

一个半时辰后,等到那份名单新鲜出炉,已经是日落时分,她们拖着已经站僵的脚,一离开水镜厅就立时议论纷纷。

而陈澜在回到蓼香院的时候,却得知汝宁伯夫人刚刚带着嫡次子杨荣和女儿杨芊来探视朱氏,才走不多久,她不禁眉头微皱。

朱氏此前那些天也不止病过一回,汝宁伯府的人倒是和其他府里一样照例送过东西,汝宁伯夫人压根没露面,如今怎么会突然这般殷勤?第一百四十二章淮王拦路,双英解围一大清早,关闭了一整夜的阳宁侯府东西角门就敞开了。

门房们按照从前的习惯,洒扫之后就提着水洗刷了台阶。

这其中,东角门上管事的催得最急,毕竟,鲜少有人这么早上家里来,可家里的主子出门却是昨天就定下的。

因而,瞧见那一辆骡车顺着甬道徐徐出来的时候,他连忙摆手示意那几个门房退开,六个人沿着东角门整整齐齐站成了两列。

这些都是多年的老下人,因昨日里头传出来府中要放奴仆的消息,一时间自然有喜有忧,这会儿脑袋虽个个都低着,却不时有人抬头去瞟那出门的一行人。

驾着那辆清油青幔车的大走骡又黑又亮,洗刷得干干净净,车帘严丝合缝,丝毫看不清里头的人是什么光景。

只马车旁边四少爷陈衍带着四个伴当,喉头还有十几个亲随护卫,却是显得雄赳赳气昂昂。

等这一行全都过去了,门房们方才各归其位,两个平素交情不错的拿着大笤帚到路边清扫,其中一个年轻的挥动了两下笤帚就低声问道:魏大叔,府里这回还真是冰火两重天,有的是高升握了大权,有的却是扫地出门,这也忒不公平了。

公平?这天下哪有公平的事,不过是看你有没有本事!咳,那名单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多年前就只挂一个名却在外头有活计的,就是闲散多年派什么差都不能尽心的,要么就是只会往这个主子那个主子面前奉承,最是会爬墙头的,再就是早就想请恩典放出去的-----总之都有道理!说的也是,反正不关我的事------不过魏大叔,三小姐四少爷怎会在这当口突然又去通州,莫非是那边庄子上有什么不妥?这种事情咱们做下人的怎么知道?话虽这么说,这被人称做魏大叔的中年门房却抬头望了望渐渐消失在街角的那一行人,脸色很有些微妙。

三老爷陈瑛虽是使人吩咐过他们这几个,可这会儿主心骨都不在,他们顶多也只能看着记着,其他的事情什么都做不了。

坐在车上,陈澜想起刚刚走出来时,陈衍一定要骑马不愿意坐车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心里倒是赞同得很。

如果现在是汉唐,她一定会胡服骑马,好好看看如今的大好河山,而不是闷在这种密不透风的轿车里头。

可偏偏现如今的勋贵子弟们,不少人偏偏好的不学,偏学文官们坐车坐轿,一个个全都在衣着风雅举止翩翩上头下功夫,把男子气概都不知扔哪去了。

今天跟着出来的是红螺和田氏。

对于守寡多年的田氏总算是得了好差,小姐待人又好,红螺自是说不出的欢喜此时见陈澜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就凑趣地说道:四少爷如今又是跟着先生做学问,又是跟着武师练武健身,日后必定有大出息。

有没有大出息得看他自己的,我只希望他能心性正派,平平安安,仅此而已。

话归这么说,陈澜嘴角上翘的弧度仍然是更深了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就听到车外传来叱喝,微微将车帘拉开一条缝,她才发现是已经到了宣武门。

知道守城营的人不会盘查阳宁侯府的马车,她就放下车帘靠了回去,果然,只一小会儿,停下来的车就再次前行了起来,只外头的喧哗也是一阵阵传了进来。

这会儿时辰还早,城门口出城的人少,排队等着进城的人却多,间中偶尔也有些小商小贩为了逃避崇文门税关有意往这走,因而里头吵吵嚷嚷不绝。

从城门券洞中出来,这些吵闹求情的声音就渐渐远去了,可取而代之的则是官道上的人声马声鸣鞭声说笑声,倒是一直不愁太寂寥。

可陈澜虽一连几日都睡得好,这会儿在马车的颠簸下仍是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直到有人轻轻推搡了几下,她才一下子惊觉了过来,眼睛尚未睁开就本能地问了一句:到安园了么?然而,映入她眼帘的却是红螺那张有些古怪的脸。

见红螺仿佛有些踟躇,她不禁眉头一挑:是外头出了什么事?是前头的路被人堵住了。

闻听此言,陈澜不禁大讶:这京师通往通州的官道何等重要,是谁这么大胆子?小姐忘了,咱们的庄子在潮白河那边,刚刚已经从官道拐了出来,这会儿的路虽是几年修的,却算不上驿道。

红螺见陈澜表情越发不好,连忙压低了声音说,之前楚平已经过去报出了咱们阳宁侯府的旗号,可那边并不买帐,说是王府的贵人在此射猎,让咱们要么等着,要么绕路!北国三月是渐渐回暖开春的日子,年轻公子三五成群踏青出游的不少,可如今才是动物好容易熬过了一冬出来觅食的时候,因而很少有人射猎,就连皇家也是如此。

陈澜虽是女流,可也从自己看过的那些杂书上知道这一条,此时脸色不觉越发凝重了。

正沉吟间,她就只见车帘一动,却是陈衍钻上了车来。

姐,我去问过了,那儿是淮王。

陈衍还没来得及坐定就把话头丢了出来,脸上满是懊恼,如果不走这条路,得拐回去绕上一大圈,那时辰可就全都白费了!这种大道上,甭管哪个王府的人,总不可能堵上一整日,再说------咱们也不是任他们欺负的,不如等一等?如果前面的是其他那些王府的贵人也就算了,可淮王两个字一入耳,陈澜原就凝重的脸色顿时更差了,那个年轻的亲王当初在坤宁宫中也能闯进她们这些千金小姐的地方来,后来在西苑中更是堵住了她的轿子,肆无忌惮直言不讳地对她说了那样一番话。

此时尽管是在这样的光天化日,安知他就不会做出其他出格的事情?尽管动足了脑筋,可眼下只不过这些人手,陈澜一时也无法想出什么真正的好办法来。

她知道这会儿掉头另寻他路只怕是行不通,可看见陈衍眼珠子乱转的情景,她猛然想起昨日对陈衍说,让他跟着自己去安园的时候,他竟拍着胸脯说老太太已经使人到韩翰林那儿帮他请了假,不禁骤然回过神来。

昨天老太太使人去北居贤坊韩翰林那儿替你请假的时候,罗世子可在?在啊,他明天就要去殿试了------恩?陈衍最不习惯的就是陈澜每每习惯在自己不留神的时候突然发问,还偏偏是自己很想藏着掖着的事,此时又着了道的他不禁异常郁闷。

可是,在陈澜犀利的目光下,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说,师兄说,这种好天气适合踏青出游,他要是有空,就来安园寻着咱们,潮白河旁边有一处桃花林桃花开得极好。

好吧-----她得承认罗旭确实厉害,陈衍本是从小对人提防的习性,如今却已经对人言听计从,压根没去揣摩人家的目的——兴许还觉得这事情根本不值得揣摩!就在她牙痒痒的想在陈衍的小脑袋上再敲两记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她摆手让陈衍别做声,凝神细听时,她却骇然发现,那马蹄声似乎不单单从前头而来,喉头竟然也有。

就当她紧张地背上微微冒汗的时候,外头就叉来了一个声音。

咦,这不是淮王殿下么?这么巧,殿下也是来踏青赏花的?车中的陈澜立时瞅了一眼陈衍,恰好发现小家伙喜形于色的样子,不禁没好气地冲他瞪了一眼。

见陈衍立时正襟危坐,可明显是竖起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她不禁又有些有心。

罗旭这个威国公世子在对付陈瑛的时候还好,然而如今外头的是淮王,万一这位皇子亲王蛮不讲理,岂不是莫名给人家招惹麻烦?踏青赏花?殿试在即,罗世子倒是还有这么一股怜香惜玉的心------刻意拖长声调的一句揶揄之后,陈澜就只听说话的淮王顿了一顿,语气似乎谨慎了些,话说回来,该说今日真巧的应当是本王才对,罗世子和杨指挥怎么会撞到一块去的?外头竟然是罗旭和杨进周两个人!这个体悟让陈澜悚然一惊,随即提着的心思又放了下来。

罗旭毕竟凭借的是父亲威国公罗明远的爵位战功,而杨进周却是天子亲信,有这一层忌惮在,淮王应该不会发难----可杨进周怎么会和罗旭在一起?她正在想着,外头就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回禀淮王殿下,蒙皇上体恤,户部给去年战死兴和堡的死难将士遗属加免赋税徭役十年,臣此行是去探望几位袍泽的遗属,顺便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结果出城的时候正好撞上罗世子。

原来杨指挥是去接济人的------居然都是这么巧!陈澜依稀觉得,淮王这声音中充满了疑忌,只终究是半道上杀出来两个程咬金,外头淡淡交谈了两句,那边淮王就传令吩咐回府。

可是,当大队人马从她的座车旁边通过时,她突然觉得有人在车旁边停了一停。

阳宁侯陈瑛在云南多年,与其说是猛将,不若说是最会砍头的凶将,几次叛乱坑杀蛮人不下数千,那凶名能止小儿夜啼,你们姐弟好自为之!第一百四十三章 冲冠一怒,事有蹊跷尽管立国之初距离现在已经有百多年,种种善政德政也有无数湮没在了时光中,但皇族宗室和公侯勋贵的世袭制度却一直都不曾改,看多了杂书的陈澜自然知道,相比历史上抬高宗室却提防勋贵,使得公侯大臣见皇子亲王伏地拜谒无敢钧礼的明太祖朱元璋,楚太祖林长辉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皇族宗室的封爵一概是世袭减等,而功臣勋贵则是世袭不减等,因而楚朝的亲王至少在待人接物上,碍于祖制不敢一味倨傲。

但这一条约定俗成的旧规却不适用于淮王。

至少,此时此刻他在车旁撂下那么两句话后,随即用力一挥马鞭,身下骏马吃痛不过立时放开四蹄如同利箭一般疾驰了出去,身后一众随从也匆忙打马跟上。

一时间,叱喝声、嘶鸣声、马蹄声、鸣鞭声在大道上汇成了一曲杂乱的乐章,马蹄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让避在路边的两拨人全都不免灰头土脸。

直到人过去了,罗旭方才没还气得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顺便摘下帽子到路边随手一抖,头也不回若无其事地说:北边就是这点不好,风沙大,就这么一会儿能倒出来三升土!杨进周也不是头一回见识这等天横贵胄的倨傲脾气了,随手在身上掸了两下,也没去接罗旭的话茬。

可看到罗旭倒完了帽子里的沙土之后就策马往那辆轿车而去,他不禁微微一愣。

刚刚淮王经过时在车旁停了一停,那声音不大不小,他自是听见了,心里已经有些猜测。

于是,略一迟疑,他看了一眼罗旭后头那四个浑身精悍气的小厮,也带着秦虎上了前去。

罗旭在车旁干咳了一声,随即敲了敲车门道:师弟,令姊不曾受惊吧?话音刚落,跳下来的车夫已经是打开了车门,随即车帘就被人掀开了。

钻出来的人影也不用车蹬子,纵身一跳就稳稳当当落在了地上。

陈衍先瞧了瞧罗旭,随即打量了两眼杨进周,这才笑嘻嘻地说:没想到除了罗大哥,正好杨大人也来了。

我和三姐在里头正烦恼该怎么过去,谁知你们两拨就正好撞在了一块,还真得多谢你们结尾了。

师兄放心,姐又不是那等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就受惊。

倒是杨大人,刚刚你说拜访军中袍泽的遗属,他们也在通州吗,离这儿远么?陈衍身于勋贵世家,虽说对于罗旭身为威国公世子却能够出口成章文采飞扬很是敬佩,可陈瑛凭的是军功进身,所以他更在意的也是武艺。

因而,上回杨进周送他的那把匕首他一直藏在身边,从武师那儿学武的时候甚至还专门琢磨过如何用好这短兵器,只这一位犹如神龙不见首尾,他自护国寺之后压根没见过两回,所以此时忍不住就套起了近乎。

罗旭没想到陈衍要紧的只提了一句,不要紧的却说了一堆,心中不禁气结。

而杨进周听陈衍说陈澜不是一阵风就吹倒的弱智女流,不禁一笑而过,等听起问起自己那些死难袍泽遗属的事情,他的脸色方才为之一正。

不远,他们就住在潮白河边上的万家村。

车中的陈澜听外头不一会儿已经是说起了话,虑着这儿毕竟是大路上,占道说话不便他人,因而就令红螺对车夫吩咐了一声。

外头的陈衍听到车夫传话,这才不好意思地说:罗师兄,杨大人,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吧,姐姐说这儿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大道,不能因为咱们一时兴起碍着了别人的事,否则也就和淮王没什么两样了。

后头一句是他自作主张加上的,车内的陈澜听着只觉好笑,但外头的罗旭却觉得对脾胃,杨进周倒是无可不可。

等到马车重新起行,这三人便徐徐策马跟在了车后头,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很快,陈衍好奇地打听了杨进周的昔日战绩,可听那干巴巴的描述着实不过瘾,渐渐就问起了战后抚恤的事。

杨大人,我听说抚恤的钱粮不多,怎么够一大家子吃喝嚼用,难道你常常来接济?罗旭虽是罗明远的长子,可毕竟年纪幼小就到了京师生活,对于这些军中常情反而不太了解,自然也露出了关注之色。

杨进周往日鲜少对人说这些,此时原打算含糊过去,谁料他身后落后半个马身的秦虎却是大大咧咧开了口。

按照朝廷的抚恤规矩,阵亡军士遗属除了每人二十两银子的抚恤之外,每月还有减半的钱粮。

正巧他们三家祖籍通州,所以这事情是大人帮着他们办的。

那边原本有大人家里的两百亩地,他们的抚恤银子加上此前皇上赏赐给大人的一些金银绢帛,于是又紧挨着买了一百亩地,足够他们三家人过日子了。

车中的陈澜上一世就听说过不少退役或是现役军人拿钱贴补战友的事迹,因而听说杨进周去接济战友的遗属,她也并不觉得奇怪——杨进周是货真价实从战场上下来的,怎可能不管那些人的死活?可是,此时听说是买了地,她不禁点了点头。

外头的罗旭听着也微微颌首:杨兄想得周到,而且通州这种地方,若不是你,只怕也买不下地来。

杨进周冷冷瞪了一眼秦虎,见人讪讪地放慢了马速往后躲,而陈衍又好气地看着他,他只能无可奈何的解释道:罗兄说的没错,凭着这身官皮,买家不敢轻易抬地价,也没人敢和我争抢,不过最后按着他开的价钱,我还是多给了一成,就怕给人抓了把柄。

死去的那三个都是跟了我整整好几年的弟兄,最小的那个战死时还只十八岁,尚未娶妻,我也想他们的家人日子过得好些。

先父从前就常常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有田土傍身,总算簿有产业。

就是我和母亲离开宣府时转了那绣坊的股子给了几个军将,也是这缘由。

此话陈衍还有些似懂非懂,罗旭却对杨进周的父亲大感兴趣,一时话题又拐到那上头。

车内的陈澜听到杨进周只是一味搪塞,不仅若有所思,心想觉得这个年轻武官看似冷峻实则心细,原来是因为父母就是如此。

先头那么一耽搁,两个大男人外加一个少年聊得兴致勃勃,行程自然而然就慢了。

陈澜起初还听着外头说话,后来觉得累得慌,索性将窗帘靠近前头的那部分打开一角,在里头又看了一会儿另一本影射武宗末年的杂记,虽是多歌功颂德,可依稀能够找出不少影子。

当他看到上头说,武宗末年放任诸子为争位而残杀,以致子嗣几乎凋零殆尽,到最后即位的穆宗甫一登基,就把被武宗赐死的最钟爱的长子追赠为庄文太子,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看来,武宗这个谥号处却因为这位天子好武力频频出征之外,便和这事情有关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合上书卷细细寻思的时候,只听外头驾车的车夫一声响亮的叱喝,紧跟着,前头吆喝连连,中间还夹杂着几个不堪入耳的喝骂声。

不等她发话,红螺就立刻到了车门边上悄悄张望,不一会儿就挪了回来。

小姐,似乎是一个汉子被人扭打,这会儿罗世子杨大人和四少爷他们已经上前去了。

对于扭打闹事这种勾当,自打听郑妈妈说过六合医馆那档子事之后,陈澜就有一种本能的提防和警觉。

不管怎么说,那两个男人一个机敏多智,一个沉着冷静,怎么看都没有她出面去管的必要。

大人,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他们说我还不出钱来就先砍我的手,再跺我的脚……对了,就是那田契和房契,大人你一定要给我做主啊!外头竟然是杨进周认识的人?听这口气,仿佛是他死难袍泽的遗属?怎么会那么巧?陈澜心中一沉,就只听一声极其夸张的惨呼,随即就是又一阵不堪入耳的喝骂声。

可随着噗地一声闷响,这些声音就仿佛被截断在喉咙里似地戛然而止。

此时此刻,她终于有些坐不住了,拉着红螺就挪到了车门边上,拨开那一层挂帘往外瞧去。

尽管有车夫和几个随从挡着,但透过人群的缝隙,她还是看清一个人正抱着头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而他身后的几条大汉则是呆站在那儿。

在那个人的身边赫然插着一把浅浅深深砸入泥地的宝剑,上头的鲜红剑穗落在地,颜色显得异常扎眼。

看着这一幕,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紧跟着,一个冷得仿佛结了冰的声音就从车门的缝隙中传进了她的耳中。

你刚刚说他们要杀你?是是是,大人你一定得救救我,看在我战死的弟弟和家里老娘还有两个弟弟妹妹的份上……我上次来时,你在你娘面前斩下手指赌咒发誓时,都说过些什么?我……大人,就这一回,这一回……这一回?你还想有下一回?随着这一声厉喝,陈澜就只见一个身影纵马到了那把深砸入土的剑旁边,信手一提,随即就重重挥了下去。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

老天爷,杨进周这是想干什么?第一百四十四章 是人皆有气性,恐有算计伤这好端端的突然又有人堵路,紧跟着就是拳打脚踢闹出了一场全武行,罗旭本待发作,可等到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大汉踉踉呛呛冲到杨进周跟前,直接双腿一软就跪着恳求了起来,他立时收起了管闲事的打算。

可不曾想那几个形似追债的打手竟是追了上来继续扭打,眼见那个人被按在地上好似狗吃屎一般,他渐渐就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即使如此,当杨进周抽出宝剑一拦手腕就是一掷,眼看着剑尖常常扎入地面,上头的剑柄和穗子还微微颤动着,他就忍不住扭头打量起了旁边这个年轻的武官,赫然发现人已经是满脸铁青。

于是,他自然而然拉住了已经打算捋袖子的陈衍。

可他真没想到,杨进风吹雨打这冲冠一怒竟是这样惊人!当瞧见那人一骑策前,弯腰利落地拔剑挥剑的时候,饶是他自诩胆大包天,这会儿也一下子瞠目结舌。

就在他脸上表情完全僵住的一刹那,他那练武人的犀利眼神终于捕捉到了之后的几个动作。

就只见杨进周那一剑离那汉子脑袋只差一巴掌的时候,他突然收肘回剑,原本是直直向着人去的剑尖突然变成了剑柄,查那剑柄去不减,愣是一下子砸在了那大汉的右颊,随即又是一马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重重抽在了这个大汉的手腕上。

吓傻了的大汉起先没有任何反应,好半晌才惊觉过来,抱着手腕连连呼痛,紧跟着又被一剑柄直接砸在了地上。

你上一次就说过,今后若是再赌,那么就斩了这只贼手!自从进京之后,杨进周对拨到自己手下的寻常下属都是淡淡的,对自己挑出来那些办事的心腹以及秦虎这些个,则是操练时严格平日里随和,那张冷脸上从来不曾出现过眼下这种暴怒的表情。

因而,就连跟了他好些年的秦虎,见状也不知不觉勒马后退了两步,又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压根不敢上前去相劝。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那大汉本就被揍得满头包,此时见唯一的救星一副要杀人的架势,终于知道如意算盘打不通了,慌忙连连磕头求饶道,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我死去的弟弟份上,看在我娘和我那剩下一双弟妹的份上……你还知道你弟弟?不说还好,那大汉一提到弟弟两个字,杨进周脸上怒色更深,用鞭柄指着他便大声喝道:当初募兵的时候,原本该是你去兴和,可你这个好吃懒做的竟然装作突发重病,愣是让你才十五岁的弟弟去了那儿,他战死的时候不过十八,临走前还惦记着你这个哥哥和家里的老母弟妹!要不是我把你弟弟的抚恤银子拿了去置地,你差点就把他用命换来的钱拿去赌输了,甚至还敢打你娘……要不是你娘求情,我那会儿送你去衙门断了忤逆!现在你又是欠了一屁股债,好,很好!车中的陈澜这才明白原来还有这一番情由,忍不住脱口而出骂道:畜生!几乎是她出口骂人的同时,外头的罗旭亦是勃然大怒,放开陈衍就拍马上前道:杨兄,这样的畜生还有什么好和他啰嗦的,还不如死了喂野狗来得干净!那大汉原以为杨进周身边还有其他人,听着自己是他战死下属的兄长,总会求情一二,亦或是拦下暴怒的他,可谁曾想这会儿出来的另一个年轻人竟是更狠。

一时间,原就没多少脑子的他顿时更加紧张了起来,忍不住连连回头看那几个打手,眼神中流露出了哀求之色。

几个打手先是被那突然掷出的宝剑吓了一跳,再是被杨进周那看似要挥剑杀人的架势给镇住了,再接着人家一顿货真价实的暴打,随即又是劈头盖脸的训斥,这应接不暇的一幕幕让他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及至那大汉连连回头看他们,这才有人反应过来。

只不过,这会儿他们已经是心头七上八下,怎么也没法把眼前这个年轻武官和人家转述中的那个人连在一块。

你眼看我眼了好一阵子,为首的麻子脸大汉方才硬着头皮上前去。

杨大人,这家伙您是要杀要剐随便,可他欠了咱们家东主一千两赌债,这钱要是还不清,他就是死了,咱们也只能上他们家清田产扒房子了。

他这话说得利索,可站在那好似刀子的目光下,他就好似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里,那种僵冷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就甭提了。

而这一回,还不等杨进周开口,他就听到旁边传来了一个冷笑声。

赌债?看来如今要债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大楚律清清楚楚,明文禁止赌馆亦或是私下聚赌,但凡是抓到了,赌资充公之外,从出场地到庄家赌客,拉到衙门一律都是四十大板外加戍边。

而且,赌债律不追索,你们不知道?罗旭平常和那群狐朋狗友厮混多了,尽管老师是货真价实的翰林,可他和人辩论时仍然最喜欢歪理。

可难得能够逮着一个用正经律法砸人的机会,他立时把自己往日钻律法空子做的那些事情丢到了脑后,义正词严接过撂下了两条律例。

眼看着这几个打手面面相觑,他不禁耸肩一笑,又回头看了看后头的那辆骡车。

正凑在车门小窗那边张望的陈澜自然而然看到了罗旭回头的表情,虽是这会儿外头的情形颇让她心中起疑,可罗旭这样子却让她不禁莞尔——虽是这人比弟弟陈衍大上好些,可眼下的光景却和那小家伙有些相像,颇有一种做了好事得让人知道的感觉。

田氏和红螺这会儿也都在旁边,外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脸色亦是各不相同。

红螺微微低着头,田氏却摇摇头叹道:罗世子终究是落地就享着富贵,哪知道这些腌臜勾当!说是不许赌坊也不许禁毒,但京城灯市胡同的赌坊就有好几家,还不算勾阑胡同那些个地方……赌债是律不追索,可债主真要将起来,逼死人命都是有的。

红螺听田氏这么说,却是笑道:娘,这种话读过书的自然有的是人会说,可也得看看说话的人是谁!这要是穷措大,被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暴打一顿也有份,可说话的是威国公世子,那些人便只得认栽吃瘪,难道还敢真闹到官府里头去?陈澜在旁边听着,心里知道无论田氏还是红螺,实则都没有说错。

然而,从罗旭透过陈衍传消息的手法来看,那便决计不是个做事只知道大开大阖,不懂诡谲小道的人,如今这副做派不过是不耐麻烦不想耽误,打算用直接身份砸人而已。

果不其然,在罗旭又如数家珍地数落了几条关于私刑以及优抚死难军士遗属等等条文之后,那几个打手终于忍不住了,当即有胆大的高声嚷嚷说:有胆子你去见我家东主说这些,要是他说免了这债,咱们就放过这家伙!一个放债的,竟敢让咱们去见他?大好春光却被这么一件事堵在了路上,罗旭心里甭提多窝火了,当即哂然笑道,他要是一心想要钱,让他直接来威国公府见我!杨进周本待自己解决了此事,可罗旭偏生越俎代庖,此时此刻,见那些人见到威国公府四个字,明显大为意外的样子,他不禁心中一动,随即冷冷地说:罗世子不过是开个玩笑,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只管找这家伙要钱就是,若还不出或是把人告上公堂,或是要打要杀且听尊便!至于他家里的田产和房子……当初在官府开文书过户的时候,便是早就分得清清楚楚,他名下的东西随你们要扒要卖,至于他老娘和弟妹名下的,你们若是敢动一分……说话间就只见寒光一闪,那原本兀自趴在地上的大汉刚刚抬头,就只见一剑天上来,随即头上就是一轻。

吓得魂不附体的他一下子跌了下去,而那几个打手也没料到杨进周会这么说,正有人要争辩时就看到这一遭,紧跟着就看到剑尖指了过来,顿时闭上了嘴。

于是,当杨进周罗旭陈衍三个从身边纵马而过,不消一会儿骡车亲随也随都过去了,他们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良久才有人一甩手上的棍子骂了声娘。

他娘的,现在该怎么办?要是上头知道事情没办成,咱们非得被揭去一层皮不可!此话一出,其余打手顿时把目光转向了那个灰头土脸的大汉,颇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也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上去重重踢了他一脚,一众人顿时一哄而上,你一拳我一脚,这次下手就比起初装样子时狠多了,那为首的更是扇了他两巴掌便骂骂咧咧了起来。

要是坏了爷的好事,老子先活剥了你的皮!这边厢正在揍人汇愤,那边厢绕过了一片小树木之后,一行人也停了下来。

陈澜觉察到停车,正要让红螺去问问怎么回事,车门就被人打开了,旋即挂帘被人高高打了起来,一个人直接把脑袋探了进来。

姐,到这儿咱们就和杨大哥不是一条道了,他往西边,咱们往东边。

刚刚这一程路上,陈澜一直在心里思量之前的事情,此时见陈衍一副有些惋惜的样子,她就知道弟弟多半是和人还算谈得来,略一沉吟就让陈衍再进来些,旋即对其低声耳语了几句。

陈衍仔仔细细听了,随即点点头爽快地答应之后,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外间的杨进周看到陈衍进去报信,手上就拉了拉缰绳,可不一会儿就看到陈衍直接兴冲冲地直奔自己而来,开门见山地撂下了一句话。

杨大哥,姐让我转告一声,前次的事情让你费心了,大恩不言谢,咱们姐弟都记在心里,刚刚也亏得你又帮了一回。

另外,那个欠了赌债的被人追债,怎么就这么正好在路上遇着了咱们?这其中说不定别人名堂,你多加小心些,别被人算计了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通州乃是京城的门户,占着大运河水利的便宜,这儿商户多船户多,可毕竟更多的是靠天吃饭的农人,因而,潮白河便成了重中之重,百多年来朝廷砸在潮白河水利上头的钱财不计其数,总算保证了隶属于皇家和达官显贵们的大片庄田多数都能有个好收成,而天子脚下的小民百姓也在大多数时候能够维持个温饱。

也正因为如此,当初杨进周买田的时候,方才会格外谨慎,挑选了再挑选不说,还动用了一把个人职权,探听得四周最靠近的地方并没有权贵的庄子,这才买下了地方。

可没想到,如今才不到一年,他的一番好意便几乎要葬送在那么一个畜牲手里!大人,没想到那位陈四公子小小年纪,倒能瞧出这许多名堂来。

要不是他说,我就没想到今儿个这事太巧了……不过,就凭严大牛那副德行,他敢吃里爬外连同别人算计大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这种混蛋什么事干不出来?杨进周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想起那da子冲进城门最危险的时候,自己带着部属们发疯似的上去截杀,结果一直以来跟得自己最紧,数次大小激战很少有过损伤的心腹亲兵几乎损失殆尽,他忍不住就攥紧了拳头。

这世上真是到哪里都免不了有混蛋!上次那个在外巡视喝醉了酒被人赚开门,结果让堡中军士死伤无数的狗东西是皇帝亲自下旨杀了,之后更传首宣府以儆效尤。

如今这个混蛋却更甚,用计赚了弟弟替自己去最苦的地方戍边,接着又打抚恤银子的主意,眼下还来算计他!然而,深深吸了几口气,他的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

虽则是陈衍来道谢提醒,可之前他分明是先到车中去了一回,如此看来,当是她心怀关切,所以才让陈衍善意提醒一声。

还说什么之前的事大恩不言谢,那事情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远远比不上人家在安园帮的那一回大忙。

否则,那会儿他穷蹙无法,接下来皇帝也不会那么轻松地拿下那位缇帅。

他本就觉得此事蹊跷,如今她特意让陈衍提醒,莫非也觉得这不单单是赌徒算计?要说严小二还真是可怜,原本积攒的那些银钱,足够今后娶媳妇成家了,结果却遇上了那一趟……如今他家里的老娘眼睛哭瞎了,那一双弟妹倒是好的,可竟有那么个大哥!秦虎忿忿不平抱怨了两句,随即眼神就有些闪烁,瞅见杨进周没发现才问道,大人,您虽是给那几个混账撂了狠话,可究竟是一家人划不出两家去,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先去看看他家里的母亲吧……慈母多败儿,若不是他母亲此前一味纵着,也不至于把那个混账惯成这个样子,到头来自己哭瞎了眼……若是此次她再不能痛下决心……杨进周并没有说这一回对方再不痛下决心,他会怎么做,可秦虎听着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跟了杨进周整整五年,很清楚这位上司的习性。

最初来的时候沉默寡言,这么个小上司自然和他们的兄弟似的 ,人人都不觉得他会久留,因而只当其是来镀金的权贵子弟,后来看到他初阵杀人之后好几日失魂落魄的时候,大家就更这么想了。

然而,几趟战事就好似是磨刀石一般将杨进周磨了出来,平日里对待下属袍泽都是亲近得很,可那一次在da子闯门时,他却亲眼看到杨进周一口气杀了三个刚从宣府掉来,见了da子却吓破胆往回跑,几乎冲乱迎击本阵的溃兵!到了!前头的一个声音陡然之间让秦虎惊觉了过来,他抬一看,就只见不远处便是万家村,几个小孩子正在村口打闹嬉戏。

他眯了眯眼睛,正打算看看里头有没有人,可还没等他看清楚,那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就突然撂下别人,一溜烟朝村里头跑了去,边走边大声嚷嚷道:姐,姐,大虫哥来了,杨大人来了!同一时间,陈澜一行人也抵达了安园门口。

早就得了消息的张庄头亲自带着楚四等四个老家将出迎,只瞧见下马站在那儿打量着这座庄园的罗旭和两个随从时,众人免不了有些奇怪。

张庄头毕竟多一个心眼,笑吟吟给陈衍行过礼之后,就若无其事地探问罗旭的来历,结果差点没被陈衍漫不经心的回答给呛着了。

那是罗世子。

我如今拜在韩翰林门下,罗世子便是我的师兄。

今天正好赶巧碰上,所以就一块回来了。

打开了车门卷起挂帘的陈澜见陈衍脸色如常地说着这糊弄人的鬼话,不禁莞尔,见张庄头瞠目结舌,她就开口叫了其上来,因笑道:不妨事,张老就当他是寻常客人便是,回头自有四弟陪着他。

我让你预备的事情都预备得怎么样了?寻常客人?这威国公世子就是去了侯府也是座上嘉宾,他有多大的胆子敢把人家当做是寻常客人?张庄头心中苦笑连连,但看着陈澜那淡然的面孔,心中又不知不觉有了底。

三老爷陈瑛袭封了阳宁侯之后,老太太便节节败退。

先是上一回避到了安园来养病,之后则是朝中事故频频,据说老太太一病甚至话都说不得,以至于他们这庄子上的几个人都战战兢兢。

毕竟,即使庄子是御赐给长房的,老太太若真去了,长房还不是给三老爷随意拿捏,到时候他们这些做下人的给扫地出门都是轻的。

没想到,四少爷陈衍竟然能和威国公世子成了同门,三老爷功成名就毕竟是在威国公门下,以后做事指不定也会多一份忌惮。

这么想着,他带人去见过罗旭之后,就毕恭毕敬地把人往里请。

如今距离朱氏带着人离开已经大半个月了,安园之中重新经过修缮布置,比此前那回来何止是齐整了一倍。

这会儿,陈澜进了正堂,见除却正对大门那面墙上的匾额还空着,檀木大案和旁边的交椅脚踏,角落中的高几花瓶等等一应俱全,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东张张西望望的还有陈衍和罗旭。

陈衍虽是在这里住过好一阵子,可正事全都是陈澜在管,他除了带着楚平他们四个练武之外,便是到外头体验民情民生,对于这座别院真是没有好好看过,更何况如今这里大变样子,他就更好奇了。

敲了敲一张椅子,他见陈澜正在和张庄头说话,忍不住就把罗旭拉到了一边。

罗师兄,你看这屋子的摆设要多少钱?罗旭刚刚一进正门,就开始市侩地数着这一重重的院子屋子,此时往四下里一打量,便深有把握地说:从外头看,这座别院占地不小,这里头更是别有洞天,单单这设计布置就不是一笔小数字,再加上房子屋子,恐怕砸了几万两,这还不算地皮……至于这些摆设嘛,你别看齐整,其实花不了几个钱,这正堂里头有个三百两顶天了,京城有的是淘澄的地儿。

听到这些数字,陈衍知道房子倒罢了,但三百两仍不是小数字,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的月钱,随即就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起来。

以前姐姐倒是攒过月钱,但不少都私底下塞给他贴补了,应当没什么余钱。

这房子是皇帝御赐给他们长房的,走公中的帐决计会被家里人说闲话,既如此,姐姐哪里来的钱?他越想眉头皱得越厉害,最后不由得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他还真是没用,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不知道,此前也竟全都没问……男子汉大丈夫,他怎么能把一切都撂给姐姐自己袖手不理?陈澜自然不知道只这么一会儿功夫,陈衍竟然转过了那许多念头,因而,当她和张庄头谈了几句,转过身来让陈衍先招待着罗旭四处转转的时候,陈衍竟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硬是说要留下来看看。

他这么说无疑是正中罗旭下怀,某人立时表示自己不打紧,陈澜又不可能放着人在外头乱逛,只好无可奈何地请了两人到东屋坐,这才在堂上主位上坐了。

今天见的都是一众仆妇,因而自然也用不着摆设屏风那一套,而陈澜之前在这里和张庄头打惯了交道,索性也不避着他。

此时见楚四家的等四个管事的仆妇上前行礼,她笑着听完了她们禀事,旋即就点头示意把人带上来。

不消一会儿,偌大的地方就站满了人,左边的清一色三十岁往上的妇人,总计大约有十三四个,右边的则全都是年轻的女孩,最小的大约十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四五岁。

只和侯府丫头的穿绫罗着绸缎相比,这些都是朴素干净的面料衣裳,一个个规规矩矩低着头。

她这边开始一个个询问挑人,里间罗旭不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陈家的情形他自然有些数目,可如今这光景却奇怪得很,因而,他索性就开门见山地问了陈衍,待从其口中得知这几日阳宁侯府中那秋风扫落叶的景象,他顿时为之大讶,细细一想便笑了起来。

以前还只是一心爱护弟弟的好姐姐,没想到如今竟有这般好手段!要是平时,心不在焉的陈衍听过也就算了,可此时这间屋子里就自己和罗旭两个,他不免留上了心,盯着罗旭看了一会就干巴巴地问道:罗师兄,你刚刚说以前……莫非在护国寺那趟之前,你就见过我姐姐?罗旭被陈衍问得吓了一跳,赶紧摇手辩白道:那怎么可能!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我以前又没上过你们侯府,上哪儿见人去?见陈衍将信将疑,不多时就聚精会神听外头动静了,他方才松了一口大气,心里却苦笑了起来。

只愿君心似我心……什么时候他才不是一厢情愿?第一百四十六章 桃花林中桃花缘通州也算是天子脚下,因而京师的贵人们踏青出游多半不满足于内城外城的道观佛寺,走得远的就往往会到近郊远郊逛逛,少不得便会有人到通州这一带来。

有道是沧州狮子景州塔,真定府里大菩萨,这畿南三大陈澜是不指望自己能亲眼去kan一kan了,但据罗旭所说,通州潮白河西桃花山上的桃花林相比护国寺后那一大PIAN非但毫不逊色,反而更显天然野趣,再加上往来百姓众多,又不属于任何皇家禁苑权门后山,因而反倒没有多少锦衣华服的富贵人到这里来。

所以,在安园中把此番要带回府的人选一一定下,因陈衍涎着脸软磨硬泡,她也着实想到外头散散心,思忖横竖罗旭此来已经被人kan到了,自己随从带齐,别人也说不了什么闲话,她便答应了下来,只kan着罗旭那兴致高昂的样子不免心中嘀咕。

这家伙究竟记不记得明日还得耗费一整日去殿试?此前曾经领略过阳宁侯府后园桃花林那绚烂的美景,可是,骡车到了地头,当陈澜kan到那山上桃花如火的景象时,仍然生出了一种难得的心旷神怡来。

阳宁侯府虽是占地广阔,可成日里就在那一小PIAN天地中殚精竭虑谋划将来,饶是她再坚定的意志,久而久之也难免生出了疲累和无奈,夜半梦回更是如此。

能够自you地呼吸空气,能够自you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这曾经是易得的乐趣却成了如今最大的奢望。

戴着帷帽的陈澜轻轻扳下一枝桃花,见陈衍卷着袖子要上来帮忙折断,忙冲他摆了摆手,自己则是轻轻将帷帽拉上一丁点,凑在上头闻了闻那股淡淡的馨香,随即就端详着那一串十几朵或绽放或含苞的桃花。

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轻吟声。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陈澜听得这首脍炙人口的《题城南庄》,眉头不禁一挑,旁边的陈衍就溜了过去:怎么,在这桃花林里头吟这么一首诗,罗师兄莫非也生出了什么淑女之思?小家伙,小小年纪懂什么淑女之思!尽管没回头,但陈澜也能想象到罗旭那板起脸却依旧懒洋洋的模样。

果不其然,陈衍大约是吃了一个大栗子,正在可怜兮兮地抱头呼痛。

她心中一动,突然不无讥嘲地想到,民间虽对这首诗背后的故事有无数传说,其中也不乏大团圆的结局。

可那写题城南诗的崔护原本是博陵崔氏的子弟,之后又位居高官,又怎会和一寻常民女喜结良缘?所谓一见钟情,别说在如今这等级森严的时代是个笑话,放到几百年之后,还不同样只是一厢情愿?她正想着,身后就传来了罗旭的声音:这首诗是好的,只是那崔护的为人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劲来。

若是那会儿只是瞧中了人家佳人的美貌,那不过是和寻常登徒子无异。

可要是觉得人家品貌双全堪为佳偶,那么为了功名撂下人家一年算是什么意思,这一年不见,天知道会出多少乱七八糟的岔子?再说了,若是过不去父母那一关,那还是避开远些,有些窗户纸不捅破还好,捅破了伤人伤己,到头来写这么一首诗,又有什么意思?陈澜一下子松开了面前的那一枝桃花,连带它翘起的时候带起了帷帽上那一层轻纱都不曾察觉。

怔忡之间,她又听见那边陈衍嚷嚷了起来。

罗大哥,你这解释还真是新鲜,别人就只会摇头晃脑说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是,你罗大哥我是什么人?对对对,怪不得先生说,我就是读一辈子书,也读不出你那样儿来!听到罗旭大言不惭,陈衍的反唇相讥,陈澜终于忍不住笑了,转过身正要打趣这师兄弟两句,这才发现自己帷帽上的轻纱已经翻起,顿时忙不迭地将其放了下来。

只这一瞬间,她还是瞧见了罗旭赫然有异的目光,不禁心中一跳。

沿山路渐渐深入了这桃花林,里头渐渐就能遇到三三两两的人,他们这前呼后拥数目庞大的一行人,间中又有她这个头戴帷帽的女眷,自然便显得格外扎眼。

毕竟,如今这大白天对于小民百姓来说多半是干活计都来不及,达官显贵不愿上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因而最多的便是身穿直裰的士子书生,偶尔也能瞧见几个结伴出游的少女,似他们这种兴师动众的反而少见。

这桃花山上的林子曾经是太祖皇帝驻跸之地,因曾经是有言不许皇家权贵侵占,所以就一直留了下来,早年间还有权贵清山游玩,可后来这么做的都给考察院一个个弹劾得灰头土脸,久而久之这边就成了科举士子的福地。

无论是顺天府乡试,还是京城会试,少不得有人上这儿来。

桃花山上桃花林,桃花林中桃花仙缘,既然名声大了,附近的小家碧玉也有不少往这里来撞个运气。

尤其是今天这日子,人面桃花相映红,期望能觅得贵婿的人可不少。

罗旭这话自然是轻声说的,无论陈澜陈衍姐弟,还是红螺田氏和那些亲随,哪里会对一PIAN桃花林的过往有什么了解,因而最初都是听得一愣一愣,临到最后一句方才都笑了起来。

就和罗公子之前说的那个崔护一样,一见钟情容易,百年好合难,哪有那么容易成的。

红螺随口叹了一句,可此时正好拐了弯,她一眼就kan见小路左边不远处的一处草亭中,一个书生正和一个少女有说有笑,后头则是跟着两个垂手而立的丫头和一个小厮。

那书生一袭青布直裰,容貌还算俊朗,只眼神中却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傲气。

只一照面,她就认出这是此前在护国寺中有一面之缘的苏仪,一愣之下就kan向了一旁的陈澜。

别瞧了,装作没kan见就是。

之前苏家就打发了人来报喜,说是苏仪会试名列杏榜,大约中了一百多名,如今春风得意马蹄疾,殿试之前出来散散心也不奇怪。

陈澜对苏仪的取中并没有任何感觉,此时见红螺瞧过来就提醒了一句。

果然,等到他们这一行过去,那边也压根没有发现。

过一座小石桥的时候,陈澜最后用眼角余光一扫,就只见石桌上头两位相谈甚欢的同时还颇为守礼,可那石桌下头,两只脚正勾勾搭搭地交缠在一起,心底不禁哂然。

桃花林中桃花缘,真真是一点不假!说是小山丘,但越往上坡势越陡,路也不那么好走,因而人就渐渐少了。

陈澜出来之前有意换了一双薄底靴,再加上有陈衍不时帮扶一把,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方才气喘吁吁登了顶。

山顶并没有什么傲人的景致,只是站在那儿kan着底下那桃花林,就只见大PIAN大PIAN的红色,有的鲜红如碧血,有的艳丽如胭脂,内中的人影全都被颜色所遮盖,一时更觉赏心悦目。

罗旭今天虽是相邀同游桃花林,可实在没想到陈澜竟然会真的一路上了这最高处,此时见她笑着对陈衍说着些什么,又别过头去,大约是用手绢擦汗,正想说话却kan到一旁的十几个亲随,想起自己那两回落得个不是,立时打消了贸然寻话题搭讪的主意,决定还是按部就班老实一些,免得再被人以为是唐突鲁莽。

就在这时候,偏巧下头突然传来了阵阵吵闹,中间还夹杂着好些难听的喝骂,他原本不错的心绪顿时糟糕了下来。

这种桃花笑春风的好天气好地方,方便那么煞风景!陈澜此时在一块山石上铺了块手绢坐着歇脚,听见下头的声音,不禁有些奇怪。

而陈衍反应更快,立时差遣了一个亲随下去打探究竟。

没过多久,那一番吵闹声就渐渐小了,最后消失得干干净净,可那亲随却还没回来。

陈衍也不以为意,展开折扇给陈澜扇了一会风,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冲着罗旭问道:罗师兄,上回在护国寺,你送给我那一把扇子当见面礼,那真不是圣手刘的真迹,是你给仿的?是仿的……我跟那家伙学过两年画画。

罗旭见不但陈衍瞪着他,就连陈澜也惊讶地kan了过来,便摊了摊手说,我和娘一块迁居京城之后,文官勋贵两边都不搭,如果不是因缘巧合结识了他们这些三教九流,我也不会得以拜入韩先生门下,更不会还能学了一身武艺。

技多不压身,这世子的封号是靠我爹的功劳,若是一个不好就会丢了,而那些学来的技艺一辈子都在,相比之下,自然还是这些来得可靠。

家门余荫未必就能靠一辈子,以前某位前辈建功立业的时候,曾经这么说过。

此时此刻,陈澜不禁想起从前朱氏曾说过罗旭文不成武不就,最是懒散古怪的人,可如今对比他说的这些,那些传闻不攻自破,兴许还是他自己传出去的。

京师那么多权门子弟,有多少愿意不靠家族荫庇自己学本事的?只罗旭说的某位前辈是……她正想着,一个亲随就气喘吁吁地顺着山路上来,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开口说道:下头是汝宁伯府的人,和一个贡士起了冲突,但不多时就散了。

小的问周围人,说是汝宁伯府的人拥着之前和那个贡士相谈甚欢的一个女子走了,指不定是伯府哪位小姐胆大妄为悄悄跑出来踏青游玩,和那贡士有什么瓜葛。

汝宁伯府的小姐?贡士?想起之前那一对,陈澜不禁觉得异常古怪——莫非那么巧?第一百四十七章 心细如发游士可傲公卿。

短短六个字,道尽了一小撮人心目中真正的黄金时代。

只那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早已经湮没在了历史的流沙中,百多年前楚朝初立时,太祖林长辉甚至以科举只取腐儒清流,于治国大业无用为由,一度废止了取士的科举,而行公卿官员荐举,但久而久之,历经唐宋深入人心的科举终究还是顽强地爬起身来。

如今的士子们尽管做不到傲公卿那般潇洒,可跺跺脚骂骂人这种功夫尽可做得,而一旦入了都察院,更能把背后骂人的事情光明正大搬到台前。

只不过,明日就是殿试,今日一众前来游潮白河边这座桃花山的士子们谁都不想因为这一日风流功夫,而断送了十年寒窗苦读的前程。

因而,汝宁伯府的人没遇着什么理论的仗义者,他们匆匆离开之后,三三两两的士子们也纷纷忙不迭地从各条小路溜下了山,而那些来寻觅佳婿的小家碧玉们,也各自怏怏回了家,只不少人都在心中诅咒着那个不守闺训的汝宁伯府小姐,浑然没觉得自己也比人家她没到哪儿去。

于是,当陈澜一行人从山顶下来的时候,桃花林中已经是空空荡荡,一连几日的大晴天使得山路变得异常坚实,几乎没留下任何或深或浅的脚印。

只有那些草亭石凳前的泥地上,万花绽放的桃树下,依稀可见被人践踏的痕迹。

此时此刻,那风雅的吟咏声,放纵的说笑声,得意的自夸声,全都仿佛从未出来过一般,只余下人的脚步走在路上的沙沙声和鸟啼声,将这偌大的桃花林映衬得静谧而悠远。

今次护送陈澜陈衍姐弟出来的除了楚平他们四个伴当,还有陈瑞带来的数十个亲随。

他是老太太的心腹,昨日晚上赖妈妈就来亲自传达了老太太的吩咐,除却老生常谈的一定要牢牢跟好之外,还有就是若遇着威国公世子,尽可放这位世家公子结伴而行。

面对这么一条古怪的命令,陈瑞心中大为不解,可听命行事惯了,他也不敢有任何违逆。

只这一路上山下山,京师人原先口中那个放荡不羁的罗旭却异常守礼,每每和陈澜保持着距离,也不曾私下搭过话,顶多只是和陈衍言笑甚欢。

久而久之,他自然也就渐渐放松了,思忖着老太太的吩咐,又带着人越走越慢,只跟在十几步远处。

罗旭也没想到今日桃花山上桃花林竟有这么多人,之前还担心陈澜拂袖而去,这会儿从山上下来,竟是只余下一座空山,他顿时喜出望外。

当然,最令人高兴的是楚平那四个大步走在最前头,剩余的随从则是远远跟在后面,身边除却陈衍就只有一个丫头一个妈妈,说话比之前便当多了。

因而,他起初还说着闲话,随即就转到了正事上头。

之前淮王殿下提到令叔阳宁侯,我倒是有几句话想说。

我虽是自幼就长在京师,可父亲毕竟每每打发家将送信来,我也常常探问南疆军情,所以比那些只看军报的老大人们和想当然的家伙知道得多些。

令叔阳宁侯能够一路擢升,确实靠的是我父亲的提携,只要说功劳,他却不在打仗,而在治事。

云南多蛮夷,尤其是靠近缅甸的麓川等地,更是常常不太平,蛮部叛乱需要软中有硬,父亲是打仗,至于战后收拾残局的则是阳宁侯。

所以,无论是将俘虏斩杀示众,亦或是筑京观警告那些蛮夷,亦或是收取赔偿和战利品,都是阳宁侯的事。

这些事情陈澜无从打探,陈衍也是第一次听说,因而姐姐看了一眼弟弟,两人都是异常认真地听着。

罗旭见状自是精神大振,知道今儿个自己总算是选对了道儿,于是便接着解说了一番自己的父亲威国公罗明远和阳宁侯陈瑛在云南时如何搭档,顺带又隐晦提了提陈瑛通过罗姨娘给上司下属送女人的勾当,这才收住了这一茬。

陈衍听得大皱眉头,对三叔陈瑛更添几分鄙视,而陈澜则是从上司下属这四个字中敏锐地察觉到了几分端倪。

想起三房陈汐和罗旭的婚事一直谈不成,她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往罗旭那边瞧过去一眼的时候,正逢对方也看了过来。

尽管隔着那一层帷帽上的轻纱,罗旭很难看清陈澜究竟是什么表情,可仍是直觉地感到,对方应是明白了自己的言下之意,心底顿时大为高兴。

毕竟,尽管有些话也可以通过陈衍转达,可毕竟不如自己当面说来得痛快透彻,因而顿了一顿,他又转到了另一个话题。

朝堂上那些文官暂且不提。

勋贵中间,阳宁侯府和韩国公府广宁伯府,还有已经夺爵毁券的东昌侯府,一直都是同气连枝的姻亲,因而算是一拨的。

如我父亲威国公这等后封的勋贵,还有几家伯爵,只毕竟是根基浅,也算一拨。

至于还有一拨,则是外戚。

如贵府太夫人的武陵侯朱家,也就是如今的武陵伯朱家,还有安国公王家,忠勇伯吴家,如是好几家则是外戚。

剩下的那些零零散散的,如汝宁伯杨家等等则是败落不成气候了。

知道陈家姐弟往日虽能打听这些,却未必如自己这个一直在外头厮混的知道地清楚,罗旭又大略解说了一番,至于那些最容易打听的宫中妃嫔出身,因为贸然提起也不好,他则是一概不论。

此时走走停停,已经到了半山腰,一气说了许多话的他定了定神,正打算一鼓作气把话说完的时候,旁边却传来了陈澜的声音。

罗世子,那天我知道你和四弟有些交往,也顾不得你才出贡院,就贸贸然让四弟去请你引见韩翰林,实在是因为那时无计可施,亏得世子还送了他回来,解了那时候老大的疑难。

今天你又为我和四弟解说这些,我们又可免去错料了局势走了弯路,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虽说一声谢谢只是俗套,可我们也只能说一声谢字了。

看到陈澜停下来,肃然裣衽施礼,罗旭不禁着忙,可偏生这时候陈衍也一块对他躬身长揖,他顿时更有些招架不住,伸出手去的一刹那总算反应过来,一把先拽起了陈衍,随即慌忙长揖还礼道:三小姐你别和我客气,我最怕的就是这一套……哎,我不是为了你谢我的,那真的不算什么……刚刚头头是道的罗旭一下子变得语无伦次,心中大乐的不但是陈衍,就连后头的田螺和田氏亦是不禁莞尔。

至于更远处的陈瑞看到他们来回行礼,心想这是怎么闹的,可想着陈衍如今和罗旭算是同门,陈澜这当是道谢,他也就止住了要上前去的人。

那边陈澜也没想到罗旭竟会是这么个反应,一愣之后见陈衍上前和人笑成一团,也就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当初借重人家解决了一部分危机,如今总算是道过了谢,虽说微不足道,但她心里总算是释怀了些。

等到了山脚下,见罗旭留在山下的小厮满脸苦色地牵马过来,她想起他明日就要殿试,临上马车前便笑道:明日就是殿试了,希望世子届时在金殿上妙笔生花,名列前茅。

罗师兄,今天这要紧的日子溜出来玩,明天可千万着紧些。

先生可是说了,要是你在殿试上进不了二甲,他可饶不了你!原本并没有把殿试当做一回事,只想着尽力便罢,可听到陈澜祝他名列前茅,陈衍又这么说了一句,罗旭不禁哈哈大笑道:好好,那就承你们吉言了!一甲前三我是不指望了,若真能跻身二甲,三月十八游园那天,我一定请你们喝状元楼的状元红!两边告辞之后便分道扬镳,陈澜带陈衍径直先回了安园,就只见张庄头已经把人手骡车都安排好了。

陈澜满意之余,因陈衍兴致勃勃地说要再选几个伴当随着练武读书,她便让田氏陪着他和楚四等老家将去挑人,自己则是带着红螺跟张庄头来到了帐房。

陈澜并不是单纯的好奇,她总觉得此前早上那一回正好遇上杨进周还能说得过去,可后头却遇上这么一桩,实在不是巧合两个字就能够解释的,因而之前选好人之后就对张庄头暗自吩咐了一下。

此时此刻,她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万家村那边已经去打探过了?是。

张庄头应了一声,便一五一十地说,派去的那个庄丁正好在那儿有亲戚,打听得清清楚楚。

严家老大今天回去又是好一阵闹腾,结果那家里的闺女才十六,平日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可这次却拿着擀面杖,追着那个五毒俱全的老大暴打了一通,紧跟着村民们被那位杨大人一番话说得激昂了起来,齐齐将人以忤逆不孝的罪名,送通州知州衙门去了。

据说那边一顿板子之后,要把人发天寿山种树。

万家村的人说,严家这个老大要是不死,到时候死的就是他家里头老娘和一双弟妹,此次是活该。

陈澜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正要发问的时候,张庄头却突然一拍脑袋说:看我这记性,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

那庄丁还打听到,那严家老大之前已经剁了一根手指戒赌,这一次不知怎的被人拖下水,那边好像是京师的人,来头似乎大得很,严家老大欠了钱之后就常常回家找老娘,想让家里人去寻那位杨大人。

话说回来,那位杨大人办完了事情就带着随从急匆匆走了,严家小弟问他什么时候还来,他说至少得过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陈澜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起疑,以杨进周的脾气,常常到万家村特意转一圈探望死难袍泽遗属并不奇怪,可这至少十天半个月却有些不同寻常了。

他如今已经不是锦衣卫,人在天策卫在,还需要办什么事?第一百四十八章 殿试日,婚议出三月十五,殿试日。

天还未亮,两百多名经会试提名杏榜的贡士们便汇集于午门之外,忐忑不安地等待入场。

尽管自本朝重开科举以后,只要会试能够取中提名杏耪,殿试并不会黜落人,可这进士三甲排名却差不多是决定人终生的。

所以,眼下众人有的喃喃自语,有的佝偻着背轻轻跺脚跺脚的,有的和同乡窃窃私语,都盼着内中能够早些完事,也好放他们进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内中突然传来了响亮的鸣鞭声。

原本有些焦躁不安的贡士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鸿胪寺官就匆匆过来清点人数,随耶领着他们入内。

沿金水桥过了奉天门,便是奉天殿丹墀。

此时此刻,文武百官沿御道左古侍立,每个人都仿佛是泥雕木塑似的一动不动。

几乎是在贡士队伍中末尾的罗旭因为背后没什么其他人,因而还有闲暇悄悄左顾右盼,奈何父亲威国公罗明远乃是武官序列中最居前的,及至他到了拜位也没瞧见人。

执事官举了写有策题的御案从丹墀左侧阶梯下来,放置在御道中央,随即便带领贡士行五拜三叩头礼。

一众人起身分东西侍立之后,执事官方才奉策题案退到了丹墀东。

礼毕鸣鞭之后,皇帝先退,接着是文武百官,两边自有军校在广场上摆设了武桌,礼部官发放试题,贡士们又行了一通礼,这才得以——坐下。

这一番折腾下来,罗旭巳经是觉得脚都僵了。

如今虽是暖春时节,天气睛朗无风,可在这露天地里从早坐到晚上,却也是一件累人的事。

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今次的时务策考题,他不禁眼睛一闪,旋即就托着下巴沉思了起来。

另一边,皇帝退出奉天殿之后,从云台左门上了天街,一进乾清门,皇帝便摆摆手屏退了随行的其他人,步履轻快地沿台阶进了乾清宫。

在东暖阁中坐下,他随手翻了翻几本奏章,渐渐若有所思想起了此次的那道时务策题。

自昔君天下之道,莫要于内治之政修,外攘之功举……修内治之政,必先于爵赏刑罚,而举外攘之功,必本于选将练兵。

且爵所以待有功,必待有功而后爵,则天下有遗善。

刑所以待有罪,必待有罪而后刑,则天下有遗恶……一郡用兵,而取给百郡,非善策也。

夫众至千万,必才一杰,然智愚混淆,同类忌蔽,何以能知其杰,而拔置军旅之上欤?一方之人,有戍有农,然戍非土著,农不知武,何以能作其勇而驱列御卫之间欤……试题是他亲自拟的,洋洋洒洒数百字,其实中心意思不外乎四个。

如何均赏罚,如何练兵,如何选将,如何戍边。

会试的考卷他全都让曲永暗暗调来抽空看过,虽大多都是一扫而过,但也有几个人颇为入眼。

如今特地选了这样一个题目,无非是想看看承平日久的天下,士子们有多少居安思危的心思,能在老调重弹之外想出什么新意来来。

他正想着,外间便有人通报道:皇上,司礼监曲公公来了。

进来!须臾,一身圆领衫的曲永便进了屋子。

行礼之后,他便直截了当地禀报道:皇上,那边一大早就已经出发了。

很好。

皇帝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往后头靠了靠,这才淡淡地说道,上一次罗旭的卷子,是翰林院学院学士杜微方批的,他为人方正,最恨的便是显宦乎弟占据高位,所以把人放在二百名开外,而不是把罗旭黜落下去,就足可见已径是认可其人了。

只罗明远寻机给朕上书,说是其子在文事上头不过如此,让朕免了他殿试出丑。

由此可见,所谓知子莫若父,其实也并不是没有例外。

威国公毕竟多年在外,世子虽是长子,其实于他来说,和陌生人好不到哪儿去,因而方才会错了意。

曲永恭谨地弯了弯腰,随即才说道,此番读卷官由宋阁老领衔,御前读卷的时候挑出他那一卷容易得多。

若是真能有什么真知灼见,也不枉皇上一片苦心。

朕的苦心……朕只是觉得朝中越发循资格,不如国朝之初的朝气篷勃。

你看看朝堂上的文武,一个个因循守旧,动不动就拿祖制压人,老朽尚恋栈位置也就罢了,偏生贪腐横生,而进士几十年磨勘下来,锐气磨光了,正人君子磨成贪腐小人,倒是把磨练的意思变坏了!皇帝说着说着便冷笑了起来,但很快便收起了这个容易使人愠怒的话题,瞧着曲永问道,你眼下过来,不单单是为了报那一件事的吧?是。

曲永也不迟疑,XXXXXXX,昨日淮王出城射猎,正好遇到了阳宁侯府世子一行,威国公世子罗旭和天策卫指挥杨进周恰好也在,两边言语几句,就各自走了。

出城射猎?眼下又不是秋冬,开春之际射什么猎!皇帝没好气地接了接头,随即又是哂然一笑,老二是优柔寡断,他是聪明过头了!也罢,有他这么一个蹦跶的也好,省得其他人藏着掖着那心思!杨进周之前倒是提过要去通州的,只罗旭今天要殿试,昨天还有闲工夫四处逛?曲永心中一动,原是想将另一件事也报上去,可最后还是保持着低头垂手的姿势没动弹。

果然,皇帝显然对这等细枝末节不感兴趣,又吩咐了几件别的事,就摆手让他退下。

从乾清门出来,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天se,才一低头就瞧见另一边御用监夏太监带着几个小宦官过来,便缓步迎了上去。

两边都是在宫内浸淫了多年的人了,几句寒暄俗话之后,夏太监就说道:曲公公,咱家听说,那个打着咱家名义的狗东西判的是斩监侯?这么一个混账,一刀砍了也来得干净,留着那条命不是害人吗?曲永哪里不知道,因为掀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宫中不少中官全都对夏太监群起而攻之,大有一种取而代之的念头。

只他和人同事多年,深知这家伙的不显山不露水,当即说道:说是斩监侯,人在锦衣卫,别人要做文章也难。

若是斩立决了,人就得拉到大理寺去,到头来反而麻烦。

等过了这一茬,报个庾死也就完了。

还是曲公公高明!夏太监顿时做恍然大悟状,见身后几个儿孙都知机退得远远的,他方才压低了嗓门说,这些日子,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咱家这心提起来就没放下过。

咱家倚老卖老说一句,这也老大一把年纪,经不起这些折腾,要是有机会,曲公公替咱家在皇上面前说道一句,让咱家体体面面风风光光退了。

盯着夏太监看了半晌,曲永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罕有的微笑:夏公公放心,有些人做事情尽管藏着掖着,可没有天眼,还有无数睁着的眼睛,并不是没人瞧见。

那些个心里没鬼坦坦荡荡的人,皇上决计不会轻易让他们受了冤屈。

人家有耐心,夏公公你也不妨耐心些。

这隐秘的心思一下子被人道破,夏太监顿时有些讪讪的,却不得不解释两句:咱家这不是心里实在放不下吗?别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咱家早年受过韩国公的大恩惠,人家虽没想着从这条线打探,可咱家也想让人吃颗定心丸……有你这句话,咱家也算放心了。

这便回去安安生生做事情……哎,要是这世上好人没好报,那也忒没天理了……午后的阳光极好,因而,早上在水镜厅处置了家务,午睡过后,陈澜让两位粗壮有力的婆子将朱氏抬到了院子里晒太阳。

毕竟好些天没见过阳光,朱氏眯着眼睛坐在藤椅上,不知不觉就从厚厚的毯子下头把右手抽了出来,颤颤巍巍地晒着暖洋洋的太阳,精神竟是好了许多。

无意间别过头去,她就瞧见陈澜亲自在一旁一个个剥小核桃,小小的陈汀则是眨巴着眼睛满脸馋相,姐弟俩的头几乎碰在一起,竟是说不出的和谐,一时间,她不禁看住了。

直到陈澜把剥好的碎核桃放在两个银碗中,拿起一份给了在一旁等着的绿萼,又把另一份给了陈汀,朱氏才恍然回神,略用了几口,又喝了半盏政瑰露,觉得原本的满口苦味变成了香脆甘甜,这才露出了笑容。

就在这时候,门口的穿堂处一阵骚动,紧跟着,赖妈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赫然是满脸笑容。

老太太,韩国公夫人和汝宁伯夫人一块来了!朱氏这几天心情虽比之前好了许多,可郑妈妈那儿丝毫没有任何喜讯传来,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每每惦记。

此时听说唯一的女儿终于上了门来,她终于露出了十分喜se,就连汝宁伯夫人这样一个并不待见的客人也顾不得了,忙对陈澜打了个眼se。

因为徐夫人有孝在身,马夫人在努力调养身子,陈澜少不得忙前忙后张罗。

只从东次间里头退出来的时候,她依稀听到里间韩国公夫人笑着说了一句话,心中猛地一跳。

母亲,一转眼三丫头她们都那么大了,也该开始挑选人家了。

尤其是三丫头这般品貌,也得有一等一的好人家匹配才是。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兴师问罪,破釜沉舟绣工女红原本是从前的陈澜最擅长的,如今陈澜虽没有太多时间花在这些练习上头,好在身体在做这些事情上头仿佛有天生的协调感,因而为了避免别人怀疑,平素在看书之外,她多数时间都是捧着绣架绣花,亦或是低头缝制新衣。

和看书一样,每每做起这些繁复细致的玩意,她总能够把心情平复下来,但这一次,她却总是走神,最后绣花针甚至不甚扎在了手上,在洁白的绢布上留下了一个小红点。

她赶紧把手指放在口中吮吸了一下,旋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定了定神。

韩国公夫人陈玥是朱氏唯一的嫡亲女儿,朱氏对其甚至比对晋王妃更加关切,这样一个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比旁人说一百句都管用。

再加上汝宁伯夫人前日亲自带子女前来探望朱氏,两家有意结亲的意图就很。

况且,汝宁伯家的长子和次子都尚未成亲……二姐,二姐!随着这急切的嚷嚷声,陈澜抬头一看,就只见陈冰气冲冲地进来,一进门就狠狠瞪着她,却是一声不吭。

下一刻,后头陈滟就急急忙忙撞开帘子追进了屋,仿佛是生怕出事似的一把抓住了陈冰的胳膊:二姐,咱们回去吧,母亲之前就说不许咱们随便出紫宁居的。

你管得着我!陈冰一把甩开了陈滟,随即居高临下地说:三妹,老太太面前你会说话,咱们都比不了你,可你盘算来盘算去,别忘了长幼有序!我这个二姐还没定下,你休想嫁得出去!这都是哪跟哪?看到红螺芸儿沁芳都跟了进来,陈澜眉头大皱,忍不住拿眼睛看着陈滟,心想这一位好歹说话清楚明白些。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陈滟也轻轻咬着嘴唇,竟没有开口说话。

不但如此,没得到回答的陈冰似乎恼羞成怒,又上前来直冲着她说:别装蒜了,汝宁伯府有意和咱们府里结亲,前天就和老太太提了,你敢说你不知道?朱氏丝毫没露出过口风,绿萼玉芍那会儿被遣开了,只有赖妈妈在旁边陪着,偏巧自己昨天又出了门,一直没来得及探问,结果今天刚听到那一句,这边就来了个兴师问罪的!陈澜放下绣架站起身,寸步不让地看着陈冰,淡淡地说:二姐这是什么意思?我凭什么知道这个,这汝宁伯府有意和咱们府里结亲,是老太太说的,还是汝宁伯夫人说的,亦或是两家已经换过庚帖?婚姻大事,无外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真有这回事又怎么样,老太太那边尚未定下人来,和我有什么相干!陈冰又气又急,指着陈澜的鼻子张口就骂道:你就惯会装模作样!真真小人,得志便猖狂!陈澜强忍住往陈冰脸上甩一巴掌的冲动,冷冷地说:二姐姐刚刚还说长幼有序,如今就把这些规矩丢到脑后了?这话你收回去还来得及,否则,你身边那两个妈妈少不得一个教导不力,服侍你的丫头也少不得一个挑唆主子的罪名,按着家规该如何处置你清楚!你……尽管知道陈澜和从前不一样了,但往日陈澜顶多是对自己淡淡地不理不睬,如今却这般针锋相对,陈冰顿时气得脸皮青紫,手都扬了起来。

这一回,因刚刚那一席话而勃然色变的陈滟终于不敢再作壁上观,使劲拦着陈冰,又往外头大声叫人。

不一会儿,跟着姊妹两个过来的丫头们就跟了进来,陈冰身边那两个还有些迟疑,结果听陈滟气急败坏转述了陈澜刚刚的意思,她们就惊得一跳,慌忙上前帮忙,再加上红螺等几个丫头,终于死活把陈冰拖了出去。

听得外头最初还有骂骂咧咧的声音,很快那声音就低了下来,最后渐渐消失不见了,陈澜不禁自嘲地一笑,心想自己在朱氏和很多人面前都在竭力忍耐,可要是每每这么憋着,非得憋出内伤不可,否则明知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她就不该对陈冰那般冷硬,应该巧言令色让陈冰自个去设法,索性把汝宁伯府那一桩婚事成全了二房。

汝宁伯府先是十年前因争袭闹得家境几乎败落,前些日子又有放印子钱闹出人命的勾当,还巴着宫里一位老太妃,四小姐杨芊更是想当王妃的。

在如今皇帝大力整饬勋贵的情形下,极有可能便是下一次的炮灰,这种婚事躲还来不及,也只有陈冰这种没脑子的才去争!三姐姐。

看到陈滟打起门帘进来,眼圈有些发红, 左手还使劲揉着右胳膊,陈澜一思量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去而复返的堂妹。

果然,陈滟楚楚可怜地走上前来,随即便盈盈下拜道:二姐姐刚刚实在是冲动了些,我代她给您赔不是了。

还不等陈澜答话,门帘就再次被人掀起了一角,这次进来的人看见陈澜坐着,陈滟屈膝半跪,顿时愣了一愣,随即就笑道:哟,这是闹哪一出呢?陈滟没料想在侯府中这几天几乎闭门不出的苏婉儿会突然冒出来,顿时起身也不是,下跪也不是,停在半当中异常尴尬。

偏生苏婉儿却仿佛没看见她的处境似的,径直上前一把将人搀扶了起来,又拉着她说:你是你,你二姐是你二姐,三妹妹怎么会为了你二姐的事情,给你脸色看?再说,府里谁不知道三妹妹最是慈悲心肠?原想借着赔情的机会和陈澜说上一两句,可这会儿苏婉儿一出现,陈滟顿时知道这难得的独处泡汤了。

然而,她被嫡母拘在屋子里一步都动不得,身边的丫头们都是换过一茬的,她根本信不了她们,而老太太在上一次给过她一些活计,让她回来不至于被嫡母迁怒之后,就仿佛忘记了她这么个人似的。

要是如今就这么回去,她还有什么指望?想到这里,她也顾不得旁边的苏婉儿,挣脱那搀扶自己的手又走上前去,却是直挺挺地就在陈澜面前跪了下来,直截了当地说:三姐姐,我知道上次的事情我做得不对,我给你赔礼!可是,我今天要说的事,要是有半个字虚假,管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汝宁伯夫人那天来,确实是为了世子的婚事,而且直奔的人就是你,这是赖妈妈亲口说的,决计不会有假!还有,杨家四小姐几乎是铁板钉钉就要册作吴王妃,只那位世子文不成武不就,烟花巷去得最勤,三姐姐你这样的品格,难道愿意配他这种只有家族余荫的二世祖?尽管陈滟说得情真意切,临到末了甚至还落下了两滴眼泪来,但陈澜一想到丹心下半辈子便是痴痴呆呆的下场,心底就生不出半分触动来。

等到陈滟一口气说完,见一旁的苏婉儿听得呆呆愣愣的,她才按捺下尽头的嫌恶,伸手把陈滟拉了起来。

多谢四妹妹的提醒了。

尽管只是这么短短一句话,可在陈滟听来却几乎是绕梁韶乐,那眼泪便真的全都涌了出来。

拉着陈澜的手,她又抽噎着为从前在东昌侯府的事情道歉,几乎一气把那些勾当都推到了陈冰身上,见陈澜果然是待她比之前稍稍亲近了些,她自然破涕为笑,末了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借口天色不早得尽快回去告了辞。

好容易盼走了这一位演技高超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主儿,陈澜长长舒了一口气,见苏婉儿似乎还没从那震惊中回过神来,她便走上前去,轻轻用手在苏婉儿面前晃了一晃。

婉儿表姐?啊!苏婉儿一下子惊觉了过来,见陈澜就在自己面前,她顿时有几分慌乱。

簪缨世家之中最重嫡庶长幼她是知道的,陈澜是嫡女,又是姐姐,陈滟在其面前做小伏低也不奇怪,可陈滟刚刚分明是跪了下来,那番言语无不是讨好求饶的意思,这其中的差别就大了。

想到那天得知哥哥会试取中消息时的狂喜,还有之后盘算的那些主意,她只觉得自己还小看了陈澜,脸色不知不觉就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只是,她在那种炯炯直视的目光下相当难受,为了打破这种自己完全占下风的局面,她不得不强笑道:想不到汝宁伯这样的勋爵世家,甚至还要出一位王妃,那位世子在四妹妹口中竟是成了二世祖。

富贵人家出一个二世祖,不过是败光了家业。

穷人家若是出一个败家子,那便兴许是连父母家人的性命都要断送了。

说这话的时候,陈澜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个严大牛,等回过祥来发现苏婉儿神情有异,方才醒悟她只怕以为自己在说她哥哥苏仪,便若无其事地岔过了话题。

只是,苏婉儿有意无意都在探听那位要成为王妃的杨家四小姐,她少不得就想到了一度纠缠不清的淮王,心中不免暗自嗟叹。

富贵虽好,可也得有福分去享受才行,东昌侯府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就在这时候,偏巧外头传来了芸儿的大嗓门。

小姐,老太太那儿传话来,说是韩国公夫人今晚留在府里住,请您送一送汝宁伯夫人。

第一百五十章 婚事攸关利益,伤春悲秋无益蓼香院正房东次间里一片寂静。

母女相见原本是最高兴的事,可此时此刻,朱氏闭着眼睛仰头靠在引枕上,竭力不让那泪珠从眼睛里头滚落下来,而韩国公夫人却已经伏在了炕上,那抽噎的声音几乎掩盖不住。

屋子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跟着韩国公夫人回来的郑妈妈早早就带着绿萼玉芍退了出去,因而,往日在人前总要遮遮掩掩的她们方才能说出心里话。

娘,其实我是真不想告诉你,自从出了那事情,惠蘅在王府里头几乎是度日如年,要不是皇后娘娘终究怜惜着,好医好药连续不断地送进去,只怕她根本承受不住,身子早就垮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晋王殿下她……韩国公府又出了那样的事情,老爷只知道闭门在书房里头KAN书练字,一整个闭门思过的样子,他压根没去想这爵位和女儿!韩国公夫人抬起头一抹眼睛,声音里头仍带着哭腔:屋漏偏逢连夜雨,惠蘅出了这样的事,老爷又牵连在那一桩弊案里头,可我就是赶出去一个微不足道的家奴,偏生还在灯市胡同六合医馆里头的命案,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分明是有人在算计咱们家!炤儿堂堂世子,这几日代着父亲在外头走动,可平日里巴结咱们都来不及的人家,如今竟然敢避他不见!可二老爷却是官运亨通,今科会试结束之后,立时迁了正四品的通政司左通政,眼KAN便是要成了小九卿的人。

万一那边的弊案真被人牵到了老爷头上,他又有宜兴郡主做臂助,这爵位指不定就要易主了!朱氏眼皮一跳,终于是睁开了眼睛来。

她用右手费力地支撑着身躯,再靠着韩国公夫人慌忙上前相扶,她总算是靠着炕椅靠背坐直了,旋即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随便用炭笔在纸板上划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韩国公夫人终究是没体会这个,好容易才认出上头写的是汝宁伯,随即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脸上更是露出了无奈之SE。

娘,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今天宫里递出消息来,说是吴王妃已经选定了。

汝宁伯家的四丫头杨芊正好及笄,又有齐太妃在背后说项,道是她品貌双全,再加上那一回在皇后面前诵了大悲咒,皇后觉得人倒不错,所以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十年前汝宁伯家那场争袭的官司打得人尽皆知,娘你是悄悄使过力的,也知道这一家人什么光景。

可以这么说,就算汝宁伯家好容易让这位四小姐攀上齐太妃,这几年又安分守己,也不过是一家二流勋贵而已!这二流勋贵的评价虽说刻薄,但朱氏素来便这么认为,当下自然点了点头。

而韩国公夫人见朱氏这般反应,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就挨着她坐下,又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若不是惠蘅受到这样的打击,晋王那边显然又靠不住,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瞧上这么一家人。

只晋王之外便是吴王,自打晋王那边出了事,这一位突然就痛改前非,读书练武都上心了很多,女色也沾得少了,听说府里头还放出去好几个通房,皇上意外之余倒是赞了他几次,就连皇后也赏过两次东西。

所以,保不准汝宁伯家就走了大运。

而且,晋王这次临走时,宋阁老给他推荐了好几个人,偏生勋贵当中只跟了一个三弟,他说是我的女婿,可我如今真是不敢再信他了。

更何况,淑妃娘娘已经说过,年底无论如何都要册次妃。

尽管无论太医院的林御医,还是六合医馆的方大夫,都让朱氏好生调养不要殚精竭虑,但此时此刻,朱氏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脑筋飞速转动了起来。

只她如今毕竟是不如从前,只想了一会儿就觉得头隐隐作痛,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娘,我知道你如今KAN重三丫头,她稳重大方,确实可人疼,但人心隔肚皮,她已经不小了,安知不曾记恨从前的冷遇?再说了,她就算再能干也是女流,总要嫁人的,这汝宁伯世子是迟早要继承爵位的,到时候她便是汝宁伯夫人。

世子无能正好,她这么聪明,定然能把人牢牢把在手里,又有咱们这样的靠山,汝宁伯夫人也挟制不了她。

若是晋王能成便罢,咱们总能设法保了惠蘅,可若是不能,闲棋也就变成活棋了。

再说,有一位世子夫人的姐姐,小四这个弟弟也能体面不是?她能得宜兴郡主慧眼,足可见是不简单的,万一郡主想为二老爷使一把力……韩国公夫人还想再说,朱氏终于疲倦上来,冲着她摆了摆手,随即指了指脑袋。

韩国公夫人这才注意到朱氏脸色不太好,心里也有些愧疚,连忙去蒲包里取了暖好的紫砂壶倒了一杯温水,服侍她喝了,又低声说:横竖今天出来时我已经和老爷说过了,在家里陪您吃过晚饭再回去,您只先考虑着就是,咱们家的门第高过他们,不用那么快答复。

另一边,陈澜在蓼香院接着汝宁伯郑夫人,一路把人送出去的时候,她不得不打叠精神应付着旁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题。

郑夫人一会儿夸说她孝义,一会儿说自己家的杨芊自打上次在晋王府和皇宫见过她之后,就一直惦记着,一会夕世子杨苇的学问人品……虽不曾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但其中意味不问自知。

尽管心下暗惊,但陈澜面目却是笑吟吟的,假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把人送到二门,眼KAN着人上了那一辆间金饰银螭绣带的青幔云头车,跟车的妈妈们护送着那一辆车顺着甬道出去,她方才回身朝里头走。

及至离得远了,身边没有其他人,刚刚也品出了苗头的红螺方才上前低声问道:小姐,要不要让芸儿去打听打听汝宁伯府的事?陈澜想起那一回晋王府赏梅诗会时,汝宁伯夫人极力把女儿杨芊推出来,又想到那一回觐见皇后时,杨芊亦是表现卖力,原打算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就化作了无声的点头。

好一会儿,快到蓼香院穿堂的时候,她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连忙停住了步子。

三小姐!匆匆忙忙跑过来的是KAN守二门的一个婆子,她扭着水桶腰跑到近前,扶着膝盖略喘两口气,就双手呈上了一封信来,这是刚刚有人送到门上的,说是韩国公府二小姐给小姐的。

因那边说是私信,别张扬,刘管家还额外叮嘱了他们不许多嘴,小的就赶紧走了一趟。

听说是张惠心让人送的信 ,陈澜讶然之余倒是有些高兴,连忙接了过来,一旁的红螺少不得打赏了那婆子几十个铜钱,人这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陈澜思忖着这会儿就是去蓼香院,碍着韩国公夫人在,也说不得什么话,索性就拿着信到了一处树荫底下站了。

可这时候定睛再一KAN信封上的落款抬头,她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KAN着像是张惠心的笔迹……可细细一瞧,却似乎不是!她原待再让人去门上问问,可想想如今的情形,思量了一会儿,还是不动声色地拆开了封口。

取出信笺,她展开一KAN就发现总共才寥寥几行字,可那几行字一KAN完,她就陡然之间提起了心思。

这信上没头没脑,只说了汝宁伯四小姐杨芊不日就要册为吴王妃,汝宁伯府恐爵位不稳婚事生变,再加上为杨芊将来考虑,因而求联姻世族,末尾又画龙点睛地提了一笔。

亲疏有别,贵府长上眼见无望,必会见风使舵。

与其为人棋子,不若从前议。

从前议!如果说最后一句话才是整封信中的点睛之笔,那最后三个字更是这最后一句话中最最要紧的。

陈澜捏着那封信,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忍不住琢磨起了中间的爵位不稳四个字,想了又想,眼前突然浮现出陈冰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她不禁自嘲地一笑。

尔之蜜糖,我之砒双,汝宁伯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还嫌在这阳宁侯府不够憋闷么?想了又想,她便把信收好藏回了怀里,随即才把主动站在不远处望风的红螺叫了过来,若无其事地往蓼香院走去。

待到了穿堂门口,她恰好和迎面过来的陈汐撞了个正着。

姊妹俩对了一眼,陈澜就发现陈汐KAN自己的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不禁有些奇怪。

五妹妹这是……翠柳居的东西人手都清点得差不多了,我是想来问问三姐姐,明日是不是就可以搬了?既然都预备好了,那明日就正式开始吧。

得到了陈澜肯定的答复,陈汐原是打算寒暄两句就走的,可还没转身就一下子想起罗姨娘之前的话。

罗旭殿试在即,昨天却偏偏跟着陈衍出来四处乱逛,据说陈澜也跟着一块。

罗姨娘忿忿不平说罗旭不愿提携嫡亲表弟,反而偏帮外人,那会儿她听着的时候极其不是滋味,可如今当着陈澜的面,她想要发问,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她该问什么?是问罗旭为什么跟着别人出门去逛,还是问罗旭为何不愿意帮弟弟陈汉求得名师?可她和人家只算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表兄妹,这话她去问罗旭都是笑话,更何况是陈澜?她越想越觉得心灰,强自一笑便匆匆回身走了。

KAN到陈汐那模样,红螺反倒心中起疑,等人走了就挨着陈澜低声说道:小姐,五小姐刚刚分明是有话要说,怎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会不会有什么……陈澜望着陈汐远去的背影,却没有接红螺的话茬,良久才轻声叹道:不用担心,五妹妹和二姐姐四妹妹不一样,她心地高洁,不喜欢使什么见不得人的伎俩。

她和陈衍在这世上没有父母,凡事都得自己用心谋划。

可陈汐有父母兄弟在,还不是一样不能遂自己心意?只是,一味心灰意冷不是她的习惯,那么多艰难险阻都过来了,没道理在现在这个时候伤春悲秋!第一百五十一章 犹疑不决 词锋横剑春天的天色比冬日里暗得迟些,只过了晚上戌正,京师内城的大部分地方便陷入了一片黑灯瞎火之中,只有那些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和巡城御史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销魂之地,亦或是大富大贵的权宦人家,方才仍是灯火通明。

这天晚上,韩国公夫人用过晚饭从蓼香院正房出来,见外头已经等着四个手提灯笼的婆子,外头夹道上的明瓦灯也已经全都点亮了,只风却一阵阵大了起来,她便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她难得回来一次,母亲又病成这个样子,她实在是想留下几天好好侍奉侍奉。

可是,儿子张炤毕竟还是年轻气盛,家里的长媳尹氏虽说能干稳重,可也只能管管家事,丈夫又是那么个撂开手不管的样子,她怎么放心的下?想到这里,她脚下步子越发沉重,映在夹道两边高墙上的影子越发拉长了。

等到了二门口,眼见骡车已经在那儿等了,她却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扭头看了看送出来的陈澜,突然使劲抓住了她的手:澜儿,我实在是没工夫,老太太就托付给你了。

姑姑但请放心。

陈澜淡淡地一笑,又轻轻把另一只左手放在韩国公夫人的手上按了按,一字一句地说,但使我在,总会照料得老太太妥妥帖帖。

韩国公夫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点点头又说了两句,随即便带着同来的妈妈和丫头们匆匆往前上了车去。

不多时,那一行人便完全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这时候,陈澜便朝一起送出来的丫头媳妇们点了点头,正预备说回去,她突然看到一同跟出来的郑妈妈正在那儿悄悄用手帕拭泪。

情知郑妈妈是心有所伤,她也就没出声,只冲众人招了招手,随即就领头走了。

三月十五本是月圆之夜,但晚上起风之后,天上云层就厚了,那一轮明月掩映在乌云之中若隐若现,鲜少露出那皎洁的身姿来。

走了不多久,陈澜就听到背后脚步声稍重,果然,郑妈妈很快追了上来,却是默默无语什么都没说。

直到进了蓼香院穿堂,陈澜吩咐一众人等各归其职看好门户,她自己则是往正房走去 ,郑妈妈方才紧追了两步。

三小姐!郑妈妈见陈澜一下子回过身来,迟疑片刻便赶上前去说,前些日子我一直在外头奔走,老太太全亏了三小姐您照应,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如今外头的事情渐渐少了,也用不着我出去,我就呆在家里帮着三小姐照应老太太。

陈澜眉头一挑,随即笑道:郑妈妈这么说,我可就松口气了。

我毕竟年轻,许多事情都未必做得周全。

只你之前也着实辛苦了,照应老太太是一桩,自己也多多保重才是。

郑妈妈闻言慌忙道谢,又有些不自然地一笑,就跟着陈澜就进了屋子。

才一进门,韩国公夫人此次送来的两个一等大丫头,刚刚改了名叫做鹤翎和墨湘的双双上前行礼,陈澜颔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东次间里绿萼恰好出来,忙笑道:三小姐回来了,老太太刚刚说,昨晚上睡得不太安稳,今晚早些睡,想听您拣几首好诗词念诵念诵。

她一边说一边又看着郑妈妈和鹤翎墨湘:郑妈妈,老太太说,您这几日忙里忙外,人累得眼窝都出来了,今晚上早早休息,明日再陪着说话。

至于两位姐姐,都是今天新来的,让玉芍带你们先去下处好好看看熟悉熟悉,明晚再来上夜不迟。

鹤翎和墨湘也就罢了,都是韩国公夫人精挑细选出来送给朱氏的,知道老太太的吩咐违逆不得,郑妈妈却有些迟疑。

因而,赶在陈澜开口之前,她便点点头道:老太太体恤,我也总得进去道个晚安,总不能一声不吭先去倒头睡了。

陈澜见绿萼神色不动,知道这并不是她的自作主张,心中反而安定了。

看来,她这些天的忙活操持没有白费,朱氏已经习惯了她在旁边出主意,纵使是汝宁伯府那桩婚事有韩国公夫人的极力说合,朱氏也还在犹疑之中,这在从前看来是决计不可能的。

因而,进了东次间之后,见郑妈妈抢着上前行礼,又以韩国公夫人之前忘了还有两句话要说为由,挨着朱氏凑近了低低言语了两句,她始终不动声色,直到郑妈妈带着懊恼和无奈站起身来告退,她方才上前去,和绿萼一块亲自将朱氏挪到了一张藤椅上,由得两个粗壮仆妇把人移到了西次间寝室,在床上安顿好了,她又去取了诗集来在床前坐下。

自打汝宁伯夫人明明白白提了婚事,韩国公夫人又是在旁边剖心肝似的说了那么一大通话,朱氏就觉得委实难决。

此时此刻,听着陈澜那悠远清朗的声音,看着她宁静优美的面庞,她不知不觉就感到眼前恍惚了起来。

朦胧之间,眼前仿佛是一个尚在总角之间的童子在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背书,好容易背完了,就得意洋洋地上前来摇着自己的手讨夸奖,不多久就腻到了她的怀里,又是笑又是闹的,地上站着一大堆丫头婆子,人人都是满脸笑容……突然,冷不丁的一个寒噤让她一下子惊觉了过来,可再看着陈澜的时候,她不禁生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后悔和怅惘。

那孩子原本是她养在膝下,预备当做亲生的承袭爵位,可谁能想到,就是那个女人的三言两语,好端端的孩子就渐渐变了,和她离心离德,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放纵,直到连朝廷赐给长子的勋卫都革了,到最后更是郁郁而终!如果那会儿她不是那么轻易地心灰意冷而放手,而是多花些耐心,这阳宁侯爵位绝不至于落在老三身上。

诵念着那些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唐诗宋词,陈澜也一直在悄悄打量着朱氏的表情。

见其先是心不在焉,再是魂不守舍,紧跟着脸上露出了温馨的笑意,继而又愤怒了起来,她不禁暗自纳罕,却不敢贸然停顿相问。

直到她又念完了一阕词,见朱氏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神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慈和,她方才放下了书。

老太太可是要放低枕头安歇?一旁的绿萼坐在床前脚踏上守着,已经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乍听得这一声方才陡然之间惊醒过来,使劲揉了揉眼睛就站起身。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朱氏却冲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把纸板炭笔取来,可等她送上东西,朱氏却再次做了个手势,这一次竟是让她到外头守着。

尽管有些疑惑,但绿萼凡事听命惯了,看了看朱氏和陈澜就立时退出了屋子。

这时候,朱氏才招手示意陈澜坐到床沿边上,在纸板上寥寥写了两个字。

陈澜看见是一个汝,一个说,略一沉吟就猜到是问汝宁伯夫人之前可对她说了什么,便如实一一讲明。

情知朱氏不会贸贸然和自己说起婚事之类的勾当,她只能在心里思量韩国公夫人究竟是从什么角度劝说的,一瞬间的走神过后,她就看到朱氏已经是纸板上写下了郡主两人个字,随即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在好一会儿的疑惑不解之后,她定下神来,终于知道朱氏的心结在于何处。

宜兴郡主这样的女子在如今这个时代着实是异数,年少时就能帮助皇帝往京营调兵,之后却选了张铨这样一个愿意离开京城到宁波主持市舶司的权门次子,甚至在只有一女的情况下不顾风评,只和丈夫女儿和和美美过活,这样一个巾帼英豪凭什么只对她另眼相看?有这样一个女人作为妯娌,只怕如今韩国公处境不好时,韩国公夫人就越发容易想多了……她倒没必要去剖白自己和郡主之间的事,可是有些事情却不如点透一点。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脑海中一幕幕转过了千万念头,旋即便挨着朱氏坐得更近了些,低声说道:老太太可是觉得,韩国公如今处境不好,皇上既是依赖宜兴郡主,会不会把韩国公的爵位夺了,给张二老爷承袭?见朱氏一下子愣在那儿,陈澜就淡淡地一笑道:老太太明鉴,当初皇上就异常爱重郡主,甚至任由郡主自行择配,那时若是真要按照家世门第性情才学挑选,那么多勋臣,那么多可以袭爵的世子,甚至是高官显宦,比张二老爷优秀的人多的是,为何独独挑中了张二老爷?如今张二老爷虽说官运尚好,可终究是按部就班,几乎不曾有过超迁。

若宜兴郡主想着爵位,当初为何会去江南,为何要管市舶司?而且,老太太莫非忘了惠心姐姐许婚的人家?一连三个问题问得朱氏眉头紧皱,但却没有生气,而是细细沉吟了起来。

多年来,她便是靠的苦苦谋划方才支撑了下来,因而女儿那些话无疑触动了她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弦,然而,如今陈澜却点穿了一个她总是有意忽略的事实——且不论宜兴郡主是否光风霁月,可那样一个甚至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儿子的女子,怎么还会眼巴巴看着一个韩国公的世袭爵位?她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随即用右手费力地揉了揉眉心,这才丢下了纸板和炭笔,示意陈澜服侍自己躺下。

可是,就在掖被子的时候,她却轻轻握住了陈澜的手,只一会儿就放开了。

眼看着人打起帘子出了门去,她嘴唇轻轻蠕动了几下,最后叹息了一声。

若是宜兴郡主有心要斗,她的女儿怎生是对手?只是,毕竟如今东昌侯府倒台,其余三家都是惊弓之鸟,这汝宁伯府的婚事毕竟是一位世子,总得好好斟酌斟酌。

第一百五十二章 黄榜之下说传胪,隔帘难阻心关切三月十六下了一场雨,因而三房的搬迁自然迟了一日,直到第二天三月十七,这一大早天光才放了晴。

然而,哪怕是之前对搬迁之事最上心的罗姨娘,这一天也没有忙活的心情。

一大早向徐夫人去行礼问好之后,她就提出要去棋盘街看张黄榜。

徐夫人有心讥讽她两句,可想到自己母家多事,朱氏又尚未康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留难不但没意思,被陈瑛知道了反而不妙,因而就懒懒地答应了。

只是,当那边出门的时候她才得知,罗姨娘竟是把陈汐也一块带去了。

罗世子宁可举荐了咱们家的四少爷,也死活不肯答应那婚事,她们竟是到现在还冥顽不灵!吴妈妈终究是心里不忿,站在徐夫人身边忍不住嘟囔了一声。

见徐夫人亦是捏紧了自打广宁伯去世之后就不曾放下手的佛珠,她便低声说道:夫人,前日韩国公夫人和汝宁伯夫人一同来过之后,听说二小姐拉了四小姐去三小姐那里闹了一场,依稀有风声说,汝宁伯夫人有意为了世子和咱们家结亲,极可能是三小姐。

那位世子我听说过,没多大出息,比起罗世子来差远了。

若是罗家不能给罗姨娘当靠山,您岂不是……别说了!尽管一下子打断了吴妈妈,但徐夫人心中仍是砰然而动,只下一刻眼前就闪过了丈夫那阴恻恻的笑容。

因如今朱氏静养,免了各房的晨昏定省,她这个有孝在身的便常常是上午或下午过去瞧瞧,此刻心里烦乱,索性站起身。

可刚到院子外头,她就看见陈澜陈衍一块过来了。

见姐弟俩双双上前行礼,后头还跟了个苏婉儿,徐夫人不禁心中大奇,随即就笑着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衍儿居然不去上学,也不怕你的韩先生责罚?先生正好给了假。

陈衍笑嘻嘻地答了一句,随即就说道,今儿个是殿试张黄榜的日子,姐正好奉了老太太的命要出门,我想跟出去凑个热闹,再说苏表姐也想去那边看看苏表哥的名次,老太太已经答应了,我是想再来讨三婶您一声示下。

老太太都答应了,还用得着来问我?徐夫人顿时笑了起来,看了一眼站在姐弟后头不做声的苏婉儿,她便点了点头,也罢,去就去吧,那边人多,鱼龙混杂,多带几个人。

澜儿和你婉儿表姐就在车上等,衍儿带着人看一看就出来,别在人群中乱挤!这就自然是答应了。

苏婉儿和陈衍固然开心得不得了,陈澜亦是心中高兴。

她也希望安坐家中能知天下事,可这对如今的她来说,自然是决计做不到的。

譬如汝宁伯府为什么要和自家结亲,这就连善于钻营的芸儿都未必能打听出来。

因而,昨晚上陈衍过来相求,她寻思片刻就答应了,恰巧晚间去陪朱氏的时候,这位老太太对府里的产业颇有忧心——毕竟,宣府大同互市弊案一出,对于各家产业极可能有重大影响。

恰好朱氏如今大病,府里外头事故频频,她对于自己的产业铺子最是惦记,就吩咐陈澜趁着今日到前门大街的几家店铺门前转一圈。

于是陈澜一提陈衍要去看榜,朱氏几乎没有任何犹疑就满口答应。

正对着京城正阳门的棋盘街百商云集千肆争锋,最是繁华热闹之地,因而,不同于会试张榜在东四牌楼,殿试的黄榜自楚朝初年开始就一直张贴在这儿。

一大早,大多数满心企盼名次的贡士们就等候在了这里,富贵的带着小厮随从,贫寒的便是亲自前来,几乎每一个人都想亲自看到自己的名次,而更多由京城闲汉充当的报子则是占据着最前头的有利位置,只等往各家住着会试贡士的客栈和会馆报喜。

尽管棋盘街异常宽阔,两边的店铺甚至一直绵延到正阳门外的正阳门大街,也就是所谓的前门大街,但眼下车水马龙人头涌动,陈澜一行人毕竟是到得晚了,竟是连寻一个停车的地方都费老了劲。

好容易在一家老字号的饭庄门前停下了车,陈衍就带着几个伴当一溜烟地去那边瞧榜了,而等在车中的陈澜见苏婉儿坐立不安,忍不住就想起了那天见到苏仪的情景。

那天之后她竟忘记了去打听,也不知道苏大公子那天结缘的究竟是否汝宁伯府的小姐。

苏婉儿虽说觉得大哥有学问,可那一次在护国寺实在是遭了莫大的挫折,此刻竟是比之前会试发榜还紧张,不一会儿就已经觉得坐立不安,到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就看着陈澜问道:三妹妹,你说,我家大哥在誊抄卷子的时候,会不会忘了避讳之类的勾当?避圣讳的陋习在废除科举的太祖初年自然是不存在的,可现如今,那一笔倘若写错,极可能便是葬送了这三年科举的努力,因而陈澜虽是对苏仪极不待见,也不得不安慰了苏婉儿几句。

然而,等着等着,就连她也觉得这时光太漫长了些,索性就倚着靠背细细思量起了汝宁伯府的那桩婚事。

就算打听清楚了汝宁伯家的用心,也得先让朱氏觉得这桩婚事不妥才行——抑或者是,让巴望着这门好亲的人自个去嫁,那便两全其美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高兴的嚷嚷声。

惊醒过来的她抬头一看,车门就被人猛地打开,随即挂帘被人掀开了一条缝,探进了陈衍那满是笑容的脸。

罗师兄真厉害,竟是二甲传胪!陈澜顿时大吃一惊。

罗旭会试名列两百名开外,这殿试竟一下子名列二甲头名,也就是第四名?可看到苏婉儿那极其紧张的脸,她一下子想起了正经事,忙冲着陈衍问道:那苏家表哥如何?陈衍看了一眼苏婉儿,这才笑嘻嘻地说:苏家表哥在三甲,大约是三四十名的光景,我没耐心细数,大约如此了。

此话一出,苏婉儿顿时面色苍白。

虽说能在会试脱颖而出便是进士,可这进士也同考举人有正榜副榜一样,分着三六九等。

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则是同进士出身。

国朝初年恢复科举之后最流行对对子,有一等促狭的人以同进士对如夫人,一时使三甲成了为人嗤笑的对象。

如今虽说早已不是那会儿了,可心高气傲的大哥得知只中了三甲这个消息,怕是要暴怒懊恼好一阵子,就是祖母那边也未必有好心情。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中三甲也不错了,不知道要羡煞天下多少天才!陈澜劝了一句,见苏婉儿失魂落魄,也就不再多说。

正要吩咐陈衍上马去前门大街,她就听到外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就瞧着像是陈小弟,赶紧带着人过来瞧瞧,果然是你们!扭过头发现是罗旭,陈衍赶紧放下了挂帘,笑嘻嘻地道了声恭喜罗世子高中,随即就光棍地伸出手去:世子爷,今儿个我客串一把报子,您这散财童子就打赏两个吧!装神弄鬼!虽说合起折扇在陈衍的脑袋上没好气地敲了一记,但罗旭随即便掏出了一个荷包,看也不看就撂给了他,这才笑道,是昨儿个别人送来的两个香樟球,留着玩吧。

榜张出来就该宣进去传胪了,不然我还能请你这个散财童子好好吃一顿……对了,你怎么是坐车来的,平常不是都爱骑马吗?我三姐和苏家表姐在车里。

苏家表哥正好也是今科殿试,结果名列三甲……罗旭原以为只是陈衍来看热闹,待听到陈澜也在,原本转了一半的身子立时停了下来,待听得陈衍这解释,他才没话找话说道:三甲也不错了,我之前就想着,只要不在三甲里头忝居末座就好,谁知道能高中传胪,这下先生就算见着我也不至于横挑鼻子竖挑眼,只可惜还不如他老人家的探花……眼看陈澜在车中丝毫没有搭话的意思,罗旭知道自己要不能说点有意义的事,甭想人家会开口搭理自己,于是立刻飞速开动着脑筋,总算是想到了一件可用来搭讪的正经事,便有意往马车靠近了两步,又笑道:话说回来,明日便是我家下帖子邀约的日子,陈小弟和三小姐可千万一定来。

我原是连杨兄那里都送了帖子的,谁知道他竟是带着天策卫往近郊和京营兵一块操练去了,否则今天张黄榜应该是天策卫随行扈从,结果又变成了锦衣卫。

杨进周带兵和京营一块去操练,这就是之前说起十天半个月的缘由?陈澜在心里沉吟,却仍然没有开口答话。

毕竟,这次不比上回和陈衍一块出去,就他们姐弟两人,旁边还有个苏婉儿,说话不是那么便宜。

只是,外头刚刚还说是立马就要预备入宫传胪的罗旭却仿佛是忘记了正经事,在那里和陈衍又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末了陈衍又问起杨进周,罗旭方才拐了回来。

前天殿试之后,我找了几个狐朋狗友喝了一回酒,结果有人说,杨兄和汝宁伯杨家确实有关联,只两边谁都不认,外人也只能议论两句。

结果我瞎揣摩了一回,实在是觉得之前那个烂赌鬼拦路来得蹊跷。

以杨兄的个性,应当不是戏文里头上演滥了的那种争夺家业结果却反目成仇,料定是汝宁伯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时候,陈澜终于心中一动。

杨进周和汝宁伯府究竟有什么关联以她的能耐还管不着,但汝宁伯府如今是货真价实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这等门庭一定得避开!至于前日假托张惠心送信来的那个人,也得尽快了结了才行!因而她思忖片刻,便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没好气地说:罗世子,时候不早了,要是不想宫中派人去贵府却没找到人,您还是尽快去千步廊那边候着传胪,本朝可还没出过传胪还迟到的!终于开口了!尽管说出来的不是自己最想听的话,但好歹也算是关切,因而罗旭赶紧收起了刚刚和陈衍说话时的打趣之色,正色做了一揖:只顾着说话,险些就忘了时辰。

多谢三小姐提醒,我先走了!陈澜稍稍将挂帘打开了一条缝,见罗旭大步走向了坐骑,二话不说翻身上去策马就走,顿时好笑地摇了摇头。

扭着看见苏婉儿咬着嘴唇痴痴坐着,她不禁又叹了口气。

有人春风得意马蹄疾,有人马失前蹄悔当初,世事就是如此。

第一百五十三章 豪门忧患,军情突至楚朝初年在元大都的基础上营建京城,最初只是建宫城和内城,设正阳门等九门,随着大运河的疏通以及海路运粮,北方权贵日多,因而偌大的京师内城渐渐地就不够用了。

于是,历经两朝.在内城之外又营建了外城。

相比内城多权贵和大富人家,往来南北的商贾多半都住在外城,而南北十三省的会馆则多半建在外城前门大街一线。

每逢三年一次的春闱,各省会馆里头便汇集了南来北往出租车子精英,前门大街自然就越发热闹了起来。

在棋盘街看了黄榜之后,陈澜陈衍姐弟和苏婉儿使出了正阳门,沿前门大街徐徐而行。

这里尽管比棋盘街的市口稍稍差一些,但也是京师一等一的黄金地段,阳宁侯府在这条大街上一共有三家店铺统共十间房,但与其说这是侯府的公产,还不如说是朱氏的私财,因而一应任用都是她自个派人打理,别人根本插不上手。

这会儿,陈澜的轿车就停在了上家挂着金字招牌的绸缎庄门前。

她从红螺手中按过帷帽,扭头看了苏婉儿一眼.见其仍有些魂不守舍,便开口说道:婉儿表姐若是不想下车,不妨就在这儿休息休息,我留着家丁在附近看守。

苏婉儿此时满心都在想着大哥只中了同进士.今后她该怎么办,因而听得陈澜的话便强笑道多谢三妹妹,我就不进去了.在这儿休息一阵子就好。

陈澜点点头,先戴上了帷帽,等红螺和田氏先下了车,她才出了车门,踩着车蹬子下了车。

由于内中眼尖的伙计瞧见车上有阳宁侯府的标记,又是陈瑞领头,因而内中掌柜管事已径都急匆匆迎了出来,得知是侯府三小姐四少爷一块来了,众人更是着紧,慌忙将人迎到了内院二楼按待贵客的屋子,又拣了好茶沏上,只留下掌柜和账房管事在旁陪有。

原本郑妈妈是说自己先出门打前站的,偏朱氏留下了她,因而陈澜便少了几分忌讳麻烦。

眼见那掌拒满脸堆笑地指着一摞账薄,说是否要按旧例查账,陈澜晒然一笑,当即摆了摆手:你们都是府里用了多年的人了,我只是奉老太太的命来看看,若是盘账,自有盘账的账房来.旁人哪好越俎代庖?府里的事情,外间店铺庄子的掌柜管事也都听说过,自然知道陈澜这个长房孙女如今最得老太太宠爱。

此番见着她来,越吉绸缎庄的掌柜和管事原以为这位小姐是仗着宠信想来染指产业,没料到陈澜看都不看那高高的账薄,却说了这么一番话。

于是,两人对视一眼,掌柜方才赔笑弯下腰去:那三小姐有何吩咐,尽管示下。

朝廷命晋王殿下和三叔前往宣府清查之后,前门大街上的各府店铺如今状况如何?陈澜张口就直按问出了这一茬,掌柜心中一跳,随即小心谨慎地答道:三小姐是问这些天的经营,还是……情知能够做到掌柜管事的全都是积年的人精,陈澜自不会和其拐弯抹角,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是问,东昌侯败落了之后.住北边的那条线自然是断了,府里之前是直接住其中投的银钱,还是铺子里直按给他们供的货?如果是后者,那如今店铺里头可有积压?这前门大街上其它各府的店铺,韩国公府广宁伯府甚至是汝宁伯府的产业,可有什么状况?话点透到这个份上,掌柜和账房管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可明白归明白,他们无不是大吃一惊。

知道没法去问这是三小姐自己的疑问,还是老太太的吩咐,他们只得更加小心。

账房管事更是偷觑了陈衍一眼.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回禀三小姐,咱们家原是往东昌侯府的那家店里头投钱,但后来因为江南绸缎绢帛好卖,那边进价又便宜,便是直接从那儿进货再转卖给东昌侯府的那家店。

自打先前的大变之后,不管是咱们家还是其余各家府里的店铺,做生意都小心谨慎,早停了和那边的来往。

只是,毕竟此前积压的货太多,比如咱们越吉,正好在那次之前,从江南定的杭绢苏绸之前就到了五千匹,还没来得及出货就....而将来这几个月陆陆续续还会有一些运过来,若是按照一匹上等料子进货三两银子计,至少得压上一万五千两,至于其余的……账房管事说到这里,忍不住顿了一顿,见陈澜并未露出不快之色,这才小心翼翼地按着说道:至于其余的积压亏空等等,等到年底,咱们这家年年结余少说也在两万两上下的老店,只怕得亏空两万两。

只不过,咱们家还算是好的,不曾投入太多,如韩国公府广宁伯府,那数目还得更大。

至于汝宁伯府,到底原本和咱们这些走得远,倒是没多大影响,只那府里在这前门大街统共才一家金银铺,而且做得最多的就是放印子钱,此前还闹出过人命。

风月之地、金银铺、稠缎庄、印子钱……这是京师人人都知道最挣大钱的四大产业。

然而,风月之地毕竟是国朝之初就严禁的场所,官宦人家虽说有不少爱好走马章台的,可谁都不愿意和这卖肉的营生沾上关联。

绸缎庄要的是在江南之地有根底,能够随时联络货源。

至于银铺和印子钱则是连在一块的,据陈澜所知,金银铺就是变了个名字的钱庄,而印子钱便是高利贷。

汝宁伯府以勋爵之家开金银铺还说得过去,可居然以金银铺放印子钱,那就是骇人听闻了。

因此,她略想了想,就再次开口问道:那汝宁伯府此前递条子到顺天府的命案,如个可已经完结了?对于陈澜身为侯府千金,居然知道这些事情,掌柜和管事如今已经不觉得奇怪了。

这毕竟是汝宁伯府的事,又不是非议自家主子,因而掌柜就大胆了些,因笑道:因为放印子钱而闹出的命案,哪天不发生一两桩,哪能因此牵连到背后的主子。

汝宁伯府是运气不好,正好顺天府尹刚换上了那位从左副都御史任上转来的铁面刘,这才倒了大霉。

递条子的时候据说惹得那位铁面刘大发雷霆,到后来还是不知道哪儿说了情,铁面刘月前刚刚转任宣大总督,这才按下了此事,只汝宁伯府也闹大了笑话。

陈澜暗暗把这些都记在心中,又若无其事地问了好些别的事情。

她毕竟从前阅历颇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两个积年的人精大为吃不消,到了最后,她才看了看旁边的陈衍道:四弟,你还有什么要问他们的?侯府旧规,主子们偶尔到外头庄子铺子上,即便不比家中正经的巡查,却也有各式孝敬,因而昨晚陈衍从露珠春雨那儿听说了这一桩,就盘算着这回能不能匀点好处,以后姐弟俩就能多点私房。

可是,当坐在陈澜身边,听她一样样问出了那许多问题,他早就把最初那点小算盘完全丢在了脑后,这会儿陈澜连问了两遍,他方才反应过来。

我哪有什么要问的……陈衍原是打了个哈哈要蒙混过去,见陈澜那眼神中仿佛还有些别的意味,他不禁沉吟了起来,良久才冲着那掌柜开口河道,等等,你刚刚说,今年得至少亏空一万五千两,那便是说,今年的利钱送不上去了?既然今年如此,那明年如何?此时此刻,不但是掌柜和管事大吃一惊,就连陈澜也禁不住心中讶然,但随即就赞许地冲着陈衍点了点头。

陈衍得到了姐姐的鼓励,自然更加有了信心,不等那两人回答便又追问道:宣大的生意算是完全断了,按照你们的说法,从前这是这家绸缎庄最大的财源,可今后却得重新规划。

你们对之后有什么打算没有,总不成就打算每年填补了亏空就完了?如今是三月暖春,室内原就温暖,用而掌柜和账房管事脑门上的细密汗珠便显得不那么起眼了。

若来的是郑妈妈亦或是郑管事,既然打多了交道,他们总有应付的办法,可如今这两人却是头一回,况且那身份更是截然不同!于是,在绞尽脑汁想了好一阵子之后,掌柜终于调动僵硬的腮帮子露出了一个笑脸。

回禀四少爷,这事情来得突然,一时之间真是还没想出其它的好路子来。

京城的绸缎庄,从上等到中等,光是棋盘街和前门大街上就不 下十七人家,再加上灯市口和其它几个闹市,少说也有八十一百。

咱们家虽说是老字号,背景也硬,可也保不准真能胜过其它的。

待小的和其余人一块商量出章程来,一定明白禀报老太太和三小姐四少爷。

陈衍面孔一板,正要发火之际,就看到陈澜正冲自己打眼色,立时强自忍下了出言讥讽的打算。

而陈澜制止了陈衍之后,知道今次出来也打听得差不多了,不宜涉入过深,因而端起茶喝了一口,又随口说了几句闲话,这就准备起身回府。

此时已是日上中天,对于前门大街的店铺而言,正是一天中客人渐多的时候,因而陈澜姐弟在掌柜和账房管事陪着下楼的时候,只见一楼有好几个正在挑选各式表里的女客一一和外院只接持寻常男客相比, 这里自然清净多了。

一个身穿素色绢衫的中年妇人由得伙计包好了一匹杭绢,让随行的仆妇拿了,转身出门的时候,一不留神险些和陈澜等人撞在一块。

红螺眼疾手快搀扶了一犯,陈澜见这位中年妇人穿着朴素,眉眼间 一片慈和,又敬着对方年长,少不得道了不是,又谦让请对方先行。

中年妇人忙笑着谢了,又客套了两句,这才侧身先走。

两拨人一 前一后到了外院,陈澜的骡车已经赶了过来,而那中年妇人带的仆妇则是往那边停车的地方招手,就在这时,却只听大道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 马蹄声。

闪开闪开,八百里加急军情!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风起兮,水生波澜尽管京师距离北边的蒙古腹地最近处不过百余里,但楚朝立国百多年以来,真正被蒙古人打到城下的情形一次都没有,只有那些沿北部而建,一座座如同钉子一般楔在最前沿的堡垒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但也磨练出了不少精兵强将。

因而,尽管从北到南一年四季都有的是零星军情,但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急报几年也难得有一次。

这会儿,街头的行人纷纷避让不迭,等到那两骑人先后疾驰而去,倏忽间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大街上方才恢复了之前的熙熙攘攘和嘈杂喧闹,仿佛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而掌柜见陈澜站在那里仿佛有些发怔,忙上前解释道:三小姐不用担心,虽说八百里加急罕见,可料想不是南边出了什么岔子,就是北边哪个堡又遭了鞑ZI围困。

一旁的帐房也帮腔道:南边的蛮子常常闹腾,可大军一下去就立刻消停了,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至于北边就更不用说了,以前也不是没出过一统蒙古各部的人物,可依旧没法尽破那一个个最前沿的坚堡,毕竟那里有太祖爷当初留下的千里眼在,断人后路是最有效的。

除非鞑ZI们失心疯了,否则断然不至于大举进犯。

陈澜即便两世为人,可从前就不是对军事地理最留心的人,眼下也不过是想到晋王和陈瑛去宣府查案,这边突然来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急报,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因而,旁边的掌柜和帐房先后解释,她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候,另一辆轿车也在台阶前停好了。

之前那个中年妇人却站着没动弹,突然对旁边的仆妇说道:看那战袄的服色,应当是宣大那边过来的,莫不是兴和又有什么战端?陈澜闻言不禁一愣,但这会儿身边的红螺已经提醒着上车了,因而她只朝那边又瞅了一眼,随即便低头猫腰上了车。

昏暗的车厢之中,苏婉儿仿佛这半个时辰一动都没动过,此时见她上来也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全了礼数,随即又发起了愣来。

见此情形,她也就乐得坐着思量了开来,连轿车已经开始徐徐前行也没察觉到。

这边厢陈澜一行走了,那边厢那带着仆妇的中年妇人也预备上车。

那仆妇一边笑着搀扶了中年妇人下台阶,一边在口中说道:就算是那边的军情,如今咱们又不住宣府了,大人也调了回来,老太太何必担心这一茬?再者,那边兵强马壮,鞑ZI哪一回讨了好去?哪一回?之前那一次,要不是将士们拿命去拼,援军到得还及时,指不定就整个陷进去了!中年妇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我们如今虽不在那儿,可终究是住了那么多年了,他又是在那儿好些年打拼,如若袍泽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只怕又得一个人憋在心里失神好一阵子。

唉,回头你让人去打听打听,有个数目总能安心些……由于府里在前门大街上还有另几家店铺,陈澜便犹如点卯似的往各处转了一圈,快到中午方才往回赶。

或许是为了借科举发榜的吉利,或许三月十七真是黄历上黄道吉日,这一天前门大街上竟有好几家铺子开门营业,没走多远就能听到一阵炮仗声。

由于这声音实在是太响,车夫不得不放慢速度,以免驾车的骡子受了惊。

陈衍的坐骑是侯府训练有素的骏马,再加上楚平赶紧给套上了耳罩,走得还算稳当,但大街上受惊嘶鸣的骡马却不在少数。

就连低头沉吟的陈澜也忍不住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缝向外张望,见那边一家放完了炮仗的店铺在一个衣衫鲜亮的掌柜主持下,揭开了上头的金字招牌,赫然是一家绸缎庄,不禁眉头微蹙。

等到又走了一段路,她发现新开张的铺子几乎清一色的绸缎庄和布店,立时让车夫停下了车,又把陈衍叫了过来,轻声对他嘱咐了一大通。

轿车在嘴边停了约摸一刻钟功夫,陈衍就回转了来。

这一回,见苏婉儿坐在最后头发呆,他索性钻上了车,低声对陈澜言语了起来。

姐,我按照你的吩咐找了家小茶馆进去,给了那小伙计几个铜板就都打听了出来。

这几家新开张的店里头,两家绸缎庄是广宁伯府的产业,是老伯爷去世的第二天就兑出去的,接手的人家据说和李淑媛的娘家有关,指不定孝敬了淮王多少干股。

一家药行是威国公罗家开的,经营的是云南的天麻三七等等特色药材。

两家布店说是汝宁伯府的,可那伙计却神秘兮兮地说,那是给杨家四小姐的陪嫁。

至于剩下的,也有这样那样的靠山。

官商官商……果然在这天子脚下,若没有权贵保驾护航,根本别想经营产业!陈澜原只是一时起意,可此时的结果却让她异常警醒。

耽误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也就不再多问,当下就让陈衍下车,又吩咐车夫启程径直回府。

等到进了正阳门,一路沿江米巷子拐上宣武门大街,最后又从崇和坊下进了阳宁街时,她就觉察到轿车的速度突然放缓了下来。

小姐,似乎有些不对,咱们侯府门口大约有数十个兵汉。

听到车夫如此说,陈澜不禁大吃一惊,随即就沉默了下来。

待到车徐徐驶近,她听到外间传来了陈衍和人说话的声音,只两边的声音最初还响亮,渐渐就听不清楚了。

她正疑惑心急,左边窗帘被人揭开了一条缝,外头的陈衍在马背上弯下腰凑了过来。

姐,是锦衣卫。

说是今天急报,不知怎的有鞑ZI的细作进了京城,如今奉了圣命护持京师各勋贵和部阁高官的府邸。

带队的是一位百户,问别的再也不肯说。

陈衍说着,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惊惧来,声音又压低了三分,要不,我再去使些钱仔细问一问试试看?不用了,人家既已经说是奉了圣命,再三探问不妥。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见陈衍那掩不住的惴惴然,她便放缓了语气说:你别胡思乱想,须知之前方才有紧急军情的报马从前门大街上飞奔而过。

别耽搁了,径直进府吧。

苏婉儿说是在懊恼兄长只得了三甲,可她从不是自甘下乘的人,早在陈澜陈衍进那绸缎庄一会儿之后,她就想通了。

之后在那里坐等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思量着这一双姐弟今日出门的由来是否并不在于看榜,而在于到外头巡查家中产业。

因此,当陈澜一行居然在里头耽搁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时,她更是对此确信无疑,一路上少不得暗暗观察留心。

无论是陈澜吩咐陈衍去打听那些铺子的情况,还是此时的嘱咐,都让她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看来,陈澜货真价实当得起那位阳宁侯太夫人的左膀右臂!轿车从西角门进了侯府,最后在二门停了下来,陈澜一下车就看见十几位仆妇迎了出来,好些都是管事媳妇管事妈妈,根本不是在二门值守的婆子。

见她们虽说脸上强笑,但举止都是惶惶不安,她便沉下脸说:又不是头一次见锦衣卫,如今他们只是在门外守卫,又不曾登堂入室,有什么好紧张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天塌了自然有高的人顶着!这一厉声喝斥让一应人等都有些讪讪的,只看陈澜镇定自若,想起之前分明是老太太生病不能言语,三老爷陈瑛占尽上风,可到最后宫中来人,三老爷当了副钦差往宣府去了,转眼间就扳回了一城,面面相觑的众人方才慌忙散了。

后头的陈衍见陈澜三言两语就镇压了场面,小眼睛不禁直放光,而苏婉儿则是目光闪烁。

只这会儿陈澜也顾不上他们俩,当下就直奔蓼香院。

一进正房大门,她就正好看见绿萼从里间出来。

一见着她,绿萼立时喜上眉梢,慌忙将她拉到了角落。

三小姐您可回来了,我都不敢禀报老太太!陈澜听说朱氏还不知道,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就问道:那郑妈妈可知道此事?就是郑妈妈听说之后,严密叮嘱咱们不许让老太太知道的。

得知这么一回事,陈澜略一沉吟,等陈衍进来,两人就随绿萼进了东次间。

炕上朱氏正歪着,郑妈妈在一旁剥瓜子仁,她上前行了礼,见朱氏指着炕沿让自己坐下,她便先说了今日出去的情形,末了才提起了前门大街上遇到的八百里加急军情报马,又言道旁边有人说像是宣大的报马。

说完这个,她顿了一顿,发现朱氏眉头微蹙思量了起来,她方才又开口说了一句。

我回来的时候,门前已经来了锦衣卫,说是有鞑ZI细作进了京城……三小姐!郑妈妈听到陈澜竟然把她苦心隐瞒的这个也说了出来,顿时再也忍不住了。

可是,她才急急忙忙叫了一声,就看到朱氏那犀利的眼神扫了过来,不觉又惊又气,可到了嘴边的搪塞却说不下去了。

眼看陈澜又叫了陈衍上前,让其复述了锦衣卫带队的百户说的话,继而又徐徐解释说,锦衣卫也不是头一次登门,且待明日看看再说,朱氏竟是轻轻点头,她顿时更是心乱如麻。

紧跟着见陈澜又说起了前门大街上各府店铺的变化,她的拳头松开了又攥紧,攥紧了又松开,最后只余下满脸复杂的神情。

没想到,老太太如今竟然对三小姐有这样的信赖!尽管威国公府宜园邀约游园的帖子是很早就送来的,但由于昨日锦衣卫突然上门看守,陈澜原不想多事,心里觉得罗旭这聪明人应该也会在这当口取消此次游园。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一大早她见过朱氏之后,朱氏就用炭笔在纸板上歪歪扭扭写了一行字,意思是今天让家里的兄弟姊妹一块去。

她嘴上答应了,心里还在犹疑,可门上突然派人进来报信说,锦衣卫倏忽间全部撤走。

这一遭变故让她大为意外,请示了朱氏之后就立时派人出去打探。

不到半个时辰,确切的讯息就传了进来,只这消息让屋内的朱氏郑妈妈和陈澜齐齐怔住了。

在这听着就让人心惊肉跳的惊讯之后,宜园又派了人来,言说是今日游园照旧,家里都已经预备齐全,因而心思各异的三个人少不得各忙各的。

徐夫人如今有孝在身,马夫人自然少不了领头,而前两次出门都顺顺当当获准的罗姨娘暗想此次是前往威国公府,少不得又向徐夫人请缨,结果被徐夫人推到了朱氏跟前,最后郑妈妈看了一眼朱氏纸板上那寥寥数字,轻描淡写几句话给打了回来。

姨娘如今是诰命淑人,出门拜客原也是不妨的,但今天毕竟场合不同,到场的都是公侯伯夫人,万一别人心怀不满讥刺一两句,反倒连五小姐也一块脸面无光。

还不如就让他们兄弟姊妹一块去,彼此之间有个照应,再说还有二夫人领着,宜园那边必然也会妥善照料。

听了这话,罗姨娘想到嫂子林夫人对于自己素来极不待见,冷眼相对也就罢了,万一当着一众女客的面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也许真要连累了陈汐,只得咬了咬牙,回屋后便把早就预备好的一套套行头和首饰全都捧了出来,和几个丫头一块围着陈汐张罗,足足大半个时辰才把人收拾停当。

只满脸欣悦的她丝毫没注意到,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的陈汐出门时,精致动人的脸上,一对眸子仿佛木偶一般没有多少神采。

不止是陈汐精心妆扮过,陈冰和陈滟姊妹两个也都在妆容上狠下了一通功夫。

自打那天争执过后,陈澜就再没见过陈冰,此刻见她一身大红潞绸百蝶穿花对襟衫,银红色羊皮金滚边的褙子,百花争艳的水红湘裙,再加上头上手上的珠翠,瞧着越发是彩绣辉煌金光灿烂,倒是将那艳丽容颜给比下去了。

反倒是陈滟驼色衫子樱草色裙子,通身上下唯一的配饰就只有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和耳上不起眼的金丁香,反倒显得素雅。

马夫人以及姊妹四个一共两辆青幔车,陈清陈汉和陈衍则是骑马,至于年纪还小的陈汀,以及三房那三个年纪还小的庶女,则是自然而然留在了家中。

陈澜和陈汐同乘一辆车,她早习惯了陈汐越来越明显的沉默寡言,一路上也没有主动挑起话题,只当坐在门口的红螺轻声提醒了一句,说是西四牌楼已经到了的时候,她才将窗帘挑开了一丁点。

如果说,出现在各家勋贵高官府邸门口的锦衣卫们声称有鞑ZI细作让不少人心生疑窦,那么,如今高悬在西四牌楼那根木桩上的十几个脑袋就让这一切质疑声顿时化作了乌有。

尽管这儿向来就是行刑杀人的地方,树立了多年的高木桩已经因为鲜血和风吹日晒雨淋而变得发黑,可那些迥异于中原人发型的头颅仍然引来了路人的抬头仰望,在好些人窃窃私语的同时,也有人油然而生惊悸。

车中的陈澜仅仅看了一眼,胃里就泛出了一种难言的滋味,连忙一下子丢下了窗帘,足足用了好一阵子方才平静下来。

西四牌楼又杀人了?听到这个淡淡的声音,陈澜不禁吃了一惊,抬头一看才发现陈汐正看着自己,便苦笑道:昨天有锦衣卫奉命在家门口护持,今天一早就全都撤走了,据说是鞑ZI细作都抓到了,脑袋都挂在西四牌楼,既然路过这里,我就想看一看,结果……这情形果然碜人。

陈汐面色微变,也掀开自己那一面的窗帘瞅了瞅,结果同样是犹如碰到毒蛇一般一手摔下了帘子,随即深深吸了几口气,紧跟着就再没有说话。

这难言的寂静一直持续到了宜园门口,耳听得外间传来了说话声,陈澜才随口说道:也不知道今天会多热闹。

她本是没指望陈汐会回答,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陈汐却哂然冷笑了一声,随即方才冷冷说道:要不是大舅舅一回来就入了中军都督府,皇上分明表示了倚重,这次邀约的人十停里头能来一停就不错了;要不是这一回表哥中了二甲传胪,顶多能有一半人来;可现如今大舅舅占有了五府之首,表哥又是前途正好,不管是从前看不上威国公府的勋臣,还是那些觉得罗家不过暴发户的权贵,如今也多半会来凑个热闹。

对于陈汐的刻薄评价,陈澜并不觉得夸张,事实上,就连罗旭自己也这么自嘲地评价过自家。

只是,当马车徐徐停在了宜园二门,她稳稳当当下来,却还没来得及打量这座京城人口中极具名声的园林时,就有一个提着裙子的人影匆匆跑了过来。

阿澜!惠心姐姐?陈澜是真没想到张惠心竟然会来。

且不说韩国公府和威国公府素来并无往来,就是韩国公府如今那远比自家更复杂难为的处境,宜兴郡主就理应不会放着女儿随意外出做客。

因而,见张惠心笑吟吟上前来, 她连忙抢上前几步。

趁着红螺在身边看着,别人离得还远,她就低声问道:你家里也早就接到了威国公府的帖子?是啊,宜园建好了之后,有缘到其中一览风光的人还不多呢,那会儿接着帖子我就高兴了一阵,想着正好能尽情乐一乐,偏巧今儿个天公作美,这么个明媚的大晴天!张惠心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上上下下往陈澜身上一打量,又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道,还是你好,你是没瞧见刚刚进去的那几拨,一个个仿佛都把家里的金玉首饰都收拾了出来,也不嫌戴在身上太沉。

对了,我还带了好东西给你看!张惠心一边说就从后头拿上来一样颀长的东西。

陈澜等其一翻手,这才发现是一个绣工精致的扇袋。

见张惠心小心翼翼地从扇袋中拿出一把扇子来,又轻轻打开了,她就看到扇面赫然是一副工笔仕女图,即便是以她那不甚高明的眼光,也能瞧出那画风细腻精丽,再一看那落款仇十洲,原本那一缕已经淡去的记忆陡然之间又浮上心头。

先是汤显祖,再是仇十洲……有些另一个时空里的名人不曾出世过,可还是有些人的轨迹却不曾变么?柳玉台的扇骨,方氏的扇面,仇十洲的画,这三样凑齐两样还容易,要凑齐三样却是得因缘巧合才行。

这扇子是二三十年前的老家伙了,还是娘在此次从江南带回来的东西里好不容易翻出来的,请了一位老朝奉来掌眼,今次拿来送给罗世子当贺礼正好。

看到陈澜那满脸古怪的表情,张惠心突然扑哧一笑, 一摊双手说:别看我,也只有我爹才懂那些,就好比我和我娘,在江南呆了那么多年,什么扇骨扇面和大家之类的全都是一窍不通,也就是他这么说我这么记而已。

料想罗世子中了二甲,总是风雅人,我爹那一套套他总应该明白的,不至于那个……嗯,明珠暗投!此时此刻,陈澜终于被张惠心那口气逗得笑了起来。

可偏在两人你眼看我眼笑得正高兴的时候,旁边却陡然之间传来了一个声音:这礼物倒是预备得煞费苦心,只可惜已经许配了人家,罗世子再好与你也没什么相干!一把破扇子而已!二姐姐!看到说话的人正是满脸讥诮的陈冰,陈澜着实气恼,脸色一沉才叫了一声,后下马车的马夫人也已经赶了过来,一把拽住了陈冰。

这时候,张惠心方才无所谓地说道:确实是一把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破扇子,喜欢的当着宝也没事,不识货的当破烂也没事,不过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已,和其他人其他事是没什么相干!什么破扇子?随着这个声音,林夫人和宜兴郡主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陈冰刚刚还能在陈澜犀利的目光下强装镇定,这会儿就立马讪讪地往后退了一步。

好在张惠心根本没有告状的打算,只拉着陈澜上前见了宜兴郡主和林夫人。

宜兴郡主也不过是刚到一会儿,因而林夫人亲迎进二门才说了两句话,她就发现张惠心不见了,这一回头才看见这边已经起了纷争。

因而,此时她斜睨了马夫人和陈冰一眼,便没有多说什么,直到林夫人引着沿甬道走了好一阵子,仿佛不经意地问起那鞑ZI细作的事,她才叹了口气说:大约是因为鞑ZI得了讯息,说是咱们朝廷撤了今年的互市,所以才于心不甘吧。

总之今早锦衣卫都撤了,这一茬也算过去了。

紧随其后的陈澜一听到是撤了互市,顿时心头一动,正思量时,蓝妈妈正好急匆匆从旁边走来,大约是正好听着这话,她迟迟疑疑地对林夫人说道:要说起这鞑ZI奸细,可咱们府里今早有人去西四牌楼看过,说是其中一个极像是前门大街一家皮货行的伙计……第一百五十七章 肃杀缤纷游园日(中)楚朝的簪缨世家多的是百年以上的大族,但越是大族就越是规矩森严,因而世家女子当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看杂书的是多数,只做绣工不问外间大事的也是大多数。

宜兴郡主刚刚说的那番话,于马夫人和陈冰陈滟听来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陈汐也只是微微一皱眉头,张惠心倒是听说过,可多年的习惯让她压根没往心里去,陈澜也随着大流,心中思量面上不动声色,但蓝妈妈这一句话就不一样了。

于是,林夫人倏然转过身来,板着脸厉声斥道:兴许是那人看迷了眼,兴许是他喝醉了酒,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也值得拿上台面对郡主说?下去瞅瞅,别让这些不省心的乱叨叨,传扬出去还以为咱们威国公府没个规矩!这么一呵斥,蓝妈妈自然是面红耳赤,连连谢罪之后忙就退走了。

而林夫人则走立刻换上了一幅笑容欢颜,又说起了罗旭所说金殿传胪的情形,总之是满口不绝颂圣声,须臾就将话题扭转了回来。

后头的陈冰不屑地撇了撇嘴,眼睛却尽在四周的花草树木亭台搂阁上头瞟着,看了一会又拿眼睛去看陈汐,见其目不斜视紧跟着陈澜和张惠心,她又低低冷哼了一声,随即没好气地掐了陈滟一把。

待会我说什么做什么,别给我唱反调!陈滟自打一入宜园便是规行矩步,但眼角余光一样停留在那繁花似锦的富贵气派上。

都说威国公家是暴发户,可光看这宜园的气派,竞是丝毫瞧不出这只是建了没多少年的园子,高柳老榆盘松,一棵棵参天大树大约是前主人在几十年倩就栽种下的,一座座房子错落有致地点缀在树木掩映之中,竟是仿佛依树建屋,丝毫没有旁的公侯伯府那种规整的气息。

听到陈冰的话,她本能地点了点头,可心思却平不在那色厉内茬的话语上。

同样是第一次踏进这座宜园的陈澜也是好奇得很。

若是在别的地方,她少不得要做出大家闺秀的样子来,可身边的张惠心最活泼不过,前头的林夫人和宜兴郡主又是相谈甚欢,她自然而然也就放开了,任由张惠心拉着自己的手指着这个说着那个,两人渐渐就落在了后头。

绕过那座屋并星后有十余棵盘松的左堂,前头便是一座月亮门,进门之后,面前豁然是一潭占地三四亩的水池。

大约是从什刹海引来的活水,池水清澈见底,内中数十条锦鲤正自在游戈,平添生动活趣。

走在那座架在水地上的木桥上,陈澜不知不觉就慢了几步,到最后扶着栏杆住下头看了看,见那锦鲤自得其乐的模样,倒是看住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这是别人家,立刻又往后头瞧了瞧,却是空荡荡一个人没有……是了,之前林夫人隐约提过,进了宜园大门之后.陈衍他们兄弟个就被引入了前堂那边,自有世子罗旭接待他们。

这会儿,陈衍那小家伙自然会充分发挥自己身为罗旭师弟的优势,也不知道会找些什么乐子……话说回来,今天还有哪几家的人会来?哎呀,我还想人怎么丢了,没想到你一个人在这看鲤鱼呢!张惠心风风火火跑了回来,一把拉起陈澜笑道,要是喜欢,待会咱们找个婆子要些鱼食来,到这儿一边看一边喂,又好看又好玩!现在快看看那边那棵大槐树,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槐树呢,威园公夫人说是足有四五百年,那座寿槐堂就建在树底下,那棵树比半间屋子还大呢!被张惠心一抢,陈澜自是身不由己跟这快走几步,还不等转过前头角门,她就看到了那称槐树的高高冠盖,待到进了门去,她方才看到那座张惠心口中的寿槐堂,恰是依这槐村前头而建,五间轩敞的屋子落在那冠盖如荫下,竟有一种大隐于富贵的感觉。

只不单单是这里,就是自家的后堂庆禧居,也有这样树龄上百年的一棵。

据说这是京师世家名门多年以来的习俗,每家每户都有一颗说得上名头的老树,便是为了取其冠盖荫庇后人的意思,只如此老槐尚属罕见。

尽管正房门口早有丫头等候在那里,为首的一个更是一手高高打起了门帘,但陈澜还是被张惠心拉到后头,观赏了一番那棵多年老槐之后.方才得以回到门口。

两人一入屋子,就只见那明间中央高挂着一块青地大匾,中间是龙飞风舞的寿槐堂三个大字,落款则是隐适闲人四个字。

一旁和宜兴郡主正在说话的林夫人见张惠心和陈澜都在打量着那块遍,便笑这说道:都是我家旭儿闲来无事涂抹几笔,偏他喜欢给自己取别号,不过倒是这个闲字算是说中了,他成日里就知道袖手乱逛,顶顶懒散的性子!要是罗世子还懒散,天底下就没几个人勤快了。

这等年纪就有如此成就,古往个来也不多见,夫人有子如此,也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林夫人在京城多年,虽说和宜兴郡主见过几面,可也知道这位素来是我行我素,鲜少恭维他人,因而这番话入了她耳,简立是比吃了蜜糖还甜,少不得也夸了张惠心几句。

至于后者这个被夸的却丝毫没自觉,因林夫人说人还没到齐,不如随意,她立时拉着陈澜到东屋里头去了,见那墙上满是各式字画,不禁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陈澜。

不愧高中了传胪,这罗世子还真是风雅人。

从来幽砌畔,独树老婆娑。

蚀干风霜久,蟠根岁月多。

闲云依旧伴,熟鸟镇常过。

每至生赡敬,于嗟先辈歌一一四月初九社集宜园。

四墙都是字画,笔迹不同风格各异,多半都是起社的时候所作.落款只偶尔有之前在明间中看到的隐逸闲人,其它的她顶多能猜到的便是那个圣手刘。

她还来不及细看,后头马夫人和陈冰陈滟陈汐她们都纷纷进了屋来。

陈冰一见这些诗词就吟出了声,又居高临下地对陈滟解说意境,马夫人自然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听着,而陈汐则是眼神闪烁地默然看着那些字画。

面对这副情景,陈澜只觉浑身不自在,立时拖了张惠心出去。

两人掀开帘子回到明间,就发现林夫人已经不在了.只宜兴郡主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牌匾。

张惠心忙走上前去问道:娘,威国公夫人走了?安国公夫人和汝宁伯夫人带着几位小姐来了,她得去迎一迎,想着这里有我这尊大佛压得住,自然就放心走了。

宜兴郡主含笑冲陈澜点了点头,听里头传来了一阵阵念诗的声音,顿时明白了过来,当即指了指西边屋子,刚刚威国公夫人说,左边藏字画墨宝,右边藏宝器名刃,她们既是乐意吟诗作对,咱们就往西屋里头瞅瞅?陈澜最好能避开自家那三个姊妹,宜兴郡主这么一说.她立时就答应了,而张惠心更是一点迟疑没有,当下宜兴郡主对屋子里守着的那两位妈妈言语一声,便当先进了西屋。

果然,一进这房内,三人便感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不同于那边山水花鸟仕女图中点缀着诗词歌赋.这边两间屋子并没有用门帘隔开,一眼几乎能看到底。

宝剑、强弓、匕首、马槊、短戈、长枪…尽管陈澜说不出十八般兵器究竟是那几样,但也不禁叹为观止,而张惠心就更不用说了,团团转了一圈就拉着宜兴郡主嚷嚷道:娘,这儿的东西差不多能比得您的珍藏了!陈澜正在看那把精工细作的强弓,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顿时扭头往宜兴郡主沿去,却见这位己经是笑开了。

果然,就只听宜兴郡主没好气地说道:我哪有藏这许多.不过是一对雌雄剑和一把弓罢了,那是娘从前的宝贝,如今用不上了,也谈不上什么珍藏。

只可惜你偷懒不肯学,娘到现在连个传人都没有。

宜兴郡主一边说一边看着陈澜:澜丫头,惠心我是不指望了,你想不想学两手防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让陈澜一愣,然而答应的念头只在脑海中徘徊了片刻就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另一个更大胆的念头。

她看了看满脸雀跃的张惠心,无奈地苦笑道:郡主好意,我倒是真想答应,可要想学这些,也得先强身健体才行。

我小时侯秉性太弱,如今就是再想,学起来可不是也晚了?而且,老太太一病.我如今也离不开家里。

见张惠心也跟着皱起小脸叹气,她这才又添了一句:要不,郡主勉为其难,收了我家小四调教调教?好你个澜丫头,倒是会打蛇随棍上!宜兴郡主顿时爽朗地大笑了起来,偏一旁张惠心死命点头赞成,她顿时没好气地轻轻一指头弹在了小丫头的额头上,好了好了,知道你和澜丫头要好……也罢,回头让我先瞅瞅陈衍再说。

尽管宜兴郡主尚未明着答应.但毕竟是有了这么一句话在,陈澜此时只觉得心里异常欢喜。

身为女子,她并没有宜兴郡主那样显赫的身份,就其学得一身武艺也没有用武之地,不但会被人视作为异类.保不准甚至还会遣人疑忌。

更何况,宜兴郡主这一问大多只是一时起意。

可若是陈衍能够争气一些,哪怕就一个名头,也能保证陈瑛日后回来不能再轻易打主意。

三人在屋子里一样样兵器看过去,宜兴郡主就仿佛无所不知似的,一样样解说着那些兵器的来历用途,须臾时间就过去了,另一头屋子里的人竟也不曾来打扰。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打头的是汝宁伯夫人熟悉的嗓门。

要不是夫人这回邀约,咱们还没眼福见识这宜园呢。

真真是好地方,据说不少地方还是世子亲自定的?那会儿他才多大年纪,竟有这般大见识,怪道是如今能这般文武全才呢!第一百五十八章 肃杀缤纷游园日(下)安国公王家虽是开国元勋,但自从头一代老公爷之后,便再也没出过什么能打仗的后人, 反倒是一连出过两任皇后两任皇妃,因而这外戚世家的帽子自然就扣在了头上。

只可惜自从武宗的那位老太妃之后,这一家人便再也没能和天家攀上什么关系,如今虽说还是世袭国公,声势却大不如前。

如今的安国公夫人便是武陵伯朱家的旁支出身,刚刚这一路进来,她一个国公夫人竟是完全让汝宁伯夫人占去了风头,偏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听到外头动静,宜兴郡主和张惠心陈澜便从西屋里头出来,那边陈家其余的三姊妹自然也出了东屋,一大群人彼此厮见了,又因为多半是姻亲连着姻亲,少不得又认了辈分,须臾便是姨妈姑妈姐姐妹妹之类的乱叫,倒是让原还担心一伙人凑不到一块去的林夫人松了一口气。

这还不算,门上很快就又通报了几拨来客,因都是品级比她低的,她也就不再一一出迎,只那高堂满座的情形却让她心生感慨。

但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那一丝感伤来得快去得更快。

陈澜也没想到今日宜园会有这许多来客——除了自家的阳宁侯陈家和张惠心的韩国公张家,以及安国公王家汝宁伯杨家,武陵伯朱家、忠勇伯吴家、都督府梁都督家,前任辽东总兵许家、平江伯方家……林林总总的人将不小的寿槐堂挤得满满当当,除了作为主人的林夫人赫然是众星捧月的待遇之外,另两拨则是围着宜兴郡主和汝宁伯夫人。

然而,宜兴郡主毕竟是我行我素的性子,对于夫人小姐中间最热衷的那些话题并不感兴趣,因此说了一会儿话,她身边就自然而然多出了一块空空如也的地方,原本簇拥在那儿的人们都改换了门庭。

陈澜则是各自点了个卯,回头见宜兴郡主身边没了人,又怕汝宁伯夫人又有什么话,于是索性重提张惠心刚刚的建议,找仆妇要了些鱼食,三人竟一块溜了出来。

见张惠心抓着一把鱼食,蹲在水边上笑吟吟地喂着那些锦鲤,宜兴郡主便叫过了站在她身边的陈澜,随口问道:昨天夜里的事情,你家老太太可惊动了?家里原是怕老太太受惊吓,没告诉她,我回去之后想想还是说了。

陈澜坦然看着宜兴郡主,随即叹了一口气,老太太从前就是事事过问的性子,若是因为这一病,就什么事情都瞒着她,她那心里恐怕不好受。

如这些她受得起的事情,还是明白禀告的好。

你倒是明白你家老太太的性子。

宜兴郡主闻言莞尔,见张惠心已经是把袖子捋起老高,舀着那池水逗引那些锦鲤,她不禁摇了摇头,随即才换上了正色,先头六合医馆那桩命案已经有了眉目,再加上细作,这两日京城少不得有些动静,你回去之后,记得约束了家里人。

这就算是很明白的提醒了。

想起昨日前门大街上那八百里加急的军情,陈澜心中一紧,立时肃然点头答应,随即又诚恳地谢过。

而宜兴郡主见张惠心连番嚷嚷把陈澜叫了过去,想起刚刚那会儿陈澜那坚定沉稳的眼神,她忍不住端详起了自家女儿那天真烂漫的模样,心中又是欣悦,又是怅惘。

人人都只瞧见她当年的飒爽英姿杀伐决断,却没瞧见她曾经的步步为营惊心动魄,所以她只希望女儿能爽利如男子,永不沾阴谋,所以,她才会挑中了那样一个能够呵护女儿的稳重少年,那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家族。

唯一没想到的是,这许多年过去了,却还能在后辈中瞧见一个骨子里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只比起自己当年,她的路更艰难更崎岖。

陈澜这会儿已经和张惠心一块在木桥边的青石上头坐下了,几个威国公府的仆妇都只是远远站在那儿以备召唤,她也就和张惠心头碰头地说着悄悄话。

当张惠心提起九月就要出嫁的时候,她不由得打趣了两句,可没多久就被人紧紧抓住了手。

你还笑呢!我如今一想着就发愁害怕,又不敢找娘说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人媳妇,在家里谁都让着我,万一那边婆婆不喜欢我 ……哪有什么万一,你爹娘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家,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陈澜见张惠心全然没有寻常闺阁千金说起婚事时的遮掩怕羞,只有待嫁新娘的患得患失,不禁心中好笑,少不得软言安慰着,只说着说着,这原本闺中密友之间的话题也就渐渐变了个调子。

习惯于跑题的张惠先是反过来打趣陈澜,又接着说起了陈衍,待到得知他们姐弟昨日出门遇上八百里加急军情,她又提起了母亲宜兴郡主昨天直到很晚才回来,她有意等到那时候,跑去上房的时候,却听见父母正在说什么此次总算连根拔起,多年经营一扫而空之类的话。

对了,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那会儿我觉得爹娘应当是在商量正事,就悄悄溜了,本想回房等一会儿再过去,结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知道了。

可惠心姐姐,我也得提醒你一声,这等事情,以后尽量别对外人提起。

朝堂上的大事若是泄露了,那后果恐怕没几个人承担得起。

见张惠心扮了个鬼脸,一副只是和你说,别人我才懒得理的架势,陈澜不禁无可奈何,但心里也知道,这个看上去爽利没心计的姑娘是宜兴郡主的女儿,总不至于真拿这等家国大事随处和人说去。

只刚刚听来的事情实在是太过惊人了些,如此可见,之前蓝妈妈提到那西四牌楼高悬的人头之中竟有一家皮货行的伙计,只怕并不是什么看错,而是真的。

尽管很想知道昨日来自宣大的八百里加急军情究竟所为何事,但陈澜知道刚刚张惠心已经是说得多了,自己再从人家身上打听这些未免太不知轻重,当下便只是闲聊些别的琐事。

直到寿槐堂中一位妈妈前来知会,说是午饭摆好,她才和张惠心一同起身,可扭头看时,却发现宜兴郡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

午饭之后便是正式游园,由于此前在寿槐堂中便是相谈甚欢,因而众人自是依着先前三三两两分成了数拨,在莲香渚又登船游了一回,待到了园子东边的柳叶亭时,罗旭早就带了各府来的几位公子在那里等着,专给长辈们行礼。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身穿一件酱紫色松江三梭布直裰的罗旭更添儒雅精神,于是,无论已经十有八九会有一个亲王女婿的汝宁伯夫人,还是家中有未嫁女的其余诸位夫人,甚至是曾经对罗家不屑一顾的马夫人,都恨不得将罗旭的生辰八字爱好脾性一一打听一个遍。

一旁的陈澜看见罗旭最初精神奕奕,到最后赫然是一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躲藏的架势,差点没忍住笑出声,随即趁人不注意把陈衍拉了过来见宜兴郡主。

尽管比卖相比身份比文武全能,陈衍都远远及不上罗旭,但小家伙却胜在乖巧,陈澜不过在旁边略提醒了两句,他就明白了过来,于是宜兴郡主问什么答什么,赫然是老老实实诚诚恳恳——尽管还不能全然分辨出人心善恶,但他对于长姐的眼光却信赖得很。

于是,当宜兴郡主笑着说可以教他箭术的时候,他差点没高兴得跳起来。

陈澜这边喜气洋洋,那边诸位夫人也是春风得意。

罗旭那份在金殿策论上的好文采到了这儿,就变成了好口才,于是,说话间恰如其分地搔到了诸夫人的痒处,就连时不时想起被自己关在房里勒令抄女诫的那个外甥女,想起阳宁侯府那边还未给出明确的答复的汝宁伯夫人,那脸上笑容里头的阴霾也随之散得差不多了。

只有一旁的陈汐自始至终静jingzuo着,眼睛虽也看着罗旭,却少了旁的世家千金那份炙热,多了几许内敛的深沉。

甚至一众千金在自家长辈的引导下,或明或暗地展示着诗才,她也始终是默然不语,于是越发成了那个被忽视的角落。

平日里公卿之家都讲男女之防,但今天是难得的盛会,兼且又有那方面的意思,因而罗旭以及各府的年轻公子都在,竟是没有一位夫人让自家千金暂避的,而林夫人则更是在应付一轮轮的恭维试探之余,仔细审视那些形形色色的大家闺秀——原因很简单,她那个不省心的儿子明明白白告诉她,心仪的人此次也来了。

而罗旭瞧见母亲那飘忽不定的眼神,碍于身边人实在太多,也只好打叠全副精神应对这些婆婆妈妈们。

好容易瞅个空子退到亭子边上松一口气,还不等他往宜兴郡主那边瞟一眼,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唤声,一扭头就看见是探头探脑的蓝妈妈。

什么事?蓝妈妈面色极其不好,见旁人没留意这儿,方才上前低声说:大少爷,您的小厮澄南火烧火燎地打发人进来找您,语焉不详,听着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第一百五十九章 变生肘腋,郡主托付花前树下柳叶亭中,不知不觉一大堆人就分成了好几拨。

诰命夫人们有的围着林夫人,试探世子罗旭可有婚约;有的围着汝宁伯夫人,探问那位四小姐和吴王的婚事,偶尔有心眼小的话里话外提两笔吴王的风流帐。

千金小姐们则是以平日交情好坏往来多少,各自聚在花丛内外说悄悄话。

至于少年公子们,不管平日在家里是早就尝过了鲜滋味,还是懵懵懂懂情窦未开,在这种场合下都是一个赛一个的老实,看着罗旭的目光也是好奇多过羡慕,惊讶胜过嫉妒。

一个比旁人优秀的同龄人总会引人嫉妒,可若是那优秀超出太多,再嫉妒岂不是可笑?人家转眼间就是已经要迈入朝堂的人,压根和他们混不到一个圈子里头去。

所以,当罗旭悄悄离开的时候,他们反而松了一口气。

只那边却有更多的少女们暗自懊恼,尤其是那些觉得在诗词歌赋上头配得起这位世子的高中传胪。

相形之下,一旁人数最少的宜兴郡主那边,也有姐弟两人往罗旭离去的方向多看了几眼。

当弟弟的甚至轻轻拉了拉陈澜的袖子,轻声嘟囔了起来。

罗师兄怎么突然就走了?之前在韩先生那儿,他就说起过这次游园,言谈中兴致勃勃,仿佛有什么计划似的,可刚刚那样子仿佛是遇到了什么疑难事。

今日游园,陈澜按理该跟着二婶马夫人,可她对于马夫人的做派实在大为反感,因而索性赖在宜兴郡主身边,刚刚更是连陈衍也捎带上了。

注意到了罗旭走得匆忙,她原本就心里纳闷,陈衍这一说,她就更狐疑了,嘴上却不以为然地说:家里偶尔遇到什么大小事情也是常有的,威国公夫人眼下分明离不开,他这个长兄自然得去料理。

宜兴郡主见几个妈妈正手捧黄杨木条盘,上头全是一朵朵差不多碗口大小的大红牡丹,大约是给一众夫人小姐们簪鬓的,她便收回了目光,漫不经心地说:他们家母子俩在京师相依为命多年,素来是男主外女主内,这会儿定不是家里,只怕外头有什么事。

不说罗旭曾经多次帮忙出力,就是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候,外头有事四个字实在是含义太多,因而陈澜少不得在心里思量了起来,结果旁边的陈衍却抢了先:难道是为了馆选?什么馆选,罗世子高中传胪固然可喜可贺,但他若是留了馆,朝中那些阁老部堂们岂不是要闹翻天了?有陈衍打了个头,陈澜便有意顺着这话题下去,随即若有所思地一蹙眉头道,莫非是军情又有什么变化 ?宜兴郡主想起这几日皇帝那疲倦之中流露出的兴奋,心里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那一茬,因而此时陈澜直接说到了军情,她只眉头一挑,随即无所谓地笑道:应是如此吧,要说朝中大将,也只有威国公当得起,大约有什么消息送回来。

张惠心对这些事情半点兴趣都没有,此时刚刚用扇子扑了一只蝴蝶,见其扑腾着翅膀楚楚可怜的样子,忍不住又一松手将其放走了,正巧一抬头就看见那边自家跟车的赵妈妈匆匆跟着一个宜园的仆妇往这边走了过来,忙回头叫道:娘,赵妈妈来了!陈澜侧头一看,见宜兴郡主先是瞥过去一眼,原本上翘的嘴角忽然放了下来,随即竟是撂下他们往那边走了上去,又摆手屏退了那引路的仆妇。

没言语两声,她又瞧见宜兴郡主接过一封信,拆开看了两眼就立时将信纸揉成一团,转过身竟直接冲她这边走了过来,极是亲密地将她拉到了一边的一棵柳树底下。

澜丫头,突然来了些事情,我得先走一步,只惠心跟着不妥,所以她且留着,待会劳烦你送她回去。

刚刚宜兴郡主才说罗旭离开是因为外头有事,而且多半事关军情,这会儿又说宫里有事,也得先走一步,因而陈澜不禁心下大惊,略一思忖方才点了点头:郡主放心带着人走吧,我待会和小四一块送惠心姐姐回府,随行人手足够了。

宜兴郡主本就虑着今天出来没带多少人,只怕还得临时回府征调一些,甚至还不能惊动韩国公,更不能用韩国公府本身的那些家丁家将。

另外一面要派人去打探丈夫的消息,若是一面还要留着人保护女儿,她用人就更捉襟见肘了。

因而,陈澜这么一句提议,她立时放下了一桩心事,又冲其赞许地点了点头。

好,我这就去向威国公夫人说道一声,留下惠心在,总不至于扫了别人的兴致,只不过……她顿了一顿,最终还是下了决心,你是聪明人,既如此我再托付你一桩。

如今大约是午后未正左右,论理这游园该是申末方散。

你想些办法,把这些个夫人都拖在这儿,申末之前不要让人提早走了,免得横生事端。

这种没头没脑的古怪要求,陈澜却听明白了。

尽管这不是阳宁侯府,她自己也只是一个前来做客的客人,可宜兴郡主说得郑重其事,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不得不体味这其中的轻重。

这一次,她来来回回合计了许久,最后才重重点了点头:好,我必然尽力。

宜兴郡主这才面色稍缓,旋即沉声说道:虽说最好是我对威国公夫人直说,只毕竟她身边人太多,屏退人私谈也来不及了。

不过,罗旭那小子心不见踪影,极可能是察觉到风声了,不成的话让你家小四去给他传些话,总能帮着拖延拖延。

记住,这事至关重要!比军情还至关紧要的事……难道是……尽管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但陈澜还是竭力若无其事地往张惠心那边走去,见其亦是急急忙忙奔了过来,对着她就问道:阿澜,娘这是往哪儿去,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没事,正好宫中有事情宣召郡主,原是要带着惠心姐姐你一块走的,可刚刚郡主想着你难得出来一趟,就这么跟她回去,到时候又有得抱怨了,所以就有意撂下了你。

见张惠心瞪大了眼睛,随即就欢喜得什么似的,陈澜不禁庆幸自己这理由用对了地方,当即又软言说道,等玩到这儿散了,我和四弟送你一块回去……见张惠心只顾着高兴,她突然发现这一位刚刚又是折花,又是扑蝴蝶,发间的小金蝶似乎少一只,便有意提了出来。

眼见张惠心伸手一抹头发,随即懊恼地叫了两个丫头一块回头去找了,她方才立时把那边百无聊赖团团转的陈衍叫了过来。

四弟,你立刻去寻罗世子!陈澜见陈衍表情有些愣神,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低声嘱咐道,这样,你去外头,让宜园的下人直接领你去见罗世子。

他们要是不肯,你不妨耍一把公子脾气,总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见着人!等到见了罗世子……她也不避讳,将宜兴郡主刚刚说的一五一十向他说了一遍,见其已经听得呆了,她便又添了一句,把这番话传达完之后,你就留在那儿,学学他是怎么说怎么做的。

姐,这到底是……别多问了!快去!陈澜虽是一口喝止了陈衍,可心里却知道,她不是宜兴郡主,此时哪里给得出什么解释。

因而,等到陈衍走了之后,她方才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

看到张惠心只带着两个丫头在那低头寻找,却不曾惊动威国公府的那几个仆妇,她便叫来红螺两人一块过去。

打着宜兴郡主的幌子,她三言两语就让张惠心放心把这找寻失物的工作交给了丫头,乖乖随着她进了柳叶亭。

柳叶亭中虽然多半都是夫人,但也并不是没有例外,至少,马夫人就带着陈冰坐在那儿。

只她如今已不是阳宁侯夫人,位次自然难以居前。

而上外头逛了一圈的汝宁伯夫人安国公夫人并几位都督夫人则是刚刚回转,这会儿又多了几位小姐。

因而,瞧见陈澜张惠心进来,林夫人立时笑着招呼了,又让她们在自己左右坐。

林夫人见张惠心甜美可爱,陈澜温柔恬静,从最开始就一直腻在一块,情知这必定是密友,当下就笑道:早就听说郡主素来不爱咱们这些婆婆妈妈的勾当,今天能请来这样一尊贵人,原本我还高兴得了不得,只想不到偏不凑巧,她竟有事先走了。

不瞒威国公夫人,只看郡主将惠心姐姐撂下,就知道她是多不想走了。

难得大好天气出来逛逛,这宜园又再幽静典雅不过,郡主自也和诸位夫人一样,不想理会里里外外的烦心事。

所以她走的时候懊恼得很,只和我打了个招呼,甚至都躲着惠心姐姐,生怕遭了她埋怨,说是好好的游园都生出那许多变故来,不能尽兴!陈澜说得面面俱到,周遭诸位夫人顿时都笑了起来。

在座的都是有心人,都听说过陈家有两位千金是曾经奉诏入过坤宁宫的,此时少不得另眼相看,于是一个个拉着陈澜纷纷乱乱问个不停,须臾就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就在下头仆妇忙着送点心的时候,众人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铜锣,紧跟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当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个的时候,原本喧哗的园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第一百六十章 蕙质兰心巧思量,内外应对皆得宜大白天的,怎会有人敲什么铜锣?三声铜锣响后就是一片静寂,丫头仆妇们面面相觑,夫人小姐们一样惊疑不定,到最后,总算是有人嘟囔一声打破了沉寂,却是马夫人。

尽管不过是明知故问,但好歹有人起了个头,林夫人少不得立时让人出去打探,随即又起了个话题。

只刚刚那声响终究来得突兀,于是谈笑风生之间多了好些心不在焉的人,直到那位出去打探的妈妈回来了,众人面色才好看了些。

只不过是一个疯子提着铜锣招摇过市,这会儿人已经给撵走,不会再有惊扰。

这么一番话也算是解了大多数人的忧虑,只武陵伯夫人这般年纪一大把的几个不肯深信,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有人露出了倦色来,甚至还有人低声说起告辞离开的。

陈澜在旁边看着暗自心急,可毕竟她不是主人,不好失在林夫人面前贸贸然开口。

不多时,之前在附近赏玩的各府小姐们都回来 ,汝宁伯夫人带出来的五小姐在赞叹这宜园景致的同时还吟了两句诗,一时间其他小姐们也不甘示弱,尤以陈冰为最,又是寒士依朱门,又是公家事严整,全是巧心思的奉承逢迎。

即便是陈澜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二姐骄横刁蛮不假,于这文采上却着实有一手。

只看着她们在这诗赋上头争奇斗艳,她想起之前在莲香渚上船,走的就是从什刹海引入宜园的曲水,心里顿时生出一计来。

因而,等林夫人笑说若是乏累,不如暂歇一歇时,她就突然建议道:从前三月上巳都有水边祓禊的习俗,文人雅士还常常以曲水流觞为法斗诗行文,如今虽也常有诗会歌会,却少有这等风雅了。

今天虽不是三月初三,可天气这么好,刚刚咱们坐船行过来,那水却正好名为曲水,各位姐妹既然有心吟诗作对,何不仿效古人的曲水流觞,也好留下一段佳话。

尽管如今礼法日益森严,但公卿将门的千金,真正目不识丁的极其少见,反而是家中多有专请先生教导的。

因而,陈澜此议一出,顿时引来了众多附和赞同,就连一向最看不顺眼她的陈冰亦是心里乐意,只嘴上却有意讥刺道:三妹妹莫非是上回在晋王府诗会上未得展才,今天准备大展身手么?陈澜不去理会张惠心在自己背后乱拽的手,只笑吟吟地答了一句,随即就看着林夫人说:不知道威国公夫人觉得我这主意如何?今天如此盛会,留下点诗会纪念岂不是更好?若是夫人肯拿出彩头来激励激励大伙,指不定能有众多好诗呢!只不过我就是出个主意而已,本意就是想看个热闹,千万别算上我。

林夫人想想刚刚虽略微摸了摸一众小姐的脾气,可终究只是谈话,保不准儿子是看中了哪位千金的才华,因而略一沉吟便立时爽快地答应了,随即便拿出了身上一只玉环当做彩头。

她既然开了一个头,原本无可无不可的十几夫人自然也你一样我一样地拿出了东西,有的是扇子香囊,有的是钗环手帕,须臾就有了一堆彩头。

就连原本意兴阑珊的安国公夫人等几位诰命老妇,也对这自宋元以来渐渐少了的曲水流觞大感兴趣,一时间事情就这么定了。

于是,一众仆妇婆子立时在曲水旁边忙忙碌碌了起来。

而提出建议的陈澜则是因为明言自己只看热闹,反倒清闲了下来。

张惠心虽怪她没事掺和这些酸溜溜没趣的勾当,可终究也喜欢看热闹,笑闹一阵子也就算了。

趁着一众人的丫头们也都因为人手不够近前帮忙,陈澜就让红螺陪着张惠心,自己则是打算寻个机会,试试能不能对林夫人暗示一声。

然而,让她大为无奈的是,林夫人无论走到哪里,前后左右总有各家的夫人小姐,根本瞅不到任何空子。

想想如今自己用这法子算是留住了人, 一两个时辰总是至少的,她也就打消了近前去的主意,可还没等她回头找到张惠心,就被小路边上突然出来的蓝妈妈拦下了。

三小姐。

蓝妈妈之前去阳宁侯府的时候,陈澜还亲自见过,再加上今天又见过林夫人训斥其的一幕,她自然对其印象深刻。

此刻见人忽然冒出来,她往后退了半步,随即才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可蓝妈妈一开口,她就松了一口气。

大少爷让小的来禀告三小姐,陈四少爷带的话他都已经知道了,外头就交给他来设法,总之会把各路人都拦下去。

刚刚就已经来了三拨报信的,但因为外头街上已经有人马过去了,他们也不敢强行说要主子回府,但闹腾要见人却是难免。

大少爷怕他们进来之后反而更添变数,所以还在那敷衍,好在三小姐想到了这样的法子,总还能拖着诸位夫人小姐一阵子。

一面说,蓝妈妈一面打量着陈澜,心中不无赞叹。

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想到这样的法子,而且偏还是让一众争强好胜的夫人小姐们尽兴,而不是硬使什么办法留人,这位三小姐还真不是寻常的机敏。

只不知道这位三小姐是真的不善诗词,还是有意藏拙。

陈澜的心思却都在各府的信使以及大街上的人马这两件事上头 ,因而此时压根没心思注意蓝妈妈是什么表情,心念数转就开口问道:蓝妈妈可知道,如今外头究竟是怎么回事?三小姐还不知道?蓝妈妈脱口而出,随即才相到陈衍刚刚闹腾了好一番才找到罗旭,嘀嘀咕咕一通话之后就一直跟在旁边,却一句话没说,想来姐弟二人真可能只是依着宜兴郡主的话行事,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尽管罗旭吩咐了她暂时不许惊动林夫人,免得让人看出端倪,但却说陈澜问什么她不妨直言,因而虑及是不妨的,她就低声言语道,据说是有人勾连了几个内宦,还有西苑驻扎的几百兵卒,大约是行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果然是谋逆!陈澜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心中却生出了另一个的念头。

在她的记忆里,在京城直接谋逆而最终成功的,不外乎那么寥寥几个人——唐太宗的玄武门事变,宋太宗的烛影斧声,明英宗的夺门之变,至于其余的不那么有名的兴许有,但也应该极少。

而那名声最大的前三者,无不是因为当事者极具根基,可眼下京师之中谁有那能耐,谁有那信心?不说其他,单单京师外头,就还驻扎着三大营的数十万人,这还不算整个直隶的其他军马。

等等,钦差——操练——军情……谋逆?陈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懵懵懂懂和蓝妈妈分开的,总之等她来到那条曲水边上的时候,上游已经晃晃悠悠放下了众多木觞。

春日的阳光从树木中间照射了下来,星星点点地在水面上映下了无数金点,一个个衣着华丽的少女兴奋地翘首盼望着那边的木觞,心中默诵着之前摇定的韵脚 ,又是盼望木觞到自己跟前,又是怕做不好诗,那种种表情煞是有趣。

陈澜原是心里沉甸甸的,结果被张惠心拉着看了一会热闹,竟是莫名轻松了下来,到最后索性给自己泄气减压。

天塌了也有高个子先顶着,阳宁侯府前头除去好几位公爵侯爵,有好些部阁高官呢!她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余的就是在这儿耐心等着!曲水流觞乃是古来雅事,因而,名门淑媛在作诗的时候,少不得也仿效了几分古来贤士的风仪,只究竟是不伦不类还是像模像样,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只一旁一位自告奋勇亲自抄录的夫人已经在纸上写了一大张密密麻麻的诗篇,众夫人传看之余赞叹连连,时光就这么一点一滴过得飞快,须臾日头就有些偏了,直到罗旭带着好几个陌生仆妇出现在众人面前。

母亲。

旭儿?林夫人放下手中字纸,看见是罗旭,顿时想起今日游园本是罗旭提议,可中途人竟是溜走,直到现在才回来,心里顿时有些恼火,眼下什么时辰了,你才回来……咦,她们这是……眼下已经是申末了。

罗旭不动痕迹地看了一眼陈澜,这才让开一步,露出了背后的一串人,面色肃然地说,这是几家府里派来接各位夫人小姐的人,只因为起头外头有些动静,所以我留着他们用茶说话,没有立刻带进来,这会儿外间已经清净消停了下来,我这才带人来了。

直到这时候,刚刚还满脸笑意的夫人们方才想起几乎忘到脑后的铜锣声声,于是有的将自家来人叫过来细问,没见着自家人的则是急急忙忙起身告辞。

很快,这告辞的情绪仿佛感染了所有人,一时间二门口一拨拨人出来,一辆辆轿车更是出了宜园大门便立刻飞奔。

也不知道阳宁侯府是压根没得到讯息,还是朱氏得知了也没打发人出来,因而马夫人心里虽奇怪,倒也不怎么慌。

因而,陈家这一行人自然是最后走的那一拨。

见林夫人脸上阴霾重重,陈澜候着马夫人等先行上车,少不得向林夫人简略解释了一番宜兴郡主此前走时的嘱咐,可还没到让陈衍去通知罗旭那一茬,就被后者截过了话头去。

眼看人朝自己连连使眼色,于是她索性顺势告辞。

等到出二门上马车时,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张惠心一把拉上了韩国公府的那辆车,车门一关就看到那张气呼呼的脸。

好啊,你和娘合在一块骗我!第一百六十一章 权门自危,真相何如惠心姐姐,事情不明朗,郡主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况且,之前那会儿,威国公府当是最安全的。

陈澜见张惠心虽是没答话,那表情却一瞬间缓和了下来,便抓住她的手轻声说道, 至于郡主只交待了我,那也是因为相信我能照应好你。

可我还比你大一岁!理直气壮地说了这么一句,张惠心突然发觉自己没什么底气,脑袋渐渐套拉了下来, 我真是没用,那么大的事情都没看出来,只顾着自己玩了,一点忙都帮不上,否则也不会累得娘还要把我交托给你照应……又说傻话了,我也不是看出来的,还不是郡主说的?再说了,郡主的英明神武京城人尽皆知,需要别人帮什么忙?陈澜见张惠心垂着头闷闷地坐在那里,心想自己要是经历过那许多事情的宜兴郡主,也不会让独女涉入那些深沉的阴谋漩涡之中,因而就笑着在她的鼻子上轻轻捏了一下: 而且,郡主之前照应了我那么多回,如今我只是依言看顾一下你,这也是应该的。

之前趁着人家曲水流觞作诗做得不亦乐乎,咱们不是把整个宜园都给逛遍了,难道你觉得那会儿不高兴?经不住这又是哄骗又是岔转话题,张惠心自然而然就被转晕了,想想父母的那些大事商量,自己确实一点都插不上手,于是再次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双手合十 一本正经地念了两句佛,就暂时放下了这些思量。

韩国公府和阳宁侯府相距并不算太远,因而马夫人情知之前陈冰不知轻重冲撞了人,也乐意一块把张惠心送回去,也好拉近一些关系。

然而过了西四牌楼,一行人便渐渐都觉察出几许异样的气氛来。

陈澜从拉开一条缝的窗帘中看到,往日人来人往的宣武门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及至快到韩国公胡同时,车队恰好撞上迎面而来的一队全副武装的兵马。

什么人?还不等这边随行护持的家丁头子陈瑞上前喝问,对面便有一骑人排众而出,厉声呵斥问了一句。

陈瑞此前带着人在威国公府时,那边主子们在后园赏玩,他们也被人好吃好喝的招待着,虽是那铜锣声的变故惊过一阵,但须臾就被平息了下来,只在离开的时侯方才觉察到有些不对。

些时又遇着这莫名的情形,他立时止住了有些焦躁的手下,上前言语了两句,见对方油盐不入,只得自陈是送了韩国公府二小姐回家,听得这一句,那军官才说此行是奉命请韩国公入宫,摆手请他们先行。

到了这份上,那边至少五六十军士,陈瑞这边也就二三十人,他自忖若有变也敌不过,索性回头报了一声,这才徐徐先行。

到了韩国公府门口,看到往日从来都敞开的东西角门无不是关得紧紧的,他愈发觉得不妙,好容易叫开了西角门,探头出来的一个门房听陈瑞说张惠心回来就是一喜,可得知名韩国公入宫,他脸上立时僵住了。

陈瑞见情势古怪,便故作无心地问道: 韩国公在家闭门思过都好一阵子了,如今皇上召见不是好事么,你干嘛摆出这副样子?往日陈瑞也常常来韩国公府,那门房一面另外让人进去禀报,一面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那帮军士,见他们并没有直接进去,这才压低了嗓门对陈瑞说: 瑞爷难道没听说过么?因朝廷关闭宣府大同互市,北边阿勒汗率兵二十万南下,这矛头直指宣府大同!这消息中午才到,夫人一听说就吓得了不得,这么大的战事,万一让咱们大老爷上阵呢?还有,下午大街上突然又是跑马又是敲锣又是兵马过去,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没走多远就让人赶了回来,这会儿万一来人是矫诏让咱们大老爷入宫,那就……这接连两个讯自直接震得陈瑞懵了,偏生他还要装出一副已经知道的模样,等好容易若无其事地打过招呼回头往车队那边去的时侯,他立时维持不住那淡定的面色。

到了马夫人的车前,他正要说话,那窗帘就被人拉开了一个角,露出了马夫人满是愠怒的脸。

一丁点小事怎么要耽误这么久?还有,那些军汉究竟是怎么回事?陈瑞本待回话,可马夫人这等口气,他心里顿生恼怒,于是索性低头请罪再不多说。

果然,马夫人也没兴趣多问,随意训斥两句就摔下了窗帘,而他也不多留,见那边陈衍正佳在马上左顾右盼,而陈澜已经下了韩国公府的车,披了斗篷在丫头和妈妈的簇拥下往后头一辆车行去,而韩国公府的人已经簇拥着张惠心的车马驶进了西角门,他立时三两步赶上前去。

三小姐。

到车前的陈澜乍听得后头有人叫唤,立时转过了头,瞥见是陈瑞,她想起刚刚正是其去西角门上通报的,当即站住了,又开口问道: 可有侯府的众多家丁亲随,说话极其不便,可这时候也顾不得还得避开红螺和田氏了,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最简略的话最轻的声音说了刚刚听到的两个消息,末了才说道, 小的尚不敢禀告二夫人。

那就先不要禀告了,回府再说吧。

陈澜强忍心中震动,淡淡地点头吩咐了一声,旋即就踩着车蹬子上了车。

坐定之后,见红螺和田氏虽稳稳坐下了,可一个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一个则是死死抱住了胳膊,她哪里不知道两人全都异常紧张。

随着轿车的重新起行,她再次看了一眼那等在了西角门外的军士,便放下了那窗帘的一角,可转身坐好时,她就发现对面的陈汐已经看了过来。

是发生什么大事了?这样的消息侯府必定已经知道了,陈澜思忖并无隐瞒的必要,所以此前大街上的动静她只字不提,蒙古大军突然南下的讯息她就直说了。

见陈汐先是淡淡的,随即脸色大变惊呼了一声,她只能言不由衷地安慰道: 宣府乃是一等一的坚城,再加上宣府万全以及前沿各堡足有十余万大军,*子轻易打不到那儿。

她素来力求仁心对人,可唯有陈瑛例外……她恨不得三叔陈瑛永远别回来!父亲陈瑛和生母罗姨娘对三房的那点盘算,陈汐这个女儿自也听到过风声。

可是,她自己的婚事都险些被当做了筹码,又哪能周顾得了别人,所以时陈澜安慰了这么一句,她勉强点了点头,但随即便攥紧了帕子再不做声,心里却想起陈澜素日为人。

父亲若是主宰了侯府,必容不下无辜的陈澜姐弟;可若是老太太最终得胜,又哪里容得下她们母子几个?得了确切信息,这一路再回阳宁侯府的时候,陈澜便没有再打起窗帘留意外头的情形。

一路无事,拐入阳宁街之后亦是风平浪静,只当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侯府二门时,下了车的陈澜方才注意到,聚在这儿的人似乎多了些,相比昨日锦衣卫上门守卫那会儿,眼下这些下人脸上的不安似乎更多些。

碍于马夫人在,陈澜自然不好越过这位长辈发号施令。

然而,还没等她和陈衍说上两句话,那边就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

她扭头一看,就只见马夫人已经软倒在了陈冰陈滟姊妹俩的怀里,那两眼紧闭的模样分明是极其不好。

陈澜急匆匆赶了上去,见那旁边的祝妈妈正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立时喝问道: 祝妈妈,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是心急…… 祝妈妈看见陈澜那严厉的眼神,只好把辩解全都先收了回去,实话实说道, 是二老爷,二老爷下午突然浑身是血地被人抬回来,偏生之前外头大乱,出去找大夫的几拨人家连个讯息都没有,更别提回来了,这会儿……那眼下我们都已经回来了,足可见外间应该安定了下来,还不赶紧趁这时候去请大夫?啊……是是,小的这就派人去!祝妈妈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慌忙急匆匆地往外走,连马夫人都顾不得了。

陈澜这才看了一眼一旁的陈冰和陈滟,见一个暴跳如雷指挥人拿滑竿过来抬人,一个满头大汗孤身支撑着马夫人,而那边陈汐和陈清陈汉早就被三房等在这儿的人接了进去,她就唤了两个粗壮婆子上前帮忙,自己却不上前掺和了,带着陈衍就直奔蓼香院。

只在路上,她少不得问了陈衍跟在罗旭身边的情形。

得知罗旭先是在府中加派了人手巡卫,随即在各府派信使登门的时候,先问了他们在路上的经过,旋即就好言留他们等候,在某些人急躁冲动的时候,又不忘撂下自家父亲正坐镇京营的话来,总之是摆事实讲道理,硬生生把那一拨拨人给留住了。

这些处置也就罢了,最要紧的是,陈衍还转述了罗旭的消息。

今天大街上的事,据说是吴王府有姬妾突然出逃,直接进了锦衣卫西门似乎是要出首,之后不知怎的王府护卫就冲撞了进去,千步廊那边一时大乱,江米巷甚至还死了两个低品小官。

几乎是变乱之后一会儿功夫,正阳门宣武门崇文门就全都封了,紧跟着就是南城被人封锁,之后消息一时断绝。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家骨肉阋墙,堪配肱骨大臣千步廊锦衣卫官署。

大楚门之外的千步廊罗列着众多朝房,五府六部这些最重要的官署全都在这里,但唯有锦衣卫官署是有权在那四面围绕的高高宫墙上向西开门的,所以,昨天那场突如其来的动乱并没有殃及别处,只是把锦衣卫的那扇西大门冲得面目全非,就连几个院子也曾经闯进过人。

由于混乱之中带头的人是吴王,所以旁人根本不敢过分阻拦,竟是烧了好几间房。

若不是太祖当年把防火定为祖训,千步廊两面朝房全都是多砖少木,这大火蔓开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即便如此,此时这个已经收拾过一次的院子仍然能看出那会儿动乱的痕迹——熏黑的墙壁,烧掉半截的门帘,还有完全被焚毁只剩残垣断壁的东厢房,一切的一切无不说明,昨天的时候这里曾经是怎样的景象。

原本现在这里该是无数人忙活收拾的景象,但眼下这时候却静寂得可怕。

甚至于除了当中站着的那五十出头的老者,以及他背后那个中年人,其余人最近也都是紧挨着院墙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良久,那老者方才背转身来。

人眼下在哪?回禀皇上,在西苑照华殿。

尽管曲风号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即便是他也不敢淡然处之,此时闻言就把头埋得更低了, 皇上可要去西苑?朕不想见那个逆子!皇帝烦躁地摆了摆手,随即深深呼吸了两回,这才淡淡地说, 从他府里跑出来的那个女人处置了吧。

早知道此事而不言声,如今却因为怨恨而不惜出卖夫主,此等卑劣人品,留之无用。

不用再问她了,你不是早就探到了根底?而且,这样的事情,难道还愁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是。

曲风口干舌燥,慌忙又将背弓得更深了些, 此次的事情委实太过惊人了些,小的觉着吴王殿下那会儿的情绪仿佛有些不对头……见皇帝一副不想再提这些的模样,他只得又调转了话题, 那北城兵马司那边该当如何?那位兵马指挥看到郡主带人往北安门去,竟然不但公然拦阻,甚至动手欲图对其不利,因而被当众斩杀。

刚刚宋阁老已经递上了内阁的题本,说郡主虽是皇亲,可非常时刻竟要从北安门进宫,本就不合规矩……朕曾经给过九妹金牌信符,可以随时从西安门北安门入宫,况且要拦阻也是北安门守将,他一个兵马指挥分明是越权!皇帝的声音并不太响亮,但其中的怒气却任凭谁都能听得出来, 老二刚刚冲了锦衣卫,就有人把那么一杯茶送到了朕的跟前,紧跟着西苑的兵突然闹饷,天底下哪有这样一重重的巧合!要不是九妹带的都是当年精锐,又不曾因为江南的安逸日子荒疏了本事,这才过了兵马司堵截那一关,最后人到了白石桥弹压住了,况且不少军将对她心存敬服,今天转眼间就是大乱!太平盛世突然出现今天这样的大变,即便如今想起,曲风也觉得后背心完全湿透了。

若不是今天皇后和武贤妃周王一块去了干清宫,那边茶送上来的时候,周王喝了一口就嚷嚷说不是平常喝惯的,他知道周王虽呆傻,于饮食上头反而极其灵敏,觉着奇怪就去留了心,恰好发现茶叶换了口味更浓的普洱茶,要不是他动疑试毒,御案上那杯茶恐怕就能铸成大乱。

就在那时候,一桩桩的事情全都传了过来,一时激起干清宫好一阵变乱。

皇帝摆驾文华殿,皇后当即让武贤妃回坤宁宫直接封了东西六宫,自己则是坐镇干清宫,一个时内将和那杯御案上毒茶有关人等一体拿下。

除却事发就已经死了的两个人,其它人则是在干清宫左侧的端宁后殿审讯,杖毙八人之后很快问出了主使,接着又是锦衣卫出动。

想到皇后勉力支撑着等他回去,紧跟着就昏睡不醒,直到今日一早方才苏醒,精神也比从前差了许多,皇帝不禁觉得心里一阵歉疚。

因见曲风不敢接话话茬,他就冷冷地说: 那题本发回去,让宋一鸣带着他的徒子徒孙好好看看有什么毛病,不要动不动就拿什么祖宗成例压人!太祖皇帝那么多成例,如今还剩下多少?太祖皇帝的都如此其它还有什么成例!情知皇帝是气急之下口不择言,曲风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垂手应是。

好在皇帝并未有在这外朝继续逗留的兴致,须臾就摆驾回宫。

及至进了午门,皇帝便上了肩舆,便吩咐曲风先去内阁送文书,自己则命人去唤之前在坤宁宫守候的御用监夏太监。

及至在干清门前下肩舆时,夏太监已经早就候在了那里。

一番询问之后,皇帝只觉越发不安,匆匆就转往了坤宁宫。

东西六宫的封闭只有短短藉日一夜,一大早就开启了四条长街尽头的宫门,因而那会儿内中嫔妃得知了外间讯息,自是齐齐亲自往坤宁宫来,结果被皇帝留在那儿的夏太监一一挡驾。

这会儿早已经没有早上那番妃嫔云集的景象了,可坤宁宫内外人等却越发**不安,直到皇帝亲自赶了过来,二话不说就直奔了西暖阁,众人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皇后!瞧见皇帝仿佛谁都渔水瞧见似的直冲了进来,床沿边上的武贤妃慌忙站起身来退避一旁行礼,随即就悄悄地退出了屋子。

见夏太监站在门外一副目不斜视充耳不闻的架势,她心下暗叹这老奴又不像曲风那般能办隐秘事,年岁一大把却依旧得圣眷,果是有独到之处。

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后头低垂的厚厚门帘,她的心中就生出了几许担忧来。

帝后是结发夫妻,早年皇帝还是一个不起眼皇子的时候,多靠了皇后外家的殷实家产方才能争取到了众多支持,皇后在王府时便贤惠不妒,没有人能挑出任何错处来,唯一的遗憾便是子嗣艰难,正位中宫多年之后方才得了一个女儿,即便是那位曾经让皇后绽放出最满足笑容的小公主,最后也……就如同她的周王,因为那个缘故,一降生便注定了多难……武贤妃恍恍惚惚地走出西暖阁,直到旁边宫女叫了一声,她才回过神,却压根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

直到那宫女又重复了一遍,说是周王一个人呆在长乐宫多有不安,不如接到长乐宫来,也好宽慰宽慰皇后,她却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

皇后是喜爱宝宝,但如今病成这个样子,心志却不如从前坚定,只怕见着宝宝更容易想起从前的事。

而且,如今我留在坤宁宫照应还说得过去,若是再把他接过来,那太多人就要忍不住了,明枪暗箭一块上来,他一个如同小孩子似的人怎么消受得起?不安就不安吧,宝宝不是一点事情都不懂让几个保母照看得周全些,再说还有季氏在。

西暖阁中,皇帝一手支撑在床沿上,一手握着皇后的手,脸上又是痛惜,又是悔恨,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皇后大口大口吸了几口气,稍稍缓转了些,随即微微笑道: 皇上不要露出这副模样,让别人瞧见了不好。

都这个时候了,还顾别人干什么!皇帝稍稍坐直了些,伸出那只刚刚还撑着自己的手,轻轻地捋了捋皇后鬓边的乱发,看着那黑发间无数遮掩不住的斑白,他的手顿时微微颤抖了起来, 早知道这样,朕就不该……那时候还不如你回坤宁宫,让贤妃留在干清宫……贤妃留在干清宫,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不像坤宁宫的女官都会听她的。

而且,我是陛下的皇后。

仿佛是多年前初嫁一般,皇后脸上满是恬静的笑容,竟是再没有用谦称, 皇上也不要埋怨别人,这么多年了,为了我这无子之人占据中宫,导致储位虚悬,皇上不是也一直压着那些奏疏么?我不是为了他们说什么而一定要生下那个孩子,我只是很想抱一抱自己的孩子,只可惜庆成那个孩子没福,对不起皇上给她的封号……别说了,朕的嫡女,什么封号当不起!皇帝一下子握紧了皇后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泰堪已经那个样子了,庆成也走了,朕知道登基之后这些年对你们亏欠良多,只是,那些是朕从小的念想,你一定要等着,等着朕做成了那些事情……皇上……皇后剧烈咳嗽了几声,见皇帝手忙脚乱给她拍着后背,她心里一暖,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看着皇帝那张比从前苍老了许多的脸,看着那两鬓的斑白,她便缓缓说道: 皇上的宏图大志,妾自然知道。

妾本女流,不敢干政,可也不得不提醒皇上。

欲速而不达,您这许多年都是徐徐图之,如今下手却实在是太快了。

宣大的军情便是最好的明证,毕竟,北边还有利剑高悬,朝廷有一点不稳都是极大的忧患。

皇上还在盛年,别说十年,那些事情尽可以在二十年内料理妥当,给他们留一个太平河山……若是平时,皇帝必然打断皇后这四平八稳的建议,可眼下他却心中不忍,只得一边点头,一边耐着性子听。

末了,两人又一个个说起了如今那些皇子,只略过了禁在西内的吴王不提。

当皇帝又提起剩余两位皇子年内便行大婚礼,还得皇后主持,又说起皇后赐给各府千金的那几样东西时,皇后便挣扎着坐直了身子。

汝宁伯府的四小姐,如今许配不成吴王,便许给其它皇子,毕竟汝宁伯府早已式微,不至于外戚坐大。

阳宁侯府的五小姐,性子虽冷,人却不错,只皇上要用其父,是否配为王妃,便得看圣意。

至于那位阳宁侯府的三小姐……妾赐的她是玉虎,可也是上回九妹和贤妃一块来时才知道,她竟是和庆成同年同月生的。

她属相是虎,做事有一种难得的决断刚毅,人却温润如玉,观之可亲,所以惠心宝宝都乐意与她亲近。

这样的女子,妾觉得可配肱骨大臣!第一百六十三章 祖母的信赖,真正的转折天气一日比一日暖了起来,阳宁侯府从上到下都把过冬的棉袄夹袄收进了箱子里,取而代之的则是亮丽的春衫。

屋前屋后的树木一扫冬季肃杀,青翠碧绿煞是精神,而一种种绽放的鲜花更是给府里更添了几分春日气象。

只是,在这一连数日的明媚春光中,上至上房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和上等丫头,下至院子里粗使打杂的婆子仆妇,人人都屏气息声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好成了哪位主子撒气的对象。

就连最爱出门去逛的人,如今也都消停了下来。

原因很简单,别说是府里,如今整个京师都笼罩在一pian沈肃压抑的气氛中。

蓼香院正房门口,从外头进来的郑妈妈步履匆匆,却在走到那个打门帘的丫头身边时站了一站,扫了她一眼便问道: 那些小丫头呢?怎生要你这个一等的亲自在这儿守着?鹤翎微微屈了屈膝,低声答道: 老太太正在和三小姐说话,生怕有人随便闯进去,所以让我在外头守着。

听到这个答案,郑妈妈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低头兀自跨过了门坎。

等到进了明间,她就发现墨湘正在明间里头擦擦抹抹,脸se更是不好kan,此时却不再说话,只径直进了东次间。

见炕上朱氏正歪着由陈澜伺候用茶,绿萼玉芍在旁边拿着手巾服侍,她便整了整衣裳上前行礼。

然而让她心中失望的是,朱氏只是略点了点头示意她直接在这说,丝毫没有避忌的意思。

老太太,吴王殿下造逆的内情如今还没法打听出确切的,但从夏太监身边的几个徒子徒孙入手,总算是问出了一些,说是吴王府有姬妾因王妃快要进门,也不知道闹腾了什么被吴王厌弃,一时愤而出首,竟是首告之前晋王妃和平夫人的事乃是吴王的主使。

结果吴王大怒之下带着王府护卫直奔锦衣卫,偏巧北城兵马司又不知道出了些什么事,西苑里头也不太平,事后皇上大怒,把人就禁在了西苑。

陈澜kan了一眼朱氏,见其面se还算平静,只眸子间却流露出一股深切的恨意,不禁暗自叹息。

之前郑妈妈还没回来时,朱氏便和她提到过吴王的事,她索性一昧装糊涂,但唯一顺便提起的就是晋王府那苦命的一对妃妾,果然朱氏早就把两桩事合在了一块。

只那位吴王对她来说,除了曾经几乎成了汝宁伯杨家的女婿这一茬外,她再没有任何印象,反而觉得这闹剧来得突兀。

只天家兄弟从来不消停,她身在侯门深似海,也不打算去打探得那么清楚。

郑妈妈顿了一顿,见朱氏没有太大反应,既没有授意陈澜追问,也没有要纸板炭笔写什么,只得继续说道: 至于宣大那边的军情,则是笼统得很。

大姑爷已经好些时候没左军都督府了,听说那边都是一个都督同知掌总,一问三不知根本问不出什么。

兵部里头忙忙碌碌,连个kan门的都敢对人摆眼se。

外头传闻倒是多,有的说da子是求财,有的说那位阿勒汗是要向察哈尔本部是威,还有的说……她那番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听见砰的一声,见朱氏别别嗦嗦右手重重拍在炕桌上,她立时停住了话头,怔了一怔又慌忙赔罪道: 老太太恕罪,都是小的该死,不该拿这些杂七杂八没影子的话到您跟前……见郑妈妈还要再说,陈澜终于淡淡地阻止了她,随即凑近朱氏耳边低低言语了两句,这才扭头说道: 郑妈妈,军情如今是一等一的要紧事,打听不出来也是常理,至于民的那些传闻,多数都是以讹传讹,所以老太太才不耐烦听。

你一直在外头奔走打听,实在是辛苦了,老太太心里都是知道的。

只牵挂着宣大那边,所以才气急了些。

跟随服侍朱氏几十年,郑妈妈哪里kan不出老太太是真的恼了,只是见陈澜解释得合情合理,老太太又不理论,她越发觉得失落,心中更有一种要被抛弃的恐慌,于是素来能言善辩的她口中愈发讷讷。

好在朱氏要过纸板径直就写了起来,陈澜和绿萼玉芍顾不得注意她有什么变化,及至朱氏写完,也没人往她面上kan一眼。

陈澜扫了一眼那纸板,这才对郑妈妈问道: 郑妈妈,如今晋王妃如何?这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却让郑妈妈一下子卡在那儿。

尽管她一瞬间就挤出了笑容,但屋子里主仆四人无一不是人精,朱氏更是目露寒光死死盯着她,这顿时让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有心轻描淡写让朱氏宽慰一些,可是,当她瞧见陈澜轻轻摇头时,她终于还是改变了主意。

王妃的情形不太好……据说吴王府那个姬妾出首的时候,就说吴王为了造成孕象,给王妃和平夫人下了猛药……因为宣大那边的消息都是直接送往宫中,到王府里头都是掐头去尾断断续续的,王妃更是忧心忡忡,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根本下不了床……就坐在朱氏身边的陈澜能够清清楚楚地kan到,朱氏面se虽是没有太大变化,但牙关已经是咬得紧紧的,藏在袖子里的手隐约能kan见已经攥成了拳头。

她正要寻思个法子劝两句,朱氏就突然放松了牙关长长吁了一口气,趁这机会,她少不得赶紧取了一块蜜饯让朱氏含着,又低声说道: 老太太,既然吴王被禁,王妃那儿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她还年轻呢。

就在这当口,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只听墨湘惊喜地叫了一声四少爷,陈衍就风风火火地撞开门帘进了屋子。

他身上还穿着之前练武时的水天一se箭袖,显得英气勃勃,行过礼就迫不及待地说: 老太太,我打听到宣府大同那边的消息了!说到这里,他然戛然而止,又扫了一眼室内众人。

绿萼和玉芍慌忙起身退避了出去,而郑妈妈则是有心留下听一听,又怕陈衍出言撵自己出去,一时间进退两难。

最后还是陈澜开口解围道: 郑妈妈素来在外头替老太太办事,你但说无妨。

这一回那些da子是因为我朝突然关闭互市,所以恼羞成怒所致。

朝中说是这几天才关闭,但其实宣大那边已经有一阵子了,甚至还在新任宣大总督上任之前就已经停了边境互市,但之前只说是暂时,没想到朝廷竟打算完全关闭。

陈衍一口气说了这些,又接过陈澜递来的茶盏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这才放下茶盏接着说道: 前几日杀的da子细作,并不是什么因为心怀不满潜入京城的人,而是货真价实的汉人。

那些不少都是和东昌侯有过往来往塞外走私做生意的,京师杀了一批,宣大了杀了一批,原是想从此彻底断绝通da虏的路子,可没想到da子也来得这么快……对于西四牌楼上挂的那几个脑袋,陈衍仿佛是完全打探清楚了,一口气便说了好一阵子。

然而,自己的弟弟自己最清楚,陈澜略一沉吟,便冷不丁问道: kan你这模样,大约是刚练过射箭回来,是去了靠阜成门的小校场?姐,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韩先生或是罗世子说的?这里头隐秘的内情不少,韩先生毕竟是淡出朝堂有一阵子了,就是罗世子也未必尽知,多半是你在那儿和什么军官以及勋贵子弟厮混了一阵,然后把大伙儿的说法拢在了一块。

陈澜见陈衍连连点头,便kan向朱氏,见其亦是在沉思,她便渔水有贸贸然开口,只心底却难免有些思量。

宣府大同互市弊案,皇帝kan到的是勋贵大臣贪腐横生,由是打算用雷霆万钧之势一下子清除所有毒瘤,连根 除那条路子,可由如今的结果kan来,似乎稍显急躁了些。

可这也说不好,也或者是皇帝已经有了完全把握……叮叮一个清脆的声音一下子将她唤了回来。

定晴一kan,见是朱氏用银勺轻轻敲着茶盏,眼神中却有些神思不属,她忙往其身边凑近了些,低声问道: 老太太?朱氏没有说话,目光在陈澜和陈衍姐弟身上扫来扫去,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最初的眼光其实并没有错。

倘若从前她能够对庶长子陈玮多几分信赖,不要那么快放手,而他也能多几分沉稳,那么兴许他已经成了自己的臂膀。

相比陈玖的贪婪愚蠢,陈瑛的野心勃勃,那个孩子好歹还有些骨气意气,而他留下的一双儿女,也是出se得让人惊喜。

想着想着,她就冲着陈衍招了招手,见其听话地上前挨着炕沿坐下,她就翻开了他的手,见那细嫩的手掌上尽是贴着细碎的伤痕,不少地方已经都上过药了,眼神又柔和了一些。

文有韩翰林言传身教,武又肯自己用心,将来还有宜兴郡主,只要肯下功夫,陈衍日后总能成就一翻事业才是。

而陈澜……且不说那不让男子的机敏心思,单是有情有义,便是最难得可贵的品质。

想到这里,朱氏终于定了定神,又招手示意郑妈妈过来,旋即比划了几个简单易明手势,这才kan着郑妈妈,满脸的不容置疑。

外头交给陈衍,家里交给陈澜!郑妈妈只觉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有心想争辩提醒两句,偏朱氏那眼神竟是非常一般的执拗,因而扛了pian刻,她终于颓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屈了屈膝。

老太太的吩咐,我明白了。

以后就让陈瑞跟着四少爷,我那当家的也听四少爷分派,我都听三小姐的。

老太太放心,咱们必定不负您的期望。

而陈澜更是拉着陈衍一块站起身,深深行了一礼。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异常通透。

当历经了那许多挫折变故之后,老太太终于下了决定,而这决定不单单是让他们姐弟可以行动更自由,而且也是真正地将他们当做了可以信赖的人!这时候,外间鹤翎忽然报说,却是宫中的林御医来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宫中来使,天子召见太医院的大夫虽有不少都是往各勋臣贵戚的府里支应,但如林御医这等牌名上的人,往日里甚至要常常预备坤宁宫召唤,自然是无御命不动。

所以,尽管他名声不小,能够让他诊脉开方的臣子却寥寥无几。

因为这个理儿,阳宁侯府上下对他自然极其恭敬,尤其是蓼香院内众人。

情知这位杏林名手差不多就是吊着朱氏性命的最大期望,从郑妈妈到绿萼玉芍等等丫头,恨不得把人当成大佛贡起来。

这会儿陈澜跟着林御医从西次间里头出来,等其在明间左手一把交椅上坐下,就着丫头们抬上来的高几三两下就写好了方子,她从丫头手中一接过一扫,忍不住轻声问道:林御医,不知如今我家老太太这病情如何?稍稍有些起色,若是好好调养,过了今年冬天便大有可为。

说到这里,林御医又添了一句,但我还是那老话,少动思量,多静心思,太夫人就是因为殚精竭虑,心神耗费太大,这才会屡屡触动心疾,后来又有了这小中风。

这话说来容易做来难,因而陈澜答应归答应,心里却没什么把握,将人送出了正房,她还没得来及再说两句什么,就听到穿堂那边传过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祝妈妈就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到了近前急急忙忙行了一个礼,随即哀声说道:林御医,求求您给我家二老爷瞧一瞧吧。

说是外伤,可之前包了伤上了药,还服了汤剂,刚刚却还吐了血!见林御医怔了一怔,祝妈妈这才发现陈澜就在旁边,顿时醒悟了过来,忙又冲着陈澜连连屈膝行礼:三小姐,二老爷那情形实在是不好,夫人和两位小姐都吓坏了,求求您发发慈悲,让林御医给二老爷诊治诊治。

如今咱们府里实在遭不起事情,如果有什么万一……尽管陈澜的记忆之中还有马夫人从前管家时的苛待,尽管还记着祝妈妈对自己锦绣阁中人的动辄打骂,但此时祝妈妈带着哭腔恳求,四周又有那许多人在,陈澜只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于是,她只得对着林御医深深行了一礼,诚恳地说道:林御医本就是百忙之中缺抽空来咱们府里,论理不该再劳动你,可现如今二叔的情形不好,还请您能够拨空诊一次脉,也好安一安大伙的心。

她也是因为林御医来了好几回,看脾气当是爽朗不计较的人,这才敢提出这一茬。

果然,沉默了一会之后,林御医就一口答应了,如释重负的她也不去管祝妈妈如何千恩万谢,对跟出来的玉芍言语了一声,自己就亲自送林御医去了紫宁居。

然而,前日去瞧时陈玖不过鼻青脸肿,如今却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地上还有尚未擦去的血迹,她不禁大为意外。

相比在蓼香院给朱氏诊脉时的慎重长久,这一回林御医却是翻了翻陈玖的眼皮,又大致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皮外伤,最后一搭脉就站起身来。

见他要出去,马夫人顿时慌了,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一个闪身稍稍阻了阻,颤声问道:林大人,我家老爷他……出去再说。

林御医简简单单撂下这么一句,也不管马夫人脸上如何的哀切,当先出了屋子。

陈澜见马夫人一副惊惶样,只得让跟来的红螺搀起了她往外走。

一应人等出了屋子,林御医也不坐下,就那么站着转过身说:贵府二老爷的病除了外伤之外,还有内伤,但原本开方子的那个大夫大约是忽略了另外一条。

二老爷这些日子于声色上放纵太多,身子早就淘虚了,一味治伤却误了那一头,少不得要吐出几口血来。

这样,把原来的方子拿来,大约删减几味药就成了,也不用另开新方。

被人当面说出自己的大夫纵情声色,偏生陈澜还在旁边,马夫人只觉又羞又怒,偏生还不敢露在脸上,只能慌忙打发人去取方子和笔。

而陈澜想起陈玖那鼻青脸肿的模样,心里猜测着他此番这番苦头的由来,也唯有心里叹气而已。

只不知道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么胡闹,才硬生生断送了前途和性命,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三两下改好了药方,林御医就把药方递给了旁边的祝妈妈,随即一颔首算是还过了二房众人的谢意,当即提出了告辞。

陈澜知道这一番耽误了人家两刻钟功夫,自是连忙亲自把人往外送。

而马夫人也是坚持送一程,又冲祝妈妈使了个眼色,示意千万别把陈冰这个若祸精放出来,免得再生什么事。

一行人簇拥着林御医一路出了紫宁居,还没到二门,就只见一个守门的婆子一溜小跑冲了过来,还没站稳就嚷嚷道:三小姐,外头宫里派人来了,说是请林御医赶紧回去,还有……还有,宜兴郡主也打发他送信,说是有事要见三小姐,让您随着入宫。

尽管她气喘吁吁,但这一番话好歹是说明白了,只不过,一众听者却是各有各的反应。

林御医和陈澜这两个当事的都是大吃一惊,马夫人和那些媳妇妈妈们则是面露羡慕。

陈澜偷瞟了一眼林御医,见其嘴角却微微有些抽搐,表情也有些不自然,立时联想到了坤宁宫的皇后身上。

因而,当马夫人建议她回房去换一身衣裳的时候,她沉吟片刻就摇了摇头。

我先送了林御医到门上,看看那边是否紧急。

若是有什么要紧事耽误了不好。

马夫人瞅了陈澜一眼,见其上身是黛螺色的右衽斜襟衫子,下头是丁香色的挑线裙子,花样细碎,一色半旧不新的家常衣裳,心里顿时不以为然,暗想这样一套行头怎能进宫去见贵人,再说宜兴郡主召见陈澜,又怎会是为了什么要紧事。

然而,等到了二门,林御医固然是匆匆上了车,来接的那年轻太监更是根本不曾在意陈澜的衣着打扮,把人请上车就立刻催促起行,不一会儿,刚刚还站满门外的军士就潮水一般退去。

这究竟是哪一出?马夫人瞠目结舌的同时,心里却不禁生出了一种难言的嫉妒,随即又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顿陈冰。

要是自己的女儿聪明一点,知道和那张惠心走得近一些,这会儿怎会是长房无依无靠的陈澜被召入宫中!一出阳宁侯府,陈澜就觉得身下的车仿佛是一下子飞了起来。

她也不是第一次坐车,可侯府的轿车讲究的是一个四平八稳,最上乘的是车夫在马车两侧健步如飞那种双飞燕,越是如此,车速就越不能过快,哪里像如今这般仿佛是不管车是否会散架子,只管往前赶了再说!体会着这个时代的风驰电掣,她一面竭力稳住身子,一面寻思此次究竟是何人见召。

那天从威国公府回来之后,她也曾经派人去见张惠心,据说宜兴郡主在宫中尚未回去过。

既是连宝贝女儿都顾不上,足可见宫里的事情非比寻常,这会儿哪有功夫来见她?还有,林御医据说是专为坤宁宫皇后请脉,这会儿急急忙忙召人回去,难道是皇后有什么不妥当?也不知道狂奔了多久,那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下了马车的她好容易脚踏实地站稳,略一打量就发现,这儿不是上回走过的东安门,也不是南城的长安左右门抑或大楚门,而是北安门。

眼见四个年轻力壮的宦官抬了两乘青布小轿快步赶了过来,她知道这必定是早就预备好的,心里顿时一凝,再去看林御医时,就只见其也是大为意外,想来是头一回在宫中坐轿。

果然,和先头风驰电掣的马车一样,这一次的轿子也是走得极快,陈澜原本就有些晕轿,此时更是被那一上一下的感觉颠得晕了,到了地头一下轿子就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亏是旁边早有人守候,及时搀扶了一把。

此时此刻,她已经认出了这儿就是自己曾经过来的坤宁宫,即便有些心理准备,但当那个宫女搀扶着自己进了当时曾经呆过的东披檐清暇居时,她却生出了更大的忐忑,连送上来的茶水也只是略沾了沾唇而已。

等了许久,就在陈澜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发全僵的时候,此前曾经见过一回的叶尚仪终于款款出现在了她地眼前:三小姐,请跟奴婢去游艺斋,宜兴郡主已经到了。

游艺斋乃是坤宁门侧翼与御花园相接的廊庑,一溜三间房,此时,廊下站着好几位宫女,却不是宫中常见式样的宫裙宫袄,却是一色的紧身衣裳,腰佩长剑,看着异常威武。

陈澜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穿戴,忍不住多瞅了几眼,可是等进了游艺斋看到站在那儿的宜兴郡主,她方才心中惊叹。

大红盘领窄袖袍子,满头秀发用网巾盘起,一如男儿,脚下踏着乌皮靴,腰中是一根琥珀金束带,一把长剑用搭扣随意地扣在腰间,再加上那凛冽的眼神,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告诉人什么叫做英姿飒爽。

只当宜兴郡主笑着点点头的时候,她方才醒觉过来上前行礼。

不用这么多礼。

宜兴郡主一把搀扶起了陈澜,随即轻描淡写地说,你预备一下,待会皇上要见你。

第一百六十五章 郡主提点,御前对答皇帝召见!尽管曾经在坤宁宫见过皇后,但那时候毕竟有众多人在场,她只需不让自己成为目光的焦点,表现得宜即可。

然而,此时此刻奉诏入宫的只有她一个,即使宜兴郡主兴许会陪着,大部分压力也得她本人承受,更何况极可能是皇帝只见她一人。

她在此之前满心只想着是皇后兴许身体有碍,哪里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宜兴郡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陈澜的表情,见她先是脸色发白,随即一双手就暗自拢在了袖子里,不用说必也是因心情紧张而绞在了一块,不禁微微一笑。

乍然听说要见一国天子,就是寻常朝臣也会紧张得难以自己,更何况陈澜不管是怎样的少年老成,不管是怎样的坚毅果决,毕竟是还不到十五的年轻姑娘,如今又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不用紧张。

之所以假托我的名义把你召入宫来,也是不想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免得给你惹来太多的麻烦。

她先是解释了一句,见陈澜似乎面色缓和了一些,口气更温和了些,皇后赐你玉虎,一来是你救过周王,二来也是酬你之前在安园时的措置得宜,只不知道你竟是和先头皇后所出的庆成公主是同月生,于是后来贤妃替诸王选妃时,少不得为你说了几句话,再加上你又因你家老太太的事情求上了我,皇后才真正留心了你。

总而言之,等会你在御前只需摆出平常心,千万别惊慌就行了。

这一番话透露了太多信息,因而站在这游艺斋之中,陈澜几乎是飞速转动着脑筋,紧张地消化着这其中的暗示和提点。

好半晌,她才记起自己的失礼,连忙屈膝谢过,可紧跟着宜兴郡主仿佛是漫不经心说出的两句话却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那一日多亏了你使计拖着那些夫人小姐留在了威国公府,再加上前头有威国公世子留着那几家信使,所以一时间倒是有好几家原本已经卷进去的人一时退缩没敢轻举妄动,只有梁家是狗急跳墙。

今天锦衣卫已经拿了梁都督下狱,京师恐怕还得乱上几日,但不少人家毕竟是上书连连请罪,相较起原本的大动干戈,这结果总算是要好得多了。

那时候宜兴郡主让自己使计把那些夫人小姐拖延到申末,果然是为了让这些人家投鼠忌器!陈澜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想要苦笑,可嘴角偏生已经僵住了。

郡主,皇上召见阳宁侯府三小姐。

听到门外一个尖细的声音,宜兴郡主立时将打趣咽了回去。

很快,两扇门就被人推开,进来了两个身穿杂色盘领衫的小火者。

两人毕恭毕敬地向宜兴郡主磕了头,随即就垂手退到了一旁,而陈澜看了一眼宜兴郡主,见其微微颔首,定了定神就稳步出了屋子。

到了外头,两个小火者就迅速跟了出来,一个在前头引路,一个在后头跟着,走在他们中间的陈澜只能耐住那个犹如芒刺在背的感觉,跟着他们两人穿过回廊。

等到沿那条有几分熟悉的路进了坤宁宫东暖阁,尽管由于在汉白玉台阶上走了好一阵,背心已经微汗,但她的心情总算是调整了过来,只仍不免有些七上八下。

在东暖阁等候片刻,就有一个服色不同的宦官出来,打起帘子让她入内。

进了屋子,她不敢左顾右盼,以最快速度打量了一眼房内情形,立时发现一个五十出头的老者立在书架前,身上只是一件看似寻常的紫檀色袍子。

因其他人都是内使服色,她定了定神便走到屋子中间行礼参拜。

平身吧,此番你也算是功臣。

听到这功臣两个字,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轻轻道:臣女只是依宜兴郡主吩咐行事,绝不敢当功臣二字。

九妹只是吩咐你拖延,可没来得及吩咐你如何拖延,你就不用一味谦逊了。

阳宁侯乃是功臣世家,所以朕夺了你二叔的爵,也因为你三叔有功还了爵,又因为你在晋王府的临危不乱而发还了长房田庄。

只你在安园不但能够舍大利安抚佃户,却又将功归于上,着实让人另眼看待,也难怪你家祖母能够那样信赖你。

皇帝徐徐转过身,见陈澜依旧没有起身,只看那模样仿佛是吓着了,这才笑道:平身吧,难道九妹对你说,朕会吃人不成?尽管这话带着几分打趣,但天子无戏言,陈澜也不好再捱着,只好小心翼翼站起身来。

她总算是跟着那位周姑姑学过礼仪,这一番行止并未有差错,然而垂手而立看着脚尖的感觉实在不怎么愉快,再加上刚刚因紧张,刚刚跪下时用力过度的膝盖脖子肩膀都有些隐隐酸痛。

抬起头来。

闻听此言,陈澜再次暗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旋即就抬起了头,正好对上了案桌后端坐的皇帝。

尽管她立时稍稍下垂了一些目光,但这并不妨碍她端详这位壮年天子——据说朝中部阁高官动辄六七十,从这意义上来说,刚过五旬的天子确实正当壮年。

大约是因为劳心劳力,皇帝的两鬓有些斑白,就这么坐着并没有太逼人的气势,眉眼间甚至还流露出了疲倦之色,可那目光却带着极其深刻的审视意味。

之前皇后在坤宁宫召见之后,送你出去在西苑遇到人的事情,为何不对夏河直言?这个异常开门见山的问题问得陈澜一呆,旋即她就立时低下头去,沉声答道:回禀皇上,臣女乃是外臣之女,蒙恩召见赐轿回还,其时除却抬轿内使并无旁人,所遇之人无可佐证,此其一也。

当是时臣女并不识其人真实身份,若有污蔑其罪大也,此其二。

若其人只因醉言狂纵,亦或是为人欺哄做下错事,臣女这一诉兴许便会将小事变大,此其三。

臣女一弱质女流,鲜少出门,只需自律,则那时之后事情总该消了。

’这一二三条俱是条理分明,皇帝听得眉头舒展,不禁微微颔首。

只刚刚让陈澜抬起头时,他已是觉得,她那容貌虽说出色,但眉宇间那股从容沉稳更是让人欣悦,更重要的是,皇后多年来也见过不少人,其中绝非只有陈澜这一个与庆成公主同年同月生的,偏生那次见了好几个人,却能对这么一个留心,足可见是有缘。

若是他那个女儿能平安长大,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陈澜看不出皇帝的脸色渐渐柔和,但能够察觉到自己这番回答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心里自也松了一口气。

在这儿告上淮王一状狠的自然容易,可人家是父子君臣,皇帝有可能因为吴王谋逆而迁怒淮王,但更有可能因为一个儿子不争气,而对其他儿子生出怜惜,这都是没准的。

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若因为皇帝几句称赞就得意忘形,那就是自寻死路了!听说,你为幼弟谋了韩明益教授经史,又想请九妹教其射艺?你这个长姊倒是尽职尽责,满京城的官宦子弟,哪怕父祖再有权势,只怕也难能在文武上头寻着这样的师长。

如此殚精竭虑,是想要夺回你父亲丢了的爵位?这个问题比刚刚更犀利直接,然而,对于陈澜来说,无论是身体还是记忆,对于父亲陈玮都并没有太多印象,唯有陈衍因为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再加上小家伙的懂事体贴,姐弟之间的感情绝不逊色于原主。

因而,她只是斟酌片刻,就抬起了头来。

皇上,子不言父过,然先父当年先失勋卫,再失爵位,临去前曾执臣女姐弟之手痛陈大悔。

有道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臣女为长姊,和幼弟自幼父母双亡相依为命,虽有祖母,祖母却是三房之长,不能时时照拂,臣女自当竭力促幼弟成才。

谋韩先生教授经史,为使幼弟通晓大义,明古今辩是非。

请宜兴郡主教授射艺,为使幼弟通习弓马,不做出入必依车轿的纨绔。

至于爵位归属,三叔有功于国,赏功自当承爵,臣女虽女流,却只会保幼弟直中成才,绝不曲中求爵。

这一番话尽管四平八稳,但陈澜言谈之间目光丝毫不曾有任何犹疑,一直自始至终也稳定有神,因而皇帝对其的大胆更生出了几分嘉许。

将来如何,他的心中早有定计,因而,对比那些饱食终日的勋贵子弟,那些尸位素餐的勋臣贵戚,他反而觉得这个年轻丫头的心计更可爱些,于是在随便又问了几句之后,就开口令人唤了夏太监进来。

带她出去,去请九妹来,让她领着见一见皇后。

夏太监闻言愕然,侧头偷瞟了陈澜一眼,方才慌忙应是,又朝陈澜做了一个虚手请的姿势。

待到出了东暖阁,到了外头回廊,他就站住了,却是笑着说道:三小姐真是好胆色,在御前竟能这样侃侃而谈。

刚刚屋子里太闷,外头也热,你也不用再特意跑了趟了,在这儿略站着吹吹风,咱家亲自去寻宜兴郡主。

这地方没人敢乱闯,你尽情松几口气吧。

陈澜和夏太监打过好几回交道,情知这位内宦还算是容易打交道的,连忙答应了。

及至夏太监留下两个内侍在旁边陪着,自己则是带着另两人匆匆走了。

她这才稍稍调整了一下站姿,心里却知道自己压根谈不上什么胆色,这会儿背上的衣裳只怕完全湿透了。

所幸她为了舒适,不用那些光滑的绸缎做中衣,而是选了最为吸汗的尤墩布,否则这时候只怕后头汗渍便要渗出内衫了!天子之威,不在于言谈举止,而是在于其谈笑间便能决人命运生死的至高权柄!第一百六十六章 为孙除障碍,倏尔定婚约阳宁侯府蓼香院,正房东次间。

尽管汝宁伯夫人满脸笑容,陪坐在一旁的马夫人也妙语连珠,但炕上歪着的朱氏却压根没心情听她们说什么。

倘若如今还是她身体康健那会儿,怕是早就端茶送客了。

然而,眼下她只得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满心都惦记着去了宫中的陈澜。

林御医匆匆忙忙被召回去了,大约是因为皇后的病情,那宜兴郡主找了陈澜去干什么?那天马夫人回来之后就提到过,说是宜兴郡主走后,陈澜在威国公府提议什么曲水流觞,结果一大堆夫人小姐足足拖到了申末,恰好那段时间外头就是大乱,而报信的却被威国公世子给拖住了,这应当不是纯粹的巧合。

只陈澜对于这些就不肯多说,兴许是宜兴郡主的吩咐,照此看来 ,这一趟入宫应该是无碍的,可怕就怕万一……今日一早,礼部就派了人来,又要过了我家芊儿的庚帖,宫中也派来了两位妈妈,芊儿是忙碌得了不得。

汝宁伯夫人一边说一边查看着朱氏的脸色——这要是没有早上这一遭,家里已经是惶惶不可终日,哪曾想转眼间就有这样的变化——见朱氏没多大反应,她想起传言中阳宁侯府的丰厚身家,还有朱氏对孙女的偏爱,于是索性轻咳了一声,直截了当地说,只芊儿毕竟是妹妹,她哥哥的婚事总不能一起拖着,所以我想……马夫人听着听着已是怦然心动,可眼见朱氏眼睛半开半阖,仿佛并不在意,顿时暗自发急。

此时汝宁伯夫人还未说完,她就抢着说道:老太太,咱们府里和汝宁伯府早年便是通家之好,如今两边儿女都大了,结个姻亲也是……就只见朱氏眼睛突然一睁,那目光就如同刀子一般狠狠扎在了她的脸上。

尽管马夫人此前就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如今的老太太不过是没牙的老虎,可被那骇人的眼神一瞪,她仍是心神受制,接下来的半截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恰在这时候,外头玉芍竟是来不及通报就匆忙冲进了屋子,屈膝一福就急忙走到了炕前。

老太太,宫中又派人来了。

这一回,朱氏一下子推开引枕,奇迹般地坐得笔直。

玉芍也不敢耽搁,又开口说道:那位公公急急忙忙捎了个信就回去了,说是宜兴郡主的吩咐,留咱家三小姐在宫中小住几日。

别说是郡主,就是等闲嫔妃,也绝没有把自家亲戚晚辈留在宫中住的,因而此话一出,别说是朱氏大吃一惊,就连一旁的马夫人和汝宁伯夫人亦是震动非小。

只那传话的人已经走了,众人也寻不到人探问,面面相觑了一会,马夫人就干笑了一声。

郡主对三丫头实在是好,竟然把人留在了宫里,莫非是打算认个干女儿?这话本是说笑,可屋内却没一个人搭腔的。

朱氏若有所思地沉吟,汝宁伯夫人也在绞尽脑汁思量这背后的意思,哪怕是原本在屋里的绿萼和刚刚进来报信的玉芍,也都在冥思苦想,至于郑妈妈就更不用说了,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怅惘,遥想当年太后还在,也不曾把韩国公夫人留在宫住几日。

好一阵子,朱氏才示意绿萼取了纸板上来,用笔随意写了几个字,就递给了郑妈妈。

郑妈妈低头看了一眼,面色倏然一变,又瞅了瞅朱氏,见其面沉如水,这才转向了马夫人和汝宁伯夫人:老太太说了 ,咱们家和汝宁伯府原是世交,如今汝宁伯夫人要为世子结姻亲,她自然也是乐意的。

如今贵府四小姐的事情就要定了,世子年长,自当先定下,咱们家其实也一样。

二小姐最长,打小就常在老太太跟前,容貌性子夫人都是见过的。

自打前次坤宁宫召见没有自己的女儿陈冰,马夫人就知道,女儿做王妃恐怕是没什么指望了。

眼见丈夫又是颓然不振又是纵欲伤身,总之没个节制,复爵几乎是遥遥无期,她自是唯有指望给女儿结一门好亲,瞅来瞅去,主动登门的汝宁伯夫人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可偏生人家瞧中的仿佛是陈澜,她只得百般示好争取,可汝宁伯夫人对她颇为冷淡,万不料老太太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竟是这样一番话!马夫人没想到,汝宁伯夫人更没想到,眼见朱氏又低头写字,她不得不斟酌着语气开口说道:贵府几位小姐我自然都见过,只二小姐性子更张扬,三小姐只怕更合适些。

郑妈妈此时又接着了绿萼递过来的一张纸,只一看就恍然大悟,因笑道:汝宁伯夫人话说得不错,只我家二小姐那都是真性情,若是许配了人家,自然也会以礼侍奉丈夫舅姑。

况且,都是老太太跟前的孙女,老太太看着都是一样的。

满京城谁不知道咱们老太太疼爱孙女?这二小姐出嫁,嫁妆除却二老爷二夫人那边预备,老太太少不得也要把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

如果说朱氏刚刚把陈冰许配给汝宁伯世子,马夫人就已经喜出望外,那么,此时郑妈妈更是说老太太还会帮忙置办嫁妆,那股抑制不住的狂喜险些就把马夫人的心里全塞满了。

而汝宁伯夫人吃惊之余,一时又想起了陈澜要在宫中小住几日,保不准也早就被皇家看中了,一时就有些犹豫。

汝宁伯府的家底子已经很薄了,靠上一位皇上固然是好,可总得有相应的陪送出去。

京城的勋臣贵戚中,大多是面子光鲜家底寻常,唯独阳宁侯府因为朱氏多年经营,可说是京城最富的一家。

她求娶陈澜也就是因为这位得老太太宠爱,但老太太既然也肯为陈冰置办嫁妆,又已经开了这个口,她最后终于决定顺水推舟。

老太太既有这般意思,那咱们便尽快合一合孩子们的庚帖吧。

等到送走了汝宁伯夫人,马夫人的脸上已经是笑开了花。

她本想先回紫宁居去告诉女儿这个好消息,可才从二门口上了夹道,早有媳妇等在那儿,说是请她先回蓼香院。

马夫人生怕事情有什么变化,自是慌忙赶了过去,可一进屋坐下,郑妈妈开口说的那句话就让她险些忍不住跳了起来。

什么,老太太打算答应苏家那桩婚事?四丫头虽然不是我生的,可也是我和老爷的女儿,怎么能就这么随随便便……二夫人!郑妈妈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见马夫人的话头戛然而止,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二小姐才得了这样的好亲,四小姐这门亲事也未必见得糟糕!这苏家如今好歹也出了一位进士,别说是配咱们家庶出的小姐,就是嫡出,也有人家是愿意的。

四小姐过门就有诰命,再熬上十几年,指不定就有几品的前程,又不曾委屈了她!此时此刻,马夫人顿时哑口无言。

她自不是真的心疼庶女,要是苏仪此次会试落榜也就算了,可人确实是中了进士,只名次不那么好看而已。

三甲榜下即用,大约是分到各县去做知县的,好歹也是父母官,说出去也不埋汰人。

因而,她嘀嘀咕咕又说了一通,无非是家里那么多姑娘,为什么偏是自己的女儿,但当朱氏又在纸板上写了几个字,她立时止口不言了。

等到马夫人面上气鼓鼓的,心里却乐开了花似的离开,郑妈妈这才到炕沿上头条腿跪下,不无忧虑地说:老太太,二小姐四小姐的嫁妆全都是您的体己拿出来,看二夫人刚刚那模样,就差没得意地笑起来,这也太便宜他们,太委屈您了。

而且,苏家原本要的是咱们家的嫡女,就怕到时候不肯。

朱氏默默舒了一口气,却没有接郑妈妈的话茬。

苏家所谓的要嫡女,婚约凭证却只有那一块玉,不过是图着侯府的后援财力罢了,如今中了三甲就更没多大义气了,只看把苏婉儿撂在侯府不管不顾就知道。

只要预备了一两万的陪嫁,那边必然没有任何不愿意的。

至于陈冰……汝宁伯府那边兴许真的会起来,可绝不值得为此赔上一个陈澜,横竖老二媳妇愿意,汝宁伯夫人明摆着也是求财的,那桩婚事倒是成全了两个人。

不过就是钱而已,她如今唯一不缺的,就是钱!不过苏婉儿……郑妈妈见朱氏不答话,知道有些东西老太太写在纸上未必方便,也只得讪讪地坐在那里不言声。

然而,紧跟着当她听到那含糊不清的几个字时,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苏婉儿……晋王府……老太太!郑妈妈一个激灵回过神,竟是顾不得尊卑,上前一把按住了朱氏的肩膀,老太太,您能开口说话了?肩上那股大力让朱氏一时眉头大皱,可当听清了郑妈妈这句话,她立时愣住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试着开口说了一句,这一回却是更加含糊,但勉强能听出几个字。

因而,她只觉得心中涌出了一股难言的狂喜,而一旁的绿萼和玉芍也已经喜极而泣。

好半晌,她才艰难吐出了几个字:不许对人说……谁也不行!第一百六十七章 闲坐凤榻前,温言说有缘尽管如今是春季,但坤宁宫东暖阁的地上仍然铺着厚厚的猩红色毡毯,鞋子踩在上头仿佛都能深深陷入其中,因而跪在上头也并不算太难捱。

只是,此时注视着眼前不远处的那一双靴子,林御医却是心里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直到上首又传来了问话声,他这才警醒。

你在太医院多年,虽没有执掌院务,但还挂着院判的衔。

你应该知道,若是刚刚说的是错判,那结果如何。

皇上明鉴,臣多年来专为坤宁宫请脉,皇后娘娘病症最是清楚,若真的有一线希望,臣也不敢说那样的话,实在是……林御医把心一横,又轻轻碰了碰头,最后也不直起身,而是就那么伏跪在地说道,皇后娘娘前些日子是好了些,可千秋节端坐受礼便已经多受劳累,那之后更是连着各式各样的事情,娘娘身体虚弱受不起。

此次又受了惊,脉象已经极是紊乱,臣知道皇上皇后伉俪情深,否则万不敢出此言。

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林御医,皇帝顿时生出了一种暴怒的冲动,可那手一按上炕桌,最后还是颓然落了下来,只仰头看着屋顶不做声。

他应该知道的,她那样的身体,千秋节前稍好一些时,就万不该让她出来受什么礼见什么人,可他偏是让她出来了。

她一旦露了面,后头的事情就挡都挡不信,那些嫔妃们不能随便进坤宁宫,却架不住外头的消息流水般地涌入,朝中内外还连续不断地出事……早知道这样,他就该缓一缓,不应那么匆忙动手!良久,他才用自己也觉得惊讶的平静语调开口问道:还能拖多久?少则半月,多则……一月至三月。

林御医深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把那时间稍稍放宽了些,但却仍是不敢抬起身子来,直到前头的呼吸声再次粗重了起来,到最后化作了几句淡淡的嘱咐,他方才如释重负,知道天子应该不会将这一切怪罪在他的头上。

坤宁宫西暖阁乃是皇后的寝室,相比东暖阁的书香气,这里的药香便浓重多了。

按照素来的做法自然是用熏香遮掩,但皇后从来不爱那些香草,因而那些造型各异的熏笼香炉便没了用武之地。

一应摆设家具丝毫没有中宫的雍容典雅,反而显得朴实无华。

此时此刻,靠东墙那张挂着半旧不新水墨绫帐子的大床前摆着一张锦杌,坐着有些不自然的陈澜。

面色苍白的皇后靠着一个厚厚的软垫,看看坐在床沿上的宜兴郡主,又端详着面前的陈澜。

好一会儿,她才轻声道:九妹,要不是你从前就常常把惠心带进宫来,别人还真会把陈澜当成是你的女儿,她的眼睛和你真像。

宜兴郡主见皇后气色虽不济,精神却还好,忙接过了旁边王尚宫送来的一盅药茶,亲自服侍皇后用了大半盅,这才又往后挪了挪坐下:要真是我的女儿,便不会养成这个样子了,我当年吃的苦受的难还不够多吗,有了惠心就是娇惯,根本不想让她掺和半点腌臜事。

只嫂子时时照应,却不用照应其他人,比她情形好多了。

陈澜被这身份极其尊贵的两位一打趣,平素极其机敏的人却有些招架不住了,索性干脆不吭声。

只没想到,那被子下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她微微一愣,随即连忙伸出手去轻轻拉过锦被将其遮住。

正要放手时,她却觉得那只手突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皇后……娘娘。

那天在宜园,你提出曲水流觞的主意,自己却拉着惠心躲到了一边,不曾加入她们吟诗作赋,是因为事情成了不想招摇,还是其他什么缘由?陈澜不自然地看了宜兴郡主一眼,见其一脸局外人的架势,靠在那儿并不做声,索性实施实说道:回禀皇后娘娘,臣女自来不善文采,吟诗作赋更是弱项,平时只喜看那些杂记游记之类的杂书,就是下场也必定遭人耻笑,还不如知难而退。

是知难而退么?听到陈澜自陈不善文采,只喜欢看杂书,皇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突然又岔转话题说道,你当初在安园打着皇上的名义免除佃户田租,接着又在园子里雇了好些庄丁仆妇,却是让他们养鱼种树种花,账面捉襟见肘的时候,偏巧你又算到办成了这么一件事,宫中必然不会无动于衷,于是夏太监一给你送了银子,正好盘活了你这一整盘棋,是不是?这话尽管问得平和,但陈澜实在没想到这竟不是皇帝问的,而是卧病在床虚弱十分的皇后,不禁有些惶恐,好半晌才咬咬牙承认了,顺势起身便要谢罪,结果才站起身就被宜兴郡主按了下去。

果然,下一刻耳边就传来了皇后轻轻的笑声。

刚刚还说你像九妹,现在看来,也像我。

我也不爱看那些诗词歌赋之类的东西,又不是人人都有李太白杜子美那样的功底,为赋新词强说愁,不过都是些苍白无力的文字罢了,有什么意思。

反倒是踏踏实实看些有用的书,了解些实用的东西,能够凭自己的本事让依附于自己的人过得更好,这才是正理。

太祖爷那样务实的政策,已经被腐儒改得差不多了!说到这里,皇后颇有些激动,一时呛着了,连连咳嗽,陈澜眼见四周并无宫女内侍留下,慌忙上前帮忙顺气,好一阵子才让皇后平复了下来。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坐在了床沿边上,待想要回到原位时,她就看到宜兴郡主已经把她那张锦杌给坐了。

就坐在这儿。

皇后又往床里头挪了挪,示意陈澜不用斜签着身子坐,见她犹豫了片刻就照办了, 顿时更加高兴了起来,当初赏你那只玉虎,一是酬你救宝宝的功劳,不管事情真相如何,终究是你在危急关头拉了他一把,二就是安园那一桩,卢逸云能拿下,有大半功劳得算在你的头上。

那时候只知道你属虎,后来才知道,原来你和我的庆成是同年同月,生辰也只相差了三天,实在是巧合得很。

之前宜兴郡主已经提过这一茬,陈澜差不多明白唯独自己多出这一件东西的由来,可如今见皇后的目光中充满了慈爱,她隐约觉得皇后恐怕是有些爱屋及乌。

尽管如此,想到皇后常年在坤宁宫养病,唯一的女儿又那样夭折,她心中不知不觉生出了几许同情。

说是母仪天下的中宫,其实还不是一样并不能事事如意?只没想到,这竟不单单是有缘,你还真的有些像我!说到这里,皇后的脸上露出了几许孩子气,又拉着陈澜问东问西,直到外头的叶尚仪蹑手蹑脚进来,说是林御医提到的时辰差不多了,得尽早休息,她才颓然叹了一口气,随即就对着宜兴郡主说:九妹,明天再带着陈澜过来,陪我说说话也好。

嫂子放心好了,皇上已经开口御准,人就跟着我住在西苑,准保让你见个够!宜兴郡主笑着拉了陈澜起身,行过礼后,就上前和叶尚仪一块扶着皇后躺下,随即在其耳边低声说道,只要嫂子你好好的,让她陪你说多久的话都行。

皇上一直都想功成之后带你巡游天下,你千万得调养好了身子。

一切都在后头!皇后觉察到宜兴郡主重重捏了捏自己的手,又瞧见她的眼圈微微一红,顿时露出了一个微笑来,到头来却只是吐出了三个字:你放心。

尽管有了皇后的答应,但带着陈澜出了坤宁宫,宜兴郡主仍然觉得心情极其糟糕。

沿着天街急匆匆走了老远,她才陡然停住了步子,见几个佩剑的侍女都离得远远的,只有陈澜因为大约也是心不在焉,险些和回过头的她碰了个满杯。

端详了一会陈澜,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这不是能对外人说的事。

当初皇帝在藩邸的时候,排行并不是最前,身份也不是最尊贵,因此只立了王妃,不曾置夫人,直到后来,还是皇后因为一直没有子嗣,而亲自向先皇请明,于是册了武贤妃为夫人。

然而,夺嫡之争终究是牵涉到了藩邸的后院,武贤妃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却被人暗算,于是先天痴傻,此后由于皇后母家多财却无权,因而遭人诬陷,阖家流放,到最后只逃出了个弟弟来,而皇后的身体也越来越糟。

好容易捱过了那段艰难岁月,可皇帝一登基,文武百官便是提请充实后宫,一点一点补进了人来,要不是皇帝对于前朝勋贵之女在后宫兴风作浪大为警惕,后宫高位妃嫔几乎无一出身世家,只怕已经全无母族凭恃的皇后更难捱。

这些年,皇宫再未进新人,皇后也已经年近五旬,可皇帝怕暗箭伤人,终究不敢在坤宁宫逗留太久,没想到最终还是到了这一步。

想到这里,宜兴郡主忍不住双手合十放在了胸前,默默祷祝了几句。

这一刻,从不信神佛的她几乎把诸天神佛全都念了一个遍。

第一百六十八章 杀伐果断,再见御笔除了自个的屋子,陈澜也进过家里几个姊妹的闺房寝室,尽管有朴素有奢侈,有爱书的也有爱画的,但是此时此刻,KAN到眼前这明间里头既不曾悬挂匾额,也没有什么烫金对联,当中就挂着一把大弓,两侧则是一悬刀,一挂剑,三样东西再加上身侧英姿飒爽的宜兴郡主,那种凌人的气势让她忍不住挺直了腰杆,眼神中不知不觉就流露出了赞叹。

这屋子怎么样? 果然是和寻常闺阁不同。

宜兴郡主把陈澜的这些反应全都KAN在眼里,此时笑着问了一句,见其只顾着点头,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便带着她到东屋西屋各转了一圈,等出来之后便解释道:虽说西苑有的是住的地方,但这毕竟是皇家别院,还有众多内官衙门,北边内校场御马监还有兵马,所以这屋子大,你索性就和我住在一块。

而且,皇后娘娘那边毕竟是要静养的,一日里你也呆不了多久,你除了别随便乱走,这屋子里那些书随你KAN。

陈澜虽然对这皇宫大内有些好奇,很想KANKAN和后世的故宫博物院有什么不同,但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她不会不明白,因而宜兴郡主都这么说了,她自然连连点头。

又说了一阵话,想起林御医只怕离不开坤宁宫,在家里的朱氏万一犯点病就不好了,她少不得问了一句,结果宜兴郡主立时笑了起来。

放心,这事情我让人去办。

前时六合医馆的那桩人命案着实把方大夫吓得不轻,我家老爷过去险些被骂得狗血淋头,好在他拉得下脸面赔礼,差不多安抚好了人。

林御医没空,有方大夫在就出不了大纰漏。

宜兴郡主提到方大夫和六合医馆的那桩命案,陈澜记起上回郑管事也牵涉其中,尽管不多时就被放了回来,但仿佛也捱了些苦头,于是便顺势探问道:郡主不说我倒是忘了,那桩命案如今可有什么说法?听说就为了这个,韩国公被御史连番弹劾,好些天都没出门了。

难道你家里郑妈妈去韩国公府好几回,都不知道皇上前时召见韩国公的情形?宜兴郡主却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见陈澜一愣之下就摇了摇头,她不禁哑然失笑,也是,韩国公是怕了他那夫人还有你家老太太满心不甘闹出什么事情来,所以才隐下不提。

之前的案子正好撞在巡城御史手里,这才会闹开了。

那位巡城御史于承恩是宋阁老的门生,宋阁老和韩国公又是有些龌龊的,他自然是逮着由头不放,正好中了下套人的计。

宋阁老和韩国公有些龌龊?陈澜尽管已经对这个时代了解了许多,但对于这些真正高层的东西,她自然是一无所知。

第一次听说这些的她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等到宜兴郡主又带着她出了屋子,到作为库房的东厢房以及作为几个宫女下处的西厢房转了一圈,甚至连东边作为厨房的耳房也没有落下,这才回到了屋子里头,又把侍女们都叫了过来。

我这几天常常要出门,所以留下她们两个给你。

长镝人如其名,一手好箭术,还学过甩手箭的功夫,不进宫城尽可使得。

红缨则是耍的一手好枪,虽说比男子气力差些,可到底胜在人灵巧。

有她们陪着,再加上内官那边曲永和夏河都打过招呼,总不会……话还没说完,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嚷嚷:郡主,御马监两位管营来了! 胡闹,他们两个大男人到这里来干什么!宜兴郡主倏地站了起来,见陈澜仿佛有些震惊,她便放缓和了语气说,不必着忙,你只管在屋子里坐着。

长镝红缨先随我出去,和你们那几个姐姐一块压压场面。

眼见宜兴郡主上前拿起椅子上搭着的披风,随手系好了就带着两个侍女出了门去,陈澜先是愣了一愣,想到屋子里此刻并没有别人,她索性就走到了门边,可手伸出一半就停住了。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外头传来了宜兴郡主冷冷的声音。

我留着你们两个在那边坐镇,你们倒好,双双闯到了这里来!若是军营再有变乱,你们打算拿什么赎罪,你们的脑袋吗?郡主恕罪。

陈澜听着这四个字,隐约觉得那位说话的男子至少是四十出头的年纪,略一沉吟就镇定了一下心神坐回了最靠门边的椅子上,又侧耳仔细听着。

果然,那人请过罪之后,就沉声说道:卑职若不是没办法,也不敢贸然到这宜春馆来。

虽说是欠饷已经发了,但也不知道是谁传的谣言,竟说什么朝廷要追究之前哗变的军士,当事人砍头不说,其余一律举家戍边,一晚上串连之年,早上就闹开了。

我和老花镇压了那一阵子,结果这群兔崽子愣是还在蹦哒,只说是……若是亲眼KAN到那贪污他们军饷的人掉脑袋,就是这一茬过去戍边杀头也认了。

此话一出,外头便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陈澜尽管对那时候的变乱有些了解,可西苑这边的情形却还是第一次听说。

得知这一次闹事和欠饷有关,她不禁眉头一蹙,正想着这些人缘何有如此胆子,那边厢宜兴郡主就开口了。

要不是为了他们被人挑唆是情有可原,那一日我弹压下去之后,便不会只诛首恶,其余不问了,没想到还是有人不安分……我之前布置下去的你们可已经照着做了?大约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宜兴郡主口气里头就少了几分不耐烦,原本人就已经拘在了内官监的牢里,为的就是省得外边人有什么盘算同,那帮浑汉要KAN杀人……杀就是了!一句杀就是了,仿佛只是杀鸡杀狗,而不是杀人。

即使熟悉宜兴郡主的陈澜,这会儿都感到后背心发凉。

而外面那两个则是在仿佛大吃一惊的沉默后,一个开口建议说是否要先知会皇帝,一个则是迟迟疑疑地说如此是否会被人弹劾,结果被宜兴郡主一口就啐了回去。

眼下什么时候,鞑ZI大军压境,京中动乱不断,这种时候管什么弹劾不弹劾!至于皇上,此前便已经委了我临机专断之权,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还用得着大费周章干什么!别啰嗦了,立刻就走……方槊,立时去内官监套牢,把人提出来!接话的仿佛是个侍女:可是郡主……那毕竟是老安国公的嫡亲侄儿……要不是怕京城震动,就是吴王也留不下来,更何况一个国公府不中用的后辈!他在朝军饷伸手的时候就该算着这么一天,死了也是活该!听到这里,紧跟着就是外间一阵纷乱,陈澜正要站起身,就只见原先低垂的门帘被人打起,却是红缨和长镝一块进了门来。

两女见陈澜坐在左手第四张椅子上,不禁对视了一眼,随即才双双上前行礼。

个子高挑些的红缨笑着解说道:郡主跟着两位管营先生去内校场了,说是请三小姐自便。

陈澜点了点头,也不敢贸然询问什么,索性便起身走进了满是书籍的东屋。

刚刚只是走马观花,可眼下一格格仔仔细细地KAN着书架,她的心思渐渐就从外头那些大小事JIAN上头移到了这儿,四部分类法源远源长,正经的读书人读经义讲史书,子集只是额外的读物,而作为闺阁女子,则顶多是在诗词歌赋上下功夫。

然而,这里满满一架子书,最上头的甚至要用梯子上去取,可竟然全都是子部,兵家法家术数杂家无所不包,等到红缨送来一本目录时,她更是大为惊叹。

长镝见陈澜一页页翻着那目录,也不无自豪地说:郡主平日虽不爱舞文弄墨,却对这些书最感兴趣,不少都是文渊阁里头淘出来的。

这里的书还不算多的,毕竟郡主如今很少再到这里住,咱们府里的杂书才叫多呢。

当初从京师到江南,从江南到北京,咱们走水路,光是书就装了半条船……两个丫头字里行间对自家主人满是敬服,陈澜听着莞尔,索性也就支使她们上去取了几本本朝的杂记。

KAN着KAN着,她心里少不得有些嘀咕,这皇宫文渊阁的珍藏到底和外间能买到的书不同,事涉隐秘的极多,比她书房里头的那些书下笔胆大多了。

因而,她KAN着KAN着就忘记了周围的事,连两个丫头什么时候退下了也不知道。

就当她把一本记载着元末大战颇多轶闻的书翻了一多半时,突然一下子怔住了。

原来,和她从前KAN过的那本书一样,一贯是从右到右从上到下印刷的纸上,竟是出现了从左到右的字母符号,而且那字迹鲜红一片,决计是手写。

强耐心头激荡,她连忙一个字一个字认认真真KAN了下来,才KAN了没几页,她的面色就不知不觉白了,直到听见一阵动静才猛然抬头。

三小姐还在KAN?听说我家郡主小时候也是如此,一捧着书没半天便放不下。

红缨上前放下那几盘点心,扫了一眼陈澜还来不及合上的书,立时讶异了起来,三小姐敢情在琢磨这些呢!郡主从前也觉得这些古怪字母奇怪,可拿去上夷馆,连通译都不认识。

所说,这都是太祖爷晚年写的,皇史宬却始终不认,所以写着这些的书都被郡主淘了出来放在这儿。

第一百六十九章 牡丹引领群芳秀,诸妃仍惧皇后威坤宁宫的北边通过回廊和游艺斋直通御花园。

只是,自从皇后勉力生下庆成公主,最后却自己亏虚极大,孩子也早早天折之后,通往北边御花园的那道门就几乎再也不见人走过。

寻常宫女内侍不敢没事往那里闲逛,女官和大太监们也不想勾起事情,于是这会儿,当一大群人簇拥着皇后踏进这儿的时候,全都有一种异常新鲜的感觉。

尽管很高兴皇后惭惭有了精神,先是饭量大了,随即是能下床走动,不过是半个多月,就能在屋子里走好几个圈,今天还破例提出要到御花园中散san’bù晒太阳,可叶尚仪王尚宫这样多年随侍的女官,欣喜之余仍不免心怀忧虑。

毕竟,林御医这几日天天都来,那郑重到几近沉重的脸色说明皇后的病情仍不容乐观。

可是,这会儿眼见皇后扶着陈澜的手,一步一步走得异常稳当,她们无不是心中高兴。

此时,叶尚仪就忍不住开口提醒道:皇后娘娘,您慢些……不要紧,有阿澜扶着我呢!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两天精神好,再不像之前那样贪睡。

皇后紧紧握着陈澜的手,贪婪地看着这些许久不曾见过的绿树芳草,尽情地呼吸着不曾经过纱帐和门帘过滤的新鲜空气。

直到陈澜再次提醒了一回,她才不情不愿地答应坐下来休息,却是早有随行小火者抬着藤椅过来,铺上熊皮软垫供皇后休息,仿佛路边的石凳和精巧的亭子不存在一般。

坐在藤椅上的皇后嘴角噙着一丝和蔼的微笑,见陈澜侍立在旁边,指着眼前绽放的那一株株牡丹妙语连珠,她含笑仔细听着。

可当旁边的叶尚仪开口说,不若挑几朵开得正好的摘下来簪鬓时,她却摇了摇手说: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再戴这些大红大紫岂不是笑话?倒是像阿澜这样的年纪,正该用这些鲜艳的花打扮打扮,看着赏心悦目岂不好?陈澜这几日除了看书,便是前来陪皇后说话,心里明白这位至尊guó’mǔ确实从骨子里就是一个慈厚的长者,因而此时听到这打趣,再不似之前那么诚惶诚恐,但口中却说道:皇后娘娘,这牡丹乃是花中绝品,百花之王,娘娘若是有意,这会儿拿它们颁赐是最好的。

至于我……我是真的只喜欢赏花看看,簪在鬓上香气太馥郁了。

想起陈澜身上素来不用熏香,甚至连那些花草的香气也没有,皇后顿时恍然大悟,心里却更多了几分欢喜,当即点点头说:也好,这满园子的花也未见得有几拨人能来赏,不若拣第一等好看的给各宫簪鬓,第二等的则拿回去插瓶,剩下的你们也取些。

只都仔细些,别损了花枝,让伺候照应这些花花草草的内使们去做,你们不要胡乱拿着剪刀乱剪。

王尚宫见皇后高兴,带着众人屈膝答应了,又上拼凑趣地笑道:皇后娘娘虽是厚恩,奴婢们可不敢造次,就如同陈三小姐说的,牡丹是百花之王,论理只配皇后娘娘,赏赐给其他诸位娘娘还行,给咱们这些奴婢就说不过去了。

倒是再过一阵子就该芍药开了,皇后娘娘到时候再行行恩典,带着大伙儿来逛园子就最好了!好好好,到时候再来,牡丹开了还有芍药石榴,接着就是莲花木樨菊花,冬天的腊梅,春天的梅花海棠,我还记得小时候学过的一首民歌,据说是太祖爷传下来的。

皇后的歌声悠悠然然,唱着唱着就半眯了眼睛,赫然有几分憧憬。

而陈澜听着这熟悉的曲调,又听到是太祖传下来的,顿时心中苦笑。

然而,尽管她并不知道林御医有怎样的诊断,可她总觉得皇后这异样的神清气爽实在是让人不安,只这会儿却万万不是败兴的时候,待到皇后唱完,她就笑着说道:也就是这御花园,春夏秋冬的花一样不缺,偏还布置得错落有致。

不过眼下说是群芳竞艳,可放眼望去,却还是牡丹引领群芳秀。

那是自然,御花园的牡丹全是上品,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瓤、大红、舞青霓,除却这几种上之上品,其余的都没资格入列。

随风飘来了一个悦耳的声音,陈澜回头一看,就只见五六个人簇拥着一个中年美妇往这边走了过来。

相比皇后的消瘦苍老,这位美妇却保养得极好,脸色白里透红神采奕奕,一袭秋香色的衣裙罩在略显丰腴的身材上,越发显得绰约有致。

听到众人纷纷行礼称淑妃娘娘,她忙也退开一步行礼,可随即就被人扶了起来。

扶起陈澜的是淑妃身边的一位女官,而淑妃则是上靠向皇后行了礼,随即才回过头来。

她上前托着陈澜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就把人送回了皇后身边,又笑道:这就是阳宁侯府的三小姐?怪不得皇后喜欢,娴雅文静,举止大方,到底是大家闺秀。

陈澜忖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而只是含含糊糊地谦逊了两句。

果然,淑妃的心思并不在她的身上,和皇后客套寒暄了几句,证题就转到了正在宣府的晋王身上。

泰墉这孩子实在是多灾多难。

前时原以为妃妾齐齐有喜,谁知道竟是突然又传出是假的,累得张氏和平氏……事到如今,事情是水落石出了,可他人在宣府,却是正当鞑亖子锋芒……在京城这种地方都少不了有人算计,更何况在那样战火纷飞的险地?臣妾实在担心他有个什么万一。

见淑妃说着说着便低下头拿手帕拭泪,皇后不禁皱了皱眉,随即便和颜悦色地说:宣大是朝廷驻兵最多的地方,前线不但有兴和开平以及诸路驿站,各式各样的小堡更多。

若是那边还危险,京师也就好不到哪儿去了。

再说,阳宁侯此次随扈,他是打过仗的人,事有非常时总会临机应变,断然不至于让泰墉有什么闪失。

阳宁侯?淑妃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陈澜,见其低垂着头,面色丝毫变化都没有,便轻轻咬着嘴唇说,皇后娘娘说的是,只阳宁侯毕竟在南边也只是主管安抚,这行军打仗的本事万万比不上威国公……这边正说着,那一头就有宫人飞快地上前禀报道: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一块来了。

说话间,又是两位盛装丽人往这边款款行来。

两人看着像是并肩,可陈澜留心她们的脚步,便注意到是那个牵着一个小孩,身穿翡翠色衣裙的年轻少妇稍稍靠前一些,那位年岁稍长的则是落后。

和淑妃相比,两人更显年轻,一个秀丽,一个端庄,双双上前行礼之后,罗贵妃也就罢了,朱德妃却拉着陈澜的手说了好一阵亲切话。

罗贵妃看了一眼淑妃,心里顿时想起了自己初入宫的那些难熬岁月,再想想之前儿子莫名其妙落水,险些连命都没了,话语间就多了几分讽刺:刚刚臣妾似乎听到淑妃提起臣妾的长兄善于行军打仗?这倒是奇了,早年间,也不知道是谁口口声声说不过打些微不足道的南蛮子,竟然就成了功臣……朱德妃眼见淑妃一下子紫涨了面皮,皇后则是面色不好,慌忙干咳了一声,随即岔开话题道:知道皇后娘娘兴致这么好,臣妾就想来凑个趣,结果正好半路遇上了罗贵妃。

这便是解释为何会一块来的缘由了。

皇后微微点头,见罗贵妃咬紧了嘴唇,仿佛是用尽全力方才没把后半截讥刺说完,她不禁半眯了眼晴,一时生出了回坤宁宫的打算。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淑妃竟是轻轻哼了一声。

威国公自然是国之栋梁。

但如今鞑亖子大军压境,威国公既是名将之中的名将,是不是也该亲自上了宣大领军对阵?你……你怎么知道我兄长就一定在京城?他眼下……全都给我住。

!陈澜被罗贵妃这气急败坏的一句话说得心里一跳,转瞬间就听到了一声怒喝。

见皇后已经抓紧扶手坐直了身体,她顿时大吃一惊,正想要抚慰,可看到那陡然之间气势满盈的眼神,思来想去还是站在了原地。

果然,坤宁宫跟出来的一应人等就没有一个敢吭声的,刚刚还你一言我一语的淑妃和罗贵妃全都低下了头。

朝堂大事,哪有后宫插嘴的余地?冷冷训斥了一句之后,皇后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一个牵挂儿子,一个惦记兄长,可也得记着你们自己的身份,传扬出去简直成了笑话!晋王身在宣府,内有阳宁侯和皇家禁卫,外有宣府万全的十余万人,他若是危险,那些身在阵前抗击鞑亖子的将兵难道不危险?至于威国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应自有皇上安排朝堂定计!回去之后好好看看女诫女德,别老走动那些心思!从来慈厚和蔼的皇后一时间词锋凌厉教训了这样一番话,四周人全都听得噤若寒蝉,到最后眼见罗贵妃和淑妃双双跪了下来答应,就连朱德妃亦是行礼,其余人等自是忙不迭地长跪于地。

及至三位高位妃嫔都带着各自的人离去了,皇后方才敲了敲扶手,随即又瞅了陈澜一眼,最后只觉得整个人憋得慌。

她若是不在,这宫里的女人可会打着子凭母贵的主意,想着先入主中宫,再谋夺储位?要是那时候贤妃不遇上那样的事,要是周王林泰堪不是生来有些痴呆,她便不用那么担心了!哪怕她的庆成能够活着也好,只要能如陈澜这般蕙质兰心,到时候就能像宜兴郡主那样……第一百七十章 名分,弥留将皇后送回坤宁宫安置,眼KAN林御医来了,陈澜自是起身告退。

坐小轿回西苑宜春馆的路上,她少不得琢磨起了刚刚淑妃和罗贵妃的那一番讥刺,想着想着,她不禁面色倏然一变,随即就抓住了轿子旁边的扶手。

虽说京营并不在京师里头,而是分三大营驻扎在城外,可人们说起来,总还是说京里。

罗贵妃刚刚情急之下反讽淑妃的意思是,威国公罗明远如今不在京师?怪不得那时候变乱的时候宜兴郡主竟然匆匆忙忙离开了宜园,而这几日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一日里就难能见其几回,若是罗明远根本不在京师,那么缘由就很简单了。

遥想那一日乍然KAN到那书上内容的时候,她仍然不免有些心悸。

原以为以为那位太祖林长辉也是来自遥远的后世就够惊人了,谁能想到,那位楚国公竟也是一样来自后世!只一个名垂青史,一个却已经几乎被人淡忘。

她KAN书原本就快,而拼音尽管麻烦,但KAN多了也就习惯了,大约KAN了小半个时辰,她终于把手头那本完全KAN完了,不禁放下书透了口气,又端起茶盏喝了几口,隐约间听到外间传来说话声。

竖起耳朵才听了一会,她拿着那盖子的手就停住了。

红缨和长镝都习惯了陈澜这书呆子习性,再加上在旁边一陪就是一两个时辰着实无聊,往往就只在外头等。

平日里进进出出端茶送水亦或是添蜡烛送点心,她们几乎都不曾KAN到陈澜抬头,久而久之也就少了许多避忌。

这会儿两人一个拿着鸡毛掸,一个拿着抹布在明间里头打扫,干着干着,长镝就忍不住低声问道:这么久不回去,郡主难道不想小姐?怎么不想?你没见郡主几乎天天都打发人送信回去?红缨年纪大些,说到这里就轻声叹了一口气,还不是没办法,龙泉姐姐那么大的胆子,那天从内校场回来还吓得脸都白了,说是郡主当场砍了那个贪污军饷家伙的脑袋,又吩咐把头高悬在旗杆上,杀人的时候血染了群主的前头衣襟,可郡主还是先下令把闹事的全都揪出来,每人二十军棍!等到回来之后更衣时,那外袍上的血完全结住了不说,还一直渗到了中衣里头,郡主胸前红了一大片,她们服侍沐浴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

长镝一时也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忙使劲按着胸口:说起来,当初在市舶司的时候,老爷原本是想可怜他们的,可郡主却把人分成了两拨。

那些偷偷走私的不过是一顿板子之后,又给他们找了活命的差事,可那些真正的大商家却都倒了大霉,光是永远枷号就死了十几个,酷烈的名声却落在了老爷身上。

也就是咱们老爷,成日里还没事人似的。

两人说着说着,渐渐话题就说到了东屋里的陈澜。

对于这么一位待人温和大方,最好伺候的千金,她们自然都心存好感,再加上张惠心平日里时常提起,两人少不得心存偏向,当说起皇后几乎天天召见的时候,红缨四下里KAN了一眼,冷不丁低声说:陈三小姐什么都好,唯独是父母都不在。

若是按照常理,即便她出身阳宁侯府,也是不能选作王妃的。

王妃?王妃有什么好的,KAN着风光,可你瞧瞧晋王妃……郡主上回还嗟叹过,和老爷说话时也说,幸好及早把小姐许配了人,否则万一配了皇子,将来还不知道怎么样。

皇后若是真的疼异陈三小姐,不若认个干女儿,无论是县主郡主公主,三小姐将来就不用愁了。

她们在外间说得起劲,陈澜在内间仔仔细细听着,末了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皇后对她一见如故,隐约间甚至当做了早年间去世的庆成公主的替身,这对于她来说自然是有利的, 而且她也是真心敬爱皇后。

但名义这东西,却得分时候分场合分人物。

储君的名义可以让诸皇子亲王打破头相争,可其他的名分……由于这些思量,用晚饭的时候,陈澜也颇有些心不在焉,随即便以累了为由早早地上了床。

然而,这一夜,早早睡下的她却辗转反侧,大半个晚上脑子里都是那些纷繁杂乱的念头,直到后半夜才合了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当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个人使劲推搡着自己,顿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眼见是红缨,她忙支撑着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红缨大约也是被人叫起来的,这会儿鬓发散乱,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衫,此时急急忙忙地说:三小姐赶紧起来,外头坤宁宫的叶尚仪和两位公公正等着,说是皇后要见您!她KAN到陈澜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又说道,郡主昨天一晚上都没回来,刚刚叶尚仪说人一直都在坤宁宫,只怕是,只怕是……没等红缨再说下去,陈澜就一骨碌爬了起来,趿拉着鞋子就匆忙下地。

到了妆台边上,眼见长镝也匆匆进来,她便言简意赅地吩咐梳最简单的,首饰等等一概不用。

即便如此,手忙脚乱的长镝仍旧在梳妆时用力过度,拉下了好几根头发,疼得她直皱眉头。

到最后,她洗漱过后在两人服侍下麻利地换好了一套琥珀色衣裙,又添了一件褙子,立时匆匆出了房门。

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叶尚仪满面焦急,一看到陈澜出来就慌忙迎了上去,却是也来不及解说什么,径直拉着陈澜上了外头的那小轿。

一上轿子,两个抬轿的小火者就狂奔了起来,速度比之前进宫那次更快更猛,她只能死死抓住椅背,以免一个不好被颠出了轿子。

好容易捱到了地头,又有两个粗壮宫女上前,与其说是搀扶,还不如说是直接把她架进了西暖阁。

一进这屋子,陈澜就看到这儿的人并不少。

皇帝坐在床头,宜兴郡主和武贤妃则是站在皇帝身后,靠床的脚踏上,周王正跪在那儿,额头紧紧贴在了皇后的手上,却是咿咿呜呜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

见到这种情形,纵使她心里已经生出了最坏的打算,此时也禁不住脚下发软,直到皇帝扭头KAN着她,她才重重用指甲掐了掐手心,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KAN到宜兴郡主和武贤妃都冲自己微微颔首,武贤妃更是上前轻轻哄了两句,总算把偌大的周王林泰堪拉到了一旁,陈澜便稳步走到床前,见皇后那面上再没有丝毫血色,眼睛更是紧紧闭着,她只觉胸口剧震,忍不住KAN了KAN皇帝,竟连行礼都忘了。

皇后已经昏迷一晚上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皇帝的口气中既有怒火和烦躁,也有掩不住的懊恼和痛惜,泰堪在这儿陪了一个晚上,可还是怎么叫都叫不醒,朕和九妹贤妃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几个御医都拿出了KAN家本事,可还是不行,若是再这么下去……见皇帝已经说不下去了,一旁的宜兴郡主只能拉过陈澜低声说道: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皇后会一直昏睡不醒,到头来便没有法子了。

皇后这些天除了见过两三次周王,就属你陪在身边的时候最多,想来是把你当成了当年的庆成。

你好歹试一试,若是能设法把皇后唤醒,不管怎么说也有个指望。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点了点头,当即上前跪在了床前的脚踏上。

握着那只消瘦得仿佛直接就摸到了骨头的手,她有心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喉咙口却仿佛噎住了似的。

好一阵子,她忽然想起昨日皇后在御花园中唱的那首末*HUA,灵机一动就轻轻哼唱了起来。

细腻优美的歌声在屋子里回响着,就连急匆匆跟进来的叶尚仪也听得呆了,随即就和始终在这儿的王尚宫对视了一眼。

她们心里别提多惊奇了。

她们是入宫之后便在皇后身边服侍的,却还是昨天第一次听到皇后唱这首歌,如今陈澜也会唱,那么只可能是昨天乍一听之后就学会的。

因而,起初只是抱着万分之一希望的她们,不知不觉就把心提了起来。

陈澜不知不觉唱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察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微微有些颤动,一怔之下连忙提高了声音。

当觉察到那只手货真价实在动弹的时候,她连忙转头KAN着身后众人,身后的皇帝和宜兴郡主都是愣在了那儿,下一刻,宜兴郡主立时大声叫着御医,皇帝则一个箭步赶上了前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执手低语意深长我……睡了很久?被御医又是扎针又是灌汤药忙活了一阵子,皇后终于真正醒转了过来。

KAN着被皇帝紧紧握着的那只手,她费力地问了一句,眼见谁也没回答,她的目光便在床前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当KAN见陈澜时,她愣了一愣,随即就露出了笑容。

末了,她才把目光转向了皇帝,嘴角上勾的弧度更深了些。

皇上,刚刚我又听到那首《末*hua》了。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飘来的,悠悠然然好听得很。

我之前在御花园时还唱了一回,可现在实在是没有那个力气了。

当年,这首歌还是皇上从残谱上抄下来给我的…… 听皇后尽嘟囔这些,宜兴郡主略一思忖,就冲叶尚仪和王尚宫以及跟着皇帝过来的夏太监打了个手势,三人自是知机,各自把各自的人都带了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这边的寥寥数人。

皇帝盯着皇后,突然开口说:刚刚是陈澜唱的。

是阿澜?皇后一下子惊讶了起来,见陈澜正站在宜兴郡主身侧,便轻轻挪动了一下头颈算是颔首,昨天她才听过,今天就会了,KAN来她和我真的是有缘……只可惜我已经支撑不住了,否则,我真的想她多陪我一阵子……别说傻话!若是你喜欢她,以后这病好了,尽可让她留在宫中陪你!皇上糊涂了吗?留着一个外姓女子在宫中,群臣那里可怎么说?这一次借着九妹的由头,可若不是西苑那边的事情不好办,九妹也不好长留宫中,更何况是她?她父母都去了,朕可以封她郡主……不,封她公主,让她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女儿,这样留在宫中陪你,谁还能说一个不字……话还没说完,皇帝就感到了只手艰难轻柔地挡在了他的嘴上,随即就KAN到乒乓的眼圈赫然发红, 但脸上满是坚决。

夫妻多年,他哪里不明白自己的结发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到了口中的一连串话便说不下去了,只轻轻地抓过她的左手,用自己的双手将她的双手紧紧气球在了一块,眼神中满是痛惜。

封郡主容易,封公主也容易,金口玉言一道旨意,可是在群臣眼中,皇上就成了一个只以自己好恶行封赏的人,至于我这个皇后,只怕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

就连阿澜……她是没了父母,可终究不是父母无名无姓,膝下还有一个弟弟,我若是不在了,她那封号又有什么用?更何况,皇上可曾问过她是否愿意?皇后费力地抬起脑袋,见陈澜的脸上宛然可见泪痕,眼睛仍有些发红,而嘴唇上隐约还留着牙印子,不禁莞尔一笑, 随即才KAN着皇帝说:我是觉得她像我,若是我还能活个几十年的,认她做女儿也就罢了,可如今……九妹,你和贤妃带着孩子们出去吧,我还有几句话要对皇上说。

一句带着孩子们,宜兴郡主忍不住KAN了一眼陈澜,见她满是震惊,随即便默不作声地跪倒在地,轻轻磕了三个头,不禁心生感慨。

再一KAN时,也不知道周王什么时候跟着跪下了,正像模像样地跟着磕头,她更是觉得心中平添酸涩,KAN了贤妃一眼便一同上前去,一人拉着一个悄悄退出了屋子。

直到那厚厚的门帘再次放下,皇后才正色KAN着皇帝,一字一句费力地说:原本以为上一回我就熬不过去,所以才说了那些,没想到老天对我还真是宽厚,让阿澜陪着我过了这十几天的安生日子。

咱们夫妻几十年,如今到了这最后的时候,我再叫你一声七郎……七郎,吴王兴许还有冤屈,他毕竟是你的骨肉,你不要轻易处置了,至于储君之位……不是我心存偏见,晋王优柔寡断薄情寡义,并不是好人选;淮王太过贪婪,只知道与民争利,却不知道分利于民,而且心性阴狠,我实在是担心他误入歧途……说到这里,皇后只觉得胸口异常烦闷,不由得顿了一顿。

一旁的皇帝连忙将她半扶起来,轻轻顺了一会气,刚说叫个御医进来KANKAN,亦或是自己去倒杯水的时候,手却被皇后按住了。

见那双一度有些黯淡的眼睛此时再次绽放出了不容置疑的福彩,他到了口中的劝慰顿时吞了回去,只脸色越发阴晦。

罗贵妃的鲁王还小,可她大约是因为早年间受了太多冷遇,所以一贯娇养着孩子。

过了年就已经八岁的人了,却还是身体极弱,此次只是跌进了一个没多少水不的小水塘,就险些折腾出了大事,虽是有人心存险恶,但毕竟孩子太娇弱了。

况且,孩子小没有定性,若贸然置之高位,只怕更容易养坏了人,而且威国公是皇上还要用的。

至于其他皇子,一眼KAN去,竟是没什么出挑的……如今想来,七郎,都是我的错,我就不应该为了避忌群臣的风评,不在跟前养两个皇子。

福娘!皇帝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打断了皇后的话,这和你无干,都是朕不肯,朕不想让你劳心劳力又没个好名声!朕还在鼎盛之年,身体还好,实在不行还能从小皇子里头挑几个出来,只要你能够好好养着,咱们还能去封禅泰山……除了武则天,还有哪位皇后去封禅过泰山的?皇后微微笑了笑,随即舒一一口气说,苦日子我随你熬了,好日子我也陪你过了,唯一的遗憾这些天也都补过了,如今走了也知足了……七郎,替我给阿澜择个好婆家,找个你KAN得上的俊杰。

不要想什么郡主公主的话,满宫的皇子皇女都是我的儿女,有的是人给我披麻戴孝,并不缺她一个,我有些东西留给她……七郎,等我去了,每年上祭的时候,让人陪祭庆成好么?总算有我去陪她了……西暖阁后头的回廊里,尽管此时早上的太阳已经出来了,晒在那些琉璃瓦上闪耀出各种光彩,天气亦是暖和,但陈澜站在那里,却不由自主地觉着身上发冷。

她早上起来就匆忙被接到了这里,洗漱都是草草行事,肚子里更是空空如也。

刚刚在里头不觉得什么,可眼下到外头一站,昨晚上没睡好再加上刚刚这么一折腾,心里难过不说,她更觉得脚发软,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力气,到最后忍不住用手轻轻撑住了旁边的一根廊柱。

妹妹吃糕。

正恍惚的陈澜听到这么个声音,氧一KAN就只见周王捧着一碟子枣糕,满脸认真地递给了她。

一愣神之后,她就连忙问道:多谢周王殿下,贤妃娘娘和郡主……我们早上都吃过了,你先吃两块填填肚子,也别辜负了宝宝一片好心。

宜兴郡主冲着陈澜点了点头,随即就冲那边一个拿着银壶的太监说,参茶记得分成四盅,别漏了人。

郡主放心,小的明白。

见武贤妃亦是对自己打了个手势,陈澜这才接过那一碟子糕,尽管这坤宁宫小厨房做出来的点心异常精美,可她此时还惦记着皇帝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和皇后的一口拒绝,心里百感交集,这再好的东西吃在嘴里也自然是味同嚼蜡。

等到参茶送上又喝完之后,她方才觉得身子渐渐有些暖意。

在外间站着等了好一会,她又在宫女伺候下上了一回净房,从里头刚一出来就KAN见夏太监跌跌撞撞从里头跑了出来,不及说话就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脑袋砰砰砰地在地上狠狠撞了几下,嘴里迸出了一声干嚎。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薨了!那一瞬间,陈澜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

尽管她进宫不过十数日,真正和皇后在一块的时间,加在一起甚至不足一昼夜,可是,那位国MU使人如沐春风一般的和煦仍然让她异常有好感。

尽管从林御医和宜兴郡主等人的神态上,从自己破例留在宫中这个事实上,她一直知道那最后的结果,可此刻真正听到那个消息时是,她仍是有些难以接受。

周王仍然在东张西望,仿佛是不能理解薨了这两个字空间是什么意思。

直到贤妃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喃喃解说了什么,他才突然大叫了一声,随即撒腿就跑进了西暖阁。

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他孩子似哭闹声。

在那哭声中,外头的太监宫女们都悄无声息地跪了下去,四处尽是低低的啜泣。

凤榻之前,皇帝紧紧揽着皇后,嘴角时而轻轻蠕动着,却是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

那一刻,他的脑海中没有江山社稷,没有朝堂文武,也没有自己那些不省心的嫔妃儿女,闪过的全是以往的一幕幕。

有洞房花烛夜的懵懂,共度难关时的彼此安慰,悲痛时刻的相拥而泣,欢喜时抱着她打圈……只越是往后,那些刻骨铭心的片段就越是少,到最后就只剩下了上一次和今天犹如诀别似的话。

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可到头来还是不能挽回!恍惚之间,他的眼前已经是一片模糊,耳畔周王那嚎啕大哭声也仿若完全听不见。

他依稀还能听见皇后临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笑容。

当陈澜随着宜兴郡主和武贤妃进屋的时候,KAN到的便是皇帝抱着皇后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都已经僵了,那一刻,她深深地感觉到,那儿坐着的并不是自己曾经见过的雄心满怀的天子,而是一个寻寻常常痛失结发的丈夫。

第一百七十二章 俊杰!百日!殿试之后按例便是馆选,自从有了内阁之后,对于进士们来说,这无疑是一条清贵少风险的仕途之路。

然而,罗旭知道自己这个二甲传胪都极有可能是御笔钦点,卷子落在翰林院里头决计找不到好处,所以原就打算称病缺考,结果这称病的条子还没送上去,皇帝就免了他馆选。

因而,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候,他却空闲了下来。

人道是罗世子故态复萌,又开始和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就连宜园的下人们也不免心有嘀咕。

至于林夫人则更不用提了,自打三月十八游园会之后,罗旭就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半个月都是不分白天晚上的在外头厮混,就算她再信赖这唯一的儿子,心里也不免着了恼。

因而,这天快晌午时,得知罗旭总算是回了家,她也索性不吩咐去叫人进来,自己带着两个妈妈匆匆出去,直接把罗旭堵在了畅心居门口。

娘?睡眼惺忪的罗旭抬头一看,见是母亲板着面孔站在院子门口,连忙赔上了笑脸,又上前殷勤地搀扶了林夫人的胳膊,一路陪着走进了正房。

在西边炕上坐下之后,他原本还想随便找两件趣事搪塞了过去,结果林夫人把底下人全都遣开,张嘴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这几天你不在家,万一有变,我怎么顾得上?见林夫人先是疾言厉色,但话语渐渐地就缓和了下来,末了甚至多出了几分忧虑,罗旭不禁有些迟疑。

犹豫了好一会儿,他又站起身到门边上掀起门帘看了看,见蓝妈妈正坐在脚踏上对丫头们吩咐事情,并没有人管着屋子里的闲事,他才转身回去,紧挨着林夫人坐下了。

娘,有些事情我不太好说。

他一边说一边斟酌着语句,竭力让自己的话不那么突兀,要说外患,鞑zi那边说是南下,但并没有立刻推进,看样子内中还有分歧。

至于内忧,和吴王一块作乱的人几乎都拿下了,如今宫中尚在清理,和咱们家并没有关系,您不用操心,倒是父亲……父亲并不在京营,如今坐镇那里的应该是韩国公。

你说什么?尽管林夫人对丈夫的好色如命极其痛恨,但是日夫妻百日恩,她总不能把人完全当成陌路。

,隐隐约约的那一重预感让她心里沉甸甸的,看着罗旭就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这话当真?这么说,他是……他是……娘,你就别问了。

事关重大,罗旭哪敢告诉母亲实情,须知母亲身在将门多年,对于地理情形也并不是一窍不通,要是自己透露开平两个字,定然会明白其中的凶险,因而忙岔过了话题去,至于我,前时那太监传旨让我免考馆选的时候,还捎带了皇上的一句话 ,让我暗访海运仓、新太仓、旧太仓、广平库、太平仓还有几个草场的情形,我一个人哪有办法,少不得要请人帮忙,我是着实忙不过来,真不是有心在外头鬼混。

这么一说,林夫人自是放下心来。

只看着罗旭那密布血丝的眼睛,她不禁有些心疼,忍不住开口说道:你也不用这么拼命,你又不是你爹,这威国公的爵位世袭罔替,怎么也是你的,何必非得和那些措大一般一心靠自己?你的事情蓝妈妈已经对我说了,我虽说和你那位姑姑处不来,可只要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那个女儿,陈家其他人尽可使得,更何况那位姑娘瞧着贤惠机敏。

你若是真喜欢,我便先替你上门去问一问,等你爹回来就正式提亲!在这种要命的关口突然被母亲揭出心底隐秘,罗旭那份震动就甭提了。

好半晌,他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期期艾艾地说:蓝妈妈也真是,八字没一撇的勾当,非那么快告诉你干嘛……娘,我不是不对你说,父亲那一关不好过,我总想做出些名堂来,万一他不答应我也好有个预备,毕竟……就当罗旭沉吟着想说哪怕不提父亲和阳宁侯陈瑛的婚姻之约,阳宁侯和威国公两家若是联姻,首先就得过了皇帝这一关时,外头突然传来了蓝妈妈的一声惊呼。

他一瞬间跳了起来,三步并两步上前掀开了门帘,就只见蓝妈妈已经从大门边上跑了过来。

夫人,大少爷,宫中来了消息……皇后,皇后薨了!一时间,罗旭顿时呆在了那儿,心里一瞬间闪过了诸多念头。

中宫虚位,为了自己的儿子谋划,诸妃之间表面上的平静只怕要打破了,自己那位嫡亲姑姑和鲁王不知道会怎么做;传说帝后伉俪情深,皇帝如今痛失结发,日后兴许在处置内外事务上有些变化……最重要的是,陈澜入宫已经有大半个月了,据说常常去坤宁宫陪伴皇后,皇后这一去,还不知道对她会有怎样的影响。

而对于林夫人来说,闷在坤宁宫很少见人的皇后毕竟是极其陌生遥远的人,她在摇头叹息了一阵之后,想到的却只有一件事——这国丧一起,官宦人家的嫁娶,又得停上一阵子了。

皇后薨逝的消息传开之后,坤宁宫上上下下都易了素服。

然而,皇帝一起都枯坐在床前,既不肯起身,又不肯用饮食,别说几个闻讯而来的大太监心急,坤宁宫的女官们心急,被挡在外头的嫔妃皇子皇女们心急,就连就在西暖阁外间的宜兴郡主武贤妃,以及仍旧在这儿的陈澜,也都是忧心忡忡。

看到周王垂头丧气地出来,武贤妃知道这一回就是指望皇帝对这个长子的喜爱恐怕也不行了,只能看着宜兴郡主。

宜兴郡主沉吟了一阵,又侧头瞥了一眼陈澜,这才开口说:贤妃,你先带着周王出去吧,不妨把皇上的情形对她们说道说道,免得以为你和周王又占有了什么便宜。

阿澜,你随我进去,我再设法劝劝皇上。

尽管此时此刻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能做些什么,陈澜还是默默点了点头随着宜兴郡主进了西暖阁。

见皇帝仍是一如自己最初进来时那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宜兴郡主就撇下陈澜走上前去,随即便直直地跪了下来。

皇上,诸妃都在外面,皇子皇女们也都在外面,得到了消息的文武百官也都在千步廊那边看着,臣妹知道您如今心乱,可更重要的是,如今一片内忧外患,您不能撂下这些呆坐在这儿粒米不进滴水不入,您已经不是年轻那会儿了!见皇帝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睑,随即就露出了讥诮的笑容,宜兴郡主不禁一时心头激愤,竟是脱口而出道:皇上只坐在这儿,事情也已经挽回不了!您听听,外头已经哭声一片,可这些哭声里头有多少是真冲着皇后,有多少是哭自己,还有多少是哭中带笑,算计着入主坤宁宫!您是一国之君,不说别的,皇后的身后之事,难道您能丢下不管?这一番话着实是犀利入骨,陈澜扪心自问,自忖绝不敢这么说。

然而,这一番猛药终究比那只是劝皇帝保重身体的话语有效多了。

一直干坐着的皇帝终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随即狠狠瞪着宜兴郡主,眼神极其凛冽。

可是,当看到随宜兴郡主一同跪下,此时默不作声的陈澜时,他不禁想起了皇后在最后弥留之际轻轻唱的那首歌,脸色终于渐渐松动了下来。

九妹,你还是那样大胆!皇帝终于站起身来,低头面带怅惘地朝床上看了最后一眼,随即一字一句地说:你说得不错,如今重要的是皇后的身后之事,重要的是她拼了性命为朕做了那么多,朕不能负了她!从今往后,朕就立下制度,这坤宁宫再不为中宫,只用作祭祀所用,今后不管是谁当了皇后,全都在东西六宫选一宫居住!她不在了,这坤宁宫朕长长久久地为她留着!无论是刚刚出言劝谏的宜兴郡主,还是长跪于地的陈澜,都没有想到皇帝说出的是这么一番话。

相比面露欣慰的宜兴郡主,陈澜却不知不觉地泪盈于眶。

当皇帝从身边走过去出了门之后,又见宜兴郡主匆匆站起身直追了出去,她方才端端正正地对着凤榻磕了三个头。

哪怕是在最后的时候,皇后还是对她心存关切,否则便不会为她辞了所谓公主郡主的封号。

宜兴郡主能够有今天,除了是皇室宗亲之外,便是自幼在宫中和皇帝一块长大,情分深厚,可她没有多大倚靠,有了那个封号,兴许她便会变成皇帝手中的刀子,别人眼中的靶子,。

皇后,多谢你的周全调护!西暖阁外间,已经站住了皇帝回头看见宜兴郡主跟了也来,却久久没有等到陈澜,不禁眉头一挑。

等宜兴郡主上前之后,他便摆手阻止了她的解释,淡淡地说道:皇后留下了两个人和一些东西给她,她既然还能想着给皇后最后磕几个头,也不枉皇后疼她一场。

等到百日之后,朕会给她一个配得上的俊杰!百日?宜兴郡主看着脸上阴霾尚未散尽, 却已经流露出帝王信心的皇帝,只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入了帝王法眼有好处也有不好处,只希望这孩子能如她一般幸运。

话说回来,皇后之前说得对,帝王家那给了便后患无穷的名分,她却没什么给不起的,认个干女儿在公卿之中可是寻常得很,想来惠心会高兴得跳起来!第一百七十三章 离宫,御赐清早,金水桥前等待朝会的群臣们在等待了小半个时辰后,一行却仍未有影子。

朝班前列的老大人们熬不住这大清早的阴冷。

一个个都皱紧了眉头,有吃不消的甚至低声嘀咕了两句。

即便是往日监利益的鸿胪寺官,这会儿也忍不住轻轻跺脚,更不用说那些年岁一大把的部阁高官。

然而,群臣心中虽都有疑虑,却仍没有交头接耳,几个性急的叫了当值的宦官询问,结果那几个大小内侍都是一问三不知,他们也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

知道太阳都已经升起了老高,方才有一个太监急匆匆地从奉天门内跑了出来,却是二话不说,只道了一句今日免朝,随即就一溜烟地带着两个随从跑了。

站了一个时辰方才得到这么个消息,一大帮官员们自是为之哗然。

等到从午门依次退出之后,众人少不得依照往日的交情亦或是同年同乡,聚在一块窃窃私语,直到进了千步廊。

然而,这到了午饭工夫,宫中便传来了一条惊人的消息——皇后崩了!皇后身体孱弱,在京文武百官几乎无人不知,因而对于皇后能够捱到现在,暗地里不少人都 觉得惊叹,因而群臣们震惊的并不是这条丧闻,而是与之而来的丧事措置——辍朝三日,不鸣钟鼓。

群臣和命妇除具丧服哭临思善门之外,在京文武百官一概在衙门公署斋素二十七日,不得回家。

在京百官服斩衰二十七日,之后素服至百日,在外文武百官素服三日。

军民素服三日。

京城禁屠宰四十九日 ,在外禁屠宰三日,官宦停嫁娶百日,军民一月。

一应丧礼仪制全都不是礼部草拟,而是皇帝亲自定下,而且所有丧仪直追太祖高皇后,斋素辍朝停嫁娶等等更是前朝好几位皇后不曾有过的,因而一时之间千部廊之内尽是一片哗然。

几个年轻气盛的御史当即回了屋子写奏章,可笔还没动到一半,早有上司急急忙忙过来言语了一阵,到最后,一众衙门都是立时换上了素白灯笼,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因是这一日中午方才得了讣文,所以群臣在摘掉了身上那些有碍到东西之外,全都急急忙忙派了人回去预备丧服,只不过小半日功夫,那些绸缎庄中预备到粗麻便几乎一扫而空,至于文官三品武官五品以上的公卿大臣,则是宫中另外各给布一疋。

等到较晚到时候,即便丧仪上都说是次日成服,但上上下下的丧服都已经预备好了,而素服乌纱帽黑角带也取代了往日到朝服。

放眼 看去,就之见千步廊内一片缟素,到了傍晚则是满城息声,勾栏胡同演乐胡同等等素日笙歌曼舞到烟花之地,全都陷入了一片静寂之中。

太阳落山到时候,阳宁侯府和其余公卿府邸一样,门上都换上了白灯笼。

西角门上的门房头儿老周吆喝这看好门户,正好见这有马车从那便崇和坊下进来,原本还没在意,及至车在西角门前堪堪停下的时候,他才吃了一惊,探除半个身子出去张望。

眼见着车辕上那个车夫跳下车走了过来,又摘下斗笠,他顿时醒悟了过来。

果然,那车夫说话声音又尖又细:咱家奉宜兴郡主之命,送了贵府三小姐回来。

老周慌忙打发人进去报信,随即就吩咐人让开路途,由着那车夫回身上了车辕,将 马车赶进了门来。

沿甬道到了二门停下,早有得信到婆子上前迎接,而老周在旁边垂手伺候,偷眼瞟见马车上下来到陈澜一身素服到背影,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

然而,等到看见另有两名宫女模样到人随着下车,又吩咐几个婆子上车搬东西,他又是暗自称奇。

在宫中一住就是大半个月 ,如今一回来竟然还捎带了两个宫女和这许多东西,三小姐这回可真是天大到体面!尽管半月之后重回家中,但陈澜满心还沉浸在之前坤宁宫的那种悲痛之中,眼圈也仍是红红到 。

所以,当乍然听到一声姐,随即一个人急匆匆地冲上前来,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了 她的手时,她竟半晌才反应过来。

认出那满面焦急到少年正是陈衍,她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四弟。

姐,你这是......从小到大,陈衍就从来没和陈澜分开过这么久,此时又看到她这么一番光景,心里顿时更是担忧。

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之后,见陈澜没多 大反应,他立时急了,正要追问就看到陈澜摇了摇头,随即那手就被人重重一捏,顿时惊觉过来。

他如今已经不去学堂,半日去韩翰林那儿学习经史,半日去北城小校场和人射箭练武,很是知道一些外头的情形,也很是听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强耐心头担忧搀扶这陈澜往里走,为了缓解姐姐的情绪,他少不得又低声说了些家里的事情。

姐,你不在家里这几天,二姐和四姐的婚事都已经定下了。

二姐许给了汝宁伯世子,四姐许给了那个苏仪,据说老太太都开口说要添嫁妆,所以二婶成日里喜气洋洋,只四姐寻我诉过一回,我没理睬她。

庆禧居那边都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二哥五弟和六娘八娘九娘他们几个没搬,如今皇后娘娘讣文一除,大约也得过一阵子才会继续搬......往日陈澜对家里的情形最是关心,但这会儿却只是僵硬地点点头以示知道了。

及至进了蓼香院前头的穿堂,见到那熟悉的屋子和人,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如今已经回到了府里,而不是在看似枯燥却什么都不用理会的宫中。

老太太,三小姐回来了。

陈澜 还没进到东屋,就听到了 里头的绿萼开口说了一句。

等到低头从门帘下头进去,她就看到朱氏正坐在炕上东头,荣光气色比自己走之前好转了许多,此时脸上正满是欢喜之色。

她正要下跪行礼,玉芍却急忙扶起了她,口中说道:老太太都 已经急死了,三小姐快坐到炕上先让老太太看 看。

依言坐上炕沿,陈澜看到朱氏用右手摸了摸她身上那素服,随即又颤颤巍巍摩挲着她的胳膊,最后那手伸直又滑过她的面庞,她这时候方才想起陈衍说过的话。

汝宁伯夫人原本分明是要位世子求娶她的 ,二苏家那一头也曾经打过她的主意,现如今两桩婚事突然定下,甚至朱氏不惜拿出体己来当陪嫁,着其中的意义便很分明了。

想到这里,她暂时放下心中那些悲伤和怅惘,轻轻握住朱氏的手:老太太放心 ,我没事,只是心里有些不好受罢了。

朱氏目光一闪,随即便冲着绿萼使了个小眼色,绿萼立即对屋子里伺候的鹤翎墨湘招了招手,等她们俩出去 ,她也径直拉上了玉芍退下。

陈衍倒是犹豫了一下,但想想陈澜多日没回来,知道她在宫中什么情形也 好,因而不等上头朱氏和陈澜开口,他就一屁股在下头椅子上先坐下了,随即就摆出一副死活不走的模样。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开口说了这些时日她一直和宜兴郡主一块住在西苑宜春馆,每日几乎都会去坤宁宫陪伴皇后,今日一早甚至被急召进了坤宁宫。

至于其中那些细节,她便一概言简意赅地略过,只说皇后对她极为看顾。

所以你心里难过?听到这个低沉的 声音,陈澜顿时大吃一惊,立刻抬头看着朱氏,而下头的陈衍更是差点没吧眼珠子瞪出来,一跳起身就结结巴巴地说:老太太,你......四弟噤声!陈澜想到刚刚朱氏见到自己的时候还一声不吭,如今却突然能开口,心中顿时有了些数目,一口喝住了陈衍,她便低声问道,老太太已经能 开口了 ?这事情有几个人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朱氏见陈澜乖觉,嘴角就露出了 一丝笑容:就是 你 走后不久。

没几个人知道,你不用 操心。

这些日子方大夫隔天就过来诊脉,各式药材不要钱似的吃,再加上又没有人在跟前三天两头气我,我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不说这些,也难怪你心里难过,皇后这是把你当做庆成公主了 ,你正好和她同年同月,这也是缘分......说着说着,朱氏忍不住想到了从前,又叹息了一声:皇后也是可怜人,先太后在的时候,对她总是不满意,毕竟,那时皇上还是景王时,立妃全都把持在别人手里,把一个最没势力的推给了 皇上。

而且,她又一直没能生下子女,幸好又皇上一直挡着......听说郡主召你入宫的时候,那时候我 就怕皇后因为喜欢你,会给你一个什么封号。

一旁的陈衍已经是听得眼睛都直了,这时候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太太为什么担心这个 ?姐姐哪怕是只封一个县主,咱们也就不怕......不怕什么?陈澜看着满脸兴头的陈衍,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上去,皇后已经去了,没有封号,这番情谊彼此记在各自心里,反而有个念想。

有了封号,最初别人兴许是会敬重一二,可有名无实的身份,到头来不过是水中之月,除了招人疑忌没别的好处。

训完了陈衍,她就对朱氏说:我离宫的时候,皇后留下了两个宫人和好些东西给我,其中有三样皇上命人记档,便归做是御赐。

其中,有一支指名赐给老太太的紫檀木拐杖。

第一百七十四章 御赐分众人,高声传大捷陈澜从宫中带回来的东西,除了两个宫女和皇后单独送给她的一只檀木箱,此外便是指名赐给阳宁侯太夫人朱氏的紫檀木拐杖,以及赐给阳宁侯夫人徐氏的定窑瓷枕,赐给陈衍的一方镌刻着好学不倦字样的端砚。

而跟随陈澜回来的两名宫女则是坤宁宫旧人,俱是三十多四十不到的光景,此时此刻,两人双双进了屋子来,给朱氏行过礼后就垂手站在了一旁。

朱氏仔细打量着她们,末了便欣慰地冲陈澜点了点头。

陈澜便开口说道:我年轻,从前身边也没个管事妈妈,从今往后,我院子里的事务便劳烦云姑姑和柳姑姑了。

,如今皇后崩逝,坤宁宫上下人等,有的要发去守陵,有些则是要分派到其他宫里,即便位尊如王尚宫叶尚仪,日后还不知道结果如何,所以,云姑姑和柳姑姑对于自己还能有出宫重见天日的事实,至今仍有一种似真似幻的感觉。

而且,遣她们出宫到阳宁侯府的乃是皇帝,这无疑为她们的将来更添了一份保障。

于是,陈澜言语虽客气,两人却都不敢造次,双双屈膝行礼道:奴婢自当尽心尽力。

,刚刚被朱氏命人请来的徐夫人也忍不住端详着这出自坤宁宫的两个人,一面在心里暗自叹息陈澜果然是福气好,但眼睛很快落在了旁边的那只定窑瓷枕上。

尽管已经是数百年前的物件了,可这只瓷枕仍旧保养得极好,四边是印花绵纹,枕面四框是双色黄釉,中心则是开光的墨绿地釉,上饰浅绿色叶子白色花朵的大叶牡丹。

尽管和自开国以来便流行的棉枕决明子枕荞麦枕等等相比,这枕头一看就觉得硌人,但其中那高枕无忧的含义却让她满心舒坦。

因而,云姑姑柳姑姑二人退下之后,她在下首闲话了几句,就冲着陈澜说:你既然回来了,家里的事情便还是照旧由你照管。

你二婶一家全都在忙活预备嫁妆,其他的都顾不过来,家里上下的事务多,你就多担待,我让你五妹妹帮你。

而且如今你又多了这两位,正好是左膀古臂,老太太和咱们再不用担心了。

陈澜瞥了一眼朱氏,见其眼神中闪过一丝自得的笑意,哪里不知道老太太正庆幸轻而易举打发了可能横插一脚的马夫人,名正言顺地让她管了家,于是便含笑答应了。

只不过,说起皇后崩逝,明日便要赴思善门外行奉慰礼,徐夫人就有些犹豫。

我虽身在孝期,可皇后崩逝这么大的事,明日思善门外我自然是要去的,罗姨娘有三品诰命在身,自然也得去。

可老太太虽说是无人不知抱病在身,但明日若是真的不露面,会不会引来别人口舌?可要是去了,如果有什么万一……三婶放心,我出宫前皇上已经吩咐过,老太太毕竟是曾经小中风,便在家中素服祭拜即可,不用再去思善门了。

,陈澜口中这么说着,心里却想起了自己在坤宁宫凤榻前的前后两次磕头。

她没有诰命在身,即便想去思善门外也不可能,除了在宫中的磕头叩拜之外,就只有在家里再次祭拜上香,希望皇后来生能够子女双全平安喜乐。

陈衍虽然坐在旁边,却一直低头看着那方端砚。

他跟着韩翰林这些日子,除了经史之外,见识也增长了不少,再加上在小校场颇结识了一些同龄人,虽还没交得什么知己好友,可对于世事就不像从前那般懵懵懂懂了。

三婶徐夫人拿着那方瓷枕,眉宇间忧色立时散去大半;老太太摩挲着紫檀拐杖,那种如释重负根本藏都藏不住;至于他的这方端砚……坐了好一阵子,徐夫人得知已经到了戌时,便先站起身告退。

毕竟,她还得攒着精神应付明日的奉慰礼。

忖度这会儿外头也该是夜禁时分,理应无事,陈澜也就拉着陈衍预备告退离去,可人才站起来,外间的玉芍就匆匆进了屋子来。

老太太,郑妈妈回来了。

很快,郑妈妈就进了屋子。

见只有陈澜和陈衍陪着朱氏,她忙一一行了礼,这一次却直截了当地说道:老太太,大小姐好几次派了人去打探消息,可左军都督府都说韩国公忙着处理事务,恐怕不得空回家,可这都半个月了,大小姐已经焦心得了不得,今天又犯了老毛病,明日却还得撑着去思善门。

大小姐让我对老太太捎带一声,实在不行,她自己去左军都督府,谅那些人也不敢再拦着她!不管是真的在,还是被下了狱,好歹有个准数。

不可!陈澜几乎和朱氏异口同声喝了一句,只朱氏毕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已经能够说话,那声音格外低沉。

而陈澜听到朱氏喝止,忍不住看了过去,不想朱氏也正看着自己。

因见朱氏眼神中没有平日的审视和考较,满是鼓励和期许,她沉吟片刻就看向了郑妈妈。

郑妈妈,韩国公乃是国之重臣,若是皇上有意追究亦或是盘查,和此前金昌侯,还有二叔那般下狱即可,无需召入宫中之后便再不让其露面。

若是真的在左军都督府中处理公务,那么明天一早又是皇后崩逝的昔日奉慰礼,韩国公夫人若突然去左军都督府找人,于旁人看来自然是不知轻重,传到皇上耳中就更是不利了。

既然韩国公让人捎话回来说是无暇顾家,那便当成就是如此,须知如果真有什么万一,皇上何必玩弄这种玄虚?口中这么说,陈澜心里却转过了罗贵妃那时候的话,心里渐渐生出了几许明悟。

若是威国公罗明远并不在京城,那么,代替威国公坐镇京营的,极可能便是韩国公了。

姑母韩国公夫人并不是什么聪明人,但这位韩国公谨言慎行,应该是皇帝信得过的臣子。

一番话听得郑妈妈哑口无言,偏生朱氏又是赞许地连连点头,她想要反驳也找不出什么词来,最后不得不低声问道:那如今该怎么办?怎么办?朱氏眉头一挑,没好气地斥道,自然是你把这番话转告了她,让她速速打消这蠢主意!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闹这个!听到朱氏说得这么直接,郑妈妈顿时脸上发红,却也只能毕恭毕敬应了下来。

就在她想要转身出门的时候,却险些和再次冲进来的玉芍撞了个满怀。

这一次,玉芍却连道歉都来不及,三步并两步冲到朱氏跟前。

老太太,刚刚大街上仿佛有信使在嚷嚷,说是……说是什么大捷!,大捷?朱氏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随即一下子抓紧了手中的紫檀木拐杖,好一会儿才抬头问道,哪里的大捷?听不分明,只说是大捷,奴婢再去打听打听!朱氏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只见玉芍一扭头就急匆匆走了,顿时在心里骂了一句冒失。

然而,什么大捷毕竟是以后的事情,因而她只是冲着郑妈妈挥了挥手,示意其赶紧去韩国公府,等人一走才叫了陈澜陈衍在左古坐着,没话找话地轻声让他们猜猜是哪里的大捷。

这一次,陈衍却抢着答道: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宣府大同那边的军情,外头民间都议论纷纷,毕竟好些年没有鞑亐子南下了,料想这大捷该是宣大的大捷。

陈澜先头曾经在外城前门大街上遇到过宣大的报子,那时候,那两个报子为了驱散人群,只说是八百里加急军情,至于什么地点什么军情却是只字不提,如今却是满城嚷嚷什么大捷,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有一种强烈的宣传意味。

因而,陈衍这么说,她并不以为然,但兹事体大,她便没有贸贸然说出口,只陪着朱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直到玉芍再次进屋。

老太太,是宣府的捷报,说是沙城大捷,斩首八百,驱散于数百里之外。

楚朝立国以来,京师便从未有鞑虏兵临城下,因而,朱氏并不担心鞑亐子真能打进来,可经究对军情还是关切的。

可是,当听说真是宣府的捷报,她的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阴霾。

打了胜仗固然是好,可要是陈瑛再立下功劳……她已经制不住这个庶子了,若是他真的又拼出了什么功劳升了爵位,她这一把老骨头还能拿什么去和他斗?难道要真的拱手将这半辈子的基业拱手让给那个女人的种?见朱氏额头渐渐暴起了青筋,仿佛又陷入了某种情恨之中,陈澜思忖片刻,便按住了老祖母的手,轻声说道:老太太不必担心,如今还没个准数,且不用忧心,明日总会有邸报下来,那时候便有确切消息了。

而且……她又凑近了朱氏的耳畔,用几近微不可闻的声音说:老太太,不是我杞人忧天危言耸听,这快夜禁的时候方才送消息进城,又大肆宣扬大捷,实在是有些蹊跷。

与其担心三叔那边,还不如在府里做些准备。

朱氏毕竟是活了几十岁的人了,官场上没经历过,却也听过许多奇闻奇事,此时立刻惊觉过来,只一想就重重点了点头。

也好,总之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你,我放心!第一百七十五章一大清早,众多朱门豪宅的门口便摆开了车轿。

相比平日的朝会,今天有资格去思善门外行奉慰礼的全都是高品的文武官诰命,因而那行头自然更齐备些。

只一色的车轿全都是用了素色,再加上不分老少都是麻布大袖圆领长衫盖头,几乎难以认出人来。

陈澜起了个大早将徐夫人送到二门,如今品级还不够的马夫人自然是也一块儿送将出来。

尽管这国丧乃是最吃力的差事,可想到以往这种大事都是由他出面,如今丈夫丢了爵位,她也丢了体面,因而他仍旧有些心里不痛快。

略站了站就回去了。

而徐夫人临上车前,却又忍不住转身对陈澜低声嘱咐道:澜儿,其他的我都没什么不放心,只有汀哥儿。

我对吴妈妈吩咐过了,就带着他在你跟前,你走到哪儿把他带到哪,否则我实在不放心。

三婶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看着他。

送走了徐夫人,陈澜方才回水镜厅料理了些急务,旋即回寥香院侍奉朱氏吃了早饭。

等到陈衍送了去上学,她才回了锦绣阁,却发现吴妈妈已经带了陈汀在这儿玩耍了。

她也不以为意,吩咐芸儿沁芳好生在旁边看着,径直就去了东厢房。

屋子里,云姑姑和柳姑姑已经按照她的吩咐摆好了香案拜垫等等。

净手之后,她便诚心诚意地拈香下拜。

默然行完礼之后,想到皇后临去之前还不忘给她留下了两个人,想到那檀木箱中留存的东西,想到皇后对皇帝的那番话语,她不知不觉便已经泪流满面。

自从莫名其妙掉入这个时代之后,她几乎不曾有过一刻松懈。

待人处事无不是赔足了十分小心,哪怕是陈衍这个弟弟,她亦是不得不花心思教导培养,只有这一次入宫,只有这一次和宜兴郡主一块住在宜春馆,只有这一次在坤宁宫陪皇后的那些日子,她反而更轻松些。

宜兴郡主感兴趣的是他的机敏,所以从西苑回来的时候,常常喜欢给她说些从前的事情,其中不乏教导她临机应变,皇后则是对她的生活更感兴趣,常常听她说些姐弟间的趣事,偶尔也会把自己从前的事情拿出来说道。

她起初也常常揣着小心,可说错话的时候这两位也不理论,笑上一阵子就完了。

可以说她这一世重活,最大的两位贵人便是皇后和宜兴郡主了。

尽管一醒过来便面对艰难的处境和复杂的人事,尽管一直竭尽全力才能保全自己和身边的人,尽管一直都在殚精竭虑的谋划未来,但她从来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因为他知道,如果不能抓紧一分一秒,她在未来就连痛哭一场的权利都没有。

如今借着祭拜皇后,她痛痛快快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和泪水,渐渐的甚至不再去压制那悲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感觉导游人在使劲拉扯自己的胳膊,睁着已经迷离的眼睛往那一看,她才看见是皱着小脸的陈汀。

一惊之下,她连忙用手绢擦了擦红肿的眼睛,这才发现吴妈妈正在向云姑姑和柳姑姑连连陪不是,又朝着陈汀招手。

瞧见她已经挪动着僵硬的膝盖要起身,吴妈妈又急急忙忙冲了过来,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扶她。

三小姐,都是我没看好六少爷,他听到屋子里有声音传出来,就不管不顾非要进来看看不可,我拦也拦不住。

陈澜这才知道是陈汀自己要进来的。

只就在这时候,她就感到一样东西在脸上擦了擦,低头一瞅,就只见陈汀正吊着脚用手拿绢帕擦抹她脸上的泪痕,口中又嚷嚷道:三姐,告诉我是谁欺负了你,是谁惹你哭的,我替你讨公道!听到这小家伙口中竟然是突出了讨公道这样的的话,陈澜顿时一愣,随机才破涕为笑道:六弟,你知道什么是公道?吴妈妈说,公道就是老天爷保佑好人,用雷劈死恶人!陈汀举手作了个恶狠狠雷劈的架势,可毕竟是小孩子,那气鼓鼓的样子格外有趣,就连同样心怀悲戚的云姑姑和柳姑姑也全都笑了起来,就连刚刚被讨公道三个字唬了一跳的吴妈妈也忍不住莞尔。

陈澜就不用说了,笑着把陈汀揽进了怀里,随即开口说道:好六弟,三姐是伤心一位长辈再也见不着了,所以心里难过,没人欺负我。

你要是真想帮我,那便平平安安地快些长大,到那时候如果有人欺负我,你给我讨公道!好!!眼见陈汀高兴得什么似的,陈澜就吩咐吴妈妈去叫了沁芳云儿红螺来,让三个大丫头带着他在院子里玩,却留下了吴妈妈,婉转地对吴妈妈说了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说讨公道之类的话,更不要说那些糟心事,以免小孩子听了心里存疑。

眼见人愧疚地低下了头,她这才打发了人出去,旋即才站直身子看着云姑姑和柳姑姑。

文武官命妇都是三日临思善门行奉慰礼,咱们都是去不了的。

皇后待我恩重,对两位想必亦是有情,这三日两位姑姑便随我在这屋子里祭奠皇后吧。

皇后大丧,你们也和我一样,素服百日吧。

云柳二人都是消了宫籍,虽并不是阳宁侯府的奴仆,但既给了陈澜,便是换了主人,因而本想着即便追思皇后,也唯有暗自悲泣垂泪。

此时陈澜这么说,她们都是心存感激。

慌忙双双跪下磕了头。

等堐到香案前拜祭的时候,两人都是全礼之后便伏地流起了眼泪,却都是咬着牙不敢放声。

只在那止不住的悲泣声中,陈澜不难听出他们的那份悲拗欲绝,心里也更觉悲凉。

尽管思善门前应当已经悲声大起,可真正为这位贤后痛哭的人,又能有几个?自从皇后崩逝的那个晚上报子满城高声嚷嚷大捷之后,一连三日的哭临思善门,这捷报仿佛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少有人不知轻重的问到这一茬。

至三日过后,官员虽仍在衙门斋宿,可终究是有人挨不住冷炕头,暖玉温香在怀放纵了起来。

这等时候素来是御史建功的最好时机,论理都是申饬罚俸等等算数,可某日的西角门朝会上,皇帝当庭摔下声色俱厉地将丧期饮酒招妓的公卿以及文官等等全部革退,若不是大臣苦劝,其中一位伯爵险些连世袭罔替的爵位都丢了。

如是又是数日过后,陈澜先头和朱氏说过的话终于得到了验证————所谓沙城大捷,竟然是因晋王得知阿勒汗前锋驻扎沙城,于是力排众议派万全右卫联通兴和堡守军出击,结果若不是开平前屯卫及时派出兵马,那一支军马险些就要全军覆没!而这捷报则是阳宁侯陈瑛给焦头烂额的晋王出的主意,其用意不在蒙蔽皇帝,而在于先安抚了民众。

得到这个消息,注释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陈瑛未能建功,还是痛心晋王在关键时刻竟又是行错一步,几乎彻底失去了圣心。

总算有陈澜在旁边劝解安慰,再加上韩国公坐镇京营的事情总算是得到了证实,她的情绪方才好了些,只对当初逆了韩国公的心思一力促成了外孙女册为晋王妃,她难免心生悔意。

第三卷 龙凤呈祥一百七十六章 置之以陪嫁,托之以身家进入四月,按惯例就已经算是入了夏。

窗根之间的高丽纸如今都换成了绿纱,至于更显摆的一等公卿府邸,自然也有用玻璃的。

只相比楚朝初年官宦巨商都用玻璃的那会儿,如今这出自饰用监的好东西几乎都只供宫中和王府,民间鲜有得见。

就如阳宁侯府这等人家,如今也仅剩老太太那辆座车的车门上镶着小块玻璃,上房屋子里都没有。

没有透光的玻璃,虽是阳光明媚的白天,蓼香院正房东次间里头依旧掌着灯。

为了看清楚那炕桌上的地图,绿萼和玉芍甚至还一人举着一个烛台,竭力让炕上的朱氏和陈澜能看清楚些。

许久,朱氏才放下了好久没拿出来用过的眼镜,轻轻舒了一口气,又转头看着陈澜问道:你觉得,这应昌和落马河大捷,你三叔可领兵一同去了么?陈澜知道如今朱氏对她姐弟俩芥蒂尽去,已经是真心倚重,可一涉及到三叔陈瑛,这一位就难免仍是咬牙切齿。

看着地图上相距很有些距离的两个地方,她就想起之前在书房里的几本地理图志上找应昌落马河全都不得要领,只能让陈衍去帮忙找找。

昨天晚上,陈衍兴冲冲送来地图,自己盯着那东西冥思苦想好几个时辰,隐隐约约也有了些猜测。

老太太这可是问住我了,这行军打仗上的东西,我有几分见识?可想象韩国公代威国公坐镇京营,这大军总是威国公管带的,想来出兵少不了这位当年威震有疆的名将。

至于是两路大捷,兴许是如那些小说话本一般,一路正军,一路偏师,而三叔是随着晋王去宣府查案子的副钦差,怎么能离得开?你说得很是。

此话一出,朱氏顿时面露喜色,可再想想晋王龟缩在宣府的脓包势,她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暗悔自己当年就不该觉得晋王是皇次子,一力设法让外孙女选为王妃,如今终孙女年纪轻轻就落下了一身毛病,甚至还不得丈夫怜惜,这都是因为她的心太大!想到这里,她就抬头端详起了陈澜,见其正低头收拾着地图,她就渐渐露出了笑容。

不管怎样,只要她扶持着他们姐弟得了侯府,日后阳宁侯府和韩国公府互为臂助,也就能继续站得稳稳当当,不至于如东昌侯府那般树倒猢狲散,也不至于如广宁伯府那般死了当家的下头就忙着发卖产业分家,唯恐皇家挨个收拾过来。

老太太!听到这个声音,仔细折叠好那张羊皮地图的陈澜就抬起头来,恰是看见马夫人带着祝妈妈进了屋子。

尽管二房的爵位几乎是不可能归还,陈玖也还躺在床上养病,可如今马夫人却又神采飞扬了起来。

因为国丧而禁了官宦人家嫁娶,可这却不耽误预备功夫,更何况她刚刚得了准信,这会儿免不了到了老太太跟前说道说道,顺便在陈澜面前扬眉吐气。

老太太,汝宁伯府那边刚刚打发了一位妈妈来,因为担心您身子不好,也就没贸然过来打犹。

嘴上这么说,马夫人在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坐下之后,就笑着说道,宫里已经有人给那边捎信了,说是四小姐的事情差不多定下了,是先头皇后娘娘的意思。

四小姐的八字和淮王的八字一块过了,正好合适,等二十七个月孝期一过,便立时册为王妃。

阿弥陀佛,皇后娘娘临去之前还记着这些殿下,真是第一等慈厚的人……如今皇帝一心都是皇后的后事,还顾得上自己的儿子?哪怕皇后真有遗命,皇子们全都得为嫡母服斩衰,哪个能在这时候成婚,只怕不是什么宫里人报信,是杨家眼看皇后一去皇子们居国丧,这才急急忙忙进宫去向那位齐太妃打听的吧!只不过,若淮王真定下了也是好事,至少,这个极度自我中心的家伙也不会再来纠缠她了……陈澜先是冷笑,随即如释重负,对已故的皇后平添几分感激,面上却是淡淡的,又接过绿萼送上的一盏茶端给朱氏。

好容易等马夫人这么唠唠叨叨一番炫耀完,她原以为这位总该走了,谁知道马夫人拐弯抹角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之后,使赔笑试探起了嫁妆。

朱氏原本还能心平气和地听着,可当马夫人问起这个,她眼神中顿时闪过一丝怒色,旋即就淡淡地冲着绿萼点了点头。

绿萼连忙屈膝答应,到多宝格边上打开了一个抽屉,不一会儿就翻出了两张单子来,随即走到马夫人跟前恭恭敬敬地双手送了上去。

马夫人接过一看,就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看字迹依稀是陈澜的,忍不住就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才低头继续瞧。

她原本还能端着表情,可看着看着就渐渐露出了喜色,到最后几乎竭尽全力才能忍住那股涌上心头的狂喜。

蜀锦二十匹、潞绸二十匹、闪缎二十匹、妆花缎二十匹、宫纱二十匹……光是这些料子,便是十种两百匹。

此外便是她最着紧得金玉首饰,金手镯、金簪、金项圈、金背梳子、金翟冠,几乎清一色点翠镶玉,再加上田地铺子和各色皮子家具以及摆件等等,只她心里估算,这些嫁妆的价值就不下两万两!带着这激动,她又翻起了后头庶女陈滟的嫁妆单子.只见陵罗绸缎一概减半,金首饰也不如前头陈冰的,甚至还有不少银首饰,可家具摆设等等却都差不多,只地产都只是坡地山地一类,店铺也没有,可估摸着也有七八千两。

她看着甚至都有些心里犯嘀咕,不由生出了再从陈滟这儿匀些东西留给陈冰的念头。

朱氏却懒得管马夫人是什么想头,见她那副满意到了十分的表情,就冲着陈澜使了个眼色,随即露出了倦意。

陈澜会意地询问了一句,而绿萼玉芍也少不得上前演双簧,而心满意足的马夫人自然不会留在这儿陪一个说话都不成的老太太,慌忙站起身来,以老太太多休息为由告退了出去,只临走拆前是忍不住使劲捏了捏手中的嫁妆单子。

有这样丰厚的嫁妆,还愁汝宁伯府待陈冰不好?当年就是贪财短视,如今男人没了爵位,还是这般一点长进都没有!马夫人前脚一走,朱氏就冷哼了一声,见陈澜要说什么,她就摆了摆手说:你不用说了,你二婶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她不知道我的家底,总以为这侯府家当他们一房争不过老三,所以拿到这些也就暂时心满意足了。

绿萼,上次我吩咐过你的东西,你都拿出来。

玉芍,你到外头看着,除非是郑家的回来,其余的一律挡驾,就说我在歇着。

绿萼心里一突,见玉芍慌忙出了门去,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到墙边拒子上,在最底下模索了一阵,找出了一个油纸包,这才双手捧着放到了炕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最终露出了里头的那枚牛角印章.随即垂手退到了一旁。

早先晋王府出事的时候,陈澜就曾经看到郑妈妈在朱氏的指使下拿出了这个,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第二次见得,她哪会不明白朱氏的意思。

果然,朱氏用如今活动自如的右手拿起了这枚印章,摩挲了好一阵.随即便递给了她。

老太太……我这一辈子攒下了不少好东西,给她们两个陪嫁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朱氏的语气平平淡淡,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信心,别人都说阳宁侯府荣富,却不知道老侯爷当初是怎样的人。

他打仗是一把好手,可败家也是一把好手,要不是我的陪嫁丰厚,我也善于经营,这家里早几十年就撑不下去了!侯府的公产是顺天府早就有备案的,不值几个钱,我倒想看看,老三处心积虑到时候却落得一场空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如今和当时不同,但陈澜一想到陈冰嫁妆单子上的那些东西已经极其丰厚,朱氏仍然说九牛一毛,因而不禁觉得受的好处超过自己的功劳,便诚恳地说道:老太太,我知道您待咱们姐弟亲厚,又信赖咱们,但这是您半辈子攒下来的体己,还请您三思。

韩国公府如今多事,难道您能放下韩国公夫人不管?还有晋王妃和韩国公世子,他们毕竟也都还年轻。

陈澜话里话外的意思朱氏自然都听明白了,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少不得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满是欣慰的笑意:好,好,你总算没让我失望。

我给你这些,便是希望你今后和出息了的小四和韩国公府互相扶持。

东昌侯府没了,广宁伯府败了,四家只剩下两家,你大表兄有点呆气,你们多帮他一些。

还有,你以后不用一口一个韩国公夫人了,只叫大姑姑罢,她当年也是抱过你爹的。

对于父亲的事,陈澜向来知之甚少,此时听朱氏这么说,她顿时大为惊讶。

果然,下一刻朱氏就叹了口气说:生养你爹的那位老姨奶奶是我亲自挑中给老侯爷的,只她没福分,生养的时候恰是一胎两个,结果只有你爹活了下来,我之后一直当你爹是亲生的,想着将来他袭爵成家,也好撑起这个侯府,只想不到他耳根子软,我也不够心坚…不说这个,你刚刚说的这些,足可见你良善,你放心,你大姑姑和大表兄大表姐我当然不会亏了她们。

朱氏见陈澜乍听到这些,脸上全是震惊,便拉着她的手说:你大姑姑的性子打理这些产业田地实在是太勉强,所以我在那几家金银铺的积存早就给她,还有你大表兄大表姐留着了,此外还有多年的首饰财物。

至于你,天安庄那边你能管好,其他的自然也能料理好,那些老人你该用的用,该裁的裁,尽听你的。

这些东西给你,我放心。

记着二一添作五,一半给你陪嫁,一半留给小四!第一百七十七章 议干亲拟大张旗鼓,论大捷叹个中隐情皇后崩逝,国丧百日,这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头二十七天。

这二十七日斩衰过后,官员们不必在衙门斋宿,内外的百姓因丧事而耽搁的嫁娶也就能重新开始了。

只是,大多数要科举亦或是要和朝廷打交道多的富商巨贾,往往也会在嫁娶大事上避开这百日,横竖也不是耽搁不起。

所以,阳宁侯府的备嫁妆也只是私底下列出单子,真正要紧的采办等等全都早就停了,只紫宁居那边的算盘却拨得震天响,仆役下人无不偷笑。

这天午后,因为马夫人打算盘,徐夫人守孝在身,朱氏倒是享了清净。

她正打算歇午觉,水镜厅陈澜就打发人来,说是宜兴郡主来探病了。

她自是连忙让绿萼玉芍替自己稍事整理了一下衣裳,又打了水洗脸。

才料理停当,陈澜就陪着宜兴郡主进了门。

两边坐下来寒暄了一阵,宜兴郡主见朱氏精神比之前好了许多,又听陈澜低声解释说朱氏已经能说话了,只暂且还瞒着别人,顿时也觉安心,便直截了当道出了来意。

看到手里那张帖子,朱氏只觉得百感交集。

那天张惠心走了之后,陈澜就对她和盘托出,那时候她就吃了一惊。

京城中勋臣贵戚多有认干亲的,不过是叫着热闹,鲜有郑而重之请客摆酒宣告众人的,更何况宜兴郡主这等身份。

因而,她高兴地端详着侍立在宜兴郡主身侧的陈澜,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郡主有这意思,我这老婆子自然只有高兴的。

不是我夸口,我家澜儿不但品貌双全,难得的是能干和孝心,满城闺秀之中,决计没人比得上她!,有道是心意转了,怎么看都顺眼,因而朱氏越发笑吟吟的,可话出了。

方才想到这话连人家宜兴郡主的亲生女儿也扫进去了,连忙歉然说道,郡主别怪我老糊涂,惠心姑娘也是好的,可我能迈过这个关卡,都是靠的澜儿曲意调护谋划,再说,人之常情,自家的孩子总是最好的。

上一回宜兴郡主来探望时,虽已经觉察到朱氏对陈澜颇为信赖,但终究比不上这一次口口声声自家孩子,又是这等自豪的口气,因而她冲着陈澜微微颌首,心里也替她觉得高兴。

她是豁达人,朱氏话语实诚,她也就笑答道:我家惠心性子是好,可要比能干,确实差了阿澜远矣,太夫人这话也说得没错。

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和她这么投缘?我这次来,除了和您商量这事,也想商议商议要请那些宾客。

陈澜本以为张惠心说摆酒,也就是请些亲朋好友热闹热闹算完,可这会儿看见宜兴郡主和朱氏商量商量着,就叫了她在一旁拿纸笔记下一一什么隆佑长公主,安吉长公主,晋阳公主,汝阳公主,清远郡主……公主郡主便有六七位,除此之外的诰命夫人更是足足十几个,和宜兴郡主平素的低调完全是两回事。

那名单罗列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

郡主,老太太,这是不是……太声势浩大了些?就算是百日后,那时皇后娘娘的国丧毕竟才刚过去。

皇后娘娘泉下有知,必然会觉得欣慰。

,宜兴郡主头也不回就把陈澜的顾虑打了回去,随即又兴致勃勃地和朱氏商量起了哪几家酒楼饭庄的席面正宗,预备到时候把厨子请到家里来,又说定了请韩国公夫人出面接待那些诰命,由宜兴郡主亲自应付那些公主郡主。

而一旁的绿萼和玉芍见这地位尊贵的两人越说越起劲,又见陈澜只得认命地低头记,会都悄悄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老太太这么高兴,这么有精神了!议定了宾客,朱氏又满口答应宜兴郡主,说是自己届时只要身子差不多,必然亲自前去观礼,事情就算定了下来。

既然正事说完,宜兴郡主少不得又展开话题说了些别的,倒是陈澜对于先头三次大捷很是好奇,当即就探问了起来。

沙城大捷是怎么回事,你们都应当知道了。

晋王殿下闯出来的祸事,阳宁侯不得不善后,于是就出此下策。

虽说他是不得已为之,偏生如今官场民间都知道得差不多了,朝廷又丢不起那个脸,于是暂时也只能就这么罢了。

至于应昌大捷和落马河大捷……宜兴郡主顿了一顿,脸上笑意就深了些:应昌紧邻答刺海子,东边是兀良哈和原本的鞑/浅、草、微、露提供/子本部,而西边就是那位阿勒汗的后卫,这一回威国公率大军前去,随行偏将对周边情形早就打探了清楚,还有兀良哈和本部那边的人拖后腿,所以可谓是抄了他的底。

至于落马河大捷,则是偏师截住了阿勒汗长子的一支精锐,大战之后斩首八百级,鞑子四散奔逃。

都说败敌容易斩首难,而这次除却斩首,俘获的战马亦是可观,甚至有两支蒙人小部愿意内附,也打出了威风来。

XX,你们知道这偏师是谁带的么?朱氏闻言立时沉吟了起来,而陈澜听了先是一愣,随即脑海中就立时蹦出了一个名字来,立时忍不住说道:莫非是天策卫杨指挥使?阿澜你倒是一猜一个准!宜兴郡主立时笑了起来,又点点头说,想来你也猜到了。

所谓的天策卫至京营操练,便是一个幌子。

须知天策卫原本就是从神机营和锐骑营中精选了一干人,哪里还用得着回营合练。

趁着喜峰口侧行派军到会州卫换防的机会,一应人等顺顺当当就出去了,兀良哈人原本有人里通阿勒汗,兀良哈原本只是报一声,结果我军却先往那边虚晃一枪,顺手剪除了之后,便打算过落马河与威国公合师,谁知道竟然能正好撞上这么一拨,也是他的运气。

国朝以来,军北最大莫过于开疆,但天下太平久了,北边只是小打小闹,反而南疆是一打再打,所以威国公罗明远以平缅以及平蛮这开疆和安抚两项功勋平步青云,北边的宣大和宁夏甘肃辽东等地反而战事不多一一自然,这也有楚太祖初年把蒙古打得太狠,寻了个借口把女真打得几近灭族有关。

所以,斩首八百级的大功,放在如今自然是非同小可。

当然,相比威国公的应昌大捷,落马河之役就要差一些了。

朱氏听着这三次大捷,眉头先是舒展,旋即就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末了就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索性问个明自。

她先是念了一句佛,又感慨了一回这大胜仗,这才对宜兴郡主问道:郡主,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这杨指挥使……,可是和汝宁伯府……他是那一位的儿子。

可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回来之后,就没打算和汝宁伯府扯上关系。

宜兴郡主轻轻巧巧岔开了话题,只见朱氏还有些不放心,她就实实在在地说道,汝宁伯府败落的因子归根结底在老伯爷身上……自己不成器,便疑忌军功显赫的长子,最后还真是给他逮着了那么个机会。

也是皇上即位之初百废待兴,一时来不及理论,到后来想理论也已经晚了,去年正好觅着了杨进周,自然而然就带回来大用。

只他像极了他那父亲,母亲又教导得好,要是换个人,这心里也不知道会存下多少怨愤!听宜兴郡主丝毫没提到当年汝宁伯府的争袭官司,朱氏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虽受了现任汝宁伯一注浮财,可终究那最要命的事情是前任汝宁伯自己造的孽,和她无关,因而就放下了心。

而陈澜毕竟不是这两个经历过那事情的人,只隐隐约约听明自了一小半,不禁油然而生狐疑,但心底思来想去,暗叹杨家女子不易的同时,又陡然想起了罗家的声势骤涨。

在阳宁侯府逗留了将近两个时辰,宜兴郡主方才告辞离去。

陈澜亲自把人送了出去,路上又问起宜兴郡主如今可还在西苑住,结果就只见这位爽朗一如男子的郡主摇了摇头。

京城里该下狱的都下了狱,该查的事情有人查,外头该赢的仗也都赢了,我还赖在那里干什么?这次的事情一过,御马监亲兵少不了要换一批人了,不管皇上先头如何倚重,如今都留不得这些曾经哗变过的在身边防戍,虽不至于真的流放戍边,但也多半会打发到南边去,我不过是弹压一时罢了。

再说,我再不回去,惠心只怕真要恼了。

宜兴郡主说着就停下了步子,轻轻伸手替陈澜捋了捋耳畔落下的一缕头发,随即轻声说:虽说做晚辈的都只能依照父女之命媒妁之言,但那也未必是一定的事。

我当年如此,你也是如此。

国丧百日,如今已经过去了快三分之一,那许多紧要关头都被你一一跨过,如今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也话好好思量你自己将来的事。

这话里头有深深的暗示意味,陈澜只觉一颗心猛地跳动了两下,待到用征询的目光再看宜兴郡主时,就只见这一位已经露出了若无其事的表情,仿佛什么话都没说。

接下来便是一路无话,当她将宜兴郡主送到二门外,眼见这位皱着眉头无奈地登上了那辆马车时,一个念头猛然跃上心头。

纵使飒爽如男子,宜兴郡主还是不能每一刻都像之前那样佩剑骑马高声谈笑,而且从前未必就真的是全凭心意择选丈夫……难道宜兴郡主想告诉自己的就是这个?而且,百日丧期之后,官宦人家便可以重提嫁娶之事,莫非宜兴郡主提醒她好好留心自己的婚事?第一百七十八章 异境同心,姊妹之情如果说头一次沙城大捷因为朝堂消息没法完全捂住,民间很是慌乱了一阵,那之后的应昌大捷和落马河大捷就彻底让不久前才骚乱过一阵的京师平静了下来。

酒楼饭庄里头的说书人抓住商机,很是现编了几个打仗的段子;家有军将的人家则是少不得上庙里拜拜菩萨,指望当家的平安归来加官进爵;至于真正的高管显贵们,要考虑的问题就多多了。

威国公已经是世袭的国公,此次再有如此大捷,偏生皇后又恰巧崩逝了,这中宫无主,储位虚悬,莫非最后成全的竟是罗家?阳宁侯府中路的庆禧居住的素来都是历代阳宁侯,只前任陈玖忙活了多年,结果到头来丢了爵位,反而便宜了三房。

如今,徐夫人占了那七间七架的大正房,罗姨娘自也不用像刚回来时那杨低调,因而先前从翠柳居后罩房中搬出来之后,她就搬进了正房北边的小跨院,名正言顺地和陈汐住在了一起。

这一回,当得知威国公罗明远率师在应昌大捷之后,她那脸上的笑容就不曾断过。

尽管罗姨娘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但陈汐如今实在是对她有些吃不消。

此时见其一件件地从箱笼中找出那些色彩鲜艳的衣裳,她忍不住说道:姨娘,就算威国公大胜回朝,可有威国公夫人在,您何必一直揪着那桩婚事不放?强扭的瓜不甜,威国公世子他……你这是什么话!罗姨娘一把丢下手中的衣裳,没好气地瞪着陈汐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你爹和你舅舅一块定下的,你表哥不过是被他娘怂恿的,哪里就是真的不愿意?你这样的品貌,谁能把你娶回家去那是天大的福分!至于你舅母……我知道她对我有心结,可你舅舅打了胜仗,宫中皇后又殁了,这回你姨妈决计是水涨船高。

让她做和事老,我就不信你舅母还能死扛!见陈汐咬着嘴唇不做声,罗姨娘又放缓和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说:放心,你是我生养的,我怎么会害了你?以后别那么生分,什么威国公,什么世子的,一个是你舅舅,一个是你表哥,尽管像从前那样叫。

至于你爹爹,只要没有大错处,这爵位丢不了,虽说三丫头刚刚在宫里住了好些天,可她和小四毕竟是没爹娘的,再说皇后也去了。

等你爹回来了,我会劝他把老太太供出来,再给长房姐弟尽快找门差不多的亲事,只要明面上让人挑不出错处,这也就了结了!自打在晋王府时在罗旭面前受到冷遇,之后父亲又想要改换门庭让自己去争劳什子晋王次妃,再接着便是身边的丫头被老太太一下子全都撵走了配人,陈汐早就已经心灰了。

此时又竭力劝了一番,见罗姨娘仍是固执己见,正巧外头有人唤她去水镜厅,说是有几件事务要处置,她索性起身离去。

到了水镜厅,和陈澜厮见之后落座,见不过是寻常的赏罚小事,陈汐也就没放在心上,只是在那儿想着适才之事。

如今连遭变故,她总算是回复了早年间和兄弟一块在这侯府过活时的习惯,遇事多想三分。

罗姨娘觉得威国公大功之后,后宫罗贵妃水涨船高,兴许有母仪天下之份,可她却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并不完全是好事,不知不觉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五妹妹,五妹妹?听到耳边的叫唤,陈汐这才惊醒古来。

发现屋子里刚刚站了一地的管事妈妈和媳妇全都走了。

只有陈澜和云姑姑并几个丫头在,她立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走神全都落在了别人眼中,遂连忙解释说:三姐姐,对不住,我刚刚一时想到了一桩疑难,没留心……比起二房的陈冰陈滟姐妹俩,陈澜反而觉得陈汐要更合脾胃些。

尽管当中隔着陈瑛和罗姨娘,两人没法过份亲近,但这种小事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因笑道:毕竟是三婶吩咐过,赏罚之事咱们两人一块出面,所以我才使人叫上你。

可这只是例钱的赏罚,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没留心就没留心了。

见陈澜笑着点点头,转身就要走,陈汐陡然之间想起陈衍被罗旭指引,拜入了韩翰林门下,可算得上是和罗旭员出同门,因而不禁心中一跳,一下子拉住了陈澜的手。

见人愕然转过头来,她才觉得此举有些冒失,可心里那种不妥当却越来越强烈。

到最后,她索性站起身说:三姐姐,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想请你帮我参详参详。

陈汐骨子里的那股傲气,陈澜向来是最明白不过,因而此时不禁愣了一愣。

尽管她和三叔陈瑛早就算是彻底决裂了,可她对陈汐终究还是好感居多。

迟疑片刻,她就点点头笑道:那好,五妹妹你直说就是。

但使我能帮忙的,一定帮你想想。

这事情……不便别人听到从未见过陈汐如此吞吞吐吐,陈澜顿时更奇怪了。

换做别人,她兴许就不耐烦地走了,可这会儿沉吟良久,她终究还是吩咐云姑姑柳姑姑和红螺一块到外头候着,陈汐则是把自己的两个丫头也打发了出去。

待到这屋子里只剩下他们姐妹二人,陈澜看到陈汐双手无意识地使劲,绞得骨节都微微有些发白了,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无妹妹,我知道你的顾虑。

可你既然有心让我帮忙,那何必再把话憋在肚子里?陈汐却还是低着头。

一时间,偌大的水镜厅一片静寂,仿佛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好半晌,她才终于把心一横,抬起头看着陈澜说道:三姐姐,应昌大捷的消息你应该听说了。

领军的是威国公,这一回他又立了大功劳。

再加上之前罗世子高中传胪,这可谓是双喜临门,原本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可我实在是……说道这里,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她不能对陈澜直说,母亲正在一个劲地盘算这她和罗旭的婚事;她也不能说,母亲觉得黄油崩逝中宫无主,这对罗家来说乃是天赐良机;她甚至不能说,自己担心罗家因为声势太盛,如今升得越高,日后跌下来就越惨。

斟酌了好一会,她才艰难地接着那话茬说:威国公罗家在京城中根基还浅,不比其余各家姻亲连着姻亲,优势盘根错节的交情,我实在是担心日后的情形。

我知道罗世子曾经帮过四弟,所以只希望三姐姐通过四弟给那便提个醒。

陈澜越听越觉得惊讶,到最后不禁生出了几许佩服。

威国公府声势聚盛,据说应昌大捷乃是威国公领军之后,虽碍于国丧期间,人们不能立时往宜园那边去,但据说攀交情叙同乡的帖子仍有不少,可那大把下注的人当中,竟还不如陈汐一个十几岁的姑娘。

因而,尽管她已经对陈衍点过一回,也知道小家伙必定会通知罗旭,她还是点点头说:五妹妹放心,你的提醒,回头我就对小四说,一定让他提醒了罗世子。

原以为陈啦或许会安慰她不要杞人忧天,或许会找个由头推搪,可陈汐听到陈澜竟然答应了,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姐妹多年,她自然知道陈澜绝不会出尔反尔,心里顿时放心多了,可站起身之后,她突然想起自己此举只怕会被人误会,忙转过身来。

三姐姐,到时候千万别让四弟对罗世子露口风说是从我这听来的。

威国公夫人和罗世子对我……姨娘一直都有怨言,若知道是我这么想,兴许会不以为然,甚至会觉得我有意诅咒……有些事情我已经想通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

叹息了一声之后,她见陈澜看着自己,又重重点了点头,她不觉咬了咬牙又上前一步,站在陈澜的椅子跟前,一手搭在了她肩膀上:三姐姐,我知道你人善,有些话我这个做女儿的也没资格说……你和小四的终身大事,你得尽早有个打算,尽早定下才行!陈汐这一提醒,陈澜一下子想到过往陈瑛和罗姨娘谋划的种种,此时再面对着那双清澈的眸子,她只觉心中生出一股莫名感动,便站起身来,重重握住了陈汐的手:我明白,多谢无妹妹你的提醒。

只你的事情也一样,你虽是晚辈,而且一人之力微不足道,可也不能全认命!不能全认命!陈汐只觉得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那压抑了许久的委屈迷茫痛苦全都发泄了出来。

她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抱住了陈澜的脖子,把头埋在她的肩上,抽泣着哭了出来,却是丝毫不敢放声。

那么多年,她护着憨厚的兄长,淘气的弟弟在这深宅大院中挣命,本以为父母回来便能松一口气,可结果呢?她为什么会心灰……还不是因为她不想认命,从来都不想!陈澜箭头的衣裳须 就被打湿了。

她最初有些僵硬地揽这陈汐,但双臂渐渐就柔软了下来,又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良久,等到陈汐总算是平复了下来,她才放开了人,随即把人按在椅子上做好,又低声嘱咐说:痛痛快快哭一场也好,可这眼睛待会出去瞒不了人。

这样你只说是因为舍不得那几个被撵到庄子上配人的丫头,所以求我探问一下她们的情况如何,结果说着说着就哭了,可记得了?陈汐用帕子擦了擦红肿的眼睛,看着满脸诚恳的陈澜,狠狠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一种更深的怅恾。

加入没有那许多阻碍,而她们又是同胞姐妹,那该有多好?PS:撒花庆祝,干刚发现这个月粉红票的排名和票数都已经超过上个月的成绩了,二月比一月好,三月比二月好,啦啦……第一百七十九章 煊赫之日,忆当年侯府因果对于前门大街上的各处酒肆饭庄来说,国丧的头一个月一过,这难熬的日子就算过去了。

如今乃是承平年间,下馆子的无不是讲究一个喝酒吃肉,这禁屠宰让他们没了肉食可卖,禁饮酒则是让他们有酒也不知道卖给谁,这之前可谓是度日如年生意清淡得可以在店堂里睡大觉。

眼下,门口的白灯笼换成了红灯笼,一楼大堂二楼雅座总算是都坐得满满当当,就连门口拉客的伙计声音也格外洪亮了些。

咧,玉泉水的酒西山村的肉,不够劲不够肥不要钱咧!雅座上有空,吹拉弹唱全活包咧!杜康老酒杜康老酒,酒香飘去十里外哪!这傍晚时分,一个个响亮的叫卖声把这一条前门大街渲染得越发热闹,四下里人声鼎沸,雅座包厢中衣冠楚楚的大人物们在觥筹(gongchou)交错,旁边却有不合时宜的吆五喝六声。

在这嘈杂的环境中,有人觉得总算是松快了,也有人不以为然。

这会儿,一家饭庄临街的雅座上,陈衍就很不惯四面八方传来的杂音,没好气地放下手里的茶杯。

这些人就没心没肺么?国丧虽说是过了,可终究是还没过百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道理你应该明白了才是。

罗旭淡淡地往外头看了一眼,见四处都是灯红酒绿人声喧哗,便叹了口气道,国丧对这寻常人终究是远了些,你如何能指望他们真把先皇后当成国母来敬……不说这些了,你回去代我谢你姐姐一声,她提醒的很是,如今的罗家,还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减罗旭情绪不高,陈衍连忙安慰道:我姐说了,她也就是瞎琢磨,罗师兄你只管听一听,究竟有什么她哪说得准。

只是她说,那一回在御花园的情形毕竟是她亲眼看见的,怕只怕贵妃娘娘被人撺掇(duo)而已。

对了,我还没恭喜罗师兄呢,那许多库房草场巡查干得漂漂亮亮,一下子揪出了好些蠢虫不说,就连建言的条陈得了皇上夸奖!皇上只是出考题看看我的本事,再说都是合大家之力。

他们不想出仕,于是这功劳就我一个人冒领了。

尽管平素散漫惯了,但想到自己身上还有进士的功名,哪怕不袭爵,这出仕总是难以避免,这一回又深深地陷进去了,罗旭顿时生出了一种作茧自缚的苦涩。

他的父亲是世袭威国公,他的嫡亲姑姑是贵妃,他的外甥还是鲁王……在这种勋戚世家里头,他就应该低调一点,干嘛非得觉着自己不靠那个好色的父亲也能成事,偏生去想方设法县试府试院乡试一关关考过来,如今倒好,父亲这大功一立,中宫又是虚悬,这下子全乱了!而且,韩翰林偏生还悄悄提醒他说,御史们似乎有些蠢蠢欲动的架势。

郁闷的他举杯一饮而尽,结果却突然发现口中没有那种让人忘记烦恼的液体,而是苦涩的茶水,这才想起之前答应了陈衍以茶代酒。

歉意地冲着陈衍一笑,他就咳嗽了一声说:师弟,你恕罪则个,我今天实在想喝两杯。

陈衍还是头一次看到嘻嘻哈哈的罗旭露出这样的表情,一愣之下就讷讷点了点头。

及至伙计送上了酒来,减罗旭不管三七二十一连灌了三杯,紧跟着就干脆掀开了酒壶的盖子径直往嘴里倒了一气。

这时候,他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到罗旭面前一把夺去了那酒壶。

罗师兄,你不能这么喝!罗旭睁大了眼睛,见陈衍抱着酒壶满脸紧张,顿时哑然失笑,心想自己已经把那一壶都喝干了,小家伙这当口拿着这个还有什么用?只不过,一看那张认真几近执拗的脸,他就忍不住想起了之前那次送陈衍回家之前,许多年来唯一一次去阳宁侯府的情景。

那时候是过年,父亲只是伯爵,爵位甚至还不能世袭,而且一直都自南方镇守不得回来,他和母亲在京师连府邸都没有,只是赁的房子。

在高朋满座奢华肃穆的侯府,他那个姑姑的儿女被人禁在屋子里不得出来见客,他和母亲被人晾在角落里,他气冲冲拉着母亲正打算走时看到那姐弟俩出来,当姐姐的正牵着弟弟的手,一面用手绢给弟弟擦汗,口中犹自教训着人,那种和睦的模样让他这个没兄弟没姐妹在身边的颇为羡慕。

结果,看往了的他不小心和一个下人撞在了一块,姐弟俩发现之后立时过来,那个当弟弟的问明情形,就仿佛什么都知道了似的恼怒地大声斥责下人怠慢客人,而当姐姐的之后则是亲手把满是点心蜜饯的捧盒送到他们跟前。

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阳宁侯府和威国公府说是姻亲——可一个顶多算是二房的罗姨娘,在正统人家眼里自然是算不得数的,而且母亲哪怕不记得阳宁侯府的冷遇,也恼怒罗姨娘指使陈瑛给父亲安排美人,他们姐弟俩个又很少出门,因而那一次之后,便是护国寺的再会。

只可惜,那时候两人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

不记得也好,第一次邂逅的美好只是记忆中的,如果没有之后也是枉然。

罗师兄,罗师兄,你醒醒,你身边人说有要紧事!被一阵恼怒的声音唤醒,罗旭这才睁着迷离的眼影抬起头来,看见陈衍背后多了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认出是跟着自己出来的心腹小厮,他眉头一皱就把人叫上前来。

正想低声询问,他就看见陈衍紧盯这自己瞧,于是轻咳一声说:左右都是嘈杂,没人会偷听,有什么话你直接说吧。

那小厮瞧了一眼陈衍,这才低声说:大少爷,刚刚得到消息,都察院的几个御史把老爷给告了。

说老爷……说老爷行军在外,竟然收了两个蒙人女子在身边服侍。

此话一出,别说罗旭眼睛瞪得老大,就连陈衍也极其尴尬。

至于那说话的小厮,到最后两句话时,声音已经压得如同蚊子叫似的。

良久,罗旭才反应过来,嘿嘿冷笑了两声,神色就恢复了正常,再也不见起先的颓唐和无奈。

咱家老爷还真是……嘟囔着省去了后头半截,他就淡淡地问道,就只有这一个消息么?还有另一个消息,都察院弹劾的不止是老爷一个。

小厮吞了一口唾沫,这才陪笑道,跟着老爷的两位参将也被参了,说是纵军劫掠……此外,落马河大捷的杨指挥也被人参了一本,说是他杀俘……罗旭对于所谓的纵军劫掠很是不以为然。

这大军在外,要是真像那些读死书的腐儒们坚持的那般秋毫无犯,蒙人难道就会感激涕零日后再不来进犯?太祖爷的圣训就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大军出动用的那些军费户部倒是知道叫嚷,可劫掠之后他们还要叫嚷,真是奇哉怪也。

只是,当听到另一路军竟然也被参了,他顿时愣住了。

他想了想杨进周那方正的性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杀俘?罗旭问话的时候,陈衍也忍不住嘟囔道:杨大哥会杀俘,这怎么可能!那小厮见自家主子外加主子的师弟全都表示难以置信,顿时有些郁闷了,当即闷声道:杀俘是从兵部衙门那边打探到的消息,说是大胜的时候有人投降,随军的一个经历抢在杨指挥前头答应了,结果杨指挥恰好认出其中一个当初兴和堡诈门的人,立时吩咐不受降,直接斩杀,这讯息大约是那个经历恼将上来送进京的。

都已经诈过一次了,当然怕其诈上第二回,他这事情做的无可厚非。

只不过,那些文官还真是吃饱了撑着,打了胜仗的人统统扫进去,就不怕扫了皇上的脸面?牢骚归牢骚,罗旭却真正有了些精神。

父亲的德行他是知道的,无女不欢的名声恐怕也是内外皆知,但这大捷之后闹出这一回,只怕或许有自污的成分——自污用这样的伎俩,太气人了些倒是真的。

不过,即便如此,父亲未必知道京中皇后崩逝的消息,要是知道了,应该就不会这么沉得住气了。

如此想来,他得加上些别的计较才对,不能干等宫中尘埃落定。

得了这么个消息,罗旭和陈衍这一对师兄弟自然无心在这嘈杂的地方继续多呆,当即结帐下楼,说了几句话便上马回城。

及至到崇和坊下头,罗旭见陈衍冲他扬了扬手就要策马驰进去,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回去之后,你帮我对你姐姐说一声,谢谢她当年的捧盒。

还有,都这许多年了,你还是从前那咋呼呼的热心模样。

陈衍被这没头没脑的两句话给说得莫名其妙,等到了由西角门进了府之后,绞尽脑汁的他突然猛地一拍脑袋,隐约记起从前仿佛有这么一回事,因而一进二门就直奔锦绣阁。

此时已经入暮,陈澜也正打算去蓼香院服侍朱氏进晚饭,结果就看到陈衍迎面冲了进来。

姐,我有事对你说!陈衍直接把陈澜拖进了东次间,又把丫头们都轰了出去,这才把今天自己和罗旭在饭庄的情形一一道来,尤其是那个小厮报的消息。

可还不等陈澜有什么思量的功夫,他就面色古怪地说:罗师兄还让我捎带一句话给你……说是谢谢你当年的捧盒。

这是什么意思?陈澜一时没反应过来,可陈衍就已经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起了自己的猜测。

然而,听着那些,她扯动嘴角想要露出一个苦笑,可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原来当年有人种下了因,她却收获了果。

第一百八十章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一大早,翠柳居的两个院子里头就显得忙忙碌碌。

由于皇后大丧,此前的搬家只能暂停,如今二十七日已过,这边也就重新启动了起来。

按照罗姨娘的意思,陈清和陈汉房中的家具不若上上下下不如都换上新的,可拗不过陈汐苦劝现如今少张扬为妙,因而她也就没有坚持。

罗姨娘又亲自走了一趟正房,她请了徐夫人示下,终于如愿以偿亲自过去帮衬陈清陈汉。

这会儿,眼见一个个粗壮的仆妇把大小东西搬到门外夹道的大车上,又是捆扎又是垫放稻草,她少不得过去连声嘱咐。

至于西北小跨院里头住的人,也是最后一批搬迁的两位姨娘和几个庶女,她则是丝毫不去理会,只由得那几个老弱自己打点行装搬家。

陈汐瞧不过去,原想让自己的丫头去帮一把,结果却被罗姨娘一通教训了回来,生了闷气就使人给晨陈澜提了个醒。

那两位姨娘一个是早就失了宠,跟徐夫人多年守在京师,另一位则是长年在云南,陈瑛从前两次回家都没带着她,此次带着一个女儿回了京师之后几乎连陈瑛的面都没见过。

剩余的八娘和九娘都是在京师长大的,生母早就亡故了,甚至连正经大名都不曾取。

虽则是她们有乳母带着,可长到现在几乎连院门都没怎么出过,七八岁的年纪见着生人就害怕,这会儿为着搬家,两人方才被人硬拖了出来,却是吓得一路走一路哭。

就当着简直像是逃难的一行人路过蓼香院正房后头那条道时,正巧陈澜看过朱氏,又得了陈汐的消息从后门出来,打算到庆禧居去看看徐夫人提醒一声,顺带瞧瞧情况如何,结果一眼就看到了一个中年妈妈口中骂骂咧咧,甚至伸手往一旁孩子的胳膊上使劲掐了一把。

这是在干什么?那中年妈妈真是八娘的母陆妈妈,万没料到突然有人会从那边门出来,而且打头的就是陈澜,手上拿动作一下子就落到了人家眼底下。

慌乱的她连忙放开了手上前去,双手放在膝盖上行了个礼,这才期期艾艾地说:三小姐,小的是怕八小姐哭将起来,惊扰了老太太,所以才提醒提醒她......提醒?陈澜眉头一挑,本待发作,可想到后头院子里就是朱氏,便强自按捺了下来,冷冷瞥了陆妈妈一眼,这才徐徐走上前去。

三房除了陈汐和陈清陈汉之外,就连陈汀也很少出门,更不用说三个极可能连族谱的没上过的庶女了,因而她对六娘和八娘九娘并没有什么印象。

见这两个小姑娘在旁边一位妈妈的催促下,畏畏缩缩地上前来行礼,想起罗姨娘名下三个子女的光鲜,又想起陈汐刚刚让人捎的话,她心中叹息,于是就一手一个把人搀扶了起来。

八娘身上穿着一件暗红色的小袄,花色完全辨不出来,布料只看着大约像是松江云布,但应该有些年头了。

九娘则是藕荷色的斜襟衫子,简简单单的式样颜色,甚至连一丝花样刺绣都没有,袖口已经翻起了毛边。

两人的缎面鞋子也是半旧不新,头上只有原本仿佛像是一对儿的两只银蝶,却是折成了一人一只。

端详了这么一会,她不知不觉想起了自己卧病在床休养的那一个月,流水不断的新东西好东西送出来的同时,沁芳翻翻捡捡找出来的那些旧衣裳旧玩意,却也比她们两人身上的强上许多。

松开手之后,她就头也不回地对后头的赖妈妈问道:八妹九妹的新住处收拾好了?三小姐,早就都停当了。

赖妈妈上前两步,目光在两个怯懦的年幼女孩身上一扫,这才满脸堆笑地说,还是和从前在翠柳居一样,是西北面的小跨院,一个东厢房一个西厢房,左边两间耳房是风姨娘带着六小姐住,右边两间耳房则是花姨娘。

自打那次陈滟坦白说,汝宁伯夫人最初上门求娶她的那桩婚事是赖妈妈大嘴巴说出去的,陈澜对其就很不待见,可如今还不是拿这事发作的时候,因而她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随即就开口说道:也罢,我眼下没事,正好过去看看。

陈澜都这么开口说了,其余人自然不好说什么,纷纷应了下来。

等到了庆禧居,就只见从早过来的一辆大车正在忙着卸东西,一大堆仆妇乱成一团,正在忙前忙后张罗,而罗姨娘竟然也在。

两边一碰在一块,罗姨娘便笑容可掬地上前,待听得陈澜是遇着了八娘和九娘,她方才诧异地看了两个小丫头一眼,嘴角的笑容更深了。

要不是这次搬迁,我还几乎不知道八娘九娘都长这么大了。

还是三小姐周到,八娘九娘那么小,身边又只这么一丁点人,不照管一些,难免遗落了什么东西。

她一面说一面开口叫了两个仆妇过来,这才不由分说地吩咐道:你们两个,去帮八小姐和九小姐打点打点。

罗姨娘不是当家主母,因而八娘九娘们究竟是什么光景,自然不关她的事,因而她刚刚才训斥了陈汐,此时在陈澜面前却乐得做个好人。

陈澜虽明白她这小小心思,可这时候也懒得理会这么多,指点了八娘和九娘谢过之后,就带着人径直去了那个小跨院。

尽管是差不多的方位,但这儿却比翠柳居那边宽敞许多,她让两个乳母带着丫头们去收拾,自己则是把八娘和九娘叫到了东边耳房中说话。

三两句一问,她就发现了两人虽是年纪不小,可说话完全没个条理,问及身边人的时候就全都是一脸惧色。

情知这会儿就是开销了那些欺主的下人也未必有用,而且问过赖妈妈之后,得知这边并没有新添人手,她仔仔细细一思付,就让随行的沁芳去把两个乳母叫进来。

两位妈妈都是自八妹九妹小时候就跟着的,其他话我也不多说,你们记着尊卑,她们总不会忘了你们的情分。

搬到这边来,地方大了,我打算禀了三婶,六妹和八妹九妹身边各添一个丫头,照料起居更妥当不说,以后发放月钱的时候也便宜。

陆妈妈原就怕陈澜追究之前她掐人的事,此时听到前头一句不咸不淡的,便知道是警告,一颗心猛地一缩,待听到后头那一句,她更是心里凉了半截,不安地往旁边瞥过去时,正逢那边沈妈妈也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全都是垂头应是。

八娘九娘的细软和行李极少,家具也拢共只有几大件,因而不到一个上午,两人就安置了妥当,而剩下两位姨娘和六娘也都差不多。

把这儿的事情安置好了,陈澜也不回蓼香院,径直去了翠柳居,一进正房就看到陈汀拉着乳娘的手从东屋里头出来。

她开口叫了一声,陈汀立刻挣脱开乳娘的手一溜烟跑了上来。

三姐姐,三姐姐!陈汀虽有些怕生,但小孩子眼睛亮心实,谁对自己好却能看得出来,于是早先就三两下就把陈澜划拉进了好人的行列。

此时一下子窜上前来,他就眼巴巴地仰起了头,这下顿时难坏了陈澜。

须知她此时此刻过来是有话要说的,哪里能像平时那样捎带什么小玩意,因而想了又想之后仍然是摊了摊手。

这下子,陈汀顿时撅起了嘴,直到乳母满脸好笑地上前拉他,他才不情不愿地往外头走,临到门边上还不忘转过头来。

好了,快去吧,明天让小厨房给你做胡饼!眼见陈汀神采飞扬地走了,陈澜这才笑着摇了摇头,又随出来迎候的吴妈妈进了东屋。

看见一身孝服的徐夫人坐在炕上西头,她忙上前去行礼问好,等到坐下来寒暄了几句之后,她便说起了今天在半道上遇见八娘九娘的情形,。

果然,听到八娘九娘身上的衣裳行头,还有陆妈妈伸手去掐八娘的举动,徐夫人立时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一旁的吴妈妈见状立刻干咳了一声,随即才赔笑道:三小姐,有些事情实在是.....夫人自从有了六少爷之后,身体一直都不好,之前那些年几乎都没怎么管过家里的事,大多数时间都在屋子里。

这人手都是二夫人先头调派的,领月钱也都是各领各的,绸缎衣料四季照给,至于其他的,夫人也一直想着分例齐全就完了,没留心这么多.....你别说了!徐夫人一下子打断了唠唠叨叨的吴妈妈,这才看着陈澜说,这样的事情,你安排好了,原可以不对我说,如今既然是亲自跑了一趟,想来你也知道,我不至于有意苛待了她们。

你想的不错,可说句不该说的话,这府里的人事那么复杂,要不是如今老太太点醒了我,我还是什么都不想管,这倦怠的心思更不是一天两天了。

三婶的难处我明白。

陈澜知道徐夫人对庶子女虽冷淡,但还不至于克扣分例或是指使人苛待庶子女,只她的漠视自然而然就放纵了那些下人。

此时听其这么剖心剖腹地说了这些,她便点了点头,最后郑重其事地说,这些细枝末节平日兴许只是小事,可若真要做文章,您是三房的主母,苛责起来便是最好的由头。

担责这两个字让吴妈妈勃然色变,徐夫人脸色则是更苍白了些,而说话的陈澜面上不显,心里却苦笑自己终究是面上能够冷硬,可实质终究是心软的人,既然看到了就没法袖手不理。

而且,罗姨娘那么会做表面功夫的人,本就对徐夫人这个正室心存恶意,如今罗家声势大涨,徐家却已经败落,天知道她会不会借题发挥?徐夫人身体向来不好,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别的不说,那小小的陈汀便是最可怜了。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今日八娘就娘这般窘迫,焉知明日不会轮到那些眼下光鲜的,比如自己,比如陈汀,比如陈衍?第一百八十一章 姐弟议婚事,宫中惊讯来对于阳宁侯府的下人来说,这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便仿佛是戏台上唱大戏似的,内内外外已经是连续好几次风云突变。

光是府里,就有二老爷失爵,三老爷得爵,老太太病倒,三老爷充副钦差前往宣府,三小姐被宣入宫这好几桩。

无论是年岁长的,还是年岁小的,面对这一系列情形都有些脑子转不过弯来。

于是,无论早先往三房走动勤快的,还是打算在老太太这条船上一条道呆到黑的,如今都消消停停,生怕一个站队错误把自个葬送了进去。

而这两天,继三房一家全数从翠柳居搬进了中路庆禧居之后,原本分开在锦绣阁和芳菲馆的长房姐弟俩竟然搬进了翠柳居!面对这样一个情形,别说罗姨娘事先完全没想到这一茬,就连二房的陈玖和马夫人也是大为意外。

马夫人往蓼香院老太太面前走了一遭,却被郑妈妈的转述说得大喜。

原本芳菲馆自然是好的,可那会儿二老爷修紫宁居的房子,占据了好些地方,如今再整修也小了。

索性就让他们姐弟俩搬到翠柳居,一来进出近了,二来三小姐来照顾老太太也便宜。

空出来的芳菲馆那块地,把围墙拆了,紫宁居的地方就更宽络了。

既然是对自己有利无害,马夫人也就没理会这么多,高高兴兴地回去继续忙活着筹办嫁妆。

老太太给了金银料子等等,可家具总得继续添,产业铺子也得去查看,她如今恨不得多生一双手。

再加上身体还得调养,她几乎根本恐怖出时间来理会府里的其他事务。

而搬进了新地方,最高兴的无疑是陈衍。

他原本并不乐意搬进三叔一家住过的地方,可一听说自己的院子就在陈澜隔壁,他立时转恼为喜。

搬好了新居的这添晚上,他一下学就巴巴地跑到姐姐那里闹了好一阵子,直到在蓼香院用了晚饭回来,陈澜问他要了窗课本子看,他那股高兴劲才消停下来。

好在如今陈澜已经不怎么考较他学问进度,只是略看了看问了两句就停了,随即就把两位姑姑和丫头们遣了出去。

如果说从前是心里存着怨愤的人小鬼大,如今陈衍学文学武,进步自然不是一星半点。

韩翰林对他的机灵劲头很满意,点拨不遗余力;宜兴郡主自从那一日来过之后,便让陈衍隔日上门,从弓马到练兵,自己言传身教不说,还有府中两个家将在旁督导。

再加上陈衍和罗旭走得也近,耳熏目染颇有进益,此时一见这架势就立时坐直了身子。

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说?陈澜沉吟片刻,就看着陈衍说道:四弟,你如今已经十二了。

按照这京城其他名门世家子弟的情形来说,不少都早就定下了婚事。

先头的事你应该还记得,三叔原本是要把婉儿表姐许给你,如今他不再,老太太又快刀斩乱麻把四妹妹许给了苏家表兄,你的事情才算混了过去。

但是,这事情若是迟迟不决,日后恐怕还有麻烦。

听到姐姐郑重其事地对自己说婚事,陈衍那份意外就甭提了。

可是呆呆地坐着听完,他心里却着实生出了几分窃喜。

要是按照姐姐从前的做派,决计不会对他说这些,如今竟然直说了,那么是不是说,姐姐不再只当他是孩子,差不多当他是大人了?所以,他也没有贸然开口,而是仔仔细细想了想,随即抬起头说:姐,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都不在了,我自然是听你的。

趁着三叔不在,定下来也好,省得到时候别人再打主意。

可我如今毕竟是一介白身,虽说外加援力很要紧,可若是门第太高,难免会被人挑三拣四。

我只求一个贤惠知礼的,姐你可好好帮我挑挑。

信口开河!陈澜没好气地使劲用手指一戳陈衍的脑门,见他抱着额头眼巴巴看着自己,顿时扑哧笑了起来,这种事哪能是我出面?老太太如今病情大有起色,若是能够,当会亲自替你物色,就是不成,也还有郑妈妈。

至于郡主,我也会设法去托一托……对对对,只老太太和郡主挑中了之后,姐你再帮我去瞧瞧就好。

陈衍涎着脸点了点头,见陈澜屈起食指中指作势要打,忙跳开一步说,我也没什么别的想头,可如果真的是一面都没见过就要娶进门,我这心里实在是得有些别扭,有姐帮忙瞧着就放心了!还有,姐你别光顾着我,你自己呢?她自己……想到宜兴郡主的提醒,想到陈汐的明示,陈澜顿时觉得既怅惘又无奈。

两世为人,她总是过分理性,于情情爱爱竟是从来未曾涉足过。

她心素来包裹得太紧太深,很少对人敞开。

如果说着那一世女子单身也是一个选择的话,如今这一世她却必定要面对这么个问题。

看到素来睿智机敏的姐姐竟然露出了茫然的表情,陈衍顿时眼珠子一转,索性上了炕挨着陈澜坐了,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姐,你说罗师兄怎么样?他一直对咱们照顾有加,帮忙更是不再少数,决计是对你动心了。

他这人性子才貌都是好的,最要紧的是大家又认识……四弟!陈澜眼见陈衍竟似乎要掰着手指头一项项数落罗旭的优点,不禁哭笑不得,当即重重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瞎说什么!我哪里瞎说了。

罗师兄铁定是有那想头!陈衍这一回却死不退缩,又挪上前一点说,要不,杨大哥也行。

别看他冷面模样,可决计是心热人,而且这种人一旦成家就决计会担起责任,绝不会像爹和二叔三叔那样在外头花天酒地左一个女人右一个女人……好了好了!陈澜终于有些招架不住了,赶紧打断了陈衍那滔滔不绝的话头。

只是陈衍的这一番说法,毕竟是勾起了她的心思。

以往那一幕幕在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到最后她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恼怒地看着陈衍。

记着,这话不可再对别人说!凭着姐弟之间的心灵相通,陈衍斜睨着陈澜故作镇定的表情,心里知道自己这话很有些效用,不禁嘿嘿笑了起来。

只是,等陈澜又瞪着他,让他记得时时刻刻留心身边的丫头,若有不安分的好好敲打时,他这才瞠目结舌了起来,到最后不禁苦巴巴地眨了眨眼睛。

姐,我才十二岁哪,有爹和二叔的前车之鉴在,我哪会那么瞎胡闹!尽管陈衍直接把父亲和叔父搬出来说事,给人听见着实有些大逆不道,但陈澜却知道小家伙这是表明决心,心底不禁异常满意。

姐弟俩又说笑了一阵,眼看时辰不早了,她少不得起身把人送了出去,刚到大门口,她就看见穿堂那边亮起了灯笼的光芒,不多时,就只见一个小丫头提着灯笼给赖妈妈照亮,两人一前一后疾步从穿堂走了过来。

三小姐,四少爷。

赖妈妈笑容可掬地行了礼,随即就冲陈澜说,宫中德妃娘娘刚刚使人捎了信来,竟是因为皇后娘娘的大丧累病了,连日病势沉重,想见见家里长辈,已经得了皇上御准。

老太太这几日身上好了些,一听自然是心急如焚,只毕竟如今这年纪摆着,不好一个人入宫,便请那位公公回禀,能否捎带上三小姐一同去。

虽说宫中尚未有准信传来,但还请三小姐预备一下。

朱德妃竟然也病了?闻听此言,陈澜顿时大吃一惊,见赖妈妈说到后来也有些唏嘘,她便没有多问,只是答应了一声。

等到把人送走,见陈衍站在旁边只不做声,她少不得上前轻轻推搡了一把:还呆站在这儿干什么,天色不早了,早些回房休息。

姐,你要小心些。

陈衍拉着陈澜的手,脸色颇有些晦暗不明,声音也压得极低,罗大哥这些天心绪也很不好,听说是短短十天里头,威国公夫人已经进宫好几回了。

还有,之前皇后娘娘崩逝的时候,得知你出了宫来,他很高兴,说宫中是非之地,最好别久留。

威国公夫人连连进宫……那大约是去探望罗贵妃的。

陈澜若有所思地轻轻摩挲了一下陈衍的脑袋,突然发现小家伙这几个月有窜高了,嘴角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放心,我会多加小心的,你只管好好用心读书练武,旁的不要多想。

蓼香院正房西次间。

已经上了床的朱氏听赖妈妈说了去据爱你陈澜的经过之后,就淡淡摆了摆手吩咐其退下。

郑妈妈见她脸色不好,一个手势走了绿萼和玉芍,就到床沿边上掖好了被角,随即才床前脚踏上坐了下来,低声劝道:老太太不用太担心,德妃娘娘并无子嗣,又是先头太后的侄女,料想宫中就是再怎么争,也未必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朱氏却头也不抬地冷笑道:可要是有人放出风声来,说是皇上敬重先太后,要立族女为继后呢?郑妈妈顿时张大了嘴巴,心里惊骇欲绝。

武陵伯朱家已经远远不是从前的光景了,若是真卷进这样的漩涡里头,到头来一个不好便是连渣都不剩了!第一百八十二章 中宫之争,贤妃相请前次陈澜入宫坐轿乃是特许,这一次因皇后大丧,后宫肃然,并无外臣皇子进出,陈澜便随着载有朱氏的凳杌一路进来,虽多走了好些路程,但她如今将养了几月,身体康健,自也不在乎这些。

由顺德门进了东一长街,一路往北第三座宫殿,就是咸阳宫。

咸阳宫是东六宫之一,位于东一长街东边从北往南数第一座宫殿,素来是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或贵妃所住。

以德妃的身份,原本是轮不到住在这里的,但皇帝登基之后便尊了母亲为太后,这位朱太后胳膊肘自然往娘家拐,于是侄女抬进宫之后就把咸阳宫指给了她。

前院正殿五间便是咸阳宫,黄琉璃瓦歇山顶,素来是德妃起居的正殿。

而后院正殿则是空着,两边的东西配殿中各住着一位美人。

德妃是喜好清净的,皇帝并不常来,后院两位美人也差不多都失了宠,因而这座咸阳宫正应了那名头,竟是有些冷冷清清的。

由于朱氏的小中风还未彻底痊愈,凳杌便直接抬进了正殿里头。

一进门,陈澜就看到两个宫女急急忙忙迎了上来,双双麻利地搀扶起了朱氏,又有人搬了一张特制的太师椅上来让她安坐了,随即就有两个健壮的小火者上来,径直把人抬上往里头走。

陈澜连忙跟上,此时,一个年长宫女却笑着上来,不容置疑地伸手拦了拦。

三小姐还请留步,娘娘想先和太夫人说说话。

陈澜从未见过朱德妃,此次入宫也不过是因朱氏一定要她随着,因而此时听见这话也不以为意,点点头就停下了脚步。

她正要随上前伺候的另两个宫人退下时,却发现前头那抬着太师椅的两个小火者已经停下了。

上头的朱氏用右手重重拍了拍手,随即用犀利的眼神瞪着那年长宫人,脸上满是怒色。

那年长宫人见这光景,慌忙快步走上前去。

太夫人,并不是奴婢自作主张,实在是娘娘……她话还没说完,就只见朱氏又用力拍了两下扶手,立时不敢再继续解释下去。

想想朱德妃平时对朱氏这位姑姑可谓是言听计从,若是真的执拗起来,到头来倒霉的还是自己,她盘算了又盘算,只得无可奈何地说;既如此,奴婢让三小姐陪着太夫人进去就是。

见朱氏冲自己颔首,陈澜也就跟上前去,待到入了东暖阁,就只见德妃正歪在炕上,脸色蜡黄蜡黄,一发现来的是她和朱氏两人,就先是一愣,随即就低低地叫道:姑姑,我可总算是把你盼来了!陈澜却没有立刻行礼,而是等那太师椅放下,和宫女一同搀扶了朱氏下地,待德妃示意免礼,她才把人安置在炕上西头坐下了,随即退后几步在宫女安设的锦褥上下拜行礼。

只拜了一拜,她就听得上首德妃叫道:快搀起来,别多礼了!起身之后,她就看见早有宫女在炕上西头朱氏的旁边安设了锦墩,便后退几步安静地坐下了。

果然,她才一落座,朱氏就冲着德妃打了手势,紧跟着,满屋子的宫女就悄无声息往外退去,走在最后头的那年长宫人在经过她身边有意端详了她两眼,这才稳步出了屋子,想来是德妃的心腹,是到外头看着望风的。

德妃在朱氏面前素来是直截了当,此时一把摘了额头上的那条布巾,满脸焦虑地说:姑姑,我今天找你来,实在是因为这些天焦头烂额,你就是想让我见见三丫头,也不必非得选在这个时候……她早知道朱氏不能说话,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些,原以为对方总得拿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谁知道朱氏看了她一会,竟是淡淡地开口说道:三丫头你之前就在御花园见过,哪里非得这个时候见?我带上她是因为她是我的眼睛,我的臂膀,我的头脑!朱氏能开口说话的事实虽然很惊人,但不如这一连三个名词来得震撼,朱德妃一下子愣在了那儿。

她人在深宫,又因为是先太后的侄女招人忌,因而很多事情都并不知晓。

迟疑了好一会儿,她又瞅了瞅陈澜,这才决定暂且把那些疑问先压下。

姑姑,我就实话实说了吧。

自打皇后去了,宫中那两位就立时针锋相对了起来。

淑妃自恃是皇上登基之后就最先入宫的,晋王又是除却周王之外最年长的皇子,所以一心巴望着中宫之位,这样子以母贵,晋王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储。

罗贵妃虽说资历浅,可毕竟有个鲁王,贵妃又历来是诸妃之首,她娘家兄长如今立了这般功勋,再加上从前的新仇旧恨,自然也不甘落后。

本来她们掐她们的,不关我的事,可也不知道是我宫里哪个混帐东西,竟然对人说什么我是先太后的侄女,皇上最是爱重,此次铁定是要封后的!说到这里,德妃又气又急,劈手就将之前攥在手心里的白布巾扔在了地上: 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混帐东西,我非杖毙了他不可!这时候生气又有什么用!朱氏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这才开口问道:这人既然能让别人知道是咸阳宫的人,你偏又查不出来,足可证明别人算计你不是一两天了!娘娘,不是我说你,这许多年在宫里,身边人手是最最要紧的,不能一个盯一个,可也不能轻易让人钻了空子!别人都不打紧,皇上那边有什么反应?皇上?德妃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尴尬,随即叹了口气说,皇上自从皇后去了之后,就常常独自去坤宁宫闲坐,从那一日到现在,就没召幸过一次嫔妃,期间到武贤妃的长乐宫去过两回,看了看周王说了会说就走了,罗贵妃和淑妃那儿也都去了一次。

至于我这里,那是一次都没来。

至于那话是否传到了皇上耳中,我心里真没准,毕竟一点音信也打听不出来……陈澜刚刚听到朱氏那般形容自人,心中自也颇为感概,此时听着德妃解说着这些,焦虑之情溢于言表,脑筋便飞速转动了起来。

思来想去,她心里就想起了那会儿让陈衍给罗旭提的醒,再想到罗家那陡然之间大涨的声势,她不知不觉心中一动。

澜儿,你之前陪着皇后那么久,而且也见过皇上,你怎么看?陈澜闻言抬头,看见德妃满脸讶异,而朱氏则是一如平常那般询问她的光景,她定了定神就欠了欠身说:老太太,我在皇后身边陪着的时候,她只是聊些琐事,怎敢品评皇上。

不过,如今想来,皇后那会儿仿佛是已经有了些预感,竟是早已看淡生死的光景。

而且,恕我说一句大胆的话,就我那些天呆在宫里看到情形,皇上对皇后情深义重,单单只看如今封闭了坤宁宫,就知道皇上未必就会立刻册立继后。

就算皇上不肯,可毕竟储位久空,朝臣们心里也都没底!见德妃反驳,陈澜便沉声说道:德妃娘娘所言不差,册立储君与其说是安皇上的心,还不如说是安群臣的心,这继后也是一样。

如今皇上正在悲痛的时候,若是有人在这当口还只是巴望着坤宁宫和储位,那么就好比火上浇油,只会引得皇上雷霆大怒。

既如此,那造谣把德妃娘娘牵扯进去的人,自然就是打这个主意。

可是,别人都听说了这一条,皇上又怎么会不知道?可皇上呢,皇上却偏偏什么反应都没有!朱氏一边听一边细细品着个中滋味,待到陈澜说出这最后一句话,她顿时目光一闪,随即看着德妃说:三丫头说得对,皇上没有反应,便是最好的反应!晋王这几个月来几乎没做对一桩事情,皇上对他已经失望了,而鲁王还小。

至于其他几位,则是有的声名狼藉,有的昏庸不堪,一时间皇上只怕决断不下。

既如此,这继后更是最触痛皇上的事,若是换做被传谣言必定荣登后位的是淑妃和贵妃,皇上岂会这般姑息?姑姑,你的意思是……你的安分守已,你的没有儿子,以前看来是最大的弱势,眼下看来,却也是皇上信你的缘由。

有人打算抬了你出来试探皇上的反应,却不知道皇上压根不会疑你。

你没有儿子,武陵伯朱家已经败了,我又是病得半死不活,被一个老三挟制得动弹不得,你还能做什么?你不用着慌,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别杯弓蛇影!德妃正犹豫着,外间就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于是朱氏立时闭口不再多言。

此时,就只听之前那位年长宫人在外头禀报道:娘娘,是长乐宫贤妃娘娘听说娘娘病了,于是带了周王殿下过来探病。

快请快请!虽说是四妃之中素来按照贵淑德贤排名,贤妃最末,可当初那只是因为朱太后的一点私心,如今明摆着皇帝非但没有冷落早就年华老去的武贤妃,反而对这位和痴痴傻傻的周王更加看顾,德妃自然不会摆什么架子。

及至贤妃领着周王进来,厮见之后就送上了好几样时令小食以及两支老山参,她再是心怀感激。

而武贤妃知道朱氏入宫时间有限,并未盘桓多久,略坐一会就站起身告辞,却是看了一眼陈澜,随即对德妃和朱氏说道:难得又看见阿澜,我带她到我宫里坐坐,一会儿就送回来如何?德妃微微一愣,可看见朱氏点了点头,也就顺势答应了。

及至陈澜施礼之后跟着出去了,她才满脸迷惑地看着朱氏,却发现朱氏半眯着眼睛,不知道在考虑些什么。

第一百八十三章 贤妃提赐婚,彷徨难自安长乐宫虽亦是东六宫之一,但屋顶却与其余五宫不同。

因是皇帝即位之初才修过,正殿檐角上设走兽六只,檐下则是饰以斗拱,却不曾绘金描银。

前院正殿五间,明间开门,东西次间则是俱设玻璃窗,这在如今的皇宫中是除了慈宁宫乾清宫坤宁宫之外的投一份,其余东西六宫不过是只在东次间里设有玻璃窗而已。

陈澜跟着武贤妃和周王进了长乐门,武贤妃就把周王交给了前来迎接的季氏和宫人们,随即也不去正殿,而是径直转往东配殿。

陈澜一进门就留意到明间里头挂着一块牌匾,上书明德堂三字,下头赫然是皇帝的御印。

牌匾下头是大案,两旁设有交椅。

武贤妃却也不停留,只回过头招呼了陈澜一声,直接掀开北房的门帘进了屋子去。

这屋子里大约是书房,靠北墙是高高的书架,下头则是黄杨大书桌,其上文房四宝俱全。

陈澜见武贤妃在书桌后头坐了,又示意她过去,她便快走几步,到了武贤妃的椅子旁边时,她就注意到桌子上摆着一沓厚厚的字纸。

那一个个字写得不甚工整,但一张张摊开,却能看出用了心思。

她正猜测着,武贤妃却叹道:这不是泰堪写的,是我教季氏写的。

早听说过周王虽未曾册妃,却也有一位夫人,陈澜却还是今天第一次看到。

刚刚那一照面,她就发现对方虽不是十分姿色,人却温柔文静,待周王亦是极尽呵护,因而此时再看那字纸,她不免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慨。

季氏出身平民,入宫之后便一直在我身边,我最清楚她的心性。

泰堪就如同孩子似的,与其让皇上挑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千金,还不如我自己挑一个真心愿意陪他一辈子的。

武贤妃微微笑了笑,就抬起头看着陈澜:我当初穷蹙之时,只求能够饱食便已经满足了,谁知却能够遇到皇后娘娘这样贤德的主人,更兼皇上对我们母子情义深重,于是才有今天,早已经没什么奢求了。

季氏入宫之后只求不遭人欺侮,能够太太平平过完这辈子,所以如今这日子正是她所求的。

阿澜,虽说我没见过你几回,可只从听到的那些关于你的事情里头,我就知道你和我们不同。

告诉我,你如今有什么最大的期望?这话问得异常直接,陈澜顿时被问住了。

低下头仔仔细细想了一想,她方抬起头说:贤妃娘娘说我和您,还有季夫人不同,却是高看我了。

我只是寻常女子,并不像男儿汉那般只求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从前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时势所迫而已。

要说我的期望,我也只求自己和自己重视的家人能够平安喜乐,只有这四个字而已。

平安喜乐……武贤妃咀嚼着四个字,随即笑道:还说你不贪心?这四个字何其难也,人世间求富贵难,求权势难,但却难不过平安喜乐这四个字!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人,一多半都是觉得自己危若累卵战战兢兢,那里就平安喜乐了?至于那些升斗小民,成日里需得为生计奔波操劳,时时刻刻就会受到各式各样的欺压,哪里就平安喜乐了?至于那些富商地主一流的中等人家,亦是有层出不穷的事情要应付呢!陈澜不想武贤妃竟是和自己辩了起来,愣了一愣就无奈地一笑道:娘娘,所以这才只是期望。

为了这期望,我才督促小弟好好争气,才为着家里的事尽心尽力,才鞭策自己努力脱颖而出,不做出浑浑噩噩生不由己被人推着走的人。

人活一辈子,哪怕是抱着某些不切实际的希望,也比一味心灰意冷的好,至少来日回忆如今时,不会后悔莫及。

你这倔强的孩子!看着陈澜那温和却坚定的笑容,武贤妃不觉想到了自己,于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挪动椅子正对着陈澜,她又招手示意其上前几步,随即抓着陈澜的手掌仔仔细细看了看,这才若有所思地说:你今年十四了,无论是按着世家里头的规矩,还是你三叔快回来了,你祖母想来都会尽快把你的婚事定下。

毕竟,以你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你祖母对你已是极其信赖。

只如今先皇后新故,内内外外正乱的时候,只怕仓促之间未必寻到好人家。

今天我给你一个准信,你只管等着,等皇后百日一过,皇上会给你赐婚。

这一瞬间,陈澜只觉得仿佛是平地起惊雷,一时间怔在了那儿动弹不得。

之前的几个月里,她一心想着怎么摆脱自己作为棋子的命运,于是殚精竭虑,终于(看不清)朱氏的态度,但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竟会迎来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

如今并不是指婚泛滥的清朝,皇帝赐婚这种稀罕事已经有数十年没出现过了,无论对哪一家哪一户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

可是,她怎么知道那赐婚就不是乱点鸳鸯谱?武贤妃是何等玲珑剔透的人,见陈澜面色变幻不定,她就知道眼前的少女恐怕是正在猜测自己这话的言下之意。

她可没有看人忧心忡忡的恶趣味,当即又轻轻咳嗽了一声。

先皇后崩逝之前,几乎已经把你当成了女儿。

名分给你怕遭祸,所以她曾经请求皇上将你配给年轻俊杰。

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若是真的心里有什么人,尽管直接对我说,我总能在皇上面前替你试探试探。

多谢娘娘爱护,我只是乍听此言,一时心中惊愕,绝不是有那种想头。

陈澜心里明白,宜兴郡主先暗示,武贤妃再明示,这两人都已经是对她极尽关切。

然而,别说是她眼下心里还说不上有人,就是真的已经对谁芳心暗许,也万不能这么就说出来。

皇帝那个人她只见过一回,可只是这一回就能看出,那是以为自视极高的君主,猜忌心也极强,无论是怎样的试探,到头来极可能只会让情况更糟。

无论是道听途说,还是真正见着人,武贤妃都觉得陈澜是稳重的性子,因而刚刚也只是那么一说,此时听她这样答,不免就更赞许了。

当下,她又提醒道:至于你家四弟陈衍的婚事,我倒是有一个建议。

皇上对于王爵世袭减等,勋贵却世袭不减等一直都觉得不妥,再加上诸多勋贵如东昌侯这般实在是太不成体统,若是可能,尽量不要再联姻勋贵了,不若在文官中择一家品行名声好的。

由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把陈澜带到长乐宫的,武贤妃没留陈澜说多久的话,就亲自将她送到了长乐门外。

满腹心事的陈澜在两个宫女的护持下回到咸阳宫时,朱氏和德妃的谈话也已经终于结束了。

两边汇合之后,德妃只是对陈澜嘱咐了写好好照应老太太之类的话,就派了身边一个大太监护送了她们祖孙出宫。

从北安门出宫上了车,陈澜扶着朱氏坐稳,见老太太面上没了之前在人前时端着的那股沉稳气势,反而有些说不出的怅然,便按下心头那一股难言的焦虑,低声问道:老太太还在担心德妃娘娘?怎么不担心……她的爹娘都已经不在了,如今袭爵的那个弟弟是窝囊废,她耳根子又软,又怕事,我总不能常常入宫去。

你说得不错,皇上但凡心疑她,又怎么会让我和你入宫探望,她是没了先太后之后就没了主心骨,唉!看着朱氏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陈澜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把自己此前藏着的那个想头倒了出来:老太太,不是我多嘴,皇上不疑德妃,一来是知道她无子,又无外援倚靠,二来……若是皇上决断不了立储的事情,必定于晋王鲁王等诸王全都还不满意,若是外力过大,皇上兴许会索性先立了无子的德妃娘娘。

你说什么?朱氏一下子愣在了那儿,隔了许久方才艰难点点头说,也许真像你说得那样,如今只看立后,便能知道皇上的心意了……不说这些了,澜儿,武贤妃叫你去,究竟说了些什么?陈澜想了再想,决定还是对朱氏实话实说。

正如她所料,朱氏一听说赐婚两个字,那脸上的喜色完全掩不住,还是碍于在马车上方才没有高兴地笑出声。

而当听到武贤妃对陈衍婚事的提醒,她也连连点头,最后就对陈澜笑说道:阿弥陀佛,这样我就真的放心了,但使有这赐婚二字在,还怕人将来对你不好?至于小四,贤妃说得也对,我回头就仔细留心!你这孩子果然是有福分的,不但能为家里排忧解难,还带挈了小四一场!情知朱氏是把赐婚当成了将来在夫家存身的一大倚仗,陈澜一愣之下便明白了老太太这份思量的苦心。

朱氏那时候是武陵侯家的千金,还带着丰厚的陪嫁,可嫁入陈家之后又如何?可是,尽管她从未奢求过永不褪色的相爱,但盲婚哑嫁这四个字,却是着实难以忍受。

第一百八十四章 凯旋,生变,立威,相亲一大清早,一贯人来人往不绝的京师外城前门大街就早早地被兵马来回净过数次。

一骑骑人从大街上飞奔而过,一次次将威国公罗明远及其麾下五百献俘军士抵达何处的消息往宫中禀报,旋即,就有一众壮健汉子推着水车过来,沿路浇水洒地。

大路两旁每隔五步便站了一个桩子般的军士。

由各里坊老人带领的百姓们则是站在那些手按腰刀的军士后头,虽则偶尔也有些微微骚动,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安安静静,但也禁不住翘首望着南边。

这都好几十年没出现过宣捷献俘的景象了!越吉绸缎庄临街的二楼上头,陈澜正和陈衍并肩凭窗而立,望着远方出现的阵阵烟尘。

自打前几日在午门宣捷献俘的消息传出之后,朱氏就有些坐立不安,最后甚至一口拒绝了郑妈妈去打探消息的请求,竟是让陈澜带着陈衍一块到这边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个情景。

陈衍想起这几天罗旭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架势,又看看陈澜眼下面沉如水的表情,再想想家里的老太太亦是坐立不安,心里不禁直发毛:姐,老太太究竟让你看什么?今次是宋阁老和韩国公亲率文武在正阳门外迎接,足可见威国公风光一时无二。

但若是他就这么大喇喇受了,只怕文武百官全是心怀芥蒂,到那时候情况就说不好了。

陈澜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心里却想起了狡兔死走狗烹这几个字。

尽管觉得皇帝对皇后有情有义,未必就是这样的人,可更深层的直觉却告诉她,今天若威国公就这么回来,只怕罗家的风光真持续不了多久。

而于朱氏来说,尽管罗旭曾经帮过一次忙,但不管是陈瑛和威国公的关系,还是罗贵妃在宫中的声势,只怕朱氏都恨不得罗家立时倒了。

正因为如此,威国公罗明远的应对方才是所有人都关注的目标。

话说回来,此次威国公回朝宣捷大操大办,那杨进周呢?落马河不是应该距离京师更近?太阳早就升了起来,陈澜站的地方正朝着东边,因而她不得不用眼睛遮挡着夏日已经越来越炽烈的阳光,又无意识地摇着手中的团扇,即便如此,鬓角额头仍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专心致志看着那边越来越近大军的她压根顾不上去擦汗,只是探头张望着,当发现那边迎接的前导一行人仿佛起了一些骚动,她才忍不住一手抓住了陈衍。

姐……陈衍只低低叫了一声,后半截话就硬生生止住了。

只见前门大街两头等了许久的百姓也起了骚动。

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一时间,一个消息犹如旋风一般在人群中散布了开来---威国公罗明远坠马受伤!今日班师宣捷献俘的乃是副将,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周同!听到急匆匆上来的掌柜说明了这个消息,陈澜不禁沉吟了起来,等想明白了不禁心生狐疑。

早不坠马晚不坠马,偏生在快要风光进京的时候坠马,把那御前献俘的最大风光让给了别人,这还真的是蹊跷。

她记得威国公罗明远是进京之后方授的中军都督左都督,以国公之尊掌都督府大印,但却应该来不及也不可能安插自己人,由此可见,那位周同应是中军都督府旧人,而且兴许还是皇帝的亲信,此番威国公这一坠马,最大的风头就给了这位。

只一会儿,那边的大军便从这前门大街上昂扬而过,招展的军旗,整齐的战马,铮亮的盔甲,雄壮的军士……虽说如今进城的不过是数百人,但从那雄纠纠气昂昂的姿态中,隐约可看出战场上千军万马的雄姿。

姐,你看那边……是罗师兄!正在沉吟的陈澜微微一愣,一抬头就看见街角处的围观人群中,一身便装的罗旭正带着小厮站在那儿。

他丝毫没有父亲受伤的担忧,而是犹如普通看热闹人似的在人群里头挤来挤去,眼睛紧盯着那一队队从大街上走过的军马。

等到人马陆续过去之后,他就立刻和小厮挤出来人群,不知道往哪里一钻就不见了。

奇怪了,已经知道了威国公坠马受伤,罗师史怎的还顾着看这边军马入城?陈澜微微一笑,心想兴许罗旭指不定早就知道了这一遭,甚至还有可能是他这个当儿子的策划了如今的情形,嘴上却说道:这是朝堂上老大人们的事情,咱们就别多想了!好了,热闹也看够了,当掌柜他们上来,咱们还有另一桩正事要办。

听到这话,陈衍只得乖乖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换上了一副郑重的表情。

就在昨天,他终于得知老太太竟然让人去顺天府办了一应手续,把自己名下的大多数产业田地全都划到他们姐弟名下,这一份吃惊自然非同小可。

他倒不是惊叹这份雷厉风行,而是没想到朱氏的态度真的发生了这么大的转折,而听陈澜说起父母的事情之后,向来直肠子的他立时把从前对老太太的那怨愤全都抛在了九霄云外。

顺天府办了交割的事情还是侯府一等一的隐秘,因而,陈澜自然不会对这越吉绸缎庄的掌柜和帐房管事言明。

把人叫上来之后,她就直截了当伸出手指头说了两点宗旨---第一,积存的布匹三分之二经天津水路运往辽东和辽北;第二,从今往后,帐目改一年一送为一季一送。

这两点宗旨第二条虽然有些繁琐,但也说不上苛刻,可第一条却着实让两个主事的摸不着头脑。

陈衍就更不用说了,等到出门上车时,他就直接钻进了陈澜的轿车里头。

姐 ,为什么是辽东?听说咱们这些都是好料子,为什么不运去南洋,那边更能卖个好价钱。

料子是好的,但之前咱们刚刚去库房的时候,你没瞧见那些花样?都是中原早就过了时的,所以收上来很便宜,只有到蒙古才能卖出最好的价钱。

而南洋那边,须知朝廷每年广州宁波泉州三大市舶司年年都往南边走,当地王公向来都穿惯了最好的丝绸,再加上要到入冬才有合适的风南下,这一耽搁时间就久了,反而是眼下前往辽东风往正好。

见陈衍连连点头,陈澜又笑道:而且,你忘了之前三叔给二哥说的婚事就是前任辽东都指挥使家的?朝廷既然在这时候换人,而且这一位一回来虽还闲着,可有消息说要调去南京,可谓是富贵闲差,便说明那里边境稳当,他也并无大过,再加上朝廷这次胜仗,兀良哈人和女真人也算是帮了大忙,所以辽东和辽北大约是要重开互市,绢帛等等卖给他们正好。

毫不意外地看到陈衍嘴张得老大,陈澜却只是莞尔一笑。

相此韩国公夫人得到的是真金白银这样的现钱,她从老太太那里得到的店铺田地虽然有潜力,可却一定得花心思打理。

她不能一接手就立刻大张旗鼓,那么,拿这家先前说是铁定要亏损的绸缎庄下手就最合适不过了。

无论是从成本核算还是从其他角度,这批积压丝绸往北销都是最合适的。

大军从正阳门入皇宫大楚门午门御道献俘,陈澜自然不会往那边凑热闹,径直都了宣武门回家。

然而,轿车才在二门口停稳,车帘就被人急不可耐的掀开了来,伸进来的却是赖妈妈那鬓发斑白的脑袋。

三小姐,不好了……三老爷就要回京了,和晋王殿下就住在顺天府良乡县的固节驿!陈澜闻言一愣,陈衍已经是抢在前头问道:是三叔让人回来送信,还是别地来的消息?是宫里通政司那边先有人来报的信,随即才是三老爷的小厮。

说是宣府那边的事务都处理完了,等皇上那边看过题本宣见之后,就回家来!通政司那边的消息还说,宣府那边的案子主要是三老爷的手笔,晋王殿下因为战事的缘故方寸大乱,几乎对三老爷言听计从,这次回来也是听了三老爷的劝告,说什么定要赶在皇后百日之内,眼下都已经要六月了,再有一个多月就是百日,办好了差事回来还能尽孝心。

见赖妈妈那惶急的样子,陈澜眉头一挑,随即就淡淡地说:只是送个信而已,赖妈妈何必这么着急?如今威国公刚刚班师宣捷献俘,紧跟着还有另一拨,皇上要过问宣府的事总得再过两天。

晋王殿下为了孝道,皇上自然会成全他入京,但要说完了正事三叔回家,至少也是四五天之后的事情了。

再说,三叔回家你就露出这模样,让别人看到会说什么?三两句说得赖妈妈讪讪的缩回了脑袋,陈澜就带着陈衍下车。

等到回蓼香院之后对朱氏大致说了说今日去前门大街那情形,以及远远看见正阳门那边的迎接景象,她就提到了赖妈妈转述的那消息,结果朱氏立时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我就知道老三不过是担心离开太久生变罢了。

只他没想到这几日朝堂事情太多,他这个副饮差交卸不完事情,是不能随便回家的!先不说这个,明日是翰林院学院学士杜微方家夫人的三十大寿,她虽是继室,可却是元配的堂妹,深得杜家上上下下的敬重,你替我去贺寿,顺带记得瞧瞧她那位长女。

瞧瞧人家的长女?陈澜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好半晌才想起陈衍刚刚已经被朱氏打发了出去,她便低声问道:老太太,那杜家人对此可心里有数……杜微方是出了名的方正,但对先后两位夫人却都极其敬重,家事无所不从。

我和他家两位夫人都有些交情,从前她们在家也都来过侯府,只嫁出去之后碍着杜微方,一般只是逢年过节各遣管事妈妈拜会而已。

这次我已经向他这继室夫人提过,才送了庚帖过去,她倒是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说看看。

小四如果不是拜在韩翰林门下,我也想不着这一桩,可如今却还是般配的。

你把小四带上,提醒他举止得体些,横竖别人也不会想到你这个晚辈竟是去相看的,只要你们姐弟出色,事情就容易多了!第一百八十五章自打皇后过世,皇帝退朝之后便始终身穿素服,只有贴身内侍和宫女才知道,那素服之内确实粗麻衣。

原本就在御书房盘桓最久的他,现如今就更加是没日没夜地泡在这里,那张原本只供午休的暖榻眼下已经换成了乌木床,原本按照几个大太监的意思,铺盖自燃该换新的,但终究拗不过皇帝,就连被褥也都是把乾清宫中用惯的直接搬了来。

此时此刻,坐在书案后头太师椅上的皇帝审视着面前的这个儿子,心中突然想起自己之前接见杨进周的情形,所有所思地沉吟了一阵,这才点点头道:此番去江南,能有这样的收获也着实难得,先下去到你母后神主前磕头若是有事,朕自然会传你来。

及至人行礼之后默默退下,皇帝方才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一本厚厚的题奏,随即若有所思地将其打开了来。

最初,他还是一目十行看了个大概,但看着看着就看住了,原本靠在靠背上的背也不知不觉挺直了。

尽管刚刚已经听人说了大致情形,但相比这题奏上仔仔细细的罗列经年的情况和事实,那些原本惊心的话语反而显得平淡了。

及至从头到尾看完,他却又仔仔细细看了第二遍,最后方才输了一口气。

一旁的内饰都是几个大太监仔仔细细挑选上来的,自始自终都保持着一动不动地姿势,此时见皇帝动了,方才有人小心翼翼地上前去端茶递水。

皇帝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把那题奏拢在了袖间,站起身就出了门去。

他猜到明间大堂里,一个小内侍就蹑手蹑脚进来报说:皇上,曲公公夏公公来了。

他们倒是碰的巧……宣一同进屋来的曲永和夏太监先行了礼,随即便以此站在了两边。

曲永先说了几件不轻不重的事,随即就垂手说道:皇上,如今两路大军已回,这锦衣卫缇帅之位,皇上可已经有腹案了?小的一介阉人,虽蒙皇上信赖执掌卫务多时,可总不能一直留在这位置上不去。

让你掌锦衣卫本就是权宜之计,朕还不想死后没脸去见太祖,皇帝淡淡一笑,这才说道,下任缇帅朕已经定了,卢逸云之前的缇帅都是自世家子弟中选,因而移动就是牵连甚广,相比之下,卢逸云倒了,也就是一个人罢了。

锦衣卫下辖十三个卫所,从这十三个卫所的千户里头简拔一个,是为正指挥使。

然后,今年秋天的武会试中,再选几个平民出身心性坚韧的,充百户行走。

总之,从今往后,锦衣卫不选世家子弟,不选文官子弟,只选平民!锦衣卫由什么人掌管,曲永兴许关心,夏太监却并不以为意,只皇帝的这态度无疑表明了一些东西。

因而,等到皇帝说完,曲永应下了,他才陪笑问道:皇上,小的是来请示另外一件事的。

殿下们要为皇后娘娘服孝二十七月,这外头造好的王府怎么料理?还有,晋王殿下回宫之后,刚刚在坤宁宫哭晕了过去……当年皇帝登基时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而且还是傻子,因而朱太后唯恐儿子断后,宫中妃嫔众多,因而不算皇女,累计降生的皇子早就超过了十个,活下来的也有八个。

现如今在京城见了王府的只有晋王吴王荆王淮王,但真正搬进去的却只有大婚后的晋王一个。

此时听了夏太监的这禀告,皇帝略一思忖,就想起了刚刚的事情。

虽说遭了迁怒,可他刚刚却也只是一味谢罪磕头,并不敢多解释,相比那些不是优柔寡断就是野心勃勃的兄弟们,相比人在宣府一逢战事就六神无主的晋王,这个在海上遭了海盗,回来之后却不曾因延期诉苦求情的儿子总算也还作出了一点事情……嫡母大丧,他们还惦记什么搬屋子,御用监造办好的家伙早早给他们搬进去就是了,人还留在宫里!晋王荆王到底回来的晚了,让他多守三日。

至于其他人,这二十七个月就好好在宫里呆着,少胡乱跑!晋王那边差个太医过去瞧瞧,让他先住在淑妃那儿,不用出宫了。

这些事情一一定下,曲永和夏太监正打算告退时,皇帝却叫住了曲永,又吩咐道:把罗旭殿试的那份有朕御批的卷子找出来,连同会试杜微方批的那份卷子一块拿去给他,其余的什么话都不要说。

对了,不要忘了去太医院,找个太医预备好伤药一起给威国公送过去。

这边曲永应下离去,夏太监正寻思会有什么事情留给自己,却听到皇帝吩咐道:内阁总不能一直没个人选填补进来,你去一趟内阁,催一催宋一鸣推几个人选上来,不要一味装糊涂……指量朕不会选人?另外,让内阁重泥赏功的条陈,不要寒了有功将士的心。

办完这些,你去一趟杨家,就说是朕的话,给他三天假,还有,有些事朕会还他家里一个公道。

鼓楼下大街威国公府宜园。

上上下下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了威国公罗明远回来,结果人是回来了,却是(看不见)来的。

林夫人虽对丈夫颇多怨言,可以看到那血迹斑斑的衣裳,眼前便是一黑,强自镇定安顿了人,她又忙前忙后把事情分派了,这才回转了来,可一进屋就看到罗明远和罗旭父子俩大眼瞪小眼,仿佛又是起了争吵。

你们爷俩这是怎么回事?旭儿,你爹都已经这个样子了,你也省心些!然而,平素对林夫人百依百顺的罗旭这会儿却寸步不让,坐在锦墩上死死盯着父亲罗明远。

罗明远亦是好不到哪儿去,他是战场宿将,此时眼睛更是好似铜铃似的。

直到林夫人三两步抢上前隔开了他们,他们这才结束了那种对峙的状态。

而下一刻,外头也传来了声音,说是宫中曲公公来了。

闻听此言,罗旭立时二话不说站起身出了门去。

林夫人看着那门帘重重落下,这才懊恼地摇了摇头,随即在床头坐下,看着罗明远说:你就不能好好和儿子说话?他和你一样,平日看着散漫,可就是这么个倔牛脾气!罗明远这时候却没有刚刚横眉冷对的怒气,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随即仰头看着纱帐说:你是不知道这小子都和我说了些什么……他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明白,跟着忙前忙后瞎折腾!光凭他对我说,让我众目睽睽之下跌下马一回,哪那么容易就蒙混过去了!我罗明远有今天,除了功劳,便是时也命也,没那么容易就倒的!南居贤坊门楼胡同的杨府自从落马河大捷传遍京师之后,一时也是门庭若市。

尽管御史们弹劾过一阵子,但由于皇帝按下了此事,因而丝毫没影响一波又一波的媒人上门。

这其中有的是专为达官贵人牵线搭桥,在京师有头有脸的妇人,也有丈夫在军中的武官家眷,更多的则是官媒。

奈何江氏并不是好打交道的人,来来往往的人一多半都碰了满鼻子灰。

哪怕这天得知杨进周回来,而特地巴巴赶来的人,也只能望着两扇紧闭的大门胸闷憋气。

在人前冷冷淡淡油盐不入的江氏,这会儿见儿子跪下磕头,确实立刻欢欢喜喜把人拖了起来,又上前扶起了秦虎,因笑道:磕什么头,回来了就好!杨进周看着满脸高兴的母亲,呐呐说道:娘,我之前不是有意瞒你……君命难违,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江氏体谅地点了点头,随即就叹道,当初你爹也是这样,所以他只说十天半个月出去操练或是公干,我就知道那是去打仗了。

只苦了你,小小年纪便要去挣命……说着说着,刚刚还高高兴兴的江氏便落下泪来。

见这情形,杨进周慌忙把人搀扶了坐下,这才低声说:娘,儿子也是没有别的本事,总不能任由别人看笑话!江氏顿时沉下脸斥道:什么没本事!想当初杜先生就说过,你若是走举业,未必就不能出息,要不是你爹去得早……罢了,如今你总算是挣出了前程来,虽说是皇上厚恩,可也是你自己争气!不管以后怎样,如今的头等大事,却是该娶妻成家了!一提到娶妻二字,杨进周顿时愣住了。

见他这般光景,江氏瞅了一眼那边挤眉弄眼的秦虎,这才温言问道:虽说这些天说亲的人险些踏破了门槛,但我儿的终身大事,也得你愿意才行。

咱们家不是那等讲求门第的,你若是看中了哪家姑娘,我就立刻去求亲!娘!杨进周言不由衷的推辞了几句,可眼见母亲犯了执拗,他立时有些招架乏力。

早年在战场上腥风血雨,他却毕竟心里有事,因而难能回到宣府这等花花世界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寻花问柳的心思,当然也更不会有什么女子看上他这样的寻常军汉。

等到回了京师,虽是繁花处处,可他哪里曾留过心。

要说真正记得的姑娘……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突然掠过了一张从容镇定的脸。

可就在这时候,旁边的秦虎偏生凑过来嘟囔了一句,吓了一跳的他几乎立时瞪了过去。

大虫,你说话小心些,让别人听见了怎么办!看着满脸恼火的杨进周,秦虎不知不觉地缩了缩脑袋,心想这屋子里统共才三个人,哪有什么别人?ps:看到有同学留言说男主不是某某就弃文,俺表示鸭梨很大。

实话实说,两人我都喜欢,所以压根不舍得一个配女主,另一个就写渣让其一辈子痛悔倒霉……力争十章之内,阿澜和小四的婚事全部敲定,是敲定,不是成亲啊!最后,深深感谢大家让我上个月票数过千,最后甚至进了前三。

算算字数,上个月在月初不给力的情况下也更了十七万,俺也尽力了。

所以本月一号二号容我请个假单更,接下来会继续给力的!第一百八十六章 姐弟遇双英,祝寿逢入阁!六月初五是杜学士府卫夫人的生辰,因尚在国丧百日之内,家里并不曾大操大办,不过是早早吩咐多办了寿面,又到京城最出名的五芳斋订了寿桃,也就打算自家热闹热闹算完。

晌午时分,几个走动得还勤的妯娌姊妹带了孩子来了,卫夫人正待客的时候,那边她最心腹的一位妈妈就悄悄走了来,说是阳宁侯府的三小姐和四少爷到了,是奉了太夫人的命前来拜寿。

闻听此言,卫夫人立时眉头一挑。

按照亲戚之间兜兜转转的辈分,朱氏应该算是她的表姑姑,可撇开这一层已经远了的亲戚关系不提,早年间朱氏轻轻巧巧帮过卫家几次大忙,就是姊姊和她先后出嫁之后,也曾因为产业的事情求过朱氏,再加上前几日得过那边的消息,因而她立时吩咐了长子杜笙带着弟弟杜竺亲自出去相迎。

及至人进了屋子来,她端详着一双姐弟,一时就忍不住看住了。

这姐姐是鸭卵青的对襟衫子,荼白色的纱裙,脸上不施粉黛,那素淡颜色中却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秀丽明澈,眉眼间尽显娴静。

那弟弟则是头戴纬罗凌云巾,身穿鱼肚白的蕉布夏衫,虽是少年模样,举止却尤为沉稳,并不似寻常豪门子弟那般傲气凌人。

卫夫人本就因为朱氏的缘故对姐弟俩心存好奇,如今看这般品格,顿时心生欢喜,待他们双双行礼祝寿之后,就笑着拉了过来一边一个在身旁坐了,一一问了名性。

待得知姐姐陈澜如今十四,弟弟陈衍今年才十二,她顿时更生惊叹,笑着对身前几个姊妹妯娌说:以前就觉得姑母最具慧眼,如今看来,还是姑母会教导人!几个妯娌姊妹当中,丈夫官职最高的也不过六品,在卫夫人面前自然而然就矮了一截,更何况如今阳宁侯府都让小姐和公子来贺寿,她们自是更加殷羡卫夫人的福分。

这会儿闻听此言,她们少不得也跟着称赞了起来,又有心思活泛的赶紧撺掇着自家孩子上前去和人攀谈,一时之间,屋子里欢声笑语不断。

夫人,外头又有人来,说是给您拜寿!门外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卫夫人为之一愣,犹豫片刻才问道:来的是什么人?两人说是……说是老爷的学生,来拜见师母的。

这话说得屋子里一众人全都愣了。

卫夫人对自家大夫最是知根知底,在荣升翰林院学士之前,杜微方遭了罢斥赋闲,期间一直窝在宣府老家闭门教书,要说学生也是有那么十几个,可大多数还在努力考县试府试院试,最出息的也还在考乡试,万不会在这当口跑到京城来。

至于要说科举的师生,杜微方从来没当过主考官,这学生拜见师母从何说起?夫人,要不,我出去回绝了他们?门外那个犹疑的声音让卫夫人一下子醒悟了过来,她沉吟片刻就开口说道:人家既是来了,哪有把人往外赶的道理?这样,笙儿,竺儿,你们兄弟俩一块出去待客。

至于送礼,若是自己的书画,你们留心一下就收好。

若是送其他的礼,就回绝了,说是老爷的规矩不可废。

对了,请人留下来吃碗寿面。

杜笙和杜竺兄弟两个答应一声正要往外走, 一旁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娘,爹爹也许真是有学生在京师的!我记得上次爹教我论语的时候,说他原本瞧着挺有天赋的一个学生,结果竟是弃了举业,好端端的去从了军!一旁的陈澜刚刚被众人围着问东问西,此时终于有了功夫松一口气,便悄悄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众人,见杜笙和杜竺虽是继子,可在继母面前却依旧恭敬有礼,而卫夫人待几个孩子一视同仁,在一众当是亲戚的妇人们面前也是丝毫不端架子,心里不禁觉得这杜家门风正派,也难怪老太太之前会有那样的决定。

此时,听到这个稚气的声音,她忍不住就侧头看了过去。

只见说话的那小女孩不过十岁光景,粉妆玉琢极其可爱,此时从椅子上费力地跳了下来,一溜烟跑到了卫夫人跟前,仰着脸拉着母亲的手说:母亲,你不记得了?过年人家送了节礼来,结果爹爹说是不要扔出去,结果却变了卦把东西拿到书房,还把那方镇纸当成宝贝似的,整天把玩爱不释手?这一说,卫夫人顿时想了起来。

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女儿的脑袋,就冲着杜笙和杜竺说:或许真是筝儿说的那人。

若是如此,你们都应当识得,好好款待着说话就是。

两人一走,卫夫人再不提之前这一茬,屋子里渐渐恢复了欢乐的气氛,紧跟着丫头们又送了果品点心上来,大小姐杜筝就亲自捧着果盘待客,有两个家境寻常的孩子自是耐不住了,趁着大人不注意很是往袖子里藏了两把蜜饯。

一旁的陈衍瞅了两眼他们,随即就悄悄打量着那些大人,可没多久,杜筝竟把果盘送到了自己面前。

陈哥哥?陈衍在家里的兄弟姊妹中,虽说不上排行最小,可他和三房的那几个弟弟妹妹压根不亲近,可以说从没真正体会过作为哥哥的滋味,因而被这一声哥哥一叫,原本想说自己不需要的他一迟疑,鬼使神差地就抓了一把葡萄干。

多谢妹妹!杜筝平时作惯了妹妹,也没在意这一声郑重其事的妹妹有什么不对,笑嘻嘻地点点头就让开了,而陈澜则是听出了陈衍的言下之意,见抓着一把葡萄干的他正努力做出一副哥哥的做派,差点没笑出声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杜笙兄弟俩已经从外头进了屋子来。

娘,来的两人中,其中一个竟是全哥!全哥当初备齐束修向爹爹行过拜师礼,所以听说娘的三十大寿,正好回来的他就亲自上门送寿礼来了,我想他过年也送过节礼的,此次毕竟是师生之谊,他来祝寿也是应当,收了那盒寿糕,就请了他进来。

至于另一人上也确确实实是爹取中的贡士,他又和全哥熟识,您看……卫夫人闻言,也就没多想,当即点点头道:我道是谁,既然是全哥,另一个又和全哥熟识,又是你爹取中的贡士,那就请进来罢……这样,我去隔仗前头见人,你们在隔仗后头呆着,如此也不虞惊扰。

筝儿,你这个主人好好待客。

娘,你就放心好了!杜筝笑吟吟地向母亲挥了两下手,眼见人从左边帘子出去了,立时转过身来挨个亲戚打招呼。

因她年纪小,又生得可爱,卫夫人出去又是有正经理由,众人自然不会有什么苛责,而陈澜心里惦记着朱氏的话,等杜筝上前的时候,少不得拉着她说话,听其一口一个陈家姐姐,言语落落大方,说话亦是爽利,更是对这小丫头心存好感。

然而,就在她向杜筝问起都读了些什么书的时候,隔仗外头也传来了说话声。

一时间,屋子里的其他女眷都很自觉地止住了话语,她也自然而然暂时搁置了话头。

然而,当听出外头说话的人是谁时,她顿时大吃一惊。

不止是她,就连规规矩矩坐着的陈衍也一下子跳下了椅子,但很快就在陈澜一个眼神下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正房明间隔仗之外。

卫夫人打量着前来给自己拜寿的两个青年,见他们一个英武沉着,一个洒脱阳光,气质俱是不凡,心里就生出了几分赞许来,但也只是谦逊地受了他们半礼。

待得知并不是一同来的,而是在胡同口正好撞见,她暗自纳罕的同时又笑说真巧,随即就问起了两人的名字来历。

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她立时大吃一惊,当即用责怪的目光看着旁边侍立的杜笙。

被继母这么一瞪,杜笙不禁暗悔刚刚看见人就想着遇到师兄了,没来得及多解释。

偏巧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一阵极大的喧哗。

卫夫人虽年轻,但治家亦是极其严谨,此时不禁油然而生愠怒。

她正要让身边的心腹妈妈出去看个究竟,孰料一个仆妇就冒冒失失闯进了屋子,眼见这隔仗前头全都是人,她愣了一愣,随即也顾不得请罪,屈膝一行礼就喜气洋洋地说:夫人,大喜!翰林院那边刚刚传了消息过来,老爷入阁荣升次辅,授华盖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闻听此言,刚刚还一片寂静的隔仗后头顿时传来了好几声惊呼。

这些都是深宅妇人,内阁次辅,授华盖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是什么意义,她们难以完全理解,但杜微方升官了,这一点她们却还是明白的。

而拉着杜筝的陈澜大吃一惊之后,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照这样看,要和杜家联姻,只怕是不太容易。

就在这时候,她就听得外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杜师母,今日是您的寿辰,老师又入阁拜相,只怕是紧跟着就有人蜂拥而至贺寿,还得及早预备才行。

第一百八十七章 应对和妙计翰林院设立之初,不过是选些诗词歌赋初中的臣子(看不清)侍从,尤其是太祖在位期间,翰林院几乎连起草诏谕机务的资格都有没有。

可随着太祖的崩逝,第二任太宗皇帝的登基,,国朝制度日益完善,尤其是当时的太后之弟郑国公一力主张,于是科举复行,文渊阁设立,馆选亦是渐渐成了制度,翰林院掌院学士就不单单是清贵的虚衔,而是成了一举入阁拜相的捷径。

相比翰林院的那些前任们,如今的掌院学士杜微方是个出了名的执拗脾气,人送外号杜铁嘴。

这铁嘴倒不是指他如同算命的一半能铁口直断,而是说他那张嘴太过刻薄。

他做官方正也就算了,偏生那些请托上门的全都根本招架不住他的三言两语,往往连东西都不敢留下就狼狈而走,逢年过节也是大门紧闭不见宾客。

所以,他执掌翰林院七年,每逢他任读卷官评卷官的时候,考生都难免求神拜佛希望不要轮到自己。

于是,杜学士府可说是整座京师三品以上官员府邸中最冷清的地方。

然而,仿佛是罗旭一语成谶 ,门可罗雀的杜学士府这一天却旧貌换新颜。

狭窄的胡同中靠墙停满了一溜车马,其中有簇新的四人抬官轿,只有五品官以上才能坐的青幔云头车,银辔头鲜亮马鞍的高头大马,身穿争气以上的家奴……总而言之,哪怕是在杜府呆了几代的老门房,虽知道是贺自家老爷入阁多过贺寿,看到这架势也觉得心里直嘀咕。

学士府的当家主母卫夫人出身京都世家,可本家并不是那些公侯伯之类的功臣,多年下来早就有武转文,她又是继室,随着杜微方之后教养继子继女,自己又生养了一个女儿,一向是低调再低调,万没料到自己这三十生辰的这一日竟会迎来这天大的喜事。

如今尽管大门早已经关上了,可面对着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一沓沓的礼单子,一个个来拜寿的官员妇人们,她只觉得脑仁疼。

懊恼归懊恼,但官面来往不外乎人情,她自然不能像丈夫那样铁嘴,更不能把人拒之于门外,只能一面派下人到翰林院去给丈夫报信,一面在正房团团转,心想如今这升官究竟是福是祸。

这还不算,这边厢就已经够乱了,那边厢丫头又来报说,竟是又有几位新科进士堵住了后门,说是要前来拜师母!卫夫人简直都要焦头烂额忍了--这一科的正经主考官是已经下台的张阁老,杜微方只是读卷官,她算是哪门子的师母?这罗旭也就罢了,终究是起头就已经来了的,杨进周是丈夫在宣府教书时就收下的,自己的两个儿子还和人熟识,可其他这些人这会来添什么乱!她正不知道该见还是不见,那边厢罗旭就歉意地开口说道:师母,今次实在是我冒失。

只因前几日曲公公到家里来,把当日御批的殿试卷子和老师批的会试卷子一块拿出来给我瞧,我那时候才知道殿试传胪实在是侥幸和皇上爱护,会试的名次已经是老师秉公,所以就想今日趁着师母寿辰来拜会拜会,也好等到老师回来请教一番,谁知道正好遇上了这等情形。

卫夫人心里虽然也知道留着这两位,再加上房中还有阳宁侯府的姐弟俩,自己一味堵住了门,终究是也并我好处。

然而路偶徐说得诚恳,又是说明消息来自宫中,她那股郁气也就消了大半。

而杨进周也跟着赔了礼,他忖度比罗旭更不好露面,更是诚恳地开口说:师母,依我看,还得派人去顺天府和东城兵马司打个招呼,使人到这边来净一净,以免更多的人涌入,到时候更难以应付。

这……卫夫人平素习惯了家里的冷清,更鲜少和顺天府五城兵马司打过交道,此时一听这话,顿时有些迟疑,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些?等老爷回来,这些人知道老爷的脾气,总不敢再一个个堵在门口了。

杨进周想象着杜微方回来之后看到这乱糟糟一幕的情形,顿时苦笑道:师母,此一时彼一时,先生从前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有些崖岸无妨,但如今一入阁就大发雷霆把人往外头赶总有些说不过去。

而且,杜家的人手实在是不够,谁知道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眼下就只怕如宋阁老家人或是其他权贵家里的人也来贺寿,到那时候就更捉襟见肘了。

罗旭正满心尴尬自己为了不被杜微方赶出门去,特意选了给师母拜寿这么个借口,谁知道京师正好撞在这种要命的时候。

此时,听见杨进周说起东城兵马司和顺天府,他心中一动,赶紧也帮腔道:师母,杨兄说的不错,那些权贵之家兴许不惧东城兵马司和顺天府,但那些低品小官未必就愿意让这回送礼落在别人眼里,如此至少可少些人。

想了又想,卫夫人终究还是按照他们的建议,派次子杜竺领着小厮从侧门出去东城兵马司打招呼,让那边派人帮忙维持。

(看不清楚)刚走没多久,外间一个仆妇在门边上禀报了一声(看不清)来,弯了弯腰就满脸苦色地说:夫人,晋王府长史派人送礼来了!卫夫人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忍不住伸手想去揉太阳穴,可那手指才按了两下,接踵而来的禀报声一下子让她的手僵在了那儿。

淮王府长史派人送银丝寿面二十斤,寿桃三十颗,香木数珠四串,表里二十端!宋阁老府上的大奶奶亲自来贺寿了!情知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卫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头疼欲裂。

隔帐后头的陈澜自然知道这一刻的杜府一下子成了漩涡的中心。

别说外间那些层出不穷的拜寿人,就是这屋子里的女人孩子们,谁不是坐立不安?见杜筝一次次叫了丫头进来低声询问外间情形,小小的脸上眉头皱成一团,偏又不知道该怎么是好,她不知不觉想到了自己之前在那许多危机面前绞尽脑汁的情形。

再加上觉得今次自己和陈衍既然来了,总不能看着杜家人就这么麻烦,略一沉吟就吩咐一个丫头把杜筝请了过来。

杜筝听了丫头的话,强笑着来到陈澜面前叫了声陈姐姐。

她虽这般光景,可其余夫人小姐们有的枯坐着盘算,有的在窃窃私语,没留意这一头。

陈澜便悄悄对杜筝问道:筝妹妹,平时令尊在家的时候,三节两寿时都没人这般送礼么?爹爹的规矩大,又不常做学官,亲戚上门都是随便带些寿面寿糕就算完了,至于翰林院的那些大人们,多半是送些字画,其他人因为爹爹站在大门口直接骂走撵走过两次人,根本没人敢来。

爹爹还有一次春节在门口直接挂了一幅对联,反正是拒收礼的,那时候我还小,具体写的什么我不太记得了。

杜筝闷闷地说,随即又摊了摊手说,这样下去,爹回来又要大发脾气了,等他回来,兴许会直接把人家骂走,把人家送的东西扔出去……陈澜听说过杜微方的方正,可着实没想到这一位竟还曾经往大门口贴这样的对联。

然而,正是听到了这一条,她突然便计上心来,连忙附在杜筝耳边低声问道:要是在这么下去,只怕是你爹回来已经晚了。

你爹的字迹,你模仿的了么?杜筝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聪明剔透的她那里不明白陈澜的意思,忙连连点头,又低声补充说两个兄长都是临的颜真卿,只有自己从小就是临的父亲的字体,但笔力不够,别人铁定能看得出来,随即才眼巴巴地问道:陈姐姐,莫非你是要我学爹爹那般挂一副对联出去?陈澜微微一笑,随即悄悄说道:不止如此,你再去对你娘说,让她把寿糕装上回礼盒子,如果不够就派人去灯市胡同的四宝斋买一些盒子,吩咐他们华丽一些。

那是我家的产业,你只要报上阳宁侯府,那边自然会先挑上好的。

待会把这些拿出去送给那些前来送礼的人,直说是杜家家训在,夫人不敢造次,只寿辰之日既是大家登门,便一块沾沾喜气。

至于对联,你就亲自写上这么两句……可记住了?一旁的陈衍本就竖起耳朵,因而这低低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瞠目结舌的同时又有些担忧,忙凑了过来:姐,这么直白的东西挂出去,会不会让杜大人太难做了?陈哥哥,你放心,一点也不难做!杜筝学着男子的模样向陈澜抱拳做了个揖,随即就笑嘻嘻地说,爹爹要是在,只会做得更出格,这样正好,我这就去对娘说!隔帐前头的卫夫人耳听得送礼来的权贵府邸越来越多,颇有些招架不住的时候,一个丫头就跑来说是大小姐有请。

她随时眉头大皱,但还是穿过门帘到了后头,结果杜筝凑上来低低对她这么一说,她顿时愣住了。

虽觉得如此做有些不留情面,但别说外头是晋王府长史和淮王府长史,要是她那丈夫回来了,只怕两位皇子亲王亲自来也会拒之于门外。

想到杜微方到家大发雷霆的后果,她也就不再犹疑了。

好,你快去后头写,家里的礼盒子还够使,先拿出来用了再说!杜府门外的胡同已经差不多水泄不通。

就在众人因为晋王府和淮王府先后派人来,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着杜府什么时候会开门的时候,那两扇大门终于打开了,可内中出来两个搬着梯子的家丁之后就立时又紧闭了起来。

两个家丁在门廊两边上上下下忙碌了一阵子,众人就只见原本的杜府门联换了一对新的,可看清楚上头写的字就一时面面相觑。

求升迁请谋他路,欲送礼莫入此门!ps:从今天开始恢复双跟,以上……顺带求粉红,又掉到第五了,55第一百八十八章 何谓宰相气度,亲点护花使者杜微方的性情说得好听是方正,说得不好听是乖张,这一点官场常客都知道。

起复的官员当往部阁谢揖,永熙朝这些年来,打破这常规的就只有一个杜微方。

而且,收礼绝不超过白银三两,若无瓜葛概不收礼,杜府的这两条门规也曾经是京都笑谈,可谁能想到,荣升次辅又是夫人三十生辰的这一日,杜府竟然还能这般油盐不入,直接把包括宋阁老晋王淮王府长史在内的贺客全部拒之于门外。

人群正哗然之际,也不知道是谁叫嚷了一声:东城兵马司派巡丁来了,顺天府的差役也来了!于是,门外一众贺客又起了骚动。

等到杜府长子杜笙带著管家出来,客客气气地团揖之后,又重申了家训,旋即拿著寿糕盒子好言好语地送了出去,好些所谓同乡同年以及门生们便萌生了退意。

他们不过是想趁杜微方荣升的时候来拉拉交情,看看能不能沾些光,可如今眼看著人家还是如从前一般光景,丝毫不愿意摆出宰相气度来,他们也无意留下,有的拿了回礼,有的则是不去沾手那些,悄悄的就溜走了。

很快,这么一拨人就推的七七八八。

而那些光鲜车轿上的大人物,却不得不衡量这位次辅入阁之后对朝廷格局会产生什么样的变数,因而反倒比那些寻常官员更有耐性些,只吩咐继续等一等,又差人去留心杜府前后门和侧门。

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

杜微方这位新鲜出炉的次辅方才坐车回家,他在胡同口便瞅见了这边的光景,心里已经是大为不悦,一下车瞥见大门紧闭,顿时满意了些,紧跟著咳嗽了一声就待说些什么,结果还是车夫抢在了前头。

老爷,门上的对联似乎换过了。

对联?杜微方本待训斥车夫没事情注意这些细枝末节,可抬头一看,他那眼睛就立刻瞪大了,对联上的笔法稚嫩,但一看就知道是临著他的字下过苦功夫的,这一整个家里也当是只有他的独女杜筝写得出来,可那上头的内容......求升迁请谋他路,欲送礼莫入此门。

这话真是说到他心坎里头去了。

一时大悦的杜微方几乎一瞬间就改变了最初的打算,趋前两步到大门口站住了,随即看了一眼那些忙不迭下车轿要过来的人,淡淡地拱了拱手说:不才入阁,拙荆生辰,有劳诸位费心了。

但杜家的家规不是一朝一夕,请恕我不能费了规矩。

若要叙公事,请家里座,若要说私情,我的习性想来诸位是早知道的,哪怕不知道,这对联也已经写清楚了。

眼瞅著杜微方再次一拱手之后便背转身扬长而去,各方人世顿时很有些瞠目结舌。

其中,恼将上来立刻吩咐打道回府的人最多,剩下得不是盯著那对联狠狠瞅了一会,腹谤杜微方这次把人得罪海了,就是暗自诅咒杜微方这次辅坐不长。

可是无论别人怎么说,杜微方却压根不在乎,眼下他已经径直来到妻子的正房,得知内中有亲戚女眷在,他脚下步子微微有些迟疑,可毕竟他已经五十开外,今天这光景只怕也惊扰了这些人,他便打算进门陪个礼。

可一进门,他就看到除正中的妻子和儿女之外,竟然还有两个不速之客。

杜微方神情不善地看著这两个人,一下子就板起了面孔:你们两个怎么来了!卫夫人看见罗旭和杨进周面面相觑,便上前打圆场道:老爷,全哥是你在宣府就受过人家拜师礼的,今天人家也只是来拜寿而已,至于罗世子,他是因为前几日皇上将殿试和会试考卷赐给了他,所以今天藉著机会来见老爷请教。

两人是正好撞在一块儿来的,全都在你入阁的消息还没传出来之前就到了,最初是笙儿和竺儿陪著说话。

杜微方看了两人一眼,随即也不理会,只问各家的女眷可曾受了惊扰,卫夫人自是陪笑说一早就关上了门,又连忙朝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陪著丈夫入了内去。

眼见满屋子的妇人们慌忙站起身,不管从前是常来还是少来,她都一个个引著见过,及至到了陈澜陈衍姊弟时,想起那件事情还不曾对丈夫提过,她顿时有些迟疑,但还是直言解说了两人身份。

阳宁侯府?是,太夫人论辈份我得叫一声表姑姑,他们一早就到了。

杜微方面沉如水的看了一眼陈家姊弟,勉强颔首之后就打起门帘望外走,看见杨进周和罗旭还站在那里,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对著杨进周就喝道:你当初说要子承父业从军,丢下了举业,那时我就说过,只要你以后能够记住圣人之言,好生报效国家,你就是武官,我一样认你这个学生!可如今你才大捷归来,非得这时候讲求心意干什么?难道你还嫌御史找你的麻烦不够多?知道轻重的就赶紧回去孝敬你母亲,顺便把战报好生理一理,别以为皇上批的那些假够你瞎折腾。

喝完了杨进周,他立刻扭头著了罗旭,又冷笑道:既然看到了我的批语,就该知道你的不足,我不管你从前是怎么编造身份,怎么去过的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但既然是过得五关斩的六将,总应体会这平民子弟的功名来之不易,殿试考的事策论,你在大局上头天生就强些,自然比会试成绩好,可会试考的是经义,你难道就能强过那些几十年苦读的老生?我恨的是显宦子弟占据高位,可那说得是纨绔,你要是有本事,便是入部入阁我也不会有一句二话!什么指点?经义那敲门砖你丢掉也罢,只要真本事过硬就成了!由于杜微方丝毫不曾压低嗓门,陈澜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官场中人往往习惯了以假面具示人,如杜微方这般当面直斥著实罕见,可是,细细一品,这其中那提点关切的意味,却远胜过那些假惺惺的赞许客套。

可还不等她再多想,就只听外头传来了杜微方的大嗓门。

里头阳宁侯府的两位!寿礼也送过了,热闹也热闹过了,眼下天色不早,你们是不是也应该回去了?陈衍从小就是最受不得气的性子,可今天在杜家见识了一把前所未有的奇观,刚刚更是跟著杜筝去瞧她写对联,等杜微方一回来,更亲耳听到自己心目中那两位最厉害的年长人士被杜微方训得哑口无言,这会儿听见外间那淡淡的声音,他不禁有些发怵,本能的拽了拽陈澜的袖子,姐,咱们怎么办?杜大人说得不错,咱们也该告辞了。

陈澜这么说著,突然看到杜筝走上前来,却只见这个刚刚还因为自己那副对联挂了出去而兴奋的满脸通红的小丫头,这会儿却有些赧颜,竟是先屈膝行礼赔了个不是:陈姊姊、陈哥哥,今天原是你们帮了个大忙,可爹爹就是这么个脾气......没事,没事!陈衍赶紧摇了摇手,又指著陈澜说:主意是姐姐出的,字是你写的,我就是凑了凑热闹,没帮什么忙!看见陈衍这副做派,陈澜不觉莞尔,安慰了杜筝几句,变从隔仗右边门帘出去,恰好和站在那边的杨进周和罗旭打了个照面。

这两位还是杜微方开口才知道阳宁侯府的人也来了,待到看见陈澜和陈衍出来,更是双双吃了一惊。

只不过,有人显然没打算就让他们就这么一直吃惊下去,冷眼旁观的杜微方发现两边显然是认得的,就重重咳嗽了一声。

好了,你们一文一武正好送阳宁侯府这两位一程,免得路上遇著什么麻烦。

罗旭自然是千肯万肯,而杨进周想到刚刚外头那光景,点点头之后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先生,若是外头的人还没走,瞧见咱们出来,会不会给您惹麻烦?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麻烦的!杜微方眼睛一瞪,又恼将了上来,我杜铁嘴什么时候在乎过那些嫌言碎语!再说了,你们一个是我名正言顺的弟子,一个勉强算半个门生,这两个小家伙是夫人的晚辈,别人怎么说随他们去!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夜禁了,东城离西城又远,你们留在这边蹭饭不打紧,难道等夜禁了还要打著公干或是府里的名意过关?尽管陈澜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小家伙,可终究不敢违逆这位脾气独特的次辅,于是,四人便一同告退了离去。

等到他们一走,卫夫人终于忍不住了,直接把杜微方请到西屋里头,又把女儿杜筝拉了进来,把之前那番形事无巨细的说明了,然后遣开了杜筝才说:老爷,全哥和罗世子也就罢了,可您真不该对阳宁侯府的两个孩子这般生硬。

杜微方却只是微微的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才神情古怪的问道:这么说,阳宁侯太夫人打算为刚刚那个小家伙向咱们家筝儿求亲?是,可我还没答应......唔,那就答应下来!见卫夫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杜微方便轻轻抓了抓自己下颔上那几根老鼠尾巴似的稀疏胡须,若有所思地说:那对联虽然俗气了些,却是道尽了我这个人为人处事的做派,一个小姑娘能有如此见识,那小子必定是不差的。

嗯,差人再打探一下那小子究竟怎么样,如果真是人好,那就尽快定下来。

我这次入阁连宋一鸣都没料到,一时间人家还没那么快反应,再不定下,惦记她的人就更多了。

可惜笙儿和竺儿的事都早就定下了,否则那丫头到好......至于皇上那边,我自有主张,你不必担心!第一百八十九章 相逢未嫁时,动心可有无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斜斜地洒入巷子里,虽不像白天烈日高悬那般炽热,但地上的暑气尚未褪去,依旧是酷热难当。

起初挨着杜府门前胡同等候的人大多已经散去了,毕竟,豪门显宦家出来的人大多盛气,也不耐烦一直在大热天里被挡在门外,还得受人冷眼。

也只有少数几个仍想碰碰运气的小官儿仍在胡同里头徘徊,只那大门口的对联实在过分刺人,于是他们不约而同都避开了目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紧闭的杜府门口突然有了动静。

只见侧门洞开,先是从里头出来了几个随从模样的汉子,紧跟着就是两个骑马的年轻人,再接着则是一辆马车,后头又是一应亲随。

看到这架势,那仅剩的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顿时有人跟了上去。

等跟着到了大街上,突然有人使劲一拍脑袋,又反身拦着了其他人。

老兄,你这是干什么?那两个骑马的,你们不认识?说话的人见别人满脸的莫名其妙,便嘿嘿冷笑了一声,还以为杜铁嘴如何的不讲情面,如何的不附权贵,结果还不是和别人一样!那里头一个是威国公世子,一个是杠杠在落马河夺了大捷的天策卫指挥使杨进周,两位新贵都上了他家里,他倒是好好待了,别的一个不理,好好,这就是宰相气度!后头别人怎么说,陈澜这一行自然没一个在乎。

不得不说,今次去杜学士府,陈家姊弟和罗旭杨进周各有各的打算,可到头来却经历了一场谁也没想到的变故。

哪怕是最懵懵懂懂的陈衍,这会儿也老老实实坐在那儿,可那眼神呆呆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想心事。

陈澜轻轻把窗帘拉开一角,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已经很少有路人的大街。

见到路人不少都注意着他们这一行人,她想了一想,就开口对一旁跟出来的红螺吩咐了一声。

红螺立时将车门打开一条缝,对前边的杨进周和罗旭说道:杨大人,罗世子,我家小姐说,这就快到皇墙北大街了,离着宜园和杨府都不远,咱们带的护卫亲随也够了,二位就不用再送了!宜园陈澜去过,杨府陈澜曾经打发田妈妈去送过信,因而知道两家就在皇墙北大街的西东两边而已。

只这话一出,罗旭就先笑道:就是几步路而已,于我来说不妨事。

倒是杨兄住在南居贤坊门楼胡同,再过一条街就到了,不若杨兄先回家去,我顺路送一程就好。

杨进周看了看那只露出一条狭缝的车门,又看了看虽说尚未完全昏暗,却已经少有人走过的大街,便摇了摇头说:眼下就快入夜,路上人也少了,最怕便是有宵小之流。

再者,前次光天化日行刺东昌侯车驾的事还不远,还是多加小心的好,等送过新开道街也不迟。

尽管罗旭很想杨进周先回去,自己也好多个说话的机会,可人家一定要送,他自然也就没什么二话了。

只红螺听了之后关好车门对陈澜说了,她也就点了点头,可往后头靠了靠想要闭目养神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又想起了武贤妃提过的赐婚。

前世里她是无暇动心,这一世确实不敢动心,在这个女人全然处于弱势的时代里,她就算动了心又能如何?外头的两人全都是一时俊杰,那些倾心和帮忙她不是不感动,不是不动心,可她却始终保持着距离。

就是信赖她如朱氏,若考虑她的婚姻大事,这两人都是决计排除在外的,而她能影响朱氏关于婚事决定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更不用提皇帝了!就在这一行人过了北安门不多久,另一行人却刚从北安门出来。

为首的那个虽是一身素服,眉宇间却带着几分戾色。

在宫中收效多日,不能食肉不能饮酒更不能近女色,他自然就有些忍不得了,今次出来还是寻了个好借口,因而此时见几个在皇墙根下等着的随从牵马上前行礼,他连话也懒得说,径直弯腰就准备上轿。

殿下。

一个亲随却在这个时候凑近了来,低声说道,小的刚刚瞧见天策卫杨指挥和罗世子一块从这边过去,中间还护着一辆马车,看那纹饰,当是阳宁侯府的车。

淮王一下子停住了脚步,随即挺直了腰。

寻思了一阵子,他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随即恶狠狠地说:看到了还在这儿杵着?给我追上去瞧瞧究竟怎么回事,看明白了回来报我!等到那亲随连声答应后一阵风似的上马跑了,淮王方才二话不说低头上轿。

及至这八抬大轿晃晃悠悠起了前行,轿子中的他方才一下子捏紧了扶手,随即抬起手重重要拍,最后却又放下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的眼神中闪烁着某种不寒而栗的神采,随即就低低笑了起来,只那笑声中却并无几分喜色,反而是阴恻恻的。

杨进周倒也是说到做到,一上新开道街,各条胡同中就比起头东城那边亮堂多了,他就预备告辞回去。

毕竟,西城多勋臣贵戚,自比寻常京官有钱,挂几盏气死风灯总不在话下,西城兵马司的巡行也比其他地方更严密些。

而他到了车前辞别时,最初只是几句寻常客套话,可临到末了,他沉吟片刻,忍不住又加了两句。

暑日原就是天干物燥,这些天更是连着一个月没下过一滴雨,通州那边虽还不虞缺水,可还请三小姐多加留意天安庄上情形。

而且,今夏炎热,前日甚至听说东城多人中暑,你们虽在府里,可也小心些。

杨进周突然提醒这些,车内的陈澜顿时一愣,正要道谢时,她却不防陈衍已经把脑袋伸出了车外:杨大哥,多谢提醒了!得空了到家里坐坐,给我讲讲你先头那阵子你打仗的事,之前那落马河大捷的事满京城都传遍了,可光是茶馆里头就有四五个不同的版本!尽管陈澜立刻就把陈衍拉了回去,但话都说出了口,她只好代陈衍道了歉,却没想到杨进周犹豫了一阵子就答应了下来---尽管只说是等到空闲时。

一旁的罗旭看的眼光闪烁,直到杨进周告辞离去,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可不防陈衍竟是溜出了马车,要了一匹马和他并肩骑着说话。

于是,他只好打叠起精神应付这个小师弟。

杜大人的性子在京师是有名的,早先只是耳闻,今天亲眼目睹,方才觉得名不虚传。

相比那些只是惜贫恨富的人,杜大人那才是真正的正气。

那是,罗师兄你这样的口才,在杜大人面前还不是哑口无言?说说笑笑又行了一阵,眼看距离阳宁街已是不远,罗旭却渐渐收起了起头嬉笑的样子,有些心事重重。

想起母亲前些日子常常进宫,从罗贵妃那儿听到要给自己寻名门淑媛的只言片语,又想着母亲不知道和父亲提过没有,他不知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换上了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对陈衍说,有极其要紧的话要告诉他们姊弟两个。

陈衍被他这般模样一吓,不敢造次,眼看路边有一座供路人歇脚的下马亭,就吩咐马车先驶过去停了,随即就吩咐随从在四周看着,把车夫也遣了开来,这才到了马车前。

陈澜刚刚就觉得奇怪,直到车门打开,陈衍打起车帘对她言语了一番,她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见陈衍后头的罗旭一扫平日的收放自如,竟是异常郑重,她也不无吃惊。

罗世子?三小姐,上次我让小师弟捎带的话,可带到了?罗旭见车中陈澜一愣之后,脸色有些异样,心中更是打定了主意,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罗旭虽不得说是什么无双才俊,但这心思确实一片赤诚。

若是……尽管车夫和亲随都在远处,尽管车中的红螺是自己的心腹,尽管一旁的陈衍瞪大了眼睛,可显然没有任何的不满,反而满脸兴奋高兴,陈澜心中亦是感动,但她不敢就这么听下去,突然咬了咬牙打断了罗旭的话。

罗世子,你的一片心意,我领了。

只是,这世上人心善变,而时光更是无情,昔日前因铸下,如今拜领后果的人,兴许早就记不得那前国了。

不过罗世子之前对我们姐弟的援手,我这一世都不会忘记。

你只感激援手,却不记得前情么……陈澜自是对罗旭有好感,但她无法自欺欺人,罗旭所作的一切最初必然是因为那人的影子,可如今占了这躯壳的早已是另一个人,她不得不把有些事情说清楚。

见罗旭苦笑一声怔在了那儿,她也顾不得他究竟能否听懂自己刚刚这番意思,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而且,罗世子当知道,阳宁候府乃是京师赫赫有名的百年勋贵世家,而威国公府则不但是新晋功臣,更是显赫外戚,有些事情关乎长远,从来就不是我们小辈能做主的。

况且,前次我入宫之时,贤妃娘娘已经言明,拨乱皇后崩逝之前曾有言在先,我将来的事情恐怕将出自圣裁。

尽管罗旭心中颇为难过,可陈澜后头的那番话更是惊人,他事先竟是丝毫没有通过母亲从罗贵妃那里得到过这赐婚的消息。

他可以说服母亲,也自信兴许能够说服父亲,可前头那座大山竟是皇帝。

这便不是能够轻易逾越的。

他知道陈澜有意提到阳宁侯府和威国公府,并不是让他认清贵族和暴发户的分别,而是说明两家所代表的庞大势力,可即便如此,这却难以抵消他心头的震惊。

良久,他深深呼吸了几回,那股窒涩终于排解了许多。

怪不得,她一直不敢回应自己的心意……话说透彻了,总算舒爽多了。

我知道今天实在是唐突,但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实在不得不说,还请三小姐见谅。

罗旭一边说一边又朝陈衍歉意地一笑,随即拱了拱手说,时候不早,那便继续上路吧!第一百九十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东西六宫总共十二宫,四妃的位置却是有数的,因而,膝下有子女的九嫔往往都能占据一宫正殿,再加上皇帝并无独宠的人,往日里的日子倒也不难捱。

现如今皇帝追思皇后,不常到其他宫中来,这些在宫里少说呆了十几二十年的女人们也没有太多怨言。

李淑媛的永安宫位于东二长街以东,从北往南数的第二座。

由于她娘家豪阔,在宫中手面大,平素人缘也极好,对底下的人素来都是和颜悦色,平常到哪都露着微笑,宫女太监们背地里都称一声笑面佛。

这些天她也是连皇帝的面都没照过,难得把儿子淮王盼了来,可才三两句话,母子俩不知怎的就闹了起来,结果就只见淮王气冲冲地出了后院正殿同顺斋,李淑媛急匆匆冲出来嚷嚷了两声,可终究没能把人叫回来,一贯脾气好的她也气得直跺脚。

娘娘,什么事大不了的,竟是和淮王殿下闹了生分?看到从后院西配殿里出来的是刘才人,李淑媛眉头一蹩,随即就淡淡地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牛脾气不懂事……算了,让他吃些亏也没什么坏处。

前些日子才有人送进了一些茯苓霜,我一个人也用不了 ,到时候让人拿两萎子来,你和孟才人一块分分。

有了好处,刘才子自然不会继续管闲事,忙笑着行礼谢过。

而李淑媛撇下人回到前院正殿里头,立时召来了一个心腹太监,咬牙切齿地说:赶紧想办法去探一探 ,看老五跑到皇上那里去究竟说了些什么,事无巨细打听出来,不要怕花钱!等到那太监一溜烟跑了,她方才把揉成一团的手绢狠狠扔在了地上,气急败坏地骂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非得闯出祸事才知道收手么,这种事情只有背后使劲的道理,怎么能当面去说!都是齐太妃……也不知道收了汝宁伯多少好处,这个该死的老虔婆!皇后百日将至,皇帝在下朝之后,去坤宁宫的次数不知不觉竟是越来越多了。

从坤宁宫出来的他颇带着几分怅惘,走路也有心不在焉,直到身后的一个太监轻轻提醒了一声,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进了乾清宫后院。

他还没到御书房门口,就只见一个小火者疾步跑了进来。

皇上。

那小火者隔着几步远就跪在了地上,磕了一个头禀报道:淮王殿下求见。

老五?皇帝口中念了一句,却头也不回地继续往里走,快要进门时才淡淡地说:让他进来吧。

自打皇后崩逝之后,淮王除了随众哭灵,这还是第一次单独见皇帝。

尽管早就为了今天的事做了万全准备,可他真正进了御书房,站在皇帝面前时,却感到了一种迎面而来的巨大压力。

小心翼翼地行过礼,又再次确定自己的衣裳穿戴没有任何会触怒这位父皇的地方,他才垂头说道:父皇,母后百日将至,儿臣写了一篇悼念母后的祭文,想请您看看。

皇帝瞥了淮王一眼,想起几个儿子之前祭拜守灵的时候无不是哀哀切切,做足了孝子的姿态,可真要说悲痛,恐怕没人及得上那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回过头来被人一哄就能破涕为笑的周王。

至少,在灵前大哭的时候,他那个呆傻的大儿子是真 心难过的。

至于淮王所说的祭文,这倒是诸子之中第一个送上来的,因而他便点头命太监下去拿上来。

展开大略扫了一扫,他就发现这并不是誉抄好的文本,上头颇有些涂抹改动的痕迹,决计算不上工整。

可就是那些墨色深浅不一的字迹,他的脸色就稍稍霁和了下来,至少,他能够看得出来,这篇祭文并不是那些善于舞文弄墨的王府清客所写,应该货真价实是淮王所作。

你倒是有心了。

难得父皇一句赞许,淮王立时放了一半的心思,随即立时趁热打使,而带悲色地说了皇后从前待自己的情形。

相比动辄哭晕过去的晋王和其他几个皇子,他的精心准备毕竟没有白费,由于说起昔年旧事时栩栩如生,皇帝渐渐听得认真了起来,他这个说的人自然更加卖力了起来,临到末了也已经泪流满面。

母后在时常说,只恨身子太弱,不能为父皇分忧太多,又没法花太多心力教养咱们这些不成器的儿子,只盼着能瞧见咱们一个个娶妃生子,到时候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儿臣如今想想母后的话,心里就像刀割似的……咱们兄弟几个日后娶了王妃,就算直的生了一大堆儿女,可恐她们连母后的模样也没见过,更不用说在母后面前尽过孝心了!尽管皇帝此时已经听出了淮王话中有话,然而即便如此,他仍不得不承认,淮王所言不差。

哪怕是早早册立的晋王妃张惠蘅,皇后也不曾见过几回 ,那位病歪歪在床上养着已经许久了,更不用说什么尽孝的话。

皇后素来贤惠,于庶子们也向来公允得很,只是,无论这些儿子是好是坏,将来再有多少孙儿孙女,她都见不着了……想到这里,他几乎无意识地说道:你母后临去前也没忘了你,早就替你选定了王妃。

淮王早就从母亲那里听说了自己定下的是汝宁伯杨家的四小姐,也知道汝宁伯家便是靠这个才定下了阳宁侯府的二小姐,甚至还能捞到大笔陪嫁,可越是如此,他心里越是窝火。

此时此刻,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低声说道:我其他的都不想,只盼她和母后一样心善。

能把大悲咒背得那般流畅的,若不是心善,便是大伪,你母后看中的应当不差。

终于确定了这事情再无一分希望,淮王积存已久的那种不满终于忍不住了。

他想了自己在西苑中堵住陈澜时的告诫,想起了在通州郊外迎面等着陈澜时,却反遭了那两个不速之客,想起了自已那一日从北安门出来时,心腹属下看到和打听到的情形,他只觉得心里火烧火燎,到最后不禁低下头,竭力掩饰住了眼睛里头的森然怒火。

父皇说的是……心中有佛的人,总比某些受了厚恩,却在母后丧期中还有功夫和男人兜搭的人强。

皇帝原本还沉浸在一片哀思之中,骤然闻听此语,他一下子抬起头来,那眼神中的哀伤尽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犀利。

盯着淮王看了许久,见这个儿子竟是仿佛浑然不觉,只是一味低着 头,他这才淡淡地问道:你说得人是谁?儿臣不敢说。

嘴里说不敢说,可当眼角余光发现皇帝的脸上比之前蕴藏着更深的怒火时,淮王立时开口说道:儿臣只是听说杜阁老夫人生辰的那天,她竟是和父皇重用的两位新贵同进同出杜府,状态颇为亲密,还在某处下马亭逗留了好一会。

尽管淮王语焉不详,但只要有了线索,皇帝知道必然能打探出来,因而冷冷看了淮王一会,就把人打发了出去,又急急宣了曲永来。

由于这么一桩突然冒出来的事,他的心绪大乱,在御书房呆了一会便没了兴致处置公务,索性出了乾清宫前往武贤妃的长乐宫。

一进那里,他就看到周王跪在前院的大树下,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而武贤妃和宜兴郡主正并肩站在后头。

当太监通报时,事先没得到风声的一大堆人这才反应过来,行礼的行礼,张罗的张罗。

等进了正殿,闲杂人等退下,他随便问了周王几句,得知是祭拜母后,便笑着摩挲了一会他的脑袋,就把他也一声打发了下去。

九妹这几天见过陈澜么?宜兴郡主不料皇帝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愣才点点头道:见过,她昨日才来了,是为了他弟弟陈衍的婚事。

她家里太夫人瞧中了杜阁老的长女,原本是借着前日杜夫人寿辰去相看,谁知道这么巧杜阁老就是那天入阁升了次辅,所以尽管杜阁老让夫人回话说答应,她还是有些吃不住,不知道是否会有忌讳。

对了,那天杜府门前的情形皇上可听说过?杜府挡客的事情如今人尽皆知,各式各样的话头都有,皇帝如今对锦衣报送上来的消息没有之前那般留心,再加上信得过杜微方的人品,倒是真的不太知情,于是就无可无不可地问了一句,可宜兴郡主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就让他愣住了。

……最后挂出去的对联是求升官请谋他路,欲送礼莫入此门。

还真符合那丫头不善文采,只善实用的性子,还亏得杜家丫头肯跟着她一块胡闹,偏就对了杜微方的胃口!那个上了阳宁侯府的妈妈说自家老爷赞不绝口,一力留着那门联拒客,所以说允婚也多半是看着这事情的份上。

说来也巧,威国公世子因为皇上赐卷子的事,上杜府拜寿顺带想见见杜微方,杨进周也给师母祝寿,三拨人撞在一块,要不是这副对联,决计得被堵在了杜府出不去。

皇上喃喃念着那一副对联,原本阴霾重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来:亏得她机智,这么一副对联,杜微方的性子确实会引其为知已。

若不是他两个儿子都已经定下了,恐怕这会儿已经跑人家家里下聘了!晚间,在御书房里得知了曲永所报的事情,原本就心结消去了大半的皇帝终于恍然大悟。

只想着那两个人沿途护送的情形,罗旭甚至还在车前对那姐弟俩说了些什么,他不免若有所思,又轻轻用食指敲着扶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倒也难怪……第一百九十一章 何为倚赖,大封功臣翠柳居的房子比从前的芳菲馆宽敞许多,而且又和姐姐毗邻而居,这原本是陈衍最高兴的事,可自打那一日从杜府祝寿回来,陈衍却突然变得烦躁了起来。

肃前已经渐渐改了的暴躁脾气渐渐又抬了头,丫头们稍有错处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到最后哪怕是露珠春雨这样的大丫头,伺候他的时候也存了十分小心。

别人只道是长房水涨船高,因而他脾气见涨,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澜和朱氏的谋划他那天回来就知道了,也听说陈家和杜家正在议亲。

对于那么个小不点的妹妹要成为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他非但不排斥,还有几分欢喜,可一想到姐姐对罗旭说的话,他就总感觉浑身不得劲。

要不是姐姐一再警告,他几次险些冲动地想问问宜兴郡主。

这天早上,临去韩翰林那边上课之前,实在忍不住的他直奔水镜厅,也不理会那些等着回事的管事妈妈和媳妇,直接把陈澜施到了旁边屋子里。

想到有红螺在外头看着,他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截了当地说:姐,难道那赐婚的事情就真的没有办法?办法?陈澜眉头一挑,随即就淡淡地说,老太太已经托了德妃娘娘打听,只这事情内宫是插不上手的,就连贤妃娘娘和郡主也未必拿得准,否则必会递个消息过来。

你就不要惦记着这一桩了,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看一步,难道你还担心我会被人欺负了去不成?陈衍看着陈澜那沉静却仿佛蕴藏着无穷火焰的眼神,只觉得有些心悸。

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陈澜就微微笑道:你是我弟弟,该知道我什么性子。

就像老太太说的那样,既是赐婚,就不用担心人家会轻慢,而我嫁过去之后,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把好手边的资源,不留把柄给别人,其他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与其担心这些,你还不如自己好好争气,日后也好给我这个姐姐撑腰,不是么?这话便犹如一剂猛药,一下子激起了陈衍心中那股斗志。

他几乎是义无反顾地重重点了点头,随即不管不顾地伸手猛地拥紧了陈澜,随即才放开了手。

不知道是心情激荡还是别的,他的话语竞有些瓮声瓮气。

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君到陈衍转身大步扬长而去,陈澜这才露出了一丝清冷的笑容。

她一直知道,这个时代的女人有多么艰难,哪怕是当初如朱氏的高贵出身和狠辣手段,依旧几乎差一点败在了庶子陈瑛手里,更不要说别人。

所以,她这半年多来的殚精竭虑,并不是为了争得一个好丈夫,而是为自己争取最坚实的倚靠。

如今她差不多已经做到了。

祖母朱氏的信赖给予了她丰厚的身家嫁妆,弟弟陈衍有了师门和姻亲作为臂助,只要争气便能成器,宜兴郡主甚至愿意认她做干女儿……这一切的一切都比一个完全是未知数,亦或是顶多知道现在身份高贵权势赫赫,不知道将来如何的丈夫更靠得住。

最糟糕的结局,不过是她重历一次朱氏的经历罢了。

陈澜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捂住了胸口皇后赐予的那枚玉虎,稳稳地迈开脚步出了门。

水镜厅正屋里头,陈汐正坐在那儿,但满屋子的管事媳冲妈妈却都瞧着她,那种眼袖中既有疑惑,也有好奇,但更多的却是敬畏。

没事了,继续议事吧。

尽管陈汐亦很奇怪陈衍在屋子里对陈澜 说了些什么,但陈澜既然没有提起的兴致,她自然是当做没那么一回事,至于底下的人就更不敢随随便便试探了。

等到议事告一段落,姊妹两个就在东屋里用了早饭,接下来又是各种琐碎小事。

待到差不多料理清楚一切,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已经摆了冰盆的屋子里也越发显得闷热了起来。

陈澜和陈汐都是坐得住的性子,但天气着实太热,这会儿又出了一身油汗,自是连忙洗脸。

还没来得及重新抿好头发,就有一位妈妈急匆匆进了门来。

虽瞧见两位小姐胸前的大手巾都还没拿下,显然尚未匀妆,她行礼之后仍是急急忙忙禀报了起来。

三小姐,五小姐,三老爷使人送信回来,说是今天晚上就回来。

陈瑛是老早就进的京,但由于有些事务尚未料理清楚,这些天一直都住在左军都督府,因而这时听说陈瑛要回来,陈澜并没有太大的吃惊,反而陈汐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姊妹俩几乎是一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种,随即还是陈澜先开口问道:三叔还有什么口信捎带回来?那就没有了。

说话的妈妈摇了摇头,又笑道,倒是那送信回来的小厮饶舌,说是内阁定下的封赏已经批下来了,兵部才转了到左军都督府。

威国公加禄米千石,赏金银绸缎绢帛好些,听说还有宝剑两口,御马四匹,荫一子为勋卫。

威国公世子由于巡查有功,也得了褒奖。

麾下中军都督府周都督晋封泰安伯,金银表里也不少,至于其余众将则是进官一等至三等不一,赐金银牛马的都有。

那位天策卫杨指挥使因为是斩首功,进了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世千户,署职管带神机营。

据说还赠了他的父亲,封了母亲,麾下也都各有封赏。

至于三老爷,似乎皇上对兵措置也满意得很,可其余的事还没个准。

屋子里的这些管事妈妈和媳妇都是阳宁侯府世仆,听着这一个个的封赏功臣,面上前露出了无尽的殷羡。

只陈澜和陈汐都仿佛是对此并不留意,把那妈妈打发走就一个去了蓼香院,一个回了庆禧居,她们散去的时候,旁人方才议论了起来。

说到这封赏,有一个妈妈就笑道,那位杨大人还真是升得快,上次还只是锦衣卫里头行走,如今就是大将了。

这算什么,要说升得快,谁能比得上威国公?从都指挥使到伯爵到国公,才多少年?你懂什么,威国公几岁,那位杨大人几岁?再立一回功,指不定就是伯爵了!就是,咱家三老爷在军中多年,若不是二老爷坏了事,这还未必有爵位呢!蓼香院中,朱氏听陈澜转述了那些朝堂封赏,沉吟了一会,就看着陈澜道。

说是内阁拟定的封赏,但最初的底稿必定是兵部武选司呈送。

威国公是赏无可赏,眼下每年禄米四千石,哪怕是算上从前的那些国公们,也没一个比得上他。

还有那位杨指挥,如今瞧着便仿佛是第二个威国公。

自从应昌大捷和落马河大捷的消息传开之后,陈衍就打听了一番赏罚规程,少不得告诉了陈澜。

此时,她就笑着按道:小四那天回来说,战功二等,奇功为上,头功次之。

首功四等,又以适北为上。

还有一等国功,便是尤重开疆。

威国公是以多次战蛮功封的伯爵,最初还有些勉强,可后来趁缅甸内乱一举平缅,如今西南疆域扩大了许多,这才以开疆功历次晋封了国公。

至于扬指挥这次封赏,一来是因为平北斩首八百级,首功便不得了,再加上又得算上奇功,两者赏在一块,方得如此地步。

至于老太太说的……恐怕确实是皇上有意栽培。

我就是这个意思。

朱氏心想威国公罗家倔起之速朝野膛目,不但是战功,还有外戚的关系,这其中自然是皇帝的栽培,眼看着东昌侯倒了,广宁伯败了,一家家老牌勋贵暗淡无光,其中多数是因为威国公镇住阵脚,已经没落的勋贵们无法反弹的缘故?只不知道之前的动乱还有些什么内幕,是不是还会重新大张旗鼓牵连出来。

傍晚时分,阔别家中将近四个丹的阳宁侯陈瑛终于回了家来。

他人在宣府,最初家中消息时时刻刻都会有人报到耳边,可后来战事一起,他一头要继续查案子,一头要给乱出招的晋王擦屁股,一头还要应付宣府上下的官员,家里的事情就渐渐顾不上了。

直到回了京城,他也在左军都督府应对辽东诸多军务变化,一时动弹不得,直到今天要回家之前,才想起过问了一下家中这几个月的变化。

可不问还好,一问之后,他从进门起脸色就是阴的。

自己一家人从翠柳居搬进了中路庆禧居,而长房的姐弟竟是名正言顺占了翠柳居!皇后崩逝之前,陈澜竟是在宫里住了大半个月!陈衍继拜在韩翰林门下之后,又从宜兴郡主学习弓马!老太太朱氏竟是不知怎的,和如今刚刚入阁的次辅杜微方又搭上了关系!二房的姊妹两个,一个许给了汝宁伯世子,一个许给了苏仪,全都是老太太置办的嫁妆!这一系列事情让他颇有一种应按不暇的感觉。

唯一庆幸的是,他这次去宣府尽管不曾向那两位那般立下不世之功,可案子却查得清楚明白,而且也不曾推诿过夫独揽功劳,面圣的时候看得出来,皇帝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只要他不出错,只要他能站得稳稳当当,朱氏就是有再多筹谋也绝难成功!况且,他能做的事,远远比不出错多太多了!第一百九十二章 再次交锋,小占上风自从那一回朱氏大病之后几乎足不出户在屋子里将养以来,蓼香院已经好久没有聚拢过这么多人。

曾经鼻青脸肿齐了半条件命的陈玖也在人都露了面,只瞧着弱不胜风,完全不像是在军中任过事的前任阳宁侯,只由于马夫人亲自给他张罗了行头,他才稍稍有些身材。

可在精神奕奕的陈瑛面前一站,他这个兄长何止逊色三分。

久别之后的陈瑛行了四湃礼.就首先在东头第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其余人自然也一一落座,只儿女们全都是各自站在父母的后头。

而陈澜跪坐在炕上朱氏的身边,默不作声地为老太太揉捏着肩膀.陈衍则是尚没有回来。

陈瑛并没有先提自己在宣府的那些情形.反而说起了今日长达一个时辰的单独面圣,言谈中自然而然就带出了几分志得意满。

他这说者有心,那些听者自然也都有意。

朱氏早年因是先太后的堂妹.常常入宫,皇帝自然是见过的,而陈澜见过皇帝的事却少有人知。

至于陈玖尽管当了多年的阳宁侯,可除却常朝大朝随班磕头.他单独面圣的机会屈指可数,几乎每次都是战战兢兢答上两句就退了出来。

至于别人,尽管出身侯门,却都从来没见过圣颜。

这种分别也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朱氏和陈澜沉默不语.陈玖是满身别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他人更是只有听的份。

因而偌大的屋子里就只有陈瑛平稳而有力的声线。

当说到此次宣府大同互市弊案.牵连到革职拿问回京的官员足足有二十余人,其中大同总兵也被下了锦衣卫诏狱.东昌侯虽说之前只是削爵禁锢,但如今恐怕是逃不了一死时,哪怕曾经深恨东昌侯夫人李氏的马夫人,也忍不住感到腿肚子一阵打颤。

而至于曾经和东昌侯世子谈婚论嫁的陈冰,脸色也是极其不好看。

若只是贪墨,自然不至于如此,坏就坏在东昌侯自恃勋爵.前时做了太多过头的事情,那一队被他麾下的是私商队杀了的巡行小队.就有足足一百多挑人命,再加上这些年他在宣府大同两地逼凌破家的商户等等,恐怕这些人命还得添上一倍。

而且.此次阿勒汗大军来犯,也有消息说,是东昌侯府有人跑去了北边,如此一来。

皇上自然更怒。

陈瑛淡淡地说着,眼睛却瞥向了朱氏.见老太太面无表情地啜饮着茶,仿佛是根本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眼睛里就闪过了一丝阴霾.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这场仗虽说是打赢了,可军费和稿赏恐怕会把整个国库掏空大半,所以皇上震怒之余.也打算抄没这些犯关的家产。

东昌侯府先前抄没的时候大约家人有所掩藏.所以锦衣卫奉命查问和东昌侯府交好的几户人家,大约第一个便是广宁伯。

一听到广宁伯这三个宇,徐夫人不觉一下子脸色煞白.而旁边的罗姨娘则是不露痕迹地扫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如今封了三品淑人的她即便不是正室,可在这屋子里也能拥有一个位置,须知毕竟就连马夫人也只有四品的敕命。

一想到广宁伯府也跟着东昌侯府倒台.这府里兴许不可避免地又要经历一次洗牌,她的心里就甭提多高兴了。

这时候,马夫人终于难得生出了一丝兔死狐悲的心思,强笑着说道:老伯爷都已经去了,想来皇上总应该体谅一二才是。

再说,明日便走皇后娘娘的百日大祭了,这当口虽不说大赦,可也总在考虑之内,老太太和三弟妹只管放宽心就是。

朱氏斜睨了马夫人一眼,情知是自己给二房两个孙女备办的嫁妆起了效用,况且马夫人也大约是怕了天家凌厉手段,只脸上却丝毫不露出来。

宜兴郡主那边的消息毕竟更快些,广宁伯府的事她之前就已经听陈澜说过了,所以此时感伤归伤感,可也没有从都措不及防时的那种挫败感。

于是,她依旧是那副淡然不惊的样子看着陈瑛.眸子里一片平和。

几个月不在,陈瑛此时觉得朱氏和从前似乎不太一样. 从前这位嫡母对自己不是冷淡就走愤恨,甚至不属于掩藏太多情绪.但如今她却仿佛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自己只能看见表面上的平静无波. 他心里冷笑,随即咳嗽了一声。

眼下二丫头和四丫头先后许人.这婚事也正在预备。

怎么就忘了三丫头?她和小四父母早逝,姊妹几个里头又是数她年纪大。

也该尽快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才是。

此次去宣府,宣大刘总督和我提过.他那幼子年纪不小了,而且出身书香门第.人品性格都是上乘……陈瑛一扫之前提到陈澜姊弟婚事时尽是那些寒微的人家.此次却一提便是宣大总督,满屋子人顿时脸色各异。

马夫人给陈冰找了一门好亲,想着宣大总督之子也比不上汝宁伯世子.顿时便露出了笑容。

而徐夫人则是担心地君了陈澜一眼,可当儿子陈汀瑟缩抽抓住了她的手时,原本要开口的她犹豫了片刻,随即仍然咬咬牙说了一句。

那对总督虽是号称铁面刘.可据说惧内.几个儿子被夫人娇惯得都不成器得很!罗姨娘没料到徐夫人在那样大的压力下亲然还会为陈澜说话.不禁眉头一枕,随即便笑道:可刘大人的官声却好得很.足可见那位夫人治理内宅总是有一套的,这所谓的娇惯,指不定是官场中人笑话刘大人惧内,所以才有意讽毁,话那些不实之词。

流言不足为信。

陈瑛淡淡接了一句又看了一眼面色不变的朱氏和低下头去若不见表情的陈澜,这才继续说:最要紧的是.刘总督官声好,此次查案审功,调度有方,有思旨营封其幼子.相比之下.京师不少人家反而是每况愈下……他这番话还没说完.东次间门口的帘午一掀,却是鹤翎讲来屈了屈膝:老太太,郑妈妈从社学士府回来了!主子说话的时候.这突然冒出来一个郑妈妈,陈瑛自然大为不快.当即眉头一皱,罗姨娘就在旁边斥道:不懂规矩.没见老太太这儿正在商量事情么?然而,就在这时,朱氏却淡淡地开了口:是我让郑家的去办事,眼下她既然回来了,总该先向我禀报。

鹤翎,让郑家的赶紧进来!此话一出,满屋皆静。

无论是刚州回采的陈瑛.还是徐夫人罗姨娘乃至于陈玖马夫人,甚至是一群晚辈.一时间全都盯着炕上东头安安稳稳坐着的朱氏。

马夫人最是性急.当助嚷嚷道,老太太.您如今能说话了?托太医院那位林御医的福、总算是熬了过来。

朱氏答非所问,又扫了屋子里一众人一眼,随即又拍了拍陈澜的手,当然也多亏了澜儿在旁边照应伺候,替我解了不少疑难。

刚刚那一瞬间,陈瑛自然注意到了其他人的表情.此时已经几乎断定,老太太能说话必定不是一朝一夕的勾当,但是,只怕除了陈澜之外,家中上下绝大救人都被隐瞒住了,这才会在这时候打得他措手不及。

即便如此,他也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并没有接那话茬。

不多时,郑妈妈就进了屋子来,一一行过礼后就走到朱氏身侧,喜气洋洋地说: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四少爷和杜宋大小姐的八字已经合过了,恰是刚刚好,如今杜夫人说.杜阁老要亲自看看四少爷,后日休沫时请四少爷过府去。

朱氏笑着点了点头,又和陈澜交换了一个表情.这才对众人说:既如此,小四的婚事也差不多定了。

杜阁老打算把长女许给小四。

等过两日见连人了.也该把婚书等等预备起来。

此时此刻,听明白意思的众人全都是大吃一惊.尤以陈瑛为最。

这么短短时间内,家里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这就已经很让他惊怒了,可朱氏竟然还给陈衍找了一门如此显赫的姻亲!杜微方那个人性子不好,官运并不算太如意,可架不住皇帝如今就是信赖这样的人!今天面圣时,皇帝几次提起杜微方,颇见信赖倚重.这样的人怎会看上一无所有的陈衍!尽管如此,他仍是不免和其他人一块站起来.勉强笑着向朱氏道喜。

陈澜见人人说着那些吉祥话的时候,眼神都会往自己脸上扫过.索性眼观鼻鼻观心,保持着更加安静的姿态.而陈瑛对那宣大刘总督的幼子赞不绝口的言语则是没有在她心底留下任何一点涟漪。

陈瑛聪明一世,如今却也糊涂了,长幼有序.陈衍是她弟弟.如果不是她的事情早已经另有犄角,朱氏怎么还奋拖到他回来还迟迟未决?第一百九十三章 百日祭,赏功勋,赐婚来!历来皇后大丧,礼部虽有惯例明制,但往往一应丧仪仍是出自上裁,或删减或添加,因而楚朝至今已经有八位皇后,每个人的丧仪都各有不同。

到了当今永熙皇帝,因伉俪情深,一切都是他亲自裁定,如今到了白日,更是早早就吩咐今日辍朝,王宫贵戚及文武百官和命妇等分坛祭祀。

皇帝一坛、诸皇妃一坛、诸皇子一坛、长公主一坛、公主一坛、郡王一坛、郡主一坛、王妃一坛、文武百官一坛、命妇一坛······林林总总的人依礼拜服如仪,而单独站在一个空荡荡的祭坛上的皇帝呆呆地看着鼎中直上青云的青烟,却已经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坛下护持的太监们也都看到了这一幕,虽都低着头假作没看见,心中却颇为百感交集。

尤其是刚刚从坤宁宫管事牌子调任乾清宫管事牌子的成太监,此时好容易才止住那夺眶而出的老泪,只赶紧低下头去,免得那些不忿自己重回了御前的人说自己矫情。

他是极乐意去给皇后守陵的,可皇帝说不是时候,那就不是时候,日后若真的能捱到那一天,他自乐得追随!而其他各坛上便是另一幅景象了。

泪流满面的人并不是没有,只真正想着已故皇后的好处,真正心存悲切追思的却是十停之中未必能有一停。

青烟缭绕之间,更多的是跟着别人亦步亦趋拜服行礼,一心盼着能完事的人。

当漫长的祭祀终于结束时,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中深深吁了一口气,知道这下子国丧算是差不多过去了。

为生身父母服丧二十七个月都往往有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枉论这只是国母?祭祀之后,皇子公主们还要往坤宁宫再行一回礼,其他人便各自散了。

官员们还得回衙门处置各种事宜,命妇们则是各自归家,至于皇亲国戚等等只拿俸禄不视事的,多有彼此成群结队一块走的。

这其中,一瘸一拐甚至要儿子架着走的威国公罗明远自然极其显眼。

只是,这是宫里,除了陈瑛上前打过招呼之外,其余人也就是问候一声行个礼罢了。

因威国公罗明远乃是带伤而来,特许马车等候在东华门外。

好容易捱到东华门外,罗旭和小厮合力将父亲推上了车,低声嘱咐了今次跟出来的心腹车夫,随即又望了一眼那高高的宫墙,就转身登上了车。

待到马车行驶了起来,他方才看了一眼旁边的父亲。

这些日子以来,贵妃娘娘常常召见娘,至少十几次了。

爹如今的禄米和田庄已经超过了那些老牌勋贵,正是当朝头一份,再加上这个就实在太显眼了。

是不是也该给贵妃娘娘捎个信,好歹不要那么扎眼?韬光养晦也要分时候,难道你母亲不入宫,我一直不复出,那就不扎眼了?罗明远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眼睛却一直看着前方,你上次说过,皇上正在用阳宁侯陈瑛的时候,显然是给那些老勋贵立个榜样,你娶不得他的女儿,这是我先前确实疏忽的地方,这桩事情就此作罢。

罗明远仿佛没有看到罗旭的神情变化,又自顾自地接着说:只你母亲对我说过的那位姑娘,固然有千好万好,可出身陈家,这便是一桩大麻烦。

罗旭闻言剧震,尽管车子行驶得异常平稳,他仍是一把抓住了旁边的扶手,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罗明远这时候突然转过头来,又没好气地说:就算我这次没有立下这般大功,她又不曾进过宫,你娘上门贸贸然求亲,阳宁侯陈瑛那边只怕亦会怀恨在心。

我知道你和你娘惦记着他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可要知道云南锦衣卫千户所不是吃素的,容不得冒功,他当初抚民确实是有功的!这个人阴刻,在南边杀人不比我少,如今又正当得用的时候,他要是揪出有些旧事来,我也未必好过。

更何况你已经知道皇上要为她赐婚,还不如好好等一等。

就当罗旭咬咬牙默不作声,马车过了灯市胡同时,后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马蹄声,紧跟着,马车就停了。

罗旭连忙打起帘子开了车门出去,却见滚鞍下马的却是一个小宦官。

那小宦官三两步冲上前来,也顾不得行礼便匆匆一拱手道:威国公,世子,皇上召见!阳宁侯陈瑛则是径直回了左军都督府。

由于现如今威国公罗明远仍在养伤,京营之中仍由韩国公张铭坐镇,因而眼下他虽无掌印之名,却有掌印之实。

只是,刚刚从宣府回来不久的他并无意立刻就把大权重新揽上身,而是叫了几个书吏了解了一番情况,随即就摒退了人,暗想陈衍定下了杜微方的长女,陈澜的婚事他也得加紧使把力。

这桩婚事成与不成他并不担心。

宣大总督刘韬的独生子生得俊秀,确实算不上十分纨绔,只是有些被母亲宠坏了,贪玩一些罢了,况且刘韬正是天子近臣。

万一那祖孙两个一心忌惮他而闹得事情不成,届时传扬出去,舆论只会觉得朱氏是抱死了将心爱的孙女联姻勋贵的老路子,就连皇帝也不会高兴。

倒是自己的女儿陈汐······威国公世子罗旭确实是一表人才,可罗家眼下正是声势最盛的时候,一个不好,赔了女儿又折兵的可能性还大些······想着想着,他不知不觉用手指在白纸上掐掐画画,不一会儿就把一张小笺纸划得稀烂。

就在这时候,就只听外间一个皂隶高声嚷嚷道:侯爷,有旨意!陈瑛几乎是一个瞬间跳将起来,可抢前两步的时候却站住了,仔仔细细整理了一下身上衣服,这才打起帘子出了门。

见一个皂隶躬身站在檐下,满脸的恭谨,他方才问道:来的是谁,有多少人?是一位面生的公公,带着两个小火者,没别人了。

陈瑛这才释然,又大步出了穿堂。

很快,左军都督府内各处的武官都匆匆会齐了,众人到了前头大堂之外,眼见香案等等都已齐备,少不得依次排班跪下,待到那几乎已经听滥了的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声音响起,不少人都已经预备好了听那洋洋洒洒一大篇陈词滥调,谁知道接下来就直接进入了正题。

阳宁侯陈瑛,前以都指挥使佐威国公镇云南,功勋赫赫,又以副钦差辅晋王往宣府,鞑虏大军当前而临危不惧,措置有方。

今互市弊案水落石出,升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掌都督府印。

都督同知泰和,擢升右都督······尽管太祖皇帝当年最讨厌那些骈文对仗之类的诏书,下令拟诏一概以通俗易懂为要,但百多年下来,内阁阁老和中书们草诏,往往仍是少不了炫耀功底笔法,一丁点小事便能洋洋洒洒数百字,今天这简单到寻常老百姓都能听懂的诏书实在是稀罕。

因而,一众武官起身之后,升官的彼此贺喜不说,也有好事的询问这诏书出自何人之手。

这乱哄哄之间,陈瑛却是心中激荡,竭尽全力方才让脸上露出了若无其事的表情。

先是阳宁侯,然后是原本他那个姐夫手握的左军都督府都督,他都一样一样夺了回来,如今剩下的便是让他的儿女能够在嫁娶中站得稳稳当当,不至于如他那样为人摆布!由于今日大祭辍朝,衙门中有没有太多要紧事物,因而,陈瑛忖度着便和下属打了个招呼,没到申时就先走了。

在这炎热的天气里打马飞奔,迎面呼呼吹来的热风和沙土与他满身油汗混在一起,再加上那股因兴奋而激荡的情绪,他越发觉得心头燥热了起来,直到打马进了阳宁街,发现似乎有一行人刚在正门口停下,他顿时愣了一愣。

快,去禀报老太太!哎,别愣在那儿,快去预备着,待会就开中门!门房上头已经乱成了一团,看到这情形,陈瑛策马又往前几步,正好在三间五架的金漆兽面锡环大门前停了下来,旋即就发现这来的竟是司礼监太监曲永,跟在后头的除却两个小火者,还有十余名锦衣卫,显然比之前到左军都督府传旨的那一行声势浩大。

忖度片刻,他就利落地跳下马来,随手一丢缰绳就走了过去。

曲公公这是来传旨的?面对陈瑛的试探,曲永还了一礼,旋即淡淡地点了点头:不错,侯爷今天回来的倒是早,也碰巧了,省得待会还要人知会您回来。

陈瑛听这口气,忍不住一阵心热,当即打了个哈哈,又和曲永攀谈了起来。

须臾,就只见大门洞开,却是二哥陈玖装束一新带着几个晚辈迎将出来,大约是因为大热天跑得太急,那脸上满是汗珠。

瞧见他时,陈玖眼神一闪,随即就有意避开了。

老太太说,请曲公公福瑞堂奉茶。

老太太客气了。

刚刚才跑完一趟的曲永还真的是满头大汗口干舌燥,谢了一声就跟着陈玖往里头走。

及至到了福瑞堂坐下,他一口气喝光了送上来的那一盅茶,可面对陈家兄弟的试探,却始终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透底。

直到外间报说,老太太和诸位夫人小姐都已经到了,他方才弹了弹衣角站起身来。

福瑞堂正厅之中,陈家男女云集一堂。

阳宁侯太夫人朱氏拄着皇帝钦赐的那把拐杖,见曲永将诰敕安置在案上,随即背转身对着众人,朱氏便在陈澜的帮助下颤颤巍巍跪了下去,其余人等自然是紧跟着一一下拜。

回到原位的陈澜在额头贴上地面的时候,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已故追封敬国公陈永孙女陈氏名澜,出身盛门,温良恭俭,质性幽娴。

德才深得仁孝皇后称许。

今赐婚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杨进周,年末择吉日完婚,钦此。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天子做媒乾清宫重地,威国公罗明远奉诏回京时进过一次,但最来说也是绝无仅有的一回。

所以眼下和儿子罗旭一块站在东暖阁外等候,饶是他久经战阵,也不禁有些紧张,到最后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儿子,才要提醒罗旭两句时,却发现儿子默然低头,竟仿佛在发呆。

还不等他生出什么想头,内中就有两个小火者出来,恭恭敬敬地往罗明远身边一站,而后头一个大太监则是笑容可掬地弯腰行礼道:威国公,世子,皇上召二位进去。

罗明远腿脚不便,此时自然由那两个小火者架着,罗旭则是默默跟在后头。

虽说是刚刚就在门口,但要到皇帝起居读书的后殿御书房,却也有老长一段路要走。

他心里有事,看着目不斜视,但眼角余光一直在打量四周的情形。

突然,他只听得有人仿佛低声嘟囔了一句。

世子,端福宫罗贵妃使小的禀告一声,鲁王殿下这两天又病了。

哪怕不转头,罗旭也能察觉到是左后方的一个小宦官,可一想到右后方还有一人,他自是不敢放松警惕,不露痕迹地往那边扫了一眼,就只见那人只顾垂手低头走路,连眼睛都不抬一下。

即便如此,他仍不免暗恼姑姑太过胆大,竟然用这样的法子在乾清宫送信。

须知皇帝对外命妇入宫并无太多限制,母亲林夫人三天两头入宫,鲁王身体娇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非得赶在眼下说?莫非……一个不太妙的预感猛地跃上心头的时候,罗旭就听得前边传来一个宦官的尖细声音,抬头一看,就只见那斑竹帘已经高高打了起来。

他收摄心神进了里头,还没看清这屋内格局,便只见父亲已经甩开两个宦官行下礼去,连忙也跟着下拜。

然而他只行了常礼,上首就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平身吧,这不是朝会,你父子也不是外人。

来人,威国公有伤在身,赐座。

罗明远推辞了两句,这才在小宦官端来的锦墩上坐了,而罗旭则是顺势站在了父亲身后。

他并不是头一次见皇帝,殿试日和后来的传胪是远远照了一面,这还是因为他胆大,稍稍抬头瞧了一眼,但后来巡查京城各仓,他则是货真价实单独面圣,甚至能算的上造膝密陈。

因而如今再见皇帝,他并没有太多紧张。

皇帝先是问了罗明远几句伤情,随即便说道:你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由南到北打了无数的仗,如今虽说已经暂时太平了,但还有的是用你这位大将的地方。

太医说你这只是小伤,顶多在家里养个把月,看在你多年劳累的份上,朕再给你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京营的锐骑营归你管带。

至于中军都督府掌印都督的名头,你继续挂着就是。

罗明远原以为皇帝召见多半是为了安抚劝慰,却没想到是如此推心置腹的一番话。

他此前在京营也坐镇过一段时间,说是官阶最高爵位最显的统帅,但实质上下头神机营锐骑营步军营全都是各有管带,就连比他早调入的那些军官也尚未站稳脚跟,更不用说他了。

然而,如今皇帝再不提坐镇之类的话,直接把锐骑营交给了他,仍是给他保留了中军都督府掌印都督,这意义自是非同小可。

于是,尽管腿脚仍然不便,但他还是一撑罗旭伸过来的胳膊,一下子站直身子,又推金山倒玉柱似得拜了下去,沉声说道:臣拜谢皇上厚恩,定不负期望。

皇帝淡淡点了点头,随即就冲着一起跪下的罗旭说道:罗旭,还愣着干什么,搀扶你父亲起来!有了这句话,罗旭慌忙使力,但罗明远毕竟身躯沉重,等把人重新安顿在锦墩上坐下,他已经是满头大汗,可终究不好抬手去擦。

就在这时候,他就突然觉得皇帝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忙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让自己看上去更加恭敬有礼。

别摆出那么一副样子了,你这个世子早年在外头全都是些浪荡不羁的名头,这回巡查粮仓草场也不是用的什么正经手段,偏到朕面前装正经?皇帝笑骂了一句,见罗旭那脸色维持不住刚刚的镇定了,就叹道,那些粮仓草场多年来户部不是没有巡查过,但多半是走马观花,纵使有纰漏也往往不能报上来,账目也远没有你送上来的细。

京城从来没有兵临城下,漕运海运又便利,那些人便以为这些粮仓不过是摆设,却也不想想若万一有那么一天,这粮仓草场空空便是天大的祸患!只这一条,就不愧你的那篇策论,朕就该重重赏你!罗旭没料想皇帝竟然当着父亲的面把放荡不羁四个字说出来了,顿时大为尴尬,可听到后来的赞许之词,他方才醒悟过来,连忙躬身道:臣也是做了此事之后,方才知道纸上谈兵容易,做实事却难,如今想到那篇策论便觉汗颜。

多谢皇上将会试和殿试卷子一并赐予,臣方才知道自己的真实斤两,不敢当皇上赏赐。

恃才傲物的不过是庸才,这天下最难得的便是一颗自省的心,这话是太祖皇帝说过的,朕送给你,别忘了时时自勉!至于赏赐……皇帝看了一眼罗明远,脸上笑意更深了些,金银绸缎那些俗物,你家里应有尽有,朕知道你爱书画,便赐你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推辞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的罗旭一时大喜,几乎不假思索地跪了下去:臣谢皇上!罗明远压根来不及说什么,就看到罗旭开口拜谢了,顿时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挣扎着想替皇帝谢恩时,却看到皇帝摆了摆手,这才只是欠了欠身。

而罗旭得了吩咐起身之后,脸上尽是掩不住的喜色,若不是在宫里,他几乎都能笑出声来。

宫中内府有的是这样的珍藏,大多都是历朝皇帝收来的好东西,而皇帝对书画之类的爱好只是平平,因此他丝毫没有慷别人之慨的自觉,又笑道:这只是其一。

其二,你虽为世子,但如今既然已经是进士,虽不曾馆选,但也应该授官了。

杜微方昨日还向朕抱怨过,说是文渊阁的几个中书文藻华丽实干不足,你先过去给他打几天下手,算是机宜文字行走。

这是什么意思?一时间,罗旭顿时大吃一惊。

要说官职高吧,只是行走,甚至算不上署职,连官品都没有,于他这个二甲传胪自然不高;可要说低……有哪个进士不是在翰林院磨练个三年五载十年八年,方才能离部阁更进一步的?更何况,他还有些自知之明,自己这个威国公世子的名头摆在那里,不是那么容易能让文官认可的!怎么,你不乐意?乐意,乐意,臣拜谢圣恩!这会儿多想无益,罗旭只得再一次谢恩。

接下来就没有那么拘束了,皇帝闲谈了些大大小小的事务,口气轻松得很,罗旭和罗明远起初还是小心翼翼,渐渐就放得开了----毕竟,一个是从底层爬上来的国公,一个是在市井厮混出来的进士,都不是那等时刻拘礼的士大夫。

临到末了,罗明远甚至还当着皇帝的面抱怨了一下罗旭这个儿子不听管教,婚事至今没个着落,结果素来在家和父亲顶牛惯了的罗旭张了张嘴,随即就在那警告的眼神下低了头。

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他这般出色的俊杰,只怕媒人早就踏破门槛了,只是眼界高瞧不上罢了。

皇帝微微笑了笑,随即就仿佛若无其事地说,既如此,朕到时候给他做个媒就是。

他这样的新科进士,又高居二甲传胪,不知道有多少人抢着要呢!有了这句话,罗明远自然是千恩万谢,而罗旭哪里敢说什么。

及至父子俩从乾清宫出来,罗明远才要教训儿子两句,罗旭就说出了刚刚端福宫罗贵妃使人传达的消息,一时间,罗明远的眉头立时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但很快就舒展了开来。

不用理会这个,你姑姑对鲁王太过着紧,却不知道好好的孩子给她惯坏了!这边厢父子俩离去,那边厢皇帝站在空空荡荡的御书房中,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

他最初让罗旭去参加会试,不过是偶尔起意,却不想人着实有些本事。

可如今既是中了进士,要为那些士大夫接受却难。

既如此,一门亲事便是最合适不过了。

原来的吏部尚书已经老朽不堪,却还占着位子,不如借着如今的势头搬开。

倒是吏部侍郎张文翰年富力强,据闻家教也很不错,独女更是出众得很。

罗明远父子俩出宫回到家里,罗旭就从心腹小厮那里得到了那个让他几乎浑身僵硬的消息。

他几乎完全忘了别的事,一阵风似的扎回了自己的畅心居,又咆哮着把所有丫头都赶出了屋子,最后方才呆呆地坐在书桌前。

那份刚刚曾经让他欣喜若狂的《快雪时晴帖》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却不能吸引他的半分目光。

今天皇帝这边厢提了要给他做大媒,那边厢却是赐婚陈澜,究竟原因自然不单单是因为那位阳宁侯太夫人在老旧勋贵当中的作用,而且在乾清宫的那句调侃方才是最要紧得。

尽管明白这深层的原因,尽管已经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可是,这却丝毫不能打消他心头的挫败。

如果借酒消愁能管用,他恨不得此时醉个七七四十九天。

大少爷,大少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了蓝妈妈极力压低的叫唤声,满心不耐烦的他大喝了一声进来,不多时,蓝妈妈方才急急进了门,三两步上了书桌前,却还四下里看了一眼。

大少爷,宫中传来急信,说是鲁王殿下的状况很不好,夫人已经进宫去了!还有,听说……听说吴王在西苑翠云殿……第一百九十五章 喜庆勋贵分公侯伯三等,按照楚朝初年的惯例,但凡生前功勋尚可,又不曾犯过什么大错的,故去之后朝廷都会按例追赠一级。

但如此一来,国公追赠往往就得封王才行,久而久之,这追赠就变成了仅及生前有大功的臣子。

便如同已故的阳宁侯陈永,家中上下虽都称一声老侯爷,可追封却是敬国公。

领了旨意,众人已经全都起了身,只朱氏和陈瑛这样喜欢琢磨的聪明人,才会咀嚼那字里行间的意思。

其中,这敬国公三个字自然让两人感慨万千。

然而,一个是欣慰于皇帝终究对陈澜心存爱护,因而只提是敬国公孙女,却不提陈澜还有一个当年被免去勋位,又失去承袭爵位资格的父亲,正是天大的恩德;一个是惊心于皇帝于如此细枝末节亦不曾马虎,竟给陈澜做足了体面。

于是,当陈玖送了曲永出去时,偌大的福瑞堂正厅便安静了下来,眼睛全都瞄着香案上的那一卷御旨。

心不在焉的陈澜根本没注意那些投到自己脸上的刺人目光,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青砖。

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即便如此,面对这么一件对女子来说最大的大事,她内心深处仍不免有几许患得患失。

如今尘埃落定,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如释重芳负,还是不知所措。

尽管陈澜早说过让陈衍不要管赐婚之事,可陈衍心中毕竟挂着一块一块大石头。

在他心目中,师兄罗旭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可杨进周也是不错的人,若是两人之外的其他人选,他少不得要竭尽全力的把人的底细打探清楚,绝不能让姐姐吃了亏去。

现如今皇帝竟是将陈澜赐婚杨进周,他暗自也为罗旭惋惜了好一阵,可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因而,觉得陈澜好像有些走神,又听到几个长辈们商议了一阵子就说散了,他连忙轻轻扯了扯陈澜的袖子,低声叫道:姐,姐!陈澜一个激灵惊醒过来,这才发现三叔陈瑛已经走得不见踪影,其他人也已经陆续往外头走,连忙抬头看向了朱氏。

见老太太笑着向自己招手,她便拉着陈衍过去,又小心翼翼和其一左一右把人搀扶了起来。

出了摆着冰盆的福瑞堂,夏日的暑气一下子迎面扑来,即便是早有下人往青石地上浇了一桶一桶的井水,仍是免不了热气腾腾。

扶着朱氏上了凉轿,见郑妈妈赖妈妈几个都簇拥了跟着服侍,陈澜便自然而然地退后了几步,结果却看到一众丫头都围了上来。

绿萼玉芍自是笑吟吟地屈膝行礼恭喜,其他的也是乱糟糟地说吉祥话讨喜钱。

面对这光景,她无奈地一笑,正打算让红螺来应付,一旁的陈衍早抢在了前头。

贺喜的我代姐姐收了,这讨喜钱却还早呢!等真正到了那大喜的一天,我少不了赏你们! 四少爷别忘了,还有您日后的那一份喜钱! 陈衍原本还昂首挺胸,可一提到自己的婚事,他脸色倏然一变,一下子想到了明日还要到杜学士府。

他对于杜筝倒是颇有好感,可对于杜微方那性子可就有些发怵。

人家连罗旭和杨进周都是说骂就骂一点情面不给,他要是一个应对不好,岂不是要被批的狗血淋头?想到这里,他没好气的瞪了那说话的丫头一眼,拖着陈澜就匆匆追上了前头的凉轿。

进了二门,见前后都还远,陈衍方才对陈澜问道:姐,你不高兴? 哪有不高兴……见陈衍盯着自己瞧,仿佛自己脸上有花似的,陈澜不禁有些无可奈何,当即在小家伙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小小年纪就别想那么多,只是一直以来提着的心思突然放下,如今有些无所适从罢了。

想来也是,杨大哥毕竟是咱们都见过的,人好,又是大英雄,也配得上姐姐。

对于陈衍这种英雄美人的论调,陈澜不禁莞尔,嗔了两句就索性不理他,只顾自己埋头往里走。

等到过了蓼香院穿堂,凉轿在正房门口停下,她少不得上前搀扶朱氏下地,却发现老太太的脸上虽仍是欢欢喜喜,反而有些说不出的忧虑。

果然,到了东次间大炕上坐下,朱氏就把早上起就死赖在家里不走的陈衍打发去了韩翰林那儿读书,又让丫头和妈妈们都在外头看着,自己拉了陈澜上炕,看着她欲言又止,陈澜觉察到老太太似有话要说,便开口问道:老太太可是有什么要吩咐我的? 朱氏笑了笑,随即便轻轻摇了摇头:杨进周可谓是朝中新贵,天子信臣,更何况上一回也帮过你把题本送到郡主那儿,又见过你,原本配你自然合适,可是,我却总惦记着当初汝宁伯府的事。

他虽不认自己是汝宁伯家的人,却总不能看着父亲不能认祖归宗游离在外。

当年的事情也只有我这样的老古董还记得,其他人恐怕都忘记了个干净。

如果我没记错,他原本应该叫杨荃。

当年汝宁伯家在老侯爷去世之后,因争袭停爵数年,到最后如今的汝宁伯能够得到爵位,还是给朱氏送了一份厚礼,又听了指点去活动了几个紧要人物,这才入主汝宁伯府,陈澜自然是听说过的。

而汝宁伯府的境况并不太妙,最初求娶她便是为了打嫁妆的主意,她也是知道的。

可是,朱氏竟然连杨进周以前用过杨荃这个名字都知道,她却吃惊不小。

前任汝宁伯是个暴躁脾气的人。

因是庶出承爵,他对父亲和嫡母早年间为他定下的婚事也心怀不满,父母一去世,他那发妻生头胎时血崩而死,他于这长子身上也就极其冷淡,甚至一直不肯请封世子。

那长子杨琦也是个争气的,成年之后便打算自己从军立功,结果在战阵上头屡立奇功,从恩荫千户一路做到了都指挥使,后来镇守开平,甚至还明志说不要爵位,愿意把爵位让给继母所出的弟弟。

可巧那一次蒙古本部入贡的时候,他和那几个撒野的鞑亾子使节起了冲突,遭了都察院弹劾 ,老伯爷竟是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又告了儿子忤逆。

陈澜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这年头除了大逆罪之外,便是这忤逆罪名最伤人背上这一条的官员轻则前途尽毁,重则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做父亲的竟然容不下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样的事情几乎是闻所未闻。

这一告固然有原本父子之间的矛盾,却也是因为那个做老子的平庸无能,就连小小的光禄寺职司也出过纰漏,偏偏儿子在外屡立奇功,他又听到儿子因战功和让爵位名声渐起,自己却因庸碌无为又好声色而声名狼藉,由是心存嫉恨。

这种事情你也知道是什么结局,杨琦即便是战功赫赫,被都察院盯上了,自然是不好过,后来就贬了官。

老伯爷临去世之前,还留下遗言将其逐出宗族,杨琦专程回家奔丧却被挡在门外,对着大门磕了三个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听说还有个儿子杨荃。

再后来,汝宁伯爵位就因诸子争袭停了四五年。

说到这里,朱氏就看着陈澜说:我别的不担心,怕只怕如今的汝宁伯毕竟是得了先太后的首肯才上位的,杨家母子会不会有心结。

不过你是皇上赐婚,料想应当是不妨事。

只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也得有数,杨家骤贵,可毕竟有的是泼脏水的人。

说完这个,朱氏又嘱咐了一大通别的话,随即才想到陈澜要出嫁也并不急在一时,就笑道:看我这啰嗦的。

如今这桩事情决定,接下来便能松口气了。

过半个月就是你的生辰,我看不如和郡主那边一块办了,既热闹喜庆,又不算太张扬,免得人挑不是!陈澜对此自是没有异议,当即又叫了外头的妈妈和丫头们进来。

朱氏当着她的面把一样样事情都交代了下去,不是挑选绣品,就是打造家具,末了,赖妈妈偏生不合时宜提了一句三老爷陈瑛升任左军都督府掌印都督,这一屋子喜庆气氛顿时消减了大半。

见朱氏眉头大皱,陈澜就笑道:三叔此次在宣府也立了功,封赏原始应当的。

而且,威国公受伤,短时间之内别说中军都督府,恐怕就连京营也未必顾得上,姑父总得在那儿坐镇,说不定有了正式旨意也说不定。

这么一说,不但朱氏脸色和缓,屋子里其他人自也纷纷附和,总算是把这僵硬的气氛扭转了过来。

等到服侍了朱氏用完午饭午睡之后,陈澜就出了蓼香院正房,却站在烈日底下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边算是尘埃落定了么? 同一时间,杨家正厅之内,看着那香案上的御旨,杨母江氏心中百感交集。

但两者不自觉避开自己目光的儿子,她就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原本还替你操心着,结果皇上却先想到了!而且正是阿虎之前提到的那位姑娘,这下我可放心了!杨进周在母亲那目光下如坐针毡,突然站起身来,脸色古怪地说:娘,我去后头练一趟剑!眼见杨进周仿佛是逃似的出了屋子,江氏不禁哑然失笑,面上尽显欣慰之色。

第一百九十六章 祖孙,翁婿夏日的天黑得晚,即便如此,阳宁侯府的甬道和夹道上仍然是早早点上了明瓦灯。

相比那些家境早不如从前的勋贵府邸,候府在朱氏的几十年经营下,每年的用度虽都节节升高,可毕竟收入的银钱更多,因而谁都知道账面非但没什么亏空,反而年年都有盈余。

至于老太太蓼香院后头库房中的好家伙,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这会儿,朱氏就戴着老花眼镜看着手中的一摞单子,好半响才放下眼睛,将这一沓小纸全数塞给了陈澜,笑着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等害羞的丫头,好好看看还有什么可添的?幸好我早就让郑家的去清点了一番库房,否则也不会那么快就捣腾出了这单子。

陈澜闻言脸色一红,见郑妈妈也满脸堆笑地看着自个,她也就定了定神一路看了下来。

前头都是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之类的物事,后头则是陪嫁田产和店铺,再之后却是之前老太太给陈冰置办嫁妆时根本没有的一些精巧摆设。

这些好东西多半是摆放在多宝格上撑门面的——青汉玉笔筒、紫檀座五彩琉璃小插屏、玉壁、青玉瓶……林林总总一共八件,此外便是厚厚的清单,她心里固然百感交集,但想到自己此前已经和陈衍分了丰厚的产业,便立时沉吟了起来。

老太太,这些产在是太多了。

陈澜见朱氏眉头一挑就要发话,当即诚恳地说,杨家并非豪富,虽有赐婚旨意,必然会极力操办,可也不至于为了体面而把家底抽空,如此一来,这清单上这么些东西至少有一百二十八抬,就产在是太惹眼了。

我并不是矫情,也知道老太太您怜惜爱护我,只您先头已经留给了我和四弟那许多产业,如今这些东西其实论价值,却及不上那些。

可相比那些不容易出手的产业,这些精巧东西却能够随时变成金银,您留在手边,比我带走的用处更大些,要动用随时都行。

郑妈妈原还腹谤陈澜姐弟从老太太这里得到了太多好处,可此时一听陈澜这番掏心窝的话,不觉的愣住了,脸上渐渐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而朱氏就更不用说了,看着陈澜的眼神比从前更慈和了些,眼中甚至还流露出了几分水光。

她这辈子除了自己的嫡亲女儿和外孙外孙女,另人和她打交道时,谁不是存着从她这儿多挖一分是一分的心思?可这么一个并非嫡亲的孙女,为了她出主意想办法,几个月来硬生生把即将倾覆的局面翻了过来!好,好,那就依你!祖孙俩正说首,外头玉芍就通报一声进了屋子,因笑道:老太太,三小姐,刚刚杜阁老府上派人来了,说是明日阁老休沐,四少爷一大早就可以过去。

只那边还捎话说,杜阁老还想见见咱们小姐,请三小姐陪着四少爷一块去。

此时此刻,打氏不禁莞尔一笑:她是长辈,既是你投了她的缘,见一见也不妨事。

说起来杜家乃是北人之中少见的书香门弟,一贯恪守祖训,男子过二十方才成婚。

想当年杜阁老为了举业,二十有五方才迎娶了元配过门,如今年过五十,两个儿子却还只是定亲,尚未成婚。

如今她一入阁,大把的人恐怕都在后悔当初不及早定下杜家公子,更想不到咱们家小四抢在了人前,把杜家小姐也定下了。

到年底还有小半年,趁着你还有功夫,把该走动的人家都先走动了,再过一阵子那可就没时间了!陈澜不防朱氏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趣,不觉有些狼狈,忙打岔道:都这时候了,四弟虽捎信说韩先生留他晚饭,可怎么还不回来!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陈衍招牌式的大嗓门。

不多时,他就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屋子。

先是一本正经地向朱氏行过礼,他也来不及坐下就急急忙忙地说:老太太,三姐,夜禁还没到,外头五城兵以司就已经戒严了,看架势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又戒严了?陈澜和朱氏对视一眼,心底全都免不了有些担忧,朱氏更是开向郑妈妈问道:之前似乎老三双急匆匆去了左军都督府,这会儿人还没回来?老太太,三老爷还没回来?朱氏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留着陈衍又说了一会话,得知已经用过晚饭了,便让丫头上了茶,又坐了一会就打发姐弟俩回房去了。

等到人都走了,她才若有所思屏退了几个丫头,让郑妈妈走近一些,又低声问道:今天就算过了皇后大丧百日,晋王府了没有?人还在宫里。

郑妈妈答了一句,见朱氏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又忙解释道,不单单是晋王,其余的各位殿下都是如此。

诸皇子当中,真正大婚纳妃的就只有他一个,其余的虽说都设了王府官,可终究是没有真正搬进那些王府,他们怎么做得了准!唉,这心头泣血乃是女人最大的关卡,惠蘅那丫头也不知道能否想我当年那般撑得住……次日一大清早,陈澜和陈衍到蓼香院去向朱氏问过安之后,就早早地出了门。

由于昨晚上的戒严至今还不知道具体缘由,朱氏一力让陈瑞带着十几个弓马扎实的亲随跟着护持。

只这出了门之后,拉开一丁点窗帘看着外头的陈澜就发现这路上和平日并无太多不同,并没有什么戒备森严的样子。

然而,等到了杜府,她就品出了几分不同来。

早早下帖子邀约,本该是在家休沐的杜微方竟是昨夜入宫之后就不曾回来过!亲自接待陈澜姐弟的自然是卫夫人。

她平素就是平易近人,如今虽说丈夫入了阁,她依然是从前那番做派,笑着陪两人说了一会话,偏巧女儿杜筝笑吟吟地进了屋来,大大方方行过礼后就在她旁边站了。

情知女儿还不晓得已经和陈家结了亲,可这会儿一对未婚小夫妻就这么照面实在是有些不妥,可她正打算让妈妈把杜筝带下去,外间就有婆子报说老爷回来了。

杜微方脚下极快,下人禀报了没多久,还未脱去官袍的他就大步走进了房。

见妻子带着女儿上前相迎,他就点了点头,随即就打量起了正行礼的陈澜和陈衍,突然笑了起来:唔,没想到你这小家伙不但有个好姐姐,这眼光也不错,居然摆在了韩明益门下。

韩明益能留着你,这文字经义上头我就不考你了,我问你,你是勋贵子弟,你的武艺如何?此话一出,别说卫夫人愣住了,丫头和仆妇们全都是面面相觑。

这老爷是文官里头的顶尖人物,又不是武将,考较未来的姑父不考文字,问人家武艺做什么?只有陈澜看见杜筝眨吧着眼睛满脸好奇和期待,不禁莞而一笑。

陈衍天不怕地不怕,早年就是祖母朱氏面前也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脾气更是暴躁有余沉稳不足,可是,如今他好容易学了些沉稳,但在杜微方面前就有些扛不住了。

此时,暗自发怵的他偷觑了一眼陈澜,见其正笑着鼓励他,心里总算有了几分底气,立时挺起了胸膛。

杜阁老,我练武的时间短,眼下还正在打根基。

如今还骑不了烈马,可驯熟的马上头也能疾驰一个时辰。

至于弓箭,我弛射的准头还不行,但立射可以三箭中二,还能够勉强在一个武艺精湛的武师手底下撑过一盏茶功夫!小家伙说得大声,陈澜听得欣慰,而杜微方更是在满屋子其他人目瞪口呆的情况下,满意地拽了一把下颌上稀疏的胡须:好,好得很!如今的风气实在是太不像样了,文人认为武人粗鄙,一个个恨不得全都弱不禁风,连个马都骑不好!勋贵子弟也学着文弱的那一套,科举无能也就算了,可弓马也全都是稀松!遥想当年太祖爷那会儿,朝中文臣要是不会骑马射箭,那端午节非但没有赏赐,还得一个个受斥责!就是我如今这把老骨头,早年间进士及弟后逢着端午节射柳,还在文官之中拔得了头筹!忆往昔峥嵘岁月,杜微方百感交集,回过神就发现满屋子的人看他的眼神全都有些不同。

自家夫人和那些丫头仆妇们仿佛是有些受了惊吓,而女儿杜筝和那个准女婿则是满脸的崇拜有,至于站在旁边的陈澜,则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

于是,他立刻换上了一副正色。

好了,我这里还有一副弓箭在,库房里头还有靶子,夫人派几个人到后院安排一下,我得看看,这小家伙是不是空口说白话。

别的那些书香门弟喜欢那些弱不胜风的白面书生,我杜微方可看不上那等人!相当初李太白书生仗剑游天下,那才是名士风采!听到这话,陈澜不禁由衷地感到,这位杜阁老不生在那诗酒风流文采横溢的盛唐,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然而,一起出了屋子往后院去的时候,杜微方却让卫夫人带着陈衍等走在前头,一路上犹如考较似的问了她众多问题,末了见其他人都远远走在了前头,他才若有所思地瞧了瞧陈澜一眼。

怪不得前时皇上赐婚,你小小年纪倒是颇有见识,能够把幼弟教导成这般样子,将来出阁之后必定也是贤内助。

这几日你让家里人留心些,消息应当就快传出来了。

鲁王病重,吴王自缢,最近外头也许会不太平!捕捉到最后一声轻叹的陈澜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第一百九十七章 祖母,姊妹,婆婆,干娘尽管鞑虏南下的势头遭了一场迎头痛击,那位阿勒汗在各部之中威信大减,边疆战云看散殆尽,尽管皇后的百日大丧已过,京师渐渐又是一副歌舞升平的模样,然而,一夜之间,眼尖心细的人就不免发现,街头上常常可见的出来溜达的宫中小火者们,一下子都不见了踪影。

达官显贵之家那些纨绔公子们,也突然从勾阑胡同演乐胡同销声匿迹。

琢磨着这些非同小可的迹象,寻常百姓也就谨慎了许多,路上自然而然就清净了下来。

^只是,并不是所有人情往来全都避开了这个时候。

这天上午,阳宁侯府便先后来了两拨宾客。

一位是头一次造访这儿,另一位也只是来过两回,两人在二门口先后下来打了照面互通家门,身穿石青色对襟衫子的江氏大吃一惊,要叙大礼时,却被宜兴郡主一把搀扶了起来。

日后就是一家人了,夫人不用这般客气。

江氏听得心里直犯疑惑,她就只有那么一个儿子,娘家的亲戚也许没有太多瓜葛,这一家人的话从何说起?暗自纳罕的她和宜兴郡主攀谈了两句,这才渐渐明白了宜兴郡主竟要收陈澜做干女儿。

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成婚之后在京城伯府过得并不如意,后来搬到了宣府方才太平下来。

等到那桩变故之后,娘家人劝说她和离不成,就和她断绝了往来,因而她自然知道所谓大宅门中有多少阴私的勾当,知道这没有爹娘的姐弟俩有多艰难。

于是,宜兴郡主言谈间对陈澜颇多赞誉,她听得自也高兴,到最后就笑道:这两天我也从我家全哥那里听说了一些陈家三姑娘的事,只他这孩子有些腼腆,几乎是问一句答一句,到后来逼急了就索性跑去后头练剑,我拿他实在是没办法。

其实,我就是这么一个儿子,他从小自立自强,我只希望他能娶一个自己真心喜欢信赖,将来能够扶持着过一辈子的人。

所以,皇上一赐婚,我就松了口气。

宜兴郡主闻言一愣,随即就微微笑了起来。

杨进周那小子,以往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试探过口风,却不想正如皇帝所料,是真有那份意思。

若不是如此,杨母江氏又怎么会在赐婚之后不是大吃一惊,而是如释重负? 正想着,她就看到陈澜带着几个妈妈和丫头匆匆迎了出来。

想到徐夫人正在守孝,马夫人恐怕对见她心中发怵,她也就明白了其亲自出迎的缘由,索性越前几步,笑语了两句问过朱氏这些天的情形,她就一把拉上了人转身朝江氏走了过来。

这位是杨太夫人,你恐怕是头一次见吧? 尽管并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但准媳妇第一次见未来的婆婆,陈澜仍有些紧张,慌忙行礼不迭,可下一刻就被人搀扶了起来。

见江氏那眸子沉静而清澈,又冲自己颔首微笑,她不知不觉心中一松,随即记起自己似乎仿佛见过这一位。

您是……江氏君着陈澜,依稀记得确实是在外头遇到过的。

这一路进去,她自然少不得和陈澜攀谈了起来,这一来而去,就记起了当初进吉绸缎庄的那一遭。

有了当初那一面,再加上儿子无疑早有心仪,再见其举止落落大方,脸上丝毫没有那些蒙门贵女的倨傲矜持,她心里自是满意,暗想怪不得秦虎信誓旦旦说自己那儿子一早就惦记了人家。

过了寥香院的穿堂,墨湘和鹤翎就迎了出来,檐下早有小丫头打起了门帘。

陈澜让宜兴郡主和江氏先入内,随即就跟了进去。

待到了东屋里,她就发现朱氏已经扶着郑妈妈站起身来,那目光从宜兴郡主一闪而过,径直落在了江氏身上. 江氏虽是刚封了二品太夫人,但在宜兴郡主这个宗室贵女和朱氏这个阳宁侯太夫人面前,秩位自然有所不及。

可宜兴郡主一句阳宁侯太夫人是长辈,轻轻巧巧就把这些等级差别给抹平了,江氏便只是以晚辈礼见过。

及至她们坐了下来,陈澜亲自奉了茶,随即就悄悄闪出了屋子.径直来到了前头水镜厅。

一见她来,原本在小院子树荫底下等的一众管事妈妈和媳妇们立刻停止了窃窃私语,满面堆笑地过来行礼。

陈澜只是略点了点头,随即就径直进了水镜厅。

这会儿一个管事妈妈正在回禀事情,陈汐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听着,见着她来眉头微微一挑,又站起身来。

及至她过去坐下,那妈妈也报完了事,陈汐三言两语就决断了,又吩咐让下一个进来。

这是两人都做熟了的勾当,不过顿饭工夫就全都料理完了,这时候,陈汐方才找由头屏退了自己的两个丫头,见跟陈澜的红螺主动到了外头看着,她立时拉着陈澜的手问道:三姐姐,你怎么就来了?在老太太那儿多留一会,也好瞧瞧你未来的婆婆是怎样的人!这哪是这么一会儿能看出来的,再说,兴许太夫人有事和老太太说,我总得避一避。

陈澜嘴里这么说,心中却觉得江氏应不是那种难以相处的婆婆,反而颇有几分爽利豁达。

只是,瞧着陈汐那流露真心的样子,她忍不住问道,别只顾着问我,你呢?别忘了我上次说的话,眼下就只剩你一个了。

还没定呢。

说起自己的事,陈汐的脸上立时多了几分落寞,你也知道,爹就是昨晚上回来了一次,和姨娘商量的时候,我又不在场,再加上我没个心腹丫头,如果姨娘不愿意说,我就是完全一抹黑……说到这里,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我不会一味认命,横竖我月份最小,我先把那几个丫头收服了,就能做些事情。

大不了嫁人之后我只管守着自己的心,难道还能比姨娘难熬?陈澜万万没有想到,陈汐竟然会优先采取和自己差不多的手段。

可是,她是因为没有爹娘,而陈汐父母双全,却被逼得只能如此,竟是比她更可怜些。

想到这里,她就低声说道:也不至于这般无望……三叔和罗姨娘那边就算你使不上劲,你不妨多和二哥和五弟说说话商量商量。

你们三个毕竟在京城里呆了这许多年,彼此之间总该感情更好才是。

哪怕不捅破,总有个排解的地方。

而且,将来他们也是你的倚仗。

二哥和五弟……陈汐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随即就领悟了陈澜的意思,只想起父亲对长房姐弟的算计,她不免有些赦颜,随即就重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三姐姐。

/这边厢姊妹俩正在说悄悄话的时候,那边寥香院正房东次间里头,三位长辈也渐渐把帮头说开了。

宜兴郡主自然是说摆酒请客的事,日子就定在了十日后,而江氏则是旨在定下年底迎娶的吉日,至于朱氏,则是恨不得把自家孙女千般好全部晒出来给人看看。

总而言之,一方有心意,一方有诚意,一方有情意,三人之间最初还有些生疏的气氛便渐渐融洽了。

然而,朱氏心头毕竟惦记着汝宁伯府的当年旧事,眼看言谈甚欢,她打着与其日后发作起来不得消停,还不如眼下先撕掳清楚的念头,把心一横,就转过了话头。

不论是宜兴郡主还是江氏,都没料到朱氏在大好的日子说这些,一时都愣住了。

见她们如此光景,朱氏又叹了一口气:郡主和太夫人也不是外人,我也就说句实话。

我早年子女上头不如意,于是心思就放在了外头,心想为何男人便能出将入相,女人便任事不由自主,所以那会儿做了不少如今看来实是不智的勾当。

就是三丫头小四他们姐弟俩,早年我一度疏忽了他们。

只是如今我老了,又大病了一场,真正见识了什么是天翻地覆,方才知道何为真心,何为假意,何为臂膀,何为祸害……朱氏说著说着,不免眼露水,再也说不下去。

而宜兴郡主想着打探到从前的陈家情形,不免也沉默了。

而江氏毕竟是大起大落经历过无穷磨折的人,此时此刻既然听明白了,便不想装糊涂蒙混过去,于是便坦然点了点头。

`老太太说得我明白。

若是说爵位承袭,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况且老爷让爵在先,家里遭的事,其实和爵位并没有太大关系。

先头老爷在世的时候,便对我和全哥说过,他不是不恨,不是不怨,但不想让我和全哥为了这点心结憋屈一辈子,所以让我们只凭自己的心意好好过日子便罢,什么垂归宗祠等等只随缘便罢。

五年前他过世的时候,于旧事也挂毫再未提过。

所以,您真的不必记怀当年的事,休说是皇上赐婚,哪怕只因为全哥有意,三姑娘又是一看就知道蕙质兰心,我也会如自家女儿一般待她。

如待女儿这般待媳妇,这承诺并不是只有一个婆婆说过,然而,从江氏口中说出来,这话却仿佛还让人信服。

宜兴郡主瞥见朱氏那一脸的感激和轻松,不禁笑了起来。

好好,今天你们把话说透了也好,这婚事办起来就更安心了。

只听着这些,我也不妨插两句。

过一阵子皇上就会有恩旨让扬老大人入汝宁伯宗祠,届时还会发还一些庄田。

皇上对当年的事也颇为遗憾,如今他立了功,这一头少不得要加以补偿。

第一百九十八章 恩怨情仇说是幕厅,但这毕竟不是做外官的时候.父母官亦或是卫所的长官可以自己掏钱雇上两三个幕僚师爷帮着处理公务.眼下是千步廊之内的五府重地,自然就没有这些编外人员指手画脚的地步了。

就因为这一点,陈瑛不免觉得极其不习惯。

要知道.乎年在云南.他统共用了四个幕僚,每人分司一职,得心应手不在话下.如今却只能花心思使用那些书吏。

此时此刻正是午后,外头酷热的日头将青石甬道晒得发烫.薄薄的鞋底几乎禁不住那滚热的温度,而室内也是燥热难当.唯一那个冰盆里的水也早就已经化干净了。

即便如此.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跋步的他并没有吩咐人进来换水,只是依旧低头走着。

直到后背心已经湿透了.这才等到了外头的一声禀报。

进来!那进来的是一个满面精明模样的书吏.毕恭毕敬地趋前行了礼.他才低着头说道:回禀侯爷,小的好容易才通路子找到了宫里御用监的一位公公……废话少说!陈瑛没好老地一甩袖子,右手一杨,见那个书吏熟练地伸手一抄一按.将那道银光拢进了袖子,他便冷冷她说,一五一十把你打听到的情形报上来!是是是。

那是御用监夏公公身边的徒弟.消息极其灵捅.说是上回三小姐入宫的时候留宿西苑和宜兴郡主一块住着.几乎每日都会去坤宁宫一回。

少则一两个时辰,多则大半天.皇后对其喜爱得很.仿佛临去前还嘱咐过皇上为她找一门好亲。

见陈瑛面元表情,这精瘦书吏不免有些失望.随即又满脸堆笑她说:巧的是,前天这一头司礼监曲公公出官去两家守旨赐婚,那一头皇上又召见了威国公和世子,傍晚威国公夫人就进官去了,想来鲁王殿下是那会儿就病了,直到今天消息才捂出来。

小的还听说……这一次,他却是说了半截就止住了.脸上露出了犹犹豫豫的表情,眼睛却滴溜溜乱转。

看到他这般模样,陈瑛心头大怒。

可惜知这等货色多半是滚刀肉,没有足够的好处休想其在此时吐露半个字,便随手又是一弹,见其照旧敏捷地收下了,便冷笑了一声。

你最好不要有意蒙骗,我可不是那此连看杀人都个呕吐的窝囊废!这精瘦书吏不过是想多要两个好处,哪敢真和陈瑛卖关子.忙陪笑道:小的自然不敢糊弄侯爷。

之前贵府三小姐四少爷都去杜府拜寿的时候,回程是杨大人和罗世子一块送的,不巧这一行给淮王殿下瞧见了,淮王殿下不知怎的就去御前告了状.谁知道到头来竟然还是赐了婚。

听说淮王殿下在永安官淑媛娘娘那儿发过大脾气.到头来还是无可奈何。

因为杨进周和罗旭曾经一块送过陈澜姐弟.淮王还曾经去告过状?打发走了这个书吏,陈续立时陷入了沉吟之中。

罗旭上一回专程送陈衍回来,甚至还为其推荐名师,他就已经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如今看来,显然这位威国公世子并不是单单有意和他作难,还是因为心有所属。

还有那扬进周,也似乎也和府里有这样那样的关联一一此人不但奉命抄检过侯府,而且在他去通州安园请朱氏回府的那一次.此人竟正好出现在那儿。

说是公干,可究竟如何.恐怕就只有陈澜自己知道了!还有淮王,堂堂天黄贵胄,竟是做出告状这样等同于争风吃醋的勾当,还其是丢人现眼!当然,最有心计的还是陈澜,一个还不到十四岁的小丫头.竟是把这些年轻俊杰玩得团团转,到头来甚至还能让皇帝赐婚.让他眼下竟找不出太多的应对法子!尽管心中知道这会儿最好的法子就是什么都不做.但陈瑛心中毕竟并不甘心。

陈澜御赐姻缘,陈衍定下了杜微方的长女。

两桩婚事看着似乎及不上陈冰配了汝宁伯世子.但相比一家徒具虚名的二柳勋贵.孰好孰坏一想便知。

想着想着,他突然记起刚刚那书吏还说起了鲁王重病的消息最初到威国公府,仿佛就是赐婚的同一天.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来人!须臾,便有一个在外伺候的皂隶进了门.陈瑛淡淡地吩咐其把自己的亲随叫进来,随即少不得把那个主意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觉得并无遗漏,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及至那个心腹亲随急匆匆进了屋子.他便把人叫到跟前,低声嘱咐了一遍,又由其重复了一回.思量再无遗漏.这才把人打发了出去。

既然是中了进士,甚至高踞二里头名.皇帝之前又已经派了职司,按理罗旭便不再需要到韩翰林那几去,只这天从文回来,一身的疲累再加上满心的烦躁.他不知不觉就走上了 条熟悉的路。

见是师母亲自开门.他少不得行礼.随即就径直进了老将韩明益的书房。

然而,一进屋,他就发现了一个理应已杯不在这儿的人.脸色一时一僵。

罗师兄!陈衍一下子冲上了前来,见老师只顾着写桌子上那幅字。

就把罗旭死活拉了出去,这才低声问道:好几天没看到你了.我还真有些担心,就怕……就怕后头的字他怎么也憋不出来,难道他能说就怕罗旭想不开?于是,小家伙仰着躺袋斟酌了一下.就干咳一声跳过了这一条,又自作聪明地说,师兄你还年轻,兴许真正的缘分还没到。

尽管这几日浑浑噩噩,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被一个小了自己许多的小家伙这般安慰,罗旭还是不禁哑然失笑.随即轻轻拍了拍陈衍的肩膀说:有功夫担心我,你还是多想想你自个吧,社阁老那人不是好糊弄的,以后你这个准女婿得时时刻刻做好准备才行。

一提到杜阁老这三个宇,陈衍立时面如土色头皮发麻.一下子想到了那天杜微方考完射箭考马术,考完马术考剑术.大热天里居然兴致勃勃地让他把所学全都居露了一个遍,累得他回程路上就直按在马车上趴下了。

这堂堂阁老,文官中的极致竟然这样考女婿.传扬出去别人必定以为是笑话,可天知道他就这般倒霉!由于罗旭这么一打趣,陈衍接下来立时耷拉了脑袋,只打着精神牛头不对马嘴地又安慰了罗旭几句,甚至还小大人似的说以后若是有好姑娘帮忙留心,看看天色着实不早.这才急急忙忙离开了。

他这一走,屋子里只剩下韩明益和罗旭师生两人.韩明益方才放下了笔。

韩明益自己出身中等人家,致仕之后只想着随兴过完下半辈子.从没料到先后收了两个弟子竟全都是出身勋贵之家。

难得的是.两人身上前没有什么坏习性,陈衍虽说不如罗旭坐得住.但仗义的心思却丝毫不差,兼且愿意用功,因而没几个月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

皇上赐婚的那一天,还死活说动了徐师母.留在这儿吃了一顿晚饭,可还是没盼到你来。

这两天也是天天捱到这么晚走.今天总算是撞见你了。

听老师这么说,罗旭不禁愣了一愣,随即就想到了当年那个训斥下人怠模宾客的小家伙。

如果仅仅是因为心里有年少时递了捧盒过来的陈澜,他就算爱屋及乌,也绝不会把陈衍引来拜入自己的老师门下.如今看来,他还真是没做错,陈衍仍是当年那个仗义冒失的陈衍。

这小子……轻轻嘟囔了一声,他便想岔开话题,却没想韩明益招手示意他过去。

到了书桌旁,他低头一瞧.立时吃了一惊。

却只见那一幅水墨画竟不是山水,而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为年纪不过是十三四岁光景,仿佛和师母有些肯似。

满心疑惑的他立时抬起头来.不解他看着自己的老师。

当初我年少的时候,家里家规严谨.一应起居都是男仆照料。

一次出门时无意间一次偶遇,在山寺中看到一位汲水的姑娘.便一直心心念念惦记着。

那时候知道轻重.也不敢上去兜搭.只想差等到举业有成之后再说,可真正到了那一天冉去访求的时候.却发现人家早已搬走了,再也寻不到人,心中不免怏怏。

这画我做过多次.你师母也瞧见过,少不得笑话笑话拌两句嘴,但如今再把从前那无数的画找出来,我却发现,上头的脸不知从何开始,就已不是当年那位姑娘.而是你师母的样子。

多年相孺以沫.更胜曾经惊鸿一瞥。

见罗旭闻言一震,却不曾说话,韩明益也不再提此事.而是珍而重之地将画卷放到一旁晾干,这才反过身来说: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但我早知道这一桩事情多半是不成的。

你如今是了举业这条路.若是按照皇上的心意,恐怕更希望你迎娶那些书香门第的姑娘。

直到吃过晚饭离开韩府,韩明益的这两番话仍然君萦绕在罗旭心头,久久不去。

一路回到了家里、他一进门,便有小厮迎将上来,说是阳宁侯陈瑛差人给父亲罗明远送来了不少医治外伤的好药,来人这会儿还没走。

尽管根本不想见,但想想之前父亲的告诫.他还是打起精种去前厅见人。

没过多久,那人便告辞离去,而那人出了院门之后没多久.院子里伺候的小厮就听见了那都厅史中传来了哐当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地上碎裂了开来。

无耻!你以为我罗旭是你那等货色!第一百九十九章 礼轻情意重夏日天黑的晚,但夜禁的时辰却差不多,因而哪怕天光还亮着,路上的行人却稀少得很。

宽敞的大道上,陈衍一马当先风驰电掣,心里却在替罗旭惋惜。

只不过,在韩家等了好几天,总算是盼来了人,又说了该说的话,他一直以来都有些不安的情绪如今总算是放下了许多。

原本想替姐姐再说两句话的,可想到陈澜那天告诫他的话,他便不敢多事。

事到如今,与其捎带什么话而让他更加记挂,还不如让他觉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毕竟,他日后也要娶妻生子,星星念念惦记一个别的女子,不但对他未来的妻室不公平,而且纠缠太多对他也无益。

想归这么想,但陈衍心中不免生出了一个很无稽的念头——若是那两个都能做他姐夫,那该有多好?只不过,这年头只在心中一闪,他就仿佛遭了雷劈似的打了个寒噤,随即赶紧摒除了这些杂念继续往前头疾驰,甚至还不时回头招呼几个随从跟上。

奈何他的马是韩国公送的一等一良驹,后头却只是普通蒙古马,因而他等了两回就索性不管了。

眼看快要到了阳宁街,他突然看到对面有一骑人飞快地朝这边奔了过来,不紧勒住缰绳往前缓行了两步。

等到那人近了,由于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他便认出那人仿佛是杨进周,一愣之下便叫了一声。

是杨大哥么?对面那人闻言勒马,又徐徐策马走了过来,逮到了光亮底下,果然是杨进周。

见陈衍只有独自一人,他便讶异地问道:陈小弟一个人出门?啊,时辰不早了,我回家急了些,再加上马好,就把其他人都甩在了后头。

陈衍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杨进周,又笑嘻嘻的开口问道,杨大哥这么巧往这边走,是要上我家么?突如其来被这么一问,杨进周脸上便有些尴尬,随即就弯腰从马褡裢里头拿出一个玉色布面子的包袱来,直接递给了陈衍,又说道:既是碰到了你,正好请你帮忙捎带过去。

这是我家里常用的几种凉茶,比市面上卖的强些,是家母特意预备的。

今年入夏格外炎热,体弱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都是用的上的……对姑娘也好。

对了……说到这里,他微微犹豫了一下,随即便对陈衍点点头说:这几日内外事多,而且恐怕东昌侯的处刑日子也就是这几天,你最好嘱咐家里人少出门一些,你进出也仔细些更好。

记得回去问候太夫人和三小姐。

陈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只见杨进周调转马头拎起马鞭便是一记虚抽,那坐骑立时四蹄飞奔驮着人朝来路疾驶而去,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

面对这一幕,他不禁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个包袱,有心打开瞧瞧,可最后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但嘴角却露出了笑容。

这杨进周看着冷峻,其实也并非真是木头嘛!带着这种满意的心情,陈衍索性在崇和坊下头等着自己的几个伴当2和亲随,等到他们的身影终于出现,楚平又苦着脸上前请罪时,他却大度地一挥手道:是我一时心急甩下的你们,和你们没什么相干。

这丁点事情回头就别和老太太三姐姐说了,以免他们听着生气又责罚你们……好了,以后我绝不会一个人独行,这总行了吧?尽管陈衍说不告诉朱氏和陈澜,这样楚平四个小家伙和另外两个护卫亲随很高兴,但让他们更松一口气的是,陈衍又说明只此一回再无下次。

于是,一群人再无二话,簇拥着陈衍从西角门进了侯府,又送到二门,这才各自散了,谁也没留心陈衍手中什么时候多了个包袱。

而陈衍则是随口问了问守门的婆子几句,得知陈澜还在蓼香院,索性就直奔了那边。

蓼香院正房东次间里,已经用过晚饭的陈澜正给朱氏看这两日做的一条牛皮腰带。

尽管她如今在针线活上已经恢复了从前的大半水平,可这并不代表着她就真的愿意一天到晚坐在那儿埋头做活。

所以,朱氏掰着手指头数着她将来要做的活计,她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

所以说,你只有个婆婆,没有小姑小叔子也没有妯娌,日后送见面礼时,只要打点好婆婆那一份就行了,也给你省却了许多工夫。

否则,现在到年底要赶出你的嫁衣和那些行头来,恐怕就得几个丫头一块上阵帮忙。

祖孙俩正说着,外头就传来人声,说是四少爷回来了。

陈澜才放下东西,就只见陈衍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玉色面子的包袱,脸上满是笑意。

他行过礼之后就借口有要紧事,把郑妈妈连带绿萼玉芍都撵了出去,随即就挨着朱氏坐下了,郑重其事地把手里的包袱放在了居中的炕桌上。

四弟,这是……见陈澜面露疑惑,朱氏则是若有所思,陈衍就咧嘴一笑道:我回来的时候正好在阳宁街东边的崇和坊下遇着了杨大哥,寒暄了几句他就让我把这东西捎带进来,说这是夏天的凉茶方子,最近暑热太烈,所以还多加了几味清热解毒的药,对老人孩子姑娘都好。

说到这里,他有意卖了个关子,果然看到姐姐陈澜微微一愣,而朱氏则是笑了起来,于是便换上了一副正色:他还说,这几日内外多事,只怕东昌侯府的事也就是最近了结,所以让家里人尽量少外出。

还有……这一回,他的卖关子换来的却是陈澜的怒目以视,因而,他立时学乖了,赶紧一摊手说:还有就是让我问候老太太和姐姐一声,其他的真没了!陈澜差点被陈衍一段话分三截说的架势给噎住了,狠狠瞪他的同时,脸上也微微有些红晕。

见朱氏显然是很高兴,拉着陈衍又低声问了起来,她索性挪开了目光看了看这个包袱,又利索地动手解开。

果然,里头是四包用纸严严实实包好的东西,掂掂还很有些分量。

每包东西都用绳系着,上头还附着一张纸,她取下一看就发现是各种配料的单子,以及注明适合哪些人饮用,笔记挺拔有力。

而在四包东西的最下面,则是一盒扁匣子。

咦,居然除了凉茶还有别的?眼尖的陈衍一下子就看见了,当即凑了上来,我刚刚还在想呢,人家送胭脂水粉金银首饰,再不成或者是扇坠子玉佩什么的,偏生他送凉茶,简直是太标新立异了,想不到下头还别有洞天……哎呦!见陈衍越说越过头,陈澜冷不丁在他头上重重拍了一下,见朱氏笑眯眯地看过来,这才将那个扁平匣子递了过去:老太太,您瞧瞧?我手上没力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打开就是了。

朱氏很久没有眼下这般轻松愉快的心情了,遂笑道,放心,一切有我,没人敢说你们这是私相授受。

眼见老太太都打趣起了自个,陈澜无可奈何,只得打开了那个扁平匣子。

一开盖子,她就发现里头赫然是一把无鞘的短剑。

那短剑看着朴素无华,她小心翼翼地将其从匣子中取出来,轻轻巧巧地拿着柄晃了晃,这时候,剑锋方才在灯光之下反射出了一道亮光。

是有些年头的物件了,不是父亲留下的东西,就是再往上头留下的。

朱氏这会儿也换上了正色,从陈澜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端详了一会儿又吩咐收好,这才叹道,到底不是那些懂得巴结姑娘家心思的人,送的东西让人想不着。

这凉茶让郑家的看看方子,如果好咱们好好存着,以后用得着。

这剑澜儿你收好,记得想想该送什么回礼。

陈澜自然答应了一声,可等到陈衍在老太太那里吃了一顿迟来的晚饭,整理好东西回了翠柳居之后,她不禁坐在炕上看着炕桌上这个扁平盒子出神。

那凉茶要回礼并不难,可对于他来说,眼前这东西应当是颇为要紧珍贵的旧物,她要回礼也得好好花些心思。

就当她思量之际,芸儿蹑手蹑脚进了屋子。

一旁伺候的红螺瞧见这光景,连忙在她耳边提醒了一句,她自然就抬起了头。

芸儿素来是直截了当的性子,匆匆行了个礼就忙着说开了:小姐,三老爷今天回来之后就直接进了罗姨娘房里,把人都屏退说了好久的话!晚间我趁着大伙去老太太那儿问晚安的时候,和喜鹊攀谈了一会儿。

她年纪差不多该配人了,可毕竟要听三夫人做主,我就许了她帮忙。

结果她竟是对我说,她偷听到三老爷告诉罗姨娘,说是今天派了人去罗家见罗世子,似乎说了些和小姐有关的事。

说到这里,芸儿似乎还唯恐语不惊人,又紧跟着说:小姐,这两天外头也有不少谣言,鲁王殿下……鲁王殿下恐怕活不了几个月了!而且,宫中还传言说吴王殿下并非自缢,而是皇上赐死!我甚至还听到后街几个闲散的仆妇议论,还说什么皇上一头重赏威国公和杨大人,抬起一拨新贵,一头又对旧的勋臣贵戚毫不留情,多年任用的老文官也一下子赶下去不少,说不定是被奸臣小人所惑,抑或是遭了魇镇之类邪术……自从渐渐掌握了主动权之后,陈澜已经许久没有留意过芸儿那些支离破碎的消息,但今天这几条无疑极其惊人。

对于陈瑛对罗旭的谋算,她并没有太大的担心,想来罗旭决不至于轻易上当。

等芸儿答应着离开,她就陷入了沉吟之中,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仔仔细细想了一想,她越发心惊。

尽管她很希望这只是她瞎揣测,可即便是一丁点的可能性,她也不敢就这么放了过去。

要知道,如今她翻身风光的日子,其实全都是来自那个帝王而已。

第两百章 恰是一见如故始信一点灵犀一大清早,阳宁侯府的下人们才开门开始洒扫,陈衍就兴冲冲地从二门跑了出来,手上还提着一个元青色绸面的包袱。

几个小厮连忙叉手行礼不迭,随即眼看着人一阵风似的往南院马棚那边去了。

彼此之间交换着眼色,就有人免不了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风水轮流转还真是不假,如今不但长房风光了,楚平那几个原本没差事的小子也都抖了起来,竟然骑上了高头大马这背后的嘟囔自然丝毫无损陈衍的好心情。

他一路到了马棚,见楚平等四个伴当正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洗刷着马匹,身上衣裳都湿了大半,便大声说道:收拾完了没有?要是收拾完了,赶紧回屋换身衣裳好出门一听这话,楚平顿时扭过头来:少爷,眼下还早吧?今天韩先生不是给了您一上午的假么?下午郡主那儿也没空,只有乐大叔他们在。

少说废话,让你们赶紧就赶紧,少爷我有要紧事办尽管不知道陈衍有什么要紧事,但四个伴当你眼看我眼,最后还是加紧动作,洗刷完之后就丢下了鬃刷,各自一溜烟回去换衣裳了。

不一会儿,换上了干净衣裳的他们就出现在陈衍面前,只是头发上难免还有些湿漉漉的水珠。

楚平还想上来帮着陈衍拿东西,结果手一伸就扑了个空,不免有些发愣。

别忙活了,这东西我拿着。

赶紧把马牵过来,咱们从东角门出去出了阳宁街,陈衍一扫往日立时打马飞奔的习惯,竟只是放开了马小跑。

跟在后头的四个伴当见少爷这般架势,面面相觑的同时不免以为少爷是因为昨夜一路狂奔甩掉了他们,如今终于醒悟过来学到了沉稳,心中不免又是欢喜又是欣慰。

然而,殊不知策马走在前头的陈衍正一面走一面往下瞟着放在马褡裢里头的那个包袱。

应该不是什么容易碎容易破的东西吧?要是送到地头却不是完完整整的,回头我哪有脸去见姐姐?嘴里嘟囔着,陈衍不免更加小心了起来。

从皇墙北大街过了安定门大街,等到了崇文门大街又往北走了一箭之地,一路东张西望的他就拐进了一条胡同。

楚平几个也是头一回到这地儿来,脸上全都有些纳闷。

进胡同的时候,楚平瞅了瞅那牌子上写的门楼胡同四个字,甚至还拍马上前了几步,小声对陈衍问道:少爷,咱们这是上哪?别多问,跟着我走就是了。

同样是头一次来的陈衍每到一户人家就仔仔细细地来回扫着门楼,直到由西往东第四户,这才算是找到了地方。

他摇手阻止了楚平前去叫门,自己利索地跳下了马,拿上马褡裢里头的包袱,就上前抓着那锡环轻轻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那大门就咿呀一声敞开了,内中探出头张望的却是一个有些年岁的老门房。

这位公子,您这是……我寻杨大人有事。

陈衍见对方皱了皱眉,仿佛要拒绝,赶紧又添了一句话,我是阳宁侯府的。

这话果然是有些功效,原本要关门的那老门房立时笑了起来,又打开门让陈衍等人进来,随即又吩咐人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庄妈妈就从里头急匆匆走了出来。

一扫这一拨来人,她面色微微一变,旋即笑着上前屈膝行礼道:我家大人一大清早就去早朝了,白天恐怕难能回来,请问公子是阳宁侯府的哪一位,我也好禀告老太太。

陈衍一听杨进周竟然不在,顿时有些郁闷,但还是客客气气地道了自己的身份。

见那位庄妈妈颇感意外,又笑着把他往里头迎,他少不得解释了自己此来的缘由:原是杨大哥昨天傍晚在阳宁街外头遇着我,送了好些东西,老太太和姐姐都觉得不好意思,所以特意嘱咐我送了回礼过来。

我还以为一大早来能遇到人,却忘了还有早朝。

大热天的,四少爷随便使个人也行,怎还劳您亲自跑一趟。

杨大哥也是亲自来的,姐姐不好随便出门,我这个弟弟自然是有事服其劳了。

听陈衍说话和气,一路进来虽说也是四下里瞥看,可更多的是好奇而不是倨傲,庄妈妈自是越发满意。

及至引着陈衍进了上房见江氏,她觑着人似乎有话要说,就冲两个小丫头招了招手,蹑手蹑脚带着人退了出来。

才下了台阶,她就忍不住嘴角往上翘了翘。

屋子里,陈衍先是以晚辈的礼数见了江氏,随即就奉上了自己带来的那个包袱,这才把刚刚对庄妈妈解释的话又来了一遍,末了才说道:这里头是两瓶百花膏,不是宫中上用的那种,是入夏之后姐姐自己用园子里的花做的,老太太平日也常常吃。

两罐是荷花香露,也是自己蒸煮而成,夏天沐浴后用最好。

另外则是一条束腰的皮带。

看着这个大包袱,江氏不禁笑着说:他送去的只是一些小东西,你们却还惦记着回礼,倒是让我更不好意思了。

你回去禀告你家老太太和三小姐,就说多谢费心了。

这回礼的事情交代清楚了,陈衍知道,眼下要紧的是另一桩。

他眼睛滴溜溜在屋子里一转,见确实没有别人在,这才一板一眼地说:太夫人,其实今天我来,也是另外有一件事情。

咱们两家承天恩方才有如今的局面,这两天家里听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流言,姐姐心中颇为担忧,想请杨大哥帮忙留心留心。

江氏虽并不管外事,可这承天恩三个字却带着明显的暗示意味,她自然不会听不出来。

因而沉吟了片刻,她就打消了问个明白的打算,只点点头说道:他昨天提过,今天上完朝之后,会去右军都督府点个卯,届时才会出城去营地巡查。

如今算算时辰应当会差不多,我差个人去路上截一截,如果正巧,兴许能截下人来。

陈衍闻言大喜,连忙起身行礼:那就多谢太夫人了江氏虽是女流,可办起事情来也雷厉风行,立时招来庄妈妈嘱咐,让她去外头差人。

把这些都安排下了,她才和陈衍拉起了家常。

她口气亲切,人又和善,陈衍起头还有些放不开,但渐渐熟络了之后,说起当初护国寺头一回见到杨进周的情形,他自是将那会儿杨进周和别人格格不入的冷淡架势描绘得惟妙惟肖,听得江氏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全哥从小就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后来做了顶梁柱偏又在外打仗,话就更少了。

我只盼着他将来娶了媳妇,能改一改这脾气,免得人人看着他都怕。

还是衍哥儿你脾气好,又招人喜欢,若是我还有你这么个儿子,全哥有你这么个弟弟,家里就热闹多了,不愁没声气。

陈衍从小没了爹娘,不知道受过多少冷眼,这几个月才被人夸得多了些,可人家不是说他上进用功,就是赞他比从前沉稳多了,几乎从来没人说过他脾气好讨人喜欢。

如今只陪着江氏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就得了这般评价,他顿时觉得眼前这位太夫人从姐姐未来的婆婆升格成了一位知人懂人的长辈,自然而然咧嘴笑了起来,话也就更多了。

半道上被家里人截着说有急事,杨进周就跟着报信的那个小厮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把秦虎撂在前院,他大步流星直奔后院,可一掀帘子进了正房东次间,他就看见陈衍正一边比划一边和母亲说话,母亲竟丝毫没注意到他进门,随即更是笑了起来。

想不到郡主当起师傅竟是这般严格幸好是大热天一桶凉水朝你兜头浇下,否则大冷天的,你这身板怎么吃得消?不过,想当初全哥他爹也是这般,大冷天的拼命督促他练武,我看着就心疼……咦,全哥回来了江氏一下子看见了杨进周呆呆站在门口,便站起身道:衍哥儿有要紧事找你,你们在屋子里说,我去厨下看看预备得如何,中午我留了他吃饭。

杨进周愣头愣脑地看着母亲笑吟吟地出了屋子,又见陈衍蹭地跳下了炕来,这才反应了过来,只心里却颇为纳罕。

只当陈衍又复述了一遍今天来送回礼的事情时,他的脸色不免微妙了起来,可架不住陈衍只是在这话题上一带而过,转而就说起了正事。

于是,他收回了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仔仔细细地一边听一边琢磨。

皇上赐死吴王,还有鲁王寿元不永恐遭天妒,外头竟然有人这么说?杨进周这个武将毕竟甫一回京就在锦衣卫里头呆了好一阵子,一听陈衍的话,就习惯性地往某些事情上头联想了起来,但一时间总觉得还有些不得要领。

及至陈衍凑过来又低声说了几句,他面上表情自然更加郑重了起来,随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既是三小姐说的,我自然信得过。

这几日我就仔细留心,一旦有所得,我就知会你,你记着……两人商定好了,杨进周正要走,陈衍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叫住了他,直接打开包袱拎出一条牛皮腰带来,笑嘻嘻地递了过去。

其他的好说,这东西杨大哥你现在就戴上吧,以后一定有派用场的时候 (完)第二百零一章 同心同德话说骑营、步军营、神机营,这三大营乃是太祖林长辉即位时一一建立的。

步军营位于香山,锐骑营位于通州西边,而神机营则是三分之一在城内,三分之二在城外。

神机营在三营之中操练最多出击最多,可由于常常涉及到从上至下的换装以及火药配发,若是一把火铳没能保存好,又或者是没了配发的火药,这一整个营的战力便得大大缩水。

故而有心人都知道,神机营之利,重在军器监和火药局。

所以,杨进周并不常常去城外的大营,他如今要做的只是尽快通过之前打的那个胜仗,熟悉自己的这些属下。

这天便是例行出城巡查的日子,他急急忙忙赶回了家一趟,又带着秦虎出来,在阜成门和在此等候的一众亲兵会合,这就风驰电掣地出了城。

天气本就炎热,黄土大道上自然更加如此。

滚热的大风和扬起的黄沙混在一块,兜头兜脸往人衣领袖口里头钻,通身大汗就不曾停过。

等到了军营里头,他召见了几个比自己年纪至少大上一两轮的下属,先问了一遍自己之前布置下去的事情,然后又去了库房和校场,随即便屏退众人见了主管文书的两个经历。

整整在这儿泡到了下午申时,他才动身回城中营地。

回城之后把这一头的事情料理完,直到日暮时分,他才终于有功夫去换下身上那一套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了的衣裳。

一股脑儿剥下外头的衣袍,他一低头就看到了腰中那条宽厚的牛皮带。

上头除了挂剑的搭扣之外,还有好几处放东西的空格。

摩挲着那一圈铜钉,他便将其缓缓解下同,盯着那楞密的针脚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赤着上身从后门出了屋子。

后院有一口深井,杨进周拿起轱辘上挂着的桶子随手扔下井去,随即也不用那轱辘,直接用手提痊着绳子将桶位出了井口,径直往身上一浇。

被那冰凉的井水一激,他只觉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许多,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总算是没了。

又提了两桶井水往身上一浇,他方才随手拿起挂在一旁树上的布巾,抹了抹身子残留的水柱,自是显出了原本的紧致结实的肌肉。

待到回屋子换好了衣裳,他就把秦虎叫了进来,淡淡地说道:跟我到外城前门大街上去逛逛。

? 这时候?秦虎闻言一愣,随既脱口而出道,大人今晚不回去了?不回去了,待会再过一阵子内城就要关城门了,前门大街上随便寻一个宿处就行了。

一连三日,杨进周都只是给母亲捎了信回去,没有回家,直到第四日中午方才回家了一趟。

江氏早就习惯了儿子这待习性,留着说了一阵话,原以为人不时就要走,却不想用过午饭之后,外间就有人报说是阳宁侯府四少爷来了。

尽管她颇为喜爱陈衍,可也没想到两人头前脚后那么巧碰上,心里不由暗自纳罕。

果然,陈衍笑嘻嘻进来行过礼后,立时就偷瞧了杨进周两眼。

不消一会儿,两人便钻进了东屋。

这一趟却只是一炷香功夫便结束了,陈衍走得匆忙,甚至来不及陪江氏坐坐聊天就告了辞,而杨进周也没有对母亲解说太多,只是在那担忧的眼神下点了点头。

娘只管放心,她有分寸,我也有数。

看着儿子那从容不迫的表情,江氏也就丢开了心中那一丝不确定的疑惑,拉着杨进周坐下之后就说道:宜兴郡主提过,七月二十四就是陈家三小姐的生辰,阳宁候府预备和韩国公府一块操办,到时候她还要收了人家做干女儿。

我是必定要去的,这贺礼我想也不另找俗物了,就是早年你爹留下的那一对玉钏,如何?杨进周想起那是父亲留下,母亲压箱底的东西之一,因而对着那征询的目光,他很自然地点了点头说:娘觉得好,那就送这一对吧。

另一头陈衍离开了杨家便急急忙忙往自己家里赶。

这一日他并不是像几天前那样真有老大空闲,下行宜兴郡主那里还有一场考核等着他,决计不比杜微方那儿的关卡好过,因而,一阵风似的进了家门,他问明陈澜如今在翠柳居,就直奔了过去,到了那边立时拿出那封用汕纸包好的信丢在了炕桌上,又看着陈澜嘿嘿一笑。

姐,我未来姐夫办事还是挺牢靠的,只信你不信我,连个口信都不愿意让我带!对于弟弟的调侃,陈澜直接抓起炕桌上攒盒里的一颗红枣,照着陈衍脑袋丢了过去,见其抱着头飞快地溜之大吉,她才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又让红螺和沁芳到外头看着,这才打开了信封。

尽管拜托杨进周帮忙留心,但她也让芸儿在外头打听了一下,因而心底已经大略有了个底。

即便如此,解开油纸包拿出那封信来,她粗粗一看就大吃一惊。

不得不说,尽管如今早已淡出了锦衣卫,但杨进周毕竟是在其中呆了大半年,耳濡目染,自然比她这个半吊子更知道如何打听消息更有效率,他竟是在前门大街的各种处所泡了整整三夜!捏着那几张小签纸,她想起芸儿提过锦衣卫新任指挥使在七八天前刚刚走马上任,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以前那些事情虽说一桩桩一件件都解决了,可她一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也许真是只揪着表面,没触及下头的根。

小姐,惠心小姐来了!正沉吟间,陈澜就听到外闻沁芳的声音。

知道张惠心脚程没那么快,这会儿顶多进了二门,她就先把这信收进了匣子里锁好,又让红螺留在屋子里看着,随即就带着沁芳急匆匆出了门。

才到夹东边尽头的角门,她就看见张惠心一手撑着油绢伴遮阳,一手摇着团扇快步过来,一打照面,她还来不及开口,张惠心就嚷嚷了起来。

热,真是热死了!我最讨厌的就是这大热天,一出门就是火烧火燎的! 陈澜不禁打趣道:那你还大老远地跑来? 还不是惦记你?再说,韩国公府毕竟离阳宁侯府近的很,这点苦头我还受得起……赶紧的,咱们先去见过老太太,我还有话对你说呢! 朱氏对张惠心的到来自然高兴得很,留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又以自己要歇午觉为由,知机地任凭两人自己去厮混。

两人一到了翠柳居陈澜那五间正房,张惠心立时好奇地四下里转了一圈,吸引力终究被端过来的那一碗雪酪了过去。

拿起小勺一口气全都拨拉下了肚,她才心满意足地摩挲着胸口,直接赖在了陈澜的身上。

哎,还是这些冰饮冷饮最好,这下子舒服多了……哎,你赶紧告诉我,你那听到赐婚的时候怎么想的?我还有两个月就要嫁人了,一想到那日子,我就心里发毛发慌,你呢?第两百零二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自从皇后去世之后,宜兴郡主除了随众祭祀,又带着张惠心去看过两次武贤妃和周王,就不曾踏入过乾清宫。

此次得知吴王自缢的消息,她也只是一个人唏嘘了一阵,并没有通传求见。

只是,这天张惠心在家里呆得烦了,巴巴跑去了一趟阳宁侯府,晚间回来时却捎带了陈澜的一封信。

便是这封信,她一晚上辗转反侧,最后竟是把身边的丈夫翻醒了过来。

你向来是沾枕头再睡,今天这是怎么了?张铨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见四下里黑漆漆一片,就索性把枕边的妻子揽了过来,我是觉得你这些天不对劲,往日最爽利不过的人,眼下却常常犯焦躁,还在想着皇后娘娘过世的事情?你们男人,都是没心没肺尽管迎头砸下的这句话很是打击,但老夫老妻多年,张铭自然了解枕边人的性子,就叹了口气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已经是理想的状况了,更多的是这头才痛哭流涕追思不已,那头又抱上了美人,如皇上这般重情已经很难得了……说到这个,你似乎很久没去过乾清宫了,是怕别人说你女人干政?宜兴郡主这才翻了个身,嗤笑一声道:眼下皇后才去,后宫就斗得死去活来,一个个都巴望着中宫的位子,也好把自己的儿子带挈上去,将来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

我看着就觉得恶心,再说见了皇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就不去了。

我刚刚睡不着,倒不因为这些,是因为之前惠心回来捎带的信。

陈澜那丫头说得虽隐晦,可我琢磨着还真像是那么一回事。

哦,就是咱们未来的干女儿?张铭为人随性,所以对于儿女上头并不苛求,宜兴郡主那会儿对他一提要认个干女儿,他几乎想都不想就答应了,等听过陈澜的那些往事之后自是更觉得纳罕。

此时此刻,他就饶有兴致地问道,她都说了些什么?然而,等到宜兴郡主凑近在他耳边低声说出了那几句话,他立时沉默了下来。

夫妻俩便这么彼此相对躺着,寂静的屋子里只余下两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再次开了口:尽管听着仿佛是危言耸听,但细细琢磨,还真有些那样的迹象。

你明日还是入宫一回吧,皇上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你这个最受信赖的人去,总能劝慰提醒几句。

刚刚巡夜的都已经敲过四更天的铜锣了,哪里是明天,当是今天才对。

你是要上朝的人,赶紧再眯瞪一会,别管我的事情了不容置疑地把丈夫赶去了睡觉,宜兴郡主却仍是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的帐子,心里暗自计算着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合上眼睛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了过来,身边却是空空如也,那光亮已经从糊窗户的绿纱透了进来。

郡主。

长镝上前行礼,见宜兴郡主撑着床架子起了身,便连忙上前服侍,口中又说道,老爷是寅正一刻出的门,临走时特意吩咐让您多睡一会儿,这会儿差不多是辰正了。

小姐过来瞧过,见您睡得正好,就先回屋去了。

宜兴郡主知道必定是自己昨夜翻来覆去,这才会少有地连天明丈夫离开和女儿来瞧过都没有察觉,口中不说,心里却不免暗叹自己已经老了。

穿戴梳洗之后用过早饭,她又吩咐了张惠心几句,随即又交待几个家将若是陈衍来了,好生操练着,这就匆匆备马入宫。

她虽说最近很少走东安门东华门这条道,可上上下下都认识她,一路自然是畅通无阻。

才到乾清宫,早有乾清宫管事牌子成太监带着两个小火者在那儿等着。

郡主,刚刚底下人通报说您进了宫,皇上就吩咐小的在这儿等着,您可好久没来了。

宜兴郡主没有说话,只是冲成太监点了点头,一路跟着他从乾清门进去,少不得又说道了些闲话。

得知皇帝在百日祭之后竟仍然没有在任何嫔妃宫里留宿过,她不免心中感慨。

及至来到乾清宫后院御书房,她一进门就看到司礼监太监曲永从内中出来,不等其行礼,她就摇了摇手示意免了,随即径直进了里屋。

都三个多月了,九妹你还是头一次到乾清宫来。

行过礼后当头第一句便是这话,宜兴郡主不由苦笑,随即便坦然说道:本是一直想来的,但先头就遭过人弹劾,如今宫中的是非又多,思来想去,我也只敢到最少是非的长乐宫贤妃娘娘那儿去。

不过我人虽不来,皇上可别忘了,传递消息的人从来没停过。

好好好,也只有你敢这么和朕说话皇帝的脸上罕有地露出了笑容,又示意宜兴郡主坐下,随即就问道:那你今天怎么想起要来见朕了?如果是为了陈澜,朕已经给她赐了婚,过一阵子也会打发人去杨府颁赐,绝不会让她将来受苦受穷的。

没有你看着朕,天上的皇后也在看着。

你要是还觉得有什么不够的,再过几天不就是她的生辰么,要什么只管说。

遭了这番打趣,宜兴郡主不禁没好气地嗔道:皇上这么说,那我索性把您的内库搬空算了,回头让惠心和她一人一半,我也不必为她们操心了阿澜的生辰是我和我家那口子的事,不劳皇上您再操心了。

我今天特地走一趟,是因为近来的事情实在是多了些。

一说到近来的事情,皇帝的脸色立时阴沉了,半晌才淡淡地问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些事情全都扎堆一块来了,难免让人难以心安。

事情扎堆兴许是巧合,但有些事情,皇上恐怕是疏忽了。

见皇帝眉头一挑,仿佛有些意外,宜兴郡主便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说,吴王自缢,知道的人或道是畏罪自杀,亦或是一时想不开,但民间的传闻却是为皇上赐死,只不愿意背上杀子的名声,这才说成是自尽;鲁王重病,知道的人说是他自小体弱教养,弱不胜风,但不知道的人却传言说是皇上不愿坐看罗家以军功外戚势大,进而入主东宫,于是虎毒食子;就连昨日处刑前东昌侯金亮,再抄没他家里隐没的几处产业,也不乏有人说皇上是磨刀霍霍,大力铲除异己。

宜兴郡主每说一句,皇帝的脸色就阴沉一分,到最后赫然是阴霾重重。

眼见得宜兴郡主说完了,他才看着这个从小跟着自己长大的堂妹,自己最信赖的家人和心腹,沉声问道:九妹应该知道,朕从小便是看着兄弟之间争斗过来的,最不愿的就是看着骨肉阋墙虎毒不食子,外人如何说朕且不管,朕看在皇后的份上甚至愿意放过老三,更不用说老八那个孩子罗家势大?罗家的势是朕一手培植出来的,朕若是连把控罗家的本事都没有,枉为天子臣妹自然知道。

宜兴郡主索性站起身来,称呼也不知不觉换了,只是外头流言如此,甚至连当初东昌侯两个女儿遇刺之事,也说成了是皇上主使,再加上刚刚那些流言,足可见有人正不遗余力地诋毁皇上想想当初吴王谋逆之事,如今看来也是颇多蹊跷,那杯毒茶甚至至今都未查到指使,只处死了几个有涉的人而已。

你是说……看到宜兴郡主站在那儿轻轻点了点头,皇帝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朕觉得北边的战事已经结束,宣府大同的互市弊案也算是查清楚了,再加上大逆的事情告一段落,便想着把锦衣卫的职司重新下放。

如今新任缇帅刚上任,果然是难免疏漏生出了深深警惕的皇帝和宜兴郡主又商量了一会,却仍然难以断定究竟是先头那些兄弟的余孽,还是别有用心的逆臣贼子,到最后,宜兴郡主只得百般无奈地接过了这打探和留心的勾当。

只这特地跑一趟毕竟还有些其他的收获,她临走的时候,手中又多了一对衔珠凤钗,心里寻思正好陈澜和张惠心一人一支。

想来那个聪明的丫头希望的就是今次功劳全归了她这个皇家郡主,她自然不会多说旁的话。

还有那个杨进周,专门替那丫头跑了一趟腿,却连个脸都没露。

这一对儿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皇后百日祭之后,京城的达官显贵陆陆续续都接到了一张韩国公府和阳宁侯府联名的生辰宴请柬。

若单单如此,不少人家兴许纳罕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可一看内容,一看落款上头还有宜兴郡主的私章,又说是宜兴郡主要认干女儿。

一时间,无论他们心里究竟怎么猜测怎么想,一户户人家几乎都命人回复说是到时候必然到场。

相形之下,如今忝掌左军都督府的陈瑛身为阳宁侯府当家,却几乎和这些外人同时得到的消息。

他在衙门里头还能忍住不动声色,可是这天回了侯府庆禧居,他却对着徐夫人大发雷霆,随即也不管一旁吓得直打哆嗦的幼子陈汀,摔下门帘就到了罗姨娘的屋子,当着陈汐的面就直截了当地撂下了一句话。

罗世子那边不要再理会了,那个被女人玩得团团转的家伙将来出息也有限家里几个姊妹都定下了,三丫头甚至还巴结上了宜兴郡主,汐儿的事也不能再拖下去。

我看中了三户人家,你再打听打听,月底之前定下来。

第两百零三章 风光(上)韩国公府坐落在积水潭西边头条胡同。

由于韩国公张铭是老好人,位列硕果仅存的几位顶尖国公之一,女儿又是晋王正妃,因此往常这儿也算得上是宾客众多的地方。

然而,年后晋王府连遭变故,之后又是宣府大同互市弊案牵扯到了韩国公府,张铭甚至一度闭门思过,这座往日车水马龙的国公府也就冷清了下来。

时过境迁,现如今晋王府的事着落在死去的吴王头上,韩国公张铭虽丢了左军都督府都督,可又转去了京营坐镇,麾下领步军营,这竟是仿佛比从前更显达了些。

有心人再寻思一下娶了宜兴郡主的二老爷张铨,哪里还会不明白这府里早已危机尽去。

于是,接到了韩国公府和阳宁侯府联名发出去的帖子,一大早就有人陆陆续续过来了。

韩国公夫人陈氏尽管对于此事并不以为然,可丈夫交托,母亲嘱咐,她这个主人自然不敢怠慢,心里头却直犯嘀咕。

这会儿在二门口,眼见母亲朱氏在两个健壮仆妇的伺候下从马车上下来,额头上全都是汗,她不禁心疼地上前,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这才说道:这大热天的,娘派郑妈妈送了澜儿过来不就行了,何必亲自跑这么一趟,万一中暑了可怎么了得,您的身体可还没有大好她一边说一边又看向了陈澜:你也不劝劝老太太好了,我成天闷在家里也没意思,这时光自然要来凑个热闹。

朱氏眉头一皱,也不容韩国公夫人再说什么,就任由仆妇将她抬上了另一边的凉轿,眼见旁边早有人预备好了绢伞,她才头也不回地嘱咐道,今天宾客多,你是韩国公府的女主人,又是澜儿的姑姑,记着多多尽心些,这当口出纰漏就是让人笑话尽管陈氏心头暗恼,但终究不敢违逆,只得答应了下来。

而这时候,宜兴郡主和张惠心也都到了,一个上前笑吟吟地和朱氏说话,一个则是拉着陈澜问东问西。

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韩国公府后堂玉晖堂,有几个更早一步到了的夫人小姐们全都上了前来。

和朱氏这位阳宁侯太夫人寒暄了一会,更多的人少不得围住了陈澜,那目光中既有殷羡,也有嫉妒,更多的是比较和挑剔。

陈澜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了,不过是端着得体的笑容一一应付了过去,才一转眼功夫就发现张惠心不见了踪影。

知道这丫头是最不耐烦应酬交际的,只怕不知道躲在哪儿等着自己甩掉这些麻烦的夫人小姐们好过去说话,她便不动声色地挪动着步子,待到了角落里,果然就有一个面熟的丫头悄悄上了前来。

可就在这时候,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

威国公夫人到此话一出,满堂皆静,就连陈氏都有些意外。

尽管都是国公夫人,但一方是世袭的勋贵,一方是新晋的外戚功臣,陈氏送了帖子出去之后就没觉得对方会来。

她看了一旁的朱氏一眼,见其丢了个眼色过来,连忙笑着对其他人打了个招呼,正要亲自出去的时候,一旁的宜兴郡主却抢在了前头。

这么多要紧客人,嫂子不如留下来。

威国公夫人那边我和带着炤哥媳妇去接一接,其余宾客兴许也差不多了,到时候让炤哥媳妇陪着往里头迎,我就在那儿候着好了。

大热天的,陈氏恨不得少跑几次二门,再说也不想拉下脸为了陈澜奉承人,闻听此言自然乐意。

至于其他客人,自然是暗赞宜兴郡主这个做弟媳的尊重长嫂,竟和传闻中那个厉害的皇室郡主并不相同。

而陈澜看着宜兴郡主出去的身影,一时间更是心生佩服。

有了这个小小的插曲,张惠心又得了母亲身边的丫头提醒,也不敢一味躲在里屋凉快,不情不愿地又出现在了厅堂。

只应付了一会儿客人,她看见陈澜身边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她就觑了个空子走近了去,拉上人就溜到了里间。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外间就又传来了通报声。

隆佑长公主到晋阳公主到清远郡主到安国公夫人到层出不穷的通报声让屋子里的欢声笑语一下子小了许多,紧跟着就犹如反弹似的,又是一阵哗然。

内中的陈澜将帘子掀开一条缝,见外头那满屋子花枝招展的莺莺燕燕在那金玉锦绣当中却是各不相同,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这生辰的排场真大,比我上次及笄的时候还热闹要是别人口中说出这话,少不得就有几分酸溜溜,但张惠心却是满脸的兴奋高兴,又拉着陈澜的手笑道,这下看还有谁敢小看你多亏了郡主和老太太姑姑费心操办。

陈澜才这么说了一句,见张惠心瞪着自己,她不禁无可奈何地说,这还不曾敬茶呢,改口叫母亲太唐突了。

小气……那你先叫我一声姐姐来听听,别加上惠心两个字,就叫姐姐禁不住张惠心鼓着双颊死活要求,陈澜只得照办了。

两人姐姐妹妹地在屋子里笑闹了一阵,张惠心这才想起了正事,慌忙又带着陈澜到一旁的梢间里头去换衣裳。

毕竟,待会陈澜算是今天的主角,在这大热天里头前来赴宴,早就落下通身大汗,这会儿不收拾就来不及了。

由于如今虽说过了皇后百日大丧,可按照礼制需得穿浅淡服色的衣裳,因而陈澜早先预备的便是一件秋香色的圆领纱衫,一条柳黄色的湘裙,发间是青玉簪和珍珠耳环,瞧着素雅干净,毫不奢华。

这会儿她在丫头的服侍下重新匀了脸抿了头发,外间就有妈妈进来,笑着说客人都到齐了,请寿星翁出去见客。

这一回却和之前那番见客大不相同,是宜兴郡主亲自领着她一位位拜见了过去。

这其中,几位长公主和公主郡主对她都极是热络客气,隆佑长公主甚至还不由分说地从脖子上摘下了一个金项圈直接戴在了她的身上。

小小年纪,就算是有心,这过生辰的时候也不用这般素淡这就算是我打扮你的,只管戴着戴着那个沉甸甸的项圈,陈澜几乎怀疑,这是不是隆佑长公主特意带来送给她的,否则,这位已经年纪不小的金枝玉叶,怎会戴这样点翠嵌宝的沉重东西。

当来到林夫人面前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位威国公夫人似乎上上下下端详了她好一会儿,眼神很有些复杂。

在她见礼时,林夫人扶起之后便感慨了一声。

三小姐果然是有福的人。

下头终究还有好些人,因而陈澜只来得及向林夫人略一颔首,便跟着宜兴郡主往另一边去了。

而林夫人看着陈澜那背影,忍不住想起了儿子看到那张帖子的神情,娘,既然人家专程送了帖子过来,您还是去吧。

两府联名,又有宜兴郡主,必定是皇上私下里允准的,咱们以前不和那些人家打交道,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如今宜兴郡主亲自使妈妈送帖子,却不能那么慢待。

再说,若是我不去,恐怕陈瑛那个阴刻无耻的家伙还以为我仍是心有芥蒂,别让人小瞧了咱们家林夫人看着陈澜到了那边一个妇人的跟前,才一行礼四周就传来了阵阵笑声,旁边又有人嘟囔说这是准媳妇见准婆婆,她不禁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都已经要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儿子让她过来,究竟是放下了,还是放不下?而陈澜这时候站在江氏面前,饶是她再好的镇定功夫,被旁边两位夫人打趣一笑,脸上仍是添了几许红晕。

因其他众人多半是让随行妈妈把寿礼交给了外头的执事妈妈,而江氏却也和隆佑长公主一样,直接给了一对造型别致古朴的玉钏,又笑道:这几个月时气不好,天气又热,如今又是七月,这是压邪的物事,带着护身。

这话谁都能听出是什么意思,陈澜想起杨进周送来了一把短剑,如今准婆婆又送了这样的生辰贺礼,她顿时更有些不好意思,接过之后又是好一阵谢。

待到团团都见过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冒出了一个不怎么相干的念头。

和不乐意跑来当陪衬的马夫人一样,汝宁伯夫人竟是也借故没来。

因今天不止是陈澜的生辰,还有宜兴郡主要认陈澜做干女儿,因而生辰宴之前,陈澜便是给宜兴郡主敬茶行礼。

当她先是在拜垫上行了一拜三叩头的礼,随即从一旁的长镝手中接过那个钧窑胭脂红瓷盅,双手捧着敬给了宜兴郡主,改口叫了母亲之后,就听见满堂的赞声笑声。

紧跟着,一双坚实有力的手就将她扶了起来。

好孩子,以后可好好带带惠心那丫头,让她别那么疯母亲说笑了,姐姐只是性子爽直,今后也是咱们互相提点。

母女俩对视了一会,脸上全都露出了笑容。

在这欢声笑语之中,朱氏悄悄擦拭了一下眼角,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

就当赵妈妈上前禀告问是否可要到后堂开宴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妈妈急急忙忙的声音。

大夫人,二夫人……宫里娘娘们打发了人道喜来了第两百零四章 风光下在如今中宫无主,储位虚悬的时刻,贵妃、淑妃、德妃、贤妃这四妃无疑是离那国母之位最近的人。

如今,这四位全都派了人来道喜,满屋子的宾客在瞬间的面面相觑之后,那些好话立时更像是不要钱似的冲着今天的主人涌了过去,直到四个服色差不多的大太监先后带着一个捧了托盘的小火者进了屋来,人们方才安静了。

贵妃娘娘赐金玉满堂长命富贵金钗一对,贺宜兴郡主喜得义女淑妃娘娘赐南海珍珠翠叶头冠一个,贺宜兴郡主喜得义女德妃娘娘赐五彩璎珞一个,贺宜兴郡主喜得义女贤妃娘娘赐紫锦香囊一个,贺宜兴郡主喜得义女这一连串的颁赐虽说都是贺宜兴郡主,但谁都知道,这些好处不外乎都是陈澜领了。

因见宜兴郡主春风满面地引陈澜上前谢赐,又连声让她到后头将这些东西全都穿戴好了出来,满座宾客少不得有人三三两两窃窃私语。

什么叫做命好,这就是了那么一个不中用的爹,转瞬间女儿却如此风光哪里是她的风光,还不是看着宜兴郡主的脸面?若不是郡主一再推辞,早就是公主了,如今这些东西算什么那四位娘娘还不是都指着中宫的位子,否则公主们她们都未必瞧得上眼,何况是郡主?也未必四位都是。

至少德妃和贤妃一个没儿子,一个是只有个傻儿子,指望实在是不大,倒是贵妃和淑妃极有希望。

没看她们俩赐的东西最是显眼么?前头人正在议论的时候,陈澜正在后头戴上那些行头。

不得不说,这些都是好东西,那珍珠头冠所用的珍珠几乎都是一色大小,色泽光亮珠形圆润,确实是上品,而那金钏所用的金子倒是其次,上面点翠嵌宝工艺远胜于她刚从隆佑长公主那儿得的项圈。

而德妃的五彩璎珞和贤妃的紫锦香囊就是心意多于价值了,东西漂亮归漂亮,却并不算贵重。

贵妃和淑妃恐怕是想借着今天的机会和宜兴郡主套套近乎,顺带也表示她们对已故皇后的敬重——毕竟她曾经在坤宁宫陪过皇后好一阵子。

她还没来得及从里头出去,外间就又传来了声音,说是晋王妃打发人来送贺礼。

这一次却不曾让她拜谢,而是一位妈妈亲自送了进来,是一盒整套的玉蓖梳,精巧别致。

她站起身道谢之后,那妈妈见左右人都退开了一段距离,就低声说起了话。

王妃让小的对三小姐说,如今三小姐苦尽甘来,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实在是高兴,只却还得打听了宫中娘娘赏赐之后才敢送贺礼来。

别的话也就罢了,只请三小姐看在老太太的份上,多在郡主面前替殿下说几句好话,她感恩不尽。

替晋王说好话?陈澜的眼神暗了一暗,随即便点了点头,却又向那妈妈问道:老太太一直对王妃极其挂心,不知道晋王殿下回来了,王妃如今可还好?自然好。

那妈妈笑了笑,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如今王妃遭人陷害的事情真相大白,晋王殿下自是痛悔当初,回府之后便对王妃颇多关切,但凡有空就在旁边相陪。

王府里那些妖妖娆娆的夫人侍妾们一个都不曾近过身看到那妈妈一脸高兴的模样,陈澜也就顺势露出了欣喜的模样,笑吟吟地送了那妈妈出去。

等到帘子重新放下,隔断了外头的喧嚣嘈杂,重新坐到妆台前的她看见红螺上了前来服侍,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装扮一新的陈澜重新出现在正厅里头时,顿时引来了众多的恭维和赞叹。

就连朱氏看着那彩绣辉煌珠玉璀璨的模样,也忍不住眼睛一亮,又对刚刚叫到身边坐着的江氏笑道:果然是人要衣装,平日里她就喜欢素脸朝天,这首饰之类的往往都是压箱底,如今一打扮起来果然就不一样了年轻姑娘家,就该这样才是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总也有一两样心爱的东西,她之前确实是太朴素了刚刚一耽搁,开宴的时辰自然而然就迟了,因而下头人早就紧赶着上了一轮茶水点心。

这会儿簇拥着到了后堂开宴,却是也不排什么座次,只依照各家交情等等坐在一块,每人面前一张高几,几上四个攒盒里都是各样菜肴。

若不是宜兴郡主想到国丧百日刚过不多久,此次并没有出条子请戏班子,那气氛还得热闹一倍。

即便如此,屋子里仍是欢声笑语不断。

隆佑长公主故作正经地说了段笑话,一时间好些人笑得前仰后合;清远郡主说起了丈夫门客送上来的一头会认人的鹦鹉,绘声绘色的讲述引来了一片惊叹;韩国公府蓄养的几个伶人表演了几段拿手的杂耍小戏,博来了满堂喝彩和丰厚赏钱……总之到了最后高几撤下送上香茗的时候,只有寥寥几人提早告了辞,大多数人仍坐在那儿没走。

至于这悄然离去的人中,自然是有林夫人。

陈澜和张惠心一左一右坐在宜兴郡主身侧,像极了亲生姊妹。

只旁人却看不出张惠心挪来挪去,早就想拉着陈澜溜到外头玩耍。

终于,如坐针毡的某人受不了这无数的奉承逢迎,霍地站了起来。

旁边的陈澜伸手一捞,没能抓住她的手,结果就看到张惠心在满堂安坐的宾客中鹤立鸡群,站得异常笔直。

惠心,你这是干什么?宜兴郡主刚问了这么一句,外间突然又起了骚动,紧跟着门帘一动,竟是留在外头照管的赵妈妈进了屋子。

她匆匆上前屈膝行了一礼,随即稳稳当当地说道:郡主,御用监夏公公来了,说是有旨意要宣一句话出口,立时满堂皆静。

宜兴郡主当先站起身来,又笑着说请诸位夫人在屋子里等等,旋即就拉起了张惠心,又看向了韩国公夫人陈氏。

陈氏忙招呼了媳妇尹氏,这韩国公府的几个女眷就一同出了屋子去。

留在那儿的陈澜顺势起身到了朱氏身边坐下,又低声说道:惠心姐姐就快出嫁了,上回她提过,大约皇上会封她县主,以示殊恩。

原来如此。

朱氏恍然大悟,又对江氏笑道,太夫人别笑我胆小,如今是一听旨意两个字就心头发怵。

江氏闻言顿时摇了摇头:老太太哪里话,君恩雨露雷霆,毕竟是说不准的,心存敬畏才是正理。

陈澜见自己的解释有了效用,就坐在旁边想着如何先设法摘下这些沉重的首饰。

可她才征得了朱氏允准悄悄站起身预备到后头去,又有人急匆匆地进了屋子,却直奔了她这边。

来的也是一位妈妈,来不及行礼就直截了当地说:三小姐快随小的出去,夏公公正等着。

此时此刻,别说陈澜大吃一惊,满屋子听到这话的人全都诧异非常。

只这会儿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陈澜忖度片刻,只得匆匆摘了那些首饰给朱氏保管,随即急匆匆地随那妈妈出去。

待到了韩国公府正堂宝庆堂,她果然看到御用监夏太监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那儿,后头一个小太监正捧着诰旨满脸肃穆。

这下人可终于到齐了陈澜听夏太监这么说,顿时更生疑惑,可看到宜兴郡主朝自己打手势,又见包括世子张炤在内的几个男丁也都来了,便和张惠心一同站到了最后。

及至拜伏之后,便只听上首传来了夏太监抑扬顿挫的声音。

宜兴郡主长女次女,资灵桂魄,禀训兰宫。

六行昭宣,四德淳备。

长女封临安县主,次女封海宁县主。

这旨意念完,地上跪着的众人全都愣住了,就连宜兴郡主亦然,而韩国公夫人陈氏就更不用说了。

这连名字都不提,就是长女次女,谁不知道宜兴郡主便只一个宝贝女儿?赐封这样的大事,什么时候竟然这样儿戏?然而,夏太监却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笑嘻嘻地上前虚扶了宜兴郡主,又从小太监手中接过诰旨,郑重其事地交了过去,又打了个哈哈道喜,随即连一口茶都不喝就立时告辞走了。

在这么一大群瞠目结舌的人当中,结果还是张惠心反应更快些,等人一走就三两步跳上去拉着了陈澜。

好妹妹,这下子咱们就真成姊妹了这……这也太离谱了陈澜还没从那巨大的震惊之中回过神,可看到宜兴郡主也是一脸出乎意料的样子,她就知道这并不是预定剧本的一部分,而是皇帝一个人的意思。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有些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向张惠心挤出了一个笑容。

而陈氏眼看着宜兴郡主将那诰旨供在了一旁刚刚预备好的诰案上,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皇上果然是爱屋及乌,这一道旨意封出两个异性县主,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次此时此刻,宜兴郡主已经隐隐猜测到,这突如其来的圣旨恐怕也有自己对皇帝那番明示的缘故。

只是,这所谓的赏功也着实太大张旗鼓了些。

然而,听到陈氏这话,她却忍不住眉头一挑,当即不紧不慢地说:嫂子别忘了,万事都是有人起头,这才成了制度和先例。

第二百零五章 母女之情 恭贺芳辰前头的赐封须臾就传到了玉晖堂,一时间,满屋子的宾客们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紧跟着,地位最尊贵,年纪也更长的隆佑长公主就笑道:九妹要不是女人,就凭她这些年的那些功绩,那就该出将入相了,如今却是让两个女儿跟站沾光!来人,快去地窖里多搬几坛好酒出来,等人回来了也好庆祝庆祝,这可是哪一家都不曾有过的体面!闻听此言,在屋子里伺候的两位妈妈对视了一眼,一个忙笑着答应一声就去了,另一个则是冲丫头们打了个眼色,让她们在各位贵人跟前好生服侍。

而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屋子里的一众夫人小姐们也反应得极快,须臾就又欢声笑语起来。

这其中,尤以阳宁侯太夫人朱氏最高兴,应付了几拨来贺喜的,待到底下送了一盏一盏的葡萄酒上来,她就拿了一盏,又凑近了旁边的江氏。

澜儿从小受了不少的苦,如今先是皇上赐婚,接着又是郡主认了她做义女,紧跟着又是如今的赐封,总算是苦尽甘来了……瞧我这记性,以后还有太夫人这样通情达理的婆婆!见朱氏高高兴兴地饮了小半盏,脸上的皱纹也全都舒展了开来,末了还把自己的捎带上了,江氏不免也笑了起来:老太太只顾着别人,怎么把自己忘了?您祖孙二人如今这般光景,也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

说的是,说的是!朱氏连连点头,一时高兴,又喝下了剩余的大半盏,不多时双颊便微微红了起来。

她年岁毕竟大了,此时往后头靠了靠,让脑袋枕在太师椅的荷叶托首上,心里又浮现出了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这大半年或许并不是她人生中最惊险的时期,但其中的波折之多,她每每回想就觉得庆幸。

轻轻按了按胸口,她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回来了回来了,大夫人二夫人她们都回来了!随着这个声音,前头的湘妃竹帘高高打起,面色各异的一行人就进来屋来。

打头的韩国公夫人陈氏怎么看都有些强颜欢笑的模样,而宜兴郡主则是一如平常,落后一步的世子夫人尹氏低着脑袋,也看不出什么表情,而最后头的张惠心亲密地挽着陈澜的手,那模样完全像是嫡亲的姐妹。

尽管隆佑长公主对赐封一事表现得极其豁达,但终究并不是人人都有这般胸怀,其余两位公主言语间少不得有些露出来。

再加上其他人的恭维之中多了阿谀和试探,宜兴郡主也不想让这生辰完好拖得太长,便暗自对隆佑长公主提了一句。

随着地位最尊的这位长公主起身告辞,其他人也不好留得太久,申时不到,一度高朋满座的玉晖堂终于冷清下来。

宜兴郡主带着陈澜送了江氏半程,等回来之后,她就开口请朱氏到自己院里坐坐。

娘难得来一次,我这个做女儿的都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呢!陈氏心里不痛快,但刚刚被宜兴郡主刺了一句,这会儿立时就拽住了朱氏的胳膊,赫然一副舍不得的表情。

朱氏见她这般模样,又见宜兴郡主似笑非笔,有心说道两句,可终究不能给女儿没脸,只能苦笑着对宜兴郡主说:我确实也和她好久没见了,先对她先说道两句,回头再去叨扰郡主。

宜兴郡主自然没有二话,当即便带着陈澜和张惠心先行离开。

等到回了自己的院子,她一进门就先吩咐两人去洗脸更衣,自己也是一样,等到各自都清清爽爽出来,已经坐在炕上的她便笑着拍了拍左右的位子,让两人一块坐近了来。

我只有惠心这么一个女儿,她小时候还老是嚷嚷着想要个弟弟妹妹,可终究是天公不作美。

我这人没那么大度,她爹也是怕麻烦,所以惠懂了之后也就不嚷嚷了,可心里难免遗憾。

如今有了你,她总算是心满意足了。

至于我,你也别误会这是皇上或是先皇后的意思,是我自己愿意的。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觉得你像我,如今更是越看越像。

陈澜前一世也是早早没了父母,这一世重活过来一睁眼睛便是侯府的险恶局势,因而尽管朱氏渐渐信赖了她,也真正表现出了祖母的情意,可终究不能代替父母那种依赖的感觉。

此时此刻,她听着宜兴郡主这番话,不知不觉已是泪盈于眶。

母亲……哎呀,这又不是在外人面前,叫那么生分干什么!张惠心冷不丁从宜兴郡主身后探出脑袋来,笑嘻嘻地说,直接叫娘就好啦!陈澜见宜兴郡主也笑呤呤地看着自己,便低声叫了一声娘,突然就感觉到一只手温柔地在她脸上摩挲了一下,随即又是一块手绢递了过来。

她不好意思地接过来擦眼泪,岂料这泪水竟是有些止不住,到最后那只坚实有力的手直接把她揽进了怀里。

别哭了,以后有什么委屈,我给你做主!天底下我惹不起的人有限!嗯……尽管天气还是那般酷热,但陈澜依偎在宜兴郡主的怀中,却是丝毫不愿意离开,结果还是张惠心不依不饶挠起了她的胳肢窝,她方才惊呼一声跳了起来,一抬头就看见小丫头正拿手指在脸上轻轻划着,又皱了皱鼻子。

谁让你们把我忘了!看着女儿那吃醋了似的表情,宜兴郡主不禁哑然失笑,随即就哄小孩子似的拉了她过来在自己身边一起坐着,说笑了一阵不相干的话,这才又看着陈澜说道:今天的事情虽说有些出乎意料,可皇上就是那样的人,你不用心存顾虑。

再说,那天你让惠心交给我的东西,我也都对皇上说了,只隐去了你们两个,兴许皇上一下子封了你们两个也是因为这缘故。

你们两个是谁?是杨大人?陈澜没想到张惠心又冒出来打岔,大眼睛一闪一闪地往自己脸上瞟,她不禁干咳了一声,装作没看见似的说道:多半是娘说的那样,只这封赏对我来说,实是有些过了。

有什么过了!今天那些人回去之后,保准全都四处宣扬,说皇上是爱屋及乌,到时候顶多就是都察院再说些难听话,不理会就是了!宜兴郡主此时的口气异常轻描淡写,见陈澜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惶恐之类的话,这才满意地笑了,总之,还是我刚刚那句话,咱们不惹事,可谁若是惹到了咱们头上,也不必客气!郡主!听出外头是赵妈妈的声音,宜兴郡主就开口唤了人进来。

可等到人挑帘进了屋子,她就发现赵妈妈手中竟是捧着一个小小的方匣子,不禁有些诧异。

又是哪家之前没来的,如今巴巴地补送生辰贺礼?这倒不是,那些东西都是门上总管先收着,我也不至于亲自来一趟。

赵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陈澜,这才垂下目光说,是杨大人让人送来的,门上不敢怠慢,所以我想着三小姐再过一阵子就走了,于是就特意送了进来。

我还想呢,他家里太夫人亲自来贺,又给了陈澜一对玉钏,可这毕竟是长辈的心意,他这个木头似的夫来夫婿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宜兴郡主伸手指了指陈澜,又笑道,还愣着干什么,阿澜人就在这里,快把东西给了她瞧瞧!陈澜平生少有被人这般戏谑过,这会儿只觉得屋子里这六道目光让人躲也躲不开,只得竭力若无其事地接过了匣子,心里却不免想起上回杨进周还让人捎带了短剑。

这个看上去冷峻寡言的家伙,已经送过一次东西了,眼下只是她十四岁生辰,又不是整寿,偏生就是这么大费周章……他哪里像木头了!在炯炯目光下,她总算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这个盒子上。

只见这盒子大约巴掌见方,四指厚,盖子上刻着梅花图案,而等到轻按外头的搭扣找开了盖子,她就看到里头是一张小束,上头只有四个字——恭贺芳辰,旁边是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株傲寒挺立的红梅,底下则是一方小印。

啊,就送这么一张小柬?这时候不说送什么钗儿环儿,扇坠小令之类什么都好啊!然而,陈澜摩挲着这个匣子,不觉与家里那些紫檀木樟木之类的匣子盒子比较,渐渐觉得这无论是木质还是上漆雕工,瞧着都不像是京城那些名家所出,不知不觉心中一动。

人都说买椟还珠,这家伙,生辰贺礼便是这个盒子,还真是别出心裁!红梅……她真正意义上和他打照面的那一次,便是在那晋王府的红梅林了。

陈澜的笑意宜兴郡主自然看在眼里,此时不觉也笑了起来,又用眼神阻止了张惠心那层出不穷的疑问。

不多时,朱氏终于到了,得知是未来的孙女婿也送了贺礼,她更是高兴了起来,但仍是先对宜兴郡主替女儿陈氏赔了不是。

而宜兴郡主并不在乎这些,两三句话就轻轻巧巧转过了话题。

老太太想来已经为阿澜预备好嫁妆了,我如今忝为义母,这添箱自然是义不容辞,这乃是正经大事,咱们趁着今天好好参详参详?说着,宜兴郡主就把陈澜和张惠心赶了出去。

只临走前陈澜无意中回头一瞥,却见宜兴郡主已经收起了喜色神情肃然,那模样根本不像是要讨论添箱之类的喜事。

第两百零六章 谁主胜负奉先殿后殿第七室。

金砖铺地,浑金莲花水草纹天花,神龛上供奉着一帝二后的神位,只一位是先帝的元配孝显皇后,一位是当今永熙皇帝的生母孝德皇后。

一位是早年故世,而留下的嫡子尚未登上储位就病故了,只落得个节义太子的追封;一位是半辈子苦熬,到老来终于因为隐忍而一跃而升太后,更一度享有贤后的美誉。

如今,她们的香火却是一般多。

对于嫡母孝显皇后,皇帝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但那些记忆却还算愉快。

至少,她在的时候,因为有嫡子,兄弟中间远远没有之后的纷争。

而对于生身母亲孝德皇后,如今皇帝站在那灵位前,竟是觉得那张曾经熟悉的脸也异常模糊,只记得那个称呼——太后。

先帝晚年夺嫡最火热的时候,太后确实靠着武陵伯朱家替他造了不少势,但也就是因为那贤明孝顺的名声,那时候还是王妃的皇后和还是夫人的武贤妃方才会被人惦记。

武陵伯朱家出人出力,却不出钱,甚至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他的兄弟,不过是求着左右逢源,但真正得用的却是他和宜兴郡主的两份微薄禄米再加上妻子娘家的全部家底,。

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武陵伯从伯爵封了侯爵不算,太后又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加恩,而朝中所谓的早就站在他这边的有功文武竟是数不胜数这些人是帮助他在登基之初把我住了局势,可这些人有太后撑腰,他甚至在他们的压制下不能提拔自己的恩师。

而哪怕是和他情同兄妹的宜兴郡主,她却差点把人嫁到了武陵伯朱家,要不是宜兴郡主几乎豁出去了,他也发了大脾气,宜兴郡主才在那么一大帮人中挑中了张铨。

即便如此,这夫妻俩仍是远去了江南。

他要孝顺,所以一次次地忍了太后。

他提拔了一个远在天边的罗明远,把一个个年轻臣子放在地方,直到熬到太后撒手人寰。

果然,那个时候曾经年富力强的文臣们已经老了,武臣们更加贪恣。

可国库已经空空,边疆已经完全失却了从前大楚的锐气,最能赚钱的海贸和互市充斥着各种权贵。

皇帝默立了一会,又从供奉着皇帝和两位皇后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沿着长廊缓缓前行,一直到西边第一间屋子,这才走了进去。

这里供奉着开国太祖林长辉和高皇后胡氏的神主。

相比其他常常有两位皇后祔庙的皇帝,这一帝一后的情形甚是少见。

民间关于太祖的传说浩若烟海,但只有登基之后闲来无聊翻阅过无数旧档的他才知道,太祖晚年有多少腥风血雨。

英明神武如太祖爷,当年因病被困在乾清宫后院的时候,不知观感如何?这个大不敬的念头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随即他就苦笑了起来。

太祖打的天下,高皇后从旁佐助,再加上之后的楚国公,便是这三个人奠定的大楚江山的根基。

只不过,打江山时的夫妻和兄弟,坐了江山之后又如何?楚国公甚至以楚为号,尚了太祖的嫡亲妹妹,而其义妹则是册为贵妃,势力遍及朝野,可最后的结果便是被连根拔起。

而太祖以立贤为名迟迟不立太子,则是让皇后在长期的积压之后走出了一步险棋,可他在最后三年写下的东西,那些苦闷发泄的言语几乎湮没在了历史之中,而那些看上去尤为可行的制度则是留在了札记上,而那被搬上朝堂,则都是科举复行之后的事了。

有了胡皇后训政这一起头,之后虽未有汉唐的女主专权,可楚朝的太后和宋朝一样,常常预政事。

而那三本太祖留下的珍贵笔记,则是几乎要被人翻烂了,可终究用上的只有寥寥数条。

如今掣肘没了,最顽固的人也禁不住时光的流逝走在了前头,只余下了他。

而他用分化打压提拔等等握住了最要紧的那一部分权力,哪怕今天一举赐封了两个外姓县主,也不用再担心有人聒噪。

然而,他的皇后不能再和他并肩站着,俯瞰这大好河山。

谁主胜负……真正主宰胜负的,唯有时光而已。

上了香行了礼,再次凝视了一会那对神位,皇帝就转身往门外走去。

待到出了门,他看也不看一直等候在外的曲永,淡淡地说:宝床和宝椅已经旧了,记得吩咐御用监让工部尽快监造新的。

还有,让打扫的人尽心些。

是。

曲永弯了弯腰,待到皇帝离开,他便往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头看了一眼。

摇曳的烛火照耀着已经摆放了许多年之后也不知道还要摆放多少年的神位,那上头的字迹都仿佛流露出无限的凄冷和幽深。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脸上闪过一丝不知是讥诮还是嘲讽的冷笑。

傍晚时分,当阳宁侯陈瑛回到阳宁侯府时,那张表情全无的脸上仿佛看不出喜怒,可仅仅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味道,就足以让所有人躲得远远的。

然而,晨昏定省终究是不能省却的礼数,于是晚间在蓼香院东次间里,陈瑛第一次没有在朱氏面前做足恭敬神态,而是草草应付之后就起身告退,临走前却深深看了陈澜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一切尚未结束,胜负为时尚早。

陈瑛都走了,徐夫人自是不好多留,也就跟着离开了。

而马夫人看着炕桌上那一样样来自宫中赐予的好东西,脸上写满了羡慕嫉妒恨。

她的身边只侍立着陈滟,因为正紧锣密鼓备嫁的陈冰又病了。

至于陈滟,目光低垂看着地面,仿佛全然不在意那份大体面。

而眼下唯一剩下的成年男人陈玖则是一直死死盯着陈澜和陈衍姐弟看,简直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们。

朱氏虽然高兴,但也不耐烦有这么些心思各异的人留着。

如此一来,不多时她就借口乏了,让二房的一家人回去休息。

等这些无关人等都走了,她才直接把陈衍揽进了怀里,一反从前哪怕是笑着也总会守着几许矜持的样子,竟是摩挲着陈衍的脑袋,又宠溺地揉了揉,也不管他头上成了什么样子,又笑出了声。

衍儿,今天那场面,早知道我就该带你去的陈衍满头原本整整齐齐的头发此时被朱氏揉得乱七八糟,偏在龇牙咧嘴的时候听到这一句,顿时更哭丧了脸:老太太您还说呢起头我就说要跟去的,您偏说韩先生那儿的课耽误不得,否则杜阁老过问之后我又应付不来,硬是不带我去,结果少瞧了这么一场大热闹什么热闹不热闹的,杜夫人还不是只送了贺礼,人不曾亲来,要知道你偏凑在这脂粉堆里去了,下次你敢说杜阁老责问你能蒙混过关?就是韩先生,也决计要觉得你心性太浮躁。

陈澜没好气地斜睨了陈衍一眼,见其一下子耷拉下了脑袋,这才和颜悦色地说,要凑热闹,杜小姐生日不远了,到时候你亲自去杜家送贺礼就是。

啊?啊什么啊……杜阁老今非昔比,三节两寿之外,这等小节日也必定有人记着,别人登不了门,家里亲戚必然全都到场,正好给你凑热闹看到陈衍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朱氏不禁又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才笑着说:你呀,和你姐姐比起来可差多了火候。

不过,你姐姐说的是,你算算,如今你有韩先生这么一个文课的老师,郡主这样的武课师傅,再加上杜阁老这未来的岳父,天底下能如你这般幸运的人能有几个?你姐姐出嫁的时候,你这个弟弟有的是热闹好看老太太这回是陈澜忍不住了。

可她才叫了一声,就看到陈衍立时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又笑嘻嘻地说:老太太说得对极了,我以后有的是热闹好看。

不过您还漏了两个人,我还有这般算无遗策的姐姐,有这般和蔼慈祥的祖母,自然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即便知道这是奉承,可朱氏仍然高兴得合不拢嘴,而陈澜也不觉笑了起来。

至于陈衍,则是趁着朱氏没留意,又拿出了一对香木手串,当做自己的生辰贺礼送给陈澜。

陈澜自是笑着收了,而陈衍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说其他的。

罗师兄虽说是好,可如今婚事已定,那位也只在唯一一次遇到他时给他出过主意,让他送这礼贺姐姐生辰。

当郑妈妈从外间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满屋子的其乐融融。

即便是心存偏见如她,亦是觉得这一幕异常和谐温馨,不知不觉竟看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回来了。

朱氏这才看到了郑妈妈,见她行礼就点了点头,苏家怎么说?苏家老太太最初还抱怨那婚事咱们侯府失信,可终究还是没敢多说什么,要是知道咱们三小姐今天封了县主,她就更不敢痴心妄想了。

郑妈妈一想到苏家老太太陈氏那种市侩脸就浑身不舒服,此时也不免发泄了两句,这才又接着说道,至于苏小姐那里,我直接撂了明话。

这些天有几户人家上门提过亲,可都是小官宦人家。

所以,听说是有望进晋王府,看她的样子很情愿。

别说等两年,我看她就是等十年八年也乐意至于苏家老太太,我说包了苏婉儿婚事,让她随儿子去任上,又得了那么多好处,自然一口答应了下来。

此时此刻,听到苏家的光景,陈澜不知不觉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是没有丝毫的波动。

人各有志,仅此而已。

而朱氏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并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

眼看时辰不早,陈澜就拉着陈衍预备起身告辞。

可就在这时候,郑妈妈突然想起另一件更要紧的事,连忙使劲一拍脑袋道:哎,看我这记性,最要紧的话竟然忘了皇上已经下旨,让杨大人的父亲重归汝宁伯府宗祠,又追封正二品龙虎将军,授勋上护军第两百零七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一朝宠失门祚衰威国公罗明远尚未完全从脚伤中恢复过来,早朝自然是一概免了,而罗旭尚未实授品级,如今只是试职,按理也不用起大早往长安左门赶。

然而,一贯散漫惯了的他如今却好似换了一个人似的,每天起大早,练剑之后就匆匆出门前往内阁直房,每天傍晚时匆匆从外头回来,偶尔休沐一日还得到外头见那些从前的友人。

眼见儿子这般光景,威国公罗明远并不以为意,而林夫人却心疼他的辛苦。

这天一大早,她就在罗旭前来给父亲问安之后要走的时候,直接在门口把人拦下,又拉着人到了东屋里头。

把丫头们都赶到了外头等着,她端详着罗旭那一身青色没有补子的罗绢常服,就叹了一口气。

你官面上的事情已经够忙了,若是没时间再和那些朋友往来,就别在那上头再耗费时间。

不说你是威国公世子,就说你如今已经中了进士内阁行走,也不适合和他们再搅在一块。

罗旭闻言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娘,话不是这么说。

从前我和您呆在京城,文武都瞧不上咱们,也就是这些知己朋友才撑着我到了今天。

若不是他们,我也就是个不能文不能武的纨绔罢了,京城一捞一大把。

如今有了前程就丢了朋友,我罗旭绝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林夫人满腔的话被罗旭一噎,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到最后不得不把心一横,可是你如今正是心里最苦的时候旭儿,如果心里还不痛快,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就说那天阳宁侯陈瑛派人来,你大发脾气,却不肯对你爹和我说分明,你知道我多担心不对我说,你喝酒消消愁也行,别这么死扛着娘,儿子不是小孩子了。

盯着一下子呆住了的母亲,罗旭缓缓站起身,又单膝跪了下来:酒是高兴时候的助兴妙物,乘着酒兴作诗舞剑,那才是我喜欢做的勾当。

借酒消愁愁更愁,与其这样,我还不若趁着年轻努力做做事情,兴许有些事情就能忘掉了。

至于陈瑛,只会玩弄那种下乘手段的人,还想把持我……我还不把他放在眼里那就好。

尽管心头还是充溢着一股复杂的情绪,但林夫人终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既如此,你自己留心些,不要累着了。

我听说杜阁老是极其严格的人,前些天还有不少怀揣着热炭团般心思的人希冀往杜府里头送礼,可他一份写着名字的题本直接扔在了早朝上,砸得轩然大*,你跟着这样的人做事,千万小心。

娘,你就放心好了。

杜阁老虽是崖岸高峻,但做事情并非全无分寸。

罗旭不欲对母亲解释太多这些复杂的事情,只想起杜微方这些天把他指使得团团转,以致他几乎没心思去迷茫黯然,他就不得不感激这个看似倔强不通情理的老头。

而且,杜微方完全不管其他人对他的排斥和警觉,各种事务不由分说地压在了他的肩上,却让他受益匪浅。

安抚了母亲,罗旭这才终于得以出门。

等他到了内阁直房,早过了辰时三刻,朝会已经结束了,二层的小楼中除了往来的官员,还有就是送交文书的书吏,以及内阁的司办官以及中书等等。

他才到杜微方那间直房门口,尚不及通报,就只见那斑竹门帘一下子被人挑起老高,紧跟着一个人就出了屋子来。

杜阁老?你今日来得迟了杜微方没好气地冲着罗旭一瞪眼,随即理了理身上衣裳说,汝宁伯府那边今日神主入宗祠,文渊阁这边得有个人一块去,本想让你跟着礼部侍郎走一趟的,谁知道司礼监那边派了人来,说是皇上要见你。

见罗旭有些发愣,杜微方就招手让人靠近了些,又压低了声音说:元辅不想派自己人去,其他人也各自推诿,所以我本意是想让你走一趟。

汝宁伯府最风光的时候,曾经进封过侯爵,甚至连国公们也有不少得看那边的脸色,可不出几十年,曾经煊赫的门庭就成了现在的光景,当年的公案……那就是个不要脸的老子欺压成器的儿子,什么东西冷笑了一声,杜微方就看着罗旭说:这些天看着你做事,有能耐有担当,倒是个有出息的,所以我也要提醒你一声。

你家如今情形不错,可要说根基,和那一家从前光鲜的光景其实也差不多。

你是世子,将来是要承爵的,可承爵的国公从来没有入部阁的例子。

所以,这事情你得好好想一想。

揣着杜微方这好意提醒,罗旭来到乾清宫的时候,自然而然就觉得心里沉重。

然而,这一次的面圣,皇帝并没有说太多的大事,言谈间既叹息了贵妃的偏执,也担忧了鲁王的病情,末了却直截了当地道出了另一番话。

当走出乾清宫的时候,罗旭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将其吐出,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尽管老师韩明益提过,尽管父亲罗明远说过,尽管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可是,当皇帝暗示了吏部尚书张家的时候,他仍然是心里一揪。

如果陈澜亦是如他这般心中有意,他当初决计愿意在御前直言求婚,偏生那只是他一厢情愿母亲那天从韩国公府回来的时候,不曾说过那盛况,可他早就从蓝妈妈那儿打听了出来——陈澜和未来的婆婆相谈甚欢,她将来必定是会平安喜乐的。

汝宁伯杨府和其他勋贵府邸一样,亦是位于西城。

当年位于什刹海边上的那座镜园才造好不久,就因为老伯爷获罪而丢了,如今阖家老少都窝在鸣玉坊汝宁伯胡同的老宅中。

这十几年来,后街的世仆陆续放出去了不少,而由于每代汝宁伯在生儿育女上头全都是大有建树,没出息聚居在此的旁支族人则是越来越多。

眼下太夫人还在,三路六进的老宅子里头住着如今的汝宁伯和尚未分家的四个弟弟,各房的姬妾再加上林林总总的下人,把偌大的房子塞得盆满钵满。

只由于每年都是紧紧巴巴地量入为出,这房子已经早看不见簪缨世家的豪奢贵气,除了中路甬道影壁正堂和宗祠这些门面之外,其余地方几乎是很难入目。

这会儿,一大家子的男丁云集在宗祠之外,不少人都偷眼瞟着礼部侍郎和一位内阁中书,捧着神位的杨进周,还有御用监夏太监,神情都是很不自然,这其中尤以汝宁伯杨珪最为不安。

眼看着这神位入了他死去老爹的下首第一位,他忍不住一下子攥紧了拳头,随即才随着赞礼官的声音行礼。

头一次进入汝宁伯府宗祠的杨进周却一直都是那张冷淡的脸,只在叩首行礼的时候微微有些动容。

一应礼制规程结束之后,今日代表朝廷前来祭祀的礼部侍郎自是不愿意多留,须臾就走了,而夏太监见杨进周似乎也打算走,便笑容可掬地上前去。

汝宁伯,杨大人。

这两个称呼听着像是叫同一个人,但杨珪和杨进周谁也不至于听错。

因而,夏太监走过来的时候,杨进周点了点头,而杨珪则是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没想到今日的事还劳动夏公公走一趟。

毕竟是皇上吩咐的事,御用监自然少不得把祭器等等预备齐全。

夏太监看到杨珪的脸色一僵,心中哂然,又看着杨进周说,杨大人,如今老大人的身后事总算是妥帖了,你和太夫人也算是名正言顺了,不知道你们是预备搬回来,还是……不等夏太监说完,杨进周就斩钉截铁地答道:先父能重回宗祠,家母和我已经感恩不尽。

我们在外头过惯了,还是依从前那样子的好。

杨进周的话本是汝宁伯杨珪心下所愿,此时松了一口气的他却不得不故作皱眉:这怎么成,如今都是一家人,你其他叔叔们都住在家里,怎能让你和你母亲住在外头?家里虽小,可腾挪地方还是容易的,再说老太太也……这一次却换做夏太监轻咳一声,打断了杨珪接下来那些孝道之类的长篇大论。

见杨珪给噎住了,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如此也好。

老大人和你既是重新入了汝宁伯府宗谱,有些东西自然是该赐还的。

而且杨大人成婚在即,原本那座宅子不免有些小了,况且地方也实在是太偏了。

皇上来时就嘱咐过了咱家,领你和太夫人去汝宁伯府从前没入官中的那座在得胜桥边上的镜园瞧瞧,那里地方不大,你们一家住正好合适,看过之后回头咱家就去办文书。

此话一出,杨珪只觉得心里火烧火燎。

别说是他,周围其他几个杨家人亦是如此。

镜园确实是不大,可是,天知道老伯爷在世时花了多少心思,甚至为此还在光禄寺差事中贪了贿,这才在御史弹劾下丢了差事,也丢了园子。

那地方一直是内官打理,他们也只是可望不可即,谁知道一转眼就归了别人眼看杨进周一再推辞,夏太监却满口说是皇帝的意思,想起宁可在前厅等杨进周,也不愿意单独去见汝宁伯太夫人的江氏,杨珪把牙一咬,最后便赔笑迸出了两句话来:夏公公,镜园待会再去也不迟,是不是先让嫂子和全哥去见见老太太?老太太一大早就在盼着了,这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第两百零八章 尊卑夏日的车厢中自然格外闷热,阳光早就把竹篾卷棚和上头的桐油布晒得热了,就连下头的桦木车板也是滚烫滚烫。

角落里铜盆里头的冰早在驶出汝宁伯府后一会儿就完全融化了,如今半盆子水随着轿车的颠簸而晃荡晃荡,发出一种让人心里烦躁的声音。

杨进周一向习惯了出入骑马,但刚刚从汝宁伯府出来,看见母亲那苍白得可怕的脸色,他便二话不说上了车。

此时此刻,见母亲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他不觉更加担心了起来,忍不住开口说道:娘,咱们已经出来了,自然再不会回那个地方去!您放心,我虽然不像爹那般文武全才,但也不会稀罕那个汝宁伯爵位!江氏抬起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随即笑了起来,又抽出右手来,在杨进周的手上轻轻拍了拍:说得好,天子赐,不敢辞,更何况你爹当年受了那么大委屈,如今重回宗祠,拿回那座园子并不过分。

想当初你爹就不稀罕爵位,咱们自然更不稀罕……但你得知道,那些将汝宁伯爵位视作自己禁脔的人,必然会以为咱们有那些心思!我只是担心你。

您担心我?端详着儿子那露出意外表情的脸,江氏不禁微微一叹:你在朝做官,根基浅薄,本家那里是只有托后腿使绊子,决计帮不上忙的,而我早已不想再见娘家的人。

好在皇上慧眼识珠,竟是给你许了那么一位蕙质兰心的姑娘。

阳宁侯太夫人早年那样精明强势的人,我第一回上门时,她竟为了并非嫡亲的孙女在我面前那样坦陈往事,足可见祖孙情情重,信赖已深,而皇上更封了她县主。

有这样的贤内助,我也不怕你这刚强的性子惹来什么麻烦。

她是很能干。

杨进周自然而然点了点头,待到看见江氏正瞧着他,他才醒悟过来,连忙有些狼狈地解释说,那回在安园,要不是她想出来的法子,恐怕要大费周章。

能够舍弃庄子的收益安抚佃户,又收了庄丁仆妇给人生计,这正合爹说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好了好了,保价盖弥彰!这一来一回,江氏就把之前汝宁伯太夫人那种话里藏话的阴刻,以及其他人的那种别有用心的言语目光全都丢开到了一边,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到了地头你陪我好好看看,把家底也清算清算,住着大院子开销也大,总不能还没办事就打你未来媳妇陪嫁的主意,那实在是太下作了!阳宁侯府翠柳居西院正房东次间。

屋子里摆着的冰盆还剩下半截冰块,但在这酷暑的天气中根本不管用,更何况,如今的屋子里除了吴妈妈领着来玩耍的陈汀,还有另两位不速之客,这就使得燥热的天气变得更加难捱了。

终于,陈澜再也忍不下陈冰的冷嘲热讽 ,重重地将茶盏撂在了炕桌上。

二姐姐的气出够了没有?陈冰最初习惯了陈澜的不声不响,可自从陈澜落水伤了之后,那种不声不响就变成了绵里藏针,偶尔间甚至有一种凌人的气势。

此时,见陈澜一下子站起身来,她只觉得心里一缩,但随即就梗着脖子冷笑道:怎么,你要在我面前摆你那县主的架子?二姐姐认为我摆不得么?陈澜寸步不让地扫了陈冰一眼,见其之语塞,她便冷冷地说:二姐姐有父有母,自然是父母备嫁,如今老太太给的添箱恐怕比二叔二婶预备的东西都多吧?至于我预备多少东西,那是长辈们该操心的事,哪个大家闺秀星星念念惦记比较这个,这四处大声嚷嚷的?至于你说什么杨家的事,如今我还是陈家人,汝宁伯杨家事情如何与我何干!你……陈冰只觉得心头大怒,可偏偏陈滟在后头使劲抱住了她的胳膊,她只能狠狠一跺脚说,只要我在一天,那汝宁伯的爵位你们就休想!如果我没记错,二姐姐的未婚夫婿只是汝宁伯世子,将来承爵是朝廷认定的事,什么时候是你一言能决定的?陈澜眼下已经完全烦了只会胡搅蛮缠的陈冰,说话自然是越发不客气,尔之蜜糖,我之砒霜,某些东西你当做至宝,可别以为谁都是那等浅薄心思!你说谁浅薄!陈冰终于被怒火冲昏了理智,竟是扬起胳膊要打人,结果她那手离着陈澜还远远的,旁边的云姑姑早就一个箭步挡在了前头,手一拨一扭,就只听陈冰一声痛呼,旋即整个人就跌坐在了炕上。

而扶着她的陈滟也被带了一下,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

你……你敢打我……奴婢若是再不出手,二小姐预备拿三小姐怎么样?云姑姑平日只在翠柳居帮陈澜照管一些琐事,不显山不露水,可她毕竟是坤宁宫出来的人 ,这会儿两手绝活一露,顿时显出了不同来。

见陈冰先是一噎,随即面露凶光要说话,她便淡淡地说,奴婢是宫中出来的人,只知道一条,长幼之外更有尊卑!二小姐出嫁在即,可别为了一时之气,坏了姻缘和未来!陈冰看见柳姑姑已经搀扶着陈澜坐下了,又见云姑姑仿佛是门神一般杵在跟前,这时候才猛然想起陈澜不但封了县主,而且这两个人还是从坤宁宫里出来的,立时打了个寒噤。

尽管心头又惊又怒,气急败坏地死死咬住了嘴唇,狠狠瞪了陈澜一眼,终于就这么站起身,气急败坏地摔门帘径直走了。

她这么一走,跟来的陈滟和几个丫头却傻了眼。

陈滟见陈冰那两个丫头匆匆追了出去,自己那个丫头犹豫了一会,竟也跟着追走了,她不由得攥紧了帕子,上前屈膝行了一礼,随即陪笑说:三姐姐,二姐姐她……你不用说了,二姐姐的脾气我知道,云姑姑也只是告诫。

陈澜一口打断了陈滟那后头的解释陈词,又看着她说,你跟过来的意思我也明白,我会请老太太向二婶说一声,断然不至于让你那份被克扣得太狠。

至于其他的,你也知道,你有父母长辈,别人没法多管。

我眼下倦了,六弟刚刚又被二姐姐那架势吓哭了,我得去哄哄他,你请回吧。

撂下这话,她再也不理会陈滟是什么表情,径直走身进了东梢间。

见吴妈妈正在哄着陈汀,小家伙的脸上还留着受惊过度的紧张,她便走上前去,蹲下身拿着手绢轻轻擦了擦他的脸,这才笑着说道:六弟,以后记着,吵架没什么可怕的。

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这种家里,几乎都只有动口的胆子,没有动手的胆子。

小小的陈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终究是拉着陈澜的一只手不肯放,倒是旁边的吴妈妈从陈澜这番话里听出几许暗示的意味。

于是,等到柳姑姑进来,说是四小姐也走了,她立时走到陈澜面前,希望她能把话再说明白一些。

吴妈妈,你说这两天六弟常常夜半惊醒,大约是被噩梦魇着了,我觉得兴许是三婶守孝,身体又一直不好,所以就算有心,也无力顾着他。

别说是他这么小小的孩子,就是四弟也是如此,老大不小的人了,夜里常常做噩梦。

我之前还想着,不如把四弟挪到老太太院子里去,这样一来有个照应,二来老太太膝下也不至于寂寞。

吴妈妈听得眼睛大亮,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但仍是迟迟疑疑地说:办法确实是好,可不知道会不会扰着老太太,而且,若是……老太太如今一把年纪的人了,反而喜好热闹,家里孙女们一个个出阁,自然理当是孙子承欢膝下的时候了。

再说,老太太毕竟是这一家这中最大的长辈,别人岂能违逆?陈澜见陈汀也热得满头大汗,正用自己的帕子死命地抹着脸上和脖子,便吩咐人打水来洗脸,却额外吩咐了一句多兑些热水 。

及至为陈汀整治干净了,见吴妈妈心事重重地要走,她便亲自送到了门口,等重新坐下时,就只见云姑姑和柳姑姑都跟了进来。

三小姐似乎很喜欢六少爷?您觉得老太太真会答应?他只是个孩子。

陈澜笑了笑,面色依旧从容,以后我不在老太太身边,四弟又是文课又是武课,在家的时候少,有个孩子也能解解老太太的寂寞。

老太太对三婶终究是有怜惜的,回头只要稍稍一说,她应该也愿意将六弟养在身边。

看到云姑姑和柳姑姑对视一眼,仿佛是仍然不无忧虑,陈澜哪里不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担心陈汀出了岔子朱氏要背黑锅。

然而,她的出嫁比预想中早太多了,朱氏和陈衍互相倚靠之外,撂下徐夫人却实是不智。

只要陈瑛一天是阳宁侯,陈汀这个阳宁侯嫡子的意义便非同小可。

小家伙实在是可人疼,她真真切切不希望他有什么三长两短。

第两百零九章 死七月一天天到了底,暑日的酷热就渐渐消退了,白天在大太阳底下还觉得热,可入夜一条薄薄的袷纱被却已经是不够了。

和热度一样的是陈家人热热冷冷的心情,相比陈澜那风风光光的生辰,只相隔几天的陈滟的生日过得悄无声息,而陈汐的婚事却仍是迟迟未定。

毕竟,仓促之间要寻比威国公世子罗旭更好的人选,这几乎是全天下最难的勾当。

陈瑛看中的人家罗姨娘几乎都不满意,而罗姨娘看中的几户又被陈瑛劈头盖脸斥了回来。

于是,这在云南时最是和睦不过的一对儿,如今竟是硬生生闹起了别扭。

陈汐在里头两面不是人,末了索性撂开了手,处理家务的闲暇和两个兄弟相处的时候就更多了起来。

陈汐的婚事悬而未决,陈冰的婚事却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

由于汝宁伯府催得紧,因而前头一系列规程竟是没几天就走完了,这一日便是送了聘礼来。

马夫人不知道就在几天之前,陈冰还跑去陈澜面前示仧威,捏着那单子高高兴兴到朱氏面前念了一遍,可老太太除了微笑之外别无其他表情,她只得怏怏回转了去。

她才一走,朱氏就对郑妈妈哂然一笑。

她是被那世子两个字冲昏了脑袋这汝宁伯府送过来的聘礼也不知道是库房里堆了多少年的陈旧货色,她还当成了宝贝卖弄……连大雁都是用木头雕的,哪里像是勋贵世家?老太太说的是,汝宁伯府为什么如今急着下聘,九月就要迎娶,无非是年关将到,这一年到头的帐也就该结了。

眼下边贸海贸等等各种勾当都在整顿,休说汝宁伯府家业不丰,就是像咱们阳宁侯府,今年也免不了亏空和饥荒,所以才指望上了这一注嫁妆。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头传来鹤翎和墨湘问好的声音。

听出是陈澜来了,朱氏就冲郑妈妈打了个手势,等人进了屋来,她便笑着问道:这时辰你不是该和五丫头在水镜厅管事么?老太太,门上有人递进了帖子来,落款是……是金从悠。

金从悠?东昌侯世子……不,是金亮的长子?朱氏一下子变了颜色,随即厉声说,他父亲都已经明正典刑,他们全家编户辽东,这当口还上咱们家来干什么门上那些都是吃干饭的么,这等人就应该立刻赶走了陈澜已经许久没看过朱氏发这样大的脾气,愣了一愣之后慌忙倒了一杯水坐到朱氏身边,又哄着她喝了一些,这才劝解道:老太太不见就不见,千万别动了气,我这就去门上吩咐一声……不过,这帖子能递进来,我使了人去问过,是往门上打点了不少。

金家如今已经是彻底败了,这一路往辽东,一家人好几个女眷,路上都未必能捱过去,这一番花费之后恐怕更加窘迫了,况且别人家也必定是落井下石的多。

朱氏从前和东昌侯夫人李氏颇有交情,两家甚至几乎约定了婚姻,可一朝天翻地覆,东昌侯金亮做的事情更是险些让其他三家跟着一块阴沟里翻船,她心头自是恼怒愤恨到了极点。

想到那天在韩国公府和宜兴郡主密谈时,宜兴郡主让她劝劝韩国公夫人,有几门产业不要再涉足,她后来问出那也是从前东昌侯夫人撺掇的,因而更是对这一家人恨之入骨。

你当初险死还生,都是那家人惹的祸,你还惦记这些小事,也太大度了……罢了,派个人出去打发了他走,送些程仪算是了结了陈澜闻言苦笑,心想自己哪里是大度,而是还不习惯这年头的一人做事牵连九族。

再说,花费了仅剩的家底却换来阳宁侯府冰冷的驱逐,还不如起头就把人拒之于门外,这样还未必惹出更大的麻烦。

因而,朱氏既然这么开口了,她就不再多说,行了一礼便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里就令人把张妈妈叫了过来,又把朱氏的话吩咐了一遍,末了还不忘补充了两句。

程仪到帐房支取,另外,门上的人还请妈妈好好告诫一番,以后眼睛擦亮些,有些钱财不是那么好拿的踩低逢高这些勾当一时半会是杜绝不了,可也不容他们一时恣意给府里惹祸,所以传令前院的刘管家,革他们一个月银米这对金家算是仁至义尽,而对门上的处罚却不可谓不严厉,因而张妈妈为之色变的同时,也更恭谨地答应了。

她正要走,就只见赖妈妈匆匆从穿堂那边进了院子来,前襟湿了一大片,走路也有些跌跌撞撞。

待到近前,赖妈妈仿佛才看见站在正房门口的陈澜和张妈妈,忙停住脚步笑呵呵行了个礼,只是身上嘴里却冲出了一股酒气来。

陈澜见状便淡淡地问道:赖妈妈这是上哪儿去了?呵呵,正好紫宁居祝妈妈请我去问些事情,禁不住她留,就喝了两盅。

尽管赖妈妈说话还利索,但那通红的脸色和一个接一个的酒嗝却出卖了她的底细——自然,这绝不止两盅。

于是,陈澜只是随便点了点头就吩咐小丫头搀扶了她去休息,可却叫着张妈妈跟自己一同出去,待到了穿堂外头,她才停住了步子。

赖妈妈年纪不小了,张妈妈以后劝她少喝些。

老太太身边绿萼和玉芍两位姐姐也差不多快到了配人的年纪,鹤翎和墨湘终究初来乍到,单单郑妈妈一个未必忙得过来,张妈妈也请多多费心,这些琐碎事务看起来小,出了错却不是顽的。

张妈妈和赖妈妈素来是差不多的身份,平日里彼此有个什么爱好最是清楚不过,此时见陈澜那眼眸清澈而冷冽,她呆愣了好一阵子才讷讷说道:三小姐说的是,小的记下了。

等到张妈妈匆忙走了,刚刚跟在后头的红螺方才上前了两步,又低声问道:小姐是想把赖妈妈打发了走?喜欢揽事,偏生又贪杯,嘴上没个把门的,上一回汝宁伯夫人前来求娶的事情便是她泄露了出去,结果二姐到我这里大闹一通,既如此,前几天的事情兴许又是她那张嘴坏的事如今祝妈妈相请她就立马去了喝酒,这样的人留着何用?趁早养老,也全了老太太怜老惜贫的名声,不至于以后闹出事情来红螺见惯了陈澜的恩威并济,此时自然心悦诚服。

主仆俩回了水镜厅,管事的仆妇们已经都散了,只有陈汐正等着陈澜。

姊妹俩略言语几句,话题自然而然就拐到了东昌侯那一家人,说到金芷和金茗,两人不知不觉都沉默了。

那一对骄横任性的姊妹她们都没什么好感,可是,辽东苦寒遥远,她们又是罪人之女的身份,这一去何止是零落尘埃?张妈妈如何到前头去打发的人,陈澜很快就听说了。

这位比她吩咐的做得更绝,直接把金从悠打点门上的银钱全都追了回来还给了他,紧跟着又从帐房支取了八十两纹银算作是程仪,然后客客气气把人送走了。

只金从悠临走时正好碰上汝宁伯府又一次打发来确定嫁娶日程的下人。

曾经的翩翩佳公子,此次走的时候却犹显落魄黯然。

尽管一时恻隐,但是人心健忘,无论陈澜还是朱氏抑或张妈妈以及门上诸人,很快就将前东昌侯世子金从悠上门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直到八月初一的上午,一个消息突然传进了正预备初十陈汐出嫁,上上下下为了各式各样的目的,全都是欢欢喜喜的阳宁侯府。

前东昌侯金亮的家眷,在临上路前一日,从夫人李氏到儿子金从悠金从嘉,还有两个女儿金芷金茗,竟是齐齐在栖身的那座赁来的宅子中自缢了阿弥陀佛哪怕是对东昌侯那一家人深恶痛绝的朱氏,也忍不住捻动佛珠念了长长的一段《往生咒》,等睁开眼睛便又念了一声佛号,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却是什么话都没说。

而一旁站着的陈澜脸色苍白,心里仿佛翻江倒海似的,无数个念头上下翻转。

五条人命……如果不是押解的差役觉得事有蹊跷报了上司踹开门进去,兴许那五具尸体还要再过许久才会被人发现朝堂上兴许大多数人会觉得是罪有应得,可恐怕也有不少人会觉得兔死狐悲,至于民间……只怕又得是议论纷纷朱氏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即又对郑妈妈说:你去护国寺上一柱香吧。

等郑妈妈走了,朱氏才看着陈澜说:听传来的消息,当是昨天晚上自缢的,和咱们家就没什么大相干了,幸好那天听你的,不曾不由分说把人就这么赶了出去,否则咱们家也得落下大不是。

皇上必然要勃然大怒。

可这等时候越是酷烈,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就越多。

陈澜心里也有同感,可一想到那一家人全数自尽的勇气,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尽管已经深深体会到了人命的脆弱,可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地明白,什么是人命卑微如蝼蚁。

东昌侯当初纵容属下屠戮边关巡兵,逼死各地商人的时候,自是把别人当做了蝼蚁;可他自己死在东四牌楼,现如今家人又齐齐自尽,还不是和蝼蚁没什么两样?第两百一十章 鸿雁传书东昌侯金亮一家五口的自尽只是一个开始。

原定流放交阯的大同总兵范熙同被人发现在书房中横剑自杀。

告老还乡的张阁老病故在了路上。

接连三桩消息全都是在这三五日之内,顿时激起了轩然大*。

对于勋贵武将,文官们兴许还能够保持安静,可那位张阁老却不同,他的门生故旧同乡遍布朝野,再加上他自请退出内阁时还精神矍铄,只不过是坐船回江南老家,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就病故了?而即便是东昌侯金亮和大同总兵范熙同,曾经一度对他们深恶痛绝骂声一片的武臣们,如今也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当中。

若是这两家就这么淡出了权贵们的视线,大家兴许会淡忘了这么一桩事情,但一家是从老到少齐齐自缢,一家是家主伏剑溅血,据下人说那鲜血溅得整间屋子四处都是,在时下的季节根本是擦洗不尽。

那种深深的惨烈感让上上下下全都震惊了,一时间,从护国寺到庆寿寺,从朝天宫到灵济宫,所有的道观佛寺都是人满为患。

对于东昌侯金亮家眷的自尽,皇帝虽是震怒,可终究没有加罪这些死了的遗属,不过是命有司安葬。

可就是这么一个举动,便有人把之前东昌侯世子金从悠四下里拜访从前的那些姻亲世交的事情兜了出来,结果,那些个把人直接拒之门外的少不得在文官嘴里变成了无情无义的小人,甚至还有好事的都察院御史往上头参了一本。

相形之下,这些天的阳宁侯府自然显得极其安静。

唯一不同的是,上上下下都因为陈澜此前封了海宁县主,对她又多了几分恭敬,就连马夫人也在知道了陈冰大闹翠柳居的事情之后,特地跑过来赔笑脸道了不是,如此一来,陈澜姐弟俩面前的刁奴更是一度绝迹。

转眼间就到了阳宁侯府往汝宁伯府送嫁妆的日子。

这天一大早,汝宁伯府催妆的人就已经到了,大约是家族中但凡有官位的全都打扮整齐了骑着高头大马过来,而那边一来,这边预备好的妆奁便要开始往那边送了。

陈玖和马夫人夫妻俩没有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嫡出的女儿,因而除了朱氏预备的那些之外,马夫人更是竭尽全力。

要不是老太太还过问了陈滟的那一份,她几乎全都挪了过来给自己的嫡亲女儿。

正因为如此,最后的嫁妆竟是足足一百二十八抬。

此时此刻,送嫁妆的侯府家人已经是随着催妆人起行了起来。

最前头的是金漆红头的家具,除了黄花梨紫檀便是平头杉木,一共是三十二抬。

从小架几案到八仙桌顶桌衣架子,林林总总应有尽有。

紧跟着便是绸缎被褥和四季衣裳,又是三十二抬,大到门帘被褥,小到夹衣绸袄。

接下来的四十八抬则是各色金银首饰和笨重的铜质家伙,最后方才是压箱底似的田地店面铺子。

除此之外,就是妈妈两人,陪嫁丫头四人,陪房四户。

当这浩浩荡荡的一行出了阳宁街时,自然引来了众多人的围观。

有的殷羡侯府家底丰厚,有的感慨穷措大一辈子也挣不来这番富贵,有的嫉妒得撇撇嘴拿死了的东昌侯说事,但更多的只是纯粹看热闹。

只不过,这般大排场却着实让汝宁伯府来催妆的那些年轻子弟们开了眼界,于是,正在汝宁伯府开了库房等待这些嫁妆的汝宁伯世子杨艾自然被人念叨了无数次。

娶了这么个有钱的媳妇,伯府的窘况总算能稍稍缓解一下子了二房的人忙得天翻地覆,府中其他下人也都是一早就倾力一块帮着忙活,只有蓼香院还是一如平日一般安静。

只不过,这两日,屋子里却多了些孩子的生气,却原来是徐夫人以守孝和身子不好为由,把孩子陈汀送到了朱氏面前承欢。

最初朱氏只是淡淡的,但架不住她已经多年没有真正和一丁点大的孩子打交道,很快就丢掉了矜持。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催妆和送妆的人已经全都走了,朱氏便吩咐吴妈妈带着陈汀到西边套间里头歇午觉,自己坐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澜说话,突然开口问道:澜儿,前些天的事情,郡主真没对你说过什么?老太太,娘真没说过什么,这事情是朝堂大事,她哪会对我一个女儿家分说?陈澜笑答了一句,见朱氏似乎再次被自己搪塞了过去,她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便笑道,就算真有什么,也不和咱们家相关。

您和娘两个人之前还瞒着我,早知道为了东昌侯府的事情,您还退了那么一大笔钱,我和小四就不该……钱算什么,只要事情过去了,钱总还会有,而且,皇上对我这个老婆子也开恩了。

朱氏想起之前宜兴郡主还提醒过,之前四家同进同退,看似牢不可破,但这样一个紧密的团体无疑是招忌讳的,眉头立时一挑。

广宁伯府的衰败已经不可避免,自己以后也再不做什么四府太上皇这样的角色了,安安分分只顾着陈家和韩国公府那边就好。

至于汝宁伯府,本就是不相干的,拿着这一票嫁妆之后,要想再占什么便宜却是休想陈澜见朱氏也有了倦意,正要服侍着去午睡,外头就有人报说右军都督府杨都督送了信来。

一听这话,朱氏不免斜睨了陈澜一眼,因笑道:还不快拿进来?郑妈妈这天又出了门,送信进来的正是张妈妈。

朱氏见她拿着信送到自己跟前,就摆了摆手说:我如今眼神不好,你还是直接拿给澜儿,要有什么要紧事,再拿来给我看也不迟陈澜早料到了这一遭,索性大大方方接了过来。

发现那两头封口全都用了特制的印泥,上下都盖着曾经见过的杨进周那一方求全私章,她心里就有了些数目,取了裁纸刀裁开口子,取出两张薄薄的小笺纸之后,她就先粗粗大略扫了一遍,然后又仔仔细细看了第二遍。

朱氏却没去留心陈澜的动作,而是看着张妈妈说:这几天怎么赖家的很少见?张妈妈偷觑了一眼陈澜,随即才赔笑道:回老太太的话,紫宁居那边二老爷二夫人忙不过来,所以就常常把她请了去帮忙。

今天正好是送妆,正好最乱的时候,就更加不得空了。

对于这样的答案,朱氏自是眉头大皱。

而那边看完了信的陈澜拿着那两页纸,就抬起头说道:赖妈妈也是好意,只是她去紫宁居那边不打紧,可三天两头被祝妈妈留着喝酒,常常一身酒气地回来,给下头仆妇婆子和小丫头们看见,未免有些不好看。

赖妈妈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儿子媳妇都在南边,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一两回。

朱氏最痛恨的就是自己院子里的人和外间勾连,之前那样痛恨芙蓉和木樨也是因为如此,刚刚张妈**话一来,她就生出了怒意,而陈澜再这么一提点,她略一思忖就点了点头:也罢,晚上郑家的回来你对她说一声,把事情妥妥当当地办了。

张妈妈不敢多留,连忙应声而去。

而这时候,朱氏才看着陈澜,只那眼神里头尽是戏谑,仿佛在说,如果有什么碍事的话就不用告诉我这个老婆子了。

面对这种目光,陈澜索性把小笺纸递给了朱氏:杨大人在信上说,他这些天又要去城外操练,太夫人没处可走,兴许会常常来家里坐坐,让咱们多照应照应。

想想杨进周大约就是这么个脾气,朱氏也就没话可说了,自然更不会戴上眼镜去看这小笺纸,只扶着陈澜去里屋休息。

等到她睡下了,陈澜从里头出来,方才不安地捏了捏袖子中的那封信,昨日去韩国公府时,宜兴郡主说的那番话登时在耳边又响了起来。

东昌侯一家人之所以自尽,虽然多有金从悠四处请托受人冷眼的缘故,但锦衣卫最后查下来发现,有可疑人接触过金从悠。

至于大同总兵范熙同,那是个急脾气,应当也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相比这些,反倒是张阁老的突然病故来得蹊跷。

我也不瞒你说,皇上是打算要重新改革税制和役法,其实也没什么新鲜的,是太祖爷当初留下的手札,原定的就是从张阁老的故乡苏州和松江开始,谁想到突然就出了这么一桩。

而杨进周信上附带提的那一笔就更加春秋笔法了——他确实说了自己要出城操练,家里母亲独处寂寞,兴许会上门走走,希望这造访不至于太突然。

可他还提到这几天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会清理城内的闲汉,以及对勾阑胡同等著名的烟花地以及酒楼饭庄等另类声色场所展开清查,其目的是为了打击不曾在顺天府存档纳税的不法商户,只怕会有些骚动,让侯府注意云云。

从这短短的一封信中,陈澜仿佛能看到那张一本正经的冷脸。

没想到这家伙也会打哑谜……要说清理闲汉和那些场所做什么?不过是希望为了禁止谣言四处散播罢了。

可是,相对于口耳相传的便捷,这些法子能起到多大的效用?回到翠柳居自己的房中,陈澜自然而然地去开了之前杨进周所赠的那个红梅匣子,将这封信和他的小柬收在了一块。

第两百一十一章 爆发催妆、安妆、迎娶、报喜、开箱……一晃汝宁伯府的盛大婚礼便已经告一段落,为整座处于风雨之中的京城带来了另一个足可津津乐道的话题。

转眼间就是八月十三陈冰归宁的日子,一大早,侯府下人们就打开门洒扫除尘,众人问安之后吃过早饭,也都早早聚到了蓼香院上房。

然而,离着约定俗成的时辰也已经好一阵子了,门上却丝毫没动静,马夫人不禁就有些着急了起来。

急什么先头汝宁伯府报喜的时候也是什么其他话没说,如今也就是早晚两个字罢了朱氏斥了马夫人,随即又淡淡地说,派个人去打探打探,看看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由于归宁乃是娘家的大日子,因而马夫人做足了准备不说,就连陈衍也向两边告假了一天在家里等着,毕竟,他也算是小舅子。

只这会儿闲坐不耐烦,他就往陈澜身边凑了凑,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说道:姐,等你出嫁的时候,咱们一定办得更热闹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腰眼肉被人狠狠掐了一下,差点没叫出声来。

好容易挺过这一遭,他无辜地扭过头去看人,就只见陈澜压根不理会她,只是眼睛看着前头。

这时候,他只得不露痕迹地轻轻揉了揉腰间,想起在外间听到的那些传言,嘴角顿时往上头勾了勾。

一众人又等了好一会儿,外间方才传来一位妈**声音:来了来了,二小姐和新姑爷已经进门了这一声之后,屋子里沉寂的气氛方才算是缓解了,那些刚刚还僵立着的丫头和妈妈们自然是忙碌了起来,而一众长辈平辈们也少不得各自整理了一下衣裳。

好一会儿,院子里方才传来了声音,旋即仿佛隔仗前头就有人进了门。

下一刻,一阵环佩叮当的微响,一对青年男女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男的十八九岁光景,一身簇新宝蓝色绣大团花盘领右衽斜襟纱衫,脚下是一双黑履,腰间还别着一枚翠玉环,正是汝宁伯世子杨艾。

而那女子一身喜庆的大红,上身是牡丹纹缎绣小袄,下头则是撒花绫裙,头上身上尽是金珠,看上去珠光宝气。

她一进来便用最快的速度扫了屋内众人一眼,随即又睨视着陈澜,忽然赌气似的把头昂得更高了些。

杨艾和陈冰先拜见了朱氏,随即是陈玖和马夫人,再接着则是今日难得出来的徐夫人。

即便只有这三拨长辈,九个头磕下去,却也不是玩笑,杨艾最后一回站起身的时候脚下就有些踉跄,还是陈冰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至于小辈中间则是要容易多了,彼此平揖之后便算完,只来来回回的红包回礼反而繁复些。

彼此见过了礼,就有妈妈进来禀报,说是酒宴都已经备好了,当即自是男女分成了两拨。

陈玖和陈清陈汉陈衍兄弟三个自带着杨艾往前厅去,而陈冰则是留了下来,就在这蓼香院正房中摆开了席面。

尽管平素讲究个食不语,但今天毕竟是非同一般的日子,饭桌上朱氏就开口说道:二丫头,以后为人妇和家里不同,喜怒不要都放在脸上。

老太太起了个头,马夫人终于忍不住了,连忙问道:老太太教训的极是……冰儿,汝宁伯府待你如何,你还习惯么?一切都和家里差不多,自然是习惯的。

陈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迸出了这么几个字,见陈澜坐在下首,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她立时又添了一句,我过了门就是世子夫人,婆婆对我这个长媳自然器重得很,还说让我跟着她学习主持家务马夫人自然是高兴得很:那就好,那就好陈冰既然这么说,这顿饭也就吃得皆大欢喜。

饭后杨艾声称家中有事,竟是先行告退了,而马夫人则是急不可耐地把陈冰拉回了屋子里,至于其他的兄弟姊妹们,自然是各自散了回去。

陈衍觉得没热闹可看,又担心宜兴郡主那边的考核,索性也不在家里呆了,和朱氏陈澜说了一声便带着四个伴当匆匆出了门。

朱氏见陈澜在炕桌的另一侧拿着小锤敲核桃,忍不住欣慰地说道:小四如今是真的长大了名分这种东西今天是你的,明天兴许就成了别人的,知道上进比什么都强闻听此言,陈澜不禁手下一顿,随即放下小锤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说:老太太说的是汝宁伯世子?我刚刚瞧着也奇怪,他起身的时候脚下似乎虚浮无力……怎么会有力朱氏冷笑一声,满脸讥诮地说,你二婶以为这是门当户对的上好姻缘,日后你二姐就是铁板钉钉的汝宁伯夫人,所以才巴巴地把人嫁了过去。

这位汝宁伯世子是没什么太大的恶习,就是贪恋女色。

从十三岁上头就开始沾染女人,家里开了脸的通房就有七八个,为了成婚打发走了不少,可还留着四个,你二姐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哪里受得了对于如今的世道,陈澜早有清醒的认识,不说别人,就是自己早逝的父亲和二叔三叔,据说婚前也早有通房,就连晚辈中年纪最大的陈清也是如此。

只达官显贵在联姻时总会给姻亲留面子,这些从丫头而升作屋里人的能留下的屈指可数,可汝宁伯府竟然一留就是四个归根结底一句话,你二叔丢了爵位,若他是阳宁侯,他们断然不敢如此朱氏淡淡地撂下这最后一句话,这才看着陈澜说,汝宁伯夫人不是好对付的,你二姐那个脾气只怕和她也未必能处好,而且也不知道你二婶是怎么想的,陪嫁丫头都是平平的颜色,也不想想这些都是府里的世仆,总比那边的屋里人容易对付。

我看你未来的婆婆是好相处的人,和你也投缘,可陪嫁丫头和妈妈,还有陪房,你还是自己亲自挑一挑,我给你掌眼。

这样的事情陈澜自然不会拒绝,忙笑着迎了。

等到老太太午睡之后,她就悄悄出了门,本打算回翠柳居小睡一会,再做一会针线,谁知道带着红螺和芸儿才出穿堂,就看见有小丫头慌慌张张跑了出来。

三小姐,三小姐,不好了那小丫头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冲上前来还没站稳就急急忙忙地说,二小姐在紫宁居大发脾气,还打破了四小姐的头,又和夫人争执了起来……陈澜眉头一挑:是二婶让你来寻我的?啊,不,不是……奴婢是二夫人院子里的,只是听见里头闹腾……那就行了,你赶紧回去,免得二婶觉察到少了人责罚你看见那小丫头睁大了眼睛还有些懵懵懂懂,陈澜自然把口气放得更加严厉了些,主子都不曾发话,你自作主张做什么?还不赶紧走,到了地头随便找个姐姐说一声,就说蓼香院听到动静派人来打听过了眼望着那小丫头一个激灵惊醒过来,随即撒丫子就跑得飞快,陈澜不禁摇了摇头。

她身后的芸儿觉得有趣,张望了一下就笑道:是紫宁居管院子里洒扫的小丫头福儿,大约是想瞅机会升等,可结果险些办砸了事情二夫人和二小姐那么要面子的事,岂肯这丢脸的勾当让别人看到,让别人插手的?红螺低声叹了一句:只是四小姐无辜。

无辜?她以前紧紧跟着二小姐,得了多少好处,如今受些皮肉之苦,也未见得就无辜。

再说,小姐好心,不是让福儿捎话,说是老太太这儿已经知道了,让她们收敛一点么?陈澜没理会芸儿和红螺的小小拌嘴,默立片刻就继续往翠柳居那边走。

相比从前的锦绣阁,翠柳居离蓼香院不过是一箭之地,只一小会儿她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屏退了丫头们,她就靠在了炕椅靠背上,耳边又回响起了朱氏的那些话,陈冰那张别扭的笑脸也浮现了出来。

小姐,小姐正沉思的陈澜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就只见芸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郑妈妈回来了,没去蓼香院,径直到了咱们这儿来。

快请郑妈妈。

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暂时都赶到了一边,陈澜忙坐起身来,又下了炕。

下一刻,芸儿就引着郑妈妈进了屋子。

第两百一十二章 狂澜(上)文武官员不得眠花宿柳,这条铁板钉钉的规矩如今早不是当初那回事了。

勾阑胡同上次被锦衣卫抄了,记了名字的官员从罚俸到降级不等,前些时候又被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又扫荡了一回,可如今入夜之际,这里却又恢复了热热闹闹的景象,丝竹管弦犹如魔音一般往路人耳朵里钻,不少人的魂魄就这么丢了,不消一会儿就钻进了那些小院中乐不思蜀。

直截了当办事的人多,而喜好风雅那一口的人则是更多。

当外头早已是满城夜禁的时候,勾阑胡同中一座院子深处的小楼中,三个人正在对饮小酌。

几个身着轻纱的歌姬舞女在下头轻歌曼舞,上首的他们只是间或往那天魔之舞看上一眼,至于那绕梁之音是不是入耳,自然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老陈,看来咱们是在外头厮混太久了,这京里的局势实在是云里雾里。

你以为自己看分明了,可转瞬间就变成了另一番架势。

幸好我这边是要往南京上任,也不用考虑太多,否则这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用!说话的是前辽东总兵许阳,在那等苦寒之地浸淫了这么多年,他这个南方人看上去已经是一副货真价实的北方汉子模样,这会儿说完话,他嫌杯子小喝酒不痛快,索性拿起酒掀开盖子就是一阵痛饮。

而一旁的平江伯方翰就有些看不上他这粗鄙的样子了,可想到三家未来就是儿女亲家,也只得别过头去看着陈瑛。

陈兄,许兄说话说得虽说丧气了些,可我也是心里头也担心得很。

我回京是来述职的,原本陛见之后就该动身,可前一次面圣之后,陛见就是遥遥无期,莫非这漕运的事情还有什么变数?还有,最近这几天的风波实在有些紧,而且阳宁侯府......放心,再怎么牵动,也不会到我头上。

陈瑛举杯一饮而尽,随即就冲两个未来的儿女亲家信心十足地笑了笑,我家那位太夫人你们应当是知道的。

早年我二哥是阳宁侯的时候,家里大小事务也插不得手,所以但有什么事情,那也必定是她顶缸,我接了阳宁侯不过几个月,难道这以前的事情还会算到我头上?见许阳和方翰都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他又重重拍了拍巴掌,等一众歌女舞姬鱼贯下去,他又等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许兄要去南京,别人说是闲置,可你想想,但你辛苦了大半辈子,那边的财路多多,也算是养老的肥缺,而且你性子直,远离了这漩涡也是大好事。

至于方兄,你们家里把持漕运总督的时间太长了,难免皇上会有别的意思......什么!皇上莫非真想拿掉我家的漕运总督之职?方翰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一下子跳将起来:百多年来都是这样的规矩,若是在我手上丢了这个职分,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家人族人?陈兄,这事你可不能袖手旁观,要知道,漕运虽说比不上海运来得自由,可终究路途短,咱们三个的那些生意要不是靠着漕运,哪来这么大的利?你别忘了,你家老太太怀里接着的产业你又上不了手!被人这么赤裸裸地揭了最大的痛处,陈瑛只是微微一皱眉,随即就若无其事的说:你着急什么,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吗?皇上动漕运总督只是一步,接下来恐怕还有在江南推行新政的意思......其实也不算新政了,当初宣宗皇帝不是也推过吗?就是太祖爷的那个!此话一出,方翰和许阳不禁面面相觑。

太祖爷的事迹即使是如今仍是民间说书艺人最爱拿出来说道的,可那什么紫微星下凡等等真不是完全编造,至少,就连他们这些臣子也渐渐知道了那些每代君王必定仔细研读的太祖手札。

可是,当今天子真要这么干?这......这......别这了!陈瑛的眼里闪烁着一丝异样的神采,随即压低了声音说,咱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操心过多,反正首当其冲的也不是咱们。

我只管左军都督符,方向只管在京师安心坐着,许兄只管去南京,天塌不下来......而且,文官们比咱们更急,须知江南一地出了多少文臣?他们眼下不已经把韩国公广宁伯,还有我家拿出来当了靶子吗?陈瑛这个身在漩涡中心的都淡定自如,方翰想想自己的处境确实不算最糟,也就勉强点了点头,至于许阳就更不用说了,从辽东苦寒之地到了江南金粉之乡,他索性撂开了手。

三人又叫来歌舞伎闹腾了一会,陈瑛就告辞了出来,一出小楼就听到了里头传来了那一阵女子的惊呼声和娇笑声,不禁挑了挑眉。

刚刚还在忧虑这个思量那个,这会儿玩起女人倒是快!尽管心下生出了鄙视之意,但他还是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却不走正门,而是从小院后门悄无声息地出去,才一立定就有两个黑衣随从快速靠了过来。

不等他开口,其中一人就低声说道:锦衣卫的坐探只在胡同口扎袋子,并没有太往里头靠近。

嗯,只是防着他们罢了......我吩咐送出去的东西,已经送到了?是,都已经到了巡城御史于承恩的手上。

陈瑛深深吸了一口气,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大步朝那边备好的马走去。

他心里很是清楚,自己这是把一把刀送到了别人手里,可越是如此,别人就越会以为阳宁侯府不足为据......只那些文官很快就会知道了,什么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夜深时分,宜园三位真正可称得上是主人的男女,却谁都没有睡。

腿脚差不多恢复了的威国公罗明远原是去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妾房里,可没说几句就不耐烦地摔门帘走了,独自到了那棵大槐树下看星星。

而罗旭和林夫人,则是在香茗居的正房东次间而坐。

娘,真的没办法劝住姑姑?要不是皇上来了,她甚至连鲁王殿下的遗体都不肯放开,哪里还听得进去别人的劝!她一个劲地对我说,鲁王殿下是被人害死的,不是被人下了药,就是被人用了巫蛊之术,甚至连在皇上面前都是这么说,我拦都拦不住!我也让人打探过,据说,从小鲁王殿下因为身体弱了些,姑姑每到冬天就从来不让他出门,夏天也是,饮食等等全都是请人精心调配,因为那会儿她只是淑仪,甚至自己还暗自发狠学了医理药学,就怕有人害了鲁王。

那些小太监说,即使如此,鲁王仍是病怏怏的。

说到这里,罗旭忍不住摇了摇头:孩子哪有这样养的,一味护在翅膀底下,一点点折磨都经受不起,这样只要一点风雨就是致命的威胁。

姑姑丧子之痛谁都明白,可她越是那般样子,别人越会觉得她过度疯魔,就连皇上......怜惜之心能保持多久?而且,朝中的风波正愈演愈烈,恐怕皇上更顾不了姑姑。

要不,让你爹设法见一见你姑姑?娘,男子出入内宫,有这先例吗?母子俩对视一眼,同时深深叹了一口气。

夜深时分,站在大槐树下一动不动的罗明远终于挪动了一下步子,随即踉跄后退了几步,坐在了一张石凳上,突然把头埋入了双手之中。

那一刻,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发出了一声涩人的苦笑,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

本朝以来,不是从龙之功而封了国公的,就唯独只有他一个。

可是,为了这光宗耀祖名垂青史的荣耀,妻儿抛在了京里,相依为命的妹妹入了宫中,以至于夫妻默然,骨肉隔阂,兄妹之间更是永远隔着一堵宫墙再也不能相见,如今这样的时刻,他还能做什么?睡梦正酣的陈澜几乎是被人硬生生推醒的。

她揉着眼睛半支撑着手起了身来,见是红螺掌着灯,那脸色满是焦急,她立时忘记了身上的袷纱被已经落下一半,睡意一下子没了。

出了什么事?小姐......红螺的声音里头竟是有几分颤抖,皇宫......皇宫那边似乎着火了!陈澜仅剩的一丁点睡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扫空了,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掀被子,接过红螺递过来的那件外衫往身上一披,随即趿拉着鞋子就急匆匆往外跑去。

到了院子里,发现田氏和云姑姑柳姑姑都起了来,正在和一个婆子说话,她微微一愣,待觉得秋天的凉意一下子扑上了身,她才醒悟到自己站在这里什么都瞧不见,连忙转身回了屋子。

瞧见红螺沁芳几个大丫头都披了衣裳站在那里,她又对红螺问道:是外头传来的消息,还是家里有人登高看到的?可惊动了老太太?三叔可回来了?是家里守燕子楼的婆子一觉醒来去解手的时候,听到楼上有动静上去瞅了瞅,结果就瞧见宫中那方向火光冲天,也不知道是哪里着了火。

她慌慌张张跑了出来,也不知道怎么就直接上了咱们这,干娘拦住了她之后就叫了云姑姑柳姑姑,她们又让我叫醒了您,老太太应当还不知情。

还有,三老爷一直都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