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康熙从塞外回宫后,便命人到归化接我,并恩准云娃随我入宫。
来到紫禁城,我倒没有什么新鲜感,毕竟在现代,我已经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几年,对于故宫我早已很熟悉了。
初到皇宫,康熙让我去给苏麻喇姑请安。
苏麻喇姑虽是太皇太后的侍女,但却倍受康熙尊重。
苏麻喇姑和我额娘有亲戚关系,当年额娘在宫中,她就十分喜爱额娘。
苏麻喇姑见到我后老泪纵横,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嘱了很多事情。
进宫一个多月,我已经逐渐适应了宫中的生活。
在宫中,我的身份很奇特。
说是主子,但在康熙、皇太后、后宫妃嫔和皇子公主面前,我怎能称为主子。
说是奴才,可我的待遇却很不同。
我入宫后,康熙命我住在雁来轩。
雁来轩位于御花园东侧,只一进院,有正房五间。
院子虽然不大,但毕竟是一个单独的院落,十分宁静。
除了我带进宫的云娃,还有一名宫女小琴伺候我。
我没被安排在哪里当差,每天康熙下朝后,我就待在乾清宫。
没有固定的差事,我就看到什么做什么。
康熙对我很好,从未说过我半句,并准我不用自称奴婢。
皇上金口一开,皇宫上下全称呼我为春姑娘,连康熙身边的李德全也对我很客气。
有时康熙心情不好,乾清宫的宫女、太监人人自危,都怕稍有不慎惹恼皇上。
他们见康熙对我态度不同,就来央求我帮忙,我也乐得有点事情做。
日子久了,我在这些宫女太监之中,人缘很好。
进宫十天之后,我才见到十三,他与四阿哥被派了差事,刚刚回来。
一年没见,他长高了许多。
看来你很好。
这是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
我笑答:我应该不好么?我原本还担心,你因为你阿玛去世而伤心,看来我多虑了。
他微微皱着眉。
他在为我担心。
我看着他的脸:谢谢你的关心。
我不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当初我跟你说的话,我自己自然明白。
我过得好,阿玛才能安心。
十三盯着我看了一会,松了口气:看来你真的没事了。
我和他相视而笑。
小春子!这大嗓门又来了!是十阿哥胤礻我。
十三、十四原本跟我相识,所以常来找我,这老十也跟着,一来二去跟我相熟了,就三天两头往我这雁来轩跑。
我并不是讨厌他,老十性格直率,有什么说什么,和他相处倒也简单。
只是他这大嗓门实在让人吃不消,每次都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响。
幸亏现在没有玻璃,不然非得被他震碎几块。
我强压下想逃回屋里的冲动,仍坐在石凳上,叹了口气:又怎么了?老十的脸红彤彤的,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石凳上:气死人了!今儿下了朝,皇阿玛就早朝的政事询问我们兄弟,我说了我的看法。
没想到皇阿玛还没说什么,太子倒先发了话,让我多读些书。
他一掌拍向石桌:小春子,你说气不气人。
谁都知道我不爱读书,他竟在这么多人面前说我。
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受了气。
十阿哥身份尊贵,他的生母是已逝的温僖贵妃,恐怕在他们兄弟中,只有太子敢给他气受。
看着他被气得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叫,我轻笑出声。
小春子,连你都笑话我!他一脸受伤,站起身就要走。
我一把拉住他:我哪里有笑话你。
你这是做什么,受了气就乱发脾气。
你既要走,我也不拦你。
我放开手,端起茶碗喝茶。
老十背对我站了一会儿,又坐了回来,瞪着我喘粗气。
人家一句话,你就气成这样。
我放下茶碗,说你一句,你又不会少块肉,你还是你,有什么好气的。
他闷声说道:他竟然还说我不学无术。
看着他的样子,我忍住笑,反问道:不学无术怎么了?你虽然不爱读书,但也精通满文、汉文,功夫骑射更是不俗。
在学问上你可能比不上其他阿哥,其他方面绝不会输给别人。
人哪有样样都会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你向上看,有很多你够不到的,若你向下看,够不着你的多了去了。
更何况你是堂堂大清的十阿哥,你够不到的,也就那少数几位,可下边儿,全是想啊盼啊也够不着你的,你还气什么!我就说十哥会来这儿。
十四笑呵呵地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一脸担心的九阿哥胤禟。
我站起身:给九阿哥、十四阿哥请安。
十四摆摆手,回头跟九阿哥说:早叫九哥别担心,十哥不会有事的。
小春子劝他几句,比咱们说一车话都管用。
九阿哥的相貌是众阿哥中最好的,长得十分俊美,很多女子恐怕都比不上他。
他平时有些阴沉,喜怒哀乐从不显露出来,惟有对老十例外。
他和老十只相差两个月,从小就在一起,他是真心对老十好,老十的直性子可让他操了不少心。
今儿老十受了气,最担心的是他。
十四冲着我说:小春子,你还真是与众不同,劝人的话都跟别人不一样。
今儿这事,我们也就是劝十哥别生气,有空多看些书。
你倒好,不学无术还这样理直气壮。
老十用手挠挠头,呵呵傻笑:所以你们说话我就不爱听!还是小春子了解我,读书我是不行,骑射我可不输任何人,要不咱们比试比试。
九阿哥露出淡淡的笑:行了行了,说风就是雨。
如今不气了,就别大喊大叫了,让人听到不定又多出什么事来。
走吧,八哥回府了,怕也为你悬着心呢。
十四拖着老十往出走,九阿哥回过头,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雁来轩。
十一月底,天气变得寒冷。
京城的气温比归化稍暖,我并不像往年那样冷得厉害,不敢出屋。
今天康熙要召见大臣,我不用待在乾清宫,便一个人在御花园闲逛。
那天九阿哥看我的那一眼,所包含的意思我明白。
老十跟我走得近,恐怕有别的心思。
老十没那么多心眼,他每天和八阿哥、九阿哥、十四在一起,他的想法这几位阿哥肯定明白,不然十四怎么会话中有话。
看来,我要找机会跟老十谈谈。
只顾想事情,不知不觉我已来到浮碧亭前。
抬眼一看,亭中早已有人,正靠坐在石栏上。
这个时辰御花园内很少会有人。
我走进亭子,这才看清是七阿哥胤祐,他的脸和手冻得有些红。
我福下身:给七阿哥请安。
他看了我一眼,轻声说:免礼。
不可否认,康熙的儿子个个长得不错,都很英俊。
只是这七阿哥性格有些怪,他很少说话,对什么都是淡淡的。
他的腿受过伤,走起路微微有些跛,但不是很明显。
听十三说,七阿哥小时候跟着康熙学习骑马,不知为什么马受了惊,把他甩了下来,左腿小腿骨摔断了,医治好以后左腿便有些跛。
从那开始,七阿哥变得不爱说话。
康熙很自责,因此很偏疼他。
七阿哥为何一个人坐在这儿,没人跟着么?我走到他面前。
他不肯理我,仍坐在那儿,眼睛看着亭外。
我站在他面前不动。
二十岁的人还玩自闭!他见我不走,皱了皱眉。
我还是不动。
你……他的脸有些阴沉。
我就当没看到,笑了笑:天气这么冷,七阿哥做什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他被我弄得哭笑不得,叹了口气:原想四处走走,可腿有些疼……魏诚在宫门那儿等我。
我知道魏诚是他的贴身太监。
既是这样,亭子里背阴又冷,七阿哥先到雁来轩坐坐吧。
我让人去把魏诚叫来。
他看着我,终于还是点点头。
因为腿疼的关系,他走得很慢。
我知道他的怪脾气,是不会让我扶他的,便放慢速度跟在他身后。
从御花园到雁来轩短短的路程竟走了一盏茶的时间,进了屋,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已冻僵了。
云娃和小琴笑着跑出来,看到七阿哥坐在厅中,都是一愣,连忙请安。
云娃,给七阿哥沏碗热茶,再去把我的手炉拿来。
我搓了搓手,小琴,你到宫门那儿找魏诚,说七阿哥在这儿。
云娃上了茶,就退出去了。
我将手炉递给七阿哥,看来他冻得不轻。
恕春悠多嘴,天气寒冷,七阿哥的腿又有旧患,应多加注意,不要受了凉。
他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我猜他是因为我提到他的腿患而有些不高兴。
平日里康熙和其他阿哥对他都很照顾,嘘寒问暖的,但却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他的腿伤,仿佛那是个禁区,不能提及。
可我觉得大家越是这样忌讳,他心里越难受。
谁希望别人把自己当成残疾人,诸多照顾。
十三提过,三十五年康熙亲征噶尔丹,七阿哥随驾出征,奉命领镶黄旗大营。
若真是落下残疾,怎么会行军打仗。
他应该是因为自己行动稍有不便,觉得自卑,所以才沉默寡言。
不大一会功夫,小琴领着一脸焦急的魏诚走了进来。
魏诚打了个千:奴才在宫门口等,却不见爷出来,正急着呢,小琴姑娘就来了。
爷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奴才去请太医。
说完他就要往外跑,七阿哥把他叫住:我没事,只是腿有些疼。
耽搁了这么久,你扶我出宫吧。
魏诚过来扶起七阿哥,接过他手中的手炉放在桌上,对我说:多谢春姑娘。
我笑笑:别客气。
这手炉你拿着吧,外面冷,让七阿哥暖暖手。
魏诚谢着拿过去,扶着七阿哥慢慢地走出去。
接近年关,宫中四处喜气洋洋。
小琴和我们同岁,今年刚刚进宫,都是第一次在宫中过年。
云娃和小琴很是兴奋,每天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我披上披风,双手拢在手笼里,不理身后从起床就开始说得起劲的两人,一个人出了院子,往乾清宫走去。
上午的温度颇低,一进大殿一股暖流扑面而来。
我脱下披风,听到东暖阁里传出笑声,我整理一下衣服,走了进去。
还真热闹,太子,四、七、八、九、十、十三、十四阿哥都在。
康熙坐在炕上哈哈笑着。
我走过去:给皇上请安。
康熙仍笑着:春丫头来了,起来吧。
我站起身,转向各位阿哥:给太子、各位阿哥请安。
太子摆摆手:不必多礼。
十四起身走到我面前,指着我道:小春子,前儿个是你问‘不学无术怎么了’,对么?我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怎么说起这个来了,这话没什么不妥吧!十四转向康熙和各位阿哥:方才皇阿玛还不信,倒像是儿臣说屈了她。
皇阿玛、各位兄长瞧瞧,换作别人,哪个不得理屈词穷。
这小春子还理直气壮地点头,不学无术反倒得了理!古人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看来小春子是既有理又有德之人!康熙听他说完,又大笑了起来。
太子和阿哥们都跟着笑,连站在一旁的李德全也捂着嘴笑。
我瞥了一眼十四,这家伙肯定没说什么好话。
我又偷偷看了一眼太子,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看来十四只是把我那句不学无术当笑话讲。
我低着头站在旁边,随便吧,有这么好笑吗?康熙止住笑,轻咳几下,李德全忙递上茶,康熙抿了一口:朕有点儿乏了,你们都去吧。
春丫头你也下去吧,今儿不用你伺候了。
我跟在阿哥们身后退了出来。
太子直接回毓庆宫了,几位阿哥走在前面,我故意慢悠悠的和他们拉开距离。
老十走到我身边:小春子,那话可不是我跟皇阿玛说起的,你别误会!我睨了他一眼:十阿哥这是什么话,爷说就说了,笑就笑了,不用跟我解释。
老十脸色暗了暗,看着我不言语。
我心里一紧,我只是开句玩笑,这老十向来粗线条,何时变得如此敏感。
看来事情比我想象中严重,我要尽快解决。
我刚要开口,十四走了过来,仍是嬉皮笑脸的:小春子,那话是我说的,你别怪十哥。
上回你几句话,十哥就要跟我比试,今儿你要是为这事跟他生气,他不定要怎么拿我出气呢!其他几位阿哥都停住脚步看着我们,八阿哥、九阿哥脸上带着笑,十三皱着眉头。
难道这十四是我的命中克星!当着这些阿哥,他居然说这么暧昧的话。
现在这局面,我没办法和老十说清楚,可什么都不说,这误会就大了。
十三看出我的为难,也走了过来:老十四你又乱说话!我和春悠早就相识,又走得近,她不是小家子气的人。
平日里我常和她开玩笑,她从未恼过。
今儿个这事,她不会怪十哥的。
老十脸色一变,要说什么却被十四拉住:十三哥说的是,是我乱说话了。
小春子,对不住啊!我站在旁边,仿佛看见了他们之间的火花。
早就知道这些阿哥将来会为了皇位斗得你死我活,没想到现在就已经剑拔弩张,针锋相对了,而这次的起因竟然是我!我正郁闷着,就听见十三对我说:春悠,天气冷,你又穿得单薄,快回去吧。
我福下身:春悠告退。
说完我转身就走,却无意间对上了四阿哥的眼睛。
他眼里竟有一丝怒气,我一惊,忙低下头快步离开。
十三说这些话为我解围,可是这样一来我和他的关系必定会使人误会。
没想到老十这事,居然把十三也拉了进来。
天哪,我居然卷进这个是非圈。
进入皇宫,我没想过能独善其身,毕竟在这里想居于中立,那是痴心妄想。
只是这次我未免太冤枉了,莫名其妙地被推到他们中间。
心情郁闷,午膳吃得很少。
云娃和小琴看我坐在桌子前发呆,都压低声音说话,怕打搅到我。
院门被轻轻叩响,小琴跑去开门,十三的贴身小太监冯安走了进来,他向我打了个千:春姑娘,爷在御花园等您。
我点点头,接过云娃递给我的披风和手笼,跟着冯安往外走。
冯安将我领到堆秀山下:爷在上面亭子,奴才在这儿守着,有事就叫奴才。
我冲他笑笑,沿着小路往上走。
御景亭虽在山上,但堆秀山的旁边有颗松树,枝叶很茂盛,遮住山上的亭子,站在下面看不到亭子里面,而站在亭里却不受影响,整个御花园一览无余。
十三见我上来,示意我坐在石凳上。
我说道:十三,真是对不住。
我知道你对我好,方才为我解围,但我实在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他一挥手:不打紧的,你我之间没什么怕人误会的。
只是你和十哥……我点头说道:老十为人爽直,和他相处很轻松自在,但仅此而已。
老十的心思我知道,只是还没有机会跟他说。
十哥性子直,脾气犟得很,恐怕不好讲清楚。
他一脸担心,要不,我去帮你说。
我对着他摇头:你别再插手,我不想你为难,而且这种事情旁人是帮不上忙的。
放心吧,我能处理。
他看着我,脸上有了笑:你这丫头岁数不大,说话、做事却和你的年纪不相称。
我倒想知道,你为何不喜欢十哥?我笑道:老十嘛,我觉得他没什么不好,是个真性情的人,但似乎做朋友更适合。
更何况,他已经有了嫡福晋。
嫡福晋?他挑挑眉,这有关系么?我将眼睛看向远处:我一直羡慕我额娘,她是阿玛一生一世的唯一。
像阿玛这样的男人太少了,我不强求今生能遇到,但最起码的一点,我决不做小!十哥不行,那老十四呢?我想了想:十四性格洒脱,我挺欣赏他。
不过他和老十一样,还是适合做朋友。
那……我呢?十三指着自己,咧着嘴笑。
十三和十四都还未建府,康熙也没有给他们指婚。
你太直接了吧!倘若我真的喜欢你,就会像宫里那些姑娘一样,躲在一旁偷偷地看你,还敢坐在这里跟你说话。
要是那样,你哪儿会拿正眼看我!十三哈哈大笑: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出宫去四哥府里。
你要是有事就派人来找我,千万别躲起来。
说完,十三笑着走下山。
我望着他和冯安走出御花园,跺跺有些僵的脚,缓缓步出亭子,由山后的小路下山。
刚走几步,拐弯处的人影将我吓了一跳。
我定睛看清此人,忙福下身去:给七阿哥请安。
七阿哥什么时候来的?冯安守在下面,不会有人上来,看来七阿哥在我来之前就已经在这儿了。
十三应该也是从前面的小路上来的,并不知道这边有人。
那么刚才和十三说的话,七阿哥全听到了。
七阿哥仍是淡淡的:起吧!我站起身,抬起头看向他,他正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他瞅了一眼我的手笼,将头转向别处:没事了,你下去吧。
这地方我一秒都不想多待。
我福了福,快步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