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悄悄地出了府。
杨百义扶我上了马车，不等我开口问，便说道：过年时我回平遥，家母身子有些不适，我就在家里多住了些日子。
上月底，我准备返回苏州，正赶上有镖要押往保定，我闲来无事便跟着走了趟镖。
在保定，我无意中见到了雅如。
当时她昏倒在街上，身边还跟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
我把他们带回镖局，请了大夫为雅如诊治。
大夫说她病得很重，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我艰难地吸了口气。
他继续说：雅如并不认识我，她知道你和我的关系后，才告诉我她想到京城见你，路经保定时在路上晕倒了。
我本想带她赶往扬州，让秦青医治她。
可她说什么也不去，不停地央求我送她到京城见你一面。
我只好带他们来了，而那个男孩是雅如的儿子。
什么？我吃了一惊，看着他。
按照年纪算起来，不就是方继祖的孩子！他点了点头：我想找个适当时机通知你，可雅如快不行了，所以我把他们安顿在镖局分号后就来找你了。
我喃喃低语：怎么会这样？杨百义扶着我进了镖局，走进一间屋子。
雅如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身子瘦得不成样子，小男孩在床边守着她。
我走过去坐在凳子上，轻轻执起雅如的手，看着她憔悴却难掩美丽的脸。
她慢慢睁开眼睛，对着我虚弱地笑笑：七娘，你终于来了！她转向男孩：悔儿，娘饿了，你去给娘拿些吃的。
悔儿，我带你去。
杨百义拉着小男孩走出房去。
我有些话想对福晋说。
雅如用力攥着我的手，我怕是不行了。
我身份低微，蒙福晋不弃多次相助，今生我无以为报……我无亲无故，实在放心不下悔儿这孩子。
恕我斗胆将悔儿托付给福晋，求福晋再帮我一回。
我知道悔儿的身世会令福晋为难，但是只有福晋能护他周全。
福晋，求求你……她挣扎要起来，我急忙扶住她。
她哭求着：我只想为方……他留下这唯一的血脉。
福晋，求求你！求求你！我扶她躺下：你别这么激动。
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顾他。
你放心！她淡淡地笑了：悔儿随我本来姓氏，姓李，名无悔，四十四年八月初三生。
福晋，别把他的身世告诉他，我希望他一生都能平平安安的。
我点头说道：我知道，你放心吧！娘，厨房的伯伯特意为你熬了粥，还是热的。
悔儿跟在杨百义身后走了进来。
杨百义把碗放在桌上，坐到一旁。
悔儿走到床边：娘，您怎么哭了？悔儿，这位是……雅如拉住他的手，犹豫着，不知如何称呼我。
我笑着对他说：叫我春姨好了。
春姨。
他好奇地看着我，春姨肚子里有小娃娃了么？是啊！我摸摸他的头。
雅如对他说：悔儿，杨叔叔要送娘去治病，路很远不能带你去。
你要听春姨的话，乖乖地等娘，知道么？他拼命摇头：为何不能带我去？我要陪着娘。
雅如为难地看着我。
杨百义走过来说：那位大夫医术高明，但是不喜欢小孩子。
你跟去的话，大夫就不给你娘治病了。
悔儿懂事地说：我会听春姨的话，娘治好病要赶快回来。
悔儿真乖……雅如笑着，握着悔儿的手慢慢松开……我忍不住落下眼泪。
杨百义挡在我前面，对悔儿说：你娘累了，不要吵她，你去院子里玩。
杨百义扶我走进另一间房，让我坐在椅子上：春儿，我知道你难过，你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我低声哭泣着。
他说道：我知道雅如见你，是想把悔儿托付给你。
但是悔儿的身世，不便留在京城。
还是让我把他带回苏州，我来照顾他。
我看着他，摇摇头：不行。
我明白你是为我着想，可万一悔儿的身世被人知道了，会连累你全家和整个镖局的。
你不用担心，除了你和我，这世上再无其他人知道他是方继祖的孩子。
他轻声说，若是你把他带回府，要如何说明孩子的来历，难道说是捡来的？我没有亲戚，忽然间收养个小孩，确实会惹人怀疑。
我低头想了想，说道：我不便出府，雅如的后事要劳烦你帮忙打点。
至于悔儿，我先带他回府住几日，再让他随你回苏州。
他会意：他随你回府也好。
要是让他知道他娘已经去了，他一定会很伤心。
只是你带他回去要怎样说？你放心吧，我会想好该怎么说。
我用帕子擦了擦眼泪，站起身要往外走。
春儿。
他拉住我，定定地看着我，你……好么？我点了点头：好。
他有些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放在我的肚子上，眼里闪过些什么。
许久，他放下手：上次的事，让你为难了。
我对他笑笑：别这么说，你没让我为难。
时候不早了，我去给悔儿收拾几件衣服，再送你们回去。
他扶着我走出房间。
悔儿很听话地跟着我上了马车，杨百义坚持要送我们回去。
天色早已暗了下来，估摸着快要到亥时关内城门了。
镖局分号在外城，杨百义吩咐车夫驾往崇文门。
一路上，我和杨百义都没有说话，悔儿老实地坐在我身边。
到了崇文门，已过了亥时。
崇文门是收税之关口，通宵达旦开着，可是不准人随意通过。
杨百义扶我下了车，我看了看守城门的官兵，想进城恐怕要费一番口舌，没准还得惊动胤祐。
春悠！我正发愁着，就听见十三的声音。
他从城门里走出来，沉着脸站到我面前，看了一眼杨百义。
杨百义转身走到一旁。
十三压低声音：你去哪儿了？老十七到四哥府后，不敢对七哥说你出府了，私下跟我说了。
我让四哥帮着拖住七哥，就出来找你。
我去了春风得意楼，掌柜说你没有去过。
我猜你出了内城，怕你误了关城门的时辰进不了城，就在这里等你，让冯安等在府外。
他越说越生气：你越来越没有分寸，有了身孕还私自出府，这么晚才回来。
若是七哥知道你和他在一起，能不动怒？他见我不吭声，盯着我问：你怎么了？眼睛这么红，出什么事了？我把雅如病逝和带悔儿回府的事都对他说了。
总是顾着别人，你有孕在身，当心自己身子。
他叹了口气，你带这孩子回府……我打断他的话：十三，你和我都很清楚失去至亲是什么感觉。
你忍心让个小孩子经历这种痛苦么？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府里府外那么多人看着，你要怎么说这孩子的来历？就说是阿猛的儿子。
阿猛带着他来看我，正巧归化牧场有些事情，阿猛赶了去，孩子由我帮忙照顾几日。
刚才在路上，我已想好了说辞。
既然你想好了我也不拦你，瞒着别人，可不能瞒着七哥。
快回去吧，七哥挂着你，四哥怕是拖不住他。
他伸手扶着我，走到马车旁。
杨百义把悔儿抱下马车后，对我说：等事情处理好了，我再来接悔儿。
告辞！我点点头。
他上了马车，车夫驾车离开。
我拉着悔儿，跟着十三走进城门。
马车停了下来，十三扶我下了车。
冯安跑了过来，一边抱悔儿下车，一边说：福晋，您可回来了！方才七爷急匆匆地回了府，奴才听魏诚说，七爷知道福晋出府的事了。
我拉着悔儿，和十三一起走进府。
悔儿东张西望，怯生生地说：春姨住的地方好大，比杨叔叔家的镖局还大。
我对他笑了笑：别怕，没事的。
没到前厅，小桃和小荷迎了出来。
我吩咐道：带这孩子回房，让他用了晚膳，再给他沐浴。
是，福晋。
她们拉着悔儿往院子走去。
我和十三走进前厅。
胤祐走过来站在我面前，直直地看着我。
我眼睛红红的，他一定看出我哭过。
时辰不早了，你先进去歇着吧！十三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点点头，看了看胤祐，转身慢慢走出前厅。
回到房里，小桃扶我坐下，说道：福晋，那孩子不肯用膳，说要等福晋。
小荷只好先带他去沐浴。
用膳后，悔儿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小荷带他到厢房睡觉。
我实在是累了，匆匆沐浴更衣，躺到床上等胤祐。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房间，熄灭蜡烛，脱掉袍子躺在我身边，却不开口说话。
十三一定把事情告诉他了。
我闭上眼睛，心里为雅如的悲哀没过了一切，无力再去解释。
他轻声说：春儿，你心里难过就说出来，好么？……若没有那本明史，雅如不会沦落风尘；若方继祖不是庄家后人，雅如会有个好归宿。
雅如给孩子取名无悔，即使天意弄人，她也一生无悔。
她真的是个好女子，却如此薄命。
我动了动，靠在他怀里，轻叹一声，我食言了，还把悔儿带回府里，抱歉……他轻抚我的长发：咱们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你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所以你不必道歉。
你这小东西，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以自己的方式待人处事。
只要你认定的事就会坚持，任谁劝也不管用，更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他宠溺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
我皱皱眉：你像是在抱怨……我就是在抱怨！每次都让我担心，事后就撒娇哄我气不起来，之后又再犯。
他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你额娘总是不听阿玛的话，你千万别学额娘。
肚子忽然动了一下，把我吓了一跳。
他愣了愣，笑着说：看来孩子和你一样磨人。
我嘟囔着：你别生气……他在我耳边低语：我不生你的气，不代表我不罚你。
有了身孕还到处乱走，等孩子出生了再罚你，撒娇耍赖都躲不过！第二天胤祐下朝后，老十和十四就跑来折磨我的耳朵。
他们并不关心悔儿的来历，倒是因为我独自出府的事，对着我喋喋不休。
悔儿很听话，只是有些怕生，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
府里人多，规矩也多，我想他跟着杨百义回苏州，才是最好的安排。
杨百义处理好雅如的后事便来接悔儿。
马车停在侧门，我把悔儿送出门，他有些依依不舍地跟我道别。
杨百义对我说了一句保重，就带着悔儿起程返回苏州。
四月中，康熙往木兰围场行围，太子、三阿哥、八阿哥、老十、十三、十四随驾。
康熙临行前，命成嫔在宫里挑选了两位嬷嬷——康嬷嬷和卢嬷嬷，派到府里照顾我。
我有孕在身，日子过得很悠闲。
我这个当家福晋向来只是挂个名而已，几位小阿哥、小格格由侧福晋纳喇氏管教，府中的各项事务都有专人负责，下人们和琐碎的事由胡管家管理，钱财方面我更是不过问，所以没有需要我费心的。
每天午后，我跟着胤祐到书房，他处理政务，我在榻上午歇。
我醒来时，他的公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就看他练字。
自从听过十七唱歌后，我留意了一下，发现康熙的儿子们嗓音都很好。
胤祐精通音律，会多种乐器，可不管我怎样缠着他，他就是不肯唱歌给我听。
晚膳后，胤祐要检查弘曙和弘晫的功课。
他对待子女很严格，所以几个孩子都很怕他。
我趁着这段时间到园子里散步后，回房沐浴更衣，他回来时我已经躺到床上了。
两位嬷嬷多次向我暗示，让我和胤祐分房睡。
从我怀孕满六个月起，我和胤祐就没有亲热过。
我让他搬到书房住，他说什么也不肯，仍每晚搂着我睡，我也只能随他了。
进宫请安时，成嫔曾私下示意我，应该主动为胤祐张罗纳妾的事。
成嫔见我一直没有动静，干脆直接跟胤祐提起，他一口拒绝了。
进了六月，胤祐命稳婆、奶娘住到府里，他比我这个初产妇还要紧张。
另外还有一批新来的丫鬟进府，胡管家已经着人教她们规矩。
小桃、小荷年纪都不小了，我和胤祐商量过，等我生了孩子就安排她们出府嫁人。
秋狝结束后，康熙移驾热河行宫避暑。
热河行宫就是避暑山庄，建于四十二年，现在已经初具规模。
去年康熙就曾驻跸在热河行宫，只是因为十八生病，没有多做停留。
康熙将四阿哥、五阿哥、十二阿哥召到热河，又命三阿哥、老十、十四返回京城，和胤祐、九阿哥一起代为处理政务。
老十回到京城后，并不像其他阿哥那样忙碌。
其实他不是没有能力，只是不及他的兄弟们那么出色。
八阿哥、九阿哥凡事帮着他，他也乐得清闲。
他又像我上次怀孕那样，每天和十七一起往府里搬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