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每天在澹宁居议政事外,康熙下旨所有大臣非召见不得入畅春园内。
清溪书屋鲜少有人出入,每日里只有阿哥们过来请安。
康熙常命我陪他下棋,但却很少能真正下完一盘棋。
他时常停下来跟我说话,说的都是他心里想说又不能说出的话。
我不用答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总会为眼前这个时日无多的老人感到悲哀。
身为一国之君,他要舍弃很多东西。
他是位了不起的帝王,却也是位孤独的老人。
吴冬端着茶随我走进暖阁。
众位阿哥都在,我亲自端过茶碗放在康熙面前。
这段日子康熙日常用的茶、喝的药全部由我和李德全经手,这是宫中上下都知道的事。
事实上想要给康熙下毒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李德全仍然很小心谨慎,我也因为介怀参汤一说而分外仔细。
康熙喝了口茶,眼睛逐一扫过各位阿哥:朕染风寒未愈,自初十至十五静养斋戒。
这月十五是冬至,由老四代行祭天大典,老五往东陵行祭典。
阿哥们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三阿哥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八阿哥和九阿哥都垂下了眼睛。
四阿哥、五阿哥起身回道:儿臣遵旨!此外,康熙指了指十二阿哥,老十二任镶黄旗满洲都统。
十二阿哥微怔一下,起身:儿臣遵旨!康熙分别命四阿哥和五阿哥前往祭天、谒陵,年长的三阿哥却没被派差事。
即使之前康熙态度不明,但这一刻三阿哥已经明白自己继承皇位无望了。
二废太子后康熙虽然未再立太子,也没有表明要传位给谁,实际上早已一步步为四阿哥铺路。
十四率军进驻青海,康熙命年羹尧出任四川总督,后又升为川陕总督。
这年羹尧与四阿哥的关系宫里有哪个不知晓,康熙这样的安排,似乎有意钳制十四这位大将军王。
除此之外,与八阿哥关系最为密切的正蓝旗交由胤祐管理,而上三旗除正黄旗,十二阿哥为镶黄旗满洲都统,还兼管正白旗满蒙汉军三旗事务,这些安排皆具深意。
是时候命老十四回来了。
康熙合上双眼,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阿哥们行礼退了出去。
我向李德全示意后轻声走出去。
胤祐等在院子里,我每天都会陪他走到园门,这一小段路是我和他仅有的单独相处。
我和他刚步出院子,就见八阿哥、九阿哥、老十也正要出园。
老十的声音传来:……老十三不是也代皇阿玛祭过泰山么,八哥、九哥安心吧。
等老十四回来……他们渐渐走远。
我轻叹一声,恐怕八阿哥、九阿哥、老十最后的希望也要破灭了,十四赶不及回来。
其实就算赶得及,结果也还是一样的。
胤祐站到我面前,问道:为何叹气?我摇摇头:想家了,想你和笑儿了。
只怕……他欲言又止,对我笑了笑,你陪着皇阿玛,凡事自己当心些。
送他出了园子,我独自往回走。
想着康熙应该正在歇着,我轻手轻脚地进了暖阁。
康熙抬眼看了看我,将手中的笔放下,低声唤我:春丫头。
我赶紧走过去,康熙拿起桌上的纸递给我。
纸上的墨迹还未干,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小心翼翼地将纸放回到桌上,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看来朕的心思你早已知晓。
康熙把纸放入信封中,封好后再次递给我,老四面冷,但却未必能做到心狠。
朕知你做事有分寸,这手谕你收着,适当的时候再拿出来。
康熙心如明镜,已经料想到身后的局面。
这已知的结局,我再一次比所有人提早知道。
我犹豫着没有伸出手,跪到地上。
朕将手谕交于你,是否拿出来,何时拿出来皆由你来决定。
朕还是那句话,朕信你!康熙轻声叹息,朕为一国之君,为了社稷不得不狠心。
日后你就会明白,狠心却也是仁慈。
皇阿玛决断圣明,如此安排自有深意。
我双手微微颤着,慢慢接过手谕。
康熙摆手示意我起来:当年你曾为朕挡了一枪,朕一直未有赏赐。
如今朕应你一件事,无论何事皆可。
手里的谕旨沉甸甸的,像是压在我心上,有些喘不过气。
我仍低头跪着,使劲闭了闭眼睛:春悠求皇阿玛恩准……康熙年事已高,加之这些年为政务劳心劳力,虽然每天用药,身体却毫无起色,精神也逐渐不济。
有几次康熙和阿哥们说话时,竟靠在炕上睡着了。
众位阿哥不敢惊醒,全都悄声退了出去。
也许是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康熙不再像之前那样对我说很多话,大多时间都沉默不语,开口时必是有事吩咐于我。
康熙喝了药,我接过药碗,又递上帕子。
李德全掀帘走了进来:禀皇上,隆科多大人已候在外面。
康熙闭着眼睛道:宣。
片刻,李德全引着隆科多进来。
我见过隆科多几次,看似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眼里却透着精明。
康熙和隆科多用满语交谈,李德全备好了纸墨。
隆科多跪下行礼后才站到桌旁,将康熙所说的话书写在纸上。
李德全将写好的纸张呈给康熙。
康熙过目后亲自盖上御印,放在一旁,又再闭上眼睛,轻道:李德全。
李德全会意,走到隆科多面前:请大人暂且留在园内。
隆科多暂居于清溪书屋后面的一间屋子。
李德全早已安排好,屋里日常用品一应俱全,一日三餐由吴冬送去,屋外有侍卫把守。
隆科多不能出来,也不能与其他人接触。
康熙的病情急转直下。
未免这个时刻发生变乱,康熙以静养斋戒为由,对外全面封锁消息,只有阿哥们和几位朝中重臣知晓情况。
十一月十三日凌晨康熙病危,除往东陵祭典的五阿哥外,所有的阿哥、大臣都被宣入畅春园。
天色渐亮,代行祭天大典的四阿哥才被急召由天坛赶来。
李德全宣三阿哥、四阿哥、胤祐、八阿哥、九阿哥、老十、十二阿哥、十三入暖阁,十五阿哥以下的众位阿哥、大臣、太医都在院内候旨。
我退了出来,在门口与隆科多擦身而过。
环顾四周,每个人都各怀心事,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十七走过来,心神不宁地站在我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冻得冰凉,双脚也站得麻木了。
隆科多走出来,对着院中的一众阿哥、大臣宣旨:皇上谕旨: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联躬,必能克承大统。
着继联登极,继皇帝位。
所有人都怔住了。
十七暗暗松了口气。
片刻,众人跪下山呼万岁。
阿哥、大臣全都留在园内,直至傍晚,康熙的病情恶化。
我依旧直直地站在院子里。
吴冬匆匆来到我面前:皇上要见福晋。
我进到暖阁内,就见几位阿哥和太医跪了一地。
康熙病重无法言语,神志却很清楚,示意我上前。
我跪下,康熙慢慢摘下手上的玉扳指递给我。
我双手接过,含泪道:谢皇阿玛恩典。
戌时,康熙驾崩,年六十九。
畅春园中一片哀恸之声。
我无力去分辨周遭的人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只是独自站在院子角落默默地流泪。
我陪着他度过了他最后的日子,看到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不为人知的孤独和寂寞。
我伤心,只因这些年他真心疼爱我。
厚厚的披风披到我身上,我回过头,对上胤祐红红的眼睛。
他冰凉的手指滑过我的脸颊,将泪水拭去:快入夜了,当心受了风寒。
眼前的他,真心实意为了他的阿玛去世而悲伤。
纯粹的感情,不夹杂其他的情绪。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冷么?手这么冰。
他轻轻摇头:我有你,不冷。
夜,隆科多护送四阿哥将康熙的遗体运回宫中。
许是这段日子没有休息好,身心俱疲,回府的马车上,我缩在胤祐怀中睡得很沉。
直到他把我抱回房里放在床上,我才意识模糊地醒过来。
我很想念笑儿,却也不愿把她吵醒,匆匆沐浴更衣后倒头就睡。
大殓之后,康熙的梓宫安置在乾清宫。
四阿哥任命八阿哥、十三、马齐和隆科多为总理事务大臣,召十四与弘曙回京奔丧。
京城九门关闭六日,若非宣召王公大臣皆不得入宫。
心中的哀伤未尽,我还时刻为胤祐悬着心。
我常在夜里醒来,静静地看着熟睡的他。
将手轻放在他温暖的胸膛上,我才会觉得心安。
可能这一切都是他意料中事,他虽然悲伤却也冷静,未像上次那样因为过度伤心而生病,我渐渐放下心来。
笑儿因为她的玛法去世很伤心,却很懂事地陪在我和胤祐身边。
这小丫头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只不过仍时常跟我们撒娇,难过时还会赖在我怀里抹眼泪。
二十日,四阿哥在太和殿举行登极大典,改年号为雍正。
新帝登基,首要大事就是大行皇帝的丧事。
腊月初三,康熙的梓宫移至景山寿皇殿。
雪,纷纷扬扬地接连下了几日,天气冷得厉害。
胤祐,自从三阿哥上疏奏请将诸阿哥名中的胤字改为允字,他的名字就变为允祐了。
允祐和众位阿哥被雍正宣到养心殿议事。
我只能茫然地站在御花园里,竟然不知该去哪里。
康熙的逝去,有很多事情都随之改变了。
我一直将雁来轩当做是家,和允祐成亲后,每每进宫我总是喜欢在那儿躲清静。
那个院子里装着我的很多回忆。
而现在,皇宫换了主人,那个家不再属于我。
我摇头笑笑,却有种想哭的冲动,转身往成妃宫里走去。
成妃已尊为太妃,寝宫也换了地方。
迎面匆匆走来一名太监,到我跟前打千行礼:太后娘娘宣福晋到永和宫。
德妃为什么要见我?我点点头,示意这太监引路,心中却不禁疑惑。
来到永和宫,我福身请安:给太后娘娘请安。
德妃正坐在榻上,有些不悦地轻咳了一声,对我摆了摆手,让我坐下。
雍正继位后,德妃执意不肯接受皇太后的尊号,也不肯搬至宁寿宫居住,最不愿听见别人称呼她为太后。
我偷偷抬眼看向她,心下吃了一惊。
以前除了宫中家宴,我并不常见到她。
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端庄、温和,尤其对着十四时,眼里尽是慈爱。
如今她苍老的脸上不见一丝慈祥,虽挂着笑,半眯着的眼睛里却透着恨意。
宫女上了茶,就都退下去了。
我垂头坐着,等着德妃开口。
她不说话,自顾自地喝着茶,像是忘了我的存在。
这种沉默令我全身不自在,如坐针毡。
就在我快坐不住的时候,门外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驾到!我暗自松了口气,下意识地看了德妃一眼。
她正看着紧闭的门,轻扯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我一怔,她的神情好像是在等待将要走进来的那个人。
门被推开,一身素服的雍正走了进来。
先帝驾崩二十七日后释缟素,雍正改天子以日易月的成规,坚持守制二十七月。
十三跟在后面。
如今他已贵为怡亲王。
一同受封的还有八阿哥,为廉亲王。
我起身请安,退立到一旁。
雍正和德妃说了几句话,德妃就推说身子疲乏,起身进去歇着了。
我和十三跟着雍正出来到院子里。
雍正回身对我说:春儿,老七在宫门等你,你回去吧。
我低头回道:是,皇上。
他轻叹一声:朕对老十三说过,私下不必多礼,仍照从前那样唤四哥便可。
春儿,你也是一样。
我福了福,眼角看到有个人影站在半开着的门后,再定睛望去,人影已经不见。
我示意十三留步,等雍正出了院子才轻声问道:这么快就议好政事了?十三点头:原本要随四哥去寿皇殿……我打断他的话,有些紧张地问:那为何又来永和宫了呢?他蹙着眉:不是你吩咐宫女给七哥传话,说太后娘娘宣你到永和宫么?四哥才命我随着过来的。
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果然是这样。
那个传话的宫女应该是德妃派去的。
话,不是传给允祐的,是要让雍正知道。
德妃料到雍正会来永和宫,准确地说是她料到雍正会为了我而来。
她为什么这么做?我想不明白。
春悠。
十三轻声叫我,担心地看着我,你怎么了?有事么?我笑着摇摇头:没事。
七哥在等你,你快些去吧。
他又看了看我,这才放下心,快步离开。
我不知道德妃究竟意欲何为,心里很不安。
允祐很忙,我怕他为我担心,就不再提起这件事。
他也什么都不问,只嘱咐我今后进宫时多小心些。
之后几日我进了宫总是小心谨慎,不过德妃再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反倒叫我觉着自己太过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午膳后就没瞧见笑儿,我懒懒地靠在榻上,半眯着问道:喜鹊,格格呢?之前我跟允祐提过,秋月和冬湖年纪不小了,该嫁人了。
他就趁我住在畅春园那段时间,让胡管家安排她们出府了。
新来的丫鬟是对姐妹。
姐姐鸳鸯,十四岁,性子沉稳。
喜鹊是妹妹,比鸳鸯小一岁,做事很麻利,只是年纪小有些怯生。
喜鹊正在收拾屋子,没吱声。
鸳鸯急忙走进来,先唤了喜鹊一声,又对我道:回福晋,格格说乏了,回屋歇下了。
喜鹊也过来说道:昨儿夜里格格睡得不好,今儿个没什么精神。
我看了看她:你怎么了,也这么心不在焉?她窘红了脸:福晋恕罪,奴婢……还没习惯胡管家给换的名字。
前些天常要往宫里去,我心里又琢磨德妃的事,还真没顾得上问。
这又是鸳鸯,又是喜鹊的,整得跟大观园似的,一准是胡管家想出来的。
我问道:你原先叫什么?她看了眼她姐姐,小声说:奴婢原名彩蝶。
我转向鸳鸯:你呢?她答道:奴婢名唤彩鹃。
我点点头:我听着倒比鸳鸯、喜鹊好,都改回来吧。
免得我叫人时,总没人应。
彩蝶笑得开心:谢福晋。
我摆了摆手:我不喜人多,这院子也没什么规矩。
我看你们姐妹做事稳妥,也不用我费心。
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格格屋里多用心些。
用过晚膳,我就要往浴室去洗澡,允祐却坐在房里不动。
这些天他都会在书房待到很晚,今儿是怎么了?我皱眉看着他。
他轻笑: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我想了想,叹了口气:这可把我问住了,我连今儿个几号都不记得了。
你反倒给忘了!他佯装生气,今儿个十六,腊月十六。
我这才恍然。
他转身走到桌旁,拿起一轴画递给我。
我慢慢展开,是一幅西湖全景图,画中的山、水、房屋、人物,以至树木、花草都画得极为精细。
我仔仔细细地看着:你何时画的?为何我不知道?他从我身后拥住我:我每日处理好政务后就画一些,画了很久才完成的。
喜欢么?嗯。
我用力点点头,觉得有些愧疚,又十年了,倒是我给忘了,抱歉……他在我耳边抱怨:你以为道个歉就没事了?我小心地把画卷好放回桌上,转身对着他笑:咱们一人一次,算是扯平了。
也好。
他微微点了下头,你可记得,那年你备了两样东西,一对翡翠指环,还有一块绣了字的帕子。
我侧着头寻思了一下,问道:这么说来,你还有一样东西送我?是什么?确实还有一件。
他笑了笑,却不往下说了。
我搂住他的脖子,耍赖缠着他。
十年后我再告诉你。
他用手点点我的鼻子,这回笑儿也不知晓。
我透露一点儿,看你能否找到。
另外那样东西……在这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