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百日祭礼,钦天监于事先择好时辰,由雍正领王公大臣、德妃领皇室女眷,往殡宫祭奠。
一大早,我带着笑儿、博尔济吉特氏、伊尔根觉罗氏,还有几个孙辈进了宫。
到永和宫给德妃请安后,我们就等在成妃宫里。
这几天我受了凉,身子有些不适。
笑儿坐不住,我打发她找弘旺、弘昼那些小子去了。
成妃和孙媳妇、曾孙曾孙女在东暖阁说话,见我提不起精神,便命宫女扶我到西暖阁歇着。
宫女上了茶就退出去了,我喝了几口,觉得有些倦,倒在炕上竟昏昏沉沉地睡去。
缓缓醒来,睁眼所见的一切把我吓得不轻。
德妃正坐在对面的榻上喝着茶。
我惊慌地看向周围,却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急忙想从椅子上站起来,才发现手脚被绳子捆着,无法动弹。
低头一看,身上已换了常服。
德妃扫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茶碗,轻笑着问道:你醒了?她脸上的笑让我不寒而栗,向后缩了缩。
她似乎对我的恐惧很满意,又说道:瞧瞧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实在我见犹怜。
真真儿是个美人!自打我初次见到你,这些年来你的样子竟没什么变化,只是越发的有韵味了。
也难怪那些爷们着迷。
我用力咬住下唇,防止自己尖叫出来。
老四和老十三都对你上心,却又怕为你伤了和气,都不敢要你。
她慢慢沉下脸,早知道你这样有手段,当初我该求先帝让你跟了十四那孩子,也就容不得你兴风作浪,帮着老四和老十三害我那可怜的儿啊!我隐隐察觉她的精神有些异常,心知不妙。
她把十四失了皇位算到我头上,在这深宫之中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恐怕今天是凶多吉少了。
她从身后摸出一把匕首,退掉刀套,起身向我走来。
刀子在我眼前泛着寒光,我不禁颤抖着。
她对着我咬牙切齿:今儿我要亲手杀了你这贱人。
我倒要看看老四和老十三救不救得了你!她举起匕首刺向我。
我紧闭双眼,等待着疼痛袭来。
过了好一会儿,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出现,我慢慢睁开眼睛。
匕首仍举在我头上,德妃的手腕却被不知何时进来的雍正牢牢攥住。
我大气也不敢出,死死地盯着僵持着的两人。
雍正一把夺过德妃手中的匕首,锋利的刀子划过他的手背,血滴落下来。
德妃像被吓到了似的,连连退后了几步。
雍正蹲下身,用匕首割断绑着我双脚的绳子,起身把我扶起来。
他刚解开我腕子上的绳子,回过神的德妃冲了过来,用尽全力推开他,甩手给了我一巴掌。
我被打蒙了。
双脚被绑得太久早已麻木,又挨了这一下子,我站不稳,重重地摔倒在椅子前。
德妃还不罢休,又扑上来使劲掐住我的脖子。
她的力量大得吓人,像是要把我的脖子掐断。
雍正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拉开。
我全身瘫软地缩在一旁,用力地呼吸。
德妃脚下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嘴里念着:我要杀了这贱人!我要杀了这贱人!雍正直直地跪在她面前,唤道:额娘!德妃狠狠地瞪着他,举起双手在他身上又捶又打:你和老十三,还有这贱人一起害祯儿,抢走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你们对这贱人上心,我就要杀了她。
我要让你们也尝尝失去是什么滋味!雍正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打,轻声说道:她不是贱人!德妃愣了一下,才又哭喊道:你抢了祯儿的东西,还不准他入宫见我,可有把我当作额娘?你对着隆科多一口一个舅舅,可有把我当作额娘?你不是我儿子!我没有你这种弑父夺位、不认亲母、谋害亲弟的儿子!祯儿,我可怜的儿啊!禛儿?额娘在唤儿子么?雍正的声音淡淡的,却让人冷进骨头里,老十四已改名为允禵,名唤胤禛的就只有儿子一人。
德妃骇得说不出话来,也忘了哭。
您说儿子不认您,额娘难道忘了么,明明是您不要儿子的!雍正冷哼一声,当年额娘将甫出生的儿子送到孝懿皇后的宫中,之后就再没来看过儿子。
儿子想问问额娘,您可有想过儿子一次,问过儿子一句?儿子六岁那年,当时还在世的六弟过生日,额娘亲手做了六弟爱吃的糕点。
儿子一直在想,您是否也会做那些糕点为儿子庆贺生辰?儿子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就在生日那日偷偷跑到额娘宫里。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顿训斥,您还亲自把儿子送了回去。
儿子实在不甘心,又跑去您宫里。
当时您抱着睡着的六弟所说的话,儿子到今日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您说为了宫中的地位,为了年幼的弟妹,就只当没生过儿子!他轻轻笑出声:额娘的地位,竟是拿儿子换来的!您当真没发觉么,从那之后儿子再没到过您宫里。
直到孝懿皇后病逝,皇阿玛让儿子回到您身边。
您以照顾老十四为由,再一次将儿子送了出去。
这些年,儿子确实待老十三好,因为儿子不想他没人疼爱,像儿子一样孤单。
额娘为了老十四,不惜冤枉儿子毒害皇阿玛而夺取皇位,让老十四对儿子恨之入骨。
您更迁怒于春儿,将她与儿子说得如此不堪,让宫里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
儿子究竟做错了什么,令额娘如此对待儿子?他深吸了口气,声音变得强硬:皇阿玛传位给儿子,即使额娘为老十四不甘,不认儿子,皇位也是儿子名正言顺得来的,这是事实!德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涣散,不停地喃喃自语着:不是我不要你,是你不认我……她猛地朝着墙冲过来,我顾不得多想,起身迎向她。
冲击力使我撞在墙上,又再次摔到地上。
她伏在地上号啕大哭:是我不要我的儿子……我的儿啊……我头晕眼花,根本不知道她在叫谁,雍正?还是十四?哭声渐渐转弱,又渐渐停止。
德妃吃力地站起来,步履蹒跚地向外走去。
我生怕她再寻短见,强撑着精疲力竭的身体,轻声跟在她身后。
院子里很寂静,一个人都没有。
天色已有些暗,没想到我昏睡了这么长时间。
一阵冷风吹来,我的脸上却火辣辣的。
德妃从院侧的小门出去,沿着夹道走了一会儿,又进了一个小门。
我跟进去后才发现已到了永和宫。
她径直走进屋,屋里仍无一人。
她倒在榻上,闭上眼睛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我见她没力气再闹了,便出了屋子前后找了一圈,不见宫女太监,猜想是被雍正遣开了。
我又原路返回那间屋子。
屋里还有些光亮,雍正直挺挺地跪在原地。
我慢慢走过去,轻声唤他:四哥!他不答,跪着不动。
我跪坐在他面前要扶他,还没看清他的脸,就被他一把揽在怀里。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窝,一股温热的液体流进我的襟口里面。
我僵在那里,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他原本就很冷漠,登基做了皇帝后更是冷得让所有人害怕。
这样硬冷的人,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恐怕我根本没能力劝他。
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不见,周围漆黑一片。
忽然间寒冷向我袭来,我打了个寒战。
雍正已放开我站了起来,也将我扶起来。
我揉了揉酸疼的膝盖,慢慢活动一下。
我和他都沉默不语,出了院子,一路走到日精门外,就见十三一个人站在一顶轿子旁。
送春儿出宫。
雍正对着十三交代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进了日精门。
十三盯着我的脸,皱了皱眉,说道:要委屈你跟我挤挤了。
他扶我上了轿子。
过了一会儿他也掀帘进来,与我并肩坐着。
他所乘的轿子是亲王等级,里面很宽敞,坐两人也并不拥挤。
随着轿子微微摇晃,我有些发昏,把头靠在他肩上。
他低声说道:从寿皇殿回来就找不到你。
四哥命我等在日精门外,又遣走永和宫周围的侍卫、宫女太监,就去太后宫里寻你。
如今宫门已关,若是让人知道你还在宫里,怕是又会落下话柄,惹人非议。
我闭着眼睛,实在没有力气开口说话。
他叹了口气,又说:四哥和我都不愿将你牵扯进来,真的不愿……我本就感染了风寒身体不适,受了惊吓后又再着了凉,结果大病了一场。
除了生病,身上也受了不少伤。
脸颊被德妃打得肿起了老高;脖子上留着被掐过的红瘀,吞咽的时候嗓子疼得厉害;手腕、脚腕都是被绳子捆绑的瘀痕;身子青一块紫一块全是瘀伤。
我每天昏沉沉地睡着,醒来时都会看见允祐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等到我病好了,他已憔悴得不成样子。
他告诉我那天我回府前,雍正已命十七把笑儿接到圆明园小住,这些天她和弘昼他们玩得不亦乐乎。
说实话,这丫头不在府里令我松了口气。
我真怕她见到我这副样子而吓到她,更不知道该怎样跟她解释我为什么伤成这样。
一觉醒来没见到允祐,我觉得精神不错,掀开被子下床,光着脚走到妆台前,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脸。
房门被推开,允祐走了进来。
他见我站在地上,过来抱起我放回到床上,板着脸说道:你才刚好,不歇着下床做什么?我靠坐在床上,说道:那日十三盯着我瞧了好半晌,想是我的样子丑得很。
过了这么多日,我想照照看好了没有。
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哪能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他坐在床边,用手抚着我的脸:春儿……嗯?我对着他笑。
我生于皇家,虽然自幼伤了腿,不及其他兄弟出色,但我一直认为有能力照顾你、保护你。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你几次陷于危险之中,而我竟然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若不是皇阿玛、四哥先后护着你,我根本没办法阻止太子、太后伤害你!他的眼睛有些红:这些日子我守着你,想了很多。
是否……当初我也该去争去夺,大权在握才能护你周全,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一分一毫!春儿,我是不是做错了?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说道:你在说什么?你后悔了?我别开脸不看他。
之前无故挨了德妃的打,本就觉得委屈。
现在他又说出这样的话,我心里又气又屈,很是难过,眼泪夺眶而出。
他急忙靠过来,捧起我的脸吻我:春儿,我没后悔。
别哭……我只是恨自己保护不了你!我哽咽着:你为何要说这种话?做错的不是你,是我!若是当初我不拦着你,随你去争去夺,大不了如今落个削爵幽禁的下场,也好过今时今日听见你说后悔!他慌了,又是认错又是道歉。
我仍是哭个不停。
阿玛、额娘,你们怎么了?笑儿站在门口,看着我们。
我赶紧抹了抹眼泪,转过头她已走到床前。
阿玛、额娘,你们拌嘴了么?她的脸上全是担忧,额娘为何哭了?阿玛,您欺负额娘了么?允祐怕这丫头误会,又不好向她解释,只能为难地看向我。
我不理他,赌气说道:你阿玛嫌弃额娘了,不要额娘了!笑儿竟笑了出来,也坐到床边:额娘这话我可不信!阿玛最疼爱额娘,才不会不要您呢!额娘不知道,我那些伯母婶子都很羡慕您哪。
我那几位叔还说,阿玛向来拿额娘没辙,只有受欺负的份儿!允祐忍不住笑了。
我气得瞥了他一眼,还有脸笑?你倒是说清楚,这话是你哪位叔说的?我捏了捏笑儿的脸蛋她呵呵笑着,钻到我怀里:额娘,我饿了。
允祐对着她说道:你这丫头,这几日怕是累坏了,用过膳早些去歇着。
我垂着眼睛说:一玩起来连额娘都忘了。
今儿个过来跟额娘一起睡。
她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太好了,我可想额娘了!允祐被迫搬到书房。
想到他无可奈何的样子,我不禁笑出声。
笑儿洗好澡,跑过来躺到床上。
我放下床帐,帮她掖好被子。
她搂着我,问道:方才听到额娘笑了,不生阿玛的气了?我不说话,只笑了笑。
她翻身趴在床上,用手支着头:额娘可还记得以前皇四伯府里养的那只小黑狗?就是我抱给您看,您还摸过的那只。
皇四伯将它养在圆明园,如今它可大了,而且特别凶。
不过我不怕它,弘暾和弘晈都不敢上前,只有我和弘昼敢摸它。
我轻声责备:你年纪最大,不看着这些弟弟,反而带头闯祸。
弘暾、弘晈和你一块儿玩,要是伤到了,你怎么跟十三婶交代?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她老实地认了错,才又继续说,其实我不看着,还有弘历那小子呢!他越来越像皇四伯,总板着脸对着我和弘昼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反倒像是我哥哥,真是气人!我看着她学弘历的样子,笑着问:这么说你不喜欢你皇四伯?她认真地摇摇头:那些小子都怕皇四伯,连弘昼见了皇四伯也不敢吭声。
可是皇四伯对我很好,从不对我凶,皇四伯母也很疼我。
我住在圆明园的这段日子,听说太后妈妈病了,皇四伯很忙,却仍然每日来看我。
我很喜欢皇四伯。
她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年四伯母有了娃娃,也住在圆明园。
年四伯母笑起来有点儿像额娘,不过我还是觉得皇四伯母更加和善。
这丫头称呼各府的侧福晋、妾侍,习惯加上姓氏,难为她分得这么清楚。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发觉皇四伯和十四叔好像吵架了!难道谁跟她说了什么?这丫头可精得很!我故作不经意问道:是么?为了什么?她想了想:不知道。
我猜是因为十四叔没赶得及见皇玛法,所以生皇四伯的气了。
上次我见着十四叔时,他好像很伤心,说过些时日再来府里看咱们。
我不言语。
十四相信德妃所说的话,恐怕是不愿再见我了。
这回我问了皇四伯,十四叔是不是生气了。
不过皇四伯没说,叫我去问十四叔。
她盘算着,我明儿个就去。
这丫头竟然问雍正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幸亏雍正准她去十四府里,不然她倔起来非要去看十四,我要怎样拦着她?我苦笑着说:你这丫头,到生日就十五了。
再过两年怕是要嫁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我才不嫁人!她转身靠在我怀里,我要永远陪着阿玛和额娘!我摸摸她的头:你阿玛有额娘陪着,额娘有你阿玛陪着。
你这会儿说不嫁,等有了喜欢的人就想嫁了。
她抬起头,挑了挑眉毛:我的眼光可高了!怎么个高法?我点她的鼻子。
最起码不能比阿玛、各位伯父叔叔差。
她的眼睛转了转,笑着说,要像阿玛这样,只对额娘好,只喜欢额娘一个人。
额娘,阿玛这么好,您别生阿玛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