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病完全好利落了,已经到了除夕。
进宫时笑儿不再乱跑,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成妃搬到府里,我们自然要陪着她守岁。
有成妃在,孩子们不再那么拘谨,一家老小聚在一起倒也热闹。
过了年,我才听说老十又闹出事来。
允祐支吾半天,只说老十从边外陀罗庙坐车入张家口,留在那里暂不回京。
这其中有很多细节,允祐不愿意让我知道,我也就不追问了。
老十那点火就着的脾气,闹起来恐怕没人能拦得住,实在让我很担心。
这二年来,我的身体好像不如以前了,接连病了好几次。
天气暖和起来,我时常到园子里逛逛,多活动活动,免得允祐总为我挂心。
我来到湖边,坐下歇会儿。
彩鹃忙活着摆茶和点心。
彩蝶慌里慌张地跑过来:福晋,不好了!彩鹃眉头一皱,埋怨道:说什么呢?什么叫福晋不好了?让胡管家听到,你小心受罚。
我摆摆手:说吧,什么事不好了?彩蝶喘了口气,急道:十七福晋……小产了!我吃了一惊,急忙站起来:快命人备车!年前喜玉查出有了身孕,十七的几位兄长都替他们夫妻高兴。
十七和喜玉成亲多年,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到了十七府里,所有人都愁云满面。
喜玉还在昏迷,我只能好言劝慰十七。
回府后我才听允祐说了缘由。
阿灵阿和揆叙的墓碑上被分别刻上了不臣不弟暴悍贪庸、不忠不孝柔奸阴险。
喜玉受不了刺激,以致动了胎气小产。
当年雍正受了阿灵阿和揆叙的气,一直哑忍着。
自从雍正继位就没得到一句好话,他再不发泄一下,恐怕真的像十三说的那样,他自己憋出病来。
他得的骂名还少吗?不过是反过来骂骂别人,为自己出口气。
也许做法有些过,但是可以理解。
只不过喜玉被夹在这中间,肯定不好受。
又要为自己的阿玛伤心,又要担心自己的丈夫,居然把这么单纯的人逼成这样。
我竟有些茫然,也不知道该怪谁。
之后我每天去十七府里,可是喜玉一直不肯见我。
有几回遇到了十三福晋,她也同样吃了闭门羹。
我和她都无可奈何,只能相视苦笑。
今天再次白跑一趟,喜玉仍是不见我。
我转身正要离开,就听见她房里有声响。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推门走了进去。
一把凳子倒在地上,而喜玉挂在房梁上。
我慌忙冲过去抱住她的腿往上抬。
她不停地挣扎,我身量不高,没办法把她弄下来。
我又喊又叫,一下子进来不少人,七手八脚地总算把她救下来,抬到床上。
十七和太医一起赶回府。
太医诊治后说喜玉受了些惊吓,没有大碍。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十七吩咐下人们都退出去,气急败坏地在床前踱来踱去。
喜玉靠坐在床上轻泣着,苍白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整个人毫无生气。
她哑着声音开了口:爷若是不答应,我就再寻死。
这回死不了,总有死得了的那一日。
我皱眉看向十七。
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怔怔地站着,过了好久才讷讷地说:你好好养着,那事……过些时日再说吧!喜玉追问道:爷是答应我了?十七胡乱点了下头,走了出去。
我劝了喜玉几句,扶她睡下后就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门。
刚才在混乱中我崴了脚,现在脚踝很疼。
十七还站在院子里,忙走了过来:七嫂怎么了?我笑着摇头:崴了一下,没事。
快到书房,让太医看看。
他一把抱起我。
我轻呼出声:不碍事的,我还能走。
我早已不是那个让七嫂抱着的小胖子了……我能抱起你。
他低声说完,大步往书房走去。
我的脚踝肿得挺厉害,太医看过后开了些敷药,嘱咐不让我乱动。
我要走,可是十七坚持要送,我实在不好意思被他抱来抱去的,就打发个下人回府叫允祐过来接我。
十七坐在书桌前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我慢慢挪过去,看到桌上放着音乐盒,就拿了起来:想不到你还留着。
他回过神,起身扶我坐下,说道:我向来粗手粗脚的,兄长们送的物件,不知被我弄坏了多少。
这曲子我很喜欢,就一直用心在意着,生怕打坏了。
七嫂的那个还在么?我点了点头:还在。
不过有一回让笑儿那丫头瞧见了,就抢了去,当宝贝似的藏着。
他站到窗前,沉默了一阵才又开口:喜玉求我娶个侧福晋,我不肯,她不惜以死相逼。
我这才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
喜玉这么做又何苦呢?十七对她一心一意,这是多少女人盼不来的。
他转身看着我,眼神茫然:七嫂,我做错了么?不管我愿不愿意,皇阿玛把她指给了我。
我既已娶了她,就会好好待她。
难道这也错了么?我从小看着七哥一心对七嫂,真的很羡慕。
七哥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但是七嫂做到的,她却做不到。
她为何要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七嫂,是我错了么?喜玉没有再寻短见,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把自己封闭起来,每天只知道诵经拜佛,不跟任何人说话。
她一向和我、十三福晋关系好,可是现在也疏远我们,甚至连见都不见。
也许越单纯的人就越执着,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我说的话未必能劝得了喜玉,也怕稍有不慎再刺激了她。
有些伤痛,外人是无能为力的,只能靠自己治疗痊愈。
我不再总往十七府里去,隔段时间才过去看看。
自从上一回年贵妃把笑儿留在宫里,我就开始为笑儿打算。
历史只会照着它本来的轨迹继续向前,没有人能改变。
老十留在张家口的事,笑儿并不知道,但是八阿哥他们的结局,只怕到时候我想瞒也瞒不住。
笑儿心性单纯,我不想她为了她的叔叔们而受到打击,变得像喜玉那样。
我要让笑儿离开京城。
八阿哥他们的惨淡下场,我瞒不住。
我能做的只有让笑儿躲开,不让她亲身经历那些伤心。
另外,如果哪天年贵妃再留下笑儿,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回到我身边。
我不能让女儿远嫁到蒙古,毁了她的一生。
只有让她先离开一阵子,我再想办法。
过了年我给阿猛写了信。
三月中,他的两个儿子就到了京城。
阿猛和云娃有两子一女,长子学仁刚满十九,做事很稳重,家里已经给他定了亲。
次子学勤比笑儿大一个多月,憨厚老实。
幺女学曼,小笑儿三岁,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
学仁和学勤帮着阿猛处理生意的事,每年都会来京城一两趟,跟笑儿倒是很熟悉。
学仁、学勤到达后,我才跟允祐说了我的打算。
不行!允祐皱眉瞪着我,笑儿是个姑娘家,你让她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我笑着劝他:她不是一个人去。
阿猛让学仁、学勤来接她,两个孩子你也见过,办事都很稳妥。
再说,春忆山庄本就在我名下,还不是和王府的别院一样,更何况有阿猛和云娃照看着。
笑儿到了那儿,若是出去游玩,也有学仁和学勤跟着,能有什么事?他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就她一个女儿,再过两年怕是要嫁人了。
她能陪着咱们的日子没几年了,你怎么忍心把她送走?我蹲在他跟前,握住他的手:你也说了咱们就她一个女儿,难道只有你疼她?她也是我的心尖子啊!朝中的事你不愿多讲,我不多问,并不表示不明白。
笑儿自幼跟她的伯父叔叔亲,你就忍心让她为他们伤心难过?喜玉不就是个例子,难道你要等女儿变成那样才知道后悔?你多心了,能……能有什么事呢?他的话说得很无力。
我看着他:你说这话自己都没有底气,我会相信么?他被我说得有些动摇,把我扶了起来。
我环着他的脖子:你是王爷,这府里的事你说了算,我哪能不跟你商量?他失笑道:这哪里是跟我商量?学仁和学勤都被你叫来了,明明是先斩后奏!不过笑儿是个格格,不能无故离开京城,必须先问过四哥。
第二天允祐很晚才从宫里回来。
我为他更衣,急切地问:怎么样?四哥准了么?他摇摇头:四哥没应。
明儿个你不是要进宫请安么,四哥许是会问你。
真让允祐猜中了。
我刚从皇后宫里出来,就被赶过来的十三叫到了养心殿。
雍正正在批阅奏折,见我们进来,挥手示意宫女太监退了出去。
我跪下说道:皇上,臣妾……这儿没外人,起来说话。
雍正轻咳一声,打断我的话,朕的话,你忘了么?别一开口就又是皇上又是臣妾的。
十三扶起我,笑道:昨儿七哥已将事情禀明四哥,你就直说吧。
雍正看了十三一眼,又看向我。
十三问道:你可是听见什么了么?我摇摇头,轻声道: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
即使真有什么谣言,四哥、允祐、十三大概也不愿我听到,不准我听到。
只不过笑儿这丫头一直闹着去江南,我也想让她出去散散心。
雍正的脸上没什么变化:就这么简单?我希望笑儿能开心,就这么简单。
面对这两个精明的人,很多话不必说明白了。
雍正没表态,只问道:还有别的事么?看吧,多精明!我没开口,他就已经知道我还有别的事。
确实还有另一件事……我拿出康熙赐的玉扳指,四哥、十三都应记得,这扳指是皇阿玛所赐。
皇阿玛赐给我这扳指,是准了我求的一件事。
这件事,望四哥也能成全……雍正和十三都不做声地听着。
我喘了口气:当年我与他的事,四哥、十三都知晓。
这些年来,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护着我,而我能为他做的就只有这一件。
若是我令四哥为难了,请四哥恕罪,还望四哥成全!雍正淡淡地说:皇阿玛既已准你所求,朕怎能违背皇阿玛的旨意?不过朕想问你一句,是否无论朕对他们做什么,你都不怪朕?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了就无法停下来,一定要有个最终的结果。
我抬头迎视他,我自始至终都被置于事外,只是个局外人。
至于结果如何,四哥不悔,十三不悔,他们也同样不悔。
既是这样,我只能接受这结果,并没有资格去怪任何人。
他轻轻地笑了:这两件事,朕都应了你。
我福身行礼:谢四哥恩典。
回到府里,允祐正等在房里。
我对他笑了笑,坐在他身边喝茶。
笑儿跑了进来:额娘,阿玛说您有事要告诉我。
我看了看允祐。
他怎么知道雍正一定会准?我拉着笑儿坐下:额娘问你,你想不想去江南?她点点头:当然想了。
十叔答应带我去,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就算你十叔回来了,他一个郡王,政务繁忙,只怕得不出空来。
我点点她扁着的嘴,笑道,之前额娘写信给你猛叔叔,让学仁和学勤来接你去苏州,如今他们已经到了京城。
你愿不愿意去?真的么?她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额娘没骗我吧?允祐宠溺地说:你这丫头,一听见去玩就高兴成这样。
笑儿过去缠着他撒娇:阿玛不同意的话,我就不去了,留下来陪着阿玛。
我对她说:我已经跟你阿玛商量过了。
你阿玛要是不同意,额娘哪能私自作主?额娘不是跟你说过,等你长大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如今你能照顾自己了,出去四处看看,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不过在外面不比在家,凡事要多当心,别让我和你阿玛担心。
她的眼睛亮亮的,笑着问:那我能去多久?我抢在允祐前面说道:不能超过三年。
明年孝期一过,你也够年纪指婚了。
将来你嫁了人,怕是没有这种机会了,所以你阿玛准你在外面多逛逛。
这三年里,随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冲着允祐眨眨眼睛,讨好地笑笑。
他皱了下眉,叹气道:不过有两件事你要答应。
第一,不管去哪儿都要有人跟着。
学仁也好,学勤也好,不准你一个人出去。
第二,你的身份不能对外人提起。
你出门在外,千万多加小心。
笑儿站到我和允祐中间,把我们搂住:阿玛、额娘这么疼我,我一定会听话,不让你们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