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笑儿跟着学仁、学勤起程上路。
送走了笑儿,我虽舍不得却也安心了不少,不过允祐的失落情绪甚为严重。
以后女儿总是会嫁人的,这回让他提前感受一下挺好的。
我担心他一时适应不了,只要他回到府里就陪在他身边,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我洗好澡,允祐正靠在床上看书。
如今弘曙、弘晫都大了,不用他操心,孙子的学业功课也不用他管,除了公事外倒也很轻闲。
我整理妥当,站在桌旁看着他。
他合上书,放在一旁。
我这才吹熄了蜡烛,走过去爬上床。
春儿。
他搂住我,我曾答应陪你去看西湖,结果到今日也未能实现。
如今你是亲王,又管着旗务,哪儿能随便出京?我闭着眼睛靠在他怀里。
每晚睡前,我和他都会说会儿话。
聊些什么不重要,我很喜欢这种简单的幸福。
他轻叹:看来短期内是没办法去了。
我知道他觉得歉疚,便劝道:不急,往后多的是机会。
他握住我的手,揉捏着:亲王也好,郡王也罢,我并不在意。
去年老十二被降为贝子,我觉得做个不管事的闲人挺好。
提起这事我又忍不住要笑。
雍正登基后就将十二阿哥封为郡王,后来十三清理国库,十二阿哥为填补亏空,竟跑到大街上变卖家当。
事情传得满城皆知,成了人人口中的笑料,气得雍正把他降为在固山贝子上行走,享贝子待遇却不给实爵。
只有你能笑得这么开心!老十二办的这荒唐事,让全京城看了咱们皇家的笑话。
别说四哥生气,我们兄弟脸上都挂不住!他的声音有些无奈。
我好不容易止住笑,问道:你觉得丢脸么?方才不是说挺好的么?他也笑了几声:说实话,老十二是个聪明人。
丢了郡王,又丢了面子,他反倒躲开了。
十二阿哥自幼跟着信佛的苏麻喇姑,心胸开阔,不拘于小节。
变卖家当惹人笑话,他丢了郡王头衔。
这看似荒唐的事,却帮他躲开了政治中心,远离了即将到来的风暴。
我觉得他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怎么着?听王爷的意思,难不成也想上街亮亮家底?我打趣他。
他也不恼,说道:我没老十二那胸襟,丢不起那人!只是这旗务,我不想管了。
我感觉出有些不对劲,问道:出什么事了?这事你迟早会知道,我瞒不住,倒不如跟你说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老十已回到京城,四哥下旨革了他的郡王……永远拘禁。
他定是又闹事了!我的心里很平静,圈禁总好过丢了性命。
罢了,再由着他折腾,准会闹出大事来,倒不如……圈起来得好。
你,别往心里去。
原本还发愁不知如何跟你说,如今反倒是你来劝我!他苦笑着,这些早已料想到的事,真正亲眼看着,心里还是很难受。
春儿,你甚至比我还明白。
老十被圈禁虽苦些,但却是件好事。
说句不该说的话,兄弟也是有远近之分的。
老十四毕竟是四哥的亲弟,才敢那么闹。
四哥对老十做到这般,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们这些兄弟的命是注定的,谁也逃不掉。
老八、老九不用说了。
剩下的,三哥因为当年那事,想躲怕是不能够。
五哥打从老早就躲着,老十二出此下策也只为躲开。
当初若是我没听你的劝,如今咱们也不会有安生日子。
说实话,我累了,虽然走不了,但是什么都不想管了。
他头一回跟我说起这些。
纵使有远有近,终究还是血亲,不可能漠不关心。
他顾着我,什么都藏在心里,肯定很苦。
我说道:你们毕竟都是兄弟,谁出事你心里也不好受。
这些年你事事把我放在前头,我也心疼你。
原本我不该强迫你做不愿做的事,但你管着正蓝旗是皇阿玛的命令,你刚晋了亲王不久就卸下担子不干了,倒像是四哥容不下人。
四哥是你的兄长,如今正是用人之时,你不愿意管事,也不能给四哥招话柄添非议啊!还有,弘曙、弘晫都这么大了,将来自然由他们袭爵。
眼下朝中的状况你最清楚,你说不干了,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我是不怕,大不了陪着你吃苦,可这府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怎么办?弘曙、弘晫是你的儿子,你不能不管他们,也得为他们打算啊!他不言语,只是将我的手攥得更紧。
我伸出另一只手抚摸他的脸:我说的,你一定早已想到了。
我知道朝中的事,你心里别扭,可你也说了这些事是注定的,躲不开。
我也知道你答应我的事没做到,觉得亏欠了我,但咱们做的是长久夫妻,又不是过两年就散了,急什么?又说了一会儿,他才睡去,我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说起来,岁月还是很宽待我和他的。
允祐的身体很好,也不似从前那样心重,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
我一直担心他会离开我,现在反而忧心自己会先走。
再到生日,我就三十七岁了。
这些年我的身体不如以往了,自打元年接二连三地病了几场。
早年受那么重的伤,年纪还小就经过怀孕小产,若不是当年秦青为我治病,我可能活不到今天。
人常说恩爱夫妻,能走在对方前头是幸福的。
可是我不忍心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真的舍不得!没有唧唧喳喳的笑儿,没有大嗓门的老十,没有嬉皮笑脸的十四,十三和十七也不常见到,我的周围从未这样清静过。
每隔十天左右,就会收到笑儿的信。
允祐常常一边抱怨女儿只顾着玩,忘了他这个阿玛,一边拿着信不肯撒手。
近来这段时间,我们单独在一起时,他时而有些孩子气,我怀疑这可能是男人的更年期。
日子很单调,也很有规律。
每天早上允祐上朝后,我不再贪睡,起床后会在院子里练功,只为强身健体。
之后就到春风得意楼,趁着午市前厨师们都清闲,学些江南小菜和点心。
我只为了找点儿事做,打发时间。
再来,我还是不太适应满人饮食的习惯,相较之下,江南风味的清淡,更合我的口味。
中午前我回到府里,和允祐一起用膳。
最初的几天,有一回我忘了时辰,刚进门就听魏诚说允祐发了脾气,连饭都没吃。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到书房找他。
他见了我仍是生闷气,喋喋不休地说自己讨人嫌、没人理。
我无奈,只能好言哄他,心里却肯定了关于他到了更年期的推测。
午后,允祐到书房处理政务,我就在一旁睡午觉。
之后我们就在花园散散步,有时会出府逛逛。
虽然成妃住在府里,但平日里一家人很少一起吃晚饭。
我挑食又因过敏忌口,纳喇氏信佛吃素,孩子们跟允祐一起吃饭像是受罪,干脆还是各吃各的。
自从我学做江南菜,就在院子里腾出一间房做小厨房,时常亲自下厨做几个小菜,弄几道点心。
允祐很喜欢,也就不再抱怨我总是出府去。
不过他怕我再忘了时辰,每天下朝后都绕到酒楼接我一块儿回来。
允祐仍旧闭口不谈朝中的事。
即使他不跟我说,事情还是会传到我耳朵里。
宫里的人私下总爱议论,我进宫一次,近来发生的事就能听个大概。
老十偶尔闹闹,随便拣个看守他的人,或骂或打一顿。
十四冷不丁地上道问安折,里面加首新鲜出炉的诗。
这哥儿俩,如果说老十是豁出去了,以此表示自己的不满。
那十四就是在以独特的方式和他的亲兄相处,说白了,纯粹是闲得没事找茬儿。
雍正倒是不太在意,当着大臣们的面斥责一通,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八阿哥和九阿哥要平静很多,时不时地被训斥,就再无其他。
这不过是表面上的平静,铲除八爷党是迟早的事。
这些年来,对于雍正和八阿哥,我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雍正其实并不是冷血的人,但身为一国之君,一旦威胁到皇权,就必须狠下心肠。
八阿哥绝不是输不起的人,争过、夺过、努力过,最终失了皇位,也无不甘。
他不会反,因为他不会为了个人的得失,将祖宗的基业置于不顾。
多年的皇位之争虽已落幕,雍正,胜者为君,不得不办;八阿哥败者为臣,不得不反。
满朝文武百官,尤其是当年支持八阿哥的大臣们,正因为他们那一双双瞪大的眼睛注视着,雍正不能手软,八阿哥也不能甘心。
后世有很多人怀疑八阿哥和九阿哥死因不明,并不是因病而逝。
让我来亲身经历、亲眼见证这段历史,实在难免心酸,但又无能为力。
六月,十二阿哥这聪明人小错不断,被革去贝子降为镇国公,如愿以偿地做了闲人。
十一月,弘晟被削爵,为闲散宗室,三阿哥为此大病了一场。
我陪着允祐去看望三阿哥。
他只比允祐长三岁,却已老得不成样子。
当年雍正和十四兄弟反目,最直接的原因是三阿哥。
他心知肚明,只能打落牙齿吞下肚,承担下来。
雍正这样做也许是为了报复,毕竟他只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不过这个凡人不简单,这么多年来一直隐忍着,不知忍下了多少别人不能忍的事。
如今他终于能随性而为了,发发脾气还总是惹人非议。
失了皇位的可怜,得了皇位的更可怜!十二月,二阿哥允礽卒,追封理亲王,谥为密。
这位居东宫之位近四十年,经两次废黜的太子,就这样走完了一生,年五十一。
允祐很伤心,祭奠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人已逝,过去的种种恩怨都烟消云散了。
从雍正即位开始,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还真想象不到夺嫡的后续部分如此精彩。
宫里宫外,不管是当官的,还是寻常百姓,都对皇室秘闻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不同版本的传言铺天盖地。
朝中的大臣个个人精,对为官之道甚是明了。
混于官场之中,哪有不势利的?在众人眼中,允祐虽是亲王,却不得势,所以一直以来大臣们对他这位闲王并不愿过多来往,都懒于巴结。
位极人臣的年羹尧,倒是人人想巴结的对象。
我只见过年羹尧两次,对他并不了解。
不过,他那与年贵妃一模一样的眼神却让我记忆深刻,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
过年时,进宫请安是躲不了的。
从上一次年贵妃硬将笑儿留在宫里,我就心存芥蒂,越发的不愿进宫去。
不过那之后我没再见过年贵妃,听说她一直在圆明园养病。
雍正赐宴王公大臣,女眷们都聚在皇后宫里。
散席后,皇后留我问了问笑儿在外面的情况。
独自从后宫出来,看见大臣们三三两两往宫门走,就知道男人那边也散了。
原本和允祐说好在马车上等,他向来不喜和朝臣同行,总是耗到最后才走,没准能碰上他。
我掩在宫墙下的阴影处,加快脚步往外走。
给淳亲王请安。
我停下来,探头往拐角的另一边看了看。
允祐对面有三个人,借着微弱的光亮,依稀辨别出中间的就是年羹尧。
他像是喝多了,没有行礼,被人一左一右架着。
我不便过去,就见允祐摆摆手,匆匆而去。
我打算绕过去追上他,刚走两步就听见那边说话。
那毕竟是亲王,年大人这般……不太好吧?用自己女人换来的亲王……让我年羹尧给他行礼请安,妄想!关于我的谣言,我连一个字也没听见过。
雍正对各种传言都置之不理,唯独视那绯闻为死穴——谁碰谁死,迫使朝中众臣全部禁口。
即使允祐不说,我也知道私底下仍有不少议论。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被说的这么不堪。
我真傻,还想着跟他一起分担,根本不知道他每天遭人指指点点,听着这么难听的话。
我一路跑出宫门,顾不得有没有人在看我。
允祐也刚刚出来,正要上车,看见我气喘吁吁地跑来,脸色变了变。
他扶我上了马车,坐下来才问:你怎么了?我……怕你等久了。
我喘着气,对他笑了笑,绝口不提刚才的事。
就为这个?他皱着眉,却松了口气,我还当出了什么事……真的没事?我摇了摇头:我着急出来,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待在宫里。
他放下心,笑道:都老夫老妻了,不过这么会儿没见,竟想我成这样?不害臊,当心外面听见。
我靠在他怀里。
他为我做的太多了,而我能为他做的,就是不让他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