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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2025-04-03 08:11:57

允祐、还有雍正和十三都不知道我去看八阿哥和九阿哥的真正原因。

我只想亲眼看看,以此来证明我的决定是对的。

可是回到京城后,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我每晚都梦到宗人府的牢房和保定的那三间小屋,总在梦里听见有人说狠心却是仁慈。

我整天坐在房里,想着这句熟悉的话,心里堵得要命。

我第一次亲身感受到,死,原来是解脱、是幸福、甚至是奢望!自我矛盾了近十天,我艰难地做了抉择,也终于恢复如常。

做好了饭菜,我来到书房叫允祐。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默不作声地和我一起回房。

刚进屋,他双手扣住我的肩膀,冲着我低吼:上回是四十七年,你每日躺着,没有一点儿精神。

这次你又是这样,整日坐着不动。

你到底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你每夜做恶梦,说着什么死啊、解脱啊。

这几日我一直提心吊胆,却不敢问你。

你心里装着很多人,但是我心里就只有你。

谁去了我都受得住,只是经不起失去你,所以你别吓我!我伸手轻抚他微红的眼睛:明儿陪我进宫,好么?你想去求情?他拉下我的手,在唇边吻了吻,你别再胡思乱想,心里想什么都告诉我。

只要你说,我就去做。

我怕他着急,笑着打趣他:甜言蜜语!你心里只有我,没笑儿么?他很认真地答道:笑儿是我的骨血,今生今世都不会改变,你却不同。

这几年只要你生病,我就总觉得你会消失不见。

春儿,你若是……离开,我就跟着你去。

但我怕来生找不到你,真的很怕。

哪儿有什么来生?就算真的有,我的来生也在三百年后。

我暗自叹气,劝道:若是将来我真的不见了,你千万别想歪了。

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他皱起眉头,急着问:你要去哪儿?我急忙摇头:哪儿也不去,我乱说的。

第二天,允祐下朝后就陪着我进宫。

来到养心殿,只有雍正和十三在商议政务。

我慢慢跪下,掏出那封曾令我犹豫不决的信,双手举起:当年皇阿玛将这手谕交给我,我想是时候拿出来了。

允祐怔怔地看着我,迟疑了一下才接过去呈给雍正。

雍正展开看了一遍,面无表情地递给十三。

十三看过脸色微变,又转交给允祐。

手谕我只看过一遍,却一字不错地记得。

——朕八岁登基至今,已余六十载。

朕之一生,实无负列祖列宗,无愧天下苍生。

唯立储一事乃朕之大憾。

储位之争,兄弟相残,以令朕之晚年常于哀痛中。

今密立此谕,皇八子胤禩,皇九子胤禟,免受辱,赐死。

允祐看后大惊,跪下说道:皇兄,这……雍正摆手阻止他,对我说:你拿出这手谕,是希望他们死?我没回答,只反问:敢问四哥,难道想他们这样活着?春儿!允祐急了,转向雍正道,春儿近来身子不适,才会如此无礼,求皇兄莫怪罪。

臣弟这就带她回去,等她身子好了,再进宫向皇兄请罪。

他行礼起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扯了起来。

我来不及行礼,就被他拉出大殿。

他沉着脸,把我的腕子攥得生疼,却不肯放手。

上车是被他推上去的,下车是被他拽下来的。

一路回到房里,他才松手。

我揉着手腕:昨儿个才说只要我说出来,你就去做,怎么今儿就变卦了?他勃然大怒,吼道:你说出来了么?我以为你要去求情,你可有告诉我是去为他们求死?皇阿玛的手谕你藏到今日,你可有对我提过一句?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却事事瞒着我。

这也罢了,我只求你平安无事,你却偏偏给自己惹事。

如今四哥是皇上,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你懂不懂?若四哥为此降罪于你,你让我怎么办?你想逼死我么?他们的境况你都见着了。

天潢贵胄沦为阶下囚,任谁都敢对他们呼喝叫骂,而他们连死的自由都没有,你忍心么?我藏着手谕不告诉你,那是因为之前我根本没想过把它拿出来。

从保定回来,我每天拿出又收起,不知折腾了多少次。

不拿出来,咱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罪。

拿出来,他们就能解脱,可是这个死字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那是两条人命哪!还是咱们亲人的命啊!你能想到我心里有多矛盾,你知道我做决定有多难,这样你还要怪我么?我靠在他身上哽咽着。

别说了……他用手抹去我的眼泪,放柔声音,你已将皇阿玛的手谕交给了四哥,也算完成了皇阿玛交代你的事情。

他们的事就由四哥决定,你不许再管了。

明儿个你跟着我进宫请罪……春儿,答应我别再管这事了。

如今我真的谁也顾不了,能做的就只有守着你,守着咱们的家。

你不能出事,答应我别管了……允祐辗转反侧,弄得我一夜未眠。

我对着镜子不禁叹气,苍白的脸衬着红红的双眼,模样很憔悴。

允祐下朝后,带着我再次进宫。

一进宫门,他就阴沉着脸,没好气地走在前面,引得宫女、太监纷纷侧目。

我也一头雾水,跟着他来到已经提前清场的养心殿。

允祐率先下跪行礼,说道:臣弟无能,平日过分宠妻,未加管束,才使得春儿有昨日那般无礼之举,望皇兄恕罪。

我刚跪下,他就转头瞪了我一眼。

我眨眨眼,又扁了扁嘴。

怎么回事?昨儿他还好言劝我,只过了一夜,就像变了个人,莫名其妙地发我脾气。

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在人前给我气受。

我的脾气也上来了,微垂着头低声道:臣妾只有几句话想说,说完任由皇上惩罚。

雍正说道:先起来再说吧。

十三走到我面前,伸手要扶我: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身子不适?我不理他,仍低头跪着:臣妾虽被宠惯了,但君臣之礼还是懂的。

当初先帝将谕旨交予臣妾时曾说过,是否拿出来、何时拿出来皆由臣妾决定。

民间有句俗话,好死不如赖活着。

臣妾以为再大的事也不能比命重要,原本真打算永远不拿出来。

先帝手谕,断不能私毁,臣妾只想着将来带到地下,再拿着去跟先帝请罪。

可是打从保定回来,臣妾每日拿着这谕旨反复琢磨,竟动了为他们求死的心思。

臣妾不敢说自个儿识大体,却也是有些分寸的,分得清是非黑白对错,不过这回却真的犯难了。

不拿出来,对宗人府和保定所见,臣妾于心不忍。

拿出来,就会有两人因此丧命,臣妾于心不安。

先帝说皇上面冷却做不到心狠,不愿皇上为难,于是把这为难交给了臣妾。

臣妾只是一介女流,做不了大事,只能任性地再将这为难交还给皇上。

臣妾有负先帝的交代,请皇上恕罪。

我本来就火气往头上冒,这一大篇臣妾来臣妾去的,竟把自己绕的头有些晕。

那谕旨朕已经烧毁了,往后别再提了。

雍正淡淡地说,都起来吧。

允祐慢慢站起来,不看我也不扶我。

十三无可奈何,硬把我扶了起来。

雍正挑了挑眉,问我:无话可说了?我福身:谢皇上不怪罪臣妾。

雍正嘴角轻扬:皇阿玛一世英名,不能为了朕而落下杀子之名。

朕继位以来,关于朕的传言还少么,也不差再加上一条。

老十三,你看着办吧。

马车上我闷声坐着,不理允祐。

回府后我进房换了衣服,就去厨房做菜。

他追进来,又被我轰了出去。

一气之下,晚饭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允祐坐在桌旁,有些讨好地夸道: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如今旁人做出来的菜我都吃不惯了,还是你做的合口味。

我不搭理他,把汤摆在桌子中间。

我最喜欢这道宋嫂鱼羹,只怕酒楼那些厨子也没你做的味道好。

他自顾自地盛了一碗,喝了一大口。

我盯着看他的反应。

果然,他脸色大变,眼泪都出来了,总算艰难地咽了下去。

我倒了一碗茶递过去,他急忙灌下。

这是什么?他头上冒了汗,无奈地看着我。

宋嫂鱼羹……不过是加了一瓶子醋和一罐子胡椒的宋嫂鱼羹。

我把汤端到一旁,又换上一盆,给他盛了一碗,放到他面前。

他不敢喝,只说:别生气了。

这些年咱们时而吵嘴,可是你从未无缘无故对我发脾气,我真的觉得委屈。

我确实很生气,做菜时才渐渐冷静下来。

我不糊涂,不会想不明白的。

我拿出皇阿玛的手谕,如同逼着四哥做决定,实在没有考虑周全,太过冲动了。

像你说的,四哥已是一国之君,伴君如伴虎。

你在人前故意对我那般,无非是想圆上四哥的面子,以免怪罪于我。

你事事为我,我知道,全都知道……我低头轻泣着。

他拉起我搂住:别哭了。

他们是你的兄弟,你帮着我为他们求死,我知道你憋在心里很难受。

我吸吸鼻子,却止不住泪水。

他摇摇头,红着眼睛:昨儿你说他们任人呼喝叫骂,连死的自由都没有,我听了真的不好受。

他们的境况我都亲眼瞧见了,说实话,这样没尊严地活着,还不如死来得痛快!我们这些兄弟,一辈子荣耀惯了,何时受过这等罪?老八、老九都是刚烈的性子,迟早也是熬不住……不如让他们去了,倒是解脱了。

我不忍他再伤心,抹了抹眼泪说道:快吃吧,不然菜要凉了。

他坐下拿起筷子,叹了口气又放下了:明年笑儿回来后也够年纪指婚了,等她嫁了人,咱们就搬到城外住。

累了,什么都不管了……八月二十七,九阿哥卒,年四十四。

九月初八,八阿哥卒,年四十六。

十三说他们都逝于睡梦中,去得安详,没有丝毫痛苦。

这种无征兆的死亡,吓坏了不少人。

直隶巡抚衙门和宗人府分别上了两道奏折:塞思黑因腹泄而卒;阿其那卒于呕病。

逝去的人已解脱,活着的人却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雍正得了残害兄弟的罪名。

胤祐帮着我为他的两位弟弟请旨求死。

十三亲手了结了他的两位哥哥。

这段历史真相,世上仅四人知晓。

这四个人,却为了这真相心力交瘁。

九王夺嫡,至此彻底落幕。

我见证了历史,参与了历史,深陷于历史,纠结着,黯然神伤。

皇家陵区中一座不知名的山上,八阿哥和八福晋合葬于此,坟上立无字墓碑。

九阿哥的坟茔就在不远处。

弘旺穿着孝衣跪在坟前,哭得很伤心。

许久,他起身擦净眼泪,又跪到我、允祐、十三的面前,磕了三个头:侄儿多谢七伯、七伯母、十三叔的大恩。

阿玛和额娘得以合葬,这里又可遥望到景陵,阿玛、额娘、九叔都能瞑目了。

我蹲下身,扶他起来:终有一日,墓碑会刻上名字。

他犹豫着点了点头。

十三开口道:一定会有这一日的。

下山后,允祐问弘旺:我见你随身带着包袱,这是要去哪儿?弘旺答道:侄儿也想像笑妹妹那样,四处游历一番,多长些见识。

允祐皱了皱眉,不再说话。

没有雍正的允许,我和允祐都做不了主。

我看着这个像极了八阿哥的翩翩少年,心里有些不忍,转头看向十三。

去散散心也好。

十三笑着拍了拍弘旺的肩,只是要记得早些回来。

你阿玛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年纪不小了,该娶妻生子了。

等你回来,十三叔就给你张罗亲事。

你成了亲,你阿玛也就安心了。

我把带来的布包从马车上拿来,递给弘旺:这里面的银票是你额娘托我交给你的。

你出门在外,身上多带些银子,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多谢七伯母。

他慢慢接过去,眼睛又红了,额娘最疼我,总是放心不下……我不想他太难过,便转移话题:前些时候笑儿那丫头来信说要去两广那边,你打算往哪儿去?他淡淡地笑了:我想先去西北,之后再做打算。

我很想念笑妹妹,不过要过两年才能见到了。

望着弘旺骑马远去的背影,我又抬头看了看山上。

一直纠缠在心头的情绪,总算渐渐地淡去。

八阿哥、九阿哥已被除名,却依然葬入皇家陵区,碑上也未刻上那两个侮辱的名字。

八福晋已被休,还是能与丈夫合葬。

人人口中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雍正,竟然做到如此这般,那一身骂名,也实在冤枉!回程的马车上,我看着窗外,不禁有些恍惚:先去的人是最幸福的,悲伤全留给活着的人。

我希望能走在你们之前,那样就不会为了你们伤心,却让你们都挂念着我……春悠!十三打断我的话,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会意,看向允祐。

他脸色苍白,慌恐地盯着我。

十三皱眉埋怨道:你总是乱说话,叫七哥为你担心。

我握住允祐的手,安抚地笑着:是我乱说的,你别生气。

他反过来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不许再胡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