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十七到府里看我。
他忙得总不见人,我只在雍正、十三的生日见过他两次。
我看他欲言又止,给他倒了碗热茶:有话就直说,对我还犹豫什么?他叹了口气,说道:近来十哥越闹越凶,压都压不住。
说实话,我不愿意七嫂再为这些事烦心,但是又没办法。
我皱眉问:不是好好的么?老十又闹什么?他一拍桌子,怒道:不知哪个多嘴的,竟跟十哥说八……他们殁了。
十哥这样闹,是铁了心地想……想死!我接过话。
早些时日,朝中大臣递上一道折子,奏八哥、九哥应戮尸示众,十哥、十四哥应正法。
如今十哥再闹下去,非出事不可。
他一急忘了禁忌,又喊出八哥、九哥来了。
——七嫂千万多帮着老十,让他一定好好地活着。
耳边响起九阿哥的声音,我思忖片刻问:老十知道他们已逝,此外还有别的么?没有别的了。
他看着我,十哥那里得不到外面的消息。
我点了点头:十七,放话进去让老十知道,他们死是我向四哥求的。
这句话就够了,千万别多说。
他怔了一下,疑惑道:这不是存心让十哥误会么?就是要让他误会。
老十心里最重视的就是他那两位哥哥,如今他们去了,老十撑下去的信念也没了。
他心眼实,想让他活下去就必须给他个理由。
而最好的理由是……我轻轻吐出一个字,恨!老十被拘禁的院子前,我让十三、十七,还有硬是要跟来的允祐等在外面,一个人进了院子。
迟早要面对的!我深吸口气,推开门走进屋里。
老十站在窗边,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我。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好半晌,他才开口:我都听说了……只要你说不是,我一定信你!我沉默地站着。
我只问一句,是不是你?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我点头:是!他几步跨到我面前,扣住我的肩摇晃着: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些年我事事护着你,你说一我没说过二,谁让你不痛快,我就跟他拼命。
你向着雍正和老十三,我也不在乎。
我对你不好么?可你是怎样对我的?那是我的八哥和九哥啊!我们输了,我们都认了,雍正和老十三要杀要剐,我们决不皱一下眉!你为何掺和进来?你为何害死八哥、九哥?你不如亲手杀了我,也好过往我心里捅刀子!我艰难地说道:老十,你听我说……啪!啪!两声,我的双颊火辣辣的,跌坐在地上。
这是你欠八哥和九哥的!他甩手往自己脸上打了两巴掌,这两下子,我还给你!从今日起,你我之间的情分一刀两断!他的手重重一挥,将一样东西摔在我跟前: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我看着摔得粉碎的水晶,伸手捡起光秃秃的绳穗,站起身来:只希望你能听我一句劝,别再惹事了。
你好好的,八阿哥和九阿哥才能安心。
你放心,我一定会活着!我要留着命,替八哥、九哥好好看看雍正、老十三,还有你有什么下场!他冷笑一声,眼里全是恨意,滚!快给我滚!保重。
我迈步出了房门,身后响起砸东西的声音。
十七冲过来,看了我一眼,咬牙切齿地握紧拳头:他疯了么,竟然把你打成这样?我跟他拼了!十三一把拽住他:老十七,别闹了!传出去十哥又要添一条罪名,你也不安心!我看着气呼呼的十七,像是看见了老十,潸潸泪下:算了……我欠下的,早已还不起了……春悠,直至今日我仍确信,我们这些兄弟都希望你置身事外。
把你牵扯其中,是我们不得已。
十三叹息着,你不欠我们,我们却欠了你很多。
允祐抱起摇摇欲坠的我,上了马车:我只准你再哭这一回。
你为他们流的泪已经够了,往后不许再哭了。
片刻,十三和十七也上来了。
我靠在允祐怀里,紧紧攥着那绳穗,无声地哭泣。
我万万没想到我和老十竟是这种结局。
我不知道是否欠了他,但他却成为我心里深深的痛,再也无法磨灭。
整个冬天,我都是在汤山的别院度过的。
每天不是泡温泉,就是进出于厨房。
泡澡是自己享受,烧菜做点心是为了让允祐享受。
等到回府时,我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全身的皮肤更加细滑,允祐却不断抱怨自己胖了很多。
四月初,离家三年的笑儿终于回来了。
那丫头一进门,先被允祐训斥了一顿。
她又是撒娇又是耍赖的,一会儿功夫就把她阿玛哄得合不拢嘴。
笑儿一回来,府里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晚膳后,她眉飞色舞地给我和允祐讲她的旅行经历,直到深更半夜,才被我撵回房去睡觉。
允祐洗好澡躺下,仍是乐陶陶的:如今这丫头像极了你。
我早就困了,随口应着:长得自然像我,不过我可没有这么聒噪。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见到笑儿时,我竟觉得像是看着了当年站在雪地上的你。
听他这么说,我倒来了精神,睁开眼睛看他。
他正沉浸在回忆中,脸上挂着笑。
他也察觉到女儿的变化了吗?笑儿回家来,我当然很开心,但不会因此乐昏了头。
那丫头性子一点儿没变,神情却不同于往日。
她眉梢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意,可是瞒不过我这当额娘的。
允祐说她像雪地上的我,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她心里有了喜欢的人。
会是谁呢?她这次出游接触得最多的应该是学仁和学勤。
学仁已定了亲,而且据我所知,他一直帮着阿猛忙于生意,陪着笑儿的都是学勤。
送笑儿回来时,学勤那小子一副如释重负、脱离苦海的表情,两人怎么看都不像将要分别的恋人。
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呢?春儿。
允祐唤我回过神,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没什么。
困了,有些发怔。
我笑了笑。
还是先别告诉他,他又不懂女孩子的心事,只会跟着瞎着急。
笑儿回来了,宫里、各府都要走动,老八他们的事怕是瞒不住。
他皱着眉发愁。
她在外面时,兴许早就看到那些昭告天下的榜文了。
女儿已经长大了,你别担心。
笑儿知道这些事固然会伤心,但她没有亲身经历痛苦的过程,伤害应该已经减到最低了。
我还是比较担心她心里的那个人。
第二天,我带着笑儿进宫请安。
皇后见到笑儿很高兴,问长问短的,让我们留下一起用午膳。
我正在房里午睡,允祐从书房过来,把我吵醒了。
还没容得我起身,笑儿走了进来。
她沉默片刻才说:阿玛、额娘,我想去拜祭八叔八婶和九叔。
允祐紧张地看了看我。
笑儿跪在我们面前:从小,我就常往各位伯父叔叔的府里跑。
我虽不懂事,却也知道我和其他的堂姊妹不一样。
别府的姐姐妹妹,都盼着得到她们阿玛的宠爱。
姐妹间的争宠,我是见过的。
可就是再得宠的,也没有像我这般随心所欲的。
阿玛、额娘疼我,生怕我受到一点儿伤害,将我保护得很好。
伯父叔叔之间的事,我很伤心,但是我长大了,明白事理。
阿玛、额娘送我去江南的苦心,我懂。
我去祭拜八叔八婶和九叔,只是想尽一份孝心,不枉他们一直疼爱我。
阿玛、额娘别为我担心。
我下床将她扶起来,小声对允祐说:你放心了?他笑着点头,眼里有些闪亮:女儿长大了……拜祭回来后,我开始注意笑儿的一举一动。
她时常独自待在房里,有几次我看见她掰着手指算日子,笑得很开心。
我完全肯定这丫头恋爱了。
笑儿已经十九了,这个年纪早该成亲嫁人了,她有喜欢的人也是正常的。
没什么比她的幸福更重要,我只担心她太过单纯,被人骗了。
一大早,笑儿就出门去了。
今时不同往日,她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三阿哥借病躲着,老十、十四被关着,十五在遵化守陵,十三、十七政务繁忙不在府里。
她除了进宫找弘昼,就是偶尔到十三府里看望十三福晋。
直到用过晚膳,还不见笑儿回来。
我叫来魏诚,让他派几个人往各府问问。
派去的人回来说,各府里都没有笑儿。
这时候宫门都关了,要是留在宫里也该有人来报个信。
我急了,允祐忙命胡管家将下人都召集来,挨个询问。
终于有人回话:禀王爷、福晋,早上奴才备车时,似乎听着格格说去红螺寺。
这丫头一声不吭地跑到那儿去干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存心想要急死我吗?我急问:除了彩蝶,可还有人跟着?下人回道:奴才瞧见彩蝶姑娘叫了几个侍卫跟着。
我的心略微放下了一些:快备车,我要去红螺寺。
允祐拉住我,示意胡管家让下人都散去,等人都走净才说:你这么晚还出府,定会惊动了额娘,也得跟着着急。
更何况,这个时辰城门都关了,你出城不难,只怕明儿一早宫里就全知道了。
我瞪着他: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急?他蹙眉道:能不急么?但你好好想想,笑儿本就聪明,这几年到过不少地方,自然知道凡事多加小心。
她的身手你还不清楚么?更有侍卫跟着,红螺寺又是座大寺院,不会有事的。
他说得有道理!我坐在椅子上,怒道:以为她长大了,不用我操心了,谁想到还是这么不懂事。
明儿我非要问个清楚,她跑到红螺寺是去见谁?他被我说得一愣:你怎么知道笑儿约了人?你又有事瞒着我?她是我生的,我能不知道么?她不信佛,这些年从没见她去逛寺庙,好好的跑去红螺寺做什么?我叹了口气,笑儿有了中意的人,我并非瞒着你,只想先问清楚再跟你说。
中意的人?他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才郁闷道,唉,女大不中留!我一夜没合眼,早早地起了床。
昨晚派人到各府找笑儿,估计今天会有人问起。
允祐只得去上朝,吩咐魏诚跟着我。
刚一出门,就开始下雨。
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不停地催促车夫快些。
到了红螺寺,我在大殿前的树下,找到了全身湿透的笑儿。
我顾不上问彩蝶是怎么回事,气急败坏地拉住笑儿:走,跟我回去!她执拗着不肯走:额娘,我没事……我想在这儿再待会儿。
她等的人失约了。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又气又心疼:魏诚,把她扛上车去!话音刚落,她身子一软,倒在我怀里。
魏诚急忙抱起她,往寺外走去。
我转身要走,感觉有道目光注视着这边。
我向不远的暗处看去,那里隐隐有个人影。
是笑儿等的人吗?既然来了,为何躲起来不现身,故作失约?怎么回事?不容多想,我匆忙出了寺。
等笑儿醒了,我必须问清楚。
我问了彩蝶才知道,笑儿在树下站了一天一夜。
她淋雨受了凉,发起了高烧。
我守在床前,擦汗、喂药,熬了两天,她才退烧。
太医嘱咐要坚持吃药,多休养些日子。
笑儿醒了之后像变了个人,常悄悄地抹眼泪。
我什么都不问,允祐只能干着急。
笑儿的病一直好不利落,总有些咳嗽,人也瘦了不少。
这病跟她的心情有关,我知道不能再拖了。
亲手喂她吃了药,我开口道:你这丫头跟额娘说实话,杨信是谁?她眨了眨大眼睛,诧异地看着我。
你病得昏昏沉沉的,一直喊这个名字。
我柔声问,他可是你心里的那个人?她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我轻叹一声:你不说,额娘也大概猜到了。
你在外面这三年中,结识了他。
回京前,你们约好在红螺寺见。
你等了他一日一夜,他却失约了。
到底怎么回事?还不肯跟额娘说么?她摇头,眼泪夺眶而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说三个月后就来京城找我,还说要娶我。
我们说好在红螺寺等,可他没有来……咳咳……她又咳了起来。
我急忙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好半天,她才止住咳嗽。
我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跟我说,他究竟是谁?家在何处?他对我说过,永远不会骗我。
许是他有事耽搁了,或是我记错了日子。
他一定会来的,他不会骗我的。
额娘,我不想阿玛去逼他……我相信他,我会等他。
她拉住我的手,泣不成声地哀求,额娘,让我去红螺寺等他,他会来的……我实在拿她没辙,只好安抚着:额娘会派人到红螺寺等他。
你好好养病吧!回到房里,我靠在榻上闭目思量。
我直觉那天躲在暗处的人,就是笑儿等的杨信。
他既然不露面,又看到笑儿淋雨晕倒,就不会再去红螺寺等了。
他的身份,笑儿虽不肯说出,却也不是太难猜。
笑儿在外这三年,身边时刻有学勤跟着。
产生感情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能长时间接近她,对于学勤来说就不会是陌生人。
杨信,在江南跟阿猛一家熟识的姓杨的,我只知道一个人。
若是他的孩子,莫非是……笑儿刚才说杨信答应娶她。
他们已经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证明感情很深。
可是杨信故意失约,亲眼看着笑儿伤心难过地等在那里。
他这么做,不外乎有两个原因。
一是他知道了笑儿是王府的格格,觉得两人身份悬殊,不可能在一起,想以这种方法让笑儿死心。
若真是这样,事情倒好办。
二是他早就知晓笑儿的身份,还知道他自己的身世,有目的地故意接近笑儿。
那可就麻烦了!他不是真心对笑儿,我也绝不能让他们在一起。
那样的话,只是苦了笑儿。
这丫头像允祐一样倔,如果在感情上栽了大跟头,我怕她爬不起来了。
我把彩鹃叫进来,吩咐道:你去跟胡管家说一声,若是有位姓杨的年轻人到府里,无论说找谁,都让他进来,并派人马上告知我。
我首先要确定这个杨信是否对笑儿真心。
倘若是真心,就会放不下,那他一定会来府里。
我再确认他的身份。
如果他不来,即使再不舍得,我也要狠心断了笑儿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