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十月,隆科多获罪五十款,特赦免其正法,永远禁锢。
紧跟着,王公大臣们开始为雍正的五十寿辰而忙碌。
寿筵第二天,雍正在圆明园设家宴。
他的兄弟们,只要是人在京城,又能自由活动的,全部携家眷出席。
我来到园子里,拣了个偏僻些的亭子,想清静一会儿。
外面虽然冷,但也比和一大群人挤在屋里好。
刚坐下,十三就追了过来。
每次见他,他都又瘦了几分,我心里很不好受:天冷,你追出来做什么?上次到你府里,听福晋说你时常腿疼。
你自己多当心些!也没见你注意自己的身子,反倒来说我。
他盯着我看,怎么又不见笑儿?那丫头去了一趟红螺寺,就病到今儿个?我没说话,却暗自惊讶。
他笑了:管的事多,知道的自然也多。
四哥已给弘历指了嫡福晋,过些日子就下旨。
笑儿的亲事,你还想拖到何时?我睨了他一眼,故意避重就轻,说道:何以见得是我拖着?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若有人误了笑儿的婚事,就算那人是七哥,你照样闹翻天,除非那个人是你自己。
他收住笑,怎么回事?你别瞒我。
你还记得我有了身孕那年,有一回独自出府去了么?你还到崇文门等我。
见他点头,我又说,我带回府的那个孩子,笑儿在江南遇到他了,还喜欢上了人家。
他想了片刻,问道:你想成全他们?我点头:笑儿那丫头,在感情上认死扣。
我怕她出事,就瞒着允祐将事情弄清楚。
杨百义把那孩子带走后,认为养子。
我见过那孩子,他对笑儿是真心的。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且就算他想知道,只怕也不能。
他的身世,在这世上只有你、我、四哥、允祐、杨百义知晓。
我确实有意成全两个孩子,也说服了允祐。
不过……他接过我的话:不过四哥那里很麻烦,所以你只能拖着。
唉……天意!四哥并不知道那孩子的身世。
我吃了一惊:什么?你……我以为你说了。
我确实想说。
他无奈地笑笑,可当年你为了见那孩子的娘,不顾着自己有孕在身,不顾着七哥的脾气,私自跟那个男人出府。
我只想成全你,保住那个孩子,才忍住没说出来,不想却帮了两个孩子。
我从未瞒过四哥,唯独这一件。
我的眼睛有些酸:十三,谢谢你。
不用谢我。
说实话,我这个十三叔并不赞同这桩婚事。
但是,我希望笑儿那丫头得到幸福。
四哥虽然不知道那孩子的身世,你想要说服四哥也绝非易事。
笑儿能否幸福,要看你这做额娘的本事了。
他示意我往身后看。
我转头看去,雍正正往这边走来,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
雍正坐下,我和十三请了安。
十三命宫女太监退下后,步出亭子离开。
雍正望着远去的十三,对我说:坐!我谢恩坐下,盘算着怎么开口。
我没想到今天有机会跟雍正单独说话,根本没想好怎样说。
他看了看我:有话就直说。
我刚要起身,被他阻止了:是关于笑儿的婚事。
他嘴角轻扬,说道:说吧!笑儿那丫头中意的是谁?跟雍正说话,压力很大的。
因为无论是谁挑起话头,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占据主导位置。
使人必须随着他的话说,很有压迫感,难怪所有人都怕他。
算了,大不了翻出陈年往事,用我那一箭换个恩典。
我一咬牙:山西隆安镖局杨百义之子,名唤杨信。
朕原本就猜到会是个麻烦,没想到这麻烦不小。
他微蹙了下眉,老七也同意?我点了点头:笑儿那丫头铁了心,我们都拗不过她。
求四哥成全。
是拗不过,还是放任着不去拗?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我轻叹,豁出去了:恕我无礼,说句大不敬的话。
敢问四哥,人可有什么是不能受旁人控制的?大到一国之君,对天下百姓;小到一家之主,对妻子儿女。
我以为有两样,一为‘心’,二为‘情’。
若一个人动了心、动了情,任何人都没办法阻止。
他沉默不语,只看着我。
我继续说:我不如男子那般看得长远,看得开阔,就只看重这个情字。
笑儿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别无所求,只希望她能幸福。
春儿,你与那个人,终究是谁欠了谁?他的声音轻得有些缥缈。
谁也不欠谁的。
我看向他,我还的是儿女债。
他轻笑出声:罢了,你们欠下的儿女债,你和老七去还吧!朕要如何成全?我有些发怔。
这样就说通了?比说服允祐还简单!害得我担心死了!我回过神,忍笑说道:两年后,淳亲王府四格格的死讯。
亏你想得出来。
他站起身,可还有话说?我站起来福了福:恭祝四哥万寿无疆!他哼了一声,向亭外走去。
全京城都知道淳亲王府的四格格久病未愈,以致摽梅已过,嫁杏无期。
实际上,那丫头待嫁闺中,整天缠着我和允祐撒娇。
皇室中的事,向来只为瞒着外人,以维护天家尊严。
只要皇帝不说话,知情者全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从皇后宫里请安出来,我慢步往宫外走,没走多远,就遇到了十七。
我边走边笑道:十七,过些日子你就要晋为亲王,还要娶侧福晋。
双喜临门,恭喜你。
他侧过头对我一笑,淡然道:七嫂只该为一喜向我道贺。
晋封为亲王的,是七嫂口中的十七。
娶侧福晋的,是果亲王,与我何干?所以七嫂不必恭喜,就连喜宴也不必出席了。
我一顿,不知怎样接话,便低头不语。
我并无顶撞七嫂之意,只是有些话一直憋在心里,今儿个想都说出来。
额娘身份不高,我自幼由别宫娘娘照顾,跟额娘并不亲近。
皇阿玛虽疼我,但这么多位兄弟,我又能得到多少疼爱?我没有同母兄弟,也不像十三哥那样,有四哥疼着、护着。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七嫂在混乱中救了我,其实我是故意扯下七嫂的面巾。
我高兴地以为老天送了一位既漂亮又能保护我的哥哥给我,所以很无赖地缠着七嫂不放。
可原来这位哥哥是我的嫂子,还是兄弟们都很喜欢的嫂子。
我自私地希望七嫂只是我一个人的,只对我一个人好,还固执地认定,无论七嫂做什么,都是对的。
那时候,我跟性子相近的十四哥更要好一些。
但是七嫂对十三哥最好,为十三哥做了很多事。
因此我也和十三哥好,越来越亲近,没想到却帮了我自己。
若不是七嫂,只怕今日被拘禁想要求死的是我。
他直直地望着前面,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我总是不自觉地以七嫂为尺度,去衡量周遭的女子。
做额娘的,就该像七嫂对笑儿那样;做妻子的,也要像七嫂对七哥那般。
皇阿玛给我指婚时,我真的很不乐意。
我不喜欢喜玉,因为她没有一点儿像七嫂的地方。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到底是何种心绪。
十三哥托七嫂来劝我,我知道七哥心里是极不情愿的……他笑了笑,又自顾自地继续说,只要七嫂开口,我即使不愿意也还是会听的。
我娶了喜玉,就会一心一意待她。
不是因为我喜欢她,而是想证明七哥能做到的,我同样能做到。
这么多年来,是我太糊涂了,就算我能做到七哥那般又怎样?这世上只有一个七嫂,七嫂做得到的,别的女子都做不到。
我何苦执著!如今我只想和十三哥一起尽心帮着四哥,娶不娶侧福晋,有没有子嗣,我都不放在心上。
出了宫门,他将我扶上马车。
我回头问道:你的轿子呢?我不过想送送七嫂,和七嫂说说话。
这会儿还有事要往养心殿。
他向我行礼,转身径直进了宫门。
我凝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涌上一股酸涩。
他像是在跟我告别,更像是跟昔日的自己诀别。
我坐在马车里,难免惆怅。
康熙、八阿哥、九阿哥、老十、十四,再加上十七,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离我远去。
等到笑儿嫁了人,我就只有允祐了。
太多的失去,我已经茫然,这唯一的拥有,我还能抓住多久呢?六年二月,十七晋封为果亲王。
未几,娶达色之女孟氏为侧福晋。
六月,三阿哥因索贿,降为郡王,弘晟交宗人府禁锢。
我想雍正和三阿哥的恩怨并不会就此完结,还将继续纠缠下去。
不久,允祐以疾为由,不再管理旗务,彻底成为闲王。
雍正七年,我和允祐携手二十七载,他亦步入了知天命之年。
弘曙、弘晫和笑儿为表孝心,在府里大摆筵席,为允祐贺寿。
寿筵过后,允祐忙着为笑儿备嫁妆。
笑儿不能从京城出嫁,我和允祐商量后,写信告知杨信,改由从春忆山庄迎娶。
这段日子,我心里总觉得惶惶,却又说不出原因。
临行前,十三和十七为我们饯行,我将康熙的玉扳指交给十七,让他找机会转交给老十。
十一月十一日,我将笑儿的手交到杨信手中。
正式的婚礼,我和允祐不便出席,就提前在春忆山庄办一次仪式。
未宴宾客,只有阿猛一家人观礼。
看着两个孩子向我们行礼,我不禁潸然泪下。
允祐握着我的手,一直笑着。
我知道他心里不舍,却碍于面子不肯表现出来。
这个男人哪!算了,他的泪就由我来流吧!同日,京城淳亲王府四格格卒。
十七写信给我,说丧事全由弘昼亲自操办,极为隆重。
这古怪小子,不会因此有了这种荒唐的爱好,将来才会为他自己操办丧事的吧?我和允祐要在过年前回到京城,不能在苏州久留。
我把春忆山庄和全部生意都交给了笑儿,这是我给她备下的嫁妆。
杨信陪着笑儿,将我们送出城。
强忍难过,依依不舍地跟笑儿道别,我们起程回京。
这趟出来,只有魏诚和两名侍卫跟着,允祐吩咐不走官道,不住驿馆。
从苏州起程后,就一直下着雨,天气又阴又冷。
允祐担心我的身体,每晚要选最好的客栈投宿。
如此一来,白天就要抓紧时间赶路。
我心里的不安与日俱增,人也变得很紧张。
允祐以为是因赶路太过辛苦,想要放缓行程。
我却不愿在路上多耽搁,推说是想念笑儿之故。
一早,马车驶进山里。
过了这段山路,就出江苏入山东境内。
雨天道路湿滑,马车只能放慢速度。
我随着马车颠簸摇晃有些迷糊,便靠着允祐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觉得有人挪动我。
我半睁开眼睛,瞧见允祐正站着,魏诚掀帘探头进来跟他小声说着什么。
片刻,他坐回我身边,把我搂在怀里。
我感到马车在加速,问道:怎么了?他紧紧蹙着眉:侍卫说,打从咱们进山就有些人跟在后面。
今年江浙有灾,附近都不太平,怕是劫道的。
我一惊:人多么?他摇头道:不晓得。
侍卫和咱们分开走,把那些人引开。
咱们快马加鞭,只要出了山就好了。
春儿,别担心。
我看出他的着急,笑着安抚:不会有事的。
说是这么说,我的身上已冒了汗。
若那些劫匪只为求财倒没什么,就怕他们穷凶极恶,伤人性命。
马车越来越快,猛地颠簸了一下,允祐飞快地扶住我,我的头险些撞着。
魏诚冲着车里大喊:爷,马惊了,停不下来……前面没路了……搂紧我!允祐一把抱起我,快步到车外冲魏诚喊了一声,跳车!紧接着,我觉得天旋地转,雨水、泥水飞溅到脸上,什么都看不清。
忽然身上一松,有股力量推了我一把。
我直觉不妙,双手迅速一抓,身子被拖了出去。
马车太快,允祐抱着我滚到崖边,却停不下来。
他推开我,滚出了悬崖。
我拽住了他的手,被他拖着,半个身子已探到崖外。
放手!他冲我吼。
我的身子一点一点往下滑,铆足了劲拽着他,但凡开口说话就会泄了力气。
就算死,我也要陪着他。
我决不会放手!以我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把他拉上来。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转瞬,那股拖着我的力量减轻了一些。
我睁眼一看,魏诚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我不敢松劲,使出全身的力气,终于和魏诚一起把他拉了上来。
提着的心总算回到原位,我松了口气,这才看清允祐头上流着血,急忙挣扎着站起来。
刚迈出步,脚下就一滑,我向后倒去。
春儿!他挥动的手离我越来越远。
我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睁大眼睛凝视着他,直至他的脸在我眼前消失不见。
紧闭双眼,耳畔只剩下呼呼的风声……番外 杨信(一)今晚的夜色真美!我仰卧在房顶上,望着天上的月亮。
莺声燕语不时传来,好像也不似往日那般腻耳。
我坐起身,看着对面小楼二层透出微弱亮光的窗子,不禁轻笑出声。
月色一如往常,只是我的心情格外好。
这李勇大,我在江南足足找了半月,没想到竟躲在杭州。
凤鸣楼虽算不上数一数二的青楼,但每晚也客来客往,热闹非常。
那些没用的官差一定想不到,他们苦苦寻找的人就在眼皮底下,夜夜左搂右抱,享尽温柔。
这趟倒不是为了悬赏,实在是想会会这个令官府头疼、百姓色变的大盗。
李勇大向来独自作案,心狠手辣,洗劫财物还不留活口,半年来死在他刀下的共二十七人,其中四人还是抓捕他的官差。
传闻他的刀快如风,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能接上他十招。
这样的刀法,不见识一下就太遗憾了。
轻微的门响,一条黑影下了楼。
据这几日的观察,李勇大都会在这个时辰出来打探风声。
这时候姑娘们都在前面,后院很少有人。
我从房顶纵身跃下,无声地落在他面前。
借着月光,眼前的人刮了胡子,还在脸上粘了一颗大黑痣。
这样就能瞒过贴满大街小巷的榜文,官府那群废物真是无药可救了!我微微侧身躲过袭来的拳头,笑道:取你的刀来,在下领教几招。
他半信半疑地飞身上楼,寒光一闪,刀已到眼前。
我闪身拔剑出招,心中赞叹他快狠的刀法。
我定要十招之内擒住他!重重一拳,他倒在地上。
我收起剑,吹了声口哨。
五百两银子到手!二哥,我不会数,几招抓到他的?屋顶上一个柔柔的声音。
未到十招。
这声音很熟悉。
我抬眼看去,一高一矮两个影子站起来,高的一跃落地,矮的才慢悠悠地跳下来,被高的接住。
我皱了皱眉,方才打得兴起,竟未察觉房上有人。
矮的那个已走到跟前,是个男装打扮的小姑娘。
她仔细看了看昏倒的李勇大,又用脚踢了踢,说道:不知那榜文怎么画的,一点儿都不像。
还以为多厉害,没到十招就被人抓到了,江湖传闻绝不能相信!杨兄,别来无恙。
高的也走过来,我才看清是学勤。
我向他抱拳:今儿个怎么有兴致来凑热闹?他低头看看正蹲在地上,用手揪着李勇大脸上黑痣的小人,无奈地笑了笑。
我眯着眼睛笑道:你家里何时也给你订了亲事,不给为兄引见一下弟妹么?他窘得急忙解释:杨兄说笑了,这是我远房妹子,要在我家住上一段时日。
我奉父母之命陪着她到处游玩。
二哥,你认识他?那小人站起来,指着我问。
学勤对着她说:杨兄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高手,他专抓那些令官府束手无策的恶人。
我抱拳道:在下杨信。
她也学着我抱拳:我叫知恩,家里人都唤我笑儿。
我愣了一下。
姑娘家竟然把自己的闺名随便告知别人,真是个怪丫头!杨信,和你打个商量,不如这赏银你我一人一半儿。
她上前两步,笑着看着我,这李勇大不是很厉害,我也能抓住他,不过还没来得及出手,他就被你打晕了。
要不你叫醒他,我再抓他一次,赏银还是一人一半儿。
学勤把她拉回身边:人是杨兄抓到的,你身手再好也要讲先来后到。
再说,你要赏银做什么?她认真地思忖了片刻,才说:那赏银给我还真没什么用。
不过能抓到官府都抓不到的人,挺有意思的!我看着她的笑脸,竟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杨兄,我们先告辞了。
我回过神,学勤已拉着她走向院门。
她在门口站住,又回过头对我说:我听说人未送到衙门,赏银是拿不到的,是么?我点了点头。
她呵呵笑着:忘了告诉你,我已经通知了官差,估摸这会儿应该到了。
告辞!前面忽然人声鼎沸,我恨恨地盯着院门。
五百两泡汤了!跨出院子,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笑儿,往后不能随便将你的名字告诉别人。
是么,还有这规矩?那别人怎么知道我叫什么呢……大哥,你先走,我来对付这小子。
陈二挡在他大哥前面,对我说,小子,食相的就快滚,为了那点赏银,当心搭上你的小命!我看了眼一瘸一拐跑着的陈一,咧嘴笑了笑:在下的命不如二位值钱,拼一拼就有五百两,划算。
找死!陈二冲了过来。
我出拳迎战。
那陈一腿上有伤,跑不了多远,我要好好领教一下陈家的拳法。
人影一闪,甜美的笑声响起:杨信,这回的赏银可要一人一半儿。
我分神望去,那丫头已经追上陈一,动起手来。
不见学勤跟着她,我有些心急,陈一虽然有伤在身,恐怕也不好对付。
迅速解决了陈二,我赶到那丫头身边。
她的招式有些怪,没有吃亏。
我闪身到她和陈一之间,借力推她到一旁。
啊!一声惨叫,她向后倒去。
我急忙伸手一捞,揽住她的腰。
她眨了眨眼睛,对着我狡黠地一笑,反身狠狠给了陈一一脚。
陈一倒在地上。
我惊觉被她耍了,心里对这不知深浅的丫头有气,放开她冲着正要爬起来的陈一补了一拳。
远处有喊叫声,我转身看向她。
她瞪着那双大眼睛,无辜地摇头:这回可不是我。
我赶来的时候就瞧见官差正往这边来。
官差赶来见到我们,拿不到赏银不说,只怕还会被带回衙门纠缠半日。
我搂过她,脚下用力一跃,人已站在高枝上。
树叶茂盛,官差不会发现我们。
我低头看她,发觉她的脸有些红,就将放在她腰上的手松开。
她轻呼,双手环住我,嘴里嘟囔着:不过要分一半儿赏银,竟然如此狠毒!我气得咬牙。
还敢提那赏银!损失了赏银倒无妨,便宜了底下那群废物实在不值。
想我杨信何时做过这等亏本买卖,传出去没脸在江湖上混了!我扶她一同坐在树枝上,低声问道:为何不见学勤?她笑了起来:二哥不准我来,我偷溜出来的。
看着她那得意劲儿,我不禁失笑。
这实话实说的丫头,对人一点儿戒心都没有。
我说道:江湖凶险,别再一个人跑出来。
不怕的,我扮了男装。
她指了指身上的衣服。
所幸这里是江南,她的相貌再加上娇小的个头,穿上男装像是个漂亮的小男孩。
可她不懂得掩饰,举手投足带着一股小女儿的娇态,任谁都能看出她是个姑娘。
跟她说也是白费口舌,还是送她回去的时候提醒学勤看好她。
杨信!我回神,挑眉看她。
她晃了晃脚:那些官差好像走了。
我下去看看。
我跳到地上,见树林里空无一人,冲着树上说道,下来,我接着你。
好。
她毫不迟疑地跳下来,落在我怀里。
这样单纯的丫头,实在不该在江湖上出现。
喂!她的脸又红了,小声说,放我下来。
我放下她:我送你回去。
杨信,方才那兄弟俩做了什么?榜文上没有写。
那哥俩带人劫官府的银车,杀了几个官差。
早知道先逼他们交出那些官银,再送他们去衙门换赏银。
你缺银子么?不缺。
不过给我四伯送去,他会很高兴的。
你四伯很缺银子么?不缺。
可那些本来就是他的。
唉……看来你不是单纯,根本就是糊涂!看着跟在身边的小人的笑脸,我才察觉自己也在笑着。
从那以后,我每次抓人都会遇到她。
春忆山庄从来不管江湖中的事,但消息很灵通,这丫头也总能很快找到人。
她身手确实不错,不过缺少应敌经验,常要跟在她身后的学勤收拾残局。
她抓人不为悬赏,只因贪玩,抢不过我就干脆从中捣乱,我却再没有失过赏银。
并非我在乎那些银子,只不过喜欢逗她而已。
她每每败给我却从不恼,反而笑个不停。
她长得很美,尤其笑起来的样子,漂亮而又让我觉得很眼熟。
到底在哪儿见过她呢?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挑有难度的犯人,而是看到榜文就动手。
然后见到她,跟她挣,看着她开心地笑。
我发觉自己已深陷在她的笑里。
笑儿,真的是人如其名。
那笑,总是浮现眼前,挥不去。
那笑,像是印在心里,忘不掉。
多日没看到她,才知道她回春忆山庄去了。
想见她,就也来到苏州。
找不到理由到山庄找她,只好在苏州城漫无目的地逛,盼着能遇到她。
没想到真的在街上看见了她。
她身边跟着一个男人,不是学仁,也不是学勤,是一个面如冠玉的高大男子。
他们边走边说着什么,她攀着那男子的手臂,笑得很开心。
虽然她的性子古灵精怪,但从言行举止能看出她生在大户人家。
以她这样的相貌,怎会没有许配人家,怎会没有中意的人?我却像个傻子一样,对她动了心,一头栽了进去。
太可笑了!没想到我杨信竟然有今天!我马不停蹄地赶去扬州,躲在家里不出门。
我原本想回平遥,可心里舍不得离她那么远。
若是不能再见,我也想待在离她近一些的地方。
整整一个月,我发疯似的想她。
爹说杨家的男人个个痴情,爱上就是一生一世。
我真的像爹说得那样,对一个女人用情这么深,没有丝毫保留。
我不能再留在江南,怕自己忍不住去见她。
立马收拾好行装,起程回平遥。
行至街上,看到衙门外张贴的悬赏榜文,心里竟是一痛。
勒住马看着榜文,就算见不到她,也想知道她又跑去抓什么人了。
一旁的两人正指着榜文议论着,单单悬赏、姑娘两词,就引得我专心去听他们的话。
万万没想到去抓这采花大盗的是个姑娘。
可不是,官差刚刚赶去了。
听说那姑娘模样可标致了,只可惜……为了赏银,不仅被这杀千刀的给糟践了,还赔上了一条命。
唉,真是可怜哪!我拉住两人问清了地方,打马飞奔出城。
城外的树林里,我找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官差,没有采花贼,更没有那两人所说的姑娘。
我下马站在林中,喃喃自语:不是你,一定不是你……你是在找我么?我猛地回过头。
让我朝思暮想的人,让我提心吊胆的人,就站在不远处。
她的脸上淡淡的,没有一丝笑容:你不是躲着我么,怎么又来找我了?我握紧拳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姑娘误会了。
我只是听说这林子出事了,过来看看而已,并非来找姑娘。
是么?那么是我犯傻了。
她轻轻地笑了,转身离开。
那笑,让我很心疼。
我再也克制不住,什么都顾不得了,追上去从她身后搂住她。
温热的泪滴落在我手上,却烫到了我的心。
你不是说不是来找我的么?你不是不想见我么?怀里的她哽咽着,可我是来找你的!我想见你!堂弟来看我,我很开心,可心里却很想见到你。
我不好意思向大哥、二哥打听你住在哪里,只能像之前那样找到官府通缉的人,等着你出现。
你可知我每日在等你、每日在想你。
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我讨厌你……可我还是想见你!我心里不停骂自己蠢。
她一个姑娘,却敢说出心中的话。
而我,不敢问她,不敢见她,就只会逃避。
我将她转过来,手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别哭了,是我不好……我再也不躲了!她哭得更凶了,连鼻子都红红的。
我的眼睛再也错不开,直直地看着她。
好半晌她才止住哭,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我笑着问道:又是一个人跑出来的?学勤呢?她点点头,也笑了:在春风得意楼。
我送你回去。
我扶她在马背上坐稳后,跟着翻身上马,往城里走。
你如何得知我在扬州?我不知道。
这段日子只有一张悬赏榜文,通缉的那人在扬州。
那个采……通缉的人呢?五日前就被我抓到了。
一个采花的也有二百两赏银,我猜他不单采花这么简单,定是杀了人。
咳、咳……那榜文为何没被揭了去?大街上的都揭了,只剩衙门口那一张。
我把赏银给了那些官差,叫他们晚几日再揭去。
反正贴在那儿也不碍事,他们就应了。
榜文前那两人是怎么回事?他们说的话是你教的么?我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让他们每日站在那里说话。
话不是我教的,只叫他们往惨了说。
他们说了什么?没什么……你给了他们多少银子?十两。
唉,幸好只赔了十两。
每日十两,他们已经说了五日。
幸好你来了,我身上没有银子付明儿的钱了……咦,你这是要去哪儿?衙门!去看看有没有新的榜文!杨少爷,您可真是稀客啊!一股香气扑面而来,我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皱起眉。
老鸨满脸堆笑:杨少爷也是来听我们嫣红姑娘抚琴的吧,您快楼上请。
我摆摆手,拣了一张空桌:不必了,就这儿吧。
老鸨殷勤道:嫣红姑娘还未准备好,不如找个姑娘陪杨少爷喝杯酒。
我微微点头:也好。
我环顾周围,人真不少。
这撷芳楼为了抢生意,每月都会择一晚让嫣红出来抚琴一曲。
嫣红是这儿的花魁,不被老鸨狠狠敲上一笔,是不会轻易见到的。
打从一进门,见到我的人都一脸惊讶,以为我也是嫣红裙下之臣。
我确实为嫣红而来。
据我连日的追查,她就是近来频频作案的飞贼。
这贼轻功极高,专挑富户下手,连官家都不放过。
说起来当官的常以权压人,有钱的大多都为富不仁,让他们出点儿血倒没什么。
可没想到这贼竟打起隆安镖局的主意。
前几日刚接了一趟镖,东西还没出镖局就险些让她盗走,所幸被镖师发现夺了回来,只损失了一些银两。
银子事小,但这些年来隆安镖局从未出过这等事,若传了出去,砸了镖局招牌可就事大了!这回没有赏银,我也要抓到这贼。
嫣红平日从不出来露面。
她虽然出身青楼,但毕竟是个姑娘,我不便潜入她的闺房,只好借今晚探个虚实。
那股香气又飘了过来:杨少爷,这是百合。
百合,好好招呼杨少爷。
百合在我身边坐下,软声温语地为我倒酒。
我端起酒杯,无意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丫头不是被学勤拉去听戏了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学勤聪明可心眼太实,总被这小丫头耍得团团转。
不用问今儿晚上她又是甩掉了学勤,偷溜出来的。
我看向她,她那双大眼睛正盯着我。
我扬起一抹笑,她板着小脸,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丫头吃醋了!我嘴角的笑意加深。
杨少爷,您在笑什么?百合靠了过来,贴到我身上。
那边的丫头扁了扁嘴,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
我收起笑,不禁蹙着眉。
她容貌出众,岂是这里的庸脂俗粉能及得上的!这会儿她已经引起周围几个男人的注意,再留在此只怕会惹出事来。
我将手中的杯子一歪,酒洒在我的衣袖上。
百合轻呼一声,忙拿出帕子为我擦拭。
那边的人倏地站起身,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桌上,转身跑了出去。
我抽回手,搁下一些银两,起身往外走,经过那桌扫了一眼银票。
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又要多抓个人去换赏银了。
出门后已不见她的踪影,四处找了一圈却找不到,我心里急得冒火。
转回来才看见她蹲在撷芳楼旁边的小巷子里,我走过去将她扶起来:做什么蹲在这里?她抬起头,委屈地说道:我在等你出来。
我看着她可怜巴巴的脸,一下子怔住了。
转瞬,她扑上来朝着我的手臂就是一口:你这个坏人,我讨厌你!她转身跑出巷子。
我揉了揉手臂,快步追上她。
她像只发了怒的小猫,对着我又咬又抓又打,还踢了两脚。
街上的人不多,全都停下来看热闹。
我一把扛起她,闪身又回到巷子里,将她放下来。
她撞进我怀里,呜呜地哭着:我喜欢你!你为何去那种地方?我不准你去,不准……这丫头的话让我很开心!我轻抚她的背:你若是不哭,我就再也不去。
她的小脸在我胸前蹭了蹭,抽噎着抬起头:真的么?她的眼里含着泪,像是一汪湖水,在月下闪着摄人心魄的光。
我低喃:闭上眼睛。
真的不去么?她听话地闭上双眼。
我捧起她的脸,吻住她的唇。
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生怕吓到她,却让自己失了魂……她垂着头小声说:很晚了,二哥还等着我呢。
我拉着她的手走出巷子: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撷芳楼?你又没说,我怎么知道。
那你为何来这儿找我?这几日扬州的人都在议论撷芳楼每月一次的花魁表演,我想来见识一下,就想办法甩掉了二哥。
谁想到这么巧瞧见你了。
唉……往后出门少带点儿银子,别动不动就扔下一百两,用不了那么多。
是么?你给了多少?十两,已经很多了。
哦!你往后真的不再去那种地方么?真的!除了今儿个,你从前去过么?没有!杨信,你喜不喜欢我?喜欢!你喜欢我,就不会骗我了?永远不会!那……既然你以前没去过那种地方,又是怎么知道该给十两银子的……咦,你怎么了?上回是哪个浑球说你糊涂的,我想揍他!这丫头逛遍江南各地之后,就拉着学勤往其他地方游玩。
自打学勤接了这苦差事,时常被这丫头折腾得晕头转向,他以对江南以外的各地不熟悉为由,叫上我同行。
能每日见到她我自然情愿,学勤也乐得把这小麻烦推给我。
除了过年时我要回平遥,余下的时间我和学勤就陪着她四处游玩。
由桂林返回苏州这一路上,她一直闷闷不乐。
我知道她的心事,却不点破。
叩门声响起,我轻笑出声,这丫头终是忍不住了!打开房门,她径直走进来,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我开口问道:这么晚了还不歇着?半晌,她才说道:再过两日就要到苏州了。
我嗯了一声,等着她的下文。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苏州后我就要回家了。
我点头:我有事要回平遥一趟,正好顺道送你。
她咬住下唇,试探地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说:我回家后,怕是要……要嫁人了。
我这趟回家也是为了成亲的事。
我故意逗她。
她抬头看了看我,红了眼圈:没事了……我回去睡了。
我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面前:我回去禀明长辈,就去你家向你爹娘提亲。
真的么?她吸了吸鼻子,眼泪还是滴落下来。
我帮她抹了抹眼泪:你可愿意嫁给我?愿意!她顿住,红着脸说,你是不是会笑我不知羞?可是我真的想嫁给你,我想以后都跟你在一起。
我笑着把她搂在怀里:最迟三个月,我就去京城。
她终于笑了:三个月后,我在京郊的红螺寺等你。
番外 杨信(二)臭小子,舍得回来了?一进家门,奶奶已得到消息等在前厅。
我嬉皮笑脸道:听到奶奶的声音,就知道您身体康健。
难为孙儿日日夜夜惦记着奶奶。
奶奶板着脸扫了我一眼:少跟我打哈哈!一年到头也不见人。
你可记得前年应过我什么?你说等两年就成亲。
如今已两年了,我连孙媳妇的影儿都没瞧见。
连你那最小的堂弟都有了儿子,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好的不学,专学你爹来气我!这次回来别想再溜掉,我和你伯母为你选了几个家世好的姑娘,你自个儿挑一个,老老实实地给我拜堂成亲!我走过去帮奶奶抚背顺气: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事。
奶奶要的孙媳妇,我给您找到了。
奶奶怀疑地盯着我:别是事先想好的说辞来蒙我!我应了奶奶的事,何时不算数?我笑着说,过些时日我就到她家提亲。
奶奶请放心,这碗孙媳妇茶您喝定了!她?转眼间奶奶就已眉开眼笑,是哪家的姑娘?家世、相貌、人品可好?你这小子眼光高,只怕不会差了。
怎么没带回来让奶奶瞧瞧?您别急,等娶进门天天都能看见。
您一定满意!我趁机溜了出来,往书房逃去。
爹正在看书,见我逃进来,笑道:你奶奶又念叨你了?我坐在桌旁,先给爹倒了碗茶,又给自己倒了一碗,一口气喝光:奶奶急着向我讨孙媳妇,连茶都不给我喝一口。
爹端起茶抿了一口:婚姻大事急不得。
爹会帮你跟奶奶说的。
我虽然不是爹亲生,但爹一直疼我如己出。
我很庆幸爹收养了我,把我带回这个家。
奶奶当我是亲孙般的宠爱,伯父伯母都待我很好,堂兄弟姐妹都与我亲厚,就连镖局上下也从未把我当作是外人。
这几年堂兄弟都娶妻生子,奶奶和伯母一见我就催我成亲,我只能躲到江南。
镖局有堂兄弟帮着伯父打理,我向来自由惯了,爹也由着我待在江南。
爹,我有中意的姑娘了。
我看向爹,这次回来就是要禀明奶奶和爹,我想娶她。
爹笑了笑,眼里没有丝毫诧异:爹早就已经猜到了。
这两年,你只有过年时才回来。
人虽待在家里,却整日心不在焉,十五一过就急着赶回江南。
从前你时不时地帮爹到镖局里看看,但我听镖师说你很久没去过了。
你的性子爹还能不清楚,抓那些悬赏通缉的人,不过是为了寻些挑战。
能让你上心的……说吧,是哪家的姑娘?爹从不强迫我做任何事,还常帮我跟奶奶说好话。
我躲到江南,气得奶奶以身体不适为由,把爹留在家里。
我说道:这几年爹没去江南,所以不知晓。
她是常叔家的远方亲戚,家居京城。
之前正值她祖父三年孝期,家里还未给她订亲事。
她爹娘疼她,送她到常叔家小住,散散心。
学勤陪着她游玩,才与我结识。
我未禀明奶奶和爹,就答应她三月后上京提亲。
我知道婚姻大事应由长辈做主,不该擅自决定,还望爹能成全!爹皱眉不语,许久才重重叹了口气:那姑娘名唤知恩,乳名笑儿。
唉……你可知她祖父是谁?是圣祖康熙帝,而当今圣上是她的四伯父。
她是七王爷府的四格格,淳亲王唯一的嫡女,圣祖皇帝亲封的郡主。
我手中的茶碗滑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爹继续道:你有所不知,你常叔常婶本是她额娘的侍卫和丫鬟,那春忆山庄是她额娘名下产业。
因她额娘的身份,不便对外张扬,所以这底细少有人知。
你与她有缘相识,怎奈上天捉弄,只怕是……有缘无份了。
我不愿家人为我担忧,干脆每日躲在房里。
并非我自暴自弃,只是心像被掏空了一样,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三月之约将至,这个原来我所期盼的日子,如今却像是一柄利刃,离我越近,就刺我越深,心就越疼。
信儿。
我回过头,才发觉爹已站在我身后。
爹拍了拍我的肩:去吧,就要三个月了,去见见她。
我木然地摇头。
爹叹息道:爹为你取名杨信,就是希望你言而有信。
爹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是个男人,不该将这份痛推给她。
就算你与她不能相守,也该亲自跟她说清楚。
断,就要断个干净,不能误了她。
我沉默不语。
去吧。
过些日子爹也要去京城探一位故人,你处理好事情后再与爹一起回来。
爹转身走了出去。
就算断了,心里是否真的能断个干净?不然爹怎会一生不娶。
这个情字,拿得起,怕是不容易能放得下。
我还是依照爹的话去了京城。
王府那道厚重的大门,像是越不过的天堑,横在我与她之间。
我在府外站了两日,看着她出门,一路跟着她去到红螺寺。
我躲在隐蔽处,一直望着她。
她站在树下不住地左顾右盼,脸上挂着甜美的笑。
那笑,是我发誓要一生一世珍惜、呵护的,如今却要亲手毁了它。
她脸上的笑渐渐消失,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我宁愿让她以为我负心失约,恨我、怨我,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她的伤心。
天色暗了下来,跟着她的下人跪了一地,她仍固执地等在那里。
她不知道这整整一夜,我就在不远处陪着她、守着她。
她难过,我的心更痛。
清晨时分的雨,冲掉了我所有的理智。
那一刻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想把淋在雨中的她紧紧搂住。
她的额娘急匆匆地赶来,她支撑不住倒在她额娘的怀里。
她被抱走后,她额娘看向我这边。
雨雾中我看不清她额娘的样子,却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她病了,太医每日出入于王府。
我知道她会被照顾得很好,若是我出现,只会令她病上加伤。
再次来到红螺寺,我站在那日她所在的地方。
那树下,是断情处,更是伤心地。
年轻人。
我看向声音出处,是一位摆摊解签的长者。
他笑呵呵地说:你驻足于树下很久了,似乎有难解之事,不如来问支签吧。
我走到他面前坐下:多谢老人家的好意。
不过我不信神佛,也从不求签问卦。
他指了指不远处诚心拜佛的人们:拜佛不过是求个信念。
你既然相信自己,那还有何难解之事?我苦笑道:这世上的事,岂能尽如人意。
他捋着胡子:天不如人愿,不妨问心。
随心而为,结局如何,也无愧于自己。
管家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冷淡却有礼地引着我走进王府。
我问了自己的心。
我想见她,即使换来的是心碎也想见她一面,再痛也无悔!我跟在管家后面。
这重重院落,竟像是何时来过。
一个丫鬟走到我面前,福了福身:杨公子,请随奴婢来。
走进一个院子,那丫鬟将我让进一间屋子,就退了出去。
我深深吸了口气,走进里屋。
她靠坐在床上,苍白的脸瘦了一圈,那双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痴痴凝视着她。
见她掀开被子要下床,我急忙走到床前。
她拉住我的手,虚弱地笑了: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在红螺寺等急了吧?这都怪我糊涂,弄错了日子。
我原本还要去那儿等你,可额娘不准我去……咳咳……我闭了闭眼睛:为何骗我?她的笑僵在脸上,无力地摇着头:我不是存心的!我答应了阿玛和额娘,不告诉别人我的身份。
后来我想跟你说的,可是怕你知道了又躲着我,不再理我了。
除了这个,我没有骗过你。
我知道是我不好,你别生我的气!我没有生气。
我慢慢抽回手,艰难地开口道,你……多保重!我快步向外走,就听见身后有些声响。
我忍不住回头,她整个人摔下床,趴在地上。
我忙冲过去扶她。
她一把抓住我长袍的下摆,哭着说:杨信,你别走……别走……我把她抱回到床上,盖好被子。
她说什么都不肯放开我的袍子,边哭边咳。
方才的那个丫鬟走进来,福身说道:杨公子,我们福晋请你过去。
她看了看那丫鬟,放开了手,蒙着被子泣不成声。
跟着丫鬟来到厅里,我对着坐在正座上的人抱拳行礼:见过福晋。
我抬起头,正对上福晋的眼睛,不禁怔住了。
那丫头有八分像她额娘,只是少了两分韵味。
我一直觉得那丫头很眼熟,这一刻我敢肯定这熟悉的感觉来自眼前这人。
我在哪里见过呢?我只有一事想问你。
福晋淡淡地笑着,你姓杨,不知隆安镖局二当家杨百义是你何人?我恍然,看着她说:是我爹。
我的话仿佛在她意料之中,她点了点头:你回去吧。
出府后,我一直站在路边,望着王府的大门出神。
我确实见过她。
小时候我到爹的书房里玩,无意间发现爹收藏的一张画像。
画中人很美,而那人就是她。
那以后,我常看见爹手中拿着一支与画中人戴着的一样的玉簪,对着那画像一坐就是半日。
我知道那画中人就是爹心里想念的人,可我以为她已经死了。
我自幼跟着爹押镖,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爹却从不押去往京城的镖。
我还知道爹每年都会独自去一趟京城西郊,我一直认为爹是去拜祭她。
原来她并没有死,而是已嫁为人妇。
我万万想不到,让爹一生不娶,想了这么多年,念了这么多年的人,竟是那丫头的额娘!老天真的爱捉弄人,我注定要跟爹一样,与所爱的人分开,孤独一生……爹来了京城,我知道他为了我去见了那位故人。
我令爹来到伤心地,忆起了伤心事,我真的很不孝!我本打算跟着爹回平遥,却又被请进了这一生都不想再进去的王府。
还是那间屋子,未进到里屋,就听见有人说话。
额娘,我想见他。
求您让我见他!你听话,先把药喝了。
是不是我喝药,您就让我见他?你在跟额娘讲条件么?快些喝药!她不肯喝药。
她额娘叫我来,定是让我跟她做个了断。
我握紧拳头,走了进去。
她见到我,不小心被药汤呛到了,不停地咳嗽。
福晋看了我一眼,转头帮她轻拍着背,哄着她将药喝完。
福晋放下碗,看向我说道:今儿个叫你来,还是有一事要问你。
福晋未等我开口,又道:当着笑儿的面,我问你一句,你对笑儿可是真心?我愣了一下,坚定地答道:是!一生一世不变!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额娘。
福晋温柔地笑了,对我说:两年!从今儿个起,你们不准见面,不妨将这两年当作是个考验吧!我并非信不过你,只是笑儿的身份,我需要一些时间。
若两年后,你们都没变,我就将笑儿嫁给你,你带着她离开。
能做到么?能!那丫头竟和我一起回答。
福晋不再说话,起身走了出去。
她摇摇晃晃地下床,站在地上:我没有力气扑过去,还是你过来吧。
我笑了出来,大步走到她面前,抱着她用力搂在怀里:谢谢老天……她抬起头,笑道:该谢的是我额娘!杨信,若是两年后你又不来,我就一直一直等下去!两年后我一定来王府接你。
你哪儿也别去,等着我。
两年后 苏州城外望着远去的马车,直至再也看不见踪影。
她靠在我怀里,轻泣着:阿玛和额娘这样疼我,我舍不得他们。
我柔声哄着她:别哭了!往后只要你想他们,我就带你回京城看他们。
还有十三叔和十七叔。
她抬起头看我,问道,那皇四伯呢?我叹息:皇宫我可没办法进去。
又是一阵哭泣……杨信,额娘将春忆山庄交给了我,我把它完全托付给猛叔叔了。
今后有我养你,虽不能像王府里那样锦衣玉食,但也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这两年你都做了什么?整个江南所有的悬赏全都归了我一人。
不多存点儿银子,怎么养你这乱花银子的丫头?走吧,咱们要起程回平遥了。
奶奶着急见你这孙媳妇,盼着你敬茶呢!咦,我的荷包不见了!掉在哪儿了?怕是找不到了。
里面有多少银子?一……一百两?唉……算了,往后银票都交给我,你不准带在身上!知道了。
杨信,你喜不喜欢我?喜欢!安心吧,我没生气。
嗯……不过方才我要说的不是一百两,而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我看咱们晚两日再动身,还是先把今儿新张贴的悬赏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