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飘飘浮浮的。
一个细微的声音在远处飘忽不定:春儿……醒来……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
白茫茫的一片,被刺痛的双眼只能再闭上。
听觉最先恢复。
医生,她到底什么时候会醒?病人的伤太重,我没办法给你准确的答复。
不过,她今天有了一些反映,这是个好现象。
说实话,咱们能做的就是等,你急也没有用。
意识一点点地恢复。
头上的剧痛,使我倏地瞪大眼睛。
小安,你醒了?声音又惊又喜,我去叫医生。
好几个人围着我转,好半天才都出去了。
我看着面前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脸,费了好大劲儿才将遥远的记忆唤起。
努力理清混乱的思绪。
我回到现代了,还是我根本没离开?那些,都只是梦?家浩哥红了眼圈:小安,你终于醒了。
你昏迷了一个多月,我和奶奶都担心死了。
咝……头疼得眼前发黑,我伸手摸向脑袋。
当心!他握住我的手,又放回原处,点滴还没打完呢,别乱动!我的头……我开口,却几乎发不出声音。
你忘了你被小偷打伤了?多亏四层的赵叔叔,上楼时发现你家里有动静,急忙喊人,把小偷吓跑了,咱们才得救。
你伤得很重,医生说是颅内出血,要马上做手术。
术后你一直昏迷,今天是第三十三天了,早上总算有了些反映。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头,很疼吧?你忍忍,护士这就过来给你打止疼针。
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我使劲消化着他说的话。
三十三天,我回到清朝正好三十三年,这有关系吗?提到受伤,我看向他:你的伤?他摇头:我没事,只受了些轻伤,已经全好了。
你别担心!护士推门进来,手里端着药盘。
你多休息,千万别累着。
家浩哥站起来,你要努力尽快好起来。
真的累了。
我闭眼再次睡去。
春儿,快醒来吧……他以为你走了,随你去了……怡亲王也薨了……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仍是远得难以抓住,你一定很伤心,快些醒来……醒来再哭……我猛然惊醒,恍恍惚惚,已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十三死了?还有谁也去了?为什么梦里的声音这么熟悉?小安,你醒了?家浩哥将病床摇起了些,你又睡了一天一夜,看,天都黑了。
奶奶一早就来看你,待到下午你也不醒,我让她先回去了。
他端起杯子,用勺子喂我喝了些水:明天天气好,我带你到院子坐坐。
医生说只要别剧烈运动,适当的活动有助于恢复,你别总是睡。
你没去上班吗?我说话有了一些底气。
他笑了笑:今天是礼拜天。
最近学校也没什么事,明天中午我就能过来看你。
学校?哦,对了,家浩哥是学历史的,读完硕士后就留校了……等等,历史!我打起精神:家浩哥,给我讲些清朝的历史,好吗?好啊!以前一跟你提到历史,你就愁眉苦脸,还不耐烦呢!他说起历史,眼睛就会放光,你想听什么?我急切道:说说康熙的儿子们吧,没参与夺嫡的那些。
嗯,不是有个七阿哥吗?他没察觉我的失常,仔细想了想:你倒是会挑人!关于这个七阿哥的史料记载不多。
他原名胤祐,雍正即位后改为允祐。
康熙十九年七月二十五生,康熙帝的第七子,初行次为第十五。
母为后来被封为成妃的戴佳氏。
他生下来,腿有残疾。
不是的!那是他小时候摔伤的。
累着了或是受了凉,还有赶上变天时,他就会腿疼。
三十五年,康熙帝亲征噶尔丹,允祐奉命统率镶黄旗大营。
他精于骑射,十三曾说过,他的技艺比老十他们都好。
他还猎到一只白狐,为我做了手笼,我一直舍不得用。
三十七年,以功晋封贝勒。
四十八年,晋封多罗淳郡王。
笑儿就是那年出生的。
一废太子时我住在宫里,他却毫不收敛,令我有了身孕,害我丢脸。
五十七年,奉命管理正蓝旗满洲、蒙古、汉军三旗事务。
因受命以来,恪尽其职,诸务毕举,颓风靡习渐至改变。
雍正元年,晋封和硕亲王,仍号淳。
后来,以疾解旗务。
其实他很有能力,却偏偏愿成为闲王。
不求上进的男人。
那一切都不是梦。
我记得与他的之间一点一滴,不是梦,都是真的!八年四月初二卒,年五十一,谥为‘度’……什么?我惊呼,你说他卒于十三……怡亲王之前?他被我吓了一跳,点了点头:他死时,怡亲王允祥就已病得很重。
仅过了一个月,五月初四,也死了。
他死了?原来梦里所说的,随我而去的人是他!不会的!这些年他身体很健康,除了偶尔腿疼,没有生过病。
我不信,他一定不会死的!小安,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是不是头又疼了?家浩哥紧张起来,看了看手表,到时间打针了,我去叫护士。
打了针,我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里,我伤心地哭了整夜。
病房里没有人,我慢慢坐起来,拿起床头桌上的手机看了看。
八点四十五,应该是早上。
我下了床,头有些晕,闭眼站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
这间病房有两个床位,但只住了我一人。
我穿好鞋,拿起另一张床上的羽绒服穿上,刚好盖住住院服。
因为怕冷,我特意买了件长到脚面的。
家浩哥为了带我出去遛弯,从家里拿来这件大衣,还准备了帽子。
我摸了摸大衣兜,太好了,里面还有些我忘了拿出来的钱。
整理妥当,我打开门向楼道张望,确定没人注意我,才低着头向电梯走去。
出了住院楼,我才知道自己住的是天坛医院,离那个地方不算太远。
冬天的早上很冷,我裹紧大衣,在医院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车窗映出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我皱了皱眉,开门上车。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愣了愣:您去哪儿?我颤着声音说出地址。
那是我的家,我住了三十多年的地方。
纵使经过三百年,我仍认得回家的路。
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淳亲王府北京市人民政府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日公布北京市文物事业管理局一九九六年十月立我对着这块石牌,不知站了多久。
我认得路回来,可我的家已面目全非,而那个等在门外男人在哪里?……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年,愿意用几世换我们一世情缘,希望可以感动上天……附近商店的扩音喇叭放着歌曲,声音并不算太大,却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即使没有相距三百年,我和他也隔着生死。
要怎样才能见到他?我该求谁?该拿什么去换?如果我和他的一切真的只是梦,那就让回到梦里去,永远别再醒来!眼前被泪水模糊……医生,她怎么样了?病人的情况非常不好。
我们给她做了脑扫描,她的脑部有瘀血。
血块压住了血管,造成她颅内血液循环障碍,随时有可能会再次颅内出血。
例如受到刺激,或是受到外力作用。
那只要不受刺激,不磕不碰,是不是就没事呢?简单来说,血管是有弹性可以扩张的。
被压住的血管,血液流动不畅通,就会加大血管的扩张。
血管壁会渐渐变薄,直到破裂,造成颅内大量出血。
所以只要瘀血还在,就很危险。
这么说只能再做一次手术了?她刚做完手术不久,不适宜再次做手术。
更重要的是,血块紧挨脑部神经,清除血块的时候,就会碰到神经。
后果无法估计,轻则会失明、失聪、瘫痪等等,重则会造成永久昏迷,甚至死亡。
也就是说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说实话,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我也觉得很惋惜。
唉……你尽量多陪陪她,顺着她的意思,让她高兴些。
在说我吗?看来我要死了。
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
我轻唤:家浩哥。
家浩哥坐到我面前,红着眼睛埋怨道:你怎么偷跑出去了?幸亏路过的人发现你昏倒了,打了120,急救人员根据你身上的住院服,把你送了回来。
这多危险啊!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我笑了笑,家浩哥,你知道那天提到的七阿哥的坟墓在哪儿吗?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记得在河北省易县西南,好像叫神石庄。
你问这干什么?我想去看看。
见他不解,我继续说,我昏迷的时候梦见了这个七阿哥,他人很好,也挺帅的。
你这傻丫头,做了怪梦还当真,怪不得前天跑到东交民巷去了。
他点头答应,可能是想到了医生的话,明天你再休息一天,我回去查查资料,后天我带你去。
我疑惑道:前天?我又睡了两天?可不,足足睡了两天。
他瞪了我一眼,就会吓唬人!一大早,家浩哥就开车带着我赶往易县。
聊了会儿天,他叫我歇着。
等到被他叫醒时,已经到了神石庄北福地村。
一下车,我就来了精神。
我们找了很久,怎么也找不到。
没办法,家浩哥只能向一位坐在村口抽烟的老大爷打听。
老大爷瞧了瞧我们,才说:我瞅你们老半天了。
你这小伙子还真实诚,找不着也不张罗问问,瞧把这闺女累的。
家浩哥不好意思地笑笑。
得了,我带着你们去。
老大爷把他的烟袋锅在地上敲了敲,站起来带路,边走边说,你们算是找对人了,我们家就是王爷坟的看坟户。
雍正年,我的祖宗在淳王府里当差。
您……我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您祖宗贵姓,又怕人家误会我骂人,再说府里那么多人我也不全认识,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家浩哥以为我不信,说道:雍正、乾隆年间的王公坟地,看坟户都是原来在府中当差的,有的是侍卫,有的是杂役。
没错,没错。
老大爷应和着,这小伙子有学问。
我家世世代代住在这村里,瞅,到了。
面前一块荒地,上面都是干草。
我急忙四处张望,石碑什么的一概不见。
家浩哥对我说:民国后,园寝的建筑被拆毁,一九六六年后,陵碑及宝顶被炸毁,现在仅存地宫、石门。
他扶着我在荒地上走来走去,忽然指着地面说:看,这就是地宫券顶石。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土地上露出一溜石头,还没细看就被他拉走。
他又说:小安,快看,那块是须弥座残石。
那边也有。
我低头看着地上的汉白玉,慢慢蹲下身子,手颤抖着轻抚石头上面雕刻着的花纹。
很精美,却狠狠刺疼我的心。
你们过来,这是盗洞。
老大爷向我们招手。
家浩哥扶起我走过去,就看见了黑洞洞的盗洞口。
他不许我进去,从兜里拿出事先备好的手电,向洞里照去。
我什么都没看见,转头望着荒地。
昔日的亲王园寝,现在却是这般荒凉。
他就孤零零地躺在这下面吗?他知不知道我来看他了?他还认得我吗?这闺女咋哭了?她不会是淳王爷的后人吧?老大爷冲着家浩哥嘀咕,又对我说,闺女,你别哭。
你哭得不是地方,淳王爷没埋在这儿,哭了也是白哭。
我抹了抹眼泪,吃惊地看着他。
这我还是头回听说。
家浩哥追问道,大爷,您给细讲讲,里面埋的是谁?老大爷点着了烟袋,说:谁也没埋,是座空坟。
这在当年可是个秘密哪,就只有淳王府的人知道。
演清朝的那些个电视剧里不是常说,什么爱新觉罗家出情种。
要我说,谁都不如顺治皇帝和淳王爷这两位。
那个是为了媳妇不当皇上出家了,这淳王爷,好好的王爷不做,愣说自己死了,让子孙后代对着这空坟磕头。
你别说,今儿还就让我碰见了,这傻闺女不就跑这儿哭来了吗?淳亲王为什么说自己死了?那他去哪儿了?我急问。
老大爷乐了:刚才不是说他是情种吗,当然是为了媳妇。
这都是从我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说法。
这淳王爷的媳妇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王爷伤心坏了,一个人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听说是上哪座山里去了。
雍正皇帝不让说,还给他办丧事,派人看这座空坟。
这座王爷坟怪事最多,是空坟不说,还听说看坟的人里头有个革了爵的郡王爷,你们说怪不怪……我再也顾不上老大爷在说些什么。
从前我跟允祐说过,要是有一天我不见了,让他千万别想歪了,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找不到我的尸体,不信我死了,在等着我回去。
谢天谢地,他没死!脸上一热,有热乎乎的东西从鼻子流出。
家浩哥搂着我焦急地喊着,我却什么也听不到。
眼前好像有一片红色,慢慢变深、再变深,直到最后一丝光亮被吞噬,终深成黑色。
我再一次飘浮着。
仅存的一丝意识,听到有人在远处说话。
病人的脑血管破裂,颅内大量出血。
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但抢救无效……请节哀!作者有话要说:淳亲王坟,紫没有去过,本章中园寝相关内容,参考《清代王爷坟》、《重访清代王爷坟》二书。
关于医学的部分纯属虚构,欢迎指正。
番外 胤礼换了第三匹快马,我挥鞭打马,奔出驿馆。
那晚,已近亥时,四哥派人来传话,急宣我入宫。
匆匆来到养心殿,我一眼看见四哥眼中那抹未来得及隐藏地痛楚。
在我的记忆里,四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纵使登基为帝的那刻,四哥仍是一如往常。
我想,或许只有十三哥能懂得四哥的心思吧!四哥眼中的痛,是为谁?老十七,你速赶往江苏,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老七带回来!四哥话里的焦急,使我的心很不安:臣弟遵旨……七哥怎么了?七嫂呢?老七和春儿回京城的途中,出了意外,春儿摔下山崖,已……四哥停住话,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老七已在山下不眠不休地找了多日。
你去把他带回来,千万别让他出事。
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路,我顾不得感受自己的心绪。
她,就这样香消玉殒了……再见到七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已瘦得脱了相。
头上有伤,却未包扎。
双眼深陷,脸色苍白,满面杂乱的胡子。
双手布满了伤口,上面全是泥。
袍子又脏又破,膝盖以下的裤子和鞋袜都是湿的,还淌着水。
腿患似是又犯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魏诚说,从她摔下山,七哥就到山下,沿着河一寸一寸地找,还时而亲自下河。
无论四哥派来多少人,七哥只是不停地找,不吃不喝不睡。
这些天,他已经晕了许多次了。
好不容易把他抬走医治,灌些药,但他只要一醒,就又来接着找,谁劝都没用。
我找来当地官员,得知此河是一支流,距离所在位置不远就汇入主流,主河由江苏中部入海。
也就是说七哥已从出事地起,找遍了整条河。
派出去的人沿岸挨家挨户询问,没有人从河里救起过落水者。
时至今日,官府也没收到关于发现尸首的消息。
湍急的河水,加之腊月的寒冷,但凡有丝毫理智的人,就能想到她已凶多吉少,而且有九成可能是,尸骨无存。
七哥已经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他能撑到此刻,怕是全凭着心里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两日后,有官兵在河边的石头夹缝中找到了一块玉。
七哥死死攥着那块玉,任由断玉刺入掌中,血流不止。
跟着他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我知道他仅存的希望破碎了,他的心也死了。
我认得,那是她腕上的白玉镯,如今只剩这一小截。
大夫把脉开方、上药包扎。
七哥手中的断玉,却任谁也拿不出。
那大夫愁眉不展,说他的身子垮了,再这样下去,不只腿彻底废了,人也撑不下去了。
不得已,我命大夫下了迷药,总算把七哥带回了京城。
四哥放心不下,命我每日看着七哥。
从前她曾离开了两年,听说七哥绝望到寻死。
那时候我还小,这回却是亲眼所见。
这对曾让我无比羡慕的如神仙般的眷侣,如今却是这样令人痛彻心扉。
十三哥病重,每回我去看望,他都问我她何时回来。
四哥一直瞒着,我也不能说。
她走了,把所有的伤心留给了我们。
或许这样才好吧!她其实很脆弱,已经禁不起再为我们这些兄弟伤心难过。
整整两个月,七哥躺在床上,没说过一句话。
若不是他的身子一日日地好起来,我真的以为他要随着她去了。
痊愈后,七哥走出房门,进了宫,在养心殿待了半日。
没有人知道他和四哥说了什么。
七哥回到府里,亲手收起了她用过的所有什物,命人烧了她屋里的家具、摆设,封死了她的院子。
七哥走了,什么都不要,只带着她留下的那些东西走了。
我本想派人跟着,四哥摇头,只说了句,让他去吧。
八年四月初二日辰刻,淳亲王卒,年五十一,谥为度。
淳亲王府再度办丧事,办给旁人看的丧事。
这么大的事,再也瞒不住了。
十三哥被下人搀扶进灵堂,指着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呕出一口血后昏死过去。
十三哥说,她曾说过先走的人最幸福,当时七哥吓白了脸。
十三哥说,原本想先走,做那个最幸福的人。
十三哥说,她太气人,不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十三哥说,她为咱们这些兄弟流了太多的泪,咱们注定要还给她。
八年五月初四日午刻,怡亲王卒,年四十五,谥为贤。
仅一月,我失去了两位最亲的兄长。
一位心逝,一位人亡。
寿皇殿四哥、十四哥、我面对面地站着。
当年皇阿玛的梓宫前,我们兄弟大闹了一场。
如今皇阿玛的圣容前,这些兄弟还剩下了谁?罢了,我不愿她为了我,去见皇阿玛时交不了差。
十四哥整整衣袍,跪地叩首,臣,叩见皇上。
他站起身,依旧桀骜地直视四哥:当年,我欠你一个君臣之礼,如今还了给你,你我再无拖欠。
多年恩怨,都随着她的逝去而烟消云散。
淳亲王园寝当年,七哥带走了她的所有东西,这里连衣冠冢都算不上。
享殿之中,十哥、十四哥、我默默地站着。
七年了,十三哥走后,我接过他卸下的担子,尽心帮着四哥处理政事。
我依旧不能像十三哥那样懂得四哥的心思,但我知道四哥心里的痛不比七哥少一分一毫,为了她。
七年了,除了十三哥口中的荒唐十二哥和糊涂十六哥,我的兄长只剩下面前这两位。
而我,亦与十三哥一样,累垮了身子,只怕时日无多。
还恨么?我看向十哥。
他的身子还很硬朗。
难道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么?一个恨字,变成了十哥撑下去的理由?我是来拜祭七哥的。
十哥没直接回答,只挤出这句话。
七哥未逝,来这儿拜祭什么?她人都去了这么多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
当年皇阿玛秘密给了她一份手谕,手谕的内容是赐死八哥、九哥。
十哥、十四哥已被释,同封为辅国公。
如今我说出缘由,十哥会怎样?话一出,连十四哥都是一惊。
许久,十哥才开口:既是密旨,她可以不拿出来。
确实,不拿出来容易。
我轻咳了几下,但是十哥有没有想过,拿出来才是难事。
这些年,她与咱们兄弟的关系怎样,咱们都心里有数。
她不想咱们之中任何一人死,却还是拿出了那道手谕。
只因她希望咱们好,哪怕逼着自己为难。
十四哥接着说:八哥、九哥的性子,我还是了解的。
当年那种境况,能解脱许是最好的结果。
十三哥曾说,皇阿玛英明,算准了她会将手谕交给四哥。
其实,她心里比咱们都苦。
她的为难,四哥懂,七哥懂,十三哥、十四哥和我都懂。
十哥,也会懂。
我拿出保存多年的玉扳指,十哥认得这扳指么?这是皇阿玛驾崩前赐给她的。
谁都不知道她向皇阿玛求了个恩典,为十哥而求的恩典。
十哥一怔:为我?听十三哥说,皇阿玛把手谕交给她时,让她看过里面的内容。
之后皇阿玛应了她一件事,是因她从前为皇阿玛挡枪,还未有赏赐。
她知道八哥、九哥被赐死,十哥会是何种反应,她向皇阿玛求的是十哥平安。
这世上最了解十哥的是她,而这个恩典是她拿命换来的。
我把扳指放在十哥手里,九哥临去前,托她照应十哥。
为了让十哥撑下去,她不惜被十哥误会,让十哥恨她。
十哥,她已经去了,别再恨了……十哥把扳指攥得紧紧的,转身背对着我们。
有泪,滴落在地上。
恨么?十哥心里的恨,化为了永生无法消逝的,深深的憾。
那年十四哥不愿她为难,将欠下的君臣之礼还给四哥。
我也不想有人恨她,哪怕辜负了她的好意。
十哥,抱歉。
她,不该被人恨着。
乾隆二年夏,我病中,十哥到府里看望我,并与我道别。
十哥离开了御赐的辅国公府,只身往淳亲王园寝守陵,此后未再回京。
乾隆三年二月初二日丑刻,果亲王允礼卒,年四十二,谥为毅。
六年九月初九日子刻,辅国公允礻我卒,年五十九,以贝子品级葬。
二十年正月初六日酉刻,恂郡王允禵卒,年六十八,谥为勤,爵停袭。
番外 胤禛自从登基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踏入老十三的府里。
这座亲王府,是我命人用心建造的。
我想补偿他从前吃的苦,受的委屈,可我还是留不住他……太医说他撑不了几日了。
挥手屏退左右,我独自走进老十三的房里。
这些年他一直帮着我,就让我们兄弟聚聚吧,往后怕是没机会了。
老十三靠坐在床上,见我进来他没动,只是轻声唤了一声:四哥。
心里没来由的一紧。
这个弟弟,向来精明,他自己的身子,他自己最清楚。
我走过去,还照从前那样坐在床边。
咱们兄弟好些年没这样一起说话了,今儿个四哥就陪弟弟说说话吧。
他咳了几下,四哥,做弟弟的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四十多年兄弟,四哥心里说不出的苦,我都知道。
我没用,帮不上什么。
唯一能让四哥感到安慰的人,如今也去了。
我看着他笑了笑。
这么多年的兄弟,他怎能不了解我?他的精神好了很多,继续说着:四哥的心思,我哪儿会不懂?那个丫头,聪明得很,又偏偏糊涂得气人。
她知道七哥疼着她宠着她,知道十哥、我和老十四想着她挂着她,可她不知道……不知道四哥护了她一辈子,爱了她一辈子!他又咳了几声,轻笑着喃喃说道:那个傻丫头,就这样撒手去了。
害得七哥为了她,心灰意冷地走了。
我见到她,非得骂她几句不可。
呵呵,我对她没那份心思,可这么久没见着她,还挺想她的……他从身旁拿出那个荷包,握在手里揉搓着:这荷包和额娘给我的玉佩,一起跟了我几十年。
就算是做弟弟的小气,舍不得留给四哥,还是让我带了去吧。
我点点头,心里疼得一抽一抽的。
她,什么都没留给我。
他在枕头下摸索出一样用帕子抱着的东西,递到我手上。
我慢慢打开,是她戴的那支玳瑁簪子,却断成两截了。
那年老十四大闹一场,把她气得摔破了头。
七哥抱走她后,我在养心殿前捡到这簪子。
她一直戴着,想必是很喜欢。
我原想着若是修不好,就做支一模一样的给她。
谁想到这一放,竟然就给忘了。
四哥留个念想吧!他握着我的手,弟弟说句不该说的话,都说四哥无情,其实四哥才是最有情之人。
倘若来生四哥做不到真正的无情,千万要把她留在身边。
有她陪着四哥,也挺好的……两日后,五月初四。
怡亲王,我的十三弟薨于王府,年四十有五。
老十七说他走得很平静,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装着玉佩的荷包。
我将老十三的后事交由老十七去办。
人已逝,我能做的就是给他这一生最后的荣耀。
雁来轩,从她嫁给老七,我就没再进过这院子。
皇阿玛驾崩后,我明知她不可能住在这儿,却还是维持着原样。
再次走进雁来轩,将那支断簪拿在手里,觉得心里空得很。
她去了,老十三也去了……康熙三十九年——四哥,方才十哥向老十四问起这回随驾出巡的事。
那小子样样说得仔细,却绝口不提春悠。
我可是很清楚他心里的算计。
从小,但凡他中意的,就会是这幅德行,生怕旁人察觉抢了去。
——四哥,昨儿老十四说九哥的铺子到了些西洋物件,非拉着我去瞧瞧。
我选了根轻巧精致的马鞭,往后有机会送去给春悠。
她的骑术不错。
——四哥,皇阿玛派人去接春悠了。
她阿玛去世,她一定很难过。
不知道如今她怎么样了?……私底下,老十三话很多。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了,他的话里总提到一个人。
春悠,老十三时常挂在嘴边的名字。
就是她么?见到她时,她已经进宫十日。
年纪不大,应对进退却很得体。
相貌确实很美,但宫里不缺美人,而我不在意女人。
不过,她,在我心里是个麻烦。
记得老十三被送到额娘宫里时,我还在养母,当时未被册封为皇后的皇贵妃娘娘身边。
孝懿皇后病逝后,我去给额娘请安,再次见到老十三。
小小年纪的他,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额娘哄着老十四。
他的眼里有些不解,就再无其他。
我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
我记得我心里也有过不解,不是对老十四,而是对已经夭亡的老六。
从那以后,我心里多了一个像我的弟弟。
敏妃娘娘逝去,老十三红着眼睛,却倔强地不肯哭,平静得吓人。
我的心竟有些慌了。
很久之前,另外一个和我亲近的弟弟,平静地接受了绝望,至今仍冷漠地对待周围的一切。
这样的弟弟有一个就足够了,那个我没有拉住,这个我不能再放手!从塞外回宫后,老十三又变回原来的样子。
他身上戴的荷包泄露出他的心事,我这个弟弟心里有了人。
帮他求皇阿玛赐婚,我还是能做到的。
之后,我发觉老十四常念叨的,也是这个名字。
让我两个弟弟念念不忘的,原来就是她。
她看向我,用一种不同于其他女人的眼神。
那一眼包含着什么,期盼?诧异?高兴?但我肯定不是惧怕。
这有些出乎意料,所有的女人,包括我的福晋,初次见我时眼里都是惊恐。
她的不一样,是无心还是有意。
若是故意,那她不只是个麻烦,还是个心机很深的麻烦。
康熙四十年她是第一个引起我的注意,让我提防的女人。
老十为了她和老十三较劲,她果真是个祸水。
若是从前,我决容不下这种祸水。
老十三处处护着她,却又跟我说对她没有男女之情。
在没弄清老十三的心思前,我压下怒气袖手旁观,倒想看看她如何收场。
倘若伤到了老十三,我定会毁了她!御花园,她眼里坦坦荡荡,可我不相信她说的话。
在宫里活着,存着防备之心才能保自己平安,除了老十三,我不信任何人。
我不信她,她却为我挡了老十那一下子。
看着她苍白着脸,没好气地对着老十咬牙切齿,我竟有些想笑。
老十三对她的事很上心,我常帮着他。
只是一些小事,对我来说很微不足道,却能使老十三,还有她都开心。
这就是我的目的,为了老十三,也为了她的笑。
我周围的男人、女人,笑得勉强,笑得虚假,笑里面处处尽是算计。
她的笑却很干净,那是我从出生就注定不会拥有的。
我喜欢她的笑。
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皇宫。
用眼看、用耳听、用心想,但从不用嘴说。
因此我知道很多事,旁人知或不知的事。
比如,我那个因绝望而变得淡漠的弟弟动了心。
身为皇子,风光的背后总有些只有自己才知晓的痛。
我有,老十三有,老七也有。
只不过,老七的伤口太深、太久了。
也许,她有种镇痛的能力。
她能让老十三恢复如常,也能让老七心里的痛处慢慢痊愈么?我还是觉得她是个麻烦。
或许没有很深的心机,却也是个吸引人的麻烦。
康熙四十一年你不愿意?皇阿玛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愿意么?我也问了自己。
她又一次挡在我前面,拼死为我挡了一箭。
那箭,狠狠地刺中了我的心。
六岁生辰,我从额娘宫里回来,发脾气砸了所有的东西,被皇阿玛责斥喜怒不定。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将我的情绪表露出来。
当我抱着鲜血淋漓的她,所有人都看得到我的惊慌。
原来她对我来说如此重要!这种心思从何时开始,为何开始,我竟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不能死!她没有死,身子慢慢地好了起来。
皇阿玛宣我到乾清宫,将她指给我。
愿意么?我的答案是愿意。
我谢恩,恭敬地回道:儿臣并非不愿意,只是想问过春悠的意思。
她为儿臣挡箭,险些丧命,儿臣不想屈了她。
她的心思我很明白。
哪怕她心里有我一分,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应了这婚事。
但是既然她心里没有我,我不愿强迫她跟着我,面对将来那个未知的结局。
我退了出来,或许不算退。
老七与她之间,我根本未曾进入,又何来退出。
我故意语意不明,让老七误会,逼得他求皇阿玛赐婚。
我将孝懿皇后赐给我的夜明珠送给了她,这事皇阿玛也知晓。
那颗珠子是贡品,当时皇阿玛未立皇后,就把珠子给予还是皇贵妃的孝懿皇后,示意位主中宫、统领后宫。
孝懿皇后临终将珠子赐给了我,我一直收藏着。
我只想把珠子给她,虽然她嫁的不是我。
从此以后,我的心里,我的贝勒府里,甚至我若是得到那个位子,整个后宫里,她都居于正位,在所有人之上。
康熙四十四年爷,这里面不少都是新样子。
掌柜示意伙计把几盒首饰摆在桌上。
每隔一段时日,我名下的铺子就会送首饰到府里,乌喇那拉氏她们每人选几样。
虽然不及宫款的名贵,不过样式倒也新颖。
那盒是什么?我指向放在边上的盒子。
回爷的话,前些日子七爷吩咐奴才备些样子素雅的首饰,说是要送给七福晋的。
掌柜打开盒子,送到我面前,奴才刚取回来,还未及送回铺子。
我点头,随手拿起一支玳瑁簪。
这支簪倒是很配她。
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只想把她搂在怀里。
只有这样,我才能真的确定她回来了。
她被掳走之后,我暗自派出所有的亲信去寻她,这些人的存在就只有老十三知道。
皇阿玛的态度,我不是没有怀疑过。
可是以她对老七的感情,我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要让老七如此绝望。
处理了乱党一事,我将事情前后思忖一遍。
我可以肯定她是自己离开京城的,她的目的就是想让老七找她。
聪颖如她,竟然用上了苦肉计。
对情,她太痴了。
老十三说她心里有了别人,气得老七对她动了粗。
我猜恐怕不只是这样,老七视她如命,能逼着对自己的命动手,就只有所有男人最在乎的那件事。
不计后果,将这种事情毫不隐瞒地说出来,只怕就她一个。
这个女人,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并非不气她,而是没有资格去气她。
倘若她嫁的是我,或许她不用付出这么多,也就不必受这么多苦。
倘若她嫁的是我,或许我永远换不来她那句值得。
我放下手中的簪子。
老七仍旧视她如命,老十三可以放心了。
我亦是。
这发簪真雅致。
年氏小心地拿起看看,又赶忙放下,垂着头站到一旁。
掌柜看向我,等着我发话。
我一哂:既是七爷吩咐备下的,就收好吧。
步出前厅,回头看了眼站在乌喇那拉氏身边,笑着的年氏。
若没有那隐藏得极好的算计,这笑容很像她。
因为这笑容,年氏才会如此得宠,但并不意味得宠到能抢属于她的东西。
在我心里,任何女人也无法代替她。
雍正元年人不见了!手在抖,背上已被冷汗浸湿。
怕!真的很怕!这种感觉似曾经历过,仅有的几回,除老十三被困在山里那次外,余下的都因为她。
她中枪中箭、她被掳失踪、她险些被辱。
她是我的弱点。
知晓的人极少,却从未有人为算计我而伤害她,唯独我的额娘。
我的亲生额娘,攥着我的弱点不放。
我若是冷酷无情,额娘比我更甚百分、千分、万分!百日祭礼的时辰未到,我回到寝殿更衣。
一进门就隐约觉得不对劲,屏退宫女太监,走到密密实实的床边。
掀开床帐那一刻,我着实吃了一惊。
一个仅着肚兜、亵裤的人,背对着我睡在床上。
只一眼,我就知道是……她。
我对着殿外吩咐速宣老十三后,慢慢坐在床边,用手轻抚雪白的背上那一块淡淡的嫩粉。
那一箭,她的疤留在背上,她看不到,我的疤留在心上,她也看不到。
叹息一声,我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
她翻身转了过来,仍睡得香甜。
看来药量下得不少。
第一次这般近地看她,手从她细致的脸上滑过,眉,眼,还有……唇。
情不自禁地覆在她的唇上。
她动了动,伸出双手环住我的脖子。
她把我当作老七了,这个念头没有使我清醒,反而深陷其中。
禀皇上,怡亲王候在殿外。
我回过神,才发觉被子退到她腰下,肚兜的带子松开了,而我的手已探到薄绸之下,覆在浑圆之上。
我苦笑。
原来我这么想要她,想到险些伤害到她。
小心地帮她系好肚兜,盖上被子,又将床帐放下。
宣!远远坐在榻上,眼睛盯着床帐不错开。
老十三走进来,在我的示意下,掀开帐子看了看,迅速地放开手:四哥,这……眼神相触,他已了然:眼下众大臣全候在养心殿外,七哥也在。
我微微颔首:你亲去一趟雁来轩,那儿还留着几套她的衣服。
未久,老七与老十三一同进殿来。
老七握紧拳头的手慢慢松开,脸色苍白地接过衣服,替床帐后的人穿上。
我与他都未想过会面对今日这种局面。
带病之身禁拜梓宫,以免对先帝不敬。
淳郡王福晋缺席祭礼合情合理。
我看到额娘的眼里闪过怒气。
回到寝殿,睡在床上的她不见了。
怕的感觉越来越剧,强过以往任何一回。
原来我也会怕成这样。
脚下不停,往永和宫走去。
那张红肿的脸一直在我眼前,她何时受过这等委屈?这些年,我信任的人极少,自然,相信我的也不多。
我不在乎旁人,心里在意的是她信我。
她一直信我。
纵使我的亲弟都不信我时,她仍信我。
她时刻小心谨慎,却没有犹豫地将皇阿玛的药汤递到我手上。
结果,我累了她。
毒害先帝,夺取帝位,这样的传言竟起于永和宫,我该如何反应?这些年皇位之争,用心计,耍手段,我承认我的背后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
但是,面对弑父的罪名,我问心无愧。
额娘用她来试探我,紧接着,不堪的讹言传了出来,坐实了我毒父之罪,她落了与我私通、合谋之名。
心狠的皇帝,手辣的王爷,不到两日就杖毙了十九人,只为压住关于她的谣言。
我已是一国之君,难道还护不了我想护的人?再次来到永和宫,屏退左右。
额娘看了我一眼,将头扭向别处。
我轻声说道:额娘身子不适,千万好生歇着,别再为旁人劳心。
额娘轻哼一声:旁人?你说的是那贱人?许是额娘方才没有听清,儿子再说一次,她不是贱人。
我坐在一旁,儿子说的旁人,是老十四。
你……额娘狠狠地瞪着我。
我微微笑着:过些时日,儿子会让老十四去为先帝守陵。
额娘用手指着我:你……你这是威胁我?在额娘眼中,儿子早已十恶不赦,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太妃会出宫搬往各王府,她无需再时常入宫。
但凡她来永和宫,儿子定同时过来给额娘请安。
是不是威胁都好,额娘安心休养。
我起身离去。
我想护着的,任谁也动不了。
为她,不惜代价。
雍正三年皇上,臣妾想见见福惠,求皇上恩准……榻上的人掩面而泣,抬起头时,两滴泪刚好夺眶而出,慢慢滑落。
不亏是精明的年家人,哪怕一个笑、一滴眼泪,都是算计。
你身边没有孩子,只因你不该为了恩宠,动心思抢她的女儿。
你被免去封贵妃仪,只因你不该逼她跪下行礼,后还为此病一场。
我说过,没有人能抢她的东西。
你没有资格。
我还说过,她在所有人之上。
你不配受她的跪礼。
传旨,贵妃年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着封为皇贵妃。
皇贵妃可入帝陵祔葬地宫。
即使在地下,也容不得你兴风作浪。
雍正四年先帝手谕由烛火点燃,烧成灰烬。
四哥,七哥不会又对她……老十三心不在焉地止住话。
不会又对她动粗吧?我心里帮他把话说完,开口道:你认为老八他们可会托她代为求死?他摇头:他们不会直接开口难为她,最多话里露出解脱之意。
每个人的目的相同,老七也是一样。
我轻笑,既然如此,老七连骂她一句都不舍得。
放心,回去歇着吧。
片刻,他已会意:臣弟告退。
皇宫里,人人都在算计,时时都在算计。
皇阿玛在算计。
算准她不管多为难,也一定会拿出手谕。
还算准只有她拿出手谕,我才一定会遵旨。
我在算计。
算准她会开口,无论求什么,都是给我一个理由,一个最能说服我的理由,让皇位之争有了最终结局。
老八、老九在算计。
算准她会为他们求解脱,也算准我会因她求而点头。
老七也在算计,为他的底线算计。
我心里有她,对她有情,是男女之情。
老七知道,但不能让她知道。
这就是老七的底线,谁也触不得的底线。
那年老十四一闹,闹得老七不得不对她说出早年皇阿玛将她指给我的事。
后来老十四在寿皇殿再闹时,老十七之后,老七第二个动手,狠狠给了老十四几拳。
那年额娘的人下药,把她从成太妃宫里抱走,送到我的寝殿。
老七出宫前,私下处死了成太妃宫里的所有宫女太监,置宫规于不顾。
之后绝口不提她昏迷后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让她知道。
她太聪颖。
我准她所求,纵使有皇阿玛的手谕,也很容易让她发现我的心思。
老七演场戏,似是为帮她,让老八、老九得解脱,实则为让她触不到那底线。
都在算计她,也都在为她算计。
都在为难她,也都不愿她为难。
凡她求的,一定会准,只因她不该再为难。
雍正八年担心老七寻死,挂心老十三病重,费心每日的政务,却故意忽略心里的痛。
老七一直跪着,手里握着那截断玉。
老十七说,自找到这块玉后,就没见断玉离开老七的手。
当年春儿离开京城,四哥曾对臣弟说,臣弟是皇阿玛封的贝勒,臣弟的命不单单是自己的。
如今臣弟无意寻死。
臣弟会活着,等她回来。
她一定会回来。
淳亲王是四哥封的,臣弟想要回自己的命,求四哥成全。
若她不再回来呢?我没有问出口。
臣弟若能早日放下牵绊,如今会与春儿四处游走,或是隐居某地,开心过活,做对平凡夫妻。
臣弟会一直等,倘若她今生不再回来,臣弟百年之后葬于深山,往来世去寻她。
生于皇家是幸,却也有太多无奈,臣弟不愿要王爵,不愿入皇陵,只求来生是个寻常百姓,和她相伴一生。
今生、来世,她都是他的。
让他走,他会为了等她而撑着活下去。
他活着,是她的所求所愿。
我能做的,只有成全。
去吧。
步出雁来轩,回头深深看了一眼。
上锁。
院门闭上,落锁。
我的心亦重重落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