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不再有那种专属于医院的刺鼻味道,而是淡淡的馨香。
睁开双眼,也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
慢慢坐起身,头有点儿晕,但没有之前的疼痛。
环顾四周,入眼的尽是陌生却让我心安的东西。
我回来了。
下床,赤着脚站在地上。
身体软弱无力,每一步走得都很艰难。
这是哪里?有人推门进来。
是我心心念念的男人吗?我心急,身体不受控制,迟缓地转过去,看见的却是……原来……是你……我的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杨百义大步跨过来,将我抱起。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似是难以抑制,开口却是埋怨:刚刚才醒,身子还虚,怎么就下床来了?他没有放下我,紧紧地抱着:你……终于醒了!我睡了很久么?我想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醒来这么一会儿就又想要睡。
闭上眼睛,静静地靠在他怀里,如今是雍正十几年?今儿正月初四,乾隆元年。
许久,他把我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再睡会儿。
我派人下山去找秦青。
现代仅短短五天,回到古代却已是五年。
长期昏迷的人极易肌肉萎缩,却很幸运的没有加之在我身上。
我被照顾得很好,只是行动有些力不从心。
天气很冷,我坚持到屋外坐坐。
你怎么来了江南?我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只有脸露在外面。
深深吸了一口山上冷冷的空气,才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杨百义。
我知道这不是他第一次抱我出来,昏迷中的我也时常到外面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
他又往我手里塞了个手炉,才开口缓缓说道:镖局的镖师押送完一趟镖,返程时在河边救起你,随即飞鸽传书告知了我,我就赶来了。
几位镖师自然都识得自家的东西。
他看出我的疑惑,对我一笑,你颈子上戴的玉佩。
我轻叹一声。
这玉佩,再一次救了我。
心里又一沉。
说起来,腕上的镯子已不见踪影。
听镖师说,救起你的地方距离入主河处不远。
倘若你被冲入主河,只怕就……当时你伤得很重,尤其是头受到重创。
我一得到消息就立马通知秦青,让他即刻赶过来。
所幸扬州离得不远,他赶得及救你。
我动身时,信儿和笑儿还未回到平遥。
我只知你重伤,但情况究竟如何并不知晓,生怕你有个万一,笑儿承受不了,只好先瞒着所有人。
你的情况确实很不好,以秦青的医术,也只能保住你的命,却没办法让你苏醒。
之后,我就带你搬到山上。
这里的房子是秦青家的,从前他进山采药,不及下山就住在此。
他家就在山下,方便照顾。
除了守着你,我无暇顾及其他。
等到你略稳定下来,京城已传出七爷病逝的消息。
信儿陪着笑儿赶去,没想到十三爷又去了。
连番打击,笑儿大病了一场。
信儿带她回平遥后,意外收到了七爷的信。
信上只报了平安,说会一直等着你,让笑儿别担心。
后来就再没有任何消息。
秦青说你睡得越久,醒来的机会就越渺茫,随时会睡着就去了。
我知道你一定不想七爷出事,只要有希望,他就会等下去,所以就没费心去寻他。
去年八月,先帝驾崩,传位宝亲王,改年号乾隆……他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你昏迷时,我与你说这些,你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我真的以为你会……这样才好,醒了再哭。
其实我很庆幸老天给我机会躲开。
若要我直面十三、雍正先后离世,那种死别的痛苦,我想我撑不住……山上的日子很平静,除了杨百义和秦青,只有秦家的两个丫鬟。
我心里挂念允祐,着急去找他,去见他。
再着急,我也必须养好身体。
现代的我已经不治,我会永远留在这里,回不去了。
永远,我希望是永远。
休养了两个月,我才复原。
春儿。
杨百义端着药碗走进来,秦青说这是最后一副药。
我叹了口气,接过来慢慢喝掉。
真的很苦!他倒水给我漱口后,坐在我旁边:去吧。
你的身子已完全康复,去找七爷,他还在等你。
自从搬到山上,他一直守着我。
整整五年,他从没下过山。
我不知该说什么。
就算千万句感谢,仍是轻飘飘的,根本抵不上我欠他的。
我欠的太多了,太重了。
他轻拉过我,搂在怀里:我从未奢求过什么,老天垂怜,赐给我这五年。
能拥有你五年,我此生足矣。
春儿,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即使只是感激,也够了。
我真的无憾,所以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
他需要你,去寻他吧,你一定能找到他。
我闭了闭眼睛,强忍住泪,再抬头笑着看他:百义,谢谢……真的谢谢你……春暖花开,杭州的春天美得醉人。
我驻足在一座宅院的门前,久久出神。
好熟悉!允祐画的西湖全景图里,在湖边这个位置,有座一模一样的宅子。
成亲后,他不曾来过杭州,怎么会知道这房子的样子,还画在画里?我直觉答案就在这扇门里。
上前刚要叩门,发现门没有锁,开着一条缝。
我轻轻推开,看到院子里没有人,干脆走了进去,大不了再被轰出来。
什么人?屋里跑出一个人,瞪了我好一会儿,忽的冲到我面前跪下,半天才出声,福晋!我这才认出是魏诚,随即恍然大悟。
这宅院是那年允祐送给我的第二件礼物。
他说十年后告诉我,可答案却晚了这么久才揭晓。
我扶起魏诚,说道:王爷都没有了,哪儿还有什么福晋?是,福……主子教训的是!他呜呜哭着,爷一直等着您,可算把您给盼回来!我问他:爷呢?爷往湖边钓鱼去了,奴才这就去找。
他抹着眼泪,就要往外跑。
等等。
我叫住他,先带我到处看看,过会儿我自己去找他。
是。
他引着我往里走。
过垂花门,我一见小花园,就知道是我的院子。
院子的格局,房里的家具摆设,与王府里丝毫不差。
他垂手站在一旁:家具和大物件,爷出京时不便带出来,都是到这儿后仿着王府做的。
余下的全是主子从前的东西,一样也没落下。
爷住这儿么?这屋子不像是有人住。
他摇头:爷怕伤心,很少进这院子,都住在书房。
我往出走:那去书房看看。
允祐的屋子,依然是卧室、书房两用。
西厢仍是藏书用的。
魏诚领我到东厢房,主子进这屋瞧瞧。
屋子四面墙的下方有矮架,架子上全是卷好的画。
墙上也挂满了画,都是西湖不同时节的景色。
慢慢走近,每幅画的落款处写着年、月、日、时辰,我的眼睛模糊了。
自从来到杭州,爷每日只有两件事。
白天到湖边钓鱼,风雨不改,晚上就将当日所见的景色画出来。
这些年,晚膳必有西湖醋鱼,用的鱼是爷亲自钓回来的。
奴才没见爷夹过一筷子,只是在桌上摆着,日日如此。
他吸着鼻子,爷说怕主子错过了每季的景色,就都给画下来,等主子回来,看了这些画,如同亲眼瞧见了景儿一般。
结果爷见着什么都画,十景自是不用说了,就连湖里开的第一朵荷花、雨中断桥上打伞的人、乌云遮住月亮的中秋夜这些也画了许多。
他越说,我越难过,不禁泪如雨下。
我曾说过,等笑儿长大嫁人,只剩下我和允祐两人的时候,我希望在西湖边建一座院落,他不再是王爷,我也不是福晋,我和他就像寻常夫妻那样过日子。
我每日陪着他在湖边钓鱼,每晚我就下厨用他钓到的鱼做西湖醋鱼。
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不错过每一季每一日的景色。
我说的,他全都做到了!我擦了擦眼泪,转身向外走,想到湖边去找他。
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妇人从院中走过,看样子大概三十多岁。
魏诚也看到了,急忙上前对我说:主子千万别多心,那是奴才的亲侄女。
爷怕身边有丫鬟跟着,惹主子不高兴,离开京城时只带了奴才一人。
爷说等主子回来再备丫鬟,就只找了个拿手杭州菜的厨子。
这宅子虽比不了王府,可也得有使唤的人哪,奴才就把兄嫂接来了。
奴才的兄嫂都是憨厚人,不多话,爷也觉得满意。
可巧,奴才的侄女婿是浙江人,在杭州做些小买卖,奴才的侄女就时不时地过来帮帮忙。
唉,那个傻男人!我冲着魏诚摆摆手,出了院子。
我沿着西湖走了许久,才找着他。
慢慢走到他身后不远的树下,不出声,只看着他。
他的背影,竟无法融入温暖明媚的阳光中去,孤绝得令人心寒。
我在现代仅几天,就已觉得度日如年。
那么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我就这样一直看着他,心好疼。
他将钓上来的鱼放进鱼篓,收起鱼竿。
转过身,眼睛无意扫过我。
刹那后,我和他的眼神交织在一起。
他手里的鱼竿、鱼篓都掉到地上。
痴痴凝视他很久,我看了眼地上已不再乱蹦的鱼,不满道:爷亲自钓的鱼,叫我巴巴儿地瞧着,却吃不上。
好小气的人!泪,滑过他的脸庞,划破笼罩在他周围的孤寒,滑落时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泪水夺眶而出,却笑着,一步一步走向他。
握住他伸出的,微微发颤的双手,用力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他,再不放开。
祐,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