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国人讲究吃穿,吃自然不用多言,民以食为天嘛。
至于穿戴,就不能不说一说绣鞋了。
三百多年前,明国还不流行放足,女人们自小便用布条把脚裹得密不透气,美其名曰三寸金莲,步步升花,其实全是糟蹋人的玩意。
朝代有兴亡,习俗有盛败,这不,二百九十九年前,明国第七任皇帝大婚,新任皇后朱氏生得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可偏偏美中不足的是没缠脚。
这在当时看来可是十分丑陋不堪的事儿,这种女子,哪怕身份再尊贵,也不能嫁进皇室败坏了风气。
偏偏这第七任皇帝爱皇后爱得痴狂,非但不因这小小的瑕疵而感到失落,反而挥毫泼墨,画了许多幅皇后的肖像,动静都有,还故意把焦点放在皇后的那两只大脚丫子上。
一开始,国人哗然,一群无聊人士还编了一出名为《皇后朱大脚》的黄梅戏来嘲笑皇后娘娘。
但没成想,过了些日子,竟然有些姑娘开始悄悄地放了脚,时尚这种东西,想来是听风就是雨,雨过天就晴。
一二来去,这缠脚的习俗竟然在明国绝了,人人以大脚为美,以天足为乐。
这脚是不缠了,但攀比绣鞋之华美的游戏却从未在姑娘媳妇心中绝迹。
素履、葛履、青勾……什么款式都有,上面绣着莲生贵子、榴开百子、双蝶恋花、龙飞凤舞……只要是能想出的花样,全都能绣在鞋子上。
而这鞋子上的绣工,通常是衡量女人是否心灵手巧的一个重要标志。
做姑娘时,绣给自己穿;做媳妇时,绣给丈夫和孩子穿,务必要把自己和家人打扮的漂漂亮亮,不跌面儿才行。
到了近五十年,这绣鞋上的学问就更多了。
特别是在叶城这种经济发达,人民安居乐业的桃花源地,大姑娘小媳妇闲来无事,净琢磨着如何在绣鞋上玩出新意,所以几乎每一户人家的姑娘,都有独具特色的绣鞋制法。
也就是源于此,南归对手上这只绣鞋的来历有了些眉目。
有毒?雁落惊慌失措地望着南归。
南归沉了沉说道:嗯,不过现在毒性估摸着已消失殆尽了,只留下些印迹在这里。
说着南归把小鞋子一弯,示意雁落看看鞋子的内层。
雁落一瞅,里面果然有一块米粒大青不拉几的脏点子。
这鞋子是在那具婴儿骨头旁边拾到的,莫非是……雁落眼前一亮,可随即又暗了下去。
你想问的是,莫非是这只鞋子害了那个婴儿吧。
南归把绣鞋放到一边,伸手把雁落拉到自己床边坐了下来。
他这动作是自然流畅,可雁落却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为了避免更多不健康的联想,雁落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事情太悬了,搞不好是我想太多。
到底是不是你想太多,不妨明日去亲自证实一下。
南归说着把头靠在了雁落的肩膀上,轻轻地对雁落的脖子吹着气:叶城绣工手艺最厉害的人是鞋行马三姐,她脑子里几乎装着全叶城所有姑娘大婶绣鞋的样子,你带着这只鞋去问问她,不就知道这鞋子是谁做的了嘛?保不齐是古铭飞自己绣的,她虽然一直独身,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是说,她生了孩子之后,下毒杀死了亲骨肉?雁落猛地一扬头,差点撞上南归的鼻子,南归赶忙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再乱动。
你这小脑袋瓜子,净往这种恐怖的地方想,也许只是一场误会也说不定。
总之,明儿个你去问问马三姐,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我上午正好要去找古铭飞问问赝品那件事,如果来得及,咱们就约在胡同西口一起吃红果酪去。
说着南归推了推雁落的后背,时候也不早了,快去歇着吧。
雁落站了起来,却没有走的意思,而是直直地盯着南归的脸。
她心里很清楚,夜已深,自己一个黄花大闺女赖在一个未婚男子房间里有些说不过去,若是被旁人知道,恐怕又会传出些带颜色的故事。
但她又真的不想离开,南归身上有种诱人的味道,引诱着自己,哪怕就是靠在他身边静坐一夜也好啊。
可南归总要休息,自己还是识趣地离开吧。
这么想着,雁落冲南归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待雁落走后,南归才咚地一声倒在床上苦笑,干什么用那种引人犯罪的眼神望着自己啊,弄得自己以为她心里也想要……既然停住步子,那就索性坐到身边直截了当吻上嘛,就跟之前她偷吻自己似的……生米熟米,总之是粮食就行了。
可这可恶的雁子,偏偏最后一刻幡然悔悟,点燃了火,扔了把柴,好嘛,干柴烈火了,她却一溜烟没了影,合着自己又被耍了。
自打遇到雁落,南归觉得是一跟头栽倒了底儿,先前那些冷啊漠啊之类的性子, 竟然被一点一点的磨没了,只剩下满心满眼的喜欢与疼惜。
南归绝对不是脑子里只想着那种事的猪头恶心男,但也不是清心寡欲的佛家老祖,总被心爱的姑娘这有一搭没一搭的逗弄,南归觉得既郁闷又无奈。
长此下去,南归真怕自己会憋出个好歹来。
等过了暑天,就跟雁落好好谈谈成亲一事吧,南归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雁落一醒来就去敲南归的房门,却无人来应,她迟疑片刻扭身下了楼。
谁知,霜叶茶馆今儿个提前开了张,里面挤满了人。
见到雁落,那群人呼啦呼啦地扑了过来。
雁落定睛一瞧,站在最前面的是彤若、阳奕、侯氏姐妹、威武大爷、余若书和小鹿子。
不待雁落开口,彤若就拽住她胳膊语气不善地质问道:你这只死雁子,也太不把姐姐我放在眼里了,从楼梯上跌下来这么大的事儿楞然没通知我,还是今早上阳奕听程贝贝说起的呢,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干姐姐……雁落讪讪一笑,正要解释,却见侯氏姐妹要给自己下跪,赶忙一手架一个把她们俩给搀住了:两位姑娘可千万别这样……雁姑娘,这都是我们姐俩的错……害你受伤,昨天你在医馆突然消失,我们十分担心,本想一直留在霜叶茶馆等你回来,但南掌柜以时间太晚为由劝走了我俩。
侯晨话音里带着哭腔,仿佛她才是受害人似的。
雁姑娘,你要怪就怪我,我当时本想害你在威武大哥面前摔跤出丑,却绝想到会害你跌下楼,这事儿我一人承担,与姐姐无关,你要打要骂或是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解气报复都成,只求你千万别让知府大人找店里的麻烦。
侯暮挡在了侯晨面前,一副准备慷慨就义的悲壮表情。
雁落翻了翻白眼,她在人群里扫视了一周,不见南归的身影,正要开口询问,却被季宝抢先开了口:雁落,别找了,南掌柜一清早就出去了。
敢情他溜了,让自己来面对这一竿子人,雁落只觉头痛,但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来:我没事,伤在后脑勺,用头发遮住就行了,没破相,更没伤筋动骨。
你们俩也别担心,赶紧回去照顾店子吧,至于清……清大人那边,我自会去说明。
雁落说完这话,还故意拍拍胸脯,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好说歹说,总算是劝走了侯家姐妹,不过,临走时侯晨硬塞给了雁落一条四方小帕,上面绣着聚贤烤鸭店终身免费几个大字。
侯暮解释说,只要雁落拿着这方帕子去烤鸭店里吃饭,一律免费。
雁落哭笑不得地攥着手帕,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若是自己失业了,起码还有个蹭饭的地方。
威武大爷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只是在侯晨给了雁落手帕之后,他郑重其事地走到雁落跟前,朗声说道:威武没什么可以补偿雁姑娘的,但如果雁姑娘以后需要保镖或是护院……成成,我在这先谢过威武爷了。
雁落及时地打断了威武的话,她怕威武会说什么哪怕自己要他打家劫舍,他也一定做到云云。
送走了侯家姑娘和威武,雁落本想松一口气,但好姐妹彤若却趁这个机会大声问道:雁落妹妹,你和南归南掌柜,莫非真的在交往?雁落一怔,彤若这张嘴还真是没把门的,什么话都敢问。
这下好了,霜叶茶馆里聚着四五十号人,全都放下茶杯,竖起耳朵,等着听一手消息呢。
自己若是承认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能传遍整个叶城。
想来南归一定预料到今早上的混乱,所以才会不动声色地开溜,但这下,可苦了自己。
雁落冲彤若挤挤眼,想浑水摸鱼,偏偏彤若不吃这套。
她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雁落。
雁落无法,只得浅笑了一声,慢慢说道:的确,我和南归在交往。
她话音刚落,茶馆里就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以及口哨声。
那你呢,彤若?你和阳奕什么时候准备办事?雁落眼珠一转,似笑非笑地对彤若说。
这下换彤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幸好阳奕这小子反应快,他一手搂在彤若的肩膀上,一手指着雁落的鼻尖,大声说:总之,喜酒少不了你的。
然后就拉着彤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猫耳胡同一天之内,竟然有两件喜事,而且还都发生在最惹眼的人身上,这新闻,若是不八上一八,岂不枉为人了。
就在众人随意编排着这四个人的恋情时,雁落早就低着头,贴墙角跑走了。
今天雁落还有任务在身,哪能一直和这群闲散人士耗着,她出了霜叶茶馆,直奔高升鞋行。
高升鞋行老板名为升高,男,已到不惑之年。
妻子姓马,在娘家排行老三,人称马三姐。
二人均是制鞋高手,特别是马三姐,脑袋瓜子里头揣着百十来个古鞋样子,是叶城远近闻名的能人,大凡姑娘出嫁,准找她做婚鞋。
高升鞋店有三宝,第一是新婚如意鞋,专卖新娘。
那鞋子做得跟一朵盛开的牡丹似的,凑近了闻还有阵阵暗香。
第二是平底牛皮软鞋,专为长鸡眼、平足人士设计,穿上不夹脚,不臭,且方便清洗。
第三是镇店之宝,步步高升鞋,这鞋子除了外形美观,绣工精湛之外,还另有玄机。
明国年轻男女追求身材的纤细高挑,纤细还容易满足,大不了饿几顿总能瘦下来,可这高挑就真是有难度,只能借助于垫棉花这种粗糙的方式来增加身高。
升高和他老婆马三姐从这里看出了赚钱的门道,他们制出了一种内增高靴子,与平常的靴子外型上并无二致,但里面却是垫了七八层软垫,保证了舒适的同时,又无形中增加了穿鞋者的高度。
一经推出,便风靡了整个叶城,还被有心之士囤货运到了其他城市高价贩卖。
他们二人并无子嗣,早年马三姐曾生下一个丫头,只是出生不久便长红疹子死了。
之后马三姐的肚子就没了动静,有些好事的婆娘曾劝马三姐和升高,不如抱养一个孩子,但被马三姐严词拒绝了,再往后就没人提起这事。
人家夫妻愿意断子绝孙,关旁人什么事。
雁落进了升高鞋行的门,就被里面乌央乌央的人给吓到了,她卡在门口,进出两难。
幸好马三姐老远瞅见了她,赶忙招呼雁落进了内屋。
马三姐是生意人,眼下猫耳胡同最火的姑娘雁落进了她的店,哪有不笼络下来之理。
单不说雁落和知府是青梅竹马,就凭着她和南归的那点事,也注定这位外乡姑娘会成为猫耳胡同持续关注的焦点。
马三姐正在畅想未来南归和雁落成亲,要是雁落穿着高升鞋行的鞋子,那岂不是活脱脱的广告幌子!想到不久的将来,雪花般的银子滚滚而来,马三姐不由得喜上眉梢。
只不过,她脸上这笑容还未持续多久,就被雁落从怀里掏出来的婴儿绣鞋吓得连连倒退了三步。
你……从哪弄来的这鞋子?马三姐大口地喘着粗气。
土城捡的。
雁落轻声说道:马三姐认识这鞋?我……我不认识!马三姐说完这话,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头埋进膝盖里,死活不肯抬起来见人。
这时她丈夫升高从内屋走了出来,见到绣鞋,二话不说拿笤帚把雁落赶了出去。
雁落踉跄着被轰出了鞋行,她满腹疑惑,却找不到答案,只能拿着绣鞋前往有缘古玩店去寻南归。
再说南归,他早就料到霜叶茶馆今日会涌进一大批看热闹的人,索性天刚亮就脚下抹油开溜了。
虽说让雁落一个人去招架这群疯子于心不忍,但鉴于这姑娘昨晚上几次三番调戏自己,也该让她吃点小苦头了,南归坏坏地想着。
南归一出门便遇到了抱着画轴的西门不二,没什么废话,直接拽着西门不二去了古玩店。
古铭飞睡意朦胧地把南归和西门不二请进客厅,一番客套之后,古铭飞便率先开了口:我说南掌柜,这古玩行里的规矩您不是不懂,货出了门,焉能退换?!古老板莫急,我只是想让古老板重新瞧瞧这幅画,无论真假。
南归瞥了西门不二一眼继续说道:西门少爷并非想退货,估摸着是因为折了面儿,才会冲动地跑去为难古老板。
南归说完便打开画轴,把画作平摊在了八仙桌上。
古铭飞上次收画时,并没有把画完全展开细瞅,但今日借着阳光这么一瞧,好嘛,古铭飞倒吸一口凉气,这画,神了!说真不真,说假不假,半真半假,半假半真!古铭飞一边苦笑一边对南归摇了摇手指,算是认栽了。
西门大人,这画您留下吧,我这儿有一个自己玩的物件,绿松石山石花卉鼻烟壶你拿去孝敬老丈人,准能讨得他欢心。
古铭飞从怀里摸出了一绿色的物件递给了西门不二,西门不二还想说什么,却被南归一个眼神制止了。
南归伸手示意他先行离去,西门不二虽不解到底发了何事,但还是拿着鼻烟壶走了。
听到关门声之后,南归才转身望着古铭飞:可惜了这幅画。
谁说不是呢。
古铭飞苦涩一笑。
看来这画是针对她来的,一半真,一半假,明知她看画只看一半,所以就把真假两幅拼贴在一起,自己见到了那半真的,自然就掏银子买下来,谁知道这里面另有机关呢!只不过,这拼贴的水平实在是高,看来自己是被圈内人耍了一把,这笔银子,全当交了学费。
这件事,还望南掌柜可以保守秘密。
古铭飞说着弯腰就是一拜。
南归点点头,正要离去却听见雁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古铭飞抿嘴一笑,推开门,请进了雁落。
雁落一进门,冲南归点了点头便走到古铭飞面前,一字一顿地问道:古老板,有句话我自知不该问,但却不能不问,我总觉得这里面不太对劲,如有得罪,请古老板莫怪。
雁姑娘请问。
古铭飞笑着对雁落说道。
古老板是否生过孩子?那孩子是否早夭,并被埋在了土城?这鞋子,又是老板从哪得来的?雁落摊开手,那只小绣鞋就放在她的掌心。
你……是从何知道这件事的?古铭飞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曾有过一子,半岁时不知染了什么病,就……那这绣鞋从何而来?雁落继续追问道。
和这鞋子有什么关系?古铭飞诧异地望着雁落。
这鞋子里面染了毒。
南归插话进来。
什么?古铭飞尖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一连说了三个不可能之后,才有气无力地对南归说,这鞋子,是孩子的爹爹送来的。
孩子的爹爹又是谁?雁落一字一顿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