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知府衙门,雁落赶紧派人取来干净的毛巾替弦歌擦干了头发上的水渍,然后又伺候她换了一套干净的袍子。
处理妥帖之后,雁落才领着弦歌走到大厅。
此时清光早已端坐在八仙桌旁,小口抿着热茶。
雁落瞥了清光一眼,有些别扭地问道:娘说她想吃挂面,我这去做,你……要不要吃?不待清光有所反应,雁落又说:你别误会,既然我和娘亲要在府上打扰几日,自然不能白吃白喝,你府上的活计,可以吩咐我去做。
清光放下茶杯,冲雁落噗哧一笑,轻声说道:你的娘亲是我干姨,我娘的好姐妹,我怎么会跟你计较这些。
不过,我要一大碗挂面,记得,多放香油。
清光毫不客气地说道。
雁落翻了翻白眼,转身去了灶房。
弦歌冲清光眨了眨眼睛,像是在邀功,又像是在鼓励清光。
清光冲弦歌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后,便跟着雁落进了灶房,他倚着门,目不转睛地看着雁落忙活。
煮挂面、卧鸡蛋、再搁点葱花和香油,这是最平常不过的家乡饭。
孩子生病、女人坐月子、小媳妇回娘家,都离不开清汤鸡蛋挂面。
看似最简单不过,但里面却包含了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感。
自从雁落走后,清光已经很多日没吃到鸡蛋挂面了,他也曾吩咐厨子给自己煮过,但都不是那个味道,总觉得欠了点什么。
今日闻到雁落煮的面,清光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欠缺的是一种名为家的味道。
清光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有些不自然地说道:那天从马府出来,我喝醉了,你……我都忘记了。
雁落扭过头,飞快地看了清光一眼说道:你先出去吧,这油烟味儿重,你不怕熏了眼睛?!不怕。
清光脱口而出,他见雁落面色有异,便急急地补充道:我自然要监督你,免得你偷懒。
说得跟真得似的。
雁落白了清光一眼,没好气地把一碗热汤面递到了他手上:还不快端过去。
你这家伙,竟然敢指使知府大人。
清光一边嘟嘟囔囔冲雁落表示不满,一边还是乖乖地端起碗,朝大厅走去,雁落跟在他身后,无奈地撇着嘴。
三口人坐在饭桌旁,一开始气氛颇为压抑,雁落心中有许多疑问,却不知该先问什么,而弦歌面对长大了的雁落,也多了几分尴尬。
最后还是清光开了口,他故意找了些轻松的话题,谈论着叶城的风俗典故,逗得弦歌哈哈大笑了好几次,场面才有所好转。
待弦歌喝干了最后一滴汤之后,雁落放下碗筷,郑重其事地问道:娘,爹爹那件事,你还怪我吗?这个问题一直压在雁落的心中,几乎每隔几天她就会梦到爹爹死的样子,就会梦到娘亲临走时那决绝的眼神。
雁落曾一度认为,娘亲是恨她的,而这个认知让她痛不欲生。
你爹爹?弦歌疑惑地望着雁落:他不是出外闲游去了吗?嗯?雁落不解地瞅着清光,清光赶紧凑到雁落耳边小声说道:我娘来信说,干姨对过去的事情记得不大清楚了,可能……可能她编了一个你爹爹还在世的谎言来骗自己,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吧。
雁落的嗓子眼里像是卡了一根鱼刺,拔不出来,却又刺得她生生得疼。
清光见雁落一脸忧伤,不觉十分心疼,他敲了敲雁落的碗,轻声说道:快点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雁落嗯了一声,埋下了头,她的眼泪顺着眼角落到了面碗中,清光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雁落的手,像是在给她力量与勇气一般。
弦歌若无其事地把碗筷往雁落面前一推,起身便走开了,雁落忙擦擦脸上的泪水追了过去:娘……怎么?弦歌转身冲雁落笑了笑:娘先回房歇着了,你和小光慢慢聊。
可……雁落本想和弦歌说说话,但见她已露出倦容,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不觉心疼地搀住了弦歌:我送您回房吧。
弦歌一把推开了雁落,许是用力太猛,她一连咳嗽了几声才哑哑地说道:没几步路,不用送,落落,去和小光说说话吧,昨天我都听他说了,唉……即使他犯了错,你也要给他个机会嘛。
弦歌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朝西屋走去。
雁落神情黯然地走到后院,雹子已经止了,湿漉漉的水汽模糊了雁落的眼睛。
她挽起了裤脚,缓缓走到院子中央,抬起头仰望着夜空,不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时清光也已用过晚餐,走到了她的左侧。
还记不记你小时候最喜欢摸黑上房看星星,还让我给你打掩护,那时候我还笑你傻,星星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会发光的玩意。
你啊,每次都会指着天河对我说,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说着还自我陶醉般闭上眼睛,硬告诉可以听到牛郎和织女的悄悄话。
清光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气,雁落侧过头,不解地望着清光的脸。
落落,你说,那时候的我又烦人又臭屁,为什么你却还是喜欢上了呢?清光突然板正了雁落的身子,直直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雁落嘴角抽了抽,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因为我那时瞎了眼。
落落……清光不满地拖长了声音。
若能说得清楚,就不是真的喜欢了。
雁落压低了声音解释道:锦之呢,怎么都没见到她?清光没想到雁落会转移话题,他猛地攥住了雁落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和锦之只是朋友,知己,我欣赏她,仅此而已。
而对你,以前是我不好,落落,回来吧,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回到我身边吧。
你、干姨和我,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就像以前你希望的那样。
雁落紧咬着嘴唇,她忍住不让眼泪再度落下:晚了,清光,也许一两年前,你若是对我说这些话,我会高兴得不知所措,但现在……落落,不晚,怎么会晚呢,你喜欢看星星,以后我天天晚上都陪你看。
清光孩子气地把雁落抱在怀中,他鼻子一酸,把头埋在了雁落的肩膀上,落落,我觉得,我喜欢上你了,真心实意的喜欢上你了。
雁落没有开口,而是轻轻地拍着清光的脊背。
曾几何时,她热烈地喜欢过清光,仿佛没有了他,自己就无法呼吸一样,然而现在,对清光的那种爱早已化作了亲情,没了当初的悸动。
斗转星移之间,青梅和竹马还是错过了彼此。
不远处,南归一身夜行衣站在房梁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
几日后便是雁落的生日,自己偷偷跑到余若书家里,求小鹿子叫自己做寿面,还特别找首饰工匠做了一个和阿斗几乎一样的银质项链,准备送给雁落作为生日礼物。
当然不止这些,南归还计划要再饭后向雁落提亲,早点定下日子,好风风光光把她娶进门。
但现在,南归攥紧的拳头又松开了。
许久之后,他才一侧身翻出了衙门后院,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清光,我现在有了喜欢的人,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不会放开他。
雁落推了推清光的胳膊,认真地说道:从没有一个人,会像他那样的包容我、疼爱我,很多时候我都有种感觉,自己配不上他。
一开始,面对南归的示好,我躲闪,我假装迟钝,我怕他像你一样,最终会嫌弃我、厌烦我,我把自己蜷缩在一个安全的区域内。
我以为这么一来,他就会对我丧失兴趣。
然而,南归没有,他就站在我身后,支持我,鼓励我,我不算聪明,时而还会惹出小麻烦,可这些他都不介意。
他会让我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做错了,他会用行动来纠正我,我做对了,他会揉着我的头发冲我微笑。
一直以来,我活得太累,太小心翼翼,只有面对他的时候,我才能做回自己,也只有他,才会接受这样的我。
我知道娘亲在打什么算盘,她想让我嫁给你,对不对?而你则以为,我一定会遵从娘亲的话。
也许,以前我会这样做,但现在不会了,还有一个人,一个真正关心我的人在等我。
那你为什么会同意跟干姨住在我这儿?清光凝视着雁落。
因为我不想让她失望,失望的滋味,我品尝过太多次了。
雁落故作轻松地冲清光眨眨眼睛:最初,母亲抛下我一个人走掉的时候,我也怨恨过她,这些话我从未对你说过,你的娘亲对我视如己出,但她毕竟不是我亲娘,一起生活,免不了磕磕绊绊。
每次被你娘数落后,我心里就想,大家都欺负我,就因为我没爹没娘。
这种想法很可笑是不是,但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心里头的苦不知如何发泄。
多少次,我都幻想娘有一天回到我身边,我冷冰冰地望着她,然后扭头走掉,让她一个人伤心痛苦去。
但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我对娘亲的那些怨恨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思念的东西。
我时常会回想起娘亲包的饺子,娘亲纳的鞋底,以及娘亲温暖的怀抱。
再后来,我就告诉自己,如果真有重逢的一天,我什么都不会问,仅仅只是牵着她的手,唤她一声娘亲足矣。
无论发生过什么,她都是我娘,我都是她女儿。
现在娘身体不好,对往事记得不太清楚了,我就更没有理由再去问什么。
我愿意照顾她、陪在她身边,尽量满足她的心愿,让她高兴。
但是清光,这不意味着,我和你之间会发生什么转机。
我们一见面就争吵,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但你仍是我的发小知己,仍是陪在我身边和我一起长大的那个人,这点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也许那次你的确伤了我,可换个角度想,若是我没有负气离开,就不会来到叶城,就不会成为霜叶茶馆的第四号员工,更不会认识南归。
他……让你觉得很幸福,是吗?比起和我在云岭的日子,更幸福?清光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缓缓问道。
他听到雁落不加掩饰地表露出对南归的热爱时,心像是被用烤得滚烫的铁钳子戳了无数个冒着热气的大洞,嘴里全都是鲜血的腥气。
清光。
雁落像是对待小孩子一般,轻轻地抚摸着清光的头发。
就在雁落和清光陷入沉默之际,一个托着银盘的下人步履匆匆地闯入了后院。
大人,您吩咐去准备的荔枝,已经买到了。
下人有些诧异地望着一脸惆怅的清光,他从未见过知府大人如此伤感。
清光嗯了一声,接过盘子,便挥挥手示意下人先行离去。
我的一世英名,全毁了。
清光半赌气似的把银盘递给雁落:你最爱吃的荔枝,叶城没有的卖,只好差衙役去临城买。
雁落笑着接过盘子,随手包了一颗荔枝放进嘴里:你这是以权谋私。
那又怎样?清光一挑眉,迅速调整着情绪,他出神地凝视着雁落的脸。
以前,他总觉得雁落笑起来笨笨傻傻的,丝毫没有任何魅力可言,但现在看来,那种直率的微笑却十分可爱,只不过这笑容,恐怕永不再属于他了。
清光突然话锋一转,提起了他们俩小时候不少的糗事,这些回忆让雁落渐渐放松下来,她一边剥着荔枝一边摇晃着肩膀,时而点点清光的鼻子,时而捂着嘴巴嘻嘻一笑。
清光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犹豫一下,轻声问道:还记不记得,你曾经给我编了满头小辫子,然后被我娘大骂了一顿?怎么不记得,明明是你好奇说要试试,到头来却诬陷到我头上。
雁落没好气地嘟着嘴。
落落,再帮我编一次小辫吧。
清光冲雁落淡淡一笑,雁落本想拒绝,但见清光神情忧郁,心知自己刚刚说的话伤害到了他。
雁落迟疑了片刻,点点头,清光兴高采烈地耸了耸肩膀,拉着雁落朝他的寝室奔去。
这是雁落第一次进清光在叶城的寝室,她第一眼就瞅见紧靠着窗台的那张楠木制案几,这张案几和在云岭老家那张几乎一模一样。
在墙上贴着一张手绘的云岭地形图,那些熟悉的地名让雁落的眼角有些湿润。
仿佛仅仅面对着地图,雁落就能感到云岭那扑面而来的咸湿水汽。
故乡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了雁落的心里,那蔚蓝的天,那洁白的云,以及那些嫩黄色的菊花,无论相隔多远,都无法忘却。
清光自小喜欢地图,云岭的、天安的、甚至明国的。
他喜欢研究那些高山和大海,那些平原和小溪,对他来说,地图像是一扇门,打开了他的眼界,让他的心早早的便飞离了云岭,飞到了天安、飞到了地图上画的每一个奇妙地方。
面对那小小一张地图,清光却有一种与世界同在之感。
他的理想,他的野心,也全都反映在了那薄薄的一张纸上。
你还真是没什么变化。
雁落望着地图,感慨地说道,随后她继续打量着屋内的布置,眼尖的她看到床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方被子。
她快步走上前去,清光见状本想拉住雁落,却被雁落一个侧身躲过了。
这床被子,你还留着?雁落不解地指了指床榻上那方绣着云岭风景的被子。
这被子是她在云岭的时候绣给清光作为生日礼物的,那时候清光还嘟着嘴埋怨自己送的礼物很土气,从云岭到天安赶考时,清光带着的正是这条被子,那时候自己还曾经隐隐窃喜。
但后来清光搬进了丞相府,雁落以为,这床被子早就被他扔掉了,可没想到,竟然在千里之外的叶城再度看到它。
喂,你这算什么表情,难道不应该感动得痛哭流涕吗?为什么皱着眉,好像见鬼了一样?清光不满地说道:我是个勤俭节约的人,这床被子既然还能凑合着用,干嘛要换新的。
雁落抿嘴一笑,没有想要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争论的意思。
雁落的这种反应倒让清光觉得有些尴尬,这床被子他的的确确不舍得丢下。
在云岭的一般人家,做娘的都会给全家人绣被套枕巾之类的东西,偏偏清光的娘在女红方面相当的笨拙,别说是刺绣了,就连盘个扣子,都弄不好。
而雁落则在很小的时候便显露出了做女红的天分,自然而然做枕套被罩这等事情,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清光每次见到这被套上面绣着的风景,就会想起雁落,想起她坐在后院的石凳上,身子微微向前歪着,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手中的针线上,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那样的日子,曾经唾手可得,然而现在……清光只觉心头泛起一阵苦涩之感,他觉得,自己和雁落的距离越来越远。
好啦好啦,废话少说,快点给我梳头。
清光一屁股坐在了铜镜前,他把梳子塞到雁落手上。
雁落接过梳子,轻叹了口气,便开始给清光编起了小辫子。
云岭有个习俗,说得是给未成年的小男孩留个小辫,这样就能活得长长久久。
清光一边享受着雁落的服务,一边自言自语道:若能一直这样,该多好,你仍是跟在我身后的落落,而我仍是那个趾高气昂的小破孩。
不对,不能让你跟在我身后,你啊,总犯迷糊,跟在我身后一转眼的功夫就走丢了,我还是牢牢牵着你的手回家才对。
清光一边说着,一边望着镜中的雁落,恍惚间他突然觉得回到了十三四岁两小无猜的好年华,他和她仍是一对不开窍的欢喜冤家。
雁落听完清光的话,握住梳子的手停在了半空,许久之后,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赶忙低下头用梳子在清光的头发上胡乱弄着,她一不小心从清光头上拽下了几根头发,又忙不迭得向清光道歉。
清光仰起脸,本想说句俏皮话嘲笑雁落,但却他清晰地望见从雁落的眼睛里掉下一滴晶莹的泪珠,那滴泪落在了他的脖颈上,顺着筋脉慢慢地滚到了他的心底里。
清光曾见雁落哭过许多次,但没有一次像刚刚的那滴泪水一样,让他的心有种火烧火燎的疼。
他笨拙地扭了扭身子,尽量用若无其事的神态对雁落说:怎么搞的,你想害我当和尚吗?你就是想当和尚,也没有庙敢收啊。
雁落吸了吸鼻子,不甘示弱地瞪了清光一眼。
就这样,雁落和清光坐在一起,聊了一整夜小时候的故事,一夜未眠的不仅仅是他们俩,还有身在霜叶茶馆的南归。
与清光和雁落那种略带伤感情绪的忆旧不同,南归的脑海中不停地出现清光抱着雁落的画面。
他一再告诫自己,雁落和清光之间没有什么,那个拥抱肯定事出有因,但强烈的嫉妒感仍源源不断地朝自己袭来。
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会吃醋会嫉妒会不安会提心吊胆的普通男人,这种认知让南归更加的郁闷,也更确定自己对雁落是爱惨了。
一连三天,雁落几乎对弦歌寸步不离,伺候得无微不至。
她每天变着花样做食物给弦歌,什么酱汁排骨、红烧猪蹄、香辣土豆丝、小鸡炖蘑菇……只要弦歌说得出名字,雁落二话不说立马开做,连弦歌偶然提起的叫花子鸡雁落都能在晚饭时刻端上桌。
弦歌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但她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
刚吃过晚饭,她咳嗽了一阵,吐了不少混着血的浓痰。
从医馆请来的大夫表情凝重地告诉雁落,该早点动手准备后事了。
每每听到这话,雁落都会咽口唾沫,默不作声地把大夫送出门,然后一个人蹲在墙角抹泪。
待她哭够了,便又擦擦脸笑着返回屋里,陪弦歌说悄悄话。
这一切,南归全都看在眼里,他静静地站在远处注视着雁落,看着雁落一次又一次强颜欢笑,看着她明明已经接近崩溃可仍装作乐观坚强,南归心疼,心痛,心伤。
好几次他都想冲过去把雁落搂在怀里,但刚迈开步子,却又收了回来,急得陪在他身边的沈承希摇头晃脑叹息连连。
南归很清楚,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去安慰雁落,这是雁落人生需要经历的一个转弯,她必须要自己面对这一切,然后慢慢站起来。
若自己这时候对她伸出了手,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躲在自己身后,逃避这一切,如果那样做了,无论弦歌生死与否,雁落都将永远的活在娘亲带给她的阴影中,她必须自己从这种困境中走出来。
弦歌之于雁落,不仅仅是娘亲,更是一道深深的伤口,从弦歌抛下雁落的那天起,这道伤口就存在了,并且从未真正愈合过。
雁落一直在等着弦歌回来,等着她说上一句‘我从未恨过你,女儿。
’但是现在弦歌糊涂了,她情愿编造一个谎言来欺骗自己,也不愿面对丈夫早逝这件事。
对于雁落来说,这不啻于一种更深刻的惩罚。
弦歌的做法,时时刻刻提醒着雁落,她爹爹的死责任全在她。
弦歌激起了雁落的愧疚感与负罪感,甚至是绝望感。
尽管她爹爹的死,并不是她的错,她从未做错过任何事。
但她仍想要取悦弦歌,就像小孩子上学堂希望得到夫子的赞赏一样。
雁落必须自己认识到,她爱弦歌,这爱并不卑微,甚至可以说,这爱十分的崇高,远比她母亲弦歌的所作所为来的崇高。
子女爱父母,这是天性使然。
父母也该用同样的爱回报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以爱的名义加以伤害。
弦歌出现之后,不停地在逼迫雁落,让她住到知府衙门也好,让她嫁给清光也罢,她从未真正关心过自己的女儿,相反,现在的弦歌和当年抛弃雁落时一样自私。
南归是这样解释沈承希的疑问的,他省略了一句话,那句话是,‘我相信雁落一定会再度走到我面前。
’沈承希望着一脸严肃的南归,他突然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赢不了这个男人,他对雁落的爱,如大海般深沉,同时也如大海般广阔,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赢得胜算。
弦歌的确是自私的,这几天,她只要一逮到话茬便会不停地叨唠着清光有多么多么出色,雁落和清光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早已定了娃娃亲云云。
一开始,雁落只是沉默着,并不做出任何回应。
弦歌看出雁落在敷衍她,她用一种谴责的目光盯着雁落的眼睛,那目光坚硬而犀利,一点都不似病人。
但若是讨论别的话题,弦歌又变成一副慈母的样子,她甚至不顾自己日渐衰败的身子,硬要为雁落缝制一双婚鞋。
好几次弦歌还试图把雁落和清光锁在一间房内,幸好雁落发现的及时,没有弄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来。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雁落就会想起霜叶茶馆,想起南归,她是如此的想念南归,想念着南归的包容与宠爱。
雁落不傻,她明白为何这么多日南归都未来知府探望她和娘亲,她更知道,南归在会端着一杯温茶斜靠在楼梯口等着自己。
想到这,雁落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勇气。
当弦歌吐了一大口暗红色的血后,雁落和清光下意识地交换了眼神,他们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
弦歌躺在床上,一只枯干的手紧紧攥着雁落的手腕,她大口地吸着气:落落,我快不行了,你要听清光的话,好好跟他过日子。
雁落凝视着弦歌那张苍老的脸,曾盘踞在她心头的那个问题,又再度浮了上来。
她本来不打算问,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日子。
但经过这几日与弦歌的相处,雁落突然觉得,她一定要问清楚,否则这块石头会始终压在自己的肩膀上,迟早有一天会压弯自己的腰。
自欺欺人的活着的确可以,但如果那样做,就不是雁落了。
她缓缓问道:娘,你是不是一直都恨着我?终于,雁落还是把这句话问出了口,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情绪确实从未有过的平和,倒是清光紧张兮兮地望了一眼弦歌。
这什么话,你是娘的女儿,娘怎么会恨你。
弦歌艰难地否认道。
那你为何会抛弃我,一走就是这么多年?雁落继续问道。
这……弦歌突然别过脸,她的脸像是一颗放了很久的苹果,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你要记得,听清光的话。
雁落突然轻笑了几声,笑过之后,她的目光沉了下去,带着哭腔说道:娘,我等了您这么多年,盼了您这么多年,只求您一句话,一句话而已。
然而,我终于还是没等到,我现在不会再为此而耿耿于怀了,我爱着您,哪怕您不爱我,我依旧爱着您,因为您是我的娘。
弦歌猛地直了起身,她狠狠地瞪着雁落,十个手指头紧紧扣在雁落的肩头,她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我是恨你,那日若不是你,他也不会死……他们都说,日子久了我会忘记这件事,而慢慢地重新爱上你,但我做不到,我一合眼,全都是他。
雁落,我情愿没生下你,那样他就不会死,不会死……弦歌身子一歪,倒在了雁落的怀抱里,直到咽气的这一刻,她还怒视着雁落,仿佛在控诉不公的命运一样。
清光本以为雁落会伤心欲绝,谁知雁落却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说道:别担心,我很好,一切都好。
起码,娘在死前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想来她也死而无憾了。
可是你……清光欲言又止地望着雁落。
我们爱一个人,并不能要求那个人也用相同的爱来回报我们,即使是父母也不例外。
雁落说完这话,就转身开始张罗起弦歌的葬礼了。
一开始,雁落曾想把娘亲运回云岭和爹爹葬在一起,可正值酷暑,尸体停放一日便已经发臭了,而叶城与云岭相距千里,运回去显然不现实。
雁落只好在叶城寻了一块风水上甚佳的墓地安葬了弦歌。
弦歌入殓一事雁落并未张扬,甚至没有去找叶城最有名的大鞭杆子沈承希来引魂。
雁落认为,引魂招魂不过是为了抚慰生者的心,与死者并无关系。
弦歌的死,雁落固然是伤心难过,但伤心难过够了,这日子还底继续。
终于,雁落可以没有负担的为自己而活了。
她只是请和尚做了一场简短的法事,然后在家做了一桌子白菜豆腐,清光十分担心雁落,他觉得对于弦歌的死,雁落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她。
他更希望雁落可以扑倒在自己怀里大哭一场,也比她现在这种渗人状态要好,殊不知,此时的雁落,早已成熟到可以独当一面。
吃过了豆腐饭,雁落起身告辞,清光十分酸楚地望着雁落。
他知道,雁落这一走,就彻底走出了自己的生命,童年的那些事,将变成一段美好的回忆。
他是骄傲的清光,是口是心非的清光,是后知后觉的清光,是喜欢着发小玩伴的清光。
这几天,清光努力想去挽回了雁落的感情,只是情已逝,多说无益,多做无用。
有时候,女人若是狠下心来放弃,比男人还决绝、还坚定。
对于清光的示好,甚至可以说是服软,雁落只是一笑而过,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感动或是心动。
清光知道,这个雁落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雁落了,在道路上相遇,又在道路上分离,说是过客,却又比过客多了一分亲情。
对于清光来说,最荒谬可笑的是,当雁落不爱自己了,自己才发现她有多重要。
但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只能等着黄泉路上,共饮一杯孟婆汤,忘却纷纷扰扰的尘世情缘。
如果这样、如果那样、如果如果……如果这个字眼,是世上最无用却又最迷惑人的字眼,它让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去追逐早已消逝了的东西。
即使有无数个如果,真实的那一刻还是会来到。
清光,我走了,你保重。
雁落冲清光嫣然一笑。
落落。
清光突然拉住了雁落的胳膊,把她揽入了怀中:也许,从很小的时候我便喜欢你了,只是我没发觉而已。
欺负你、羞辱你,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你一直是我的,无论发生何事,都是我一个人的。
但我错了,我从未真正想要伤害过你,落落。
雁落回抱着清光,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捋了捋清光额前的碎发。
落落,别走。
清光低下头,用一种乞求的语调对雁落说。
清光,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而我也在等着他。
雁落说完这话,推开了清光,她冲清光挥挥手,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知府衙门。
清光迟疑了片刻,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雁落一进霜叶茶馆大门,便不顾其他人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到南归身边,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南归。
嗯,都处理好了?南归反抱住雁落,轻声问道。
雁落点了点头,她仰起脸望着南归:我觉得很累,但总算是了结了一桩心愿。
所以?南归不动声色地凝视着雁落的眼睛。
所以我想暂时离开叶城,出去走走。
雁落小声说道:南归……可以,但我不一定会等你。
南归吻了吻雁落的眉毛后,缓缓放开了她。
我明白。
雁落苦涩地笑了笑:请帮我照顾好阿斗。
南归一甩袖子,转身就朝二楼走去,雁落望着南归的背影,嘴角却泛起了笑容,那笑容一度让茶客们以为她疯了。
哪有人刚刚死了娘,又要和男友闹分手的呢?可偏偏这等怪事全出在雁落身上了,反观雁落倒是笑嘻嘻跟没事人一样,莫非她和南归都中了邪?倒是季宝捂着嘴偷笑了几声,程贝贝站在他身边好奇地问:你说,掌柜和雁落这又唱得是哪出?季宝眉毛一挑,捏着嗓子说道:夫妻双双把家还,贝贝,我们来赌一把,我赌不出半年,我们就要改口叫雁落为南夫人了。
什么?程贝贝挠了挠头,可刚刚南掌柜明明说,不会等雁落啊……清光和沈承希站在霜叶茶馆门口注视着刚才发生的那一幕。
你该不会就这么轻易的放弃吧?沈承希冲清光挤挤眼:雁落这一走,估摸着少说半年不会回来,这可正是猎雁的大好机会。
怎么,你要行动?清光一挑眉,对沈承希露出不屑的神情。
你那什么态度?!既然南归能把雁落从你身边抢走,我也自然能把雁落从他身边抢走。
沈承希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心虚不已,但打肿脸充胖子,他仍得意洋洋地瞅着清光。
这话正戳中了清光的痛处,他赌气地说道:区区一个南归,算什么,好,我们来赌一把。
赌什么?沈承希眼前一亮。
清光伏在沈承希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
真有你的!沈承希兴奋地猛拍着清光的后背。
此时正在房内收拾细软的雁落完全不知道,她的这次出行,充满了算计与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