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5-04-03 08:12:21

1我今年整满三百二十一岁。

被贬下凡间之前,我一直兢兢业业守着仙界那琼浆玉露池,半步不敢踏错。

有人说:那白狐小散仙当真是月宫婵娟娘娘捡来的玩意。

空给她一根仙骨,却没见着悟性。

又有人说:三百多岁了,愚笨的性儿倒是没变过。

端得是一事无成。

还有人说:她放走了璇锦上君的宝麒,折断了纯瑶仙子的虹梅,现下让她看着口酒窖,都让些刁钻猴儿偷喝了去。

天帝老儿坐在金銮座间,眼儿也不睁,打了个哈欠。

贬吧。

淡淡一句话。

我不声不响垂低了脑袋。

下凡去吧,嫁个好人家,学着些凡人的聪颖,为人处世,相夫教子……都学着点儿。

说不准再回来,就改得了这笨头笨脑的性子了。

旁边一群白衣胜雪的上仙,这才算满意了。

一个劲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着我的眼神,均是好不嫌恶。

小仙我觉得委屈得很。

恩师娘娘赏我一根仙骨,叫我做天宫里半个神仙,原就是免了我身为灵狐苦苦修炼之累,好不容易位列仙班,娘娘心善,许我在天宫里涂个逍遥快活……谁料到天宫里人人欺我卑贱,哪家有点琐碎繁杂的活计,通通交给我这个小跟班。

狐狸脑子里三四根筋,哪里顾得这么多杂七杂八?打个瞌睡,稍有点儿疏忽,那顽猴儿便将池里玉露喝了个一干二净。

猴儿是翔鸾星君养的,酒是我月宫自家所酿……恩师娘娘都没说什么,这群人先合伙儿把我贬下了凡去……我不过坏了他们一人一种宝物,竟至于记仇至此。

唉,当真是,仙风日下!我愁眉苦脸地回去收东西,看看这个,舍不得,瞧瞧那个,放不下……恩师娘娘在我身后抚琴,神色一如既往地飘渺淡定。

我知这一遭,她也救我不了。

下凡去可别像在天宫里似的,娘家的婆家的都给得罪了。

这当口她还有心思笑我,当真是拜师不慎。

我咬牙嘴硬:恩师娘娘莫要取笑,我此番下凡去,乃是天帝大人给的一番历练……能找到个好夫君,还能与凡人享得阖家之乐,何乐而不为呢?婵娟笑得比我更像只狐狸:小白狐,你真当‘人间烟火’四字比‘神界天宫’容易写些?下是下去了,只怕有你的苦头吃呢。

不就是洗衣炊饭,三从四德?我嘟着嘴拿起道沾灰的符纸,诶呀,这可是个好东西,净衣符净衣符……若能带它下去,岂用得着小仙我亲手搓洗那些青衫布裤?婵娟瞥我一眼:下凡去,你什么也不必带。

只管带着点儿脑子,带着点儿防人的心思……他们凡间的女子,比天宫里可魔障了十倍不止。

我啊地一声,有些好奇:恩师娘娘莫不是受过此番历练?我哪有你那么笨手笨脚,原先的月宫童子倒曾被贬下去过一次。

婵娟道:天界四十天,凡间四十年,总之,她练就了精明灵活的一副性子。

我一听乐不可支:月宫里有其他师姐嫁过凡人人家?恩师娘娘却道:笑甚么,要换了你,估摸着六十天都回不了月宫!小瞧我?我鼓起腮帮——哼,好嘛,我就让你们这群无所事事的上仙看看,什么叫做贤妻良母,持家有道!您等着罢!我胡乱抓一把符收进怀里,掉头离开了月宫宫殿。

走到半路,脚底却又被个金光闪闪的物事绊到。

我低头把它捡起,竟是块装饰用的小锁。

雕着繁丽字样,看不清究竟是甚么文字。

它小模样生得真好看,我吹了个咒诀,用丝线穿过它,高高兴兴带到了脖子上。

好不容易出得坠天门,上来便是座巍峨铁索桥。

那桥可真陡,细细一根铁丝,从隐紫峰这头通到飘渺崖那头。

桥两边纷纷栓了红线,随着如泣如诉的戾风飘摇不止。

我问身后天兵:这是干什么?他看我一眼,有些鄙夷:你就是那个要下凡间的仙姑白狐?我好脾气地一笑:你这回答甚像个问句。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我一番,目光调开,爱理不理道:上头的红线都是月老栓的,你拽住哪一根,下凡去就算许给了哪一户人家。

这都是天命,穷苦书生还是状元老爷,皆看你的运数罢。

我咕咚咽下去好大一口口水!小仙我活了三百多岁,散漫得太习惯,未尝知道人紧张起来是什么滋味。

可此番听天兵之言,手脚刹时寒凉麻痹,心中喃喃所念,皆是赐我金龟婿。

脚底下冰冷飓风呼呼地透上来,我一个没站稳,哎哟一声,朝下坠去!可本小仙的手指也没闲着,当机立断,扯下面前几根红线——那落下去的速度真快,刀子似的风要把耳朵都割裂,手掌中多余的红线朝上飞去,等我跌落到那臭烘烘的鸡棚里,只剩下单独一根红线,安安静静躺在手心。

啊!我傻眼了。

还想多留着几根,好好挑选一番。

可月老当真小气得紧,全给收了回去,连点儿余地都不给我留着。

母鸡疯了似的乱飞,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那叫个撕心裂肺。

温暖的羽毛扑得我满脸发痒……狐狸是鸡的天敌,它们能不害怕?我捉住其中一只,拼命地嘘!嘘!,这厮却不听我,一双翅膀两只爪子扑腾得活泼欢畅,丝毫不比翔鸾星君养的猢狲安分几分!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再叫,我咬断你的鸡脖子!它这才听懂了,咕噜噜地安静下来,黑豆般一双小眼,忽闪忽闪盯着我瞧。

唉,我跟一只鸡在这儿自言自语地争吵,有甚的意义呐。

丢开那只黄毛肥鸡,我拍掉衫上灰尘,动身朝前走去。

鸡棚外有一道破旧后门,上面积的灰竟比金武明君老儿那邋遢的脚丫泥还厚……小仙我还没来得及长叹一声凡人!,那门忽地就从眼前被人推开。

灰尘四处乱舞,把出来这人的面容糊成了一团煤渣!他看到我,显是愣了一愣:怎地这里有个姑娘?我看到他,也是愣了一愣。

随后伏低身子,从下往上地仔细端详他。

可灰尘太厚,本小仙微不足道一点法力,又被天帝那老儿封禁了个干净,瞧了半天,愣是没瞧出哪儿是鼻子,哪儿是眼睛。

我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妙!。

从坠天桥上跌下来的时候,我只心心念念想着赐我金龟婿……却压根儿忘了许个相貌俊过人的愿。

天宫里绝色美人看得多了,我竟忘记了凡间之人,相貌也有三六九等。

要是此番的金龟郎君长成肥猪一般,又或是歪鼻瞎眼,本小仙也要从命嫁了他不成?看眼前的这厮,身材也算得修长纤细,肥猪大约不会是了,可他眼睛鼻子被灰尘一径抹了个黑,难保尘土底下长得个龇牙暴唇,奇黑绝丑的五官……如若那般,小仙我就算即刻自绝经脉下了冥府,也绝不为他贤妻良母、三从四德!姑娘可是新来的丫鬟?这里是伙房,你怕是走错了地儿罢?黑脸儿温言细语,好脾气地跟我道。

看这不起眼的模样乌漆抹黑,小声儿听着倒挺受用。

我眉尖颤了颤,便就着他的话说下去:一不小心走岔了的。

姑娘是哪个园子里的?初入府里头不熟悉,想是会走错了路。

我傻在原处,园子?黑脸儿见我为难,以为我初来乍到不懂得规矩,好心好意又提醒道:府里头的丫鬟分成三个园子,伺候老太太的在落英苑,伺候小姐夫人们的在红锦苑,伺候公子老爷们的,则在青衣苑。

我脑子里转过九九八十一个弯,一边厢心里又在骂那天帝老儿——他这生性懒散的帝君,下了贬诏之后便撒手不管……这么些毫无准备的杂事,让我哪里应付得过来?姑娘?黑脸儿有些疑惑。

我捏了捏手心里湿透的半根红线,这另半根它到底在哪儿呢?若是命中注定我要落在这座府里,怎么也不能辛辛苦苦伺候些女人去呀。

于是乎,我嘿嘿一乐,檀口半开,三个清清楚楚的字儿便蹦了出来。

青,衣,苑。

黑脸儿闻言,点点头道:姑娘识得路么?要不要我送你一程?如此,甚好。

我欢天喜地跟着黑脸儿一路走到园子的月牙门前,一路上那些朱墙瓦壁,比起天宫真真差得太远太远。

委屈自个儿住这种地儿,我也该紧赶慢赶熬过这数十年,好回天宫去享受我那清闲的日子……还没感慨完毕,鼻尖忽地一痛。

我一头撞上黑脸儿的脊背,捂着鼻子抬头,心想怎地不走了?便有个娇脆的声音,硬生生刺入耳朵里去:小八!这丫头面生得很啊,什么来路的,你也往青衣苑带?黑脸儿的名字原来叫小八,还挺好听呢。

碧玺姐姐,这丫头估摸是新进府里的,来不及找管事儿的说上句话,先走到伙房里去了。

她说她是青衣苑里的人,也不知分到哪个公子手底下……不管怎么说,人我给你们带来了,剩下的你们自个儿处置罢。

黑脸儿,不,小八毕恭毕敬地对那姑娘躬身。

我斜眼瞥到姑娘身上,翠绿衫子,圆腮凤眼。

环佩叮当的样子实在不像个丫鬟,倒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这点悟性,小仙我还是有的——这丫鬟八成是恩师娘娘说过的,园子里的大丫鬟!啧啧啧,这凡间和天界一样,还真是尊卑分明。

想想看,我以前是怎么讨好翔鸾星君的?似乎是做出副甜甜的笑脸,再拽住那倒霉星君的袖子。

——星君大人,小仙初来乍到,凡事还请大人有个照应。

然后他怎么回我的?——哼。

——我可记得清楚!那倒霉催的一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所以,他纵有再倾城的容色,也及不上姑奶奶刚遇到的小八!往事不堪回首。

我于是照搬旧账,有样学样:碧玺姐姐,白沐初来乍到,凡事还请姐姐有个照应。

碧玺凤眼一挑,淡淡哼了一声。

连这个反应都一模一样!我心里一瞬间有了丝纠结的不快。

她瞥一眼我嘟起的嘴,道:你还没去跟管事儿的说过,是不是?我答句:尚没有。

是家里人送来的?还是哪位公子看着顺眼,随手捡回来的?这一问真真难倒了我。

我咬着袖口唔……,又背过半个身子呃……,最后绞起双手啊……。

到底是哪个?碧玺不耐烦了。

是我看着可怜,捡她回来的。

身后忽有个清风般的声音,徐徐飘过耳畔。

可这调调怎么如此耳熟能详?不屑又倨傲,隐隐一丝压迫感,盛气凌人……不冷不热的语气,就如同在谈论自家一条弃狗,化成灰儿我都认得——翔鸾星君!我双眼像要喷出火来,倏地回身。

那家伙换了副皮囊,化作个长身玉立的摇扇公子,一双眼瞳直直盯着我,清澈锐利,秋水为神。

长相俊则俊已,可那恨得令人牙痒痒的眼神儿,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改变!他一直在跟我过不去!平时对我爱理不理,想起来就对我冷嘲热讽两句,寻个舒畅。

别人耍弄我开心,他冷眼旁观也就罢了,而后还要路过我,加上一句冰凉的笨狐狸。

他养的灵猴儿喝光了恩师娘娘的仙酒,反而害的我被贬下凡间……让我遭这一趟大罪。

我还要效仿凡人的女子,贤良淑德一番……美名其曰历练?!我心底,其实一万个不干!如若我夫君真是个肥黑绝丑之人,本小仙我轮回到恶鬼道里,也绝饶不了他!啊,三公子!在我眼睛喷出火星之前,碧玺姑娘的眼里先喷出朵朵桃花:原来是您带回来的人,那就不需要盘问了。

您要留她在身边伺候着吗?好啊。

他答应得云淡风清。

他不是三公子,他只是占用了你们三公子皮囊的混账仙人!我咬牙切齿,苦于无法说出真相,那家伙却星眸微闪,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真是气煞我也。

尽力使自己平定下来,我也算看透了,这倒霉星君法力仍在,虽不及天宫里高强,好歹也能施些移魂障眼的小把戏……只是他到凡间做什么来?莫不是他那些宝贝猢狲还没喝够我月宫的酒?想到凡间找我麻烦?我满含敌意地看着他,他理也不理,转身离开——就像他每次在望月池边遇到我一样,连一眼都懒得多看。

可这次不行,我撒开步子,蹬蹬蹬追了上去。

你到底想怎样!走到个杳无人烟的假山亭阁,我鼓足气力,质问出声。

他淡看我一眼,瞳中冷光流逝:不开化的愚钝东西,连怎么和本君说话都忘记了么。

呸,那时是在天宫,你是高高在上的星君,我是低贱平庸的散仙。

我尊你一声大人,且不说你没对得起这大人之称,单说现下我们人在凡间,你就不能把我如何。

小仙我既触犯一条戒律,就不在乎多触犯几条!姑奶奶向来有话直说!我一掌拍到石桌子上:翔鸾星君!你占着这公子的肉身,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