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自畅春园回来腰酸腿疼,想到屋子里还有一堆脏衣裳等着搬出来送走,本小仙登时觉得头痛不堪。
光心里头烦也就罢了,偏偏一进院子,桌边的倒霉星君便将目光斜过来。
阳光艳色下,竟冷若冰霜。
……不是说为要听戏,提前用晚膳么?怎地他还没走?难道一直在等我?我暗道一句不妙,猫下腰欲从树荫底下溜之大吉,却听那人悠悠道:站住。
我知此番躲不过,咬下嘴唇,规规矩矩站好:啊,这不是星君么。
倒霉星君鄙夷地挑眉,片刻才道:你空手回来的?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又抬头冲他一笑:小仙被柳姓那个姑娘叫去畅春园干活,拖得太迟,怕星君着急就直接回来了。
他拍案而起:本君等你许久,你竟真是空手而归!我吓得赶紧藏到树后去:不是,不是碍……小仙是想马上就到点儿用晚膳了,星君就跟着老太太他们同去罢。
他冷笑道:你忘了我交代过,今日没那心情,不和他们一起?还有,你不知道本君下凡之后法力大降,不及时进食,是会折损修为的么?亲娘喂,挺俊俏的一张小脸,干嘛非绷得要把杨府夷平一般。
不就是几年清修嘛,你都白吞了天帝老儿一千多年的份儿,还在乎这点损失?我畏畏缩缩从树干下露出半张脸:其实……因为今天老太太请了名戏班子,小仙觉得星君会想听,就想着您和他们一道吃了一道去,免得我下厨煮过,时辰还赶不上。
戏班子?……时辰赶不上?他修眉微蹙,而后恍然道:是你自己想听罢!啊,被发现了。
便见他无名指与拇指屈作一处,捏了个诀……我想起来了,那是奔雷咒的手势!神天菩萨哟,这么一道咒诀下来,本小仙修甚的仙返甚的天庭,直接魂飞魄散见阎王去是正经!我绕着院子里几棵树乱窜:仙君饶命!小仙无知归无知,也只是玩心重了些,罪不至死啊!他冷眼看我跑来跑去,手指头一直没撒开:本君的修为,就算只有数年,也是你能赔的起的?呸,有甚么稀罕的!你这才折损几年?回天庭我用自己的修为,怎么偿不得?!但此刻不可引发争端,小仙我便委屈一回罢。
我蹲在一棵树下装可怜:既然修行不易,仙君何苦如此动肝火?我知您怕麻烦,但日日念书,不倦也倦了,去听听戏又能怎地?他冷哼道:别的工夫没学会,耍嘴皮子倒是越来越能耐。
我双眼翻了翻,小声补道:而且,您也好久没去看云姑娘了……忽地眼前一花,他身形微晃,步移至我面前,眼里含着冰寒笑意,伸手按住我的肩。
你刚说了什么?我道:您好久没去看云姑娘了,她又要怀疑我虚情假意,从中作梗。
他唇角勾起:如此岂不甚好,给你添了麻烦,本君也不吃亏。
天下哪有这种不讲道理的人?别人为他着想,他倒好,通通不领情。
我叹道:被添麻烦的何止小仙一人?她早自诩为星君的结发之人,大房估计充不上,妾室却怎么也算得了。
星君要不想将来落下把柄在她手上,无端端被妻管严,现下就好好待她。
树叶空隙里有亮光闪了闪,而后我额头一痛,又被乌骨扇柄狠狠击中。
作孽哟,没轻没重!不相干的说辞,能省就给本君省了。
他训斥一句,抬头看看天色,转身往屋内走去。
仙君?我捂头猫出腰去看。
等我换件衣裳,带我去畅春园。
他头也不回。
我慢慢爬起身,冲着他的背影拉下个丑恶鬼脸,冲到外屋门口去道:仙君出来前帮忙把榻子上那堆脏衣裳端出来,小仙顺道送去——洗字儿还没出口,迎面便飞出来十多件灰尘扑扑的衣裳,差点没把我朝后掀了个跟头。
就这些?倒霉星君淡定的声音打里传出。
……我后退两步,将绸裤从脸上扯进臂弯里,心中那个怒火哟,熊熊烧起来,一发不可收。
床单被褥还要不要了?他的声音又好死不死,从内飘出。
我咬牙切齿,方才一字一句道:多谢仙君。
换好了衣裳我便陪他去吃东西,难怪今日他不想去,府中能来的都来了。
不光照例碰见了沉莺束紫老太太,还有桓老爷三妻妾,盛老爷一房妾,云姑娘也去了。
剩下些莺莺燕燕,都是我不曾认得的。
倒霉星君一进去便成了众矢之的,一群夫人姨娘围过来,如此这般地冲他嘘寒问暖了一番,摸手的摸手,占便宜的占便宜,弄得他脸色铁青。
嗤……我使劲捂着嘴唇,还是没忍住,从鼻腔里喷出这么一声。
倒霉星君越过一群美妇人,冷然用目光斜我。
我赶紧收敛神色,东张西望。
平日冷冷清清的厢房,此时热闹得不得了,姑娘们三五成群地站着坐着,说的说,笑的笑,间或有丫鬟鱼贯而入,将白绢绫布上摆满各式菜色。
我四下看了一圈,最终眼神停在云宛如身上。
她将来的夫君被姨娘辈儿的豆腐吃尽,她自个儿倒很沉得住气,只远远坐在老太太身边,也不知说了什么话,逗得老太太双眼乐成了两条缝。
说实话,她的脸色比我上次见着时好些,红润白皙,光彩照人。
乍一看过去,真是幅不胜收的美景。
我长叹,好好的妙龄美少女,就这么白白给空心儿神仙糟蹋了。
衍文,就等你一个呢,可算来了!来来来,大家坐,难得聚在一起吃顿饭,可别委屈了自个儿的嘴啊!蓦地,我听见吵杂声中有个脆利之音跳脱而出。
衍文?这名儿听着耳熟。
我和大家一起往门处看去,那公子身着白色家常服,身影翩若惊鸿,就这么走进来。
他微笑地朝大家点了点头,大家也只点头回意,以礼相待。
倒像他是她们长辈一般。
倒霉星君进来前儿,那群婆娘可真是饿虎扑食,一拥而上,这公子进来怎就没这待遇了。
我不禁不想到晨时那荒唐事,做贼心虚地多瞧了他几眼。
可巧,他也正往我这儿看,四目相投时,那璀似星辰的眼中似有惊愕闪过一瞬,而后又镇定自若地移往别处。
完了,该不是给他认出来了吧?我百爪挠心,挪不开视线地一直盯着他走到桌边,撩衫坐下,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泰然。
仿佛生来就这么不急不躁,处变不惊。
衍文,过来,坐我身边来。
老太太在那头笑眯眯地道。
云宛如立刻起身让座:二哥,坐我这儿吧,等等三哥也得坐老太太这头,我就算不情愿,也得退位让贤呀。
底下立刻有人哄笑:云丫头,你这措辞用得不对吧?云宛如笑道:随口说说,作得什么真?我和二哥不同,他是个怪才,又会奏曲儿又会填词的,我呀,打小就只会个刺绣。
老太太被哄得高兴,开口道:云丫头绣得是有两手工夫,前些天送我的小荷包,还被七锦坊那老板娘问价儿呢。
云丫头那针法,似是苏绣那头来的。
桓二夫人用帕子掩唇一笑,眼波流转,看向一语不发的盛夫人:真羡慕妹妹的福气,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啊,只配得个外人家的姑娘,说是刺绣女红不太应手,只懂得恪守本分,顶多算得知书达礼。
唉,毕竟大户里的闺女,书卷气浓些呢。
我心里吐了吐舌头——这招虚褒实贬来的狠,在老太太面前把自家媳妇儿夸了个没够,还没显得锋芒太露,不愧是大公子他娘亲。
盛夫人看不出喜怒地也一笑,眼也不瞧那头的云宛如:之儿年纪还小,现下正忙着考功名,这事不急的。
我偷眼瞄瞄空心儿神仙,果然,那厮一脸不耐烦,也不知人家谈论他,还皱眉盯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
他表现得也忒明显了!跟了这么个主子算我倒霉。
我走上前,给这一大圈老老少少把翡翠白玉汤分到碗里,他们才算提筷子开始吃。
空心儿神仙沉着脸看我一眼,那意思是我动作太慢,把他等急了——不知好歹的东西,本小仙还愿意给你解围,那得算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少挑三拣四!轮到最后一个碗,我把它端起来,弯腰去盆里盛,忽听耳边有人低低道:头发。
那声音清澈透底,耳熟得很。
我心尖一颤低头去看,自己的乌发差点掉进菜盘中,赶紧触电般收碗起身,好不迅捷。
小心。
那人又道。
我目光稍稍一抬,二公子那明亮的双眸,瞬也不瞬地盯了过来。
我不是怕他也不是惧他更不是亏心于他,但被他这么一看,登时觉得自己原形毕露、无处遁形。
他他他……从刚才我就觉得他眼神儿蹊跷了,他不是认出我是早上那、那误闯浴房的丫鬟了吧?但但但……我跑那么快他是怎么看到的?这这这……这可怎生是好?小仙我拿着汤碗的手好死不死,抖了那么一抖。
哗啦,鲜鲜美美一碗汤,全给他洒到了那袭如雪的白衣上,浪费哟。
呀……我目瞪口呆。
呃……满桌人也目瞪口呆。
闯大祸了。
一厢房的人全都看着我,包括埋头只顾吃的空心儿神仙。
在任何一人反应过来拍案而起之前,我眼捷手快地扔了汤勺,后退一步垂下头去。
奴婢服侍人时候不久,只是一时错手,并非成心……是奴婢的错,请二公子责罚!以往在天庭犯错时,我就发现了。
凡事做错,只要先认错,再大义凛然说出请责罚。
声音越大,语气越卑微,那群头顶上的人气性就消得越快。
笨手笨脚!果然有人开口骂我,是盛夫人。
是她就没事儿,她是我上头的,她开口就说明还能保得了我。
亏你还是照料之儿起居的丫头,进府多久了?一点长进都没有!我嘟着嘴不说话,心里很是不服——要不是二公子那凌厉一瞥,小仙我怎会手抖嘛。
今儿大家难得聚一次,别为这点小事坏了心情。
衍文,你就当卖我一个人情,别太生气了,啊。
盛夫人笑着看向杨衍文。
瞧姐姐说的,我家衍文才没那么大脾气哦。
不远处,一个柔蓝浅衫的女子忙道。
她本就说一口吴侬软语,掺了笑音更让人觉得和善,应是桓三夫人了:衍文,是不是?二公子淡淡颔首,站起身来:是不碍事,我回去换一件外衫。
门口候着的沉莺立马要走过来,岂料盛夫人开口制止:沉莺,你不用忙。
路还挺远的,就让白沐这丫头伺候衍文回去换。
啊?我傻在原地。
还不快走?!盛夫人一瞪眼,活脱脱的吊睛白额虎。
本小仙生来就怕山里那只虎精,白兔肥鸡没少孝敬她。
大约是古人也知道狐狸怕老虎,所以才有了狐假虎威一说。
看到她这副模样,我哪还扛得住?只吓得左胸大抽,赶紧低头跟着杨衍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