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二公子走在前边,本小仙跟在后头,脑袋低垂,间或讪讪窥他一下。
看他年纪轻轻,却血虚气浮,步调凌乱,怕是真如小八所言——天生命薄,活不过眼前五年。
我默不吭声地在心里掂量,他却忽然回首。
目如远山,瞳似秋水,恰与我的视线撞个正着,倒真让我有点受了惊吓。
这附近没有旁人,总算能和姑娘二人独处。
他顿了顿,道:有件事情,一直想跟姑娘请教。
本小仙心道,该不是为看光光一事来兴师问罪的罢?见他神情肃穆,也不好多作追问,当下点半个头:公子请说。
他凝神看着我,道:其实第一眼看到姑娘就想问了。
奈何我先天不足,身边总跟着个沉莺……他又顿得一顿:姑娘可曾见过《瑶狐》一画?我心头一个咯噔,拧起眉毛,慢慢摇摇头。
杨衍文薄唇微勾,淡淡笑道:此画出自名家陆庄之手。
相传二百余年前的玄锦年间,还是书生的陆庄外出采药,偶遇一修得人身的白狐,一见倾心,相思不能自已,才用毕生绝学,绘得《瑶狐》一画。
陆庄?这名字听着倒有些耳熟,本小仙面色微惑,抬眼想了一想。
杨衍文又道:姑娘想也听闻了我从小爱画,多年前父亲出游外省,回来时将此画拍下送我收藏,我幼年时便得此画,心中很是欢喜,便将它裱在藏画阁里,抬眼便能看见。
杨衍文道:藏画阁那个地方,平日唯我一人进出。
府中他人也许不知,但画中人的神态容貌,我早已烂熟于心。
他眼底清寒,眼角泪痣似含了情,此刻静静看向我,显得愈发认真:白姑娘,你同画中人是甚么关系?我愣怔片刻,才慌忙想起来否认:公子见多识广,但白沐只是个乡下来的小丫头,对公子所言一概不知。
他眉梢一挑:哦?那是我多心了。
时候不早,白沐还是先服侍公子换下外衫……我勉强摆出副笑脸来。
他却轻轻眯起眼,有些玩味:不知是不是我看那画太久,看得痴了。
白姑娘与画中狐妖的一颦一笑,实是如出一辙。
我暗道,你还要就这事同我纠缠到甚么地步?表面上却依然陪笑着道:天下女子千千万万,容貌与前人画作相仿又哪里稀罕了?要奴婢真是个狐狸变的,何苦还要在杨府里做个区区丫鬟,公子你说是不是?杨衍文含笑听我说完,颔首道:你说的也有理。
就算我为难了你罢。
我呼地松下一口气——好在他没继续追究。
让他忘个看光光的事倒是容易,除了他十多年的记忆,本小仙真是有心无力。
他安安分分地同我走到屋前,想起来一般地问:对了,你出身哪里?我按定好的话答道:奴婢生在扬淮,家中双亲年迈,另有兄长一人。
扬淮……他轻轻重复,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不知又在心里盘算甚么小九九。
听说扬淮那里盛产香雪梅,以往见过一次,喜欢得紧。
择日我身子好些,也想去那里游玩游玩。
香雪梅啊……本小仙太久不过问凡间事,竟都不知道呢。
想是这么想,我还是应和道:公子要是真喜欢,下次奴婢回去探亲,就给你带两盒来。
……他别有深意地看向我:姑娘说自己是扬淮人,怎么不知香雪梅价钱昂贵,非普通百姓可以负担。
还是说姑娘家底厚实,当大礼送我也不在意?他设了套给我钻?我有些傻了眼:奴婢……奴婢的意思是,公子出银子,我给你带回壁、壁京来。
杨衍文微微一笑,并不作回应,仿佛心中已有了什么定夺。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慌乱无措,有心要把他注意力牵到别处去。
我暗地摸出张符纸,指尖微屈,道一声起。
平地里呼啦啦席卷起一阵飓风,带得园子里漫天飞絮。
我趁此机,赶紧引话题道:起风了。
春天这风邪乎得紧,公子小心着凉。
他仰头瞧瞧,终于道:也是,回屋换衣裳罢。
这一遭堪称有惊无险。
我陪同杨衍文入室,拉拉杂杂把该伺候的伺候了,方才跟在他身后,又回到众人聚集之处。
一进门就被盛夫人训斥,说小仙我不够利索,区区一件衣裳,也要换这么久。
其实哪里是我的过错?那杨二公子少说两句比甚么都顶用。
翔鸾星君漠漠然坐在桌边,估摸是吃够了,越发显得寒气逼人。
我悄悄凑到他身边,很低声地道:不好啦,杨家那小子好像认出了我身份蹊跷。
他没好气地斜我:哪个小子?娘喂,这么大声怕别人不知道怎地?我赶忙提醒:仙君声音小些,就是你那个亲哥哥啊,杨家的二公子。
我把事情原委如此这般描述一遍,翔鸾星君眼中流光一闪,登时朝杨衍文处看去。
不知是我错觉还怎地,总觉得杨公子也有意无意地瞥向我们这头。
我赶紧道:你看你看,他一直瞧着我不是?翔鸾星君皱眉:你慌什么,凡事得讲个凭证。
不就是二百多年前的一副画?本君今晚闲下来,去把它毁了便是。
我大惊道:这使不得!那画儿安安分分在杨府呆了十多年,今日他不过揣摩我一番,便被毁了去,不找我拼命才怪。
他又用眼斜我:依你看要如何?我为难道:还能如何?先按兵不动罢。
翔鸾星君淡淡撇开眼神,道:他要发起糊涂,请个神婆道士来,我可保不了你。
你这笨狐狸本身被当妖孽作了法也罢了,脖子上那宝锁要有一丁点折损,回天庭我定将你压到降魔塔下,困你个七七四十九天。
这空心儿神仙,小仙我叫他出谋划策来的,他怎地就说不出人话?外头有小厮来报,说戏班子已经在畅春园候着,恭请老太太驾临。
我一肚子憋屈无处发泄,绞着小手绢,几乎咬碎了一口白牙。
我跟着那群丫鬟们稀稀拉拉地走,忽地被人从后拽住袖子。
一回头,束紫脸容明丽,正冲我嘻嘻地笑。
白姐姐,快看那是谁来了?我顺着她的手指瞧得一瞧,哟,可不是吗,容小八啊。
等下老太太她们顾着去听戏,妹妹把他叫出来,你俩私下里说说体己话如何?本小仙呆呆啊?了一声,心道,我也想听戏啊。
怎样怎样?这次妹妹做得不错罢,帮了你大忙。
束紫一副邀功的模样:要谢谢我也容易,把云姑娘赏你的绿玉镯子送过来就好。
我只得点头称谢,顺便婉拒道:我要见他、要说话,机会不有的是?不用妹妹这么张罗。
束紫道:无妨无妨,刚刚那镯子的事,我是玩笑话。
姐姐只管去便是了,有什么风声,我定会到园子后头,知会你们一句。
我道:其实这事不是妹妹想的那样,玩骰子那会儿是我一时糊涂说漏了嘴……可怜我一句话没说完,那丫头便甩手跑到了前头,拈起手指头,戳了一下容小八。
那秀丽的少年猛地侧头看过来,她便伏到耳边去,絮絮低语。
边说边笑嘻嘻地看我。
呜呼哀哉!这姑奶奶可别说些有的没的去。
本小仙赶紧抢前两步跑了过去。
容小八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处,我跟他赔笑,拉了束紫,抬脚便走。
你和他说了什么?我快步走着,质问。
我说等等开戏了让他去后园等着,你有东西要送他。
我吓了一跳:我有什么东西送他?!诶呀,姐姐你是真笨还是假笨,头钗啦,手绢儿啊,镯子啦,什么不能送?一送他就明白!束紫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
头钗?我摸摸束好的发。
手绢儿?我又瞧瞧一直没在意的手心里。
那镯子……呜,我都舍不得给呀。
我不——我话没说完,便被她抢断。
行了,等等你看我手势,给三公子递完瓜果茶水就朝我这头走,要说什么可都想好了啊。
我老实道:可是我想听戏。
束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儿:嗨,戏段子什么时候听不行啊?我跟你说啊,过两天我家大公子可就回来了。
他那点儿兴趣你也知道,不知瞧上小八多久了。
你再不赶紧着,啧啧啧……玄。
我说她怎么如此焦急,午前儿才随口敷衍过的事,现在就给安排了幽会之所。
本还道是我面相亲切,又或她为人热心……原来人家只是为了掰她家大公子上正轨,给她家夫人分忧。
你不自己说,我可和他说去了啊?束紫挑一挑柳眉,歪头瞅我。
她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我当即应允:不不不,我自己去说,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