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待杨府将塘边之人盘查出来,已是第二日晌午时分。
我刚伺候完翔鸾星君的中饭,提了盒子正往厨下走。
临到青衣苑门口,忽见树后人影一闪,直直扑向我身前。
我一惊,步子已然停下。
定睛看去,却是束紫。
小姑娘一身翠罗纱裙,还抿嘴朝我笑呢。
白姐姐这是去哪里呀?每次她一出现就没甚好事,我不形于色地朝后退退,方微笑着道:我家公子才用完饭,这不是要把家伙送回去么。
束紫笑了一笑,旋即亲热地上前,挽了我的手。
真是躲也躲不去。
我暗叹一声,只见她面朝我道:有点儿事想问问白姐姐。
听说昨日姐姐捡着了二公子命定之人的姻缘线,究竟是谁掉的,姐姐可有点儿头绪?果然是为了此事。
我忙摇了摇头撇清关系:我去时它已然躺在池子边上,全然没看着谁掉的。
束紫笑意敛下了三两分:昨日去过净花池的只有三个人,去掉你一个,便剩了沉莺和我。
妹妹昨日穿的也是这件翠罗裙,树木茂密间估计不好辨认。
但姊姊哪怕只看着了个衣角,也能就此事说得上话……姊姊是真的没印象么?这一来,我堪称雾水满头——她什么意思嘛,在逼我去说掉姻缘线那人是她?她本为凡人,无法帮杨衍文延寿续命……我若是说了,不是在捏造事实、陷害杨衍文么。
我清清嗓子,刚欲说些什么,却听她又道:这根线究竟是谁的,并不重要。
沉莺一直心慕二公子,断自行说是她落下的,也未必有人会信。
但若我能当了二公子的枕边人,一定少不了姊姊的好处。
如此开门见山?!我愣了一愣,不禁问:可……那线也不是你的吧……束紫牵着我的手倏忽微微发起热来,杏眼微眯,笑意全无:你我都很知道的,姊姊。
那等仙物,断然不是我或沉莺的物件……我们两人自小被买为丫鬟,若是有神仙的魂儿在住,老早就把二公子医好了。
何必等到道长来的那日,才真相大白?我喉头哽住一般,轻轻道了句:这道理,难道桓三夫人和老太太就不懂得么?她咬牙道:二公子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们现在还不得死马当做活马医?白姊姊,你别傻了。
咦,我……我傻?我伸出食指,点住自个儿的鼻尖。
虽不是头一回听见别人这么说,但由凡间的小姑娘说出口,本小仙还是觉得挺新鲜。
束紫沉着脸颔首,以往的活泼亮色从神情中通通消失。
她道:这等仙人怎愿意下嫁给一个官宦世家的公子?还不如干脆结了婚冲冲喜,说不准不必对症下药,二公子也得以延寿。
唉!我实在想不通地摇摇头:你就算嫁了他,他也不过才三五年的性命,守了活寡好快活么?你真是……束紫却摇了摇头,道:我和沉莺不同,她是自己一厢情愿,我只要下半辈子有个名分,吃得好穿得好,还有人伺候……她顿了顿,续道:我才不要随便出去嫁个农家,又或给老爷做甚么通房……到头来,还是在过这千篇一律的苦日子。
我仿若醍醐灌顶,倏忽醒悟。
是啊,想想看也是这么个理儿。
相比于给那些年过不惑的老爷们做丫鬟,临到年纪大了找户人家草草嫁掉,跟了公子辈儿的自然是最好。
那杨衍文姿容俊朗,又精通书画琴棋,哪怕只是做个小,也有无数丫鬟眼馋着。
更何况本就爱盘算小心思的束紫?她消息灵通,把府上各人关系打听得妥妥帖帖,现在想来,也只是便于她抓住此类机遇罢了。
就像她所说,她们这种身份的凡人图得了什么,无非是嫁个好郎君,安度下半生。
小小年纪,心机倒真真不浅哪。
我登时对她刮目相看,打量她好几遭,抿着嘴唇不再说话。
那沉莺生来性格阴郁,对人也丝毫不懂得感恩,除了她家公子,谁都不放在心上……你我总归姐妹一场,将来若能在夫人老太太面前给你谋个好地位,一举两得岂不是更好?她看到我动摇的神情,握住我的小手紧了又紧。
我只觉得这丫头很不简单,心里毕竟还是有些为难,只挣脱了她的抓握,道:容我再想想罢。
姊姊别想得太久,估摸着过不了一炷香的工夫,老太太就要请你去问话儿了。
束紫在我身后淡淡地道。
我本欲对她客气地道两句别,听到此话,顿时吓得浑身一激灵。
当下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为束紫的一番交待,我送食盒的一路上都在提心吊胆。
好不容易走到管膳房,又因忘了装瓜果蜜饯,白白折回头去一趟。
结果出去时就让人给截住了,说是老太太急着见我,让我什么也别带,先跟过去再说。
好在我早有准备,回头把食盒放下,又问了赶来的丫鬟一句:除了老太太,还有谁在啊?她道:二公子,桓三夫人和大老爷,还有束紫沉莺……都在那儿呢。
我双膝一软,扑通给跪地上了。
她不解地回头看我,我却很后悔自己如此失态,爬起来扑扑裙子上的灰儿:怎么这么多人,不是老太太单独问话?小丫鬟道:这么大的事,自然所有人都来了呀。
哪么大的事啊,不就一根破红线嘛。
上天宫有多少小仙我给你们拿多少下来,休听那道士一句胡言便如此大费周章嘛。
我心神不宁地跟着她去了老太太厢房里,一进门就瞧见束紫站在最边上,朝我打了个眼色。
我头脑里一片乱糟糟的杂音,也顾不上房里其他人,先对老太太福身问安。
老太太坐在八角凤仙桌前,挥手让我免了。
我战战兢兢抬头一看,杨衍文正坐在她旁边,秀致面容上没甚表情,只是盯着我瞧。
我被他瞧得心中发慌。
你就是白沐了?一个白面浓眉的中年人先向我发问。
我朝他看去,他唇边两撇小胡子,一左一右很是对称,约是见我目光无神,皱皱眉又问道:听说是你捡着了衍文的姻缘线?我一晃回神,忙道:昨日偶然去塘边看鱼,便机缘巧合地捡着了那个物事。
男子身边的桓三夫人点了点头,换了个姿势坐着,方慢条斯理地问:你可知此事非同小可,又知这姻缘线意味着什么?我答:奴婢知道这线关乎公子的性命。
掉了这线的姑娘定是公子的命中之人。
说毕,忍不住抬眼瞥了瞥杨衍文。
其时杨衍文目光淡静如水,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瞧着我,我顿时有种自己在做亏心事的感觉,堪堪移开了视线。
桓三夫人柔柔一笑,道:倒是明白。
她与桓二夫人不同,眉眼顺婉,没那么咄咄逼人,说话也轻声细气的,似个小姑娘。
老太太在旁边有些憋不住,开口问我:束紫说当日你瞧见落下姻缘线之人的背影,穿着翠罗裙衫,是也不是?最怕的问题来了,我为难地看得束紫一眼,她不动声色站在门边,头垂得老低,竟不肯给我一点提示。
我只得硬着头皮答了一句:当日已是傍晚时分,奴婢眼中看不大清,不过……似乎是有那么一个姑娘。
话音刚落,便听桓三夫人轻轻道:你这是胡言乱语罢。
我心头一震,抬眼望去,她方才的笑意已然抽空了。
门边的束紫也惊讶地抬头,道了句:夫人……桓三夫人不紧不慢,伸手拿起茶碗喝一口:道士说衍文命犯逢魔之灾,需得吉人相助方才得以延命。
若红线是她们二人的,怎地不在一听到消息时便赶来邀功,偏偏这个误会的当口争执不下?……夫人……这下连沉莺也央求般抬起头来。
桓三夫人道:你们两人不必多言,欺瞒主子的事待会我会慢慢跟你们算清楚。
白沐,你不必理会她们,我现下是在问你话呢,你要和我实话实说。
我不知怎么回答,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
我真是昏了头,何必帮束紫说话,又把怀疑引到自己身上?便见桓三夫人放下茶碗,犀利地看向这头:那姻缘线……真的不是你自己掉的?本小仙心口又是一个咯噔。
这桓三夫人是个厉害角色,一下就挑出我的错儿。
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的。
我偷眼再瞄杨衍文,那厮唇角含笑地看着这儿,眉间眼梢,像纷纷开出了淡白的花朵,令人一见心倾。
……他在高兴什么?看我出错很得意么?我心头犯着嘀咕,转头对桓三夫人道:若能下嫁公子,肯定是奴婢不知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
但其一,那姻缘线真的非奴婢之物,怕耽误了公子的病情;其二,奴婢现下被盛夫人收做了三公子的通房丫鬟,也算有主之人,还请三夫人明断,多加通融。
我便直接把话撂到台面上,不急不缓,一句句说清楚了,你们怀疑也无妨,谁还能逼我嫁给杨衍文?最后的通融二字说完,桌边一直含笑坐着的杨衍文,突然撑住桌子,站起身来,脸上的笑意也有些挂不住。
通房丫鬟?他缓缓重复。
……盛夫人还没有同公子说,但确是前几日定下的……我边说边觉着是不是自己真的欠了他银钱不记得了,不然怎么总有种亏心之感?有名无实,还没通报老太太,这倒是无妨。
桓三夫人静静瞥一眼反常的杨衍文,又向着我道:何况我与弟妹说一声,再怎么她也能让,只不过……她顿得一顿,用帕子沾沾唇边茶迹:那姻缘线究竟是谁的尚且不能定论,就算一定不是那两个丫头的,也不能说就是你的。
不过,你若真是天上派下来的吉人,说不准我们杨府还亏待了你呢。
一口吴侬软语听得我浑身发毛,忙低头福了福:夫人说这话,真是折杀奴婢……若不是三公子仁慈,奴婢早就饿死街边都无人过问……又哪里能站在此处和主子们说话。
她见我三言两语都在强调自个儿的平常身份,估摸着心里也没了个底儿,只挥挥手淡道:今日看是套不出你甚么话了,姻缘线留在我这儿,这事我们改日再议。
老爷刚刚远行归来,想来也累了,老太太还有些话儿要单独同他说……你们都先退下吧。
我身份差点儿被戳穿,郁结得不得了,便沉着脸又屈膝作礼,方才掉头离开。
衍文,你就不必跟着去了。
留下陪你爹说说话。
你们父子也有好久不见了。
本小仙前脚没跨出门,后脚便又响起了桓三夫人的交待声。
我忍不住回头瞧得一眼,但见杨衍文一副要跟着我们丫鬟群出来的模样,听到这话,颇有些无奈地重新落座。
倒是小眼神儿一直没挪开,老那么看着我,怪可怕的。
把门带上。
桓三夫人柔声道。
我赶紧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近真乃烦心事一箩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