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沉莺就那么一直看着本小仙,我只好把目光投到杨衍文身上。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遭在正经太阳底下好好地看过他。
以往那几次,要么是躲在亭子里,要么是大晚上的,再不就是跟在他身后,没敢抬头……对了,还有一次,我是醉糊涂了。
所以,我从不曾注意过他身邪气虚之外的细节。
而今日一番打量,本小仙竟发现他骨骼清奇,姿容绝俗,颇有几分天人之姿。
看他至上而下地垂目,整个人笼罩在明丽的光烟里,华贵不凡。
越是睁大眼去看,越是被太亮的光线刺痛双目,看不清晰。
这感觉……熟悉得很。
我心道,这人身子里,该不是寄宿着天上的哪一个神仙罢?可是不会呀,这么邪的气性……不会是神仙。
但有魔族给我过如此高贵之感吗?也不会呀。
我使劲想了想,愣是没能想通。
倒是杨衍文淡淡笑了,道一句: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吓了一跳:不……没有。
只是二公子让奴婢想到一位故人。
杨衍文饶有兴致地道:哦?什么人?我自觉说漏了口,忙道:是奴婢小时见过的人,现下有些记不清了。
他看着我。
我低下头去。
……杨衍文轻叹了一声:姑娘不必这般避嫌,若是我让姑娘哪里为难,最多以后不再缠着你就是。
我不是厌烦他,也不是嫌弃他,只是……每次被他盯着一看,就自然而然垂下了视线。
好像所有心思,都被他看了个通透。
呃……我不是……我斜眼瞥一下沉莺,她明眸里几乎要钻出两条蛇咬我一口,真真可怕。
本小仙赶忙改口,同杨衍文道别:奴婢还有其他事要办,先走一步,公子保重身子。
告诉小八好好考试呀。
还没进杨家门,就把该得罪的女子都得罪了个遍。
善哉,善哉。
一路慢吞吞地走回去,我还在想杨衍文究竟像谁,临到院门口,总算恍然大悟,不禁脱口而出——九图!天界下令搜罗许久的魔化之罪人,原来龙宫里的龙王大太子,挖去翔鸾星君龙心的哥哥——九图呀。
是不是白沐?院子里飘出翔鸾星君的声音。
我愣了一愣,慌忙跑了进去。
深春风暖,他便坐在石桌边,以那百年不曾变过的倨傲之姿。
身边脚下,净是香片残花。
仙君仙君,我发现……我赶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
他皱皱眉道:毛毛躁躁的,干什么呢。
我心头太多话要说,一时间语无伦次:那个,杨二公子……杨二公子他……他道:杨二公子怎么了?我喘下一口气,方道:小仙以前还没注意,不过今日……啊,仙君,您见到杨二公子的时候,不觉得他气邪身不正吗?他动也不动坐在原地:嗯?所以呢?我急道:唉,也不知是不是我错觉。
今日他站在太阳底下,我才发现他常年隐居,见不得光是有原因的。
原因?翔鸾星君显是一愣。
嗯。
我赶紧点头:被正午的太阳一照,就能看出……他和那个九图太子,真的很像呢。
翔鸾星君手微一抖,蓝皮卷书应声落地。
九图?他静静看向我,而后重复道:你说九图?我又一次使劲儿点点头。
他盯着我瞧了片刻,蓦地嗤笑出声:怎么可能。
看他的样子是十二分不相信了。
我道:可是……可是若他把魔气隐藏在凡人体内,本体逃去其他地方,天界自然是顺着魔气搜到凡人身上来,也搜寻不到他呀。
翔鸾星君道:先不说九图不是个如此不慎之人。
单说凡人命薄,顶多承他魔气二十余年,他放这短短二十年,又有甚么好处?我有些不服气:他每二十年一换,换个三五十人,千年也就这么过去了嘛。
翔鸾星君摇摇头道:魔族确曾将魔气寄于凡人身上,但都是应急所用,要耗去一年精力。
且将来定要亲自取回,必频频现身于凡间。
以我对九图的了解,他怎会这般冒险?他是东海龙宫的罪人,整个天庭都在搜捕他,把魔气锁定在凡人身子里?除非他真的想要自投罗网。
这……好像也有道理,但杨衍文一见光,那魔气就泛滥开去,本小仙还觉着……确是九图无异呢。
我虽没见过九图本人,但在月宫里常听恩师娘娘提起。
传闻他嗜血成性,入魔极深。
他遗留下的一点魔气,天庭中人人熟知。
一旦谁寻到了蛛丝马迹,定是要将他抓上天庭审问的。
天帝老儿直到现今还为捉不到他一事耿耿于怀,唯恐他四处作恶,为害三界,但这几百年他销声匿迹,人人都道他被逼至绝境,已然魂消转生去了。
魔族的气息多多少少都有些相似,就算杨衍文是遇过逢魔之灾,那魔气也未必是九图放在他身上的。
空心儿神仙淡淡道。
我道:仙君要自己看了他,才知他多像九图。
他道:杨衍文从不多见光,平日也不和我们来往,我要怎么看?我叹了口气,道:仙君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
杨衍文确实身子不好,被太烈的阳光一晒,就容易不舒服,傍晚倒无妨的。
空心儿神仙颔首:不错,他身上确有魔气无异。
他也发觉了不是?我翻个白眼,继续道:他出门儿都有丫鬟拿伞给挡着,隐在影子里,是看不出来。
可……那也不能就由他去罢?翔鸾星君听罢,没有说话。
仙君也知道不见光的魔气显不出来,所以……这回他不待我说完,便微微勾起唇:看来他对你戒心颇低么。
竟这么容易就给你察觉?顿了顿,又淡然道:佩服,佩服。
我一噎,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回想起来,杨衍文原是要走树荫下的那条道的,是因为见了我,才急匆匆冲到了太阳底下。
不过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厮还要嘲讽我?我侧头斜眼看他,道:仙君此言差矣。
今日种种,全乃机缘巧合罢了。
小仙曾答应过杨二公子,愿偷偷带他去一次庙会。
到时我想法儿将他引到光线充足之处,请仙君自己看看,那气性究竟是不是九图。
翔鸾星君的笑意渐渐敛去,也知我不是在说笑,缓缓将折扇在手心里敲了一敲。
我在一旁,让他思索了一会,缓声道:若真能靠他捉到九图,仙君要怎样?他眼中似有雪风盘旋,不曾答话,半晌方道:怎样?我要他血债血偿!忽而风过,几朵厚云将太阳掩去,顷刻间天色黯沉。
翔鸾星君说的都是他们兄弟间的恩怨,本小仙插不上手。
不过抓捕入魔罪人虽是我天庭众仙之责,摊到杨衍文身上,我还是觉得颇有些对不住他。
他是个一无所知的凡人,对我信任之极,又十分友善。
而我骗他去庙会,却只是怕一时疏忽,放过了九图。
一旦把魔气从他身上剥去,他便只有命丧当下一条路。
便是留着那魔气在他身上,也再撑不了几年。
除非……除非真赐他一根仙骨,让他成了仙。
但谁无缘无故愿意给他仙骨呢?天庭里上仙虽多,却都有自个儿的一套规矩,对自身没有好处的人,谁愿意没事带到身边?那么……杨衍文就横竖都是一个死字么?本小仙想啊想啊,想得心里好纠结。
脑海里不禁泛滥开杨衍文落花般淡然的身影,他坐在亭子里作画,他在月下弹琴,他将丹青送给我,他在烛影摇红间笑如春风……那副丹青,他足足画了三日三夜……和他的接触算不上多深,我却总是在些奇奇怪怪的时候想到他。
我问空心儿神仙:杨衍文要真帮仙君捉到了九图,青莲宝殿能赏他仙骨不能?他冷冷斜我一眼:我青莲宝殿又不是些短命鬼的收容之地,你当送人仙根不折损修为的么?我要送他,对我又有甚好处?果真如此么,我暗暗叹了口气。
怎么,你还舍不得他?他语调里的温度似又降了几分,听在耳中,分外冰凉。
我使劲地、大幅地摇了摇头。
他哼道:看不出你一只笨狐狸,也会为凡人难过。
我又摇了摇头:我,我没有在难过。
我没有难过。
这都是杨衍文自己的命,他是不是活得长,跟我有甚么关系?撒谎。
翔鸾星君音色更冷: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唔?我哭了吗?我摸摸脸颊,干干的一片——他骗我呀。
摸完才发现,我光想着杨衍文,连自己哭不哭都没法儿肯定。
本是只狐狸变的,怎会知道要怎么哭?……唉,空心儿神仙一定都把这些看在眼里了罢。
他有什么好?那头沉默了一会,我听见星君漫不经心的声音。
本小仙也不知他有什么好,可是……喉咙里哽得好难受。
我抬起头,想笑一笑给他看,唇角僵僵地抬起来,面颊上却蓦然一凉——下雨了?我使劲儿地仰起头,又有几丝水滴飘到脸上来。
翔鸾星君不说话地看着我,片刻,俯身捡起书卷,转身进屋。
白沐,进来。
他还不忘招呼我:一会儿下大了淋你个彻头湿,你便连做大氅的用处也没有了。
本小仙一番伤春悲秋的心情,被他这句话弄得烟消云散!我已成了仙,谁还敢打我皮毛的主意!我愤然进屋。
翔鸾星君有种计已得逞之感,施施然坐在紫榆长椅中,十分的理所应当。
给我剥几个荔枝吃。
他扬起精致的下颌,示意桌上水果。
呸!来凡间一趟,这厮别的没学会,还真就学会使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