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七天后的晨时,我寻到容小八处。
多日不见,他似乎高了些,也清瘦了些。
不知是不是用功太甚,眼眶下面黑沉沉的一片。
真可惜了他那天生秀丽的美少年面相。
他抬眼看到我,便把毛笔扔到边上,很欢喜地迎了上来。
白姑娘,好久不见了。
我点点头,客气地问道:书……念得可还好?他哈哈一笑道:说这等生疏的寒暄话做甚么?姑娘来找我不是只为了探望罢。
我四下看了一看,方才清清嗓子,道:其实……确是有个事想找你帮忙。
他神色微微有些落寞,道:果然只是有求于我才来。
说罢,甚么忙?书房里静寂无声,墨香四溢。
我拉下小八的耳朵,把杨衍文十五日想去庙会一事堪堪交待了一番。
他听罢,好久不曾说话。
半晌抬头,眼若明星:公子是这么和姑娘说的?我道:他生在杨府这么多年,竟连庙会也没有去过,我只是觉得……觉得……本小仙话音未落,便听小八打断道:可是姑娘,公子的体质是自小见不得太阳、听不得吵杂的,你把他拉去人群喧嚣之处,未免也太过冒险了。
我紧忙道:我给他备了斗篷,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如果被夫人发觉——他仍是欲言又止。
我接道:所以才要你帮忙呀。
哎,这孩子怎地如此不开窍?我从怀里掏出翔鸾星君捎来的纸人,容小八一双眼便移下去,凑过来看。
我道:上次乾风道长来时,奴婢曾私下将公子的心愿同他说过。
道长让奴婢把这个交给他身近之人,时候一到,自会变成公子本身的模样。
小八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这甚么妖术来的?我忙道:不是妖术,只是个借物代形的道家小把戏。
变出的人身不能动也不能说,你只要让它躺在榻上,同他人说公子身子不适便是。
他不接那纸人,半信半疑地又朝我看过来。
我被看得心里头发慌,但听他道:乾风道长倒真是关心二公子。
我硬着头皮胡诌:道长确实觉得公子是有缘之人,否则以他云游天下的个性,也不会专程为错看了星象跑回杨府一趟嘛。
这句话说得还算有道理,容小八又不说话了。
本小仙趁热打铁道:公子本就命数不长,满足他这一个小小的心愿总不为过。
我也实在是看他闷在杨府里可怜……小八黑亮的明眸刷地抬起来,直视着我:姑娘心里很在意公子?在……呃……我噎了一下:这……在意谈不上罢。
尽份做下人的心而已。
他并不相信似地微微一笑,片刻颔首道:好罢。
我答应你。
我松了口气,把纸人塞到他手中,又道:作为还礼,你想要甚么?最近太忙着念书,没空去别处罢?十五日我去庙会,帮你看看有没有有趣的玩意,给你带点回来。
他的神情忽然莫测开去:还礼?我点点头,他便笑了:什么都可以?我再点点头,他一下背过身去。
怎么了?本小仙颇是诧异,探过身子想要窥一眼他的脸容,不料他竟微微侧了面,将容色隐于阴影深处,好久方道:我要姑娘应承我一件事。
说罢。
我十分大方。
不管将来……我变成什么样子。
他顿了顿,缓声道:姑娘一定不能忘了我。
我一愣,一下没敢接话。
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是说、你是说将来高中红榜、飞黄腾达之后?我眨巴眨巴眼睛问。
他背对着我,并不说话。
看那翩若惊鸿的背影,也真好似有种浩然的贵气,不亚于府内任何一个公子。
本小仙突然想到杨衍文说过的话——小八一定不会是个一辈子被关死在杨府的人……呃,想远了。
我赶紧安慰道:当然不会忘记啦,那时候该是我求你才对嘛,怎会让你反过来求我?他不回头只道:此话当真?嗨,有什么好怀疑的?本小仙忙下意识地去摸他送我的长生锁:见锁如见人,行不行?这次,他总算肯转过视线来,在斜入的晨光中冲我璨然一笑。
说也奇怪,那天晚上睡下之后,我竟梦到了九图。
从我还是只白狐精时,便听过九图的大名。
传闻他野心极大,宁愿舍弃龙宫太子的身份,也要夺下魔界少主之位。
他不愿占着区区一片东海,而要坐在一界的最高点。
可魔界向来毫无秩序,一盘散沙,魔族乃是被天界人界皆遗弃的一族,天生不服于谁的管制。
他要坐到最高,又谈何容易?在天庭之中,他的名号和空心儿神仙一样响亮。
只不过他二人一个是天帝的左膀右臂,一个和天帝不共戴天。
按理说,我只活了三百年,不可能见过九图本人,但在梦境里,竟很容易地就辨认出了他。
他站在一株烟雾缭绕的桃花树下,身穿黑龙绣金之服,便和传闻中一般,眉间有一痕血印。
苍鹭悲鸣,翩然坠落的花瓣把他的面目舞得模糊不堪。
他面朝我的方向,叫了句:倾瑶。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身后空无一人。
难道他在叫我?我有点害怕起来。
你问我有甚好怕?咳咳,那可是大魔头九图呀。
嗜血成性,作恶三界,还吃了空心儿神仙的龙心……如今天界没人是他的对手,也没人找得到他。
而我只是个小散仙,我能不怕嘛。
烟雾层层散开,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你终归把我给忘了。
他声音低低地道。
我是月宫婵娟娘娘座下散仙,名为白沐……你认得我?本小仙又有些好奇——他真是那个邪恶至极的大魔头九图么?这千年的光阴,他逃到哪里,过的如何,当上魔界少主没有?何止认得……他似是笑了。
我心头一缩,有种奇怪的感觉。
便见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刚转世成凡人时,甚的记忆也没有,近来才慢慢觉醒……你能来凡间,想是天帝老儿找到了我寄放的魔气,要引我现身罢。
他在和我说话?本小仙又左顾右盼了一下,很是费解。
话说,天帝老儿不是甚么也不知道嘛,要么不会连空心儿神仙都一无所知。
至于杨衍文身上的魔气,也是我近日才发觉的。
何况我一开始被安排在品州……不小心才会落到壁京来的嘛。
你想太多啦。
我只好如此道。
让他少白费气力。
他理也不理我,只自顾自地道。
嗯,这下看出来了,他和空心儿神仙真是对儿兄弟,都不爱听人说话。
那一丁点的魔气,本座早就不准备要了。
他又笑了一笑,缓声续道:倾瑶,千年前你帮了本座一次,被打入畜生道,从狐开始修起。
你该与天庭势不两立才是啊。
他真的在跟我说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今日,在凡间……我要你再帮我一次。
本小仙极有骨气地回道:莫说你的话我一句听不懂,就是听懂了,我也不会帮你!哦?他质疑。
哦又怎地?小仙我就是清清白白,不屑于魔族为伍!仙魔不同途,你乃天界罪人,我不能负了恩师娘娘,必要将你擒回天庭!九图嗯了一声:婵娟?连恩师娘娘也认得!我心头一跳,这厮的关系攀得真狠。
九图依旧笑道:婵娟抢走了你的月宫,甚么叫做你不能负她?我看他一眼,冷声道:从开始你说的话便乱七八糟,不知所云。
呵……他轻笑:你等着罢。
呸!我狠狠啐了一口,竟从梦中惊醒了。
窗外月色皎洁,风声朗朗,伸手一摸,满头的冷汗。
好一个荒诞的怪梦……我翻身下床,蹬蹬蹬跑去空心儿神仙的房间。
他睡下挺久了,屋里屋外一片静寂。
我悄悄推门进去,蹲在床沿戳他月白的绸衫:仙君醒醒!他咕咚翻了个身,姣好的眉目在酣梦中甚为不耐。
我又使劲戳了他两下:仙君,仙君,醒醒啦!此法不奏效,我只好伸出两指,慢慢捏住他秀挺的鼻子。
谁!翔鸾星君眼儿还没睁开,先蹭地坐起身来。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唇:嘘——……你……他睡眼惺忪,好久才回复清明,看着我目光中有丝恼火:大半夜的,鬼鬼祟祟干吗呢?!我放下手掌道:我刚才梦见了九图。
!他神情一瞬惊诧,而后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你梦见他了?甚么话,本小仙三更半夜不睡觉,无缘无故的跑来戳你好玩么?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翔鸾星君低头沉思了半刻,月光将他鼻梁勾出道流丽的弧。
他……和你说什么了?说了好多……我眨巴眨巴眼睛,道:大意是叫我们别找他了,找也是白找。
翔鸾星君冷冷道:这么说来……杨衍文身上的魔气,确是他的无异?我附和道:没错,他还说那点魔气他不要了。
……空心儿神仙不大信任地看着我:你确定不是你睡糊涂了?那个梦,小仙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我道。
魔气一旦寄放,就是魔族的所有。
不要的话……他往后重新投胎,只做凡人去?空心儿神仙依然半信半疑。
这……我呆了一呆,慢慢道:可是……可是他就是这么说的呀。
你不会把其他什么人认错成九图了罢。
他的态度猛地倨傲起来:真是只笨狐狸。
我真要给他活活气死:好好好,你不要信我。
等亲眼证实了杨衍文那档子事儿再说罢。
他哼了一声权当回答。
两人间一时无话,只有夜风在拍打窗户,阴森寒凉。
过了半晌,我又想到了甚么,开口问他:九图管我叫倾瑶,还说了好多奇奇怪怪的话,你在天庭那么久,知不知道倾瑶是谁啊?空心儿神仙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你这死狐狸话实在太多。
我又给他活活气死了一次。
和他好说好商量,他就这般态度对待我。
当即拂袖而去,回屋睡觉。
依稀觉得背后有两道若有所思的视线跟过来,不过事已至此,本小仙也懒得回头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