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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2025-04-03 08:12:21

28窗外忽地飘入一片落花,正浮在平静的茶水中央。

——原来这就叫做,喜结连理。

我不知该怎样答他是好,看他那出神远眺的表情,心里慌慌的,忙就着花瓣,低头喝了口茶。

走罢。

他忽然站起身来。

咦?我也忙跟着起来:这就走了?他微微一笑,把帽子重新戴好:难得和白姑娘出来一回,想快些去别处瞧瞧。

哦……哦。

我又不知要说甚么好了。

适才过花轿的喜庆早已不在,只留下满地乱红。

街道依然熙攘鼎沸,半点不曾呈现繁华过尽的萧索。

我吃力地拉着杨衍文,逮着空隙使劲儿往前挤。

沿途时不时有些货摊小吃,我见做的精致,便都叫包了,省得到时准备不足,害得身后的祖宗又饿了肚子。

他见我在前头忙活,一路走一路惊奇道:看不出你个子不大,吃得倒不少。

我吃得多?我不禁回头瞪他:还不是都为您备着的?他眨眨眼睛:我么?刚坐在茶楼里什么也不吃,一会儿饿坏了怎么办?我说至此处,轻叹了口气:好吧,奴婢肚子也一直咕噜咕噜在叫就是了。

他哈哈笑了一通,双眸微眯,指向我怀里的豆包。

那,把这个给我尝尝。

后面不时地有人挤上来,这时候他说要吃豆包,纯粹是给本小仙使坏嘛。

我护住怀里的东西道:不能挡在道中间,马上快到庙里了,咱们在台阶边找个地儿坐下吃。

他欣然笑道:好。

又伸开黑漆漆的袖子,来替我挡头顶的炎炎烈日。

我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道:公子不必啦。

他不答话,执意悬着胳膊,低声说:别躲闪,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我俩就这么别别扭扭走到寺庙台阶前,向旁边找了片树丛,沿着树干坐下来。

呼……我方才吁出口气。

将几张包小吃的牛皮纸铺平,我拿出胖乎乎的豆包递给他:公子,你先吃着,我去买点香火来。

空心儿神仙叮嘱我要给他青莲宝殿上香,呸,我怎地偏偏记着这事儿。

他低头慢慢咬了一口,抬眼看我:要多久?我笑道:没有多久的,买了就出来。

想了想补充:等下给您求平安好不好?他也笑了,树荫里的光线滑落在长睫上,像个孩童。

你早点回来。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这个人似乎天生就不太相信鬼神之说。

身上寄存了那么多魔气,笑容却干净得要命。

和道士扯上关系,又偏不信神仙……那他的寄托,到底是甚么东西呢?恩师娘娘也说过,人活在世上,总要有寄托的呀。

我情不自禁就胡乱猜想了一路。

区区破香火,竟花了本小仙好些银子。

我心疼地捧了一堆回去,却发现原先空荡荡的树下多了个怪人,白须白发,坐在杨衍文身边。

两人一副谈笑风生,交情甚好的样子。

其中那怪人还笑眯眯地伸出脏手,拿起本小仙的豆包来吃!岂有此理!我咬牙切齿,赶紧跨前几步,挡到杨衍文身前。

我家公子不便同外人多话,敢问阁下是?……那怪人抬起快被白眉遮去的眯缝眼看我片刻,嘻嘻笑道:小老弟就在等她?过了一遭,摇头叹息:此女眉目不和,太过凶悍哪。

胡说八道!本小仙是有温柔的模样,不过不愿给你看罢了!我指住他的鼻尖:再不报上名来,休怪我放开嗓子喊人了?杨衍文有些好笑,赶忙制止:白姑娘,他只是个经过的算命先生,说看我有缘,不用银钱帮我算一卦。

我皱眉道:又是个江湖骗子。

他笑了笑道:不,我看先生说得很有几分道理。

我仍是不服:那他算出甚么了?怪人咳嗽数声,大大咬了口手中的点心,道:这公子生来怪病缠身,活不过二十五周岁。

出身官宦世家,令尊曾有过丧妻之痛,故而立方才立妾。

而这妾室生下的儿子,便是你了。

他顿了顿,看向杨衍文:我没说错罢?我道:好哇,你胆儿倒不小,咒我家公子来的?说罢提手要打。

杨衍文却拉住了我道:白姑娘,事到如今他说的都对。

乾风道长也说过……我的阳寿最多是二十五年。

我翻了个白眼,道:哼,不过是些巧合。

您少听他们穷白话。

怪人囫囵把剩下的豆包全吞了,嘿嘿笑道:信不信由你们。

我只是看你们有缘,方才前来告知。

他把手在衣襟上随便擦擦,十分恶心,又道:公子,你放心好了,我隐隐觉得你的命数绝不止二十五年,只不过剩下的,也许就不是阳寿了。

一席话弄得我稀里糊涂,他甚么意思啊。

怪人抬眼瞧瞧我,又嘿嘿笑了笑:不过这位姑娘也是个奇人,竟尔没有前世。

那有甚么奇怪?本仙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随随便便给你看出来还得了。

我便乜斜着眼道:是你自己道行太浅,怪不得别人。

他摇摇头:不是,不是。

你的前世肯定是给甚么高人封了起来,在下才会算不出。

别说在下,这世间任何人也都算不出。

——封起来啦,都封起来啦!呸,本姑娘要知道自己前世作甚?必因有甚么不可告人之处,才不许他人掐算……姑娘这前世的身份,看来大有来头哇……那厮滔滔不绝,巧舌如簧。

说说说,说死你!咬掉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才好!我不耐地蹲身去收拾点心,回头对杨衍文道:公子,我们走了。

嗯?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就拽着他,风一样地朝庙里走去。

走出十几步,依然能听见那缺德的家伙在身后长吁短叹:本是干干净净一段人生,将来终究逃不出魔化的污点,可怜,可怜哪!乌鸦嘴,忒地讨厌!我加快了步伐,想快些进庙里驱邪。

杨衍文看起来若有所思,我便将脸偏向他,道:公子不要听那江湖骗子胡说八道。

他却回头看了一眼:白姑娘,我们对他是不是有点失礼了?失个甚的礼啊?那种人你越理他才越是火上浇油!我气不打一处来:公子常年不出门,不知这世间险恶。

那种江湖骗子说的话,决计不能相信!呸呸呸,甚么二十年二十五年的,我白沐在此撂下这句话——您一定会平安喜乐、长命百岁!他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半晌蓦地轻笑出声。

那看着我的双眼里似有喜悦跳动,我感到掌心一紧,被他不动声色地回握了过来。

就依白姑娘所说。

我还有一百年好活。

他含笑地看着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什么都听你的……我心底微微地一酸。

那怪人再怎么胡说,这点还是所言非虚——杨衍文在凡间的寿命必不会太久,从开始见到,我便知道了。

但是,就算是这样……我也……没事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什么。

走了走了,去烧香拜神仙啦。

我绽开笑颜,重新迈开步子。

他静默不语,只是脸上笑痕未消。

也不愿放开相握的手。

开始我只怕人多冲散了彼此,现下看来,倒像另有所图似的,不禁微微使力,想要抽回来。

我一抽他便发觉,忙又握得更紧,道:白姑娘,这么多人,我心里有些不安……我只好清清嗓子,不再动作。

却看到那黑帽遮掩下的唇线,弯出一个狡黠的弧度。

我怕他玩得不尽兴,一路上着香,一路给他说说众仙的小身世,他听得倒也津津有味。

走到空心儿神仙的祭台前,我故意把手背到身后,踱来踱去地道:这是一个心肠很坏又很可怜的神仙。

杨衍文一愣:此话怎讲?我道:他原为东海龙三太子,结果龙心被哥哥挖去,现下仍装着石头心,四处漂泊。

杨衍文沉吟了一下,抬头去看那英气勃勃的雕像。

我刚要提醒他别被这厮还算俊美的脸容骗了,便听他缓缓道:这样的仙,反倒叫我敬重。

啊?啥?我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他却不曾挪开视线:无心无情之人,说是常常伤人而不自知……但往往所伤最深,都还是自身的罢。

唉,唉!二公子,所以说,你把大家伙儿都想得太好啦。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深蓝的苍穹悬在头顶,那星星点点的银光映衬着花灯,照得壁京通明如昼。

纵在天庭见过迢迢星河,我也忍不住看得痴了。

河岸边顺次流下七彩灯影,影影绰绰,好似琼光盛宴。

杨衍文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直起身来,笑道:好了。

我回过神来问:公子在灯芯儿里写了甚么愿望?他有些入神地望着缓缓流去的花灯,唇角柔软的笑意,一直不曾消去。

好罢,愿望说了也就不灵了。

我理解地颔首,转头指向远处——那头好热闹,看来是灯谜大家都猜不出呢,公子,咱们要不要……话语余音仍在要字上打着旋儿,胳臂上却忽地一痛,跌跌撞撞冲进个温暖的怀中。

是……是杨衍文吗?他一直风一吹就要倒似的,我还真不知道,他有这么大劲儿呢。

唔……对呀,他好歹也是个男的。

力气大些,又怎么奇怪了。

不过,不过他这是要干吗?我眨巴眨巴眼睛,很是费解,刚要伸手格挡,肩上紧了紧,却被迎头箍住。

他身上的药味,铺天盖地地笼住我。

花香、酒香、小吃香通通都不见了,仿佛天地间只剩了那淡淡的药香。

我左胸跳得太快,竟尔有些疼痛,吃力地抬起头,也只看到一片黑色的布料和他精致的下巴。

……公子……?我试图问道。

别说话。

他的声音低沉,从上方飘过来。

我后脑被他一只手按住,又给按入了胸口。

于是只好屏息。

别说话……让我就这么待一会儿。

他轻轻地道:一到明日,便要从这个梦中醒过来了罢。

听到这番话,我忽地有些伤感,也就停了挣扎,任他这么抱着。

白姑娘。

谢谢你今日陪我出来……能在丧命前出来一次,我很感激。

他深吸一口气,似是仰头看向星空:你刚刚不是问我,在灯芯儿里写了甚么愿望么。

我闷在他怀里,沉默地点点头。

他道:我愿自己能活到百岁。

顿了顿,笑道:却不是为了自己。

我不想让你伤心。

可是此刻我却比刚刚更伤心,喉咙微哽,连眼眶也没出息地湿了。

我知道,你是三弟的人,忠心耿耿,只为了报他于你之恩。

我只恨没能先他一步遇见你。

他低低叹了口气,道——虽说只要你在身边,便没甚么可奢求的。

我却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你就会像那幅画里的人离开陆庄一般,莫名其妙地离我而去。

我的眼泪一下子掉出来,这回却是下意识地在拼命摇头。

白姑娘,我只是活这么短短的几年而已。

你不会先一步离我而去的,对不对?他都知道。

他都知道百岁什么的只是自己的愿望。

我哭得更厉害了,眼泪汹涌,一发不可收拾。

原以为自己甚么也不懂,自然也不懂得愧疚和哭泣。

天庭里最散漫的白狐仙姑,甚么人能让我有内疚到流泪的意识?以前不管在天庭受到了怎样的欺侮、怎样的瞧不起,我不也都忍了下来么?可是眼前这个人,他真傻,比我更傻。

他……他真是个结结实实的傻瓜……我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他的斗篷抹得好脏。

他伸出手,捧起我哭得脏兮兮的脸,眼中似有星光坠落。

我以为自己的丑样子吓怕了他,抽抽噎噎的,却也停不下来。

他唇角勾着炫目的浅笑,用手指拨开我贴在额前的乌发。

而后轻轻俯下脸容,在我额间印了个轻吻。

嘴唇柔软温凉的触感让我如在云端,又浑身一颤。

别哭。

他道。

就在此时,头顶一朵烟花蓬地冲天而绽。

流转的光华映出天边一片绯红,将花灯的颜色都比了下去。

而后一朵接连着一朵,缤纷倾城。

他就背对着那烟火连连的绚丽夜空,专注的瞳孔一直一直,没从我哭花的脸上挪开。

公子,对不起……我上气不接下气,咬着嘴唇吐出这几个字来。

人群里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惊呼,我并不知道自己这句发自肺腑的道歉,究竟有没有被他听见。

也许没有才是最好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