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简老爷子服侍得周到,一回府便给一行人烧了热水沐浴。
连我这个小丫鬟也没给落下。
本小仙泡在水里头,皱起鼻尖,使劲吸着漂浮水面的花药之香。
只坐了这么一会儿,便觉筋骨松快,气血畅行,一身的疲倦都变得轻飘飘的,随热雾而去了。
也不知那姓简的放了甚么在盆子里,泡得我舍不得起身。
外面有小丫鬟叩门,说是要送布巾进来。
我在屏风后头尚未反应过来,前门便应声而开。
姑娘还在泡着?两位公子都已经先去书房用功了。
小丫鬟一进来就道。
唉,真是稍微松懈一会,都有人来给我挑刺儿!我点点头道:谢谢你啦,搭在屏风上就行。
她依言照办,笑如春花地说了句十分败兴之话。
我也真是羡慕姑娘,能服侍如此清雅俊逸的主子,怕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看看,看看,我就知晓。
这儿又要上演一番杨府的眼红戏码。
便勉强扯了扯唇角,道:此事也真的是有好有不好。
光看他们面相好不成的,其实个中苦楚,你们一概看不出来。
她抿嘴笑道:你就诓我罢,要觉得不好,倒是让给我来伺候呀。
要不是天帝老儿动辄朝凡间瞥上一瞥,我还真想让给你来。
小丫鬟出得门去,我仍在原处长吁短叹。
光阴如梭,眼看着就到了考期。
考期一结束,也就意味着空心儿神仙到了娶妻的时候。
不过,他到底行是不行?可千万别闹出甚么乱子来,毁了本小仙的长远大计。
我也没心思再泡下去,扯了布巾把一身水珠擦干,一件件穿好衣裳。
那两人看起书来估计是没完没了的,简府的丫鬟小厮又个个儿伶俐,看来是用不着我去操心甚么了。
难得来一回京城,我便盘算着溜出府去,上集市逛逛。
凭来时的记忆,我绕开偏门,路过回廊,而后直直奔向后院。
跑至半途,忽听一阵清风吹来隔壁院落里简老爷子的声音——辛苦道长了。
若不是昨日才过了中元节的原因……新来几个年轻人,确实犯不着劳您尊驾。
便有一人道:简大人何必客气,你我都是老故交了。
简老爷子道:就怕有甚么不干净的东西跟着进了府。
那人却道:贫道的师弟才给府上做过法事,简大人是不是多心了?自从亡妻托梦,府里的风水一直转得不太好。
简老爷子咳嗽两声,续道:不是我信不过杨贤侄,这不是要防个万一嘛。
那人这才不说话了。
我抬起胳膊嗅嗅身上,原来之前盆子里的花草都是驱魔祛邪的十里香,那老头从开始就疑心不浅。
他以为一介小小凡人又防得住甚么?我闻完胳膊,又在心底不屑嗤道。
毕竟忍不住好奇,我还是走近院门。
隔着石貔貅,悄悄地往里看。
那人的脸容颇有些眼熟。
我歪头沉思半晌,终是回忆了起来,此人是被我上次打跑的江湖骗子呀。
他不是自称算命半仙,在壁京神出鬼没么?怎么跑来京城里了?看他还在那装模作样地掐指乱算,本小仙真想冲进去再给他一顿腿脚。
怪人摇头晃脑算了一阵,目光竟忽然一震,直直射向院门口的貔貅!我惊得一惊,不禁朝后退去。
却见他眯起眼儿,笑得如同偷了腥的狐狸,缓缓收回了目光。
道长,没有事罢?简老爷子很不安心。
怪人意味深长道:大事确是没有,小事倒有一桩。
简老爷子道:难道乾风道长上次做的法事失效了?我心底哼哼两声,害衍文不能婚娶的乾风居然是此人师弟。
这对师兄弟还真是舌灿莲花,连为害人间都为害到一块儿去了。
怪人答道:师弟的法事天衣无缝,想是这蠢物混在女子阴气下进了府中。
简老爷子急了:那……那是个甚么东西?怪人使劲儿吸了吸鼻子:有股狐狸的臊气。
我心中预感不妙,但觉他字字句句,无一不针对着我。
简老爷子听之信之地大骇道:狐狸精?!狐狸……精?这真真是天大的侮辱,怎能把本仙姑和那低等的妖类混为一谈?若不是法力尽失,真想给他们一人一个五行天雷!怪人哈哈一笑:无妨,贫道帮大人除去便是。
说罢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破符。
就凭这点小伎俩,也想同我作对?不待我眼中闪现蔑视,便见怪人两指夹符,低声快道——天地无极、道转阴阳、降魔除妖、乾坤借法……破!我脑袋里轰隆的一声。
天旋地转。
那感觉好似下雨天贴着树干睡觉,却不小心给雷公老儿劈了一道。
我扶着眩晕的额头深深呼吸,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条白绒绒的大尾巴,在身后晃来晃去。
甚么?!这一惊非同小可。
自位列仙班开始,本小仙已有几百年不曾现出过本体,如今法力尽失不假,却怎地一个不留神之间,会在此时藏不住尾巴?难不成中元节气真能让五行大乱?我热锅蚂蚁一般在原地兜兜转转,想先找个地儿躲藏。
可不管什么样儿的石头树木,都挡不住身后那条毛乎乎的巨尾。
却听那厮对简老爷子添油加醋:大人稍安勿躁,那妖孽就在院外,待贫道把它捉回来先。
简老爷子一个劲地应:好好好。
道长自己多加小心哪。
小心你丫丫个呸的,自个儿长不长脑子?把仙姑当精怪?这糊涂老头儿!只见那怪人沉吟了一下,忽然抬眼道:大人还是请先小憩片刻。
我一愣,简老爷子也是一愣,他说得一句得罪,便手起拂尘落。
简老爷子身体摇晃了两下,软软倒了下去。
怪人伸手接了,将老爷子安顿到树下,然后一步步朝外走出来。
我见状一步步地朝后退去。
糟糕、糟糕。
这下断浑身长满一万张嘴,我也说不清了。
先回动手打他,也许是我不对,但本小仙怎可能和区区凡人道歉?何况……我也不信他除了变些小戏法,还能有甚真本事!想是这么想,我还是背后冒汗,焦急不堪。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地从旁伸过来一条手臂,牢牢把我圈进了怀里。
鼻尖前飘来淡而清凉的香气,甫一抬头,竟是翔鸾星君那波澜不惊的脸容。
他何时来的?我松下一口气,有些安心,便叫了一声:仙君……他看着我的大白尾巴,眉心微微皱起。
这是怎么回事?嘘……是个道士,马上就出来了。
我道。
他眸光一闪,往里看去,我忙拉住他:简老爷子还在里头,我怕那道士突然把他弄醒,您别太往前去。
他面容微垂,低低地道:这道士究竟甚么来头?我刚要开口,便听有人抚掌笑道:师弟说的果然不假!跟着这白狐散仙,便能寻到天尊座下星君。
哈哈,哈哈!终是让贫道得手了啊!我心里一凛——他装疯卖傻,又有意接近,原来都是冲着空心儿神仙来的。
翔鸾星君冷冷盯着他,好一阵不曾说话,那怪人却也不急,笑眯眯地回看我们,只是依然摆出那副无比欠揍的嘴脸,让本小仙的巴掌忍得好不辛苦。
突然他深深吸了口气,往前走了一步。
我戒备地看着他,心下却已做好被完全本体化的准备。
若是他敢掏符,我便也把最后一张眠符甩出去用掉!便看看谁手更快罢。
怪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持续走了两步,忽然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翔鸾星君面前!啊?我顿时瞠目结舌。
贫道乾宁,斗胆冒犯天庭上仙。
但此番事态紧急,但求仙君听我一言。
翔鸾星君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手臂一横,将我挡到了身后。
他调转目光,看向乾宁,而后淡淡道:既知冒犯,便是说你已存了必死之心?乾宁身子一震,却伏得更低:是。
翔鸾星君眸光微沉:你可知你动的是谁?乾宁道:贫道不知。
但仙君问出此话,便说明您心中有她一席之地。
我暗叹了一声。
这道士想必也是不知道的。
翔鸾星君的心是一颗千年不曾炼化的磐石。
那磐石扭曲了他的性情,让他虽尊贵在上、法力无边,却不得不承受永世孤寂。
天庭里再多的仙子对他有意,毕竟都心中有知,是以不敢逾距。
他心中断不会有任何人的影子,自活心不再,他便骄傲冷漠了千年有余!若还说还有甚么强烈的情感,便只剩下对九图的恨了罢。
可今时今日,他竟被一介凡人道士提起了此事。
他……会不会有甚么想法?是不是,也还有一丝心痛不甘?我偷偷去看身前那人,他却神情平淡,喜怒未惊。
答得不够聪明。
不过,本君还是允你起来说话。
乾宁猛地抬头,一头邋遢的乱发下,隐约可见那大睁的双眼。
先把她的幻术解了。
被人看见了你待要如何?我恍然大悟——我说这道士怎可能破得了本仙姑的本体,原是用幻术生生给我变出了一条!了不得,他的道行应很不浅了罢。
之前看他疯疯癫癫,还真小瞧了他。
乾宁姿势不太雅观地爬起来,走过来摸摸那条假尾巴,再叽里咕噜念了串诀。
耳边蓬地有何物炸裂,我迷茫地再回头瞧瞧,摇来摆去大尾巴刹那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