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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2025-04-03 08:12:21

39夜里头躺下去,一合眼又梦见了月宫。

早在天庭时,恩师娘娘就教导过我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的道理。

还说我就是因为天分和运气太好了,才变成这么副散漫的性子。

您是说我天分好?我曾指着自个儿鼻尖,十二分不信地问。

三百年混个散仙,还是因为被赐了仙骨……她可是认真的?恩师娘娘在涟水宝座之上,斜射而入的光线,让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是啊。

她悠悠叹了口气:若不是你的法力被轮回台的结界吸去大半,先下恐怕……剩下半句话她又以叹息带过,我却还是似懂非懂。

琢磨半日,总算悟出点名堂——转世之前,也许我是个很厉害的人罢。

难怪小仙我再入天庭,常有熟悉之感。

众仙友也待我严苛,处处给我找茬儿。

怎么这一世变得这么笨……他们常常摇头鄙薄。

可是我不生气,按恩师娘娘的说法,他们是在嫉妒我上辈子很厉害呢!日久天长便也习惯了。

只是毛手毛脚的性子改不了。

一旦我出甚么错儿,那群假仙一定会禀上天帝,鸡毛蒜皮都不放过。

虽然她现今法力全失、甚么也不记得了,可是我天庭不得不防啊……这句开场白,我进月宫百年来都要听得耳朵生茧了。

结果还真让他们得逞,把我贬下了凡间。

呜呜,本小仙想待在天庭,不想流落俗世,整天揣摩凡人们那点心思……姑娘?姑娘?有人在推我。

呜呜,笨手笨脚的散仙天庭里数不过来,为何只有我一人遭此大罪?姑娘……别哭了……哭什么?那手掌使的劲力大了些:该不是做了噩梦罢……姑娘?我哗地一下睁开了眼!迎面而来的晨光刺得我几乎要再次闭上眼帘,睡眼惺忪间,小丫头惊慌的面容在我视野里晃动。

姑娘?没事么?瞧你睡个觉都不安稳……怎么了这是……我愣愣抹一把眼角,慢慢撑起身子。

打量四周,是熟悉的摆设,丫鬟的五官渐渐归一,看得出是盛夫人配给我的纤衣。

纤衣?我总算回复了神志:我怎么了?我还要问您呢。

她翻个白眼,呼出口气:吓死我了,大清早的一进门,就看您闭着眼儿呜咽,手还捶床呢。

本仙姑竟如此失态?我清了清嗓子,掀被子下床:是做了些梦,不过现下都醒了。

她忙过来扶我:水都打好了,就等姑娘去梳洗。

二公子今日在溪亭那头候着。

我一愣,才算想起来,等会儿要找杨衍文学琴。

我一觉醒来怎么给忘了。

我道:梳洗完便去。

不用上甚么妆了,衣裳也挑素一点儿的。

纤衣似有些为难:可昨日夫人给姑娘送来了些衣裙……还都没穿过呢。

言下之意是我对盛夫人太不敬了?我勾了勾唇角,道:打扮得那么漂亮,又是给谁看呢?要不是想为我和杨衍文造谣言,她又舍得给我衣裙穿?纤衣一下没了话说,讷讷站在那里垂下头。

她是个奴婢,为难她毕竟不好。

我叹口气道:估计盛夫人也已吩咐你,把我以前的衣裳扔了罢?我哪里有挑选的余地?你给我拿件新的出来好了。

洗漱之后,我简单吃了些点心,纤衣给我选了一套碧纱玉湖裙,又给配了支翠玉珠钗,一对绿宝耳环。

我道:钗子和耳饰就不必了。

她却执意道:我知道姑娘怕麻烦,可头上那支木的和衣裳太也不搭。

还要搭配成套怎地?打扮得这样隆重,是去见亲相公?我心里头嘟囔着换上衣裳。

自来杨府,我便一直穿的是粗布,自然也没戴过像样的首饰。

谁不爱把自个儿打扮得漂亮些?只不过盛夫人心术不正,如此大费周章,让人浑身不舒服罢了。

我换好了新服,纤衣后退两步看看,抿着嘴笑。

这衣裳真合衬姑娘,不过衣裳太华贵,就显得脸容稍有点儿苍白。

这丫头竟还不死心,在劝我上妆!我蓦然心累,挥挥手道:随你罢,要怎么摆弄我便怎么摆弄。

她笑着把我拖到镜台前坐下,又是描眉又是扑胭脂,好一番忙碌。

我闭着眼任她去,听她悠悠地说了句:好啦。

方才站起身来。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点头赞许:姑娘现今光彩照人,容色半点不输云姑娘。

改日再帮你染指甲,一准儿盖过了她的风头!顿了顿,惋惜道:不过,今天是来不及了。

我有些厌烦,迎着阳光出门,只道:我可没这心思,要和云姑娘比些甚么。

她笑一笑,不说话地跟着我。

显是不信。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便也懒得再和她搭话,一路沉默地走到溪亭。

沿途的艳阳烈得让人眼都睁不开,这处却幽静阴暗,走进去就感到透骨的凉。

纤衣站在亭外候着,我一人款款走上台阶。

那裙子碍手碍脚的,几阶石阶,让本小仙走了好半天。

一入得亭子里,便听有人压低了声音叫我:白姑娘?语气里有些微的迟疑,仿佛压抑了太久,不敢确定。

我恍惚着抬起头,杨衍文正站在面前。

他比上回见着时虚了些,人也又苍白几分。

魔族之气能把凡人所有精元都耗干净,何况是那大魔头九图的魔气。

我忙上前去,想伸手扶他一把,顾忌着身后的纤衣,硬生生收了回来。

您也不用一直这么站着呀。

他一笑,眼中流光微闪:等了半晌不见你来,一时焦急了。

顿了顿,又道:白姑娘今日,打扮得真好看。

我愣住,片刻稍显尴尬地道:穿这么隆重,其实不是我自个儿的意思。

杨衍文平淡地笑着,神情里却藏不住喜悦。

掸掸袖子落座,抬眼对我道:你这一来,倒显得我这一身太随意了。

我摆手慌道:公子穿什么都好看,不必介怀、不必介怀。

你和三弟……他突然挪开目光,意有所指地道:你们的事情,我已听说了。

我心中一阵打鼓,瞬时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过去。

他把你照料得可周全么?杨衍文眉宇间轻轻一皱,旋即平缓,依然没有在看我:身子……没有甚么不适罢。

二公子……我开口唤他,又不知该解释什么。

从京城回来就让他知晓了这事儿,前前后后这么大转折,怕是他私底下不乱猜测都难。

不管他觉得我见异思迁还是爱攀高枝……我心头一千分一万分,通通都是对他的歉疚。

杨衍文将秀丽的指尖抚上琴弦,眼睛里虽弯折着笑意,却十分心不在焉。

白姑娘,若你心中真的只有三弟,我断不会失了分寸……如果你觉得,那样对你而言才是最快活的,我……我又怎会让你为难?他说着说着,仿佛自己都觉得茫然,低头微微勾唇,道:我知道,自己是个命不久矣的人,你跟着三弟,其实最好不过……但是,我已等了你整整十多年,难道再等下去,就是一辈子?我有些不甘心……你也应该很清楚罢。

他顿了一顿,静静抬起双眸:所以,我想请白姑娘在我死去之前,陪我最后去一个地方。

他说的话好像一根尖刺,直直从心头穿过,迫使我难以呼吸。

我用手压住心口,想也不想地应下:好。

你告诉我是什么地方,不管什么地方,我都陪你去。

只想为他多做些事、让他更好受些,至于此事若被身后的纤衣知晓,会怎么大加编排,我当时都统统顾不上了。

杨衍文淡淡笑道:姑娘如今已为人妇,腹中还有三弟的骨血。

怎么如此容易就答应了我说的条件?我道:白沐相信公子的为人。

公子是个谦谦君子,不会做出任何越距之事。

君子……他意味深长地重复,唇角蓦地酿开自嘲和苦涩:只可惜,当个君子甚么也争不起来,白白看着道长那‘一生孤寂’的预言成真。

我知他在指些什么,咬唇堪堪低下了头。

那件事情……归根结底也是我害了他。

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且断不是偿还二字所能拎清的。

姑娘如今行走不便,还是等一年之后,再说此事罢。

杨衍文深吸一口气,抬眼盯住我:不过,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在意。

我一愣,道:公子但说无妨。

杨衍文沉默片刻,斟酌着道:那日随你去庙会看灯,你一个劲地在和我道歉,是不是为了和三弟的……这个事情?那日?那日我明明是为了他才去犯险,脑子里想的也全部是他……对他道歉,和空心儿神仙又有甚关系?我于是摇摇头:不是。

他便问:那是为什么?我张口结舌,一时语噎,好半晌才道:呃,公子若觉得是,那便是罢。

我为了什么?为了他对我的一片真心,自个儿却无以为报。

本仙姑是天庭派下来历劫散仙,天生不是甚么凡人家的规矩姑娘;而他负了九图一身魔气,做不得平常凡人。

我大小百事都对他有所欺瞒。

他则生来命不由己。

二十年的沉浮挣扎,成全的却是他人的苦乐……事已至此,又要我拿甚么去回报他?就算往后还有机会相遇,我也必定会负了他一生。

白姑娘说得太敷衍。

我没法子相信。

他随意拨弄着琴弦,衣衫上一片落花,悠闲得体:我还以为,姑娘原先的态度……心里头是多多少少放了我进去。

我心中确实有他,只不过绝不能让他知道。

那时稍微现出端倪已是不该,若再让事情更加乱套,才叫真真正正地害了他。

白沐当时……只想多成全公子一些。

凝滞般的沉默中,我缓缓闭上眼,下定决心般说道:不过,公子这么好的一个人,实是不值得将心思都耗在我身上。

话音才落,便听杨衍文指下琴弦崩地一声。

我惊然抬头,商弦已从中断开。

一滴嫣红血珠,自他葱白的指尖落下,刹那浸出琴身上一片深色。

……姑娘?亭外的纤衣被惊动,探头想往这儿走来。

我忙伸手制止:不妨事!一步步走到杨衍文面前,硬忍住心头难受,冲他福了一福身。

公子……这所有的事情,错都不在你……他愣愣瞧着我,仿佛被刚才那句话拖入绝境,一脸的陌生茫然。

我一直屈着膝,不敢抬头看他:要说有谁错了,那也是我自己……我处事生涩,生生负了公子一番心思……话说至此,喉中哽塞,眼前也是愈加的模糊:你怪我也罢,恨我也罢……你的情意,白沐此生注定了无以为报……恍惚间看到他站起了身,好像要说些甚么,眼泪终是不能再忍,断了线似的直往下落。

公子把我想得太好,其实我远远不如您那副丹青……唉,白沐,你好端端地又哭些甚么,丢不丢人?伤心的人哪里应该是你?您就当瞎眼看错了人,别再对我那么好了!我扭过头去急急冲出溪亭,拼命用手背来回抹着,可是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怎么擦都止不住……白姑娘!我听到他在身后扬声叫道。

杨衍文,是我对不起你。

庙会那日就该和你明说的事,愣是给拖到了现下。

要不是你自己问起来,我又怎会说出实话……真真要把自个儿唾弃透了。

既然人家要的我给不了,又何苦不早些说清楚?弄到现在这步田地,于他于我,恐怕都只剩了苦痛。

姑娘,姑娘,怎地突然走那么快?纤衣急急在后头追喊。

我却不理会,将步子迈得更大。

不能让她看见我这模样,要么又给杨衍文添了麻烦。

我一头扎回房间里,取过墙上挂的布巾,在脸上一通乱抹,方才舒了口气,转身朝向门口。

纤衣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过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指指点点的,喘得说不出话。

姑……娘……你这是……我指着一团花的脸容勉强冲她一笑:刚刚有些出汗,妆给花了,我才赶紧回来拿布巾擦擦。

您这一擦岂不是更花?纤衣没好气地翻个白眼,走进来:我还以为突然间怎么了呢。

我不是学琴的材料,教个十遍八遍也记不下来……二公子今日看上去有些厌烦,往后还是别麻烦人家了。

我状似不经心地在床沿坐下,任纤衣给我沾湿了布巾擦脸:明日我就自个儿去和夫人说,你准备些绣针布料,改日教我刺绣得了。

学刺绣不如去找云姑娘。

纤衣又出馊主意。

我瞅她一眼,道:你还嫌云姑娘不够恨我怎地?她嘻嘻笑道:不敢,不敢。

脸上的东西被纤衣仔仔细细弄干净了,心里头却还是堵了甚么似的难受。

我顺势在床上躺下,冲她挥了挥手道:这几日特别的困倦,稍微走动走动眼皮子都沉。

你出去罢,我小睡一会儿。

纤衣道:害喜的头几个月确实容易累,我帮姑娘把帘子放下。

我点点头,没力气再同她周旋,任由她鼓捣一番,出得门去。

我将胳臂搭在眼前,静下来便想到杨衍文那惊愕的脸容。

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心口还一阵阵地疼。

一动不动躺了片刻,腹中忽地有人一动,随后闷闷的笑音传了出来。

看来有人在为情所困哪。

我吓了一跳,起身捂住肚皮:你少在那儿信口雌黄啊,谁为情所困了?唉,防来防去,我怎地把他忘了?空心儿神仙的锁已被我用符咒封上,一时半会儿不会让他知道,可这小子嘴贱心狠,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清归冷冷哼道:你敢说我胡说?分明是某人为刚刚那人动了凡心,怕天庭这点儿破事更加拖累上他,方才把自个儿弄这么伤心。

去去去,你懂什么。

我没好气地道。

有我师父这么好的人,你竟还能看上别人?他长叹了一声,十分不解一般:我真同情我师父。

几千年难得想起来对别人好一回,还摊上个有眼无珠、心怀他人的笨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