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晚间空心儿神仙再临,又给饭桌上多添了几个新菜。
纤衣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我们无甚对话的意愿,便借口帮我取衣裳,溜出门去透气。
哼,说得好听,我看她跑去盛夫人那儿禀报才是正经。
她一走,我便觉腹中蠢动——清归那死小子,又开始不安分了。
师父师父,你可算来了……死小子一开口,我就料到他必要信口雌黄,果不其然,不等空心儿神仙回话,这厮就自顾自地道:师父,白沐今天趁您不在,想要对个凡人红杏出墙。
呸,这什么比喻?我们二人本就是作假结婚,我还是个通房妾室,红杏在哪儿?又何来出墙一说?空心儿神仙愣了一愣,不明所以地看我,我忙道:仙君休听他胡言乱语,晨间不过去和杨衍文学了会儿琴,还是盛夫人安排的……哪儿那么玄乎?清归嗤道:还敢说不是?又是哭又是喊的,你心里分明很喜欢他罢!听到这里,空心儿神仙眸光微闪,放下筷子,沉默地道:你哭过?我一时语塞,摆手否认:才没有清归说的那样夸张!小仙其实——空心儿神仙低低打断了我:有甚么事情,是值得你哭的?这……他的问话,句句能把我难住。
本小仙只好把目光投落到饭碗里。
跟着我,你觉得哪里不妥吗。
他的语调竟蓦然冷淡下来。
他在不满?这可稀奇,哪里有让他不满的地方了?我疑惑地抬头,辩解道:就是因为应该跟着仙君,我才在今早对杨衍文说……让他不必对我如此上心……翔鸾星君微一勾唇角,了然道:是么。
原是这样。
所以你才哭了。
我被他的态度弄得悚然心惊,咬着筷子盯住他,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你要知道,杨衍文迟早有一日,会与九图的魔气合一。
待到那时,他将人性全失,断不会再记得曾有一个你,替他伤心过、着想过……翔鸾星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残忍。
我低下头,心里又痛又酸。
这些……小仙都知道……顿了顿,我吸吸鼻子:所以请仙君,不用再说下去了。
可是他却偏偏要说:天庭亦已知晓九图的意图,那厮想活化自身魔气,我们又怎会让他得逞?所以即日便要派兵遣将,安置在杨衍文身边。
九图一现身,便将他……将他怎样?我听得心惊肉跳,一时失态地站起身。
他静静地看着我,桃花眼眸里似被朱砂笔带过了一笔浓墨,惊心动魄地深沉。
你的意思,是要站在哪一边呢?我猛然回过神来,慌忙坐下,掩饰地低头道:小仙自然……自然是向着恩师娘娘的。
翔鸾星君似笑非笑地调回目光,显是有几分怀疑。
在捉到九图之前,暂且不会动他。
他淡淡地道,重新拾起筷子:白沐,本君信你这最后一回。
师父,她给您的锁上下了咒,不解开的话,以后她去哪里您都不知道……清归絮絮叨叨,在我腹中提醒。
空心儿神仙道:这我一早就看出来了。
我愕然地抬头,清归也万分惊讶——那您……他云淡风轻地道:我既说过信她,便由她去了罢。
师父!清归不安分地在我肚里左一脚右一腿:您可不能太不防她了!将来若真的出了甚么漏子,担罪责的可是您啊。
本小仙顾不得肚子难受,只定定看住他。
是啊,我也想问这句话来着——做到这一步,你究竟是何意图?他脸容上的神情维持着一贯的冷漠,好似月宫里常年不化的冰雪,美丽,却拒人千里。
和在天庭里一样的傲气凛然,不解人情……但我却突然觉得,这千百年来的时光,似乎从没有一个人,将他真真切切地看透过。
翔鸾星君,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是觉得本君担不起么。
半晌,翔鸾星君语无波澜,淡淡道了句。
清归忙否认:小徒绝非此意。
师父您是人上之人,凡事……自然有自己的分寸。
他站起身来:你明白就好。
一时间,房内沉默游走。
白沐,我今日先回去了。
丢下没怎么动筷子的饭菜,空心儿神仙深深吸了口气:喜事不能再拖,我去跟盛夫人说,过两日就把它办了。
他反身朝门口走去,正巧撞见急急冲回来的纤衣。
呃,公子……这就要走了么?纤衣吓了一跳,后退几步。
空心儿神仙颔首道:没甚么胃口,你好好照顾白沐。
小丫头听了,慌忙福身应是。
我凝神瞧着白花花的米饭和一桌子菜肴,不知怎地,也没了胃口。
支开纤衣去打水,我走到内室中去,压低声音怪责清归——你没事儿兴风作浪些甚么?弄得你师父那么生气。
我腹中人不服道:让他生气的才不是我!我只是怕你害惨了他。
要不是你情不自禁间被九图的魔性吸引,我又何必说些让他不快活的话。
我恨恨拍了下肚子:杨衍文是个好人,我心中装的是他,与九图没有关系。
清归哼了一声,道:得了罢。
一遇到九图的气性,看你就招架不住。
我也哼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算是又如何?你这死小子管得也忒宽。
师父信你,我可信不过。
你以后多给我注意着点儿,再有甚么鬼祟心思,小心我禀上天庭,将你当叛将处置!说完这句,他再不搭理我,腹中似沉寂一般,半点动静也没了。
我活生生让将来的不孝子教训了一番,心中憋闷了一口气,又没法拉他出来硬和自个儿理论。
只好坐在床沿上,拼命敲打小腹。
结果纤衣一进来,就给我吓去了半条魂。
一边冲过来制止,一边碎碎地道:我的姑奶奶,您这是干嘛?没事儿和自个儿骨血过不去……要出个三长两短,活不成的可是奴婢!她不是巴不得我这胎白白落了吗?怎么一日之间,态度转折如此之大?我疑惑地看着她,纤衣已绘声绘色,有样学样地转述起来。
今日三公子特意去对夫人说:‘若白沐和孩子出了一丁点差错,便恕儿子不孝,也必和杨府一刀两断。
’夫人听了是惊讶万分,道:‘之儿,你竟真的对她痴情至此?’三公子道:‘娘以为儿子之前说的话,只是一时敷衍么?’夫人便把奴婢叫去,言辞严厉地道:‘现下听明白了?好生服侍白姑娘,若出了一点儿差错,就拿你试问!’唉,姑娘您真真是不枉此生,三公子对您的心,简直天地可鉴。
若不是他如此保你,怕是——她比划得极度传神,学盛夫人时眼神变幻,轮到空心儿神仙,还特意压低了声音。
嘻嘻,真挺像那么回事呢。
本小仙先开始听得津津有味,临到最后却微微一愣。
最后的那个句子,分明是她说得忘形,硬生生从中间截断了话儿。
话既出口,便不好自行去圆。
纤衣用眼角偷偷地看我,仿佛怕我听出端倪,大发雷霆。
我笑了一笑,只当过耳清风。
拉过她一只手,道:好妹妹,十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以后就要麻烦你辛苦些了。
纤衣松了口气,忙回握住我:怎会呢?服侍姑娘是我不知哪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我见状,拽下耳朵上的绿宝饰物,轻轻放入她的掌心。
凡人都爱吃这一套,不给点儿好处,允些赏赐,怕是他们嘴巴上说得好听,心里头依然不把你当回事。
一点点小规矩罢了,下凡这么久,我怎能还摸不通透?姑娘您这是……纤衣往后一缩,似要推让。
我忙紧拉住她的手道:你既跟在我身边,我便不能亏待了你。
夫人待你怎样我不知道,只是生平第一次,有姊妹愿意这样服侍白沐……说到此,我做出副诚恳的样子,微微抬头:白沐以前也是个做丫鬟的。
知道做丫鬟的苦处。
很多时候受制于人,都是情非得已……不过,妹妹若是愿意,就从现下起,真心实意地待我。
纤衣的大眼中流光一转,定定看了我好一会。
姑娘的意思是……还要我再说得多明白?我叹一口气,豁出去地缓声道:有些事情,还要靠你在夫人那头多多担待。
该说的不该说的,妹妹还需要自个儿多掂量。
顿一顿,清清嗓子续道:等过些日子公子娶我入房,我必定允妹妹一个贴身的好位置。
至于将来的人家,也时刻替你留心着……这些事儿,你都考虑考虑,好不好?纤衣的目光闪烁不定,半晌,将握着耳饰的手攥成拳头,从我手掌中脱了出去。
而后退后两步,垂头对我福了福身。
一切……谨听姑娘的吩咐。
我淡淡呼出口气,一颗心堪堪落到最底。
纤衣收了耳饰,也就算是暗许了我的要求。
我是不是能信她暂且不提,若她成为我在杨府的第一个心腹,防着盛夫人也容易许多。
盛夫人心里头那个结,这短短的时日里决计无法解开。
她才不会像纤衣说得那般轻而易举,随口便承认了我。
有句话纤衣确说得没错,若不是空心儿神仙一力保我,说不准她还得琢磨出甚么新花样来。
怕是一日不把我从空心儿神仙身边弄走,她便一日睡不上安稳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