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相安无事过得几天,盛夫人处倒没再有甚么动静。
这日天阴凉爽,纤衣替我梳好了头发,再斜斜插上支步摇,状似不经意地提道:云姑娘病重,近日里郎中来来去去的,听说快不行了。
我心头一个咯噔,推开妆台上的胭脂盒,站起身来: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夫人那头怎么说?纤衣诺诺道:夫人……夫人去云姑娘处去得很频,还安慰要她放宽心……她似有些不敢说下去,偷偷瞥我一下,方才道:夫人还说了,若她这回挺过去,定要公子给她一个名分。
我微微一笑,道:夫人原先定的太宰府千金,不要了么。
纤衣显没料到我知道这许多,吓了一跳:姑娘连这都清楚?!太宰大人那儿该怎么办……奴婢还尚未听夫人提过呢。
我点点头:以后帮我多留意留意,没别的意思,我只是不信以云姑娘的性子,肯做房妾室。
纤衣应道:那改日奴婢再去套套夫人的话。
本以为此事到这儿就罢了,未尝想到竟有他日,横生枝节。
其时天色已近黄昏,本小仙出不得庭院,心情郁结地靠在长廊朱栏上,和鱼说话。
一群蠢鱼只懂游来游去,哪里有那闲工夫理我?我便拾了石子七七八八丢进去,扑通扑通,溅起一池子涟漪,倒也好玩儿。
忽见纤衣慌慌张张从不远处跑来:姑娘,姑娘,不好啦……奴婢路上遇到夫人,说什么都要来看看你……我一惊跳下来,想到孕妇身形不宜如此轻灵,赶忙摇摇晃晃扶了把肚子。
夫人现下在哪儿?纤衣道:奴婢已把她带到姑娘厢房里了。
我装孕妇上了瘾,伸出胳臂道:快快,扶我一把,我们这就回去。
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房去,一进门就看到盛夫人端坐在桌边,手边一碗茶,掀开了盖子,未见生烟。
她看我进来,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将素帕掩到唇边,擦了擦唇角水渍。
我福身给她行了礼,一转手却狠狠甩开了纤衣。
盛夫人显是不知我此举何意,死水潭子似的神情,总算有了丝愕然。
有变化就是好的。
我倒竖了眉毛,指着纤衣骂道:没眼力劲儿的丫头,茶凉了都不知道给夫人换一杯?夫人脾胃不益,喝不得凉东西,这下人你是怎么当的?!纤衣当即领悟,扑通一声跪下,脸色刷白:姑娘,我……奴婢错了。
夫人您也莫要生气,要罚就罚奴婢罢,不关姑娘的事。
我低头又给盛夫人福身:对不住夫人,我这破旧的小院儿没甚么拿的出手的茶水,热水也老是供不足……您别太见怪了。
转头又去斥责纤衣:还不快去问隔壁借点儿热水来,沏壶新茶?!盛夫人淡淡眯起眼端详我,片刻方才发话:别责怪她了。
是我让她去找你的。
顿了顿,转手拿起凉茶喝一口:让你一个怀了身孕的,整日闷在这里,也确实委屈你。
我忙道:都是为了公子,白沐绝不会抱怨半分。
盛夫人从鼻子中冷笑了一声,道:你也不必装了。
刚刚不分明在埋怨我对你们母子苛刻吗?你怀的是我的孙儿,就算我对你不满,也不会对他如何。
纤衣!纤衣赶忙应是。
等等把之儿外院儿那处厢房收拾收拾,让白姑娘搬去和他住。
天凉了,北院儿阴气太重。
之儿天天和我叨念着她,我这头也不得清净。
恩师娘娘庇佑,本小仙终于可以从这小破地儿搬走,去找空心儿神仙打发打发时间了。
我不动声色谢过盛夫人。
但见她凤眼冷淡,似笑非笑:太宰府的千金和外戚私奔,先前说好的婚约亦一并取消。
我愣了愣道:私奔?这么巧?此事……白沐实在不知……盛夫人依然只是冷笑:这消息你听了,定是很快活罢?我道:太宰府上千金和我自己……都是夫人扶起来的。
按这个理儿算,白沐怎会觉得快活?盛夫人悠悠叹口气道:我瞎眼看错了人,这些都算是我的报应。
我为难道:夫人……她却不理,自顾自地说下去:之儿催我快办了你俩的喜事,老太太给选了五日后。
可正房一事又不能太不顾忌。
时间仓促,我现下能想到的人选便只有宛如。
老太太对她印象不错,可惜她气息奄奄,怕身子不行……这回,盛夫人怕是真真伤了脑筋,不然也不会走投无路,前来找我罢。
她自嘲一笑,表情凄哀:呵,我倒真没想过,你小小一个奴婢,竟有这么大本事。
不光一进门儿就把之儿迷得昏头转向,还冲走了他所有的亲事!之前是我小瞧了你,之儿现下为了你六亲不认,哪天说不准还弃了我这娘亲……我得在这儿,先给你陪个不是了。
我大惊道:夫人这么说,真是折杀我了……盛夫人哼道:折杀?是你折杀了我才对!你以为我这是对你服软么?如果可以,真巴不得你一生一世进不了我杨家的门!早知道留你是个祸端,在你们去京城之前,我就该把你从之儿身边逐走!她频频受挫,眼下正在气头。
我不好和她争辩。
她觉得自个儿信错了人,也属正常。
我是她指定安插的眼线,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想过要攀高枝儿,到了最后,竟成了第一个勾引她儿子的妖孽。
此事换到谁身上,能不恼恨?罢了罢了,我又何必同她计较。
现下也只有先听之儿的,把你们俩的事私下办了。
再选个吉日,赶紧让他娶了宛如当正妻。
盛夫人叹一口气,支额轻道:用喜事冲一冲,说不准这次宛如还能挺过来……怕就怕她不争气,要一过门就……唉,这可怎么办哪。
看她一时之间进退两难的样儿,连我都想跟着不胜唏嘘了。
不过本小仙要是她,怕也得头痛。
这个盛夫人,就是见不得自个儿的儿子被谁独霸着。
说到底,她跟云宛如之间的嫌隙能得以化解,我还算是个根了不得的牵引线呢。
盛夫人把该说的说完了,起身款款而去。
我赶紧示意纤衣跟上。
夫人这回来得私密,连个丫鬟都没带着。
纤衣,你去送送夫人。
她身影一顿,头也不回地扬起一只手:不必了。
你也知道我是私下来的,这身边的人,能简则简罢。
我也料到她会如此回,当下福了福身,不再坚持。
纤衣眼看着她的身影在院门口消失,回头帮我倒了杯新茶。
我接过来啜一口,不禁想到一事:你说,我这身孕都有了,过两天成亲的时候,还有婆子在门外候着听么?纤衣哧地笑出声来,道:这是规矩,坏不得的。
但姑娘即便是不做甚么,也不会引来说道。
我点点头道:能光明正大地和公子在一个房里,我这数月的禁足也不枉了。
纤衣笑道:放心罢,公子一定会很喜欢姑娘的。
此时不表现得伤春悲秋一点儿,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我学着盛夫人,用帕子掩了唇,眼含伤怀:唉,再怎么宠、怎么爱,新鲜的劲头过了也就完了。
将来云姑娘进了门,诞下子嗣,要再给我们母子使个绊儿什么的,可真真是一点儿法子都没呢。
纤衣道:姑娘也不用着急。
现下看夫人是向着她一些,但归根结底,夫人向着的是三公子。
依我看,三公子是真心喜欢姑娘,光这点就不是云姑娘比的过的。
听她话中句句向着我,显是把我当成了真正的新主子。
我是不是可以信她呢?本小仙扯着帕子,迟疑不决。
纤衣走到里屋去,扬声道:三公子求了夫人,让姑娘搬去他外院儿住。
姑娘可先过去寻他,奴婢在这儿帮您收拾东西。
人人都把我俩当成了杨府里最为浓情蜜意的一对儿眷侣。
唉,也怪空心儿神仙,没事演那么像作甚?现下不光盛夫人,怕是一府的女子都认定我城府极深,是个祸水。
恨不得除我后快。
以后和府中众人的关系,要改善大约是难上加难了。
我顺着僻静小路绕到空心儿神仙院子里。
已逢秋季,淡黄扇叶盘旋下落,那白衣翩然的贵公子,就坐在院中纷纷扬扬的叶子雨里。
正把书摊在一边,闭目养神。
我怕惊扰了他,特意放轻了脚步,还没绕到门口,便听有人缓缓道:你怎么来了?醒了?我一愣回头,空心儿神仙在不远处坐的笔直,目光清明,哪有困倦的意思。
呃……这难道不是仙君求来的么?我道:盛夫人让我即日搬过来住,五日之后就办喜事。
他倒不怎么感兴趣,只点点头,又道:你过来。
我有些疑惑,嗯了一声,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刚站到他身前,左手便被不由分说地拉住。
触感温软,我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
手背感觉出那指尖细秀的形状,正探寻甚么一般,缓慢地摩挲。
漫天的落叶中,我只看到他静静抬起冷眸,有一丝忧虑一闪而逝。
这些日子,蛊毒没有再发罢。
我道:上次吃了半颗药丸下去,便没觉得不适。
他低低地道:可是毒性已入了骨血,再拖下去,怕是不成。
我忙道:仙君放宽心罢,五天之后,有一整个晚上……话说到一半儿,发现纤衣从院门外走进来,生生吞下了解毒二字,放柔声音改口:服侍您……我说出如此肉麻之话,显然不在空心儿神仙预计中。
他很明显地一愣。
转过眼去看到了纤衣,复又了然,道:原是你的丫鬟来了。
死丫头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相握的手,嘻嘻笑了一声,道:奴婢进来的并不是时候。
你去打点罢。
空心儿神仙泰然自若放开了我。
他有这番淡然,不证明我也有。
从我走下台阶到回外院儿安置,纤衣那丫头一直在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扫我。
还看甚么呀?我有些脸红。
本是不该我心虚的事儿,却不知怎地,在她这般视线下窘起来了。
纤衣抿嘴儿笑道:姑娘莫恼,奴婢下次一定多留心。
我气得伸手指点她额头:又给我想哪儿去了?!她嬉笑着左右躲闪:别了别了,奴婢不说笑了!我知错、知错了……我瞪她一眼,方才往里屋走。
她在我身后,小声嘟囔道:不过公子也真沉得住气,一副什么也没被撞破的模样……不愧是将来要当家的。
我心头一跳,回头道:什么?她反倒被我震住了似的:姑娘不会不知道罢?这偌大一个杨府,一定是由三公子接管。
大公子终日流连在外,老爷都不想认他;二公子又那个病恹恹的体质——我听得一愣一愣的,空心儿神仙哪儿交的好运,随便换换魂儿,就变成一家之主了?纤衣又道:那时候,您也算是个当家夫人了!我看呀,云姑娘那样子撑不长的,倒是姑娘玲珑心思,又得公子的喜欢……不待她说完,我便停步呵斥道:乱说什么呢?!这话也是你说得的?让别人听去了,是给你找麻烦,还是给我?!说毕,转身夺过她手中的包裹:快去帮我收拾屋子,我今日实在有点儿累了。
她也知自己一时得意忘形,说过了头。
忙垂首应是,匆匆扶着我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