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离盛夫人许诺的结婚尚余一日,空心儿神仙用功闲暇,摆出盘棋来陪我解闷儿。
本小仙执一盒白子,空心儿神仙挟一手黑子。
这些日子我被禁足,搬他身边来还真搬对了。
虽说我俩在天宫里交情不深,下凡来互相照应着,也不会太索然无味。
他两指修长秀致,不慌不忙落下一子。
抬眼看看外院儿忙里忙外的纤衣,道:你这丫鬟可真算找对了。
这厮棋艺高超,连着三局把我逼进了绝路。
我冥思苦想着下一步要怎么走,随口回道:钱也给了,好处也许了,再不向着我,就是她脑子太笨了。
空心儿神仙似是笑了笑:这么说,变聪明的那个好像是你?甚么话!我下巴磕在桌上道:小仙本来就没有多笨。
只是在天庭人人欺负我,谁都不把我放在眼里……时候一久,就得逼着自个儿懵懂些。
不然样样事情都知道得那么清楚,哪里来的清净日子过?他懒懒垂下眼:倒没想过你有这番心思。
我哼了一声:原先您也没正眼瞧过我。
还不落子?空心儿神仙不经意岔开话道。
我手中拿着白子比划,心中万分纠结。
往哪儿走都是个死字,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你说这人陪我解闷儿,他赢那么多回干甚么?这下好了,本小仙心里头更憋闷了,他起的甚么作用?我一扁嘴摔了棋子,道:不下了不下了,跟仙君玩儿了一个上午,老是输!他也不生气,不紧不慢收了棋局:那该说说正事了。
还有正事?甚么正事?我奇怪地看着他。
盛夫人允你提前进门,不过,也让我允了她一个条件。
空心儿神仙抬起眼,瞳似琉璃,清明透澈:正妻要听她的安排,且定要在你之后,诞下子嗣。
我倒不惊讶,只提醒他道:八成是云宛如。
想了想又道:不过仙君你不要紧吗?你真的要和她……生个儿子呀?空心儿神仙道:我这不是在问你的意思么。
我道:问我干甚么?我和她又生不出儿子来。
他一副万般无法忍受的神情:我是要你表现得不情愿一点儿。
成亲之后多缠着本君,本君也好有借口不去她那儿。
他顿了顿,道:至于盛夫人那边,都已经先斩后奏了,她能怎么样?哦,要我演个陈年醋坛子?我可算明白了过来。
这个好办。
我道。
想想觉得吃亏,又要求:但将来若人人都说小仙是杨府的坐镇胭脂虎,你可要为我讨回公道。
空心儿神仙说:你理会他们作甚?可本小仙就是在意!我脸皮儿薄,难得下次人间,不能留个母老虎的臭名在外啊。
我道:您想想看,他们要嚼舌根,必定不会只说小仙一人。
要连累仙君也变成了壁京城里第一妻,不对,妾管严,那才叫得不偿失呢。
空心儿神仙眉尖一挑,失笑道:你把你的分内事做好,这些本君自然帮你考虑。
我欢喜道:那就谢谢仙君啦。
他手支着下巴,目光锁着我,嗯得一声,若有所思。
我眨眨眼:仙君想什么?他几不可见地淡淡一笑:也没有甚么。
明日就要嫁人了,怎地没见你紧张?我有些莫名其妙:本身就是做戏,何来紧张一说?他轻轻沉吟道:做戏……半晌,抬眼看着我:你就不怕假戏真做么?怎可能!他看得上我才怪了。
我恳切地点点头:我信仙君的为人,仙君华贵高洁,眼里除了修仙,容不得其他。
他唇角勾得十分诡谲:万一本君一时迷了心窍,觉得做回凡人也不错呢?神仙菩萨,他不会是说真的罢?我吓了一跳,四下看看无人,忙低声道:仙君,您是掌管天道五行的人,您都做了凡人,是要天帝取了本小仙的命吗?别别别,您千万不可犯糊涂啊……话没说完,便见他直起身来,猛地将脸容凑近过来。
我一时脊背悚然,连后退都忘了,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张小桌,如今他近在咫尺,神色慵懒,连睫毛洒下的一片淡影都看得清晰……再凑近一点儿,鼻尖便快要碰到,他呼吸清凉,甚至感觉得出那嘴唇凛冽的线条……死了死了。
我刷地闭上了眼,呼吸也不由自主随之屏住。
现下可有那么一丁点紧张了?他嗓音低沉,虽依然淡定,却有一丝压不住的捉弄之意。
我死合着双目,拼命点头。
对呀,再怎么装、怎么做戏,眼前这个都是个公的。
明日说不准……比我想象得还要凶险……呜呜,恩师娘娘,小仙错了,真的错了。
小仙不该忘记了上仙也有男女之分,小仙不该忘记了空心儿神仙他也是个早成了年的男人!知道错了就好。
他似笑非笑地道了一句,终是没再靠近,轻轻离开。
迎面没了压迫之感,我可算舒出一口长气。
再多一会儿,估计就要憋死了。
过了好半天,我才敢慢慢睁开眼。
一颗心还是扑通扑通的,快要从喉咙里跃出。
仙君……?对面已没了他的身影,我四下环顾,却不知道他跑去了哪儿。
想想刚才的情形,又不禁觉得脸上一热——你说他这是干嘛?一直相安无事的,不是最好吗?是不是非要看本小仙不好过,他才高兴?那猛然间的靠近弄得我一晚上没睡好,第二日起来,呵欠连天。
哟,姑娘这是怎了?晨时纤衣一进来,便掩口轻笑:大喜的日子怎么打不起精神头儿?是不是要做新嫁娘了,一夜没睡好?还敢说,提到这个我就一肚子气。
我懒洋洋地赖在床上,道:反正我一个通房,又摊不上甚么正规的仪式。
洗个澡熏个香,吉时到了直接脱光了一包……何必要那么好精神?纤衣过来扶我道:若是公子宠着姑娘,仪式再补办也不迟的。
我软绵绵起身,任她往我身上比划衣裳:不是说今儿早上还要喝春睡酒?唉,本来就这么乏了,再喝那个,人还撑得下去么。
纤衣笑道:那酒姑娘不喝也罢,奴婢偷偷给您倒了去。
反正是求子才喝,姑娘也用不着。
她帮我打点好一身的行头,方才想起了甚么似的,跺了下脚:唉呀,夫人还说要我把压箱底儿集子取来给姑娘看,一大早忙活昏了头,都给忘了。
我无精打采地去外屋洗漱,随口问了句:甚么压箱底儿的集子,那么重要?纤衣道:都是那些个麻烦规矩。
几张……几张春宫图罢了,出嫁之前得看看。
我边扯布巾边犯了个白眼儿,亏得空心儿神仙那时作孽,这些乌七八糟我还看得少了?当下便对里屋道:身孕都怀了,还穷讲究些甚么?我只求天儿早点黑下来罢,能有个名分,这心里也就踏实了。
纤衣轻笑:说得也是。
不知是不是我的话太灵验,黄昏还没全过去,天色便转阴转黑,再过几时,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我泡在盆里,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昨日空心儿神仙表现得那般反常。
今天真的不会出甚么漏子罢。
正想到出神,但听屏风外纤衣请道:姑娘,我要进去了。
我轻声应了,她便走进来,用块大红色的布巾,将我从脖子到脚地包住。
这回抬着您可得小心,肚子里还有一个。
她将我扶到中堂,边给我擦头发边玩笑地道。
不说我还真忘了,清归近日在我腹中总是沉睡,借胎借这么久,也该到了休眠之期。
小雨绵绵在窗外落着,我在浴盆里泡久了,浑身都没半分力气。
纤衣小心翼翼给我上了新妆。
过了片刻,便又进来四五个婆子。
纤衣跟在后头,我被其余四人抬着,第五人则撑起锦花伞。
一行人浩浩荡荡,阵仗不小。
看样子是朝着空心儿神仙那儿去了。
我浑身上下的肌肤都裸.露在外,只由块喜布隔着空气。
冷风一吹,登时起了身鸡皮。
好在路途不远,不出一会儿便到了地方,纤衣小跑过去推开门,婆子们手脚麻利地将我从布巾里拖出来,转而塞进鸳鸯绣帐里头。
我见不得自己光着身子,赶紧扯了旁边的被衾牢牢盖住。
姑娘请在这儿候着。
纤衣福了福身,随婆子们出去了。
房内静静燃着焚兰之香,窗外淅沥沥雨声不住。
身体渐渐回暖,整个人都陷入一片柔和的安宁中。
抬头看过去,红的纱帐,红的双烛,就和那日在青楼里看到的一般,奇怪的、飘渺的红……我打个哈欠,头一点一点,持续瞌睡。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外厅传来吱呀的响动,似是门被人推开。
我一惊,困倦之意顿去,睁大双眼,精神得不得了。
……仙君?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眼前忽地亮了,迎面而来的烛光,耀得我忍不住半眯起眸子。
别说话。
我听到他压低的声音。
那工丽细腻的帐帘,被只手轻轻从外掀开。
今日下雨,外面那人应该听不太清晰。
他身着一套绣纹的喜服,袖口匝的银边,把手背衬得极端白皙,但是,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我点点头,不自禁把被褥又往上拉了几分。
他没注意,从怀中取出剩下的半颗药丸,道:来,吃下去。
我顺从地张开口,没等咬到药丸,就觉颈间一痛。
忍不住要惊呼,竟哑然无声。
他消了我的声音?我疑惑地看过去。
对不住。
忍一忍罢。
他眼神清明,静静回看着我。
不知怎地觉得很安心。
我又点了点头,拉过他的手心,一笔笔写道——一切都听你的。
肌肤相触,指端温暖。
如此一来,竟觉得身上寒凉。
我在被褥里不为人知地抖了一抖。
但见他眼神微微柔和,低声道:你放心罢。
我不会做逾距的事。
如此甚好。
我再次大力颔首。
拉过他的手又写道——那昨天?昨天只是吓你的。
谁教你不把本君放在眼里?他冷冷哼了一声,生气的模样颇像个小孩子:现下才知道怕,早干什么去了?唉,几千年的神仙都做了,偏要在这点小事上和我过不去。
我摇摇头,拉紧身前薄被,对他做起了口型。
把——你——外——衫——脱——给——我——他一愣,好像突然想起来没穿衣服的规矩,触电似的从床沿弹起身。
我继续道:仙——君——背——过——身——去——他似是一窘,立马刷地转过身。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他一个个解开扣子,心中突地有些感动。
以往对他成见太深,其实他也不是我原先想的那样坏……他将外衫脱好,不回头地默默递给我。
那手指头抖的啊,和筛糠一般。
本小仙又不吃了他,他抖什么啊。
莫名其妙地接过外衫,我系扣子穿好。
穿好许久,依然见他不敢转身。
便伸手过去戳戳他,示意可以。
他回过头来,目光不太知道往哪儿放似的,重新又坐到我身边,道:本君现下稍微用咒符疏通,帮你把毒逼出来。
可能会让解药药性蔓延全身,药效一发,便是两个时辰……你可准备好了?我点点头,神情肃穆。
他也点点头,取出一张道符,啪地贴到我脑门儿上。
我哭笑不得,本小仙这回成僵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