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次日纤衣来为我更衣,我依然浑身化成水似的软。
本想在床上多懒一会儿,却被她从迷糊中又推醒了。
姑娘醒醒,今儿夫人说了,要你和公子去安祠堂奉茶。
我心道,奉甚么茶?不是说这亲事见不得光,要禁足直到明年么。
腰酸背痛的,却也还是撑起身来:你下手推得轻点儿,我这浑身上下散了架似的,也不知怎么回事。
她眼中狡黠,抿唇笑道:可不是么。
现下不该叫你姑娘了。
该叫少夫人。
这么一提点我才想起来,四处环顾着道:公子到哪里去了?纤衣道:公子一早就起来了,说你身子不舒服,让奴婢晚两刻喊你。
本小仙点点头,心里头对昨夜之事还有些迷惑。
其实现下已记不大清,脑海之中仅有的几段浮光掠影,也是模模糊糊。
稍微一想想脑仁儿便疼。
纤衣服侍我把该打点的打点完毕,还特意把我扶到镜台前,梳妆打扮了一番。
我对着镜子,懒懒提不起兴致:昨儿是结婚也就罢了,今天又为了甚么?纤衣道:您不打扮的好看点儿,夫人那会有些说道。
我道:打扮得好看了她也有说道,动不动给我降下条狐媚公子的大罪,我可受不起。
纤衣笑道:才做了少夫人,脾性就大起来了?没事,咱受她这气也不是一时半刻了,还在意多一天么?将来必有翻身的日子!我哪来的甚么脾性,不过是乏的,这才多说了几句。
唉,她要想歪,也随她去罢。
我们这头在手忙脚乱地摆弄,外屋那头却传来了响动。
我耳朵里听见有人抬手倒茶,而后空心儿神仙的声音传了进来。
起来了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纤衣在背后推推我,轻道:好了好了。
我抬眼一瞧,镜子里的人不比平日里的素净,倒多了几分明艳。
胭脂这东西真是功效神奇。
当下起身,掀了帘子出去。
见到坐在中堂的人面冠如玉,阳光扑在脸颊上,柔化了几分原本冷漠的轮廓。
他抬眼看见我的脸,像是些微地一怔,没有说话。
嘻嘻,惊艳罢?本小仙就知自己底子不差,稍稍打扮打扮,还是能见人的!都是纤衣那丫头不好,没去知会您。
回头我替你教训她。
我走到他眼前坐下,回眼去瞥纤衣。
鬼丫头笑着对我吐吐舌头。
空心儿神仙挪开眼道:无妨,一点小事罢了。
我微微一笑,道:夫人要我们去奉茶,您知道甚么时机过去的好?纤衣在一旁插口:少夫人太见外了,该叫婆婆才是。
我道:你怎地比我还急?要本小仙叫她婆婆,她能愿意答应?而且,就凭她,高攀的起吗?空心儿神仙掀开茶壶盖子,往里边瞧了瞧,对纤衣道:你去换壶新茶来。
他倒是会支使人。
纤衣依言出得门去,他堪堪转向了我,仔细端详片刻,道:身上可还有甚么不适了?我一愣,答道:也没什么,就是使不上劲力。
他颔首叹道:中了这么狠毒的蛊术,全身的血都要新换一遍,不过这样也好,说明已换干净了。
说到这儿我就来气,忍不住撇了撇嘴:那个倒霉道士,改日再叫我碰见了,一定要好好治他!空心儿神仙似笑非笑:你现下该担忧的,不该是另一个人吗?我又是一愣,也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杨衍文。
当即垂下眼神,心情稍许低落。
不用担心也罢……反正……他早也就认为小仙趋炎附势、见异思迁了。
空心儿神仙哼了一声,闭上了眼:他既这么看你,又有甚么值得留恋的?顿了顿,又道:就不知你看上他甚么了,天天神魂颠倒。
话语间颇有些气鼓鼓的意味。
我低声道:仙君莫要胡乱猜测,小仙只是觉得,他实在是个好人。
他没再说话,耍脾气似的在原处闭目养神。
我看他精致的脸容上有几分疲色,忍不住小心问道:昨天……后来仙君是去哪儿睡的?他轻轻睁开一只眼,道:就在这桌上趴了会儿。
你衣冠不整地躺在里头,叫我怎么好去睡?我干笑道:可以后……这个床铺是个大问题,不解决不成的。
空心儿神仙淡淡瞧我一下:怎么?你还想让本君一直趴在外头?我忙道:不敢不敢,每人每月十五日罢。
他微微挑眉:哦?我忙改口道:这样罢这样罢,四六分好了,我四您六。
那厮懒洋洋地瞧着我,还是不说话。
看来在等我再表态。
我咬咬牙,狠下心:三七总行了罢?!我三,您七。
他只再次挑了挑眉。
混账!他还想怎样?空心儿神仙不慌不忙,用手支起了下颌,半晌,缓缓地道:你有这份孝心是好的,但就算睡在一张床上,本君也未必要对你做甚么。
他的意思,是要和我一起睡吗?我吓得连连摆手,赶忙道:这小仙怎么当得起?他慵懒道:当得起当不起,不是你说了算的。
我大吃了一惊,他可是认真的?当下清清嗓子,又道:可您总得为我考虑考虑。
他斜我一眼:此话怎讲?我道:小仙相信您为人高洁,自然不担心这些。
但世人眼光庸俗,保不准编排出甚么来。
将来回去天庭,那些仙姑们知道我天天和您同榻而卧,非得去了我一层皮儿不可啊!他便笑了,那笑意如同扬花初绽,看进眼里,十分的蛊惑人心。
这厮不经常笑的,每回破例,准没好事。
果然,他扬着唇角,缓缓地道:我倒想看看,谁有那么大本事?扒你的皮有甚么好处?又不能做狐裘外衣。
一席话说得我好生火大。
狐裘大衣……亏得他连这都想到了!剥我的皮自没甚么好处,可是他们在背后嚼仙君的舌根,仙君就不怕么?他大言不惭道:不怕。
这都不怕了?我晕了一晕:您不是向来最讨厌别人把您和不相干的人扯到一块儿说?鸢羽清君就是个例子。
他意味深长地道:本君讨厌的是不相干的人。
你都舍身下嫁了我,又费心费力给我续了后,以后便是我的人了,怎会不相干?一席话说的我唇角一抽,脸皮也有些薄。
这都是情势所逼,做不得真……若是杨衍文,怕是你就巴不得假戏成真了罢。
他冷冷一笑。
怎么好端端地又扯到杨衍文身上去?我迷惑道:和他有甚么关系?他看来是要再说点什么的,结果时候不巧,纤衣回来了。
奴婢特意去上善房那头要了点儿吉利茶。
她端着茶壶,柔声笑道:大喜的头天早上,喝的就是这个‘吉’字。
我脑子里还想着空心儿神仙刚刚那番不知所谓的说辞,他最近是怎么了?表现大为反常,太不像他。
忍不住偷偷斜眼去瞥他,却见他没事人一般,很淡定地吩咐纤衣:你倒是会说话,难怪白沐这么赏识你。
纤衣眉眼里有些淡淡的自得:姑娘是明眼人,自然懂得慧眼识珠。
我笑了笑,喝骂她一句:也不害臊。
时候消磨得差不多,掰指算算,也该去安祠堂那头了。
我摸摸小腹,从上往下,已然看得出它微微隆起。
不知清归在里头呆的如何?想到一半又骂自己缺心眼儿,那厮根本用不着我来担心,怕是还好好地在休眠中罢。
一路被纤衣搀扶着走在小路上。
临到安祠堂门口,也不知空心儿神仙发了哪门子疯,竟回头对她道:你让开。
我来。
纤衣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手挡到了旁边去。
我也正糊里糊涂的呢,手臂上一凉,竟穿过了他的手来。
仙君……我压低声音,大惊失色。
他也压低声音,唇角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本君这么伺候你,心里头可舒畅?我方才明白他又开始做戏了,只得苦笑道:您真是要折杀我才罢休。
进得安祠堂,里头倒是干干净净的。
我也算理解了盛夫人挑这儿的意图。
桓大夫人心慈念佛,所以杨府里才有了这么一出。
这地方平日里除了她自个儿,几乎没甚么人过来。
一进门去就发现了三尊大佛——杨老太太,杨盛老爷,还有一个,自是盛夫人了。
三人端坐堂上,气势磅礴,我本就浑身失力,此刻更是脚底发软,幸亏空心儿神仙扶着我。
杨老太太看到他亲来搀扶我,纵是老眼昏花,也不禁微微一愣:之儿,你就这般……怕是要说喜欢她的,想想觉得不妥,当即改口道:就这般放心不下她?盛夫人的眼从我进来,就没从我身上挪开过,那目光咝咝地,要从我身上烧出个洞来。
怀几个月身孕就这么娇气了?将来要靠你替杨府开枝散叶,是不是还要骑到我头上来?杨盛老爷立马责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她都进了门来,还有你这般说话的?盛夫人冷冷一笑,道:我不是在责备她,我是责备纤衣。
她转眼凌厉地看向我身后丫鬟,厉声喝道:我派遣你去照顾少夫人,你这奴婢是怎么当的?竟要公子亲自搀扶着,换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杨府上下,拿不出个像样的下人了!纤衣吓得猛然跪倒在地:夫人息怒,是,是公子他——空心儿神仙悠悠接话道:是我要自行来的,白沐近来身子乏力,儿子想,有些事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盛夫人恨恨地瞪了纤衣好一会,方才哼道:就没一点儿让人省心的地方!顿了顿,转眼向了自己儿子,神色柔和许多:其实本来今日不想让你们这么早来,但老太太说这是规矩,非得找个僻静的地方办了,这才安心。
杨老太太道:悦蓉,依我看啊,这姑娘也没甚么特别不好的地方,你态度也稍微敛一敛罢。
再说了,之儿过些日子就能娶了宛如,一妻一妾,这不是好得很么?可惜这一妻一妾,没一个是盛夫人喜欢的起来的。
我心中嘟囔。
果然,盛夫人冷笑道:不识妇道,不懂礼仪?这还算不得不好?要不是凭几分迷惑人的本事,我怎好意思承认这样的媳妇?她真是气糊涂了,一见我就拼命失态。
不光以往的风度讲究通通不见,连老太太都懒得顾及。
老太太被她说得没了话,片刻,才又和颜悦色地笑起来。
悦蓉啊,你听婆婆一句话,只要之儿喜欢,又有甚么不可以的?她顿了顿,道:我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不喜欢媳妇儿,对盛儿前面那个很是刻薄……现下她去了,盛儿心里头,怕还对我有这疙瘩呢。
盛夫人脸色一白,不禁看向杨老爷,杨老爷微微尴尬:娘,都过去多少年了,提它做甚?老太太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等人老了才发觉,这些想起来,都是些遗憾哪。
盛夫人不再说甚么,挥手招呼我二人坐下。
不多时纤衣请了茶过来,我和空心儿神仙拿了杯子,依序给老太太、老爷、盛夫人奉茶。
老太太握着我的手,不让我走,道:这丫头眉眼生得秀气,我越看越喜欢。
伸手从怀里摸出个玉坠儿,颤巍巍递给我道:按理说我在杨府里辈分最大,不该给你用过的东西,但这玉是出嫁那日,你祖父送给我的。
盛儿他们大喜的日子,我没舍得给媳妇儿,现下想着老了老了,就赠了头个孙媳妇罢!我接过手来,连忙道谢,那玉石触手生温,光洁富丽,看起来确像是有了年份的。
回头又依次奉侍了老爷夫人,竟没再被盛夫人使脸色,真是稀奇。
做长辈的各自赏了小辈们东西,这一圈的茶可算喝完了。
老太太笑着道:盛儿啊,他们年轻人新婚燕尔,你们老把沐儿关着怎么行?不如让他们出去游玩游玩,之儿老闷在府中看书,散散心也不错啊。
我听得心中大是感动,忍不住就要泪流满面——老太太,您真是个贴心的大好人!盛夫人嗔责地道:老太太,不是儿媳做人刻薄。
只是她现下身姿能看出怀孕的端倪,出去了像甚么样子?何况在府里头,我们也没亏待过她……还是等宛如嫁过来之后,再让她四处走动罢。
空心儿神仙微微皱了皱眉,她便转头意有所指地看了过来。
之儿,母亲和你说过的话,都没忘记罢?空心儿神仙不太想理会一般,淡淡地道:儿子记得。
嗯。
盛夫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将目光转回:下个月十五就迎娶宛如。
白沐也没有意见罢?我能有甚么意见?当下爽利地答应:但凭夫……话说到一半,感到她眼角冷漠的余光,忙改口道:但凭婆婆您来安排。
她哼了一声,这才作罢。
倒是老太太又笑得满脸细纹:你老说她怎么怎么蛮横,怎么怎么鬼心思多……我看着倒也还好么不是?多乖巧的孩子。
您就见她这一面,怎知道她心里头也一样顺从?盛夫人冷冷笑了笑,话中带刺:不过,老太太就喜欢她这样的长相,这倒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
老太太呵呵地笑:是啊。
眉眼细秀,我真是一眼就看中了。
嘻嘻,这是说本小仙长得好看吗?你这老太太不错不错,回月宫定给你记上一笔!空心儿神仙稍微看了看我,回头道:爹,娘,儿子有个不情之请。
说罢。
杨老爷发话。
这杨盛老爷一直懒得跟群女人斗口舌,偶然听到儿子叫自己,立刻来了精神。
空心儿神仙道:白沐近来胎气动得不大安稳,儿子想一直陪在她旁边照料。
所以和表妹的婚事……能不能先将仪式办了,改日再定圆房之日?杨老爷还没发话,盛夫人先重重拍了下桌子:没见过你这样当相公的!宾主倒置,这府上还有没有规矩了?她身子不舒服,自然有下人伺候,你倒是抢着当甚么出头鸟?空心儿神仙道:儿子只是不放心罢了。
表妹的事情,还请母亲三思。
盛夫人冷冷哼道:胡说八道!夫妻两人既结了婚,洞房花烛,那是天经地义!哪有行了仪式就把新媳妇儿丢去一边的道理?这可好,吵起来了。
老爷,您也不管管他了?终日里只盯着他读书考官,这婚姻大事,倒如同儿戏一般!盛夫人咬牙看我一眼,她一定更加恨我了。
愈发认为我是惑夫有道,晾得他儿子的青梅竹马都守了活寡。
杨盛老爷忙打圆场道:之儿,你这要求也太无理了些。
我和你娘亲对你一再让步,可不能由着你胡来。
空心儿神仙道:我是看表妹身子不好,经不住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
她那个病生来就带着,近些日子更是日趋严重。
再强求她这些,怕是对她无益。
安祠堂中一时间寂静无声,人人都知云宛如病入膏肓,已非一日的工夫。
盛夫人眼角微红地瞧着我们,又伤心,又愤怒。
半晌,我听到老太太发了话:之儿说得也有道理啊。
悦蓉,你再好好琢磨琢磨罢。
盛夫人闭了一闭眼睛,又缓缓睁开,道:之儿,你可真是从心底给宛如考虑的?空心儿神仙道:自然全是为了表妹。
盛夫人道:你若真是为了宛如,娘就答应你这个请求,可你若是为了……她深吸一口气,刷地射来一把眼刀:若是为了你这个新欢,为了不想让正妻诞下子嗣,只怕我这一辈子也不会答应你!儿子保证,此事与白沐无关。
空心儿神仙淡淡一笑,祠堂里飞舞的流光,将他的脸容烙上层淡金。
唉,悦蓉你也真是想得太多了。
杨盛老爷摇摇头,捻一把唇边小胡子:之儿与宛如是从小玩到大的,他对她感情怎样,这一府的人都看得出来。
忘了你先前还担心他二人感情太好,将来宛如续不了香火么?现下皆大欢喜,这不是很好?盛夫人并没有表现得很皆大欢喜,只道:出嫁从夫,既然老爷没有意见,妾身又怎会阻拦?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了。
衍文他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我看那个邱道姑,好像不太起甚么作用啊。
老太太面色一忧,缓缓地道。
盛夫人看了我和空心儿神仙一下,挥挥手道:你们先去忙自个儿的事罢。
我和你爹、老太太,还有话要谈。
我们便即起身,行礼出房。
走到一半,忽听盛夫人在背后加了一句:纤衣,平日给少夫人调理身子的那个郎中,我已把他遣了。
你回头再给少夫人请一个,动静小点儿,别弄得人尽皆知。
纤衣回头,赶忙垂首应是。
我跨出门去,微微一笑。
她现下除不掉我,也算是就此遮掩了自己先前的种种行径罢。
也好,本小仙本就没打算和她追究些甚么。
一笔勾销,正合心意。
一出门,空心儿神仙便也不再装下去,一手把我丢给了纤衣,道:你把她看好了,出了甚么岔子我拿你试问。
纤衣哭笑不得地应下,我问道:公子这是要去哪里?空心儿神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道:一同进京的士子里有个学友,今日登门拜访,我不得不迎。
一同进京的学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小八?空心儿神仙道:不是他。
转身不欲多言,顿了顿道:回来再与你细说。
没走得两步,便见远远处急匆匆跑来个小厮,口中道:三公子……三公子,人已经到了。
空心儿神仙道:你回房等着,我去去就回。
稀奇哟,他什么时候也和凡人打起交道来了?这学友究竟是谁,能劳动他的尊驾?眼见他三步两步随那小厮走了。
我刚一抬步,脚下就滑了滑。
纤衣忙上前扶住我:小心。
我笑道:一时没注意,多谢你啦。
她抬眼问:奴婢现下是陪姑娘回房?我道:先不忙,我们悄悄跟着公子,是不是更好玩儿些?我倒要看看他那个学友,到底是甚么来头。
纤衣抿唇笑道:这进门儿才一日,您就当起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