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盛年白狐传》 >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2025-04-03 08:12:21

45我二人探头探脑地跟在空心儿神仙后头,时不时找根树干遮掩遮掩。

那翩然如玉的身影走到了会春堂前,我打个手势,低声对纤衣道:等等你想个法子拖住他,我先溜进去,躲到屏风后面。

纤衣赶忙点头应是。

清风掠过,眼看着空心儿神仙抬脚就要往台阶上去——公子,公子!纤衣被我狠劲儿一戳,跌跌撞撞跑上前。

空心儿神仙身影一顿,转身朝向她:怎么?趁着这个当口,我嗖地一下窜进房里去,四下看看无人,直接躲去了屏风后头。

但听纤衣在那头绘声绘色:少夫人说胎气冲撞得厉害,弄得很不舒服。

空心儿神仙似是愣了愣:胎气?不可能罢。

纤衣道:奴婢就是跟公子说一声,这就去请郎中。

空心儿神仙没吱声,估计是在心里头蹊跷着呢。

不怪他琢磨,跟神仙借个胎也不安生,换我也会觉得此事太离谱了。

他跨进屋来,我赶紧屏住呼吸,有小厮上来奉茶,顺带问道:公子,我把客人领过来了?空心儿神仙道:带来罢。

小厮蹬蹬蹬地跑出去,不多时领进来个不知甚么身份的人,我想探出头去看看,无奈身处屏风一角,不得展露头脸,只得做罢。

那人一进来就道:杨兄,好久不见。

声音有点点耳熟。

空心儿神仙的语调无甚变化:坐。

转头吩咐小厮:给倒上茶你就出去罢,我要和客人叙叙旧。

好嘛,好嘛,这下我知道了——此人绝对不会是他所说的普通士子!我耳朵里听着那哗啦哗啦的倒水声,那人却还在装模作样:今日路过壁京,就想着拜访杨兄一趟,冒昧前来,杨兄不要怪罪。

空心儿神仙淡淡回了句:怎么会?话音刚落,小厮便上前告退。

屋子里登时好一阵沉默。

那人哈哈一笑打破了寂静:屏风后头的姑娘,你可以出来了罢。

我躲在后面脖子一凉,又听空心儿神仙也接道:一盏茶的工夫了,你不气闷么?连他也知晓?我心中一阵纠结,慢悠悠从屏风遮掩下蹭了出来。

那人清了清嗓子:白姑娘,还认得贫道吗?我惊愕地抬首,看了半晌,迟疑道:……乾宁?眼前之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笑容倒还是那么顽世不恭,但扮相却一改往日的邋遢不拘,好生换上了件书生的青衫。

远远看去,倒也风流潇洒,哪有半分从前的影子?知道是他便不必客气了,我哼了一声,走到翔鸾星君身侧坐下,懒懒道:你甚么时候扮起读书人来了?乾宁干笑道:不敢不敢,上仙那日找人知会了贫道,怕姑娘的解药出甚么问题。

何况,贫道也想特意道谢一次,正好就过来了。

他会那么好心?我又忍不住想嗤,话没出口,便看乾宁换上一副好奇的嘴脸:姑娘这肚里的是……我的。

空心儿神仙淡淡道。

我险些没给当场抽过去。

是是是,这胎种确是借他的光没错……此话无甚不妥。

但本小仙怎听在耳中,便觉这般别扭?乾宁清清嗓子,起身作揖:恭喜二位仙人,天大的喜事临门,贫道想不沾光都难哪。

空心儿神仙似笑非笑,折扇一开,扇风不语。

我面子上却有些挂不住了:你别一个劲儿绕弯子,有事便说。

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不可能单单是为了道谢罢?乾宁涎着脸笑道:还是仙姑心思细密。

顿了顿,略略清一清嗓子:托上仙的福,我师弟确是救出来了。

但那女魔将拿回了内丹,魔界的魔尊便一下子有了左右手,贫道忧心他们作乱三界,这才匆匆赶来,禀报上仙。

空心儿神仙桃花眼眸微微一敛:你知道了甚么?乾宁道:魔尊的踪迹,贫道是不知道的。

但那女魔将似乎急着回魔界调兵遣将,正筹划一场大战……他偷眼看看我俩,咽口唾沫道:也不知是冲我们人界来的,还是冲您那仙界去的。

我一下领悟过来,冷冷笑道:冲着人界来,你可不就是千古罪人了?乾宁忙道:贫道为人,是自私了些。

但事关苍生,毕竟不敢妄加隐瞒,还望上仙明鉴。

空心儿神仙在旁沉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片刻,才施施然抬起眼眸,道:你口中那个魔尊,连天庭都不知他身在何方。

此人城府极深,一时半刻不会给我们寻到。

只不过他寄存的魔气已日渐成型,现下正在本君的掌控之中。

他一提到魔气二字,我心中便好一阵晃晃悠悠。

杨衍文清逸忧愁的眉眼在脑中浮出,弄得鼻子一酸,差点儿失态。

仙君意欲怎么做?乾宁探寻地倾了倾身。

空心儿神仙道:敌不动我不动,现下我有再大的本事,附在凡人身上又能怎样?乾宁道:就不能直接毁了那魔气,省得他们取回去,实力大增?空心儿神仙道:你当本君没想过么。

可真正的隐患不是魔气,而是魔尊。

光除了魔气,三五百年之后那厮卷土重来,一番心思,费得还有何意义?乾宁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恍然。

那魔尊恐怕已知道本君掌控了他的魔气。

但两三年之内,他必定会前来,试图取回。

乾宁一愣:何以见得?空心儿神仙慢慢闭上眼道:我了解九图这个人,凡事风险愈大,他便愈有兴致跟你来耗。

此番他能想到修炼魔气的活体,想是动了真格。

要与仙界决一死战了罢。

乾宁道:那仙君有几分把握呢?空心儿神仙摇了摇扇子:对于九图,我还真是没甚么把握。

乾宁又是一愣。

沉默缓缓游走了片刻,乾宁终于站起身来,作揖离去。

贫道先告辞了。

我依然呆坐堂间,好半天没有任何反应。

听着他们俩一来一去的对话,左胸剧痛,竟是揪心得要死。

杨衍文、杨衍文……他究竟错在哪里?他只是安安分分的一介凡人,本来也甚么都不知道。

不过因为沾染了九图的魔气,竟要在仙魔两界间,承受此等的灰飞烟灭,万劫不复!他明明对我一片真心,却叫我硬生生扯断了关系,连最后一点儿企盼也没给他留下。

白沐啊白沐,你怎地这样忍心?!满眼都被泪水糊住,我跌跌撞撞地起身,朝门口跑去。

你到哪里去?身后响起个清冷之音。

对了,他还在……仙君……我缓缓地回过了头。

他闻声也朝我看来,面容绝俗,俊秀的冷漠,从眼神透进了骨子里。

那么冰凉的眼神,又透着一股莫名的悲哀,一个劲儿地将人往绝望里推,留不得一丁点念想。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有种想法将我团团围住。

他看穿了我,他彻彻底底看穿了我……我在想甚么……我想要甚么……这个人……全都知道……仙君,请您……请您……明知无望,我却又唤出声来。

为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楚。

恐怕是隐隐觉得,唯有眼前这人,才能救得了杨衍文。

恐怕是隐隐觉得,唯有眼前这人,才能明白我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

可是,他应该不会站在杨衍文这一侧……他们两人并不是血亲兄弟,他凭什么出手帮他?!真真是,绝望更甚。

我自行将目光转回,终归没有把所有话说尽。

他就那么看着我,眼中有一笔浓墨,带过落花般无尽的凄凉。

只一瞬,又回复了方才的淡定。

你想要本君怎么做?他倏忽开口。

我不知所措,带着两眼的泪珠,定定看住他。

白沐,说出来,你要本君怎么做?他似有刻意把声音放柔。

可我依然听出了那声音里强抑的甚么情感,低低垂下头,道:没有,甚么也没有……你想要我救那个凡人,是也不是?结果竟是他先行说出。

我心头一震,猛地抬起双眼,但见他薄唇间一抹嘲笑,当即之下,心如死灰。

他不愿意!他果然还是不肯!你下得凡间,却戒不了凡间的情。

那不过是九图的气息,你却仍然会被吸引,仍然放不下他……他声音低沉,笑意不消:罢了。

都是因果,转世轮回也消不掉的因果……他终是轻笑出声,笑容令我悚然心惊!你喜欢他,变不了的……我急步走到他身前蹲下,颤声道:仙君,您……您没事罢,这是……在说什么呢?本君的那颗心,明明都被他掏去了。

空空荡荡,这儿甚么也没有……他抬起头来,修长的手指拉过我的手,入了魔一般,慢慢放到自己胸前:你告诉我,我怎么还会这么难过?我好像在做梦,却奇怪地不想挣扎。

那冰凉的肌肤底下没有任何脉动,死气沉沉,其实也没甚好摸的。

他笑容恍惚,尘埃之中如蒙上了轻光。

那时候就一直在想,你为何可以那么喜欢他?喜欢得命也不要、修为也不要……天下哪有比你更蠢的神仙?一直一直,本君都不想搭理你,还处处与你作对……只因为本君……看你很不顺眼。

他抓住我的手指微微一紧,眼中不知是笑意还是痛楚的微光,倏忽闪过。

你这笨狐狸,你可知自己有多笨?那个魔头,从未把你放在心里过,在他心里,你甚至比不上一把血欲镇命锁!几千年来,本君冷眼旁观,想看看你能撑到何时。

当初九图挖走了我的心,我甚至松了口气……因为本君可以不必和你一样,痴痴从上半生等到现下,却还一样一无所获!他笑得更厉害了些:情这东西,向来就是害人。

我不知能说甚么安慰他好,他的胸口如此冰冷,好像怎么暖都无法升温。

那凉度从我的指尖透过,似乎要把我的心跳也一并冻结,从此停止——一千年了,本君连一颗活心也没有。

白沐,你却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抬起双眸,重复道:你却还不肯放过我……我的眼泪不知怎地一下子掉了出来!这一刻,才终于看清。

那眼神里的东西不是痛楚,也不是笑意,而是真真切切的苦涩……他竟过得很苦?说出去也是没人会信的。

天帝看重的翔鸾星君,谁不知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庭没有人敢看低他一眼……这样的一个上仙,竟然会觉得苦涩?我真的是眼花看错了罢。

你只是要他活着,是不是?很疲惫一般,翔鸾星君撒开了手:就算本君不答应,你自己也会去想办法罢。

不是的……我茫然地否认。

眼泪争先恐后往下掉着,反手抹干净了,却还是不停。

好罢。

本君答应你。

不过这一世是不成了。

他没理会,只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会让他转世投胎,还在杨府这样的好人家,到时想念他了,你还可以下界看看。

我忘了哭泣,愣愣抬头去看他。

死也想不到他真的会这么答应。

怎么会就答应下来了呢?如果为难,否决就好了;如果一直对我很坏,为甚么不干脆一坏到底?让我把他结结实实地厌憎下去,对他也没任何损失。

而现下这样,除了让我对他愧疚千百年,又有其他甚么好处?还觉得欠他的话,那便再下凡去,陪他一世。

翔鸾星君似疲累已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这些,本君都不会再去管了。

我木然蹲坐原处,任由那惊鸿般的身影自眼前走过。

一千年了,甚么都没有改变过。

本君看不下去,也不想再看……他的声音只被风留在会春堂中:全由你的喜欢罢……倾瑶。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太轻,我不确定是不是听得真切。

可是,心底毕竟隐隐明白了些甚么。

从前那些局外人的传说、那些事不关己的故事……竟在一瞬之间,通通演化为往昔的真实。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捕猎九图而设的一个局……这突如其来得出的结论,蓦地把我砸得头晕眼花,心如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