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得知自己前生是倾瑶之后,本小仙便神不守舍了好些日子。
原来当年背叛天庭的那个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想到这里,不禁心头悠悠恍惚。
一时忆起原先在月宫的时光——恩师娘娘每每与人谈话,总有意无意,避着我的嫌;不论自个儿再怎么努力讨好,得到的却只有众仙的藐视;至于怎么升的仙那就更不靠谱了,莫名其妙被赐了仙骨,结果没呆上几年,又让轻而易举天帝许下了下凡的惩戒……一切的一切,分明都是因果罢了。
怎地早些就没看出来?天气转凉,冬日渐临。
空心儿神仙办了和云宛如的婚事后,便不再在外院看书,转而去了书房。
听纤衣说,这些日子他都宿在那儿,和云宛如的圆房一事迟迟未定。
老太太催人去问过好几次,他总说春试将近,自个儿忙着到处婚娶,荒废了学业。
现今算是要补回来,其他事都得放放再说。
我有些恍然,难怪这么久了,连他一面都没能碰见。
不过,这样也好。
以现下的情势,断见了他,我也不知该说甚么。
放心罢少夫人,公子没来您这儿,也不会去她那儿。
听说他两个是有名无实,公子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纤衣见我整日郁郁,以为我在意自己遭了冷落,道:正妻又如何?您肚子里早有了一个,还怕她不成?我微微一笑道:不用找话安慰我。
我没事。
纤衣急道:是真的!我前阵子才见夫人叫去了她,让她对公子再贴心些、温柔些……这不说明公子对她也很冷淡?对了对了,夫人让她去置办年前家宴……她顿了顿,哼道:这一下她地位就直接上去了,真是的,好处都白给她占!我忙道:别胡说。
她毕竟是正房。
纤衣道:我就是看不惯她来了之后夫人那个热情劲儿,同是公子的妻妾,凭甚么您的称呼前头就得加个‘二’字?话音才落,外室写好方子的郎中便颤巍巍走了进来。
二少夫人,天气转凉了。
老朽给您变了几样药材,暖心益血,您吃着有甚么不对,务必知会我一声。
纤衣一把夺下方子,翻个白眼纠正:是‘少夫人’。
我喝止:纤衣。
转而向尴尬的郎中道:对不住,我这个伶牙利嘴的丫鬟,太欠管教了。
郎中赶紧欠身:不妨事。
姑娘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吩咐了?我接过方子看了一遭,又问了些例行的问题,方才让纤衣把他送走。
自个儿坐到桌边去,接着绣纤衣教我的千鸟图。
绣着绣着觉得头晕,无意间抬起头来。
对面便是铜镜,那么一照,我方才发现肚子已吹气似的鼓了起来。
跟真正的孕妇并无二致。
低手戳戳它,居然还会动弹,十分有趣。
纤衣从门外回来,冻得小脸儿发白,边赶到里屋来陪我,边嘟嘴和我抱怨。
这鬼天儿忒地奇怪,才刚进十二月,竟飘出了小雪来!我抬眼瞧她一下,指指面前凳子:可不是到了冬天了么?别站着,过来坐下。
她哆嗦着上前:公子怎么回事儿,这些日子都不来看看您。
再忙也得顾忌顾忌自个儿的儿子罢。
我笑着劝慰:他一念起书来就甚么都忘了。
别说我,命都不要了。
您还没看出来?他不来,夫人就可着劲儿欺负你。
纤衣往手心里吹气儿,大眼睛很是灵动:催了好几次,冬被都没发下来。
他们要您保密身份,我又不好直接跑去和柳姐儿要……要给受了寒,究竟算谁错?我倒是不怕冻,故而也无甚所谓,闻言只道:再忍几日,她总不好一直拖着。
纤衣道:不成。
明日我就找公子去。
我一惊,险些把针头戳进虎口里去,下意识便脱口而出:别多事了。
纤衣奇怪道:这怎么叫多事?您是不是和公子间生了甚么嫌隙?真是个眼神儿尖利的丫头。
甚么都瞒不过她。
我忙辩解道:不是。
我只是觉得,这点小麻烦也得牵扯上他不成?到头来弄得像我在挑拨他母子一般,夫人对我会更加不满。
那怎么办?您也得给肚子里那个想想呀。
他冻坏了,谁担当得起?纤衣说着凑上来看我的针线,闷闷不乐。
我道:我是觉着能熬,不必添那许多麻烦。
天冷了这不还有火盆么?火盆一烧,不会冷到哪儿去。
纤衣说不过我,托腮嘟唇:您也太不懂给自己打算了。
我笑道:人怀孕了性子也疲乏,一时的意气,我懒得去争。
她们爱争……就随她们去罢。
她知道我不会改变主意,转而把眼神儿投到绣图上去。
别说,少夫人的针脚是越发细致了。
这鸟儿活灵活现的,真好看。
我低头,在烛光下穿针引线,道:年前儿绣好了,能送给老太太。
纤衣合掌笑道:这感情好,孙媳妇送的她一定喜欢。
我也笑了:可惜比云姊姊差了两分功底。
两个人你来我去地说着些闲话,忽闻门口有人轻敲。
会是谁?我同纤衣换了个眼神,她轻手轻脚,小跑去开门。
空心儿神仙走过,这院里一向萧索凉薄,少有人来往。
云宛如倒是拜访过一次,只是冷嘲热讽,没少同我攀比。
罢了罢了,不提也罢。
有一瞬风雪的声音贯穿入耳,而后又回复了寂静。
纤衣的声音这才惊讶地响起:二公子?!我一个失神,不自禁忽地站起身——杨衍文?纤衣话音落下之后,便没听着他本人说话。
只有沉莺不快的回答回响室内——公子是私下来的,谁也没瞧见……这么冷的天儿,不让我们进去坐下再说?我忙收了手中活计招呼:纤衣,让二……本想说二公子的,话到嘴边打了个滑,改口道:让二哥进来。
不多时,三人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杨衍文最后个进来。
他今日穿了件红色的挡风大氅,愈发映得面白如雪。
烛火跳动在他幽深的眼瞳中,他就那么一动不动,看紧了我。
本仙姑顷刻便想到自己前世,身为倾瑶一事。
被空心儿神仙点醒了我才知道,前世用情过深,是会对那人的气息有丝丝眷恋的。
比如我,一朝遇见了杨衍文,便会对他身上的九图之息颇为动摇。
现下多日不见,光看着他,竟又油然而生一种亲近之感。
想要靠上前去,和他絮絮说些什么。
一时间,心如乱麻。
二哥,坐罢。
我收敛心神,拘谨招呼着。
再扶腰绕到桌子那头,想要亲自倒茶。
他忙急急跨前两步:弟妹,不用麻烦了。
他也换了称呼。
……是因为刚刚我先换的缘故?我心头怅然,还是放下了手中茶壶,道:二哥的身子无碍……已可以走动了?他唇角扬起的弧度有些苦涩:道姑已然走了。
我又休养了多日,还没来得及……祝贺你和三弟……我垂下眼睛:不妨事。
云姊姊那头道过喜了便好。
低头抚摸着小腹,又道:因我这肚子,除了自家人和些个丫鬟知道我身份,现下对谁也不好公开。
这是弟妹自己的选择,不必和我说那么许多。
他似在刻意拉开距离。
我了然地一笑:也是。
多日没人来访,竟然说了些无用闲言,二哥勿怪。
他表情不变,只道:我今日来,是听到纤衣和管事儿的在东阁那头大吵了一架,知道你缺冬被,这才叫沉莺送了来的。
说罢,身子微微摇晃,自然而然地伸手撑住桌沿。
我大吃一惊,也顾不得许多,忙上前扶他:这些事情让下人来跑就好,风这么大,你不能受寒的罢?他钉在那处,有片刻未动,忽地一反手,竟然将我置于臂上的手指牢牢抓住!我心头颤了颤,不禁抬眼。
那双黑眸直视过来,眼底的笑容,多少含了点说不清的哀伤。
别人……我不放心。
杨衍文说罢撒了手。
被他握住只是短短一瞬的工夫,却让我觉得如斯漫长。
他像顾忌着身边尚有人一般,特意补道:下人们做事,还得挂心她们做得是否干净。
何况,为兄也好久没看到三弟了。
说着说着,四周环顾了一遭:三弟人呢?我轻声道:一直呆在书房。
快要春试了。
连床被子都不能给你想周到么?杨衍文唇角残余的笑意,慢慢有些消散之意。
我赶紧道:天还没冷到那个地步,他……他也是忙。
杨衍文沉默地看了看我,半晌,长睫一闪。
不过一点小事,还要你来为他说话?我道:二哥,夫君对弟妹一直很好……要说受了点委屈,也是夫人一时不能接受我所致。
至于他本人,却是从来都向着我的。
他便微微地笑了:……嗯,我都明白。
他都明白。
我暗暗咀嚼着此话。
也不知他说的明白,是指明白了甚么?倒是那低沉的声音,听得我心里好一阵难受。
还好当日你嫁的人是三弟,要一不小心嫁给了我……他顿得一顿,半开玩笑地淡淡道:只怕过不了明年,便全无指望了。
我感到自己眉梢微动,不禁就要紧蹙起来,生生忍了许久,总算维持了原先的神情。
二哥,不要再这般咒自己了。
他面色不变:不是咒自己,只是看穿了命数。
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摊得死这一个结果?人会有求之生欲,皆是因为心中尚存牵挂。
我已没甚么可期盼的事物,自然也不存在畏惧。
我听不下去,心中的愧疚搅得整个人坐立不安。
空心儿神仙的许诺犹在耳边,只是我不知,这代表了甚么?二哥,你要信我。
你的一生,绝不会就这样没了。
我下意识想抓住他置于桌上的手,又生生压抑住。
他瞧着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那些我说甚么他都言听计从、深信不移的日子,已然过去了。
你相信我……往后有一日,你总会明白的。
我忍不住焦躁道:千万别自暴自弃。
可以告诉我,究竟是甚么事么?半晌,他扬着黑眸,轻轻地问。
我摇了摇头:现下我不能告诉你。
告诉他,就等于害了空心儿神仙不能报仇。
杨衍文微微苦笑起来:当日弟妹也曾要我等一个人,说不论何时,那个人也总会等着我……他顿了顿,道:但时日已过,她却始终没来。
甚至,还在突然之间,和我越走越远……他似不想再说下去,只挪开了目光:那时你也没告诉我一个期限。
我却信了。
现下你甚么都不说,要我还怎么信?我不知要怎么为自己辩解:我……实在是没法说,但是是真的,我……杨衍文轻站起身,掉头往沉莺处走去。
天色不早,我只是来送东西的。
照这么说,待的时候也有些太久了。
我像猛然醒神,忙招呼纤衣道:快去送送二哥。
纤衣怕是也察觉了这不寻常的气氛,屈膝低头,小声应是。
不必了。
杨衍文头也不回,扬起一只手道:我本就不想引人注目,才在下雪当晚前来。
让她好好歇着罢。
我缓缓低下双眼:那,二哥慢走。
他背着身,我不清楚他的表情。
那双沾了雪水的锦履愈加远离,似乎要远到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弟妹和我生分至此?临到门口时,他抛下了这样一个问句。
我眼神一散,差点被那橘红的烛光刺痛。
明明大睁着双眼,却茫茫然看不到任何物事。
好久,红色才渐渐退散。
余光瞥见纤衣慌乱迎上来的样子,忙强撑着一笑:怎么了?您还问我怎么了?她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您和二公子别是有甚么事罢?喂,您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呀。
我心中一惊——不自觉间,竟表现得如此明显么?表面依然宽慰般笑道:乱想什么啊,嫁都嫁了。
纤衣不服输地告诫道:您和他有段儿过去,杨府大院儿里谁人不知?别怪奴婢没提醒您,再和他牵扯下去,一准儿没您的好!我有些不耐道:没事瞎操心,我像那么不守妇道的人么?她自然不敢说像,哼哼了两声垂下脑瓜,竟泫然欲泣。
我只是让您小心而已……难得比正室还先怀上了公子的子嗣……您就这么凶。
看她那样子,我真是哭笑不得,要责怪她,却也责怪不出口。
行了行了,别一副委屈的样子。
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
小丫头这才破涕为笑:嘻嘻,这才对了嘛。
没大没小,一点儿主仆规矩都不讲究。
唉,我平日里当真是太宠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