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这么说,此次的榜眼是郦妃的小舅子?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本小仙心绪渐渐平定,听八卦听得不亦乐乎。
空心儿神仙似对此不甚感兴趣,只道:被皇上宠幸的人,哪怕是个远方亲戚,都能鸡犬升天……状元又太过打眼,让他取个榜眼,算得甚么稀罕事。
我道:仙君被个凡人压在头上,都不会觉得不甘么?想了想,坏心眼地重复一遍:凡人耶。
空心儿神仙斜我一眼,道:下凡来了些日子,本君也变得愈发像凡人了。
我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他以往最瞧不起的,不就是这群碌碌无为的凡人么。
仙君,您这转变有点儿大啊。
我颇有感触地道。
他却不动声色:那人才智平庸,本君又不是不知。
何以跟他们一般见识。
没错。
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这群凡人为了紫袍乌纱,礼义廉耻早顾不得了。
我笑道。
空心儿神仙也挑起唇角一笑:正是如此。
近来他对我和颜悦色许多,不知是不是春日使人心宽的缘故。
不过再怎么心宽,连日来劳顿奔波,又碰上九图这档子事,他眼下也累坏了罢。
我刚想劝他回去休憩,微风忽起,一片桃花飞入庭院,随后纤衣快步冲进来。
公子,您还在这儿呆着?她跑得气喘,深吸了一口气:正好正好,你快去中堂迎客罢。
道喜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老爷夫人都快要应酬不过来了!我歪头对他笑:看来这遭您真是成名了。
他却觉得麻烦似的,闭了闭眼:这群闲人……转又看住我,道:你要不要跟着一块儿去?挑挑有甚喜爱的礼品。
那还像话?我叹了口气:您出去一趟,就记不得我是见不得光的身份了?顿了顿,伸手去拍肚子:这小子一天不下来,我就一天张扬不得呢。
他皱起眉,将目光放到我臃肿的腰间,点点头道:是啊,也是时候该让他出来了。
我吓了一跳,纤衣还在旁边呢。
还好,小丫头并没对这句话过多质疑。
只嚷嚷着还有被子晒在别院儿,匆匆忙忙折了出去。
晚间挑亮了烛火,我突然想到空心儿神仙晌时这番话,转向纤衣问道:听说生孩子能把人疼得死去活来,是不是真的?纤衣扶我坐上床沿,笑道:哪那么邪乎,少夫人不用胡思乱想。
我有些紧张:大约这些日子我就要生了。
她奇道:可您怀胎还没到十月呢?我将手按在腹间,微微叹气:就是有种要生的感觉……纤衣为我挑一束黑发,细细梳顺了,方才软言安慰:我听我姨娘说过,生小孩子疼的就是那么一刻,比磕掉了牙要痛些,但也不至于死去活来。
我心道,阿弥陀佛,但愿但愿罢。
清归那死小子别把我折腾的太惨便好。
事实上因我怀的本就不是个孩子,临盆那日,与他人也分外不同。
当时只觉得下腹一坠,有甚么东西沉甸甸的就要掉落,有点儿岔气的意思,很是古怪。
本小仙眉间微颦,下意识便捂住腰间,哎哟地那么叫了一声。
一旁的纤衣立马紧张兮兮地挨过来:少夫人,你没事罢?我刚想摇头,肚子却刹那又沉了几分,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懂得呜呜嗯嗯,竟憋出一头汗来。
纤衣脸色一白:不好,看样子少夫人您真是要生了呢……怎么办,现下要怎么办?她急得团团转,不多一会儿,跑过来把我扶到床上:您先躺着,奴婢这就去找公子,稍微等会儿啊。
那块沉甸甸的血肉在腹间冲撞,叫本小仙苦不堪言。
当下喘息着点点头,道:快……快去快回。
她一走肚子便消停了,某个多日未闻的声音细细飘入耳边:白沐,你做好准备,我要出来啦。
我吓了一跳,谁说话呢这是?愣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是清归。
你醒啦?我腾地坐起来,用手摸摸肚子。
他道:等等产婆来了,你就哼哼几声,一使劲我就能借机出来。
我有点儿担心:会不会很痛呢?他哼道:痛屁。
我现下就是一股气儿,等会儿给她们施个障眼术,谁都看不出来。
我眨眨眼睛,颇觉神奇。
但听他又催促道:你快躺下,这么活蹦乱跳的,谁看着你不得吓死?本小仙一乐,依言睡回去。
远远听着脚步声纷沓而至,赶紧扶了肚子在床上翻滚。
啊啊啊,好疼、好疼——纤衣——少夫人!少夫人!纤衣慌慌张张跑过来,拉住我乱挥的一只手:不要紧的,大夫和产婆都来了,公子也来了!我偷偷眯起一只眼,观察四周。
面容刷白的纤衣后头,站了个年近四旬的婆子,瘦骨嶙峋,一双眼灼灼有神,此刻在床尾处坐了,手一伸竟要扒我裤子。
我心道一声不好,接生竟如此伤风败俗,这可了不得。
便咬牙撑起身来,对那二人道:……拿个被褥来,给我遮一遮。
纤衣忙将被褥摊开,铺展到我腰间。
那婆子扒拉开我两条腿,声音平板无奇,一个劲地道:夫人吸气——使劲儿——呼气——使劲儿啊……我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大约是显得太过安静,纤衣在一旁反而着急起来:孙婆婆,这……我家少夫人没事罢?怎地……怎地突然不叫喊了,是疼得太过,虚脱无力了么?那孙婆婆道:不妨事,腹部起伏不大,想是下一波劲头还没上来。
过了片刻,便听她惊呼道:来了!本小仙立刻顺着她的话头大声喊痛。
……哎呀,疼死我了……呜呜,让我死了罢……啊啊啊,怎么这么疼呀……我一面撕心裂肺地叫喊,一面甚感无聊地拼命抓床单。
纤衣在一边快要掉出眼泪:少夫人,再使点劲儿,马上就出来了,马上就好了……唉,生个儿子罢了,我真是不好意思让她这么担心。
我变着花样喊了多时,嗓音都嘶哑了,清归那死小子还是不肯出来。
少夫人早产,这孩子难出得紧哪……恍惚间,似是孙婆婆发话。
话音刚落,便有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划破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大汗淋漓地瘫倒床头,松了口气。
神仙菩萨王母娘娘,这冤家终于肯出来了。
把热水端来!……布巾,别忘了布巾!先帮少夫人盖好被子,落下病根怎么办!外头吵吵嚷嚷的,乱成了一锅粥。
忙活了半晌,可算消停了。
片刻清净之后,产婆笑眯眯地走进来,将喜被里的孩子呈到我面前。
恭喜夫人,是个儿子。
咳,本小仙早知道是个儿子。
但一想到这不孝子是清归那厮,我就满心不快,碰都不愿碰他。
产婆将怀中一大团婴儿放到我的枕边。
清归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躺在襁褓里挣动不停,哭得那叫个委屈。
装,装,你就给我装罢。
我继续冲天花板翻白眼,却听纤衣笑着冲过来道:太好了,少夫人,快先抱抱小少爷罢!本小仙只得从命地起身,将那厮拢进怀里,还要做出个满脸疲惫的慈母模样。
……嗯……瞧他长得和公子真像。
呵呵……边说边在心里头吐个十七八次。
你说刚出生的婴儿看得出甚么眼睛鼻子的,怎地凡人就爱说些没用的话语,表达自个儿的喜悦之情?不迟不早,空心儿神仙的声音在此刻响起——白沐。
你没事罢?他出现的也真是时候。
纤衣笑盈盈地握住我一只手:公子来了。
我故作虚弱冲她一笑,便见门帘处流绦穗子一晃,那翩翩的佳公子从外步入。
让我看看。
他一进来就朝我伸手。
我不放心地把清归交还给他,特意交代一句:小心。
这是个婴儿不是块石头,他又没抱过孩子,万一漏到地上去,那可真得不偿失。
没想他将襁褓拢到臂弯里,微微垂低了如画的眉目,神情颇是柔和动人。
清归一给他师父抱在怀里,便立刻不哭不闹了。
纤衣拍着手对我笑道:瞧,小少爷多听公子的话啊。
我若有所思地颔首,外人看来许是如此罢。
不过别说,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空心儿神仙抱着那臭小子坐到我身边,俨然成了一家三口。
身为婴儿的清归背了外人,在襁褓里冲我坏笑,本小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忍住了砸儿子的冲动。
刚刚听你喊痛喊得好大声,现下已然没事了?他单手抱着清归,对我表示关怀。
我忙柔声回道:妾身福大命大,能有甚么事?倒是公子你,在外面急坏了罢?他淡淡弯了弯唇角,并没有说话,片刻,才看着变成婴儿的徒弟道:给他取个甚么名字好?我想也不想地接:清归罢。
小婴儿在襁褓里嘟着张胖脸,格格冲着我笑。
空心儿神仙道:看样子他也喜欢这名字,那就叫清归好了。
我俩一唱一和,演的十分到位。
清归没有多出个无聊名字,也非常满意,不哭不闹。
孙婆婆要在旁笑道:杨公子真是爱惜夫人,羡煞旁人哟。
纤衣道:婆婆您有所不知,我们公子和少夫人,是府中出了名的鸳鸯眷侣。
咳。
我忍不住干咳一声,微微有点尴尬。
空心儿神仙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内人也要稍作歇息了。
方才是不是来了个郎中?他在哪里?纤衣道:大夫在外面。
小少爷虽然诞得早了些,但颇是健壮,并无先天不足……大夫说了,要补的可能只有少夫人。
空心儿神仙沉吟道:带我见一见他。
回头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白沐,你好好歇一晚。
明天想吃些甚么,尽管吩咐厨下去做。
我细声细气地回答:这些小事,公子无需忧心。
转过脸去,看着那重新放下的婴儿,反而隐隐觉得头痛。
幸好纤衣这丫头贴心:奴婢帮少夫人把小少爷抱出去罢?夫人给安排了奶娘,想是在院门口候着呢。
我险些脱口而出快给我抱走。
话到嘴边觉得太不庄重,只清清嗓子,道:别把他抱得太远……我不放心。
纤衣笑道:知道了。
您有甚么事,唤我一声就成。
她把我枕边的烦人精弄走,屋里的人成群散去,终于空空荡荡。
他们一走,我便精神抖擞地爬起身来,蹬蹬蹬冲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慢饮。
休憩?谁要休憩呀。
在床榻上躺了那么大半天,胳膊腿儿都僵直了!我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香茶,忽有个飘渺的笑声隐约而至,远近难辨。
——你这趟凡间算是没白来啊。
谁?我一时警惕,站起身来,茶水被打翻,咕噜噜滚出一溜水线。
风声呜咽,呼啦一下吹开了窗户。
便从那漆黑的花花草草间,跳出来一个美艳妖媚的青衣女子来。
我后退了一步——我感觉不到她身上的气息,这不是个凡人!别怕,我不过是个纸人,是个术法。
我来此,是给大人传话的。
她掩唇一笑,在原地转了一圈。
青色的衣裙铺散开去,犹如刹那盛开的一朵花。
我方才留意到,她眼角也有青色的影痕,长长拖到发鬓之间,更增几分说不出的媚色。
大人?我诧异道:甚么大人?她却不理,自顾自将屋子四下环顾。
连儿子都给星君殿下生了一个啊?女子的眼神也是勾人魂魄的,丝丝缕缕,妖冶层生:那我们大人要怎么办?他可一直记挂着你,让我心里好不是滋味呢。
她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的干嘛?我皱了皱眉头:你再不说你来意是甚么,我就要喊人了啊?哎呀呀,真是不友善。
女子呼地一下,风一般窜至我的眼前:我们大人十日之后申时,想在壁京沁荷亭见你一面,你可一定要赏他这个脸。
我一愣,心底也猜出了那大人是谁。
是九图要见我么?不错不错。
就是魔尊大人。
你还不算太笨嘛。
她呵呵呵地笑着,伸指挑起我的下巴。
不要告诉星君殿下,此事不需要让天界任何人知晓。
你只需只身前来……偷偷地……一个人来……那指头上有股浓郁的香气,好似沾染了花的精魂,透骨而来,让人胆战心惊。
如果你告诉了其他人,这缭绕的香气会立马将你的咽喉勒断哟。
她的话语轻灵跳跃着,指尖渐渐归于虚无,青烟般袅袅上升。
如她所说,她整个人都是寄于纸片上的一个咒诀、一个术法!由她触碰的那一点开始,那术法已完完全全地化入我肌肤深处,与我融为一体……你……千年女树精?!我终于一个寒颤,问出口来。
她又笑了,身体扭曲飘忽,渐渐升到空中:什么呀,给人家起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人家明明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她没来得及将名字说全,那女子形态的倩影,便完全蜕变成了一片白色薄纸,从半空里翩然坠落。